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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和人》

_14 王火(当代)
  现在,“小翠红”要家霆去吃酥糖,家霆心情不好,说:“不了,大舅妈,我不吃。”
  “小翠红”对家霆做了个眼色,自己进房去了。她同方雨荪的住房就在童霜威和方丽清住房的隔壁。
  家霆意会到“小翠红”要说什么话,跟着大舅妈进了房。
  “小翠红”用块雪白的干毛巾擦她那湿漉漉的黑发,去五斗橱上拿装在玻璃盘里的酥糖给家霆吃,说:“吃吧!黑洋酥和玫瑰的都有!我 知道你喜欢吃酥糖特意买的!”
  她这样一说,家霆不能不吃了。
  “小翠红”看着他吃,说:“家霆,我这人别的不懂,做人之道还是懂一点的。什么事都可以做,汉奸万万做不得!你大舅眼红你二舅, 我劝他:别眼红!‘汉奸’这句话太难听,我们坚决不做!你知道不?现在你小舅和你娘都一心要怂恿你爸爸做汉奸,你爸爸不肯,我看你爸 爸是对的。你也要劝劝他,万万做不得!民国二十一年‘一?二八’那时,十九路军在上海打日本,有些汉奸替东洋人做事,被捉到了,有的被 活活打死,有的杀下头来挂在南市示众!我是亲眼看到过的。”
  “小翠红”的话出乎家霆意外。家霆觉得堂子里出身的大舅妈,比自命为富家小姐的方丽清在人格上要高得多。他吃着酥糖.苦闷地将《 新申报》的事一五一十讲了,点头说:“大舅妈,你说得对!汉奸是日本人的走狗!卖国贼!爸爸他不会干的!他们再劝他也没有用的,您放 心!”
  “其实,你爸爸还是带了你走的好。在上海整天关在家里有什么好?上海是孤岛,现在乱糟糟,常常发生暗杀,常常马路上随便有人开枪 ,一点也不太平!”“小翠红”坐在五斗橱前梳头了,五斗橱上放满了香粉、蔻丹、雪花膏、花露水、香水的瓶子,还有口红、骨簪、小篦子 ……她洗了个澡,容光焕发,梳着长长的黛色的头发,标致得很。家霆忽然发现:女人的头发太美了!欧阳素心也有一头乌黑的美发。
  家霆把爸爸要走,方丽清不放,爸爸没有钱走的事讲了,叹了口气,说:“现在,‘七十六号’已经派人在监视了。想走,也走不脱了! 他的安全叫人担心!”
  “小翠红”吃惊地沉默着,在五斗橱的大玻璃镜里可以看到她惊愕的表情,一会儿,说:“怎么办呢?”
  家霆将童霜威决定的办法讲了。
  那只波斯种的长毛大白猫,走过来亲热地跳在“小翠红”腿上。“小翠红”将它抱起来,用脸腮亲它粉红的鼻子。白猫亮闪着美丽的红眼 睛,伸出粉红的舌头舔“小翠红”的手背,十分可爱。“小翠红”叹一口气,说:“现在,似乎也只好这么办了。家霆──”她恳切地说:“ 我对你说,要是哪天能走,缺钱,我可以偷偷拿点首饰给你们当旅费的。不必客气!什么时候要,你对我说一声,我就秘密拿给你!”
  家霆感动了,想不到大舅妈是这样一个侠义的人。他只能点头,心里有一种欣慰。
  “小翠红”叮嘱:“刚才我对你说的,都不要让别人知道。”
  家霆怕舅舅来电话,站起身来,说:“我下楼去打个电话。”关于舅舅柳忠华的事,除了爸爸他对谁都滴水不漏。他决定接了舅舅的电话 后,今晚无论如何要到欧阳素心家里,同她见一面。爸爸的不幸遭遇使他痛苦,他更迫切想会会欧阳素心了。
  柳忠华真是守信用的人,家霆在楼下客堂间里看《新闻报》等电话,正在七时整,自鸣钟“当!当!”敲响时,电话铃响了。他紧张地拿 起电话,听到舅舅略带沙哑的话声:“喂!”
  他惊喜地回答:“对!我是家霆!”他怕给厢房里的“老虎头”听到什么,不敢叫舅舅,只抢先把预先想好的话像放机关枪地说了:“那 件事,不行了!让我告诉你,不行了!你不要再来电话了!懂吗?有变化!对了!……”
  把这些话说完,只听柳忠华说:“知道了!”又叮嘱了一句:“你们身体当心!”就“克”的搁上了电话。
  家霆怅怅地在电话机旁站了一会儿。今天方丽清她们没有打牌,他想看看是否快要开饭,走进厨房,见厨师傅胖子阿福在锅里烙萝卜丝饼 ,“小娘娘”方丽明正在厨房里给方老太太洗择燕窝。几只菜已经盛好在盘子里。他知道快开饭了,决定上楼去看一会儿书,等吃了晚饭赶快 去欧阳素心家。
  八点多钟时,家霆站在环龙路那幢漂亮的攀满碧绿爬山虎藤萝和翠叶的花园洋房的铁门外了。这是一个神奇而芬芳的夜晚。蓝天下没有月 亮,一些散碎的繁星在眨眼,飘着一些浮云。清风阵阵,羽毛似的云片在冉冉移动。透过矮墙上的铁栅栏,看到那幢仿佛是古画色泽的洋房在 夜色中有点神秘,又好像冷冰冰的。
  洋房的楼下和二楼上有的房间里亮着金莲花似的灯盏,射出耀眼的光芒。有好听的口琴声传来。吹的是家霆熟悉的曲子。他猜测:一定是 欧阳素心在吹口琴。在南京上初一时,教音乐课的陈老师教过这支歌,歌词是:
  记得当时年纪小,
  我爱谈天你爱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
  风在林梢鸟在叫。
  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
  梦里花儿落多少……①
  ①这首歌原是卢前(字继野,南京中央大学中文系教授,诗人)所写的一首新诗,题名《本事》,由盲乐师冒烈卿制谱,传唱颇广,曾被选 人当年中学生音乐课本。
  听到悠扬的口琴声,引起他许多鲜明的回忆,卷起了心上的涟漪,他鼓起勇气揿了门铃。
  一会儿,有人从洋房里走出来,经过一条水泥路来开门。他听到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谁啊?”
  他说:“我找欧阳素心,她在家吗?”
  梳发髻的中年女佣开了门,彬彬有礼地问:“你是谁?贵姓?”她上下打量着家霆。
  他说:“我是她过去的同学,姓童。”
  “啊!”中年女佣似乎知道来的是谁了,微笑着点头,客气地说:“小姐在二楼,请跟我来吧。”
  口琴声仍在传来,正反复吹着那支歌。家霆跟着进了铁门,夜色里,看到这是一个小巧精致的花园,有如茵的绿草地,靠近水泥路两边是 成行的冬青,靠近房屋窗口的是一棵雍容多姿伞状的大雪松,苍翠挺秀。进了屋,灯光雪亮,有铺着地毯上楼的扶梯,左侧是间客厅,亮着枝 形吊灯,里面坐着些人在谈笑,有男有女,还有男孩子的话声。中年女佣带家霆上楼,在楼梯口叫了一声:“小姐,有客人找!”冉冉转身慢 慢下楼去了。
  口琴声悠然停止。家霆看到欧阳素心从房里出来迎面站在楼道里。十七岁真是少女美丽的时光!她穿着西式的格子裙衣,灰底上有红蓝条 格,鲜艳而又文雅。乌发自然地拳曲在耳边。她脸上被楼梯过道口的灯光映射得光彩照人,漆黑晶亮的眸子露出意外的惊讶,高贵得像个童话 里的公主。她微微带着笑意,没有说话。
  家霆热情招呼:“欧阳,我来了!”又说:“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呢?”说着,他走上前去。
  欧阳素心笑笑,请他进房,反问:“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呢?”她的语气突然有点冷。
  他用笑来和缓,打量着她的房间。这是朝南有着阳台的大房间,铺着银灰地毯,挂着绿色窗幔,灯光明亮,房里散发着香水味。灯光使一 套奶油色的新式家具显得特别华丽。靠窗口的一只小写字桌上翻开着一本书,窗外的树影因花园里路灯光的映射将扶疏的枝权影子投在窗上。 那本书页有时轻轻被风翻动。房里空气流通,清洁舒适。五斗橱上摆着一只长方形的热带鱼缸,彩色的热带鱼活泼游动。一只玻璃书橱的上层 放着些有趣的玩偶:穿长袍马褂的中国娃娃,穿和服的日本女孩,金发西装的西方儿童……
  最吸引人注意的是墙上几只嵌着风景彩色油画的大镜框,一张最大的油画,画的是日本富士山和樱花。画色已经陈旧,气势与意境博大深 远。因为画的是日本富士山,家霆感到刺眼,不禁对着画多看了一眼。
  他同她在圆桌旁坐下了,他猜刚才来时她一定正躺在床上吹口琴。蜜色被罩的床上有躺过的痕迹。一本《战争与和平》正扔在床上。先一 会儿她很可能是在看书。
  他找着话使空气活跃起来:“你在看《战争与和平》?”
  她笑笑:“是呀!我在继续那天我们之间的辩论,进行思考!”
  他真诚地说:“那天你不高兴了?”
  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态度仍有点冷,说:“你也不愉快吧?”
  他摇摇头,说:“没有!”
  “你今天来干什么?”她突然问。
  他语塞了,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反正,他想念她,想见见她,想同她在一起。再痛苦见到她心上的乌云也会消散。他吞吞吐吐地说: “必须有事才能来吗?也许……我只不过是想来看看你,同你随便谈谈。”
  “也许,好像你是不该到今天连电话都不打的!”
  他感到一种歉意,说:“我确实天天在等你的电话。而且,我家里出了点事。”
  “可以告诉我吗?”她问,声音和眼神是关切的。直到这时,她才去橱里拿出一碟杏花软糖来给家霆吃,冷的态度开始变化了。
  他觉得对她不应当隐瞒什么。他相信这样的坦率会增进了解,使关系更加亲密起来。他就把近几天里发生的事,除了同舅舅柳忠华见面的 事外,别的全都讲了。
  她听了,叹了一口气,说:“你有一个好爸爸,你爸爸也有一个好儿子!”
  他坦率地说:“欧阳,仇恨日本侵略的种子,自小上学就埋在我的心里。你还记得在学校里时,每到国耻纪念日下半旗校长演讲,讲到国 耻,他哭我们也痛哭的事吗?”
  欧阳素心点点头。这点她同他是一样的。
  家霆继续说:“抗战爆发,经历过轰炸、逃难,知道了南京大屠杀,知道了我小叔军威死在南京等等的消息。在香港过了些颠沛客居的生 活,后来在‘孤岛’上目睹耳闻敌伪的暴行,我对日本更加仇恨。不瞒你说,连在你房里看到这种日本的小玩偶和这张日本富士山风景画我都 反感。我也说不出为什么。”
  欧阳素心的脸上闪过一阵不易察觉的阴影,微喟地说:“所以,我说,人类要播种爱,不能再播种仇恨了!再播种仇恨,世代相报,怎么 得了?事实上,中国人里也有坏人,日本人里也有好人。好人总是眷念和平反对战争的。”
  家霆想了一想,说:“我们又可以辩论了。你看大英帝国那位拿着黑洋伞飞来飞去的首相张伯伦吧,他一直在执行绥靖政策向法西斯妥协 ,要避免战争,宁愿牺牲别国以保持屈辱的和平。结果呢?还是避免不了战争。”他朝床上那本《战争与和平》看看,说:“你那种对爱与和 平的看法,是你读了《战争与和平》得来的感想吗?”
  “倒也不全是从那儿得来的感想。”欧阳素心脸上有强劲的神色,“战争太残酷。拿破仑向来喜欢看看死伤场面,以此来验证自己大无畏 的精神力量。可是鲍罗金诺战役后,战场上遍地死伤的惨状使他也战栗了。后来当他看到莫斯科在眼前的时候,他就想:我过去不寻求现在也 不寻求战争。”
  她的话拨动了家霆心灵深处的那根感情之弦,但他理智地摇头说:“那是你的误解!拿破仑是侵略俄国发动战争的罪魁祸首,当他体会到 俄国人抵抗的激烈及俄罗斯冰天雪地的严寒时,他才意会到战争对他并不是轻松快乐的事,他才认识到战争的残酷可怕,他才有那种他并不要 寻求战争的想法。可是,已经迟了。他说的我认为全是假话!俄国人也不能同意他的要求!俄国人惟一正确的办法是打败拿破仑,然后,才有 和平,才谈得到爱。正像我们现在同日寇一样。现在,只谈得到打,谈不到和平,谈不到爱!现在有的只应当是恨!海一样深的仇恨!”他说 话从容,抑扬顿挫,非常得体。
  欧阳素心似乎有些难堪,摇摇头说:“乏味了!乏味了!我们见面老谈这些太没意思。是不是可以谈些别的呢?难道你今天来又是想来谈 这些的吗?”
  家霆歉仄地笑了,摇头说:“当然不是。”
  他忽然注意到通向邻室的一道门开着,透过开着的门,看到邻室靠着阳台放着画架和画具,画架上的画布涂抹着底色,一只装着颜料的碗 在画凳旁边打破翻转着,颜料沾污了地板。他知道那是一间画室,说:“啊!欧阳,你在画油画?”他是想换个话题谈谈了。
  欧阳素心点头:“无聊,我就画点画!我母亲是学绘画的,生前会画画。可我不行。比如,我看着你,就在想:要我给谢乐山画肖像也许 可以,给你画肖像我一定画不好。”
  “为什么呢?”
  她笑了:“谢乐山猥琐鄙俗,能抓住特点。你的气质,我画不出来。倾注感情的肖像画,需要画出精神内涵来。”
  他突然想起谢乐山了:“近几天见到他了吗?”
  “来过两次电话,约我看电影,我没去。他问我,是不是同谁有约会。我说:实际没有,如果有,不劳费心。今天听你谈了他的父亲,我 对他的印象更坏了。你也许不知道,他常去赌场,还在玩舞女!”
