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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和人》

_13 王火(当代)
  方丽清仍在地上杀猪般地乱滚乱叫:“救命呀!童霜威要杀人了!……”
  童霜威乱了心神、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忽然想起了看过的京剧《坐楼杀惜》,感到自己简直有点像宋江被阎婆惜逼得无可奈何的心 情了,说:“丽清,起来!还乱叫什么?有话好好谈嘛!”
  换来的仍然是方丽清的尖叫声:“杀人了!救命呀!童霜威杀人了!”
  “嘭嘭嘭嘭!”敲门声更急更响,看来外边聚集了方家老少,都在敲门,人声嘈杂。
  童霜威扣好睡衣钮子,没奈何地只好趿着皮拖鞋去开门。门开了,方老太太炮弹似的一头冲进来,“老虎头”、巧云、方雨荪、“小翠红 ”、“小娘娘”、传经、家霆、阿金……都在房门口。方老太太一把抱起披头散发在地上打滚的方丽清,“肉啊!肉啊!”哭叫起来:“怎么 了呀?怎么把我女儿打成这模样了啊?……”等到发现红的是蔻丹不是鲜血,才冷静下来。
  其余的人都在房门口张望,没有进来。
  童霜威痛苦地解释:“唉,其实没有什么事,她就这么大哭大叫……”
  方丽清蹙着眉头仍在叫嚷:“童霜威打人了呀!要杀人呀!要打死我呀!……”
  方雨荪大约是了解自己妹妹的个性的,观察了一番,发现并不是什么杀人救命的事,不外是夫妻龃龉,淡淡说了一句:“姆妈,劝劝妹妹 睡吧,都一点钟了!不要吵得四邻不安给人家笑话。有话明朝再说!”说完,他叫了“小翠红”回房去了。
  方丽清仍在闭着眼干嚎:“童霜威打我了!打我耳光!他要杀我!……”说着,哭着,叫着。
  方老太太也仍在心疼女儿,一口一个:“肉啊!肉啊!……你静静!你静静!……”
  霜威到门口,说:“大家睡吧!大家睡吧!”家霆、传经都走了,“老虎头”和巧云也一个下楼、一个上楼。方立荪有时是喜欢在外边过 夜的。今夜是双日,轮着在“老虎头”那里过夜,他没有回来。只剩个“小娘娘”站在门口未走。方老太太不走,她不能走呀!
  方丽清仍在呜呜哇哇地哭,不过不再叫“救命”了。方老太太抱着她,她也抱着方老太太,两人都坐在地板上。
  童霜威叹口气,过去说:“有话明天谈吧!老人家去睡吧!”
  方老太太生气地朝着童霜威发泄:“我的女儿,长这么大,我从来舍不得说一句的。嫁给了你,吃了那么多苦,你比她大十几岁,怎么还 要亏待她?你不要没良心!你要再动她一个指头,我同你拼老命!”
  童霜威不愿再多纠缠,也不说话了,去香烟罐里取了一支香烟坐在沙发上点火闷闷吸了起来。听着方丽清哭声更轻了,方老太太也不开口 了。他站起身来,对仍旧站在门口的“小娘娘”说:“扶老太太去睡吧。”
  “小娘娘”进房来扶方老太太,方老太太看问题不大了,同“小娘娘”将方丽清扶上了床,让她睡下,板着脸叮嘱童霜威:“我女儿交给 你了!出了事要你负责!”
  方老太太由“小娘娘”扶着走后,童霜威想劝劝方丽清,可惜说破了嘴也无用。整整一夜,方丽清先是不断地哭,后来大约睡着了,任凭 你同她说什么她都不答。童霜威疲乏透了,后来也睡熟了。到早上八点多钟,被“砰”的一声放炮似的关门声惊醒,发现身边床上空了,方丽 清起身走了。他十分扫兴,十分孤独,明白自己的处境更艰难了。
  起身后,阿金照例送来了早点。他问:“小姐在哪里?”
  阿金说:“二老板刚刚回来了。她在楼下二老板房里。”
  童霜威明白:方丽清一定是向方立荪在“告状”。他们方家,这个方立荪既是青红帮的人,又被公认为是“有本事”“吃得开”的人,有 事总是由他出头露面解决的。
  果然,现在方立荪蹒跚着进房来了。
  一看他白里泛红的胖圆脸上两只不笑时常露凶光的大眼,童霜威猜不透自己这个大舅子要谈些什么,只好吸着烟闷闷地等着听他先说话。
  弥勒佛似的方立荪也自己取支香烟吸了,忽然说:“妹夫,听说昨天李士群找过你,请你吃过饭?”
  童霜威皱皱眉,点点头。
  方立荪竖起右手大拇指,说:“妹夫,李士群这个人,现在是上海滩上的这个!他给你面子,我也高兴!我的意思,现在中国要想打胜日 本,那是想吃天鹅肉,办不到的!做人,处处要讲生意经,要会随风转舵,不能死脑筋。国民政府对你,我看一点也不好。你现在何必出远门 去香港、到重庆?你倒不如在上海弄个大官做做,我们也好沾沾光!江怀南劝你的话,你应当听得进!”
  童霜威听他老调重弹,心想:你自己反正已经同盛老三与日本人勾结在一起,办“宏济善堂”做毒品生意了!你比汉奸还要汉奸!我要走 ,也有远远离开你的因素在里头!你竟老着脸皮劝我当汉奸,真是心肝全无。闷声不响,听着他絮絮叨叨。
  方立荪很来劲,说:“钞票这东西,谁不爱?人说打仗不好,我说打仗是不好,但倒是发财升官的好机会,不可错过!你怕人骂你汉奸, 我说不必怕!有权有势有钞票,要人跪下叩头叫你祖宗都办得到!没官没钱成了瘪三,比什么都可怕,连狗也不向你摇尾巴!”
  童霜威心里虽气,昨夜已同方丽清闹僵了,不愿再同方立荪闹僵,捺下性子说:“立荪,政治上的事你不大懂。我要劝劝你,现在上海的 情势很复杂。你同盛老三和日本浪人搅在一起,钱一定能赚不少,但这是造孽钱!现在重庆方面在上海的地下人员不少,依我说,你还是规规 矩矩做绸缎生意,这才安全。我希望你劝劝妹妹,放我走。男人的事,她不要做主干涉。你说话她是会得听的。”
  方立荪摇头冷笑,说:“上海滩上,我开码头独立门户也不是三年五载了,巡捕房里,白相人里,生意场上,都有我的同门兄弟和徒弟。 东洋人都买我的账,我怕啥?‘怕死不得将军做’!你不要自己胆小无眼光,还要劝我没出息!”
  童霜威默然,知道劝也无用,只能考虑自己的问题了,顺着方立荪听得进的路数,说:“立荪,同你妹妹谈谈吧,让我走!她现在经济上 控制我,是目光短浅。我去后,做官是不会成问题的。她的好日子在后头,她不要看不到这一点!要是把我留在上海,万一出了事,她也倒霉 的!”
  方立荪听了,把半截烟扔进痰盂,脸上没有表情。天热,他不断摇蒲扇,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样吧!妹夫,你也别太急。我看一时半 时决不会像你说的会出什么事。你多想想我的忠言,我也想想你说的那些话。反正,再从长计议。”
  说完,方立荪摇着蒲扇站起身来,打了个哈欠,伸伸懒腰,说:“我要去睡一觉。”懒散地出房上楼到巧云房里去了,留下了踢踢踏踏远 去的脚步声。
  童霜威又陷在孤独里了,头脑里很乱,明白没有能说服方立荪,也明白方丽清的狭隘古怪脾气哪天能消很难预料,自己想走,已经陷人无 法着急也无法进行的境地了。心里后悔夹杂着气恼,坐在沙发上闷闷吸烟,像两只湿手沾满了面粉,不知怎么办才好。
  昨夜没有睡好,他觉得疲乏。家里听不到牌声。家霆一早上学去了,方雨荪去洋行上班,戏迷方传经也不在家。“小翠红”等都在方老太 太房里劝慰方丽清,隐隐听到说话声和方丽清偶尔发出的啜泣声。“小娘娘”在盥洗室的大浴缸里洗衣,有衣服在搓板上搓洗的“嚓嚓”声和 “哧啦啦”的放水声。童霜威心力交瘁,坐在沙发上打起盹来。
  打着盹,也不知迷迷糊糊了多少时间,忽然听到“小娘娘”在门口叫他接电话,说:“打电话的人姓张,名叫张化龙,说是有十分重要的 事。我回答他你不在上海。他说,他从香港来,知道你在,你一定会同他谈话的。”
  童霜威心里奇怪:从不认识一个名叫张化龙的人哪!是谁?接不接呢?从香港来的,接这电话不好,不接好像也不妥呀。十分犹豫,又一 想:唉,李士群都见过了,还怕谁呢?既说有十分重要的事,怎能不接呢?心里忐忑着,站起身来,走下楼去。
  电话安在客堂间里的墙上。童霜威走近电话机拿起听筒“喂”了一声,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说:“童秘书长吗?您好吗?想不到我给您打 电话吧?”
  声音很熟,十分亲热,嗓子有点沙哑,实在一下想不出是谁,童霜威笑笑说:“喂,你是哪位呀?”
  对方说:“我是洪池呀!来上海不久,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了您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一听是张洪池,童霜威头里“嗡”的一响,差点发晕,脑际立刻出现了那个有着一双老像在生气的眼睛走起路来像鸭子的记者来了。这个 厕身新闻界挂着中央社记者名义的叶秋萍的部下呀,怎么到上海来了呢?怎么又盯上我了呢?童霜威不能忘记在香港时被张洪池用“借”的名 义敲竹杠的事,也不能忘记张洪池陪叶秋萍请他在香港仔吃海鲜并要他同日本人勾搭的事。好不容易在香港甩脱了他,怎么现在他又到上海来 纠缠我了呢?童霜威有一种祸事临头的预感,心里懊丧地想:唉,一个人真是不能认识坏人!认识了一个坏人,他就会像一个恶鬼附在你身上 永远跟着你,说不定什么时候害得你遭殃。我在上海,已经处境困难,天天担心要出事,再加上这个恶鬼,怎么得了呢!心里想着,嘴上在敷 衍:“啊啊啊,是洪池啊,你好你好!我深居简出,不事交游,有病在身,身体不好,正在治病啊!”
  谁知张洪池话中带刺,鹭鸶似的笑了两声说:“咯咯,童秘书长!您在香港突然失踪,原以为您去重庆了,没料到您竟是到上海了!叶先 生给您问好呢!”
  童霜威听了,头皮发麻。历来不欢喜同这类人打交道,现在身困孤岛,更不愿搭上关系。自己是个文弱名流,同些开枪动斧的人搀和在一 起怎么能行?何况,七十六号李士群之流本来已在威胁,同张洪池交往岂不更增危险?他应付着说:“……啊呀!……他好!我在上海纯粹是 养病的,身体好一些我是要走的。”
  电话中传来带点尖酸的几下干笑声。张洪池说:“其实,李士群请吃饭的事我已知道。童秘书长,我有重要事想同您谈谈。”
  童霜威惊呆了,心里五味俱全,似乎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慌乱得未多考虑地说:“请来吧!来谈谈吧!”想不透对方有什么重要事, 却想同对方见见面解释解释。
  张洪池滑得像条泥鳅,说:“您那里我去怕不方便,这样好不好,您放下电话马上动身,在汉口路石路的路口上那家大估衣店的门口等我 。我们找个僻静的地方谈谈。请注意,您立刻动身,我也马上就到!”
  童霜威斟酌了一下,犹豫,可又不愿放弃机会,不去似乎不行了!只好说:“好吧!我马上去,你也马上来!”
  挂上电话,心里七上八下,回房换了件干净的白绸长衫,拉开抽屉,拿出金怀表来对准台上座钟的时间开足了发条,放在身上。这只表, 过去常放在身边。自从来到上海,因为总在家里,表也一直搁在抽屉里睡觉了。看到表,他不禁有了感触:表犹如此,人何以堪?又拿了把折 扇,戴顶巴拿马草帽,见方丽清和她那些嫂子们都仍在方老太太房里嘁嘁喳喳,也不管了,走下楼去,在后门厨房里对阿金说:“我出去一下 。”立刻从后门走了出去。
  是个晴热的天气,天色蔚蓝无云。转了一个弯,出了弄堂,沿汉口路向石路方向走去。
  洒水车刚驶过,路上湿漉漉的。石路,是估衣店的集中地,全是卖旧衣的。大热天,连皮袄、皮大衣也仍在叫卖。店门前,那些店伙计掀 动着旧衣,嘴里像唱诗文似的哼哼成曲,唱的是:“……嗨,看看衣裳勿;嗨,看看衣裳崭勿崭!……一件丝绒旗袍只卖一只洋,三块洋钿买 套哔叽中山装!”