  家霆为谢乐山叹息。忽又想:他一定很恨我,可能以为我在破坏他同欧阳素心的关系。难道我真在同欧阳素心恋爱?心想:如果在逃难途 中我对金娣存在的那种感情是朦胧而不自觉的一种异性感情的话,现在,同欧阳素心之间存在着的交往,确乎是一种自觉状态下的初恋了。但 不知欧阳素心是否意会到这一点。家霆此时此地仍不愿背后损毁谢乐山,只关切地说:“欧阳,你和我都可以劝劝他!”
  他还想说些什么,听到脚步声,楼下有人上楼好像走进房来了,他就停止说话,看着门口。
  一个穿灰长衫的风度雍容、蓄着小胡子约摸五十岁左右的人出现在门口。他天庭饱满、额头宽阔、眉眼精明,已经有点发胖,表情里透露 出一种威严,用一种搜索性的目光看着家霆,似在检查家霆的身分。他手里攥着一只小盒子,在门口说:“素心,我给你买了一样东西,你一 定喜欢。”说着,将手里的紫红丝绒小盒递了过来,语气和表情里充满了爱。
  欧阳素心接过小盒,向家霆笑笑,启齿说:“我爸爸!”又转向她爸爸说:“童家霆,我南京时的老同学!”补了一句:“他爸爸就是童 霜威,我对您说过了。”
  家霆有礼貌地站起身来,躬一躬身,叫了一声:“欧阳老伯!”
  小胡子和蔼地笑笑:“啊,知道!知道!”他仿佛不想打扰女儿会客,说:“你们谈吧!你们谈吧!”回身走出房到前边去了。
  家霆看到欧阳素心打开紫红丝绒的小戒指盒,里边是一只亮晃晃的钻戒,银灿灿的闪耀着奇光异彩。他能掂量出欧阳素心在她父亲心灵上 的分量有多重。他问:“欧阳,伯父叫什么名字?”
  “欧阳筱月!”
  “他一定很爱你。”
  “是的,我也爱他。可惜,他不像你的父亲。他的事,从不对我说,我们不能谈心,见了面无话可谈。在他心目中,我永远是个小女孩。 金钱物质上,他可以给我满足。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这个家──”她笑笑,笑得寂寞,“对我来说,像一片沙漠!”
  家霆充满同情,话声似想在她的心灵里寻找落脚的地方,问:“继母对你怎么样?”
  “她?你读过莫泊桑的《羊脂球》吗?”见家霆点头,欧阳素心说,“面上她不能不敷衍我,但只要看她对别人,我就知道她的为人了。 她像那小说里一个葡萄酒批发商乌先生的太太!占了人的便宜还要说人坏。天生的小市民!像长着浑身螫毛的荨麻一样爱刺人,见人倒了霉她 还能笑!”
  家霆默然。他发觉欧阳素心在家里并不快活。他排遣似的说:“欧阳,不要被那些事来影响自己的情绪吧!生活的道路在我们脚下,我们 要抖擞精神去寻找人生的真谛!”见欧阳素心默默无言地在玩弄那只色彩变幻的钻戒,他问:“欧阳,上次你说要转学,打算什么时候办呢? 快转过来吧!”
  欧阳素心忧郁了,站起身摇摇头走近窗口,眺望着黑黝黝的花园和远处几幢高楼窗户里的灯光,说:“我,决定不转学了!”她吁了一口 气,声音轻而细,却悠长得直迈进家霆的心坎。
  家霆惊讶地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欧阳素心坚定地摇摇头,回转身来朝家霆笑笑,浅浅的笑靥里埋下一种莫测高深的内涵,是谜一样的笑意。忽然,她又将 一张唱片放到留声机上,问:“爱听吗?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命运》?”她摇着留声机播放唱片。
  家霆无从猜测她的心理。唱片上的《命运》交响曲在演奏。第一乐章,奏鸣曲式,一开始就出现了命运敲门式的动机,威风凛凛,豪迈辉 煌。乐曲是在昭示些什么呢?他说不清楚。
  他见她仿佛陶醉在神奇的音乐声中了。
  谈话没有继续。欧阳素心忽然在乐声中歉意地说:“童家霆,我今天有点累了!你回去吧,有空请再来玩!”
  家霆后来离开了环龙路上那幢攀满爬山虎绿蔓的花园洋房。欧阳没有送他下楼。出了铁门回首眺望,二楼上欧阳素心房里的灯光溢射辉耀 着屋墙上绿色的藤萝,灯光似乎也被染绿了。灯光显得有点儿寂寞。
  坐公共汽车回去时,在车上,家霆心里悒闷,他觉得这次会面比起上次来,不但少了欢愉,好像在欧阳的感情上反而倒退了一大步。他老 是颠来倒去地想:咦,为什么她又不想转学了呢?她对我的感情起了变化了吗?为什么呢?是由于我本身的原因还是由于她家庭的原因造成了 她情绪上的波折呢?她为什么常常会突然忧郁起来呢?
  贝多芬《命运》交响曲的旋律仍萦绕在耳边。这是一个神奇的初秋的夜晚。他想不出答案。但他觉得无论如何他已经离不开她了,找机会他一 定还要同她去见面。
  四
  一连两三天,童家霆上课也不安心了。
  在庄严神圣的慕尔堂里上课时,各节课的课本上、黑板上,连在圣经班上读圣经时,圣经上都出现了欧阳素心可爱的面容。童家霆虽上的 教会中学,但在宗教中从未找到救世主。现在,却觉得欧阳素心倒有点像是他的救世主了!想起了欧阳,心里感到幸福和欣悦。
  他耳边,老是回响着欧阳素心好听的话声。心里,更是反复思索着欧阳素心那些使他纳闷的“谜”。他将同欧阳素心谈过的话和会见时的 场景,放电影似的在头脑里一遍遍重温,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地过筛子,追忆、思索,寻找谜底,竟得不到答案。
  他明显地感到她在有意疏远他,又感到她确实还是喜欢他的。他看得出,同他在一起时,她不加掩盖地向他流露出一种美好的感情来。她 对他的疏远与冷淡,是矫揉造作的;她对他的亲切与喜爱,反倒朴实自然。
  他想:唉!我是在恋爱了,何必自己骗自己呢?
  年轻人有了这类高兴的事,总是想讲给自己的好朋友听。他忍不住也告诉了程心如和余伯良。他怕损害欧阳素心,不说欧阳对他如何如何 ,只说他是如何爱慕欧阳,有一个这样的老同学多么幸福。
  程心如听了,胖胖的脸上露出笑意,没有发表意见,态度似乎是不鼓励也不反对。同学里不乏谈恋爱的人,程心如平时是瞧不起那些早早 跌入爱情漩涡中的人的,他更瞧不起花花公子型的人物。早些时,有一次,他同家霆路遇谢乐山。那天,谢乐山吹着口哨,哼着外国歌,衣着 讲究,戴着钻戒,话里夹着英文单词,一开口谈的都是舞场见闻和影星艳事。事后,程心如鄙视地说:“中国的青年,如果都像他,一定亡国 !”将欧阳素心的事告诉了心如,他笑而不言,家霆明白心如一定是不以为然,只是不愿意使好朋友扫兴,才采取了沉默态度。这使家霆心里 很不舒服,想:可惜我无法使你知道欧阳素心有多么可爱!如果你认识了她。一定会赞成我同她交往的。
  余伯良听了,嬉皮笑脸,说:“请吃糖!请吃糖!”他不像程心如老练,用的是一种起哄、凑热闹的态度。家霆不喜欢心如的沉默,也不 喜欢余伯良起哄。他希望好朋友听他讲了这件事后,能表态支持,能关心他的成功,能与他分担苦闷与快乐。可是,像石头扔在水里,什么也 得不到。
  他上课不安心,教英文的美国教员薛安之课堂提问,发现他心不在焉,叫他起来回答问题。英文课本用的是原版的《美国早期历史》,薛 安之问的是一个有关华盛顿领导独立战争的问题。他没听到薛安之问什么,站起来瞠目结舌,引得同学们一阵哄笑。薛安之挺着大肚子,近视 眼镜片下两只蓝眼睛瞅着他用英文说:“你平时是个好学生,为什么今天这样不正常?”又用中国话说:“不好!不好!顶不好!”
  这天放学后,余伯良留在学校里打篮球,程心如同他一起回家。一路闲谈。程心如告诉他:“七月里我们去文化街撒传单那次见到暴徒袭 击报馆,后来被巡捕抓到的几个暴徒被上海第一特区地方法院判了刑,‘七十六号’气坏了,要求撤销原判,宣告无罪,还威吓法院。”又谈 起退出四行仓库被公共租界工部局圈禁在胶州路孤军营的“四行孤军”,由团长谢晋元率领每天仍举行晨操,升国旗,有些学校的学生常去慰 问。谈起这类事,两人热血沸腾。最后,程心如劝他说:“我们年岁都小,顶好不要谈恋爱。你看你上课时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有什么好的 ?”
  家霆用沉默回答。他认为:程心如的话对,但感情怎么克制得住呢?心想:转眼明年我就十八岁了!再说,我并不就想到什么结婚不结婚 的事。
  见他沉默,程心如也不再说什么了。他内心又惭愧起来,感觉对于好朋友自己也并不诚恳,比如爸爸的事、舅舅柳忠华的事、方立荪的事 ,他都没有告诉过程心如和余伯良。而现在,自己对欧阳素心的那种感情,也只是有限地讲了一点给他们知道,并没有全部说出来。但这样做 又似乎是恰当的。爸爸和舅舅柳忠华的事,不告诉程心如他们是为了爸爸和舅舅的安全,没有必要张扬。方立荪的事不告诉程心如他们,是因 为这种事太丑恶。一个人似乎并不可能把内心的隐秘都说出来让人知道,只能有选择有分寸地将那些能公开的事让人知道,即使对好朋友也不 能都做到完全坦率、毫无秘密。他想:舅舅显然是最能保守秘密的人。秘密同安全有关,秘密也同要去达到的某项特定目的有关。天下,势必 没有绝对的坦率和诚恳,因为人太复杂,社会更复杂,不能用一种态度来对待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他对人生的复杂引起了思索。原先一种单 纯的思想逐渐被一种复杂的思想代替。每个人在心里保存着那些对人无害而自己不愿公开的隐秘,他觉得应当允许。这样想时,他就比较坦然 了。
  他同程心如回仁安里,弄堂口附近的酒店里正坐满了借酒浇愁的顾客。酒店生意兴隆,店里出售鸭翅、鸭肫、卤蛋、素鸡等熟菜,门口有 卖清水阳澄湖大闸蟹的小贩在叫卖,铁丝笼里分等级装着大大小小的螃蟹。喝酒的客人买了蟹可以在酒店里煮熟了佐酒。一个卖油豆腐线粉的 摊子,是个白发老头儿在卖,专做酒店里顾客的生意。一碗线粉,外加几只油豆腐,浇上金色的麻油、鲜红的辣油,香味扑鼻。经过线粉摊, 看见一个长头发穿短打便衣的矮子,黑糊糊的胖脸,油光满面,眼光游移,手指上戴着金光闪闪的戒指,鬼鬼祟祟又飞扬跋扈,吸着香烟,同 卖油豆腐线粉的白发老头在搭讪说话。
  程心如忽然用肘碰碰家霆,说:“对了!你悄悄看看这个人,有件事要告诉你!”
  家霆悄悄觑了矮子一眼,同程心如一起走进了仁安里,问:“心如,他怎么?”
  程心如神秘地说:“这人最近常在弄堂里转来转去,有时在你们二十一号后门和前门转。听看弄堂的阿三说,他不敢问,怕得罪这矮子。 矮子还有些同伴,有时两个人来,有时又换了另一个人来。”
  看弄堂的阿三,五十多岁了,是个大烟鬼,单身一人住在弄堂口一间活动的衣橱样的木屋里。木屋小得只能睡他一个人。他管看弄堂兼带 扫弄堂,买不起鸦片抽,经常不知从哪里弄了许多人家煮大烟过滤用的草纸来,熬出“龙头水”喝来杀大烟瘾,间或也见他在香烟锡纸上放一 小撮白面,用火点化,用根吸管将点化的白面吸进嘴里吞下肚去过瘾。听程心如这么说,家霆心里大吃一惊,解悟到准是“七十六号”监视爸 爸的特工。一时冲动,本想把爸爸的事告诉心如,话到嘴边,又留住了,只焦灼得丧魂落魄地说:“我回去,把这件事告诉家里!”
  程心如分析说:“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七十六号’的特工,会不会是想搞暗杀的,因为你爸爸本来是要人;一种是强盗或者绑票,会 不会因为你舅舅家有钱,想来捞一票?”
  两人回家前站在弄堂里谈了一阵,家霆心里的浪头七上八下,终于说:“心如,我要赶快回去打招呼。以后,有情况你随时告诉我。”他 同心如道别,急匆匆回家。
  方丽清她们仍是在打麻将。真奇怪!麻将对她们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吸引力,天天打也不厌呢?戏迷表哥方传经关上了房门在放留声机。家 霆推门进去想放下书包,见戏迷表哥手执一把木头宝剑正在扭扭捏捏练舞剑,满脸是汗。家霆忽然发现睡的床和床头柜等物件都没有了,刚要 问,传经先开口了,说:“乔迁之喜了!你的床拆了。东西‘小娘娘’都给你搬到三楼去了。以后,你高升了,住三楼!”