  童霜威满头大汗走到石路口那家大估衣店门口站着,鼻子里闻到的是难闻的樟脑味、皮货味、估衣的陈旧味。听着那些店伙计摆弄旧衣的 叫卖声,心想:张洪池什么时候能来?心里有些烦躁。
  正在烦躁,瞥见一辆黑色小汽车从南面开来,“嗤”的一声煞车停在他面前路边了。车门一开,张洪池戴着眼镜的黄脸膛出现在他面前, 说:“童秘书长,快上车。”
  他跨人车内,车子风驰电掣开动了。他心想:这种人做事真是神秘、迅速!看看张洪池,白哔叽西装笔挺,衬衫大翻领,春风得意的模样 。
  他未说话,张洪池笑笑先开口了,说:“童秘书长,您气色很好,身体很好啊!”他两只眼仍旧像是在生气。
  童霜威心里有点不快,没有回答,问:“上哪里去?”
  张洪池说:“去个方便的地方谈谈。”
  童霜威也弄不清司机是哪里的,车子是哪里的,不愿多说话,闭着嘴不断挥扇。
  张洪池也缄默着。车子已经到了热闹的南京路上。路边人头攒动,路中央叮叮当当的有轨电车、揿着喇叭的双层公共汽车和一辆辆小汽车 鱼贯来去。到处是商店“大减价”、“大拍卖”的旗招在飘扬,有的商店还在“嘣冬嘣冬”敲鼓奏乐招引顾客。车子一直向西,又向西,疾驶 如箭。
  见是往沪西去,童霜威不禁吃惊,说:“到沪西去?”
  张洪池摇头,说:“不,放心,车子是不会开到‘歹土’去的。在靠近巨泼来斯路旁边,有家葡萄牙老板开的‘皇宫’咖啡馆兼旅店,是 供外国士女幽会的地方,价钱贵些,一般中国人不大去,便于谈话。已经不远,马上就到了。”
  说话间,汽车转了个弯,又疾驶了一段,在一所花园洋房前停下。铁门旁竖着英文霓虹灯招牌:“Palace Coffee& Inn”。是白天,霓虹 灯未亮,但铁门开着,看到里边花园精致、绿草如茵,有幢三层楼的典雅宅院,蒙着异国田园诗般的色彩。
  张洪池对司机说:“你等着!”对童霜威说:“到了,童秘书长,请下车。”
  童霜威随他下车,进了铁门,只见一个穿西装的中年白俄上来,殷勤地鞠躬欢迎,请客人顺一条冬青丛中平坦的士敏土路走上台阶进楼里 去。上了台阶,到玻璃门前,童霜威猛地一惊。原来门首站着两个彪形大汉,一色拖着长辫,佩大刀,穿清朝戎衣,胸贴“勇”字,武弁打扮 ,见客人来了,举刀为礼,拉开了扇状活动玻璃门。
  童霜威随张洪池走进厅里,眼前顿时一亮,里面本来幽暗,但灯火处处,一色清宫形式的摆设,嵌入电灯泡的琉璃大宫灯、景泰蓝的檀香 缸、通红的大龙凤花烛、绣着牡丹的彩缎椅垫,还有一张红木龙床上放着金银翡翠镶嵌的鸦片烟枪和烟灯、玉盘,供人欣赏。客人到了,景阳 钟轻轻地一声声在敲,檀香的烟雾袅袅缭绕。最令人吃惊的,那些仆欧和女侍,有中国人,也有碧眼金发的洋人,男的一律穿前清朝服,拖着 长辫,女的全是旗装,点着红唇,扮成宫女。大厅宽敞,有舞池可兼作表演场地,四周用彩色镂空垂帘分隔成一间间,有些男女外国客人喝着 咖啡,姿态悠闲,偶尔低声谈些什么,坐得特别贴近。一个中国宫女上来,带着媚笑,微微打躬,将童霜威和张洪池请到里边一间有软沙发的 小房间里去,她踩着跷装成了三寸金莲。
  是白昼,却点燃插着十二支蜡烛的枝形大银烛台,用光闪闪的烛光照得一片辉煌。雪白的桌布浆洗得发亮。窗台、桌上有盆栽月季,绿叶 疏落,开着朵朵红花和黄花,飘着清香。电扇呼呼地吹。沙发上铺着细凉席。张洪池点了两杯白兰地酒和两个冷盘,外加咖啡、西点。女侍走 了。张洪池说:“这里是用噱头赚洋人钞票的!许多洋人来到上海很失望。他们想象中的中国应当有辫子、有鸦片,有三寸金莲,但到中国不 一定看得到,在这里就可以饱饱眼福了!”
  童霜威皱皱眉。他对辫子、鸦片、小脚这些辱华的东西都有些反感,觉得这不是个好地方。
  张洪池摸出烟抽,突然笑笑,说:“楼上,是给人幽会处,价钱更贵。还有外国女人出卖色相。每晚,这里可以跳舞,有个白俄女郎在厅 中央表演舞蹈。舞蹈像做柔软体操,人倒弯成一个‘O’形,脚能衔在嘴里,愿看的拉开房间的帘幕就能看表演。”听他的口气,倒是常来的。
  宫女打扮的女侍来了,端来了水晶杯盛着的白兰地、色彩诱人食欲的冷盘、一壶银壶装的浓咖啡、半打各式西点,屈膝将饮料、食物一起 轻轻放在桌上,拉好帘幕,恭敬地躬身退出。
  隐约听到有极轻微的男女交谈声和笑声,是邻近拉着帘幕的座间传来的。十分安静,远处角落里就座的客人都在娓娓细语,毫无声响。
  童霜威问:“洪池,你找我谈什么事?”
  出乎意外,张洪池舌头在酒杯上发出轻轻的咂咂声,从身边取出了两个信封,递了一个给童霜威说:“童秘书长,请先看看这个!”
  童霜威拆开信封一看,是一封油印填写姓名的信,下边赫然用蓝色印章盖了一个“蒋中正”的毛笔签名名章。
  信是这样的:童霜威同志台鉴:
  卢沟变起,海内震动。淞沪抗战,坚持三月。举国上下,敌忾同仇。日寇虽挟其重兵利器,席卷千里,浸不可制,但今者抗战烈焰愈炽, 敌势渐成强弩之末。胜利可期,端赖万众一心扞我国家民族。台端身在孤岛,守正不阿,可敬可颂。特予慰勉,祈更自重。专此顺颂大安蒋中 正中华民国二十八年七月
  童霜威读着信。张洪池一边咂酒一边观察他的表情,说:“童秘书长!自从汪逆到了上海后,情况比较复杂。抗日团体在租界内已难公开 活动。而且,其中有不少人已经变节了!像原来上海市党部留沪的常委集体都下了水。中央为了重视上海的工作,成立了‘上海统一委员会’ 领导反汪抗日。统一委员会,开了一批守正不阿者的名单,电请分别用蒋委员长或中央党部秘书长吴铁城名义发函慰勉。您是属于用蒋委员长 名义慰勉的。非重要知名人士,分别由统一委员会或国民党上海市党部名义去函致慰,动摇者则用锄奸团名义发去警告信。这样,会有利于上 海的稳定。您看了这信,该很高兴吧?很光荣啊!”
  轻轻的乐声忽起,奏的是中国的广东音乐,旋律神奇,凄凉。从帘角缝隙中向外看,有一对年轻的外国男女离座正随着乐声在厅中央起舞 。没有鼓声指挥舞步,只有随意的舞步在抒情的音乐中觉得一种有节奏的契合。
  童霜威听着张洪池的话,心里十分复杂。此时此地,接到这样一封信,尽管是油印的,确实使他有些动感情。尤其是把他当作重要人物, 由蒋介石署名慰勉,更使他不无欣慰。他本来对张洪池在电话上说的李士群请吃饭的事要作解释的。现在看来,那是张洪池在电话上有意刺激 他的,不必太介意了。但也自警惕,觉得他们干这一行的消息实在灵通。又一想,“七十六号”的大小头目,听说大部分都来自“中统”、“ 军统”,他们历来总是“敌中有我,我中有敌”的。好在自己问心无愧,也不怕弄不清的,因此说:“是啊是啊,我虽是日本留学生,但丧失 气节、背叛国家民族的事,是十分鄙视也永远不会做的!”说着,将信揣入口袋,问:“你今后,就留在上海了吗?”
  张洪池忽然似笑非笑,将攥在手里的另一封信递给童霜威,用叉吃着冷盘里的熏鱼说:“这是叶先生上月特地写给您的亲笔信,请您过目 。”
  童霜威像被针一刺,心里十分不悦,暗想:又有什么麻烦事呢?……从信封里抽出信笺来看。
  信,确是叶秋萍的手书,写的是:啸天我兄伟鉴:
  香江一别,时切驰思。张化龙兄来沪经商,诸事请兄推情鼎力相助。特嘱其趋前面聆教益并致拳拳,诸事由其面陈,请多指点。言不尽意 ,专此敬颂大祉弟萍民国二十八年七月
  张洪池大口吸烟,说:“我来之前,叶先生说,您是坚贞之士,我到上海有些事一定要恳切拜托,请您支持。运用您各方面的关系,掩护 我们在沪宁一带活动的同志,尽量不使遭到破坏。如万一有同志出事被捕,请您要设法营救。叶先生让我向童秘书长转达中央的德意,请您以 党国为重,为反汪抗日多出点力。”
  童霜威扇着风扇,仍出汗不止。喝了一口白兰地,苦涩得很,紧张地想:真糟!竟要让我来给他们做特工了!我岂干得了这种事?只要一 插手,问题就麻烦了,杀身之祸也来了!声音都变了,说:“呀,这些事我干不了的呀!不是不干,是干不了!我在上海哪有这么大的本事? 心里支持,是毋庸说的。可是要我掩护、营救什么的,缺此能耐,答应了是空的,要误事的呀!”
  张洪池喷了一口烟,呷了一口酒,用两只好像生气的眼睛瞅着童霜威,说:“童秘书长,我什么都了解得清清楚楚了。只看您肯不肯出力 支持。方立荪是丁啸林的门徒,在上海兜得转,现在同盛老三独家经营毒品,日本人是他后台,大发国难财,这且不说。您同汪精卫过去不错 ,您同谢元嵩很亲密。‘七十六号’李士群对您也很捧场。”
  童霜威连忙分辩:“我同李士群没有瓜葛,那是上了当才见面的。我这人是不做汉奸的,在上海一直与人不来往。”
  张洪池点头,说:“这我们清楚,不然也不敢找您。但您完全可以利用一些关系做点反汪抗日的事嘛!您不要怕,如果上海呆不住了,可 以去重庆,我们可以打电报联系,保护您去。”
  童霜威急切地说:“我正想走!现在的问题是:我内人不让我走。但我决定不管她了!你可否替我联系一下,并为我筹措一笔款子作盘缠 ?我马上就想先去香港!”
  张洪池摇头笑笑,说:“童秘书长太……了!您岂是个连旅费都要我筹措的人?我的意思:你以后要去随时可以去,包在我身上。但现在 ,我刚到上海立足未稳,还要仰仗您的掩护帮助。您走了,我怎么交代?叶先生知道了也是不高兴的。”
  童霜威明白:遇到了张洪池这个扫帚星,甩是甩不脱的,既不能得罪他,又不能拒绝他,只能答应下来。我干不了就是干不了!话早说在 头里了,将来谁也怪不了我。心里想着,叹一口气说:“好吧,既然一定要我这样,我只能尽力而为。但我有家室,身体不好,目标也大,你 事事要小心谨慎。”
  张洪池点头:“好!一言为定!请喝一点。”他举起酒杯。童霜威也只好勉强地举起酒杯,将苦涩的酒倒在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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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7-19 04:01 PM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卷 帘卷秋风,意外遭逢(1939年9月——1939年11月)
  战争年代的经验是无穷无尽的。回顾过去那段历史,至少,可以使我们懂得:人类必须阻止战争,如果发生了无法阻止的侵略战争,惟一的办 法就是努力战胜侵略者!