  他明白:方立荪带着“老虎头”、巧云和传文、传宝,前天雇了搬场公司的大卡车搬到新居去以后,楼上楼下都空出房间来了。他早看出 戏迷表哥经常在外边胡调,夜里常常很迟回来,或者干脆不回来。怕他发现秘密,有时惊惶地问他:“我昨夜讲梦话了吗?你听到我讲些什么 ?”戏迷表哥并不乐意和他同住一间房,他也并不想同戏迷表哥混在一起。这下倒是两全其美了!他“呣”了一声,退身出房,掩上了门。
  他顾不得上楼,先走到爸爸房里,见童霜威坐在沙发上,开了无线电,一边听广告一边看报,见家霆来了,“啪”的关了无线电,说:“ 简直没有什么可以听的!”他一脸闲居无聊的神色。家霆上前,激动地将刚才有关矮子的事一枝一瓣全都讲了。
  童霜威听罢,脸上肌肉抽动,有点紧张,说:“好呀!反正是死守在家里不出去了!”稍停,又说:“你也要小心!他们会不会在我儿子 的身上打什么主意呢?”他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来回蹀躞,似是在计算分析。一会儿,说:“据我想,他们监视我则有之,暗杀我似尚无此必 要。我不肯附逆,但名义已被盗用,他们马上来暗杀似乎小题大做、师出无名,影响也不好。你看是不是?”
  家霆皱眉思索,担心地说:“我倒不要紧,您是有危险的。他们管什么青红皂白?一定要提防下毒手!”说着,眼睛湿润了。
  童霜威带着感情看着儿子,说:“当然!反正,我不离开这间房!等会儿再同他们方家商量一下,把后门关紧,回绝所有陌生的客人。我 看,过上一段,监视也就没劲了。到那时,一定想法偷跑!”又说:“现在,他们要逮捕抗日分子,也不很容易,要由日本宪兵队出面会同租 界当局才能逮捕。我不附逆,但扣我一个帽子要逮捕我,似还扣不上。他们在租界上还不能为所欲为!我看,处境是险恶,还不至于出什么大 事。你──”他安慰儿子:“不必着急!”说完,有意笑笑,表示坦然。
  家霆觉得爸爸分析的有理,不再做声。爸爸的分析使他稍微宁静了一点,但心里总是有一种不快的情绪。越是有这种不快的情绪,越是想 念欧阳素心了。他决定去打个电话给欧阳素心,约她出来谈谈。他说:“爸爸,我搬到三楼住了,现在去看看我的房间。”
  他上了三楼,见原来巧云住的大房,全部家具都仍在,只是细软等搬走了。大柚木床原先是巧云和方立荪睡的,现在“小娘娘”方丽明在 给他铺被单。他的许许多多各式各样的书和一些杂物,“小娘娘”都给他搬上了楼放在一边了。见他来了,“小娘娘”难得地笑着说:“你这 些书真比砖头还重!”
  他放下书包,谢了“小娘娘”,问:“怎么这些家具都还没搬?”
  “小娘娘”说:“买了新家具,旧家具只好搁在此地了。”
  “小娘娘”这个人,平时一句多话也不说,一个笑容也不见,一天到晚,像个影子,常常出现,出现时也无声无息。家里有了她,她每天 能埋头做许多事,如果不注意,却不使人感到她的存在,甚至还可能认为她是累赘、多余的人。天下事就是这么不公平。家霆有点可怜她。有 天听方丽清同童霜威说:方老太太和两个儿子商定,再过一二年,就给“小娘娘”找个殷实可靠的人嫁掉。方立荪的绸缎庄里有个名叫郑金山 的店员,比“小娘娘”大十七岁,会做生意,对老板忠心,老婆生黄疸病死了,未曾续弦,有一个十岁的女孩,方立荪看得中郑金山,决定要 将“小娘娘”定亲定给郑金山,嫁给他填房。郑金山“相亲”后,表示对“小娘娘”满意。郑金山是个像杀猪的一样的胖子,胡子连腮,横眉 竖眼。大舅妈“小翠红”见了,皱着眉说:“不行不行!这个人不行!……”但方老太太说:“怎么不行?立荪有眼光,他选中的人不会错! 光图好看,找个荷花大少爷,有什么用?”据说“小娘娘”后来哭过几次,但她的命已经注定,这件婚姻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家霆不让“小娘娘”给他铺床,自己抢过被单将床铺好,转身看时,“小娘娘”已经拿起笤帚去打扫隔壁房间了。他从三楼轻轻走到楼下 去打电话。
  拨了欧阳素心的电话号码,来接的是一个女人,声音不像那天见过面的中年女佣朱妈。他估计可能是欧阳素心的继母,态度倒还客气,只 是带点无从捉摸的冷淡和矜傲。
  过了一会儿,欧阳素心从楼上下来接电话。
  家霆热情地问:“有空吗?”
  她笑笑,答:“什么事?”声音很甜。
  “我想约你在‘白拉拉卡’见面,我们谈谈。”
  她似乎是遮住嘴唇在说话:“要谈,我这里不是比那儿更好吗?你来,在我这里吃晚饭。”
  他有点为难了,不想在她家吃饭。同她爸爸和继母见面一起吃饭,多么别扭!他推辞说:“啊,不了,还是在外边自由些。”
  她很懂得他的心理,噗哧笑了一声:“来吧!我们俩一起单吃,不同他们一起吃!好不好?”
  他喜出望外了,说:“我就来!”马上挂断了电话。
  他走出仁安里时,天快黑了。天阴得能拧出水来,雨意很浓。他也不想回去拿雨衣,匆匆去公共汽车站。
  一个钟点以后,家霆进入欧阳素心那间挂着富士山和樱花大油画的房间里了。
  欧阳素心见他来了,情绪很好。她穿一件朴素的毛蓝布旗袍,没有打扮,却比打扮了更叫人看了舒服。她给他倒茶,又给他拿“沙利文” 的糖果和新上市的福橘,说:“我已经跟厨房里讲了,吃得简单点,端到房里吃,你看好吗?”
  家霆笑着说:“我来,不是为了吃!……这当然好!”
  她抓住话进攻:“你是为什么来的呢?”
  他语塞了,只好笑,笑得有点局促,也有点傻。
  她陪着他笑,忽又任性地说:“唉,本来,我不想再同你来往了!但办不到。人生,为什么……”她没往下再说,却在玩弄着自己的手指 。她十指尖尖,像女钢琴家的手。
  他诧异地说:“怎么?为什么呢?”
  她用坦率无邪的眼睛望着他说:“唉,我怕我们将来会不幸!”
  他更大惑不解了,问:“欧阳,你怎么这样想?”看到她有点凄楚的模样,他心里不安而且心疼。
  她没有回答,抬起了头,脸上出现了一种勉强做出来的笑容,说:“我是怕我们加深了感情,对大家都不好。”
  他相信了她的话,真诚地用从心里流出来的声音说:“欧阳,相信我吧!我不会做任何对你不好的事!我们都还年轻,但我确实──”他 想说出那个最难于启口的字,却又为难地将滑到口边的话吞下去了,说:“想做你最忠实的好朋友!”
  她笑了,顽皮地问:“用什么表明你是最忠实的好朋友呢?”
  他诚实地答:“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把任何事都告诉过别人。对你,今后,一切事,我心里的一切话,都可以对你说,告诉你。你知道 ,一个人,如果没有一个知音可以谈心,是痛苦的。”
  她摇摇头:“如果你对我这样,而我对你不这样,你能忍受吗?”
  他毫不考虑地说:“当然能够忍受!要求我自己做到的,并不要求你也做到。我只希望我对你献出一切,而不要求你为我作出什么牺牲。 ”
  她笑声里洋溢着欢乐:“啊,为什么这样不公平?”
  “不为什么,只因为我──”他又想说那个字眼了,仍艰难得没有说出来,只是红着脸激动地说,“愿意用这来表明我的忠实、真诚。”
  她忽然平静下来,好像悄悄叹了一口气,走近开着的窗口,看着已经黑暗下来的天空,又看着远处似是罩上了黑纱的有闪烁灯光的大楼, 忽然岔开话题说:“啊,天要下雨了!”
  厨房里让梳发髻的中年女佣朱妈用托盘把晚饭送到房里来了:一人一盘肉丝菠菜炒面和一碗鸡蛋羹。
  欧阳素心招呼家霆:“来来来,我们边吃边谈。”
  这时,下雨了,雨很大,淅淅沥沥在浸透了墨汁似的夜色中降落。雨声急骤,转瞬间又变成一片无法分出节奏的哗哗声了。有风将雨扫进 窗来,带点绵绵的凉意。家霆连忙帮欧阳素心去关上窗户。
  他俩在秋天的雨声中,吃着晚饭,回忆起从小学到初一在南京时的往事,谈得欢洽。
  “那时候──”她说,“有一次初秋下大雨,我独自走回家去,没打伞,也没穿雨衣,头发上滴着水,浑身湿淋淋的,回去把爸爸吓了一 跳,说:‘啊呀,要生病的呀!’可我高兴地说:‘真凉快!真舒服!’”
  “那时候──”他说,“一年初夏,我小叔军威当时在军校上学,陪我到玄武湖钓鱼。下了雨,鱼特别容易吃饵上钩,钓了许多鱼。有个 小女孩挽篮来叫卖樱桃,滴溜滚圆的樱桃又红又甜,我们买了樱桃一边吃一边钓鱼。这以后,再也没吃过那么好的樱桃了。”
  那时候,男学生都爱在秋天时斗蟋蟀。女学生爱看斗蟋蟀,多数不敢去蔓草乱石丛中捕捉蟋蟀。欧阳素心不同,她敢抓蟋蟀,也要养蟋蟀 。有些男生争着把自己的蟋蟀送给她。家霆有一天和谢乐山一起去北极阁捉蟋蟀,在野坟堆里听到一只蟋蟀“口瞿口瞿”,叫声特别洪亮。家 霆说:“听!这蟋蟀叫声多好!”谢乐山说:“我早听到它叫了!该归我!”他抢先上去把大石一掀,天哪!里边窜出一条通红的大蜈蚣来, 谢乐山“哎呀”一声,回身一跳,一交跌在一丈多外的草丛里,额上磕了一个大包。第二天同学们知道了都哈哈大笑。谢乐山事后偷偷告诉家 霆:“我抓那只蟋蟀是想送给欧阳素心的,要不然,就让你抓了。没想到……真晦气!”
  现在,谈起了这件旧事,欧阳素心笑得呛咳起来,说:“要不是今天你说,我还真一点不知道呢!昨天,谢乐山又来电话,这次倒不邀我 跳舞了,说要请我去‘D.D.S.’咖啡馆,我说头疼回绝了。为了小时候捉蟋蟀这件事,下次他再来电话──”她开心地格格发笑。
  家霆问:“怎么样?”
  她仍在笑:“我一定只有再陪他一次!”
  雨水打着玻璃窗,清脆有声,像琵琶轻抹慢弹。窗玻璃上的雨水溢下来,不断地溢下来,映着灯光,珍珠似的灿烂闪光。外边天色黝黑, 迷迷蒙蒙。远处不知谁家的钢琴声传来,叮叮咚咚,仿佛来自天的尽头,音韵悠长、苍茫。
  吃着炒面,叙着旧,两人常笑得格格的特别高兴。回忆使他们亲近,沉湎在一种甜美、温暖的情绪中。晚饭吃完,朱妈来将碗盘和筷子收 走。听着不绝如缕的雨曲,欧阳素心忽然显得心神不宁。她开了床头柜上一只奶油色的收音机。电台那么多,一个接一个。她调拨了一会儿, 不是广告,就是京戏、申曲、滑稽戏或是靡靡之音的流行歌曲。她“啪”的又关上了收音机,缥缥缈缈叹息了一声。
  家霆想:她可能又要像上次一样播放贝多芬的《命运》了。谁知,没有,她只是用眼看着那不断溅打在亮晃晃窗玻璃上的雨水。雨水正像 泪水似的在玻璃上淋漓流泻。
  她忽然推开窗户放进风雨来。雨,溅湿了她的衣服;风,吹得她的黑发飘飘飞动。她却伸开双臂像迎接和拥抱风雨,又似要让风雨驱散心 上的什么痛苦。她才十七岁,又这么美丽,怎么有这么多的负担呢?
  家霆上去,轻轻给她关上了窗户。她向他笑笑,说:“我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爱淋淋风雨!……真凉快!真舒服!”
  家霆想找点话题谈谈,想起了那天看到过的画室,说:“欧阳,能让我看看你的画吗?”
  欧阳素心说:“当然可以!”她去开了那扇通向画室的门,风趣地说:“看看我新画的一幅巨作吧!”她“啪”的开了电灯。
  他跟着她走进了有着松脂油香的画室。画室洁净,又极杂乱,放着一只长沙发,有一只堆满了杂物的长条桌。此外,是画架画布、帆布画 凳。墙上、地上挂放着许多幅油画,有风景,也有人像、静物,多数没有画完。有一幅风景画上只胡乱涂上了各种色块。
  他看到了在画架上的那幅她新完成的杰作。
  油画的色彩漂亮极了!令人着迷。画得随心所欲,飘飘欲仙,富于灵气,温暖、朦胧,把人带人梦一般的意境。她写意而不拘泥于写实。 云和雾气扑朔迷离,使一切都变得如梦似烟,令人产生微醺的感觉。画上有海,海中有山,山在深深浅浅虚虚实实的云雾之中。海平线上堆积 着沉甸甸压在海面上的乌云,风盛云涌,似有无声的闪闪雷电在震颤。海天弥合,若接若离,清新透明的空气似在抖动。蓝幽幽的云雾露出空 豁,晃动着光束。光束摇曳生姿,荡漾开去,变幻着色彩,是童话世界与梦幻意境的化身。有一轮光束给乌云镶上了金边,是隐而未露的太阳 的光?使人真盼着一个金色的太阳快点喷薄而出。
  她说:“喜欢吗?是我们争辩了《战争与和平》后那夜我画的,一直画到第二天早上,整整一夜没睡。”
  她画的是什么呢?像是仙境,给人缥缈、幽远的印象。除了神秘的变化着的海、山、云、雾、天空、光束,还有山上的花。花,一定是山 杜鹃,开放得如火如荼,鲜艳极了。
  他赞叹地说:“啊,美极了!真是一幅奇异的杰作!可惜我能有感受,却说不出。我觉得这里充满了你的想象,不然绝不可能这么美!你 能告诉我,你画的到底是什么?”
  她爽朗地笑了,说:“我自己也说不清。我画的是我想追求的东西,也许是和平?是幸福?是爱?是美?是真理?……总之,是最最美好 的东西,也是在我想象和感觉中缥缥缈缈的东西。最美好的东西都被战争破坏了!”