  ──摘自创作手记
  一
  暑假里,九月一日那天下午,童家霆和程心如、余伯良三人匆匆赶到在爱多亚路和天主堂街相交处的《大美晚报》馆去。地那儿算是法租 界,有安南巡捕站岗。
  三人心情都很悲壮,因为《大美晚报》副刊《夜光》的编辑朱惺公果然被暗杀了。
  八月三十日下午四点多钟,当朱惺公从家里出来,去报馆上夜班,经过每天必经的天后宫桥堍时,有三个早已埋伏在那里的穿短打的暴徒 ,从路边突然蹿出来,其中的两个强行抓住朱惺公的两臂,另外一个“啪”地开枪打死了朱惺公。朱惺公遭杀害倒在血泊中,年仅三十九岁。
  朱惺公早知道自己生命的危险了。自从六月中旬,他接到七十六号署名“中国国民党铲共救国特工总指挥部”的恐吓信后,除了用公开信 答复了汉奸特工总部,表现了中国人的民族气节外,六月二十九日,又写过一首七绝明志,发表在《夜光》上,诗中有“懦夫畏死终须死,志 士求仁几得仁?”的句子。其实,大多数人都知道朱惺公并不是共产党人,他仅仅是为了爱国。现在,他终于被日伪特工用“铲共”的名义把 他当作抗日反汪的共产党人加以暗杀了。
  他死得壮烈。他的被害,激起了上海人民的义愤。各界人士都纷纷前去捐献赙金、赠送挽联,并去报馆和殡仪馆吊唁。
  三个年轻人凑成了一副挽联,买了两幅素绸由家霆挥毫写了一下。三人又凑了二十元,一起送到报馆给朱惺公的遗属。
  挽联写的是:
  黄浦江畔哭义士,死为鬼雄,先生应升天堂;
  上海滩头恨暴徒,生是入渣,汉奸该下地狱!
  挽联并不工整,但表达了三个年轻人的感情。
  《大美晚报》门口,罩着铁丝网防止暴徒扔手榴弹或冲进去袭击,有几个保镖的站在那里,气氛紧张。送挽联和赙金来吊唁的人很多,都 不能进去。家霆和程心如、余伯良挤到前边,在一张桌子前面把挽联和赙金递了进去,领了收条,在吊唁的签到本上签了名,又一起挤出来。
  马路上,很热闹。卖晚报的小孩在沿街叫喊。卖蟹壳黄和生煎包子店的门口挤着顾客。路边,来去匆匆地走着男男女女的行人。
  程心如义愤地说:“听我爸爸说,明天《大美晚报》中文、英文版要同时刊登一封致汪精卫的公开信,要这个大汉奸对朱惺公被暗杀公开 表明态度!汉奸真是卑鄙透了!”
  余伯良说:“心如,要叫你爸爸小心!我看,‘萝卜头’①和‘七十六号’对《大美晚报》还要下毒手的!”
  ①萝卜头:上海人当时蔑视地把日本侵略者叫作“萝卜头”。
  家霆点头,叹口气说:“人总是要死的,能像朱惺公这样死,就不算白死!”他睫毛下的黑瞳仁忧郁炽烈,透露出恳切和纯洁。
  程心如也慷慨激昂,说:“活着像条狗,倒不如勇敢地死得像个顶天立地的中国人!”他淳厚、朴实,棱角分明的脸此刻深沉冷静,深邃 的眼睛隐藏着全部激情。
  家霆突然想起了最近正在阅读的《神曲》,说:“我最近在看但丁的《神曲》,但丁让施暴力于邻人者和大叛贼都下了地狱,在地狱里受 苦。我想,将来总有一天,中国人会同侵略者和汉奸卖国贼算账的!”
  程心如有独到见解地说:“坚持抗战,实际就是同他们算账,天天在同他们算账!”
  马路边的人像潮水。大都市的五光十色、丰富多彩与行人脸上那种冷漠、疲劳、陌生交汇,使人在喧嚣的市声中,依然会产生一种凄寂、 孤独的感觉。三人一路走一路谈,顺着爱多亚路回去。走着走着,忽然听到路旁一家糖食店里有人在喊:“童家霆!”
  家霆抬头一看,店里出来一男一女。男的短小结实,梳的西装分头油光闪亮,穿一套进口料的做工讲究的米色西装,打条红花领带,是绰 号叫“皮猴”的谢乐山。那女的素净自然,不用一点脂粉唇膏,美得非常骄傲,穿的是月白色印度绸旗袍,一双镂花灰色皮鞋,乌黑的头发齐 到颈际,风韵地翘起尖角贴在耳下。仔细一看,认出来了!她不是欧阳素心吗?两年多不见,怎么长得这么高了?她越发美得惊人了!周身像 飞溅出吸力似的引人注目。
  遇到老同学了,家霆心里又高兴又激动,对程心如和余伯良知心地说:“你们先回去吧。我的两个南京时代的老同学,我要同他们谈谈。 ”程心如和余伯良点头走了。家霆迎上前去,热情地说:“啊呀!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们俩!”也不知为什么他见到欧阳素心竟会这么兴奋 。欧阳素心绽着笑影的嘴唇,明亮的眼波,碰撞着他的感情,惹起了他一种无法说出来的心理变化。
  欧阳素心微微在笑,亲热地说:“童家霆,听谢乐山说你在上海,问他你的住址和电话号码,他说记不得。没想到这么巧我刚才一眼就认 出你了!”同谢乐山站在一起,更衬得家霆的身材和气宇出色,欧阳素心玩笑地说:“哈哈,你从小人国里跑出来了!长高了!变样了!”
  家霆笑了,说:“是吗?你也不是小人国的臣民了!我们都长大了!”
  三人站在马路旁边,人流拥挤。谢乐山不耐烦地说:“走吧走吧!老同学见面不容易,我请客,先吃晚饭,再去跳舞!到扬子舞厅,离这 近些,好不好?”
  欧阳素心开朗地笑他:“你真是舞迷,动不动就要上舞厅!”说了,摇头瞅着谢乐山笑。
  家霆也摇头,说:“我不去!我不会跳狐步舞什么的,也不愿去舞厅!”他心里想,如你们要去,我就回家。
  谢乐山不满地皱起鼻子说:“何必扫兴,我请客嘛!给个面子吧,不要老古板!”他摊开双手耸耸肩膀。
  家霆笑着打退堂鼓说:“你俩去吧!”他对欧阳素心说:“给我你的地址,我以后来看你。”
  欧阳素心忽然出了好主意:“谢乐山,这样吧!你去跳舞。我今天已经被你拉着逛了两个小时了!我和童家霆久不见面了,我同他逛逛马 路谈一谈。”她用小手绢拭拭眉心。
  谢乐山不高兴了,蹙眉说:“那怎么行?”
  家霆也出意外,没想到欧阳素心会出这么个主意,心里产生好感,但不愿让谢乐山不愉快,只好闭口不语,只是微微带笑,听其自然。
  谁知,欧阳素心十分任性,说:“谢乐山,怎么不行?先前没碰到童家霆,你已经说了四次要去跳舞,刚才又说了一次,为什么让你去跳 你又不去了呢?你去跳你的舞,我和童家霆荡荡马路,各有各的自由,多好!我喜欢说话算数的人!这件事,就这么定了!”说完,莞尔一笑 。
  谢乐山尴尬地看看欧阳素心,又看看家霆。欧阳素心说得认真,家霆脸上平静。谢乐山难以舍弃地说:“那,欧阳,明天我再找你!”
  欧阳素心点头:“可以,先通电话吧,好不好?”她有点骄傲,反倒变得脸上更光辉美丽了。
  谢乐山对家霆拱拱手:“欧阳就拜托给你了!”
  家霆窘得还没顾上说话,欧阳素心“哟”了一声,说:“‘皮猴’!笑死人了!你说这什么意思?我同你是老同学,同童家霆也是老同学 !要你拜托他干什么?”她一生气,脸微微绯红,说:“走,童家霆,过马路去,陪我逛逛,我们好好谈谈!”刚才她那几句话,够谢乐山受 的。弄得谢乐山像撒了一脸灰。这时,她倒也不冷落谢乐山,对谢乐山说:“好好去跳舞吧!祝你快乐!”她挥挥手用上海话讲了一声:“再 会!”迈步要走。
  家霆明显地感到谢乐山的不愉快,说:“欧阳素心,我们三个一块儿谈谈吧!”
  欧阳素心任性地笑笑:“何必呢?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不喜欢说了话不算数!”她迈开了步。
  谢乐山怕得罪了她,反倒结结巴巴地说:“我去跳舞!你们,你们逛逛谈谈吧!”又做着手势高声向欧阳素心说:“明晚,我打电话给你 !”他的耳朵、脖子都变红了。
  就这样,家霆和欧阳素心过了马路,看见谢乐山叫了一辆人力车坐上向西去了,他俩就也一边向西走一路谈起来。她的步态和气派从容、 矫健,风度翩翩毫不做作。
  马路上人很多。黄昏时分,电车、公共汽车、轿车、人力车……格外拥挤。穿洋装的、穿长衫的、穿旗袍的行人也来来去去更加匆忙。商 店有播放歌曲的,也有播放申曲、京戏的。十字路口,巡捕开关着红绿灯。繁华的街角发生了一起打架的事情,围着一堆人看热闹,有巡捕过 去大声干涉。
  家霆感到飘飘然,说:“欧阳,前年十一月底,我随父亲到了武汉。在汉口,有一天,看到一辆汽车在路上驶过,里边坐着的好像有你。 那时候你在汉口吗?”
  欧阳素心笑了,笑得可爱,凝眸望着他说:“是吗?”她心里算了一算,兴奋地回过脸说:“嗨,真可能是我呢!在武汉!后来轰炸厉害 ,去年春天我们就经香港回上海了。”
  家霆遗憾地说:“要是在武汉我们就会见了,多有意思!”有一种迷惘充溢着眼睛。
  他的潜台词是什么呢?她想。她看着家霆:这个她在小学和初一就感到是个“好人”的男同学,现在长得这样漂亮,这样挺拔英俊,真是 她想不到的。尤其是两只坦率明亮的眼睛她更欢喜。她也说不出为什么对他竞有这么多的好感。她笑笑,说:“现在碰到就没意思了吗?”
  家霆笑了,感到自己刚才的话可笑,说:“不,现在当然更有意思了!”他怕话说得过头了,又补上一句:“从离开南京的学校到今天, 我一直在想老同学,真没想到在上海能遇见你。”话里透着衷心的喜悦。
  一家卖咖喱牛肉汤和生煎馒头的小铺里散出诱人的香味,该是吃晚饭的时刻了,家霆忽然着急了:袋里一共只有几角钱碎毛票了!零用钱 已经全部拿出来凑成赙金送给朱惺公的遗属了。同欧阳素心现在一起走,晚饭怎么办呢?总不能第一次就让她请客呀!太糟糕了!怎么办呢? 一想,有点局促不安了,心里老在嘀咕:怎么办?怎么办?
  他神不守舍心里有事的神态,立刻被欧阳素心发觉了,想:他怎么啦?突然好像有心事呢!她站定脚步直率地说:“你怎么啦?你好像是 在想什么?”
  家霆尴尬地笑了,他不想说谎,说谎解决不了目前的困境。他坦率地笑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说:“我和两个同学刚才是从《大美晚报 》馆回来。我们给被暗杀的朱惺公送了赙金,钱都凑到赙金上去了。现在,我口袋里只有几角钱!同你在一起,我在想,是吃晚饭的时候了, 我该请你到哪里去吃点什么,但怎么办呢?……”他爽朗而窘迫地笑了,却襟怀坦白,虽然脸上有红晕。
  听他一说,欧阳素心高兴地笑了,笑得快要落眼泪,用一块浅绿色的小手帕捂住嘴说:“怪不得你丧魂落魄呢!是为这啊!你一定是怕我 把你当作守财奴、小气鬼吧?老同学见面,连请吃顿晚饭都舍不得掏钱!铁公鸡,一毛不拔,是不是?”
  家霆笑着说:“我不是老老实实告诉你了吗?”