  是呀,画上的云团和雾气似有形似无形,它们凝滞、移动、消逝,光线穿插环绕,在向四方扩散。淡紫色的、蔚蓝色的、紫红色的、银灰 色的色彩和光辉闪耀璀璨,画上边蕴含着美,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一种震慑人心的美!他看着画,对她说:“你像个哲学家了!但,为什么这 样悲观?”
  “艺术家应当是哲学家,用颜色、光线和形象来表现思想和感觉,发掘它的意义和价值。可惜我还做不到。”
  “应当给这幅画起一个美丽的名字!”
  “我早就想好了,画名是《山在虚无缥缈间》,行吗?”
  他久久地凝视着这幅画,色和光的运用是非常神奇的。听着雨声哗哗,感到画面上的云雾飘浮波动,高山似隐似现。这使他记起,战前在 南京潇湘路家里在雨中或在云雾缭绕的黎明远眺紫金山的情景。有时狂风暴雨骤然而至,阳光收敛,一切变为迷茫。云雾如浪涛,似有无声的 音乐在飘响。画,真美,可惜太虚幻了!又好像尚未画完。
  他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说些什么好。
  她又将他带出画室回到房里。然后,站到窗前,呆呆地看着雨水泼刺刺地在窗玻璃上喷溅,默默无言。
  雨哗哗在下,奏琴般地敲打着窗前的树叶,连绵有声,不断如缕。在渺渺的夜空下,雨水一定正泛流在房顶和马路上。家霆也说不出自己 今夜来要达到什么目的。他只是想看看欧阳素心,同她谈谈,跟她一起消磨一个夜晚,看看她那双神奇的跳跃着希望的火苗的眼睛。他心里也 渴望着今晚能得到她一个许诺,哪怕是点一下头或默认似的笑一下也好。他想把自己在感情上交给她,同样也希望她能给予回报。雨声使他的 心感到压抑。他凝望着她,感叹和惊讶她在那幅画上所表现出的天才。她默默无声地坐着,听着雨声,似乎生活在空虚之中,模样像他看到过 的法国画家雷诺阿画的一幅《罗曼?拉科小姐像》,只不过,她比那位贵族小姐还要耐看得多,朴素、自然而高贵。
  忽然,雨,变小了。他觉得不应该回去得太晚,心里像有浪潮澎湃,想说的话总觉得难以出口,但他终于鼓足勇气说:“欧阳,我以后能 成为你的好朋友吗?”
  欧阳素心用一种含着感情的眼光望着他,说:“你唤醒了我许多美好的回忆和思念。你怎么还这样说呢?”
  感情是很难表达的,它超越了语言。他觉得这就是满意的答复了,说:“我走了!”心里是舒畅的。他的心沉浮在一个饱满而欢悦的情感 世界里。
  她看看窗外快要停歇的小雨,说:“雨恐怕还要下,你就早点回去吧!”
  她把自己用的一把讲究的花伞递在他手里,送他下楼。楼下客堂里的门虚掩着,听得出里边有客人热闹地在讲话。她冒着雨送他到了门口 ,替他关铁门,身上的毛蓝布旗袍都淋湿了。临别时,他看到她白皙的脸上有一种亲切迷人的微笑。她对他轻声妩媚地说:“什么时候想看到 我,就给我打电话吧!”
  家霆第二天精神抖擞。
  昨晚的事,他每一想起立刻有一种幸福的感觉。白天在学校里,下了课他老是想唱唱歌。有这样高兴的事,真想告诉给别人知道。但想起 程心如对他的冷静的劝告,想起余伯良那种起哄的孩子气,他就又不想告诉他们了。
  下课放学回到家里以后,发现异常的静悄。既无牌声,也无留声机京戏唱片声和谈笑声。“小娘娘”告诉他:“除了你爸爸,人都去西爱 咸斯路吃晚饭了。”
  “西爱咸斯路”指的是方立荪新买的花园洋房。
  家霆到爸爸房里,见童霜威睡着,他就不惊动爸爸了。踮脚走路,见桌上有一幅爸爸写好的草书放在那里,细细一看,是抄录的文天祥的 《正气歌》:“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于人日浩然,沛乎塞苍冥……”笔走龙蛇,大气磅礴,他似乎能明白爸爸的心意。看看睡着的童 霜威,心想:爸爸一定心情不好,寂寞无聊,所以睡了。心里感到一阵难受。
  他回到三楼房里,自己也说不出是为了什么,竟将珍藏着的妈妈的遗像拿出来看了半天。照片是在苏州寒山寺照壁墙前几树杏花旁拍摄的 。妈妈柳苇在褪色发黄的照片上带着向往的神情在微笑。翻转照片,他又诵读起照片背后那四句用铅笔写的诗来了:“一陂春水绕花身,花影 妖娆各占春。纵被东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看着照片诵着诗时,他禁不住心里发酸了。
  他现在一人单住一间房,比同戏迷表哥方传经同住一间房要好得多了。安静、自由,闻不到传经有时喷人的酒气;看不到传经一个接一个 大声打哈欠;更听不到传经一遍又一遍扭扭捏捏哼京戏、听唱片……此刻,看着妈妈的照片,他流着泪从心里面把自己的高兴无声地倾诉给妈 妈听。他觉得照片上的妈妈似乎是欢乐的。
  看着照片,他想起舅舅和杨秋水阿姨来了。幸而有这张照片,还能看到妈妈的模样。他决定以后要把这张照片给欧阳素心看,在适当的时 候将妈妈的事也告诉她。
  想起了舅舅和杨秋水阿姨,他忽然有一种强烈地想再看看他们的愿望。昨天刚见过欧阳素心,今天他又想再见到她,同她在一起是一种甜 蜜的幸福。可是,有顾虑:欧阳素心说过,她的继母是一个“生性像长着浑身螫毛的荨麻一样爱刺人的女人”。这使他警惕:绝不能天天去找 欧阳素心,免得被她的继母嚼舌。他想:尽管舅舅叮嘱我不要再去找他,但我悄悄去一次怕什么呢?我要去看看舅舅,也看看杨秋水阿姨,将 爸爸现在的情况告诉他们。那天舅舅打电话来时,太匆促,也说得太简略,他一定是非常不放心的。再说,我也要同舅舅商量一下,该叫爸爸 怎么办才好?这样一想,他决定再到沪西去一次。
  他下楼对“小娘娘”说:“我出去有点事,不在家吃饭了。爸爸醒来,请你对他说一声。”说完,迈步走出后门。
  在弄堂口他大吃一惊,看到那手戴金戒指的黑胖矮子,穿着短打在对面马路边上站着抽烟。但对他似乎并不注意。他有心试试,快步流星 地走,在马路上绕来绕去,看看背后有没有人跟踪。试了一会儿,并没有人盯梢,他走到汽车站,跳上一辆公共汽车就走了。
  照上次的走法,又到了永康纱厂劳工夜校门前了。使他高兴的是:杨秋水阿姨仍旧坐在上次的老地方在同一些女工不知谈些什么。已是黄 昏,他凑上前去,在门口叫了一声:“杨阿姨!”
  见到家霆,杨秋水戴着眼镜的清秀白净的脸上露出欣喜,起身来到门口,说:“嗬,是你呀!……”又问:“来干什么?”不等家霆回答 ,又说:“你一定还没有吃过晚饭吧?在前边等我一会儿,我把这里的事了一了,我们一同去吃饭。”
  他点点头,见杨秋水很忙,独自离开夜校,在前边不远处的一个小弄堂附近等着。身边一只水泥垃圾箱开着盖,有个背筐拾垃圾和香烟头 的小孩在翻动垃圾。近旁一个小便池里臭气熏天。这一带比起市区热闹地段,显得特别贫穷、破陋与寒伧。
  只过了不到十分钟,杨秋水出来找家霆了。近前后,她热络地轻声问:“家霆,找你舅舅?”
  家霆点点头,补充说:“也看看您。”
  杨秋水和蔼地笑了,说:“你舅舅叮嘱你不要来的呀!他早搬走了,在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话虽如此,她却没有严厉责怪的意思,拍 拍家霆的肩膀,说:“走,我们去吃馄饨,一路谈谈。”
  家霆听说舅舅不在,也不知在哪里,心里空落落的有些失望,说:“杨阿姨,我怕舅舅不放心我们,所以来看看他同他说说的。他不在我 就同你说。你要是见到他,把我的话转告他。”说着,简单将有人监视等情况说了。
  杨秋水挽着他的胳膊听他说完,皱着眉说:“你爸爸的胆量太小了!他受监视是真,但这事放在你舅舅身上,是一定会努力想出摆脱监视 的办法来的。当然,你爸爸年岁大些,又养尊处优惯了,人对条件的要求不同,这也不能太苛责他。”稍停,又叮嘱说:“看来,你爸爸也只 有照现在这样办了。小心提防,等到有机会马上想法走。”
  他们在上次家霆见到柳忠华舅舅的那条弄堂外的横街上,走进一家吃馄饨的小店里去。生意不太好,顾客少,店里兼卖大饼油条。家霆抢 着买了两副大饼油条,杨秋水叫了两碗菜肉馄饨,家霆又抢着付了钱。杨秋水笑了,说:“怎么?怕阿姨穷请不起你?”她从店老板娘手里将 钱取回交给家霆,自己又付了钱。家霆只好由她。
  两人坐下,邻座无人。家霆忍不住说:“杨阿姨,我来也是想看看您的。您能多讲点妈妈的事给我听听吗?”
  杨秋水亲切地看着家霆,家霆感到她像个母亲。她叹口气说:“可以的,但我需要想一想。将来,总有机会讲给你听的。今天,我心情不 宁。你知道吗?就是上次你见到的那个银娣,她的娘死了!”
  “她娘死了?”家霆感到太突然了,立刻又想到了金娣,太凄惨了,这家人家太不幸了!他难过地说:“前不久还见她到仁安里去的,怎 么死了呢?”他脑际浮现出金娣娘病恹恹的样子。
  老板娘端了馄饨来。馄饨一只只很大,汤上飘着葱花和猪油,散着热气。
  杨秋水用汤匙舀馄饨吃,轻声地说:“银娣和她娘逃难到了上海后,本来都在牛庄路大慈难民收容所的。银娣是个聪明伶俐又上进的小姑 娘。难民所里,不但上文化课,也进行抗日教育,她表现很好。因为长得好看,难民所里混杂在难民中的流氓要欺侮她。那时我正在难民所里 工作。我们开除了流氓,恢复了秩序。我们用移民垦荒的名义,送过几批难胞离开上海,有的到嘉定、清浦、常熟一带去参加江南抗日义勇军 ,有的到浙江温州转往皖南去新四军里参加抗战。银娣本来也要送走的,因为她妈妈有严重的心脏病,没能去。难民所里将她母女输送到了纱 厂。她娘身体本来不好,去仁安里方家回来后,知道大女儿死了,老是恨自己对不起女儿,哭得不停。这不,昨天夜里,突然叫喊心口疼,打 了几个滚就死了。”
  家霆听到这里,哼哼地呻吟了一声,匙里一只馄饨掉到桌上,问:“银娣怎么办呢?”
  杨秋水边吃边说:“她死了,银娣又有麻烦事。她那粗纱间的拿摩温给一个同‘七十六号’有关系的招工头拉皮条。招工头看中了银娣, 纠缠了好几次。娘一死,银娣单身住工房更不方便,很怕随时会被那招工头侮辱。我想给她换个厂或者另外找个地方落落脚,还没有门路,所 以心里烦得很!”
  听杨阿姨一口气谈了这些情况,家霆忽然心上萌发了一个念头。他本来在那天第一次见到银娣和她娘时,就决心要尽力给她们一些同情和 帮助的,一直没有如愿,心里老像欠缺了什么。现在,银娣的娘死了,银娣孤孑一人,面临可怕、尴尬的处境,他觉得拿出自己的力量来帮助 她是义不容辞的。他忽然想到了欧阳素心,他说:“杨阿姨,我认识一个女同学,她家里很阔绰的。倘若,我将银娣介绍给她,在她家帮佣, 你看是不是行?”
  杨秋水说:“那当然行!至少暂时也可帮助她渡过困境呀!”但又问:“你这女同学家是干什么的?”
  家霆如实根据自己知道的作了介绍,说:“我马上先打个电话问问她,你看好不好?”
  他们匆匆将馄饨和大饼油条都吃了。杨秋水陪家霆到附近一家小烟纸店里借打电话。巧得很,欧阳素心在家。
  家霆在电话中说:“欧阳吗?我想求你一件事……”他将银娣的情况扼要讲了,说:“倘若让她去你家帮佣,给你做做伴,我看你是一定 会喜欢她的。她长得还真有点像你呢!”
  欧阳素心笑了,说:“天老爷,你真有趣!怎么会突然想出这么一件怪事来找我?”见他态度恳切,她最后说:“我同爸爸商量一下,我 看是可以的。我们是缺少一个勤快可靠、识点字能送茶待客的人。我一定努力办。”
  他觉得她是一诺千金的,放下电话,欣慰地说:“事情看来是一定成功了!”又说:“等她到了欧阳家,我要劝欧阳给她条件,让她继续 上学。环龙路上,有个夜间补习学校,她可以晚上去补习。”他说这话时,感到自己做了一件好事,一件对金娣一家补偿歉仄的好事,使他减 轻了心上的负担。
  他同杨秋水阿姨约定了明天再见面的时间,并且商定了带银娣去欧阳素心家帮佣的步骤。然后,又陪杨秋水说了一会儿,才告别回家。
  天空,像黑色的锦缎,使人有一种难以解脱的沉重压力罩在头顶。在路边等公共汽车时,周围有世俗的喧嚣:小汽车的喇叭声,脚踏车的铃铛 声,小贩的叫卖声……忽然,一幢楼房里不知谁家有人在弹奏曼陀铃,清脆的乐声随着秋风在夜空流泻,欢跃的音波,卷起了家霆心上的风雨 。弹的是《义勇军进行曲》。抗战初期,这支歌响彻云霄,无论城乡,无论东西南北,处处都听到人在高唱:“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现在,“孤岛”充塞靡靡之音,环境险恶,很少听到这支激动人心充满雷声与怒涛的歌曲了!今夜,听到了它,感染力更强,使家霆想起 了抗战初期许多往事。弹奏者是什么样的人呢?家霆屏息静听,心头动情,饱含激奋。公共汽车靠站了,他由着别人往上挤,站住脚跟不动。 他恋恋不舍,不愿向这最强音告别,仍在静静倾听,停留着准备再等下一辆车。他珍惜这沸腾的乐声,沐浴着金风,许多激动的思想在心头荡 漾。
  五
  转眼来到了冬天。
  童霜威处于被暗中监视不敢随意动弹的蜗居情况下,心情十分恶劣。
  这种恶劣,当然也同国内和国际形势有关。
  国内蓬勃的抗战高潮似乎已经过去。汪精卫降日以后,敌伪不断在广播和报纸上以“反共”为日军停止进攻及变“反蒋”为“拥蒋”的条 件。明眼人当然看得出这是一种诱降的手腕。日军自从占领武汉以后,进攻似乎不那么凌厉了,战局形成一副拖拉相持的状态。被软禁似的这 种生活什么时候才能解脱?童霜威烦躁、痛苦极了。
  国际形势,比童霜威预卜的也糟得多。九月初,德国闪电战进攻波兰,波兰节节败退。英、法虽然立即对德国宣战,但没有给波兰切实的 军事援助,不到一个月,华沙沦陷,波兰宣告覆亡。希特勒出兵波兰时,那晚家霆买了一张号外带回来给爸爸看,童霜威曾很高兴地说:“英 法终于同德国打起来了!德国是同日本一条战线的,英法也势必会同中国站在一条战线上了!以后,就看美国怎么了!美国拥有雄厚的实力, 对于中国,口头上有时好像表示同情,实际上战略物资又去卖给日本,态度上也是迁就日本。现在,只希望美国的态度能有个改变了。”
  “美国的态度会不会改变呢?”家霆问。
  童霜威摇头叹息:“日本狼子野心,时刻想排斥英美等西方列强在亚洲的势力实现霸权。现在日本、德国、意大利都很得势,都很猖狂, 谁要是看不到这点,迟早是要吃亏的。可叹美国好像还很麻木!什么时候她不麻木了,态度也就会改变了。”
  “英、法军事上能抗住德国的闪电战吗?”
  “我看总不成问题吧。”童霜威乐观地说。
  可是,事实证明,童霜威的估计完全错了!
  下一步欧洲战局如何发展?童霜威觉得自己是很难估计了。这些日子,他常默诵南宋宇文虚中的七律排遣心中的不快:
  遥夜沉沉满幕霜,有时归梦到家乡。
  传闻已筑西河馆,自许能肥北海羊。
  回首两朝俱草莽,驰心万里绝农桑。
  人生一死浑闲事,裂眦穿胸不汝忘。
  宇文虚中南宋高宗初年时出使金国被扣留,后遭杀害。这首诗中,第三句的“西河馆”有个典故:春秋时,在平丘之盟中晋人扣押了鲁国 的季孙如意。晋叔鱼劝季孙如意投降,说:“鲋(叔鱼)也闻诸吏将为子除馆于西河。”这句的意思是,听说金人将要软禁自己。第四句的“北 海羊”则指的是苏武牧羊坚贞不屈的典故。童霜威每当诵着这些诗时,就会感到心地畅快,情绪悲壮。他方寸已乱,自己写不出诗来,胸臆间 的块垒,只有借诵念他人的诗才能发泄了。
  弄堂外的监视,一直没有撤除。究竟是每天都有人监视,抑是偶尔有人来监视?弄不清。童霜威有一种八公山下草木皆兵的感觉,可怕的 威胁一直无形地像彤云密布在心上。
  江怀南托人转请方立荪给带过两次苏州的吃食来。说他在苏州,公务繁忙,未到上海,所以没有来看望。童霜威本来也不想见他。心里怀 疑江怀南可能知道仁安里二十一号受到了监视,所以不来。这个人是十分精灵圆滑的。
  方立荪有一次带回过消息,说:“我从丁老太爷那里,听说妹夫你是被‘七十六号’监视着的。监视的人同公共租界巡捕房的包打听全有 关系,报告捕房也无用。‘七十六号’的警卫总队长吴四宝是个凶神恶煞,原来也是上海青红帮里的人。他杀人不眨眼,现在绑票勒索,厉害 得很,什么人都不在他们眼里。你处处要特别谨慎小心。”
  家霆托程心如向看弄堂的阿三打听消息。阿三做着手势胆小怕事地说:“那个戴金戒指的黑矮胖和他一伙的人,一个葫芦头,一个小眼睛 ,经常轮流在弄堂口和弄堂里转。神得很!忽而去了,忽而又来了!像《封神榜》上的土行孙!”
  听到这样一些话,童霜威十分紧张,仿佛自己被一张拖天扫地的大网罩住了。逃脱没有希望,怎么办呢?他六神无主,终日惶惶然、噩噩 然。
  这是十一月二十四号。他早上迟迟起来,听到方丽清和方老太太、“小翠红”,还有二十三号里的陈太太已经打起麻将来了。但又忽然有 了“老虎头”的声音。“老虎头”搬走了,打麻将三缺一了,方老太太只好去请隔壁的陈太太来。陈太太的先生做米生意,很发财,是有身价 的人家。但“老虎头”舍不得这里的麻将,常常赶来凑一脚。今天,“老虎头”来迟了。童霜威听到方丽清在说:“我让你打!我手气今天太 背!等一会儿,换换手气再打。”“老虎头”客气了几句,好像是坐下打牌了。方丽清仍留在那里看牌。一早就听“啪!”“啪!”“哗啦哗 啦”的麻将声,童霜威心里更加烦躁。
  早点后,他翻开“小娘娘”送来的当天的报纸,万万没有想到翻到社会新闻版,一条触目惊心的新闻加了花边框刺激着他的眼睛:
  昨日上午巨泼来斯路血案
  公共租界高二法院刑庭长郁华遭暗杀
  (本报讯)昨日(十一月二十三日)上午八时许,居住法租界巨泼来斯路一号之公共租界高二法院刑庭长郁华,循例出门,拟往法院办公,正 上自备包车之际,遭预先埋伏在该处之歹徒二人开枪狙击。郁氏不及躲避,被击中三弹,一中胸部,一中腰部,一适中心窝,穿入后背。郁氏 痛倒在地,血如泉涌。车夫当时冲上前将开枪歹徒之手抱住。但被凶手挣脱逃跑,凶手曾向车夫开了一枪,慌乱间未曾打中。车夫追至蒲石路 口,见凶手奔上“8741”号汽车逃走,急向巡捕房报告。俟探捕赶来,凶手早已无影无踪。郁氏因伤及要害,在送往医院途中与世长辞。郁氏 早年肄业于日本东京法政大学法科。回国后历任司法行政部刑章司第三科科长。据云被刺与今年七月二十二日袭击《中美日报》社时被捕之暴 徒被判刑之事有关。郁氏日前曾收到恐吓信一封,要承审此案的郁氏撤销原判,宣告无罪,否则与渠本人不利。但郁氏坚决不为恶势力威胁所 屈服,仍维持原判,将上诉驳回,遂遭毒手云。
  郁华,童霜威是认识的。他有个弟弟叫郁达夫,有点名气,是位做小说的。郁华在日本留学时,也曾将他弟弟带到日本读书。郁华为人耿 直,衣着朴素,一口浙江富阳口音的普通话也还萦绕在童霜威耳边。看到他遭歹徒暗杀的消息,童霜威先是恨“七十六号”日伪特工的残暴无 耻,又痛心郁华的死。接着,却又感到身上发冷、两手发凉,产生一种惧怕的心理,可恨的汉奸什么坏事做不出来呢?
  他有一种窒息感,窒息感是由恨和怕交织成的。放下报纸,在阳台里边,隔着明晃晃的玻璃门望着那块灰蒙蒙的被周围楼房屋顶分锯成不 规则形的天空,愁闷地又想起去年深秋在香港湾仔蛰居时的心情了。非常后悔回到“孤岛”上来。就是向人借钱也应当到重庆去的嘛!无论如 何,那里总比这里好得多的嘛!心里十分痛苦:自己未始不算老谋深算,为什么下错了这步棋呢?“棋差一着满盘输”,真不堪设想呀!
  他背着手开始在房里来回蹀躞,嘴里又轻轻吟起诗来:“遥夜沉沉满幕霜,有时归梦到家乡……”
  忽然,他听到方丽清在同一个男的在说话。话声、笑声和脚步声越来越近,边走边说,是到房里来了。男的“哈哈”笑着,笑声淹没了话 声。一听熟悉的笑声,童霜威心一惊,转过身来,果然看见方丽清陪着胖得像面包似的谢元嵩走进房来。童霜威明白:虽然我一再叮嘱任何客 人来都不见,方丽清为了要我下水附逆,对谢元嵩是当“贵宾”看待的。这不,她竟亲自陪着戴黑呢帽、脚步蹒跚、衔雪茄烟的谢元嵩来了! 童霜威心里真是生气。自从那天通电话后,他明知是得罪谢元嵩了,可没想到谢元嵩竟忽然又来了,这只九头鸟!这只白虎星!他今天突然又 来,干什么呢?
  只见谢元嵩张着蛤蟆嘴拱手打哈哈:“哈哈,啸天兄!久不见面,你可好啊?今天来看看你,叙谈叙谈。哈哈,如果不是见到嫂夫人,险 险要吃闭门羹!楼下一个小姑娘,哈哈,偏说你不在!哈哈……”他那两只蛤蟆眼里泛着得意的神色,气色很好。一件崭新的黑呢大衣和花呢 西装都做工讲究,只可惜穿在他身上有点不相称。
  方丽清少有的热情殷勤,不但倒茶,还拿出香烟、端出果盘。她有些事还是很聪明的,见谢元嵩来,感到又有人来劝童霜威了,高兴得红 着脸说:“啊,啸天不通人情世故,不识相!你是他好朋友,多劝劝他,多劝劝他!”说完,就又放心地去对面方老太太房里打麻将去了。
  童霜威像喝了一碗苦药,又加喝了一杯烧酒一瓶酸醋,也不知心里嘴里是什么味儿。请谢元嵩在小沙发上坐下,自己也在旁边另一只小沙 发上陪着,知道吵和骂、板脸和冷淡都不是办法,叹口气说:“元嵩兄,我身体一直不好,心脏、血压都有病,必须静养。你我相交过去不错 ,这一次,你是害苦了我了!”
  谢元嵩脱下黑呢帽,露出秃顶,眨眨蛤蟆眼,似是老实得不能理解,说:“怎么?啸天兄,我还以为你经过这么一段韬光养性,对有些事 一定早想通了呢!哈哈,如非我代你在‘六大’上签了个名,你能平平安安无事享福到今天?今天报看了吧?郁华出事了!我知道你跟他不错 ,这人我也认识。书呆子气!好哕,他这下不做书呆子也迟了!”
  童霜威皱眉,谢元嵩的话无法受用。
  谢元嵩的雪茄烟味又随喷出来的烟雾弥漫一房,叫童霜威闻了头晕。他咂咂嘴说:“现在,你也该出山施展抱负了!我这人,说真心话办 真心事是出名的,你完全应该信任我。你没注意到吗?和平是大势所趋,反共也是大势所趋。汪先生的建议事实已经被重庆接受。不过汪先生 认为不妨直接谈判,重庆他们则主张通过国际调解谈判。汪先生主张公开反共,蒋先生主张隐蔽点反共,如此而已。区别并不大。蒋先生是心 里想和,嘴里不敢言和;汪先生则是心口如一,为国家民族着想。说来说去,坏在共产党手里!要不,和平也许早实现了!”
  童霜威吐了一口闷气,耳朵里嗡嗡响,天冷,胁下仍淌出汗来。
  谢元嵩观察着童霜威的表情,从果盘里扦一只金丝蜜枣放在嘴里,嚼着说:“中国现在的处境要得到挽救,惟一的药方是与日本从速恢复 和平。我这人,一向最老实、最诚恳,你是知道的。我对啸天兄你诚恳,你也应当对我诚恳。我今天,是专诚代表汪先生来看望你的。”说着 ,将个枣核“噗”的吐在痰盂里。雪茄灭了,他又擦火柴点雪茄大口狂吸。
  童霜威被他大胆坦率的汉奸言论惊呆了。听他说是代表汪精卫来看望的,也辨不清真假,这个开口“老实”、闭口“真心”的人,历来叫 人难以捉摸。佯作没听清他讲的话,自顾自地说:“元嵩兄,我只想有一个安居的环境,不要给我威胁,我希望能办到这一点。别的事我都无 兴趣!”
  谢元嵩吸了一口雪茄,爽快地点头:“哦,好办!好办!是不成问题的问题嘛!汪先生正忙于筹建国府还都的事,正想仰仗各方同志一起 努力!希望同你见见面、叙叙旧,谈谈和运。我是奉命先来劝驾的。明天下午如何?约定时间,派车来接!”
  啊!听得出真的是汪精卫派他来的。童霜威心跳加速,说:“元嵩兄!我的态度你早已知道!是否不要强人所难?请代转告,我健康状况 不好。有你关照,我想会谅解的。”
  谢元嵩咧开蛤蟆嘴笑笑,笑得无声,有点狡猾,又似乎挺憨厚,忽又叹口粗气,说:“啸天兄,玩政治的人都是滑头,都有手腕,都会变 魔术。像我这样规规矩矩、实心实意肯说老实话以诚待人的傻瓜不多,这你最了解。汪先生希望同你见面,不去不但失礼,而且失策。干什么 事都是迟不如早!比如瓜分一条猪,先来者吃腿肉,后来者可能只剩猪头猪尾猪杂碎了!请客你不张嘴,偏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何苦来哉?倘 到那一步,唉,老朋友,你的处境真的危险了!”