  欧阳素心停止发笑,点头说:“对!我喜欢你的坦率和真诚。走!我来安排行程。我们先到霞飞路上吃晚饭,然后,你到我家去坐一会儿 。”
  家霆高兴地说:“好!”她那美丽的眸子像两汪清洌的深潭,使他想探探底蕴。他乐意多跟欧阳在一起呆得久一些。也不知为什么,他感 到自己确实喜欢她,感到欧阳也似乎很喜欢他。他心头充满欢乐,把先前去吊唁朱惺公时的那种悲痛心情冲淡了不少。
  一辆空三轮车从路边经过。这种车估计将来是一定会代替黄包车的,但目前还少,车价也贵。
  欧阳素心招呼三轮车夫过来,说:“霞飞路、环龙路口。”没讲价钱就同家霆一起上了三轮车。
  天逐渐暗下来了,比白昼时凉快了。坐在三轮车上,沐浴着微风,家霆感到一种历来少有过的幸福。他把自己在抗战爆发后的全部经历扼 要地讲给欧阳素心听。讲到安徽南陵,讲到武汉,讲到香港,然后讲到上海。……他看到欧阳素心的脸型和眉眼,想起了金娣。想起了金娣忽 又觉得自己同欧阳素心更亲近了。讲完了,他问:“欧阳,我记得你父亲好像本来是在海军里的,他怎么也到上海来了?”
  欧阳素心无事端端地微微叹了一口气,说:“他的事我管不了!我们是福建闽侯人,他做过海道测量局局长和军政部海军署海政司长,但 实际不是军人,后来又做了财政部税务署长。抗战爆发,他带我到了武汉,但上海家里去信要他回上海,他就辞了职带我经香港回上海来了。 ”
  家霆惊讶地说:“呀,你的经历跟我差不多呢!”
  欧阳素心苦笑笑:“简直一模一样。你想不到吧?我也是继母,我的妈妈早就死了。”
  家霆正要问问情况,三轮车已到霞飞路环龙路口了。
  欧阳素心说:“到了!下车吧。”她同家霆走下车来,她付了车钱,说:“走!这附近,有家白俄开的罗宋西菜馆,叫‘白拉拉卡’,我 们去吃罗宋大菜,好好谈谈。”
  “白拉拉卡”罗宋西菜馆在附近。门面不大,里面挺洁净。雪白的台布,瓶里插着鲜花。吃西餐的人不多,有些座位都空着。一进门,扑 鼻而来的是洋葱、土豆、卷心菜、牛肉合煮的罗宋汤味,诱发人的食欲。
  一个肥胖、脸上多皱的白俄老太太上来,用洋腔洋调的上海话问吃些什么,递过菜单。欧阳素心点了两个汤、两个冷盘、两个猪排,外加 咖啡和白脱、果酱面包,说:“同你在一起,感到话说不完:同谢乐山在一起,我也说不清为什么竞好像无话可说。其实都是老同学。”
  留声机轻轻放着音乐,似乎是特意为他俩放的。那是奥地利作曲家弗兰兹?舒伯特的《小夜曲》,绚丽、清新,充满了诗意。听着音乐,叫 人情意绵绵。
  家霆觉得不应当在欧阳面前说谢乐山不好,没有做声。他其实对谢乐山也有看法,觉得“皮猴”变化很大,浮华、庸俗,但他隐约感到谢 乐山是在追求欧阳,正因如此,说谢乐山的坏话,就不道德了。他沉默着,陶醉似的欣赏着音乐,眼睛明亮起来,心扉像被优美的音乐敲开了 。
  欧阳素心看着他,说:“咦,怎么不说话呀?我明白,你一定是想:我可不能说谢乐山不好,他是我从前的好朋友!再说,看样子,他在 讨好欧阳素心……是不是?你说!”她有点顽皮地瞧着他。
  家霆笑了:“你简直像钻进我心里看过了!你知道,我是不喜欢背后说老同学坏话的。”
  欧阳素心也笑,说:“你这个人可交!但老同学之间,为什么不能坦率点真诚点呢?我刚见到谢乐山,很高兴,对他也很热情。可惜接触 了几次,发现他是一个花花公子,搽香水,涂雪花膏,抹生发油,吹口哨,抽香烟,跑跳舞场,我就讨厌他了。他又是一只绣花枕头,连鲁迅 姓周也不知道,看报纸只看电影、舞场的广告,他没有思想,没有灵魂,不好好读书,只知吃喝玩乐。他父母舍得给他钱乱花。上海这种花花 世界,必然容易使他成了现在这样子!我惋惜他!他一见我面,就夸我漂亮。前天给我写了一封肉麻当有趣的信,别字连篇,总缠着要我跟他 去跳舞,像橡皮膏似的粘在身上甩也甩不掉!我坦率地对他说:‘老同学嘛,一起谈谈玩玩叙叙从前的事不是很好吗!别的少乱想!’可是他 不听!”她又摇摇头。
  家霆认为欧阳素心的话符合事实,但他还是不愿意背着谢乐山在欧阳面前说谢乐山不好,岔开话题说:“欧阳,见到你我真高兴,想起了 在南京学校里时的许多事。你想念南京吗?”
  白俄老太太端来了飘满蕃茄汁红油的罗宋汤和各色冷盘、面包等放在桌上。她走后,两人边吃边聊。
  欧阳素心遐想地说:“怎么能不想念呢?那时,我们家住在中山东路上,像现在这种天气,南京仍很热,夜晚我总是在花园里的大树上拴 起绳索,吊起珠罗纱蚊帐,用竹榻睡觉。我有时躺在竹榻上看着天上的月亮,数着天上的星星,幻想着电影《仲夏夜之梦》里的仙境。夏日, 爸爸带我去白鹭洲打猎!满地是碧绿的芦苇。他喜欢用双筒猎枪打鸟,能打到野鸽子、白鹭,也能打到野鸭、野兔。我嫌他残酷,还同他撒娇 吵闹。可惜,和平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听说南京沦陷被屠杀得很厉害,白鹭洲江面上尸骸飘浮、尸山血海,残酷极了。我家的房子也在战争 中毁了!”
  家霆神往地说:“不知哪天能再回南京?抗战一定会长期坚持下去的。说来也怪,仅仅两年出头,我却好像过了五年、十年,我们也都在 战争中长大了。”
  欧阳素心吃着冷盘中的“色拉”,说:“现在回想过去,觉得那时候是那么小,那么不懂事。其实,也不过小两三岁。可是现在,我却觉 得自己是成人了。”她的眼神沉入过去,“小时候,真快乐!学校门口有捏面人的,校园西边有棵老桑树,结的桑葚又紫又甜,我偷吃过,你 呢?”
  “哈哈,我也偷吃过,吃了连嘴唇都是紫的。那时,你打过辫子,也梳过日本式的童花头,额前有‘刘海儿’!”
  “那时,你爱笑,走起路来,胸老是挺挺的。”
  “那时,你跟别的女生不一样。你大大方方从不忸怩,也从不推推搡搡。老师都喜欢你!”
  欧阳素心开心地笑了,说:“我跟谢乐山现在同校。我同你一样,比他低了一年,暑假后他是高二,我才是高一。其实他从不好好上课, 学校因为校舍挤,半天上课,分上午班和下午班。我同他在一个学校,互不知道。直到两个月前他才找到了我。听说你那个学校不错,我转到 你的学校里来我们在一个班上课好吗?”
  家霆欣喜地点头,说:“好极了!”他从欧阳的话里听出,她有逃避谢乐山的意思。
  冷盘里的酸黄瓜太酸了,欧阳素心把黄瓜留下不吃,说:“你还记得在南京学校上初一时,我们一起演剧跳那个舞蹈的事吗?”
  “哦,”家霆眼睛亮了一下,像在追忆一个美丽又远在天边的童话。那次,在同乐会上,音乐老师让他和欧阳素心两人跳一个名叫《睡狮 ,醒来吧》的舞蹈。家霆穿一条红短裤,上身斜披一块兽皮,佩短刀,演睡狮。狮子沉睡不醒,林中的豺狼虎豹都出来蠢动,讨论要分食狮子 。狮子仍沉睡不醒。欧阳素心饰演林中仙子,穿白纱衣,戴花环。她飘飘欲仙地舞着出现在狮子身边,用歌声唤醒狮子。她手腕和脚踝间系着 小铃铛,舞姿和歌声、乐声、铃声和谐协调。她舞完唱完,睡狮醒了,手挥银亮的短刀跳起舞来,英武健美。豺狼虎豹狼狈逃窜。……家霆叹 息地说:“那怎么忘得掉!那次,你的舞蹈和歌声真美。”
  欧阳素心特别喜欢家霆讲话时的丰富表情。随着话声起落,家霆那对黑眼睛里闪烁着激情,奔放着旺盛的朝气,她说:“在南京学校里时 ,我一直觉得你这人不错!”她那双眼睛好像老跳动着一种希望的火苗,使人看了动心。
  白俄老太太又端来了刚煎好的猪排,溢出肉香。她撤走了空盆、空盘。家霆凝视着欧阳素心,问:“为什么呢?”他注意到她有修长的睫 毛。
  “有一次,排《睡狮,醒来吧》的时候,我手在窗户的钉子上划破了一个大口子,血直淌。音乐老师恰好不在,我哭了。那时男生同女生 多讲话要被同学笑的。你没有顾虑这些,你叫我不要哭,马上跑到医务室给我拿来了红药水和纱布棉花,给我包扎。你还记得吗?我当时真感 激你,可什么都没有说。连一声谢谢都没有说。”
  家霆记得,想不到的是这件事欧阳会一直放在心上。此刻,同欧阳在一起,他感到一种生活的欢乐。
  留声机上的乐曲放的是舒伯特的《圣母颂》,圣洁、高超、悲凉,似乎更促使人们去勾起回忆。不信耶稣教的人,也会喜欢这曲子。
  欧阳素心用刀叉切着猪排,说:“有一天下雨,在校门口,我见到你站在那儿不知等什么人。后来,才听说你拾到了一个钱包,在等候失 主。失主来了,是个初二同学的父亲。听说钱包里有几十元,那家长拍着你的肩膀说:‘好学生!好学生!’去找级任老师,夸奖了你!”
  这件事,欧阳不提,家霆早忘了。她一提,看她说话时那种富于感情的表情,家霆感到温暖,不禁想:呀,看来,在南京时,我们虽然都 还小,却互相都在关心。我那时喜欢看看她,也喜欢同她说说话,很注意她的一切,想不到她也是这样,忍不住说:“欧阳,我对你的印象也 很好。还记得吗?我们常交换些书看。我借过一些书给你,你也借过书给我。你的书总是干干净净的。”,刹那间,从前在南京学校里的生活又 回来了。
  “我到现在仍喜欢看书,心里有了苦恼,就在书里寻找提神的办法。中外文学名着、历史、传记、哲学……什么都看。”欧阳素心忽然由 开朗变得有点郁悒了,问:“你呢?”
  西菜店里来了一伙青年男女,五六个人,谈笑风生,坐到远处一个桌子上。白俄老太太将两杯咖啡送来,转身去招待客人了。
  “我也一样。”家霆端起咖啡杯,不禁想:咦,她有什么苦恼呢?家庭条件是优越的,本人条件又好。转瞬又想:啊,她的生母已经不在 ,现在是继母。她的弟妹一定也是继母生的。她同我一样,我不也有时心里很不快活的吗?一想,更同情她,也更喜欢她了,点头说:“喜欢 看书,什么都看,但主要还是喜欢看点小说、杂文、诗歌。”他讲了一些中外大作家的名字和名着,问:“你呢?”
  “一样!”她抿嘴笑着点头,“我们可以常常有更多的话好谈了!你知道,我有时很寂寞,非常寂寞。但以后,也许我不会再那么寂寞了 。”
  家霆喝一口咖啡,咖啡质量不好,没有香味。他觉得她像一块磁铁,吸引着他,打趣地说:“为什么说‘也许’呢?”