  童霜威心上一刺,感到了严重的威胁,想到了郁华的死,仿佛看到了淋漓的鲜血。但,此时此地,去同做了汉奸的汪精卫见面,是万万不 可以的。他们已经盗用了我的名义,如果再深陷下去,将不可能被局外人谅解了,横下心说:“‘与其不逊也,宁固!’我身体不好,需要养 病,确不能也不想过问政治。失礼有请包涵了!”
  谢元嵩虽然仍咧开嘴打着哈哈,已经感到劝得没有劲道了,像拿出杀手锏似的突然用打雷似的声音说:“啸天兄!你这个玩政治的人,真 是滑头!真有手腕!真会变魔术啊!我太傻了!上你当了!”
  真不知从何说起!童霜威像吃了一只钻天椒,又吃了一块老姜,再加吃了一头辣蒜,开不得口,气得发抖,神情似是在问:你怎么啦?… …
  谢元嵩大摇其头,吃了大亏似的,振振有辞地说:“并非我危言耸听!你是老于宦途的人,应当知道政治无情!你既然口口声声身体不好 ,不想过问政治,何以口上一套,暗中一套?”他两只蛤蟆眼不怀好意地盯着童霜威的眼睛,气势逼人地说:“你与重庆地下人员秘密勾结的 事,别以为人不知道。天下之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哈哈……”
  童霜威遽然色变,立刻想到了在“皇冠”同张洪池见面的事,心一虚,嘴上嗫嚅着说:“啊,啊,你是何所指呀?莫须有!莫须有!”
  谢元嵩咬着雪茄哈哈一笑,摇头晃脑:“哈哈,你说你不会赌钱,我现在才知道你是大赌客!哈哈,你的赌注押在重庆那一方了,对吧? 我为人老实,你对我太不诚恳了!我要奉告一条新闻:‘七十六号’最近正在展开特工战,一个我们的老熟人带着特殊使命来到上海,你可知 道?”
  “谁?”童霜威脱口问,心里发寒。
  “你又想欺我老实人了?你庇护他、支持他、同他秘密勾结,还要问我吗?”
  “没有的事!你指的是谁?”童霜威虽这样问,心里打鼓,早已猜到是谁了。
  果然,谢元嵩哈哈朗笑,说:“张洪池!叶秋萍派来的!”
  童霜威像当头挨了一棒,又像淋了一盆冰水,浑身发颤,心里明白:糟透了!自己的处境确乎危险到极点了!他们已经知道张洪池到了上 海,看来是正在要抓张洪池吗?……他定了定神,又变得坦然了。张洪池,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是的!叶秋萍是有信给我的,但我一点也没有 帮他们干什么,哪会牵连到我呢,说:“莫须有!张洪池你我都认识,他同我没有关系,我也没有同他有什么政治牵连!”
  谢元嵩伸伸懒腰,脸上变得特别厚道、特别愚蠢似的,说:“啸天兄,该说的话我都说了。”他打了个哈欠,显得疲倦,“听不听由你了 !你是否能不再固执己见了?”
  童霜威摇摇头,沉默不答,怎么答呢?
  谢元嵩蹒跚地站起身来,搔搔秃顶,拿起身旁茶几上的黑呢帽顶在头上,咧嘴咯咯笑着说:“我是白做了一趟鲁肃,只有回去如实报命了 !”
  童霜威也站起身来,说:“元嵩兄,抱歉之至,请多海涵吧!”
  谢元嵩有汽车停在弄口。他送谢元嵩下楼到后门口,没有再送。送走了“瘟神”,童霜威两腿发软地上楼,独自回到房里。方丽清跟着进 房来了,用眼斜睨着他,问:“谈得怎么样?”
  童霜威摇头,背手踱着方步,看也不看她,生气地说:“我是不该回上海来的!我是被他害,也被你害了!你早放我走,也不至于有今天 !”
  方丽清听了,涨红了脸,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人家长的是比干的七窍玲珑心,你长的是一颗戆大的秤砣心!你是把些老朋友都得罪光 了!江怀南得罪了,谢元嵩又得罪了。神仙领路你不走,你偏要做走麦城的关老爷,我看你将来懊悔也来不及!”
  童霜威心里强烈的反感又升起来了。唉!死女人!出家做和尚的想法突然又浓烈起来。他忍住气恼,不去回答她,也不理睬她,却从抽屉 里取出了一个信封,坐下来,将前些天自己用草书抄录的《正气歌》装入信封。打开墨盒,提笔在信封上写了冯村的地址。拿出信笺,打算写 一封短信给冯村。
  方丽清站在那里,又气又没趣,把脚一跺,走出房去,“砰”的带上了门。
  童霜威不去理会,专心致志写信。信上要冯村将他抄录的《正气歌》代呈“髯公”转交“原在丁家桥之店号”。“髯公”指的是于右任。 “原在丁家桥之店号”是指中央党部,中央党部战前原在南京丁家桥。他听说上海租界和重庆通信是由香港转,并不检查。但为了谨慎,他信 上未署名。他想:那张伪中委的名单肯定在重庆报纸上是会公布的。我寄这去,是表明心迹,也是作一番洗刷。他决定写完后,等下午家霆放 学回来,叫家霆秘密将信发出。
  当天晚上,童霜威心情特别不好。上午同谢元嵩一番谈话,使他预感到要有厄运降临。
  他当然还想不出会是什么厄运。
  得罪汪精卫这伙汉奸,已无法挽回,也不愿去挽回,因为降日做汉奸的事是宁死也干不得的。张洪池这个倒霉的家伙,看来是被“七十六 号”逮捕了!不知会怎么样牵连到我?童霜威的心,像放在天上的一只风筝,晃晃悠悠的,也不知什么时候会断线飞走或者一头栽跌下来,老 是提心吊胆。
  二楼上的麻将牌声仍像每天一样在响,有时疏落,有时紧促,间或有几下猛然奋起的“啪啪”声。戏迷方传经房里的留声机,一遍又一遍 播放梅兰芳的《贵妃醉酒》。戏迷正在学这个唱段,一遍一遍放得童霜威耳朵里都要生老茧了,心里烦躁。
  家霆回来,按照爸爸的嘱咐,到弄堂口的烟纸店里买了邮票从邮筒里悄悄发出了那封寄到重庆给冯村的信。发信回来后,家霆到爸爸房里 陪伴爸爸,听爸爸讲了上午谢元嵩来的情况,父子俩都愁眉苦脸,想不出万全之计。
  童霜威心事重重,呆呆发愣,老是好像在皱眉思索问题。
  平时,只要打麻将,吃晚饭就无定时,一般总是很迟才开饭。今天,因为厨师傅胖子阿福的儿子有病,胖子阿福晚上要请假回去看看,所 以六点多钟开了饭。童霜威下楼吃晚饭时,只吃了半碗饭,就不想吃了。平时,在饭桌上,他乐意听听方老太太、“小翠红”和方丽清她们说 些张家长、李家短的事,或者谈些牌经,讲些外边市面上的山海经,解解寂寞和无聊。今天晚饭时,听她们叽叽喳喳谈的是:有个在上海做了 三十多年店员的潘姓老人,迷恋赛马赌博,把全部积蓄都买了香槟票,最后输得身上只剩一条短裤,跳黄浦江自杀了!……这使他忽然想起了 那天去“好莱坞乐园”时,谢元嵩说的人生是场赌博的话!触动了心思更加不快。他想:我是不能利令智昏落千秋骂名的!……勉强嚼下了碗 里的饭,独自踽踽上楼到房里去了,坐在沙发上发呆。
  家霆发现爸爸有点异常,心里不安。本来,买了璇宫剧院的话剧票约欧阳素心看话剧的。见爸爸愁闷,决定不出去了。晚饭后,见方丽清 和方老太太等上楼了,他打电话到环龙路欧阳素心家。接电话的是银娣。银娣自从到欧阳家去帮佣后,情绪挺好。欧阳一家觉得她勤快伶俐, 模样长得也好,干干净净的,还识些字,都很喜欢她。家霆将金娣被炸死等往事告诉了欧阳素心,欧阳待银娣更好。她代银娣交了学费,每周 有三个晚上,让银娣到环龙路的“环龙补习学校”补习功课。见是家霆打的电话,从语气里听得出银娣的高兴。
  家霆说:“告诉欧阳,我临时有事不能去璇宫剧院看《葛嫩娘》了,叫她也别去了。”
  “发生了什么事了吗?”银娣问,“要不要叫她接电话?”
  “不用了,明天我同她谈。你马上代我转告就行。”
  他挂上电话,打算上楼到爸爸房里去同爸爸谈谈,安慰一下爸爸。谁知,正走出客堂要上楼,忽然听到后门厨房里胖子阿福、娘姨阿金和 “小娘娘”方丽明一片声嚷嚷起来:“不在家!不在家!”“你们做什么?”……接着,听到“啪啪”的打人声,“叮当”的碗盘砸碎声,胖 子阿福的“啊呀”、“哎哟”声,“小娘娘”方丽明的惊叫声,汇成了一片。
  家霆心里一惊,冲到厨房旁一看,只见六七个穿短打的彪形汉子在厨房里,手里都攥着手枪。胖子阿福倒在地上抱着头哼叫,“小娘娘” 和阿金被一个拿枪的汉子用手枪指着站在壁角里发抖。满地碎瓷碗片。四五个汉子正冲出厨房往楼上去。
  一阵寒噤缠绕全身,有种不祥的预兆阴风般钻进骨腔。家霆登时想到了暗杀。想到爸爸的生命在危险之中,家霆什么也不管了!他一咬牙 ,拼命往楼梯上跑,一把揪住正往楼上冲去的第一个上楼的黑衣暴徒,嘴里向着二楼高叫:“爸爸!有强盗!有强盗!……强盗上楼了!…… ”
  黑衣暴徒凶狠异常,回身猛地一拳打在家霆脸门上,后边一个暴徒顺手又是一拳、一脚,将家霆骨碌碌摔下了楼梯。家霆“哟”的一声, 捧住了脸,头里发晕,鼻血滴滴答答淌下来。一瞬间,几个暴徒都冲上楼去了。
  家霆疼痛难忍地呻吟着要爬起来。又一个暴徒上来,揪住衣领将他拖到客堂间,猛地将他膀子一拧摔在地上,狠狠踢了他一脚。朦胧中, 他好像看到胖子阿福和阿金、“小娘娘”都来到客堂问里了。一个穿旧西装的五大三粗的络腮胡子,手里攥着枪恶狠狠监视着他们。
  楼上的人都被驱赶到打牌的那问房里。童霜威房里被查抄得兜底朝天,箱子、抽屉、橱柜……信件、纸片……乱糟糟地翻扔得一地。
  童霜威在手枪威逼下,在黑夜中被绑架走了。
  在楼上被反锁在方老太太房间里的人,隐约听到童霜威的声音吆喝:“要我去哪里?……”他仿佛是在挣扎。后来,杂乱的脚步声下楼了 ,听到吹口哨,暴徒们一窝蜂走了。
  暴徒们走后,家霆挣扎着起来,要打电话报警,拿起话筒,才发现电话线已经割断。
  家霆用手帕捂着脸,鼻血还在流,跑上楼去。方丽清在房里呼天抢地地大哭,嘴里像唱山歌。家霆好像听到她哼的是:“阎王注定三更死 ,断不留人到五更!……”又边哭边说:“我早说他敬酒不吃一定要吃罚酒呀!……我早说他得罪了朋友要现世报的呀!……叫我哪能办!哪 能办?……”她那哭声真像无线电里常常播出的申曲《哭妙根笃爷》的哭法。又听到她对方老太太说:“打电话,找小阿哥来商量!”还说: “要不要打电报给江怀南,让他来看看怎么办,他过去一直是啸天的贴心人!”
  家霆感到厌恶,心里火烧火燎。他肯定爸爸是被“七十六号”特工绑架走了。他们会不会杀害他呢?怎么才能救爸爸出来呢?现在到哪里 打听爸爸的下落呢?唉,真是无能为力啊!飞来的横祸,出乎意外,但也在可料之中。怎么办呢?他一筹莫展。
  他头里发晕,被打青了的眉骨和鼻梁处仍在疼痛,脑后也肿了一块,心里像打翻了五味作料瓶。他伤心地走上三楼,回到房里扑在床上号啕痛 哭起来。
TOP
  第三卷 钟声回荡,寒山寺沧桑(1940年1月——1940年3月)
  热爱祖国是中国人民的历史传统。从古到今,汉奸、卖国贼始终是最被鄙视和唾弃的民族败类。
  对民族存亡命运的历史责任感,对侵略者奋战到底的铁石意志,为保卫祖国而不惜牺牲一切的正气,是我们当年用劣势武器坚持抗战的强大精 神力量。
  ──摘自创作手记
  一
  童霜威老是觉得一切都好像是一场梦。
  有时,半夜醒来,月色如霜,树权隐翳,四周朦朦胧胧,恍恍惚惚,他疑是身在梦中,用牙咬咬手指,疼;用手掐掐大腿,也疼。看看宽 广的寮房四壁,四壁空空,但自己的一件獭皮领大衣挂在东墙,西边一只小床上睡着的那个监视者也在打鼾。看看木桌,桌上青灯和《金刚般 若波罗密经》等经书俱在。一杯清茶和笔墨纸砚也在,顿然醒悟:不是梦!他就恻然了。
  常常失眠,感到血压、心脏不适,手脚有时冰凉。天气寒冷,棉被虽厚,他仍觉得“罗衾不耐五更寒”,有一种凄凉心情。即使睡着,也 是乱梦颠倒。每当黎明,在他困倦得将能入睡时,又听到了磬声和木鱼声。磬声如流水涮心,木鱼声笃笃笃笃,似都在催他起床。于是,他恍 然如听到和尚的诵经声,明明暗暗,沉沉浮浮,高低参差,荡漾入耳。这时,他常能想象得出,抗战爆发前此地的佛事与香火盛况。寒山、拾 得的金塑神态柔和恬静。那时,晨钟震荡,香烟袅袅,古老沉重的木鱼声伴随着鱼贯而行的群僧上殿。院中一株玉兰树虬枝粗干,花开得洁白 如玉。……但抗战爆发苏州沦陷,经过日寇轰炸与烧杀,一场兵燹,寒山寺里的老和尚和小和尚跑了不少。当年如织的游客,也很少见了,成 了一个有点破落的寺庙,一副败颓荒芜景象。荒烟衰草,使人有荆棘铜驼之感。
  白昼时,西北风吹扫,青石丹墀里,香纸、烟尘与枯枝败叶齐飞。方砖地上,枯死的苍苔散碎漫漶,四周阒然。除了偶尔看到二三个、三 四个和尚外,主要就是经常在他身边转的那个“监视者”了。他不爱看这个壮实的中年人那张毫无表情的冷脸。这人似乎从不会笑,也不会说 话。当然,也不是哑巴!他讲话是苏州口音,必要时,也说几句话,只不过,他是从不闲谈的。当然是个“七十六号”的特工,他是公开来陪 伴监视的。有一天,童霜威看到他在擦拭一支手枪。他侍候童霜威,像一个当差的,很殷勤,很周到,问或也见外边有人来找他,鬼鬼祟祟地 不知谈些什么,估计是特工之间的正常联系吧。他既是“七十六号”派遣的监视者,自然要定期向“七十六号”报告情况的。他倒也不是整天 在童霜威身边,童霜威在寒山寺内是可以“自由”的。只是,他叮嘱过:“童委员(大约他们认为童霜威是“中央委员”才这么叫的吧?),你 千万不要出庙门!如果出去,安全上出了问题,就是你自己负责了!”话,听来是一种关心,实际是一种威胁。童霜威明白:是划地为牢!
  每当想起去年十一月二十四号晚上被绑架,童霜威还浑身发麻发凉。
  他被那伙歹徒架出仁安里时,见外边弄堂口停着两辆黑色小汽车。被架上了后一辆汽车,一个说苏北话的歹徒用黑布蒙住了他的眼。汽车 呼呼地开了很久,他猜:一定是在向沪西歹土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驶去。后来,听到车子停了,揿响了喇叭,似乎是开了铁门,汽车又往里开 ,听到有人说话似是盘问什么。然后,好像又过了些关卡,最后,车子“嗤”的一声停了。
  童霜威眼上蒙的黑布被拿下来了。灯光耀眼,他揉揉眼,看到那个说苏北话的特工,穿的西装,戴的棕色呢帽,身强力壮,神气十足,用 一种假客气的态度做着手势说:“请!”
  童霜威下车,看到是在一幢高高的洋房门口,站着许多警卫人员,穿的都是绿色的军装,只是没有青天白日帽徽,全副武装。洋房的窗口 ,都安装着厚厚的防弹用的铁窗门。
  这就是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吗?他听说“七十六号”的房子原是军事参议院院长陈调元的私人花园洋房,日军占领上海后,占有了“歹土 ”上这幢房子,后来拨给丁默村、李士群做特工机关用的。他想不到自己如今会进这儿来了!
  被引进了楼房,灯光下,见通到楼上的楼梯口有一道铁栅栏门,也有人警戒着。童霜威被向左引进到楼下一个灯光雪亮装着烟囱火炉的大 厅。大厅里有富丽堂皇的沙发、地毯、丝绒窗帘,摆设新颖,像个会议室,又像个会客室。上方,令人注目地挂着两面青天白日的党旗和一张 总理遗像。童霜威不禁想:这真是欺世盗名了!
  一张圆桌上,有一只方形玻璃缸饲养着美丽花哨的热带鱼,成群的热带鱼在里边游动。童霜威忽然叹息:唉,我像这些鱼了!不,也许不 如呢!鱼还在缸里游,我很难估计会被怎么折磨了。
  刚在沙发上坐定,出乎意外地看到一个女招待打扮得花枝招展地上来奉茶、敬烟,态度十分殷勤。
  讲苏北话的歹徒始终站在一边未走。童霜威心里恐惧不宁,紧张地想:他们是“先礼后兵”,既来此地,是凶多吉少了!火炉烧得很旺, 他身上和手脚都冷,心里悲愤。忽然,听见皮鞋声“橐橐”响,有人进来了。
  两个人出现在面前。前边一个个子不高,骨瘦如柴,穿的双排扣尖领西装,大约三十四五岁,宽额角,眼里有血丝,两颊潮红,体质虚弱 ,眼睛白多于黑,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幽光。他咳嗽,有点神经质地伸出了苍白干瘦的手来同童霜威握,嘴里的话是湖南口音:“啊,童委员 !久仰了!久仰了!”
  童霜威立刻想到:一定是丁默村!听人说起过,丁默村是湖南人,本在南京军委会调查统计局做第三处处长,他个子矮小,大家叫他“丁 小鬼”,是个阴险冷酷的特务。一见果然有这印象。
  后边那个,是在“好莱坞乐园”见过面的李士群。李士群今天穿的丝绵袍,同丁默村在一起,更显得他年轻白胖。他依然满面春风,笑眯 眯的,恭恭敬敬,抢先上来作了介绍,说:“这是特工总部主任我们的丁默村老大哥!他是六届一中全会任命的中央常务委员。可惜童委员你 没有出席这次会,不然大家早相识了!”
  两个纵恣暴戾的特工总部头子像两个幽灵。尽管脸上带笑,有时丁默村目光像蛇,李士群的目光像铁钩,使人一看就毛骨悚然,想到暗杀 、拷打、绑票和血腥味……
  童霜威没奈何地伸出手去,丁默村的手冰凉,手汗淋漓。李士群伸出手来,童霜威又勉强一握。李士群的手绵软,轻轻一碰就缩回去了, 连握手都是虚伪的。童霜威心里不快,他明白:这种人是没有心肝的!掏出手帕来擦手。
  三人坐下,苏北口音的特工出去了。
  丁默村不停咳嗽,说话似乎吃力,开口单刀直入。他的笑容像一种嘲笑,叫人厌恶,说:“童委员,我们是不得已才把你请来的。抗战前 途渺茫暗淡,非和平运动不足以解决中日间的战争,也惟有和平运动才能拯救即将覆亡的中国。你已经参加和运,是中央委员,是我们的同志 了,又出尔反尔,口口声声羞与我们为伍。你对和运的看法太错误了吧?你看──”他指指墙上的总理遗像和党旗,“我们同挂五色旗的维新 政府是不同的,我们是悬挂国民党党旗和孙总理遗像的。和运正在进行,国府正在筹建,需要有铁的纪律。请你来商量,是不是转变一下态度 ?”说着,请童霜威吸烟,童霜威不吸,他自己点火吸烟,一吸烟又呛咳起来。
  李士群也点火吸烟,脸上装得充满诚意,用手乱挠头发,说:“我们等待得太久了!脚踩两条船不行,面上一套,暗中一套,对重庆热, 对我们冷,更不应该!我们不聋不瞎,已经仁至义尽。今天要摊牌!说穿了,目的两个:第一,请表表对和运的态度;第二,请把同重庆的秘 密关系说出来!”
  童霜威想:你们这些混蛋醉心个人权势,忘了民族大义,跳进火坑做汉奸,我是不想跳这个火坑的!本想闭口不说话,又觉得不能不说, 心里像塞了一团乱麻,嘴里发苦,尽量镇定,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说:“身体不好,在沪养病,不问政治。参加和运,是谢元嵩自作主张代签 的名,我不知道。至于同重庆之间,秘密关系是没有的。我的职务,抗战前已辞掉了。”
  丁默村态度咄咄逼人,脾气显得急躁,装出来的冷冰冰的宁静口吻消失了,咳着嗽用手拍着膝盖声调残忍地说:“假话不必说,我们要听 真的。”
  李士群连连点头:“假话反倒不如不说!”
  童霜威又气又急,明白面对两个崇拜暴力与血腥的汉奸特工头子,难打交道。此时此地,为了维护自己的身分,不至于受害,必须用点策 略了,说:“我想能见见汪先生……同他谈谈……”
  丁默村忽然冷静些了,一定是腹中在做文章,用一种阴郁的态度,两只蛇眼舔着童霜威说:“本来,汪先生是想同你谈的,你拒绝了。现 在,太迟了!只能同我们谈了!”
  李士群用力吸着香烟,唇上挂着得势而不怀好意的微笑,好像能看穿童霜威心思似的说:“请不必害怕,我们办事,也是看人而定的。在 ‘七十六号’里,杀一个在上海从事秘密恐怖活动的共产党和渝方特务,比杀一只鸡容易。刑具也一套套应有尽有。但有身分的人,不会在肉 体上折磨的,我们是会特别优待的。明天就打电话给你太太,要她放心,让送些衣物来。”
  丁默村呛咳着说:“对不转向的人,不外是杀、关和放三个办法。有声望地位的,我们尽量不开杀戒。但必须说真话,有好的表现!奉劝 老兄,要懂得:给我们请出来后长期给予优待的大人物,如果再放出去,即使回到重庆方面去,他们也是不会信任的。”说完这番话,他笑起 来。李士群也开朗地“哈哈”笑起来。
  两人这些话,倒使童霜威一颗悬着的心放松了一些,想:是呀!杀我不难,但杀我有什么用,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呢?既盗用了我的名义给 我加了个伪中委的头衔,打自己耳光的事他们是不愿干的。那样影响不好!他们当然希望我真心落水才对他们有利呀!想着,他决定还是用闭 口战术,不说话,也不动感情,来一个让人莫测高深。
  后来,谈话继续不下去了,童霜威对丁默村的阴险毒辣和李士群的残忍虚伪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当晚,童霜威被“请”到三楼上一个有沙发也有张棕垫小床的房里睡觉。一盏高吊着的电灯,灯光被笼在浅蓝色的纱罩里,溢出的光线匀 洒在床上和桌上,像一层秋霜。疲惫不安地躺了一夜,第二天清晨从窗户里望出去,看到西面有幢石库门楼房,四周有骑马楼;东首,有一幢 西式平房,看到有穿黄军衣戴红字白底臂箍的日本宪兵。他明白:“七十六号”操纵在日寇手里是一点也不错的了。
  开始了被软禁的痛苦生活。看不到日历和钟表,看不到报纸。膳食不错,每天由一个日本厨师亲自送来。他好像知道童霜威会日文,每次 来,总是用日语说:“请用饭!办得不好,请多多包涵。”童霜威想:连厨师都是日本人,说明了什么呢?难道怕中国厨师不可靠?
  囚禁的生活憋气极了。这期间,丁默村不再露脸,李士群来过几次,有时候,笑眯眯,有时候神色可怕。看来,是个喜怒无常的人。他确 实在第二天给方丽清打了电话。方丽清也让方立荪派了绸缎庄的店员按约定时间,到指定地点送了衣物。李士群来,关于“和运”照例说的是 那些套话;对于同重庆的秘密关系以及同张洪池的交往,盘问得很多。有一天,谈到叶秋萍,当童霜威表示一问三不知时,他大声吼叫,牙咬 得咯咯响:“蒋介石给你嘉勉信的嘛!叶秋萍那个王八蛋给你写了密信的嘛!你当我们是寿头!”童霜威才明白:张洪池带来交给他的两封信 在被绑架时,已被“七十六号”特工抄获交给李士群了。他真后悔那时没毁掉这两封惹祸的信。但他确实对内情一无所知,李士群的“软”与 “硬”也就达不到任何目的了。
  大约囚禁了一个来月。天越来越冷,童霜威的心情也越来越萧索。开头,每天吸烟,痛苦地吸了一支又一支,吸得房里烟雾腾腾。不久,他又 不吸烟了!后来,他也说不出是几月几号,只估计新的一年已经开头。这期间,他对人生常有一种悲观出世的看法,更加向往那种青灯红鱼, 在名山古刹中沉浸在香云缭绕、祥云掩涌的意境中去皈依佛门的超凡生活了。他对苏曼殊①、李叔同②突然好像理解得多了。尽管出家的原因 不同,出家的心情是可以揣摸的。他每日闭目端坐,嘴里念念有辞,无声地背诵过去读过的诗文,模样像一个人定的老僧。其实,心里毫不平 静,时常风波浩荡、汹涌澎湃。想念家人以外,死了的柳苇、军威,不知情况的柳忠华、冯村,在重庆和香港的熟人,都走马灯似的不断出现 在脑际。越是苦恼,想摆脱一切去当和尚的欲望越强烈。
  ①苏曼殊(1884--1918):近代文学家,广东香山人,
  留学日本,漫游南洋各地,能诗文,善绘画,出家为僧。
  ②李叔同(1880--1942):早期话剧活动家、艺术教育家。浙江平湖人,一九一八年在杭州虎跑寺出家为僧。
  李士群来希望他表态,他总是反复地说:“我已经心如死灰,形如槁木,不能纠缠红尘,只愿遁人空门。我今后决心与世无争,不涉政治 ,愿能容许我到寺庙里削发为僧。”
  李士群奇怪了,瞪着双眼,目光像铁钩钩住童霜威,问:“做和尚?出家?为什么要做和尚?”
  他心平气和地回答:“佛法大如天,禅门深似海!我早想解脱尘世一切烦恼,坐香参禅,大慈大悲,赎罪修身。我早年曾在苏州寒山寺数 次进香许愿,如今为了还愿,渴望进入空门。”
  李士群拼命吸香烟,突然似乎好心好意地劝告:“人生在世,放着荣华富贵、声色美酒不享受,要去做和尚吃斋,岂不太冤枉?其实,你 只要点点头,说几句老实话,金钱地位都又飞来了,何必那样想不通?”
  童霜威暗想:我自幼熟读孔孟,早些年又研究过宋儒之学,孔子说:“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又说:“三军可以夺 帅也,匹夫不可以夺志也”,“见义不为无勇也”!成仁取义,是做人之道。父亲在日,也常教诲:“爱国莫为人后”,汉奸我是无论如何不 做的!和尚我倒是做定了!说:“我的意思已经表达清楚,不会改变,不会追悔!”说完,闭目打坐,像一个人定的老僧。
  终于,一天晚上,李士群来了,客气地说:“童委员,汪先生要见见你,我们一起去!”