  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咖啡,说:“因为,有时候,发自内心的寂寞可能不是别人能够代为消除的。”
  “有些什么苦恼与寂寞这么沉重呢?”家霆看着她那美丽而带着郁悒的脸,充满着热情和关切地问。这张脸先一会儿是十分开朗、幸福的 。
  她微微一笑,喝了一口咖啡,站起身来,说:“走吧!上我家去再谈一会。”
  她付了账,陪家霆走出“白拉拉卡”到门外。天已黑了。霞飞路上有零落的汽车尾部亮着红灯来往行驶。商店的霓虹灯夜招和广告在眼前 闪烁着色彩变幻着形状。路边人行道上行人很少。天,有雨意。他俩准备转弯向环龙路上走去。
  一个穿得破烂的八九岁的女孩上来乞讨。欧阳素心从皮夹里取出钱来亲切地递给了小女孩。小女孩谢着走了。她看着小女孩的背影,叹口 气说:“有时,我看到这种事就难过。难过时,我带上零钱沿霞飞路走过去,一路施舍,直到把钱全给光才慢慢再走回家来。可我没法使所有 的穷人都变富,这么一想,心里又压抑了。”
  他觉得她心好,真是一个可爱的少女,不由得用一种流露出深情的眼光看着她。
  走了几步,他突然问:“你将来上大学想学什么?”
  “学医,或者学艺术、学绘画。”
  “为什么?”
  “医,可以给人解除痛苦;艺术和绘画,可以给人美。”她反问他:“你呢?”
  “想学文科,最好做一个朱惺公那样的新闻记者!”
  她笑了:“人真奇怪,即使一样的事,也会有各种不同的想法。”
  天黑黝低沉,雨意更浓。突然,一个卖报的小孩声嘶力竭地叫着从后面跑了过来,一面跑一面大叫:“号外!号外!要看希特勒进攻波兰 的重要新闻!……号外!号外!德国闪电战三路夹攻,美国和法国要向德国宣战!”
  家霆“哎”了一声,心里一惊,上前截住卖报的小孩,掏钱买了一张“号外”。欧阳素心也上来紧挨着他注目阅读那张号外。一种对战争 的不安的感情,在两人心中同时激荡。
  就着街灯橙黄的灯光,看到用大号铅字排印的号外,是一则路透社电讯和一则合众社电讯,内容相似,正是卖报的小孩叫喊的那样。
  家霆和欧阳素心靠着街灯的光,读完了号外上的电讯,默默移步。卖报的小孩已经远去,买号外的人很多,有的边看边走,有的嘁嘁谈论 ,路人的脚步似乎更匆匆了。家霆一时还意会不到欧洲战争的爆发会造成怎样的后果,但从电讯中已经闻到了浓烈的火药味,感觉到了枪声、 炮声、炸弹声……坦克和飞机的驰啸,妇女和儿童的哭泣,死亡与鲜血的呈现。顿时感到有一股滚滚战争暗流正掀起惊涛骇浪。它冲击着欧洲 ,必然也要震荡到亚洲,震荡到中国。……他不禁吁了一口气,心揪紧了。
  欧阳素心声音很不平静:“唉,这世界,人好像疯狂了!战争真像一只能毁掉一切的野兽,像一场杀人遍野的瘟疫!从东方到西方,都在 听任战火蔓延!人为什么不能用爱来代替恨?用和平来代替战争?用宽恕来代替杀戮呢?”
  他们在环龙路上慢慢向前走,欧阳素心带着路。家霆看着欧阳素心的脸。夜色中,她的脸显得苍白。他听得出她的话发自内心,所以十分 动人,但他并不认为她的话正确。抗战爆发后,他在颠沛流离中也觉得战争的可怕与可恨,却清醒意识到发生在中国的这场战争是日本帝国主 义者强加到中国人头上来的。如果不抗战,意味着亡国,意味着听任敌人屠杀蹂躏。从听到南京大屠杀的消息后,他更坚信这一点。现在,住 在上海租界上,靠着租界庇护,这“孤岛”上并不是前方那样的战场。可是战争正在用另一种形式在进行。能使人感觉到,战争不但在进行, 而且很激烈。像朱惺公这样的人就是为国家民族战死的勇士。暗杀朱惺公的,正是敌人──日本帝国主义者和汉奸。爱和平,是一回事;有没 有可能,又是一回事。欧阳素心的感叹现实吗?当然不!
  家霆忍不住把心里想的讲了,最后说:“欧阳,你的期望是好的,可是日本鬼子杀了我们那么多同胞,我无法爱他们!我的小叔战死在南 京,这仇我要报!日本鬼子侵略中国发动战争,要我像汉奸那样去同他们讲和平,也办不到!现在,只有汪精卫之流才叫喊和平,那是假和平 !不含善意的和平!爱国者只有坚持抗战这一条路!”他说这话时,十分激动,热血沸腾。
  “你认为打仗是好事?”她立定了脚步,脸上表情严肃。
  他皱皱眉:“打仗当然不是好事!但日本打你,你不打他怎么办?我恨死日本鬼子了!”他率直、热情,生气勃勃。
  欧阳素心像被火烫了一下,纠纠眉,又像忽然克制地说:“人如果都是像你这样,战争就只能连续不断。要都像我这样,也许人类才能有 和平与幸福。”
  家霆不愿让气氛过于严肃,微笑着说:“在战场上,不是你杀他,就是他杀你!如果面对凶恶的敌人,他要杀你了,你怎么办?让他杀? 不还手?”
  “你是雄辩的!”欧阳素心笑笑,笑得勉强,“我不是说日本没有侵略中国!也不是说中国不该抗战!但我希望消除仇恨,换成和睦。为 什么日本人一定要侵略杀戮中国人,而中国人一定要仇恨报复日本人呢?不能再播种仇恨了!你不要也不该消灭我这种爱的信念,倘若人类没 有爱只有仇恨,绝不是人类的福气!人类应该相爱,人类需要和平,这没有错!”说完这些,她又继续往前走去。
  黑暗中家霆明显地感到,欧阳的脸由于激动一定显出了淡淡的红晕。他本来可以再辩下去,却决定不再多说。辩论的题目太严肃了!他觉 得这一会儿两人之间谈话的气氛不如先一会儿融洽甜蜜了。他不愿意再使气氛变坏。欧阳素心十分可爱,也十分任性。她有自己的主见,一时 是不容易改变她的。他们走在环龙路上,有一幢西式房子的楼上,传出了悠悠的钢琴声,窗户里露出白色纱窗帘和灿灿的灯光。琴声在夜空中 打着旋,显得飘缈、空灵,又带着伤感,使人能想起悲伤的事。他们都默默无语。
  欧阳素心带家霆走到一幢假三层的花园洋房的黑铁门跟前了。这幢讲究的法国式洋房,二尺多高的矮围墙上围有带着尖镞的铁栅栏。他明 白到了欧阳的家了。这幢洋房在沉沉的黑暗中,楼上楼下有些房间亮着灯。他发现欧阳素心似乎仍沉浸在一种不愉快的情绪中。他忽然决定如 果她热情邀约,就进去坐坐;如果女她不热情,就不进去了。
  他朝天上看看,上下四方的黑暗,有一种不可解脱的沉重的压力,快要下雨的气氛更浓了。
  他说:“欧阳,我将你送到家了,你进去吧!”
  “你不进来了吗?”她问,看不清她的表情。
  “不早了,我下次来看你吧。”他回答,心里等待着她邀约。他不能不承认,同她在一起,灵魂能得到最大限度的和谐与共鸣,“天快下 雨了。”
  “好吧。”她说,“我今天也有些累了,你是否能把电话号码和地址给我呢?”
  他告诉了她电话号码和地址,也问了她家里电话的号码。看着她揿了一下门上的电铃,就同她说了声:“再见!”
  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其实他心里并不愿意匆匆就离开她。她脱俗不羁、纯洁美丽的神情和她那双跳动着希望的火苗的眼睛,使他心 神震撼,再也忘不了。他走到电车站时,下小雨了,柔和而缠绵,恰似他心头的感情。
  二
  一连两天,童家霆都没有接到欧阳素心打来的电话。
  他清醒地发现自己缺少不了她。难道这就是初恋吗?
  那晚的仓促离开,而且是在不太协调的气氛中分别,使他心里遗憾。他怕自己在说不清的一种心态中伤害了她的感情。她一定是非常高傲 的,甚而任性得有点无边无际。他回想,那天重逢后她是很喜欢他的。难道刚见面,只不过争论了几句不应造成气恼的话就会从此分手?他有 些后悔由于自己的矜持,当晚的告别过于草率和生硬。应该想法弥补,他想:如果再等两天仍接不到电话,我一定打电话去,约她见面,或者 径直在夜晚到环龙路她家那幢矮墙上有尖镞铁栅栏的洋房里去找她。
  下午五点多钟,从学校里回家后,他在后门口厨房里的桌上看到搁着他的一封信。厨师傅胖子阿福粗声粗气地说:“有你一封信。”
  这厨师傅有点势利。他接过信来,想:谁来的信呢?难道是欧阳素心?拆开信来,意外地看到是舅舅柳忠华的信,他激动得几乎想叫起来 。
  信很短,写的是“我已到沪,望即来看我。接信后三天内每日傍晚到沪西开纳路永康纱厂劳工夜校找杨秋水”,下面署名是“忠华”。
  家霆无论如何想不到在香港《港声报》做记者的舅舅怎么突然又在上海出现。看了信,心里怦怦地跳,决定马上到沪西开纳路去一次。他 上了二楼。方老太太房里仍是一桌麻将,噼噼啪啪的牌声夹着谈笑声。他进自己的住房放好书包,见戏迷表哥方传经不知从哪里借了一件鱼鳞 甲戏衣穿在身上,脚上登着有大红穗子的彩鞋,正拿了把宝剑在房里学舞剑。见他回来了,传经逞能地说:“来来来,家霆,你来得正好!我 们票房要彩排《霸王别姬》,你来看看,我这虞姬的扮相怎么样?”
  戏迷表哥长了两个朝外伸的门牙,唱青衣扮相难看。他刚找医生拔掉了门牙,还没安上假牙,一说话就露出两个血窟窿,看了恶心。也不 等家霆回答,他已挤压着嗓子道白了:“大王啊!自古忠臣不事二主,烈女岂嫁二夫?也罢!愿借大王腰中宝剑,自刎于军前,喂呀──以报 深恩!”说着,用宝剑要自刎。
  家霆心里有事,不想再看他忸忸怩怩,说:“马马虎虎,不过你的门牙得赶快装!”说着,赶快向对面童霜威的房里走。
  童霜威正寂寞地独自坐在沙发上看书,见家霆回来了,有几分高兴,说:“回来啦?”
  家霆将柳忠华的信递过去,轻轻地说:“爸爸,怪事,舅舅来信了!”
  “什么?”童霜威惊讶地取出信看,沉吟着说,“他来上海了?”显然也出意外,将信看完,说:“快!快秘密去见见他!看看他有什么 事。你到外边馆店里吃点东西直接去吧,他们一打牌,晚饭又不知要几点钟吃了。”
  家霆点点头,见童霜威忽又浩叹一声,说:“他一定是赞成我不在上海呆下去的。你这个继母呀!自从上次闹了以后,直到今天,对我还 是冷冰冰。同她谈走的事,也不得要领。手脚全给她捆住了!我真恨哪!我现在决定:一面继续要说得她同意我立刻走,一面要找张洪池想想 办法,让他帮助我走。只是张洪池鬼祟得很,无处找他。今天见到你舅舅,你不妨也对他说说我目前的处境,问他能不能想想办法帮我走。万 不得已,我可以带着你走了再说。一是要有笔钱,二是到香港得有个地方先落脚。”
  家霆点头,说:“好,爸爸,我走了。”
  出了门,步行走到南京路,坐公共汽车到静安寺,又转车到开纳路,路上足足一个多钟点。
  沪西开纳路一带,有点冷冷清清。这里有些新开办的小型工厂:火柴厂、电灯泡厂、丝厂、小五金厂……家霆找些工人模样的路人打听, 终于找到了永康纱厂的劳工夜校。夜校在一个小弄堂附近的几间平房里,挂着个木头牌子。摆饰简单陋旧。附近倒很安静。
  家霆上去,见门敞开着,里边坐着两个女的:一个年岁大些,一个年轻,模样都像教员。家霆走到门边,问:“有没有一位名叫杨秋水的 在这里?”
  那个三十七八岁光景年岁大些的女教员从一张桌子后面站起身来,说:“我是杨秋水,你姓什么?”她戴眼镜,挺清秀,有一张白得素净 、端庄的脸,和和气气。
  家霆回答:“我姓童。”将信递了过去,说:“我找舅舅。”
  杨秋水摇摇头,说:“不知道这件事,我也不认识这个人!”将信退还给了家霆。
  家霆失望,“咦”了一声,说:“奇怪!”见那戴眼镜的女教员盯着自己看,祈求地说:“我有要紧事要找他,他写这信叫我来的呀!”
  见他十分真诚焦灼的模样,杨秋水问:“你是一个人来的吗?”见家霆点头,她起身出屋,说:“你跟我来,我给你打听打听。”
  家霆感激地谢了她,跟在她身后走,想:看来,她刚才是诓我的。他意会到舅舅这类人做事总是喜欢秘密的。
  杨秋水带着他走了一段路,忽然弯进一个又窄又破旧的弄堂里去。进了弄堂,对他笑笑,满怀感情地说:“啊,你就是家霆!都这么高大 了!真是光阴似水啊!”又慨叹地说:“你的眉眼跟你妈妈真像啊!”
  家霆奇怪地看看杨秋水,想:看来,她也知道我!是舅舅告诉她的?她还认识妈妈呢!
  杨秋水亲切地拍拍他的肩膀,又说:“你不知道吧?我是你妈妈的好朋友呢!你舅舅给过你爸爸一张你妈妈的遗像吧?照片是她生前赠我 的。我保存了多年,直到见到了你舅舅才给了他的,他又转送你们了。”
  家霆心里升起一股敬意,说:“啊,是这样!阿姨,照片我现在保存着。”他真想谢谢这个戴眼镜的眉清目秀的女人。刚见到这女人时他 不觉得可亲,但她一讲照片的事,他就觉得她十分亲切了。他想起了去年在香港时舅舅将照片带来送给爸爸的事。他问:“阿姨,我舅舅在干 什么?”
  杨秋水手一指,说:“他暂时住在这里。”她手指处是一所破旧弄堂房子的后门灶披间。说话间,到了门前,门紧闭着。杨秋水“笃笃” 敲了两声,又“笃笃”敲了两声。
  门“呀”的一声开了。家霆看到,舅舅柳忠华站在眼前。
  啊,生活中的事有时能比小说里写的还奇还巧。在上海租界上,能突然又见到舅舅柳忠华,真使家霆觉得神奇,觉得不可思议。
  夏秋之交,柳忠华穿了朴素的灰色旧西裤、白衬衫,显得非常精神,只是干燥、粗硬的黑发、开阔的前额、刚强下撇的嘴角和那执拗、深 邃的眼睛,仍同在香港见到时毫无区别。
  家霆喜叫了一声:“舅舅!”热情地扑上去抱住了舅舅。他的眼眶湿润了,心里好像有许许多多话要同舅舅讲。
  柳忠华笑了,拍着他肩膀说:“我知道你收到信立刻就会来的。怎么样?你好吗?”他嘴上浮着亲切的笑意。
  这个灶披间,阴暗、潮湿,现在放了一张简陋的小铁床,铺着席子,有两只板凳、一张破旧的方桌和一些热水瓶、锅碗勺等用具,还有一 只熄了火的煤球炉,边上有一堆煤球。估计原来是个什么工人住的,墙角有些五金零件和扳子等工具。墙上糊着旧报纸和发了黄的《良友》画 报的画页,还挂着一面破了的镜子。
  杨秋水关上了门,打趣地说:“刚才,一见面,他打听你,我说:不认识这个人!你没看到,他那失望的样子叫人有多动心!一看他那两 只眼睛,我就想起了他妈妈。我就在心里说:没错,确实是柳苇的儿子!”
  柳忠华介绍说:“家霆,你妈妈生前是叫她秋妹的,你该叫杨阿姨。”
  杨秋水笑着说:“叫过了叫过了。”她又亲热地拍拍家霆肩膀,说:“我前边夜校还有事,你们谈吧。”说着,轻轻开门又关上门走了, 一串脚步声窸窸远去。
  家霆坐下,急切地问:“舅舅,你怎么来上海了?”
  柳忠华笑笑:“说来,话就长了。你们来上海时,报馆正派我在重庆采访。我回到香港后,知道你们到了上海,心里很不是味。三个月前 ,报馆又派我回上海,要我写上海通讯,我就来了。我很想了解你爸爸带你回来后,这十个月来的情况,你谈谈好吗?”
  柳忠华当然不会告诉家霆他所担负的任务。他到上海,是需要把大量来自敌伪方面的情况,来自各界人士的动态、反映、情绪和问题,都 及时收集汇报上去。他也负责协助建立一条从上海到皖南和淮南、苏北解放区的交通线,来保证上海和解放区的人员、物资交通顺畅的任务。 为了这,他通过关系参加了“上海民众赴新四军慰问团”,从上海已经到皖南新四军里去过一次。那路线是从上海装作去内地探亲,坐船到浙 江温州。到温州后,去安徽太平。国民党虽然阻止慰问团去皖南,但太平有新四军办事处。取得联系后,新四军派出部队迎接,国民党第三战 区就不能不同意慰问团去了。慰问团将一面“变敌人后方为前线”的锦旗献给了新四军军长叶挺和副军长项英,将医药等慰问品送到了皖南, 回来还不久。
  家霆看着脸上有风尘之色的舅舅,扼要但是完整地把跟爸爸回上海后直到现在的全部情况都讲了。不但把方立荪的事告诉了舅舅,也特别 把谢元嵩、张洪池、江怀南的事都谈了。对李士群的威吓也如实说了。
  柳忠华认真听完,又问了些问题,最后去床上席下拿出一张报纸,说:“我给你看一张报纸,你看看是怎么回事?”
  家霆拿过来一看,是一张《新申报》,说:“这是日本人操纵着由汉奸办的报纸呀!是吗?”他知道《新申报》在租界上不大见到,只是 在租界以外的敌占区里发售摊派。
  柳忠华指着报上的一大片名单,说:“你看!八月二十八日,汪精卫那伙汉奸的‘国民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上演了!听说这个会将达 到两个目的:一是要把所谓‘和平反共救国’写入汪记国民党的章程,对三民主义作出符合日本侵略者要求的解释;二是要把国民党的‘总裁 ’改成‘主席’,由汪逆来担任‘主席’,然后集合南北的大汉奸,举行‘中央政治会议’,以便搭起‘国民政府’的架子,使汪伪傀儡政权 正式粉墨登场。你看,这是所谓中央委员会名单!中委中赫赫写着你爸爸的名字呢!”
  家霆看着,果然在名单中有“童霜威”的名字。再看名单,汪精卫、周佛海、褚民谊、高宗武、陶希圣、要梅思平、罗君强、丁默村…… 都是知道的。谢元嵩的名字也在,同那些臭名昭着的老牌汉奸温宗尧、陈群、任援道、卢英等并列在一起。家霆心里激动,脸刷地一下子红了 ,生气地说:“呀!怎么将爸爸也列上了呢?”
  前面的堂屋同柳忠华住的灶披间是隔断的。那边堂屋里有了人声,也传来了一股白水煮青菜的淡淡的清香。
  柳忠华沉思着轻声问家霆:“会不会他有什么事瞒着你了?”
  “不会的!”家霆摇头思索着答,“确实不会的。再说……”他看着报纸说:“这个汉奸们的会是八月二十八号开的。那天和以后的日子 ,他从来没有出去过,也没有人来找过他!”
  “那就怪了!”柳忠华继续思索着,突然好像又有所解悟,“也许汪逆他们是盗用了他的名义。我听说‘七十六号’正在拼命拉人下水, 不仅大批吸收特工人员,还用利诱威胁等手段,把社会各阶层人士拉人所谓‘和平运动’,为汪逆扩大汉奸队伍。所谓参加‘和平运动’,手 续非常简单,填一张宣誓书表示忠于汪精卫,可以每月领取津贴。日本正从正金银行拨大批活动经费给汪精卫。但他的威胁利诱并不都生效, 他们达不到目的,对你父亲这样的有声望的人物,谢元嵩牵线,李士群出面请吃了饭,他们就盗用了名义。一方面扩大声势,一方面造成既成 事实,倒是十分可能的!”
  家霆着急了,问:“舅舅,怎么办呢?”他觉得问题非常严重,太严重了!严重得使他透不过气来。
  柳忠华坚定地说:“最好的办法,当然是立刻离开上海,走!敌人这一手很厉害啊!实际是釜底抽薪!在汉奸名单上添上了你爸爸的名字 ,使他去不得重庆,只能俯首就范了!你要告诉你爸爸:一定要赶快离开上海,立刻去香港!这张报纸给你。”他突然掏出钢笔来,在那张汉 奸报纸顶端空白处写下了十个字:“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将报纸递给家霆,说:“你带回去给他看看。你说,我主张他快逃离上海, 切莫犹豫!”
  家霆坦率地说:“但是他走不了,没有钱!方丽清不给他钱走!需要很多钱!他要带我走,到香港后,吃、住等等都要花很多钱。要是再 去重庆,花钱更多。”他忍不住将方丽清的事粗粗细细都讲了,也将来时爸爸让他对舅舅说的话讲了。
  柳忠华听罢,摇摇头又叹息一声,说:“人是会变的。早年,你爸爸参加讨袁世凯时,在上海,险险被密探抓去。为了逃命,他身边不名 一文就溜上了日本轮船去到了日本。那时,他的顾虑哪有现在这么多。现在,养尊处优惯了,干什么事都要讲条件,办事就特别困难了。要是 换了一个普通人,只要需要,哪顾得讲什么条件。你们走,船票我可以想办法,但坐头、二、三等舱太贵了,是不是我给你们准备两张四等舱 的船票。美国邮船四等舱是满不错的。到香港后,暂时先在你黄祁老师那里落落脚,住的条件差些,但何必计较这些呢,你说是不是?”
  家霆认为舅舅说得有理,连连点头,不禁想起在香港时给自己补习功课的黄祁先生来了,也想起自己同爸爸一起离港来上海时,黄祁送行 的情况。黄祁那戴着眼镜有点书呆子气的面容又出现在他眼前。他问:“黄祁先生好吗?”
  柳忠华点点头:“他仍在办他的补习学校。你们去,短期住在他那里落落脚是没问题的。你回去同爸爸谈谈,这样安排,行不行?”
  家霆应承:“好,我回去就跟他说。”他见了舅舅,感到特别亲切,心里有无数的话要同舅舅说。他十七岁了!懂得人同人之间有些感情 和感觉,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比如舅舅这个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无须多问就似乎很清楚。他懂得共产党干事是十分秘密的。有 些事不宜问他也不问,反正他相信舅舅,知道舅舅是抗日的,爱国的!感到舅舅对于他做的一切属于抗日爱国的事都是会支持的。他忍不住用 一种带点炫耀的语气和态度说:“舅舅,你想不到吧?我和两个要好的同学,程心如和余伯良,常写抗日传单出去散发。……”撒传单的事他 从未向爸爸说过,因为怕爸爸责怪和禁止,但对舅舅,他觉得是可以老老实实讲出来的。
  外边,天色暗将下来,柳忠华“啪”的开亮了电灯。一只昏黄的十五支光灯泡,金灿灿的光辉披洒下来,虽不明亮,却像阳光让人舒适。 他看着家霆,关切地说:“抗日是对的,撒传单可要特别小心,不能出事。以后,孤岛的形势将越来越坏,你们可以把仇恨放在心里,努力读 书,努力上进,倒也不一定要常干这种事,因为你们都还小,不成熟。自发地干,危险,效果也不会很好。”
  家霆把同心如、伯良组织了“爱国党”的事讲了。
  “爱国党?”柳忠华听后咧嘴笑了,拍拍家霆的脑袋,说,“真是小孩子气!这是个什么党呀?你懂得什么是政党吗?署这个党的名义散 发传单还不如不署的好,民众不一定喜欢这个什么‘爱国党’呢!”他笑得很高兴。
  舅舅问的问题,家霆觉得说懂也懂,说不懂也不懂。反正,几个人凑在一起,志同道合,为爱国来抗日,就算个政党了吧?舅舅的话,是 笑他们幼稚,但对于撒传单抗日,舅舅还是肯定的,这使他欣慰。于是,他又把去吊唁朱惺公送赙金和挽联的事也讲了,并且把挽联背诵给舅 舅听。
  楼上人家不知碰倒了凳子还是什么,“砰”的楼板一响,天花板上落下些灰尘来。
  听了挽联,柳忠华动容了,说:“写得好!”他被外甥表达的爱国热情感动了。外甥处在方家那样一个环境里,他不放心。现在,同外甥 接触以后,他放心了。、一个孩子的成长,起作用的不仅仅是家庭,社会影响是不可忽视的。从家霆身上,他看到童霜威是有爱国思想的,有 一股民族正气,显然是给了家霆好影响的。他心里欣悦,爱抚地看着家霆说:“家霆,你又长大得多了!舅舅看到你健康成长,爱国,有正义 感,舅舅高兴。你所处的家庭环境不好,舅舅本来极不放心,怕你在恶劣环境里会成为一棵歪歪斜斜不成材的小树。但今天同你接触后,舅舅 放心了!舅舅非常高兴。”
  家霆听舅舅这么说,心里兴奋,忍不住问:“舅舅,为什么汪精卫这么拼命反共?听说他们要在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子上加个黄布条,上 写‘和平、反共、建国’。朱惺公收到的‘七十六号’恐吓信署名是‘中国国民党铲共救国特工总指挥部’,朱惺公反汪抗日,他们就说朱是 共产党,杀了他。但我听人说,朱惺公并不是共产党。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朱惺公不是共产党人!”柳忠华轻轻地告诉家霆,“他只不过表达了中国人反抗侵略反对卖国的一种正气。正由于共产党人历来反对帝 国主义,历来主张抗日反侵略,历来反对卖国!所以日本人和汪精卫反共是必然的。你应当知道,国共两党在历史上曾经很好地合作过,但后 来在反帝反封建上,国民党叛变了,就大杀起共产党来了。你妈妈也是在十年屠杀的白色恐怖中牺牲的。西安事变后,国共两党在抗日的旗帜 下,又开始了合作,但国民党里的右派、堕落成为汉奸了的汪精卫之流投靠了日寇,他们自然又要高举反共的旗帜。迁都重庆的国民党里的右 派,对抗战总是动摇,他们也害怕共产党的力量扩展,怕共产党得人心,就总要同共产党闹磨擦。所以共产党现在提出:妥协与分裂是中国当 前的两个最大危险!号召全国同胞起来,坚持抗战、团结、进步,反对投降、分裂、倒退!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坚持敌后抗战,战 果辉煌,但处境艰苦。在‘孤岛’上的共产党人,也是一样。孤岛情况复杂,共产党人的抗日活动,不但要受日本、汉奸的明枪,还要防国民 党右派的暗箭。我这么说一说,可能太简单了。你懂吗?”