  这次,没有用黑布蒙眼,坐上一辆新型的帕卡德汽车,出了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虽是夜里,在耀眼的灯光下,却看得出那些穿绿军衣的 警卫严阵以待的情景。刺刀和枪支闪闪发光,层层设立的门岗,牢固的黑铁门,有着通电的铁丝网的围墙。围墙边架设着机关枪的碉堡。
  李士群用一种京戏《群英会》上周瑜向蒋干炫耀武力的态度问童霜威:“童委员!你看看我们的实力可雄厚否?”
  童霜威心里正想看见了汪精卫要说些什么,听李士群这样问,既不愿肯定地回答他,又不愿得罪他,王顾左右而言它地说:“汪先生府邸 在哪里?”
  汽车出了“七十六号”大门向南行驶,一下向西转到了愚园路上,开足马力疾驶。
  李士群用手指指前面,说:“快到了!愚园路一一三六弄,原来是王伯群的公馆。”
  王伯群本是交通部长。好像是在民国二十年,他在上海做大夏大学校长时,为了娶该校一个校花为妻,在愚园路造了一所花园洋房准备金 屋藏娇,被邹韬奋办的《生活周刊》揭露出来,当时还将那幢房子拍了照片发表在《生活周刊》上,轰动了京沪。童霜威当时身在司法界,注 意过这件丑闻。现在听李士群讲起王伯群,不禁想起往事。现在这房子被日本人用来“金屋藏娇”了!
  一会儿,汽车转进一条长长的弄堂。弄内有岗哨,围墙上有铁丝网、了望哨。汽车驶进去,绕过挂着“大日本沪西宪兵队”牌子的几间房 子,看到里边有一幢幢独立的小花园洋房。每一幢房屋围墙上都加装了铁丝网,门窗也都装上了铁栅。汽车在一幢建筑华丽精美、灯光雪亮有 绿军衣武装警卫站岗的楼房前停下。
  李士群先下了车,说:“到了!”
  童霜威本有一种梦境里的感觉。见到汪精卫时,梦的感觉更强烈。是在汪精卫的大客厅里。厅中央有一只装着马口铁管子的花盆炉。炉火 熊熊,房里很暖。墙上一个大镜框里挂着一张孙总理的相片,两边还有“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的对联。客厅里的摆设,与南京汪公 馆里的气氛不同,似乎有一种要做面子故意摆阔的派头。这情景也与在武汉中央银行大楼里见到汪精卫时不同。那时,汪精卫对抗战消极悲观 ,讲话涉及抗战总是顾虑重重,有难言之隐。这次见到汪精卫,童霜威觉得汪精卫的架子大了。他穿一套深色西装,白衬衫上打条黑领带。谈 到抗战时,反对的语气变得坚定、凶恶了。奇怪的是汪的脸上很疲乏,富于表情的脸上情绪经常起落变化,心情不宁、神情恍惚以及矫揉造作 的神态常常流露。童霜威不禁想:看来,做儿皇帝是不会顺心的,“挂羊头卖狗肉”也是只能色厉内荏的。
  汪精卫似乎并不想听童霜威说什么,既不多作客套,也不叙旧,就急于长篇大论发表演说了。他用一种开导的语气滔滔地说:“国父中山 先生说过:中国革命如果不取得日本的谅解,是不会获得成功的。我认为:善邻友好、共同防共、经济提携是日华共存的基础。民国十四年, 总理逝世,我是在场的。他临终时,嘴里还说:‘和平,奋斗,救中国’,我们怎么能不为和平、救中国而奋斗?”
  童霜威想:唉,你们都抬出孙中山往自己脸上贴金,自封为中山信徒。可是,总理临终讲的和平,同你今天讲的和平是一码事吗?总理是 叫你来做汉奸的吗?但脸上不露神色,眼睛看着汪精卫那双滋润白皙、秀窄修长的手,见手上的指甲放着青光,甲尖柔圆而带珠泽。
  只听汪精卫又说:“自抗战以来,最使我痛心的一件事,是有共产党人来夹杂在里头。我之离开重庆,十之八九是因为有共产党人夹杂在 里面。最近共产主义流毒,蔓延更凶!……”他周身摆动,不断搓手。
  童霜威不禁想:唉,你这大政客呀!一切都是根据你玩政治的需要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民国十四年你任国民政府主席后,在联共的问题上 调子唱得多高呀!你说过:“一堆堆战死的尸骸,没有共产派与反共产派的分别”,你说过:“谁主张分裂的,绝非总理的信徒!”那时,你 这些慷慨激昂的演讲,引起过不少人拥护。但不久你又变得反共了!抗战之初,你也唱过高调,在民族危亡的今天,你却觍颜事敌了。人说你 汪精卫反复无常,一点也不冤枉啊!
  汪精卫仍在滔滔不绝:“……中日两国当此世界危疑震撼之时,应该谋相结合,不以东亚纳此漩涡之中。中日两国如在现在结束战争,开 导和平,日本固可以有举足轻重之地位,中国尤可因此休养生息。我一直在希望重庆抛弃成见,立即停战,共谋和平,实现……”他挥舞着苍 白的手。
  童霜威坐在那里默不作声,想起过去听说的一件事:中山先生病危,家属和随从人员都在榻前请训,总理睁开乏神的眼睛盯着汪精卫说: “我死后,敌人必来软化你们。你们如不受软化,敌人必将加害你们。你们如贪生畏死,最后又难免不受敌人的软化。”后来有人谈及,总理 是最了解汪的为人的。汪为人,动摇、投机,又有野心。总理只因其才可用,又是多年相从,而且相信在他自己的精神感召下,汪才可以不入 歧途。一旦总理本人死了,就再没有人能够约束这匹有野心的劣马了。想起这件往事,童霜威不禁心潮起伏。
  汪精卫似乎发现他心不在焉,朝他看看,说:“我很忙!今天抽空谈话,是希望本党忠实的同志本着既往合作的精神,能破除成见,相与 聚首,精诚团结,共商国是,一同还都!过些时,我将去青岛开会,商量取消北方的临时和南京的维新两组织,容纳各党各派参加国民党,以 三月三十日为国民政府还都南京之期。啸天兄,对你,我们是要好好借重的啦!这点你可以放心!”他讲到这地方,广东腔更浓,耸肩搓手。 见童霜威没有反应,又朝童霜威看看,眼睛里含有不快和责怪,摆动着手说:“不要有那种错误的正统观念嘛!我本来是国民党的副总裁!以 后还都,唱党歌,做纪念周,挂总理遗像,读三民主义等等,都是保留不变的啦!五权分立也是不变的啦!……打不下去,重庆的态度也是会 转变的嘛!有朝一日,如果蒋先生愿意停战回到南京来,我愿让贤出洋!这是我为救国、救我四万万五千万同胞从事和运的初衷!本党同志, 都应该理解的嘛!”说到这里,他忽地轻轻叹了一口气,两条眉毛显得有点倒八字了。
  战前南京政界人士有相当一部分都认为汪精卫外表谦和而心地狭窄,懦弱自卑而又要出人头地,处世圆滑,为人虚伪,听了他的一番话, 童霜威这种感觉更深刻了。听到这里,空气沉滞,童霜威觉得自己不能再一言不发了,说:“我的情况,谢元嵩是知道的。我……”
  他刚提到谢元嵩,忽见汪精卫眉头一皱,生气时有点女性的娇横。李士群在一边猛吸着香烟也脸色难看。
  汪精卫愤激地说:“那人阴险卑鄙,不必提他!”
  李士群帮腔插嘴:“败类!杀坯!”
  童霜威莫名其妙,猜不出为什么提到谢元嵩,汪精卫和李士群会破口大骂。谢元嵩怎么啦?心里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愣了一愣 ,又沉默不再说话。
  汪精卫烦躁不安,看看手表,忽然弯弯绕绕、波诡云谲地说:“你早年在日本学法,日本知道你的人是不少的。前几天,影佐祯昭①还提 起过你,认为应当多有些你这样的有学识有声望的人参加和运。但暗中如与重庆勾结,以吾辈为可欺,就辜负期望了!”说到末一句时,脸色 严厉起来。
  ①影佐祯昭:原为日本大本营陆军省中国课课长。一九三九年八月,日本成立“梅机关”,以影佐为机关长,任务是监护汪精卫汉奸集团 、扶植汪精卫筹组中央政权。一九四。年三月,汪伪政权登场,“梅机关”相应改称为日本驻汪伪政府最高军事顾问部,影佐任汪伪国民政府 最高军事顾问,具有至高权力。此人日本投降后押于东京国际军事法院监狱,一九四八年病死狱中。
  童霜威心中想:真是羊肉没吃,沾了一身臊,说不清楚了!他的政治阅历和社会经验,使他学会了用一种圆滑、和缓的态度来达到他不做 汉奸又不至于吃无谓之苦的目的。他把头摇摇,说:“我一直想说明一件事,也提一个要求。要说明的是我同重庆确无秘密联系也无秘密工作 。要提的要求是:超然于政坛之外。我年来血压、心脏有病,健康每况愈下,早已看破红尘,对人生毫无乐趣,心力交瘁,常常不能自持。倘 能允许遁人山门,效法苏曼殊、李叔同,远离繁华世界,清净无为,四大皆空,晨钟暮鼓,修心养性,或尚可安度余生。否则,六根不净,徒 为孽障,尘缘缠身,热火中烧,生命将如朝露,去日无多。窃思倘能释放回家,不胜感企,自当闭门谢客,百事不问;倘不能释放,请同意霜 威去名山大刹削发为僧。今后余生愿厮守佛经,与青灯佛龛为伴!”
  汪精卫似有不满,皱起眉头,又似强自克制:“啊啊”一声,向李士群看看,说:“士群,你看如何?总之,仍加优遇是必要的。”他又 频频搓手,脸上摆出一种政治家的虚伪风度来。
  李士群吸着香烟,脖子缩在大衣领子里,皱皱眉,苍白的胖脸上似在思考,眼里有猫头鹰一样的磷光,说:“我们在苏州已经建立了苏州 站,如果一定要去寺庙,也可以。”他又对着童霜威似乎诚心诚意地说:“何必去做和尚呢?如果一定想去寺庙里住住,就去寒山寺休养休养 吧!总希望能够不辜负汪先生的耐心等待。……”
  见面和谈话在不了了之的情况下结束。大家都不痛快。过了几天,一天早上,李士群突然出现了,态度客气,说:“童委员,我是来给你 送行的。请到苏州寒山寺去住住治治病吧!但请只在寺里盘桓,不要外出,以免安全上出问题!”又介绍一个冷脸的中年人:“这是老董,由 他照顾侍候。”
  中年人有张毫无表情的脸,沉默寡言却卑躬得很。
  李士群又问:“需要什么东西吗?”
  “请通知我家里,给我加点御寒的衣服,还有我的诗书、笔墨纸砚以及刻镂金石的刀具,我还想要点佛经。”
  李士群表示都可办到,随后送去。当天午饭后,一辆蒙着深蓝纱窗帘的黑色汽车,由冷脸的中年人陪同童霜威离开上海,沿公路到苏州城 西十里的枫桥镇,去寒山寺。冷脸的中年人是苏州人,有时听他轻轻在哼苏州滩簧。车行迅速,颠簸在凹凸坑洼的公路上,去到苏州。
  啊,一切真像在梦中,一场不可捉摸、神奇莫测的梦!通过汽车纱窗帘的缝隙,一眼看得到战火留下的痕迹,有残垣断壁,有弹痕、废碉 。苏州那些倚水而居的人家,门上有的贴着用红纸剪的日本太阳旗,红色已经褪解,估计还是苏州刚沦陷后不久维持会贴的。童霜威感到刺眼 ,也感到触目惊心。一路上,除了看到“仁丹”、“若素”、“大学眼药”等等广告外,常看到日本军人,有成群结队在走的,马匹上驮带着 辎重物资,也有三五结伙在逛荡的,荷枪实弹在站岗的。终于,像战前那年,由江怀南陪同来逛寒山寺时一样,他又看到劫后重逢的有着一千 几百年历史的寒山寺古刹那斑驳剥落的黄色照壁墙了!那次是春天,这次是严寒时节,环境无比凄凉。
  童霜威穿着长袍外加獭皮领大衣,围着围巾,戴着礼帽,在西北风中,笼着双手,走进寒山寺去。
  “古寒山寺”匾额的山门依旧,通过林木凋尽的小院,石板路通向森森然的大雄宝殿。枯草老树,几只冻饿的麻雀在檐头叽啾,一片萧瑟 。几棵黄栌、红枫已经只剩几片变色的枯叶了。墙边有几畦冻得萎缩发蓝的塔棵菜。陪同来的“冷面人”请他到一间寮房休息。
  他心境像寒冬一样悲凉。看到了右侧一间宽大洁净的寮房里已经安排得整整齐齐:床、桌、椅、柜,文房四宝,盆壶杯盂及碗筷等生活用 具,一应俱全。房子古老陈旧了些,砖地格外阴冷。陪伴的“冷面人”搭了个小床在房间西头做伴。“冷面人”一定早来“安排”过了。寺里 几个面黄肌瘦的和尚似已与他相熟。一会儿,他提来了开水瓶,泡了茶,生上了通红的炭火盆,自己像个下人似的缩到一边去坐着了,只卑恭 地说:“童委员,今后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就是。”
  来到寒山寺,处处都能触动回忆中的情思。尤其是柳苇娟秀的面容和两只深邃的、傲视一切的黑眼睛,总是萦绕在眼前。十八九年前,一 个美丽的春天,与柳苇在这寒山寺里一起观看过俞曲园重写勒石的张继《枫桥夜泊》诗碑,他和她曾兴致勃勃地讨论过这首七绝应当怎样解释 ;四五年前与方丽清同来游逛寒山寺时,方丽清毫不了解他的感情,曾嘀嘀咕咕抱怨:“这么个破庙一点也无意思!……”两三年前,由江怀 南陪同来到寒山寺时,大雄宝殿上善男信女正在匍匐叩头。现在,这里冷冷清清,阒无人声,看来香火已断,真是不胜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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