  家霆点头,他不能说全懂,但也还是大致明白的。看到外边天色已经漆黑,他虽心里还有许许多多话要说要问,又记挂着要早点回去,可 以将《新申报》连同舅舅的话带给爸爸。因此,他说:“舅舅,我想回去了!”见柳忠华点头说好,他问:“舅舅,我以后怎么找您?”
  柳忠华含着感情地说:“你告诉我电话号码,我可以随时同你联系。”听家霆讲了电话号码,他将电话号码复诵了一遍,似乎就记熟了, 说:“我如果打电话给你,就说是你的同学好了。这地方,我最近要离开的。今后,行踪也还没有一定,你是无法找到我的。由我同你联系就 是。”又说:“你住在方家,环境不好,自己要多注意。我想,如果你爸爸被盗用了名义而他又不肯落水的话,说不定会有什么灾祸降身的。 比如说,‘七十六号’的特工会不会已经派人监视他的行动了呢?会不会绑架或暗杀他呢?这些都要想到。这样吧,你回去同他谈后,如果我 提的方案可行,我明天晚上七点打电话给你,你就告诉我,我好立刻给他准备去香港的船票,然后合计秘密脱身的办法。你看好不好?”
  家霆见舅舅设想得周到,当然说好。他决定走了,忽然想到杨秋水。虽是初次见面,由于杨秋水告诉了他关于她同他母亲交往和保存照片 的事,使他心里感觉特别可亲,他不禁问:“舅舅,刚才带我来的杨阿姨,我以后可以找她吗?”
  柳忠华亲切地看着他,摇头说:“不要找她!”他这样说,家霆有些失望。
  家霆明白,像舅舅这些做秘密工作的人总是尽量谨慎的,看来,杨秋水阿姨也是他们一伙的人!他虽失望,又想通了:是呀,连我同程心 如、余伯良撒点传单都必须秘密小心,何况他们呢!
  家霆请求说:“那,我去向杨阿姨告个别。也不知怎么的,我看到了她,特别想起了妈妈!”
  柳忠华深情地看着家霆,说:“她确实是你妈妈的好朋友,她对你也当然有感情。”他摸出一只旧怀表来看了一下,说:“好吧,现在离 她上课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她一定在。我陪你去,告个别!”说着,陪家霆出了灶披间,轻声带上了门。
  弄堂里一盏路灯的灯泡坏了。两人走在黝黑、窄小、破旧的弄堂里,住户的门户大都闭着,亮着灯的人家不少。有一家人家在打小孩;另 一家夫妻在吵架,有清脆的摔碗声,男的吼,女的哭……走的是来时的路,绕到了刚才家霆到过的劳工夜校附近,远远看到夜校金灿灿的灯光 ,也看到里边有人的身影在晃动。杨阿姨的屋里好像有两个人。
  柳忠华在路边街灯旁墙影里伫立着,让家霆前去,说:“你去找她,告个别。我等你,快去快来!”
  家霆轻盈地走向劳工夜校,走到亮着灯的平房门口朝里一望,惊奇地“呀”了一声,站在那里愣住了。
  杨秋水正同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谈话。姑娘剪的清汤挂面头,穿的月白色短褂、黑裤子,身材不高,乌亮的头发,长长的眉毛,白白的脸 ,眼目清明像两潭池水,酷肖死去的金娣,也有点像欧阳素心。她正坐在杨秋水身边,亲热地同杨秋水在说什么。啊!不是银娣吗?正是银娣 呀!
  家霆几乎要叫起来。银娣那天怒冲冲表露出来的仇视心理,和高傲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给他留下了深刻难忘的印象。他当时问她地址, 她不肯说。今天,怎么会碰巧在此地见到了呢?他在又惊讶又奇怪的感情中跨步进屋,叫了一声:“杨阿姨!”
  杨秋水见他来了,笑着和蔼地说:“啊,家霆,坐一下。”
  家霆朝银娣看看,说:“银娣,是你?”
  银娣朝家霆看看,似是遗忘了又想起了,说:“啊,是你!”她的表情特别,有一种复杂的情绪。
  杨秋水坐在灯旁,近视眼镜的镜片闪烁着灯光,说:“怎么?你们认识?”
  家霆点点头,但来不及讲什么了,只问了一句:“她在永康纱厂?”
  杨秋水点点头,说:“是呀!她同她娘都在永康。她在上我们的夜校。”忽然,明白了似的说:“对了!难道她的姐姐金娣过去就是卖给 你继母家的?……”
  家霆脸上发烫,脸红了,什么也说不出来。能说什么呢?方丽清曾残酷虐待金娣,金娣早已被日本飞机的炸弹炸死了。方家又势利、蛮横 地对待过金娣娘和银娣。
  这一切都非常丑恶,使他感到耻辱。此刻,见到了银娣,他虽心里有一种感触和同情,却既无法表达这种感情,也拿不出什么银娣母女俩 切实能接受的帮助来。他能说些什么呢?一时心上的伤痕被触动了,又想起了在广东坪石站埋葬金娣时的情景来了。他只好懊恼地点点头,心 里只想早点离开,说:“杨阿姨,我是来向您告别的!不多坐了,舅舅在等着我,我走了!”
  杨秋水凝望着他,点点头,站起来,亲切但又带着一种严峻,叮嘱说:“再见了,家霆。”她走到家霆身旁,轻声说:“以后,也不一定 能常见到你!但要记着,你是住在坏人家里。你要上进,要常常记住你的妈妈!像她那样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她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说,近 视眼镜下两只眼睛射出光芒,是一种关切、带着期望的光芒。她又用手拍拍家霆的肩膀,似是鼓励,又是爱抚。
  家霆激动得眼圈发红,说不清为什么会这样。离别了杨秋水,他回身出来,又走到黑暗中,在舅舅等着的街灯旁边的墙影里见到了柳忠华 。
  柳忠华敏锐地见他忽然情绪沮丧,问:“怎么了,家霆?”
  他把刚才见到银娣的事讲了,又把金娣的死和那天银娣陪娘到方家寻找金娣的事讲了。带着感情,讲得动人。
  柳忠华听着,慢慢地陪家霆走到电车站去。银色的夜在街上浮动,沿街有些店家的灯光较亮,看得到路边一些工人模样的行路者脸色阴沉 ,有饥饿的神情。到这种贫苦工人较集中的地区,家霆好像看到了大上海的又一个侧面。
  柳忠华听家霆讲完,谆谆地说:“家霆,要对贫穷的劳苦大众有同情心,也要认识到他们比那些有钱的坏人像方立荪之流高贵。归根结底 ,一个人如果是为自己个人活着、为自己当官捞钱以及享乐活着,是渺小的;一个人如果能为广大贫苦劳动大众活着,替他们谋利益,才是伟 大的。我们现在抗日,说到底还是为了中华民族、为了广大的人民群众的生存!汉奸之所以可耻,是因为他们只要为了私欲就不惜出卖一切。 ”稍停,他又说:“你学过历史了吧?石敬塘将燕云十六州出卖、做儿皇帝的事,同汪精卫像不像?可惜我实在太忙了。我一直想写一本书, 考证一下从古到今的大汉奸,给每个大汉奸都立一个遗臭万年的传!这是在苏州监狱里时就有过的想法呢。”
  舅舅谈金娣、银娣的事,并没有就事论事,而是兜开去讲,仿佛是为了叫家霆放大眼界,开阔思路。
  今天,舅舅讲了不少大道理,但是家霆爱听,并没有听够。人生在世,不懂道理怎么行?年轻人正是特别需要多听听道理的时候。家霆想 :要是天天有一个像舅舅这样知识渊博、有阅历的人,把许许多多世上的大道理都能讲一讲,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柳忠华送家霆上了电车。临上电车,家霆突然想到了在重庆的冯村,他问:“舅舅,你知道冯村舅舅的情况吗?”
  “他仍在做新闻记者。”柳忠华说,“最近情况就不知道了。”
  家霆问了柳忠华冯村在重庆的地址,然后上了电车。家霆在电车驶行后,挤在人丛中,看到舅舅的背影在路边隐去,摸摸袋里那张有汉奸 中委名单的《新申报》,心里有一种空落落沉甸甸的纷繁的情绪。
  他到噪音掩盖、车辆交汇、人流打着涡儿的静安寺,估计回家已经开过饭了,找了一家小馆店吃了一碗排骨面。然后,才转车回家。转车时, 突然很想转车到环龙路去看望一下欧阳素心,但时候已经不早,又急于回去把报纸给爸爸看,决定不去了,心里想:明天!我一定去看看她! 一定要去看看她!
  三
  童霜威又是一夜没有睡好。他不但心绪不宁,由于生气,感到血压升高,心脏也不适。
  昨晚,家霆从开纳路回来时,他正在刻一方篆字“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的鸡血章消遣。家霆给他看了《新申报》,告诉他同舅舅柳 忠华见面的情况以及柳忠华的劝告和提出的办法等等,他当时看着报纸,惊呆了,怒气冲冲,脸上冒出的火气,似乎擦一根火柴就能着火。
  他实在想不到会出现这样一个从未想到过的新情况。想不到汪精卫和他手下那伙汉奸会这么卑鄙无耻。他立即敏感地想起了张洪池。那天 在那家外国人开的“皇冠”咖啡馆里,张洪池约定过几天要同他再见一次面,希望他能侧面从方立荪那里了解一下丁啸林的种种情况。结果, 张洪池并没有来联系。为什么变卦了呢?一定是张洪池看到了敌伪报上这个汉奸中委的名单了呀!真糟透了!传到重庆去后会造成什么影响呢 ?
  他分析,一定是谢元嵩捣的鬼。听家霆讲完全部情况后,他抑制不住愤怒地说:“我要打电话给谢元嵩,问问他是怎么一回事。”
  家霆陪童霜威下楼打电话给谢元嵩。谢元嵩刚好在家,接了电话,从他愉悦的话音里听来,他刚喝过酒吃了饭,一副疏懒满足的声调:“ 是啸天兄吧!哈哈,人家从南京带了些香肚、板鸭和孝陵卫的蜜酿酒来,我刚喝了两盅吃罢饭,真叫人更加思念南京呀!”
  童霜威哪有心思听他扯吃喝,打断他的话劈头盖脸怒吼起来:“我想问问:那个什么‘六大’开会的事你是参加的吧?”
  谢元嵩不说参加,也不说没参加,打太极拳似的绵软地问:“啸天兄,怎么啦?”
  “我是说:我没参加这个会,也不知道这个会!怎么名单上突然出现了我的名字了呢?是你玩的把戏?”
  “啸天兄,不要生气嘛。你的中央委员是选举产生的嘛!众望所归呀!哈哈!”谢元嵩大声笑得很开心,“是好事嘛!我这人,做什么总 是忘不了老朋友的!总是不叫老朋友吃亏的!我自己好了总希望朋友也好!会前,我是代你签了个名,但中央委员是公意决定的嘛!”
  童霜威火往上冒,头晕眼花,忍不住脱口而出骂了一声:“无耻!”
  谢元嵩竞哈哈仍在笑,说:“啸天兄,这耻字的有无,我向来是不斤斤计较的。照我的看法,无耻二字也颇不易得,无论如何,无耻也是 做人的手段之一,是不能笼统一概而论的。……”
  像一拳打在棉花絮上,童霜威一点办法也没有,严正地说:“我从未委托你签名,你怎么代我乱签名呢?你真是害死人了!人各有志嘛! 你怎么这样胡来呢?”童霜威气得七窍冒烟,冤屈得心里想落泪。
  谢元嵩更加绵软软了:“啸天兄,不要激动,不要生气!伤身体的!我的意思是汪先生一向对你不错,你对他也不错。我们又是知己。再 说,这一来,你住在上海今后安全就无虑了。你我都是本党的同志嘛!中央党部现在设在愚园路一一三六弄,有事今后你可以找他们办!”
  童霜威生气地说:“你那天说是陪我出去逛逛,却安排了李某同我见面。你应当知道,我是不喜欢同这种人接触的!”
  “哈哈哈,啸天兄!历史上任何一个政权草创之际,鸡鸣狗盗应该无所不容的嘛!北伐军定鼎南京之初,上海滩上的黄金荣、杜月笙之流 不也都脱颖而出的吗?老兄不要太清高太书生气了!何况士群他……”
  童霜威不等他说完,打断他话连声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你真是岂有此理!……”他真想咬谢元嵩一口。
  谢元嵩仍旧打着哈哈:“啸天兄,不要急躁。你应当冷静考虑考虑!我这人,一向是爱说老实话办老实事的。即使你真不想干,虚虚实实 也可以嘛!我都是为你好嘛!告诉你,你是跑不掉的!”
  童霜威差点晕厥过去,噎着气问:“你说什么?跑不掉?”
  “你已经被监视了!”谢元嵩打哈哈,“我已经听说。如果不信,你走出弄堂试试吧!无论到哪里,都有人跟着的,天罗地网。我是想把 你拉到船上来。懂得兄弟的好心了吧?”
  童霜威浑身出冷汗,泄气地“砰”挂上电话,像脑门上被狠狠击了一拳,由家霆扶着上楼,回房斜倚在沙发上,半晌不能开口。
  方丽清等在对面方老太太的房里打麻将,打得谈笑风生、兴高采烈。戏迷方传经的留声机上也仍在放京戏唱片。那是梅兰芳的《三堂会审 》。梅兰芳正在唱:“……王公子好比采花蜂,想当初花开多茂盛,他好比那蜜蜂儿飞来飞去采花心……”
  童霜威坐在沙发上,面色如土,久久默不作声。最后把脚一跺,恨恨地说:“完了!我给谢元嵩这个王八蛋害得下地狱了!”
  刚才,家霆在楼下电话机旁,对谢元嵩讲的每句话都听得一清二楚,心里也是麻麻辣辣的又气又难过,怕爸爸身体受不了,劝慰说:“也 许,他是吓唬你的!”
  “不!”童霜威判断说,“你年纪小!不知道特工的凶残毒辣。派人监视我,不会假!因为他们知道我是不做汉奸的!既盗用了我的名义 ,当然不会放心,监视我、威吓我,完全可能!”
  “怎么办呢?”家霆愁容满面,忽又带点天真侥幸地说,“立刻照舅舅的话办吧?明晚七点左右,他会来电话,我叫他买船票!爸爸,我 们偷偷逃跑!”他这种年岁,富于幻想,喜欢那种带点冒险的神奇的行径。
  童霜威江湖越老越寒心,摇头说:“不行了!晚了!”他长叹一声:“说不定我的电话他们也在设法监听呢!特工的勾当,如水银泻地, 是无空不入的啊!要注意,明晚忠华来电话,你打他招呼回绝他。千万别连累了他!让他知道我这里出了事、有人监视就行!他机灵,你巧妙 地一点他就会明白的。不要他费心了!我本来是很想设法同他见面聊聊的,目前处境是绝不允许的了。我如果同他搭在一起,问题就更复杂了 !”他摇摇头,自思自叹地又说:“再说,我在想,我是个有身分地位的人,我要走,确实还不能坐四等舱、靠黄祁的补习学校下榻。我还没 有狼狈到那副可怜相。那种样子,去了也是吃不开的!”说毕,他又长吁一声,闷闷不乐地坐着,动也不动,像一尊蒙着灰尘的雕塑。
  家霆也纠着眉尖苦恼,不知该怎么劝解,更不知该怎么为爸爸找条妥善的路。他信任爸爸在处理事情上是有经验的,也意会到“七十六号 ”的监视不可轻视。爸爸正处于生命安全的威胁中。他焦灼地问:“唉……您怎么办呢?”
  童霜威心里的颤怵仍然笼罩着,思索着说:“汉奸我是绝对不做的。我暂时只有学蔡松坡了!在这里稳住不动!既不出去,也不同人接触 ,让他们看到我毫无动静。然后,在哪一天的晚上,我就突然伺机离沪,给他们个措手不及!”说完,又是叹气。现在,又同去年冬天在香港 那段时日里一样了,他老是爱叹气。
  似乎也只好这样了。家霆也只能陪着叹气。童霜威说他要上床睡了,家霆心情不宁地离开爸爸,回房在喧闹的京戏唱片声中做英语练习题 。
  童霜威上了床,并睡不看。
  半夜,牌散,童霜威本来是准备等方丽清来睡时,再同她谈谈处境和走的打算的。没想到,方丽清进房来了,面上高兴,带着比平日温存 十倍的表情进房来了。同她一起进房来的,还有喜孜孜的方立荪。
  方立荪心宽体胖。近一向来,又发福不少,脸在灯光下红润得泛着玫瑰色,酒意醺醺还未全消,大腹便便,他一进来,出乎童霜威意外地 说:“嘻嘻,妹夫,你到底是玩政治的,政界的老鬼!嘴上说不不不,暗中不声不响却早参加了和平运动!嘻嘻,今天,我去南市,我们‘宏 济善堂’的人告诉我说妹夫你做了中央委员了!我还不相信!后来,他们拿《新申报》给我看,我亲眼看见了,才相信!哈哈,妹夫,平地一 声雷,你也算是听了我生意人的劝告。我不懂政治,但懂得做生意赚钞票。其实嘛,玩政治同做生意,我看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反正都要有利 可图!是不是?”
  童霜威早从床上起来,正襟危坐在沙发上了,截断他的话说:“你弄错了!没有的事!是汉奸盗用我的名义!”
  “怎么?”方立荪睁大了牛眼,瞅着跟自己同样吃惊的方丽清,似是问:是怎么回事?又转脸对童霜威说:“妹夫,上了报纸的事还能错 吗?你何必对我们守秘密呢?盛老三说了,哪天他要请你吃饭,来往来往,交个朋友。今天晚上,我在老太爷丁啸林公馆吃饭,他也听人说起 你了,对我说:他哪天也要请你到他那里白相白相,还说有啥事体要他说句话的,提出来就行,不要客气。有你这样的妹夫,我光荣,但我这 个舅老爷也不坍你的台。我已经在西爱咸斯路买了一幢花园洋房,过两天就搬进去住。妹夫,你和妹妹要是给我面子,一起住到我新房子里去 。那里比此地宽敞得多。……”
  童霜威实在听不下去了,打断他话说:“我对你说的全是实话。我这人,是绝对不下水的!我早对你说过了!这次,是谢元嵩捣的鬼!他 落了水,出席了那个会,竞说替我签了名。我不答应,先一会儿已给他打了电话,责问了他!混账王八蛋!他害苦我了!”
  方丽清一直憋着没说话。她进房来时,满面笑容。此刻,早已脸如冰霜了,轻蔑地说:“人家对你好,你怎么好坏都分不清?你以前不是 对我说过你没做到中央委员所以不吃香的吗?现在,天上掉了,金元宝下来,给了你中央委员,你又不要了!你没听小阿哥说吗?你的名字登 了报,连他也吃香。你怎么老是死心眼、笨肚肠?”
  童霜威恨不得拍桌子,大声顶她:“这是什么中委?伪组织,大汉奸!你还不懂吗?我是不做汉奸的!对你说过一千遍了,你还是莫名其 妙!”
  方丽清的漂亮脸拉长了,红得像桃花,“你才莫名其妙呢!放着官不做,却要像吃官司一样地蹲在屋里!我对你说:现在是我养你了!你 一个男子汉大丈夫,钞票不会赚,只知开口闭口不做汉奸!不做汉奸有什么好?有官有钞票有什么不好?你张眼看看小阿哥吧,他发大财了! 花园洋房也买进了!你却还在这里像只煨灶猫!你不难为情?”
  童霜威一时万念俱空,他真想摆脱这个庸俗、狭隘、自私自利、不通人情、毫无民族意识的女人!唉!他想:如果能出家做和尚,四大皆 空,找一处风景优美的名山禅寺去度过乱世,倒也不错。他很喜欢唐朝诗人常建的那首五律《破山寺后禅院》:“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俱寂,惟闻钟磬声。”这种意境多么美,多么高雅,最近,’他常有这种奇怪的 想去出家的想法。只要方丽清一烦一闹,出家的念头马上升起在心头。现在,又是这样。他脸色难看,强忍愤怒,狠狠地哼了一声。
  方立荪劝解地说:“妹妹,你不要瞎三话四!”又说:“妹夫,其实,你也太不会算账。你做了中央委员,南京潇湘路的花园洋房马上就 回来了!你再在汪精卫手下弄个有油水的大官做做,顶好像苏浙皖统税局局长这种官职,只要做上一年,黄金包你能用淘箩装。做生意讲时机 ,好时机失去了,懊悔也会来不及的。”
  方丽清跟着嚷嚷:“我的命哪能这样苦?”说着,掏出一块湖色绣花手绢拭眼泪,“想要大富大贵,这辈子是无指望了!我要早知道你是 个阿曲死,我才不嫁给你呢!……”边说边呜呜哭起来。
  童霜威真恨不得拿起桌上所有的玻璃杯都摔掉,硬声硬气地说:“你哭死,我也不当汉奸!”他心里想,孔子说得真对:“惟女子与小人 为难养也!”
  方丽清念经似的大声嘀咕:“人家都比你强,比你聪明实惠!江怀南处处比你会打算盘!他说你要是肯出来活动活动,捞个司法行政部长 当当毫不困难。又说: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将来汪精卫同老蒋一定会又合起来,你怎么这一点也看不到?”
  童霜威突然警惕:“怎么?你又见到过江怀南了?他在什么时候对你说的?”
  方丽清白知失言,脸突然发红,支支吾吾也不回答,反倒妖魔鬼怪似的又哭叫起来,含胡不清地嚷嚷:“……我……你一点不……为我着 想!……你……阿曲死!……你!……瘟生!……”
  童霜威又只好大口叹气了,闭住嘴背着手来回踱方步,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狮子,脸色煞是难看。
  外边,楼下楼梯口传来了“老虎头”的吼声:“今朝是双日,不是单日!给小老婆坯子灌了迷魂汤忘了吗?怎么在楼上不下来了?”
  只听得巧云在三楼迅速作出了反应:“叫叫叫,叫个屁!馋猫样的乱叫啥?他又不在我三楼,你骂点啥?真不怕难为情!”
  方立荪烦躁地撇嘴皱眉叹了一口气。看看局面很僵,心里怨怪妹夫是个“死人额骨头”。站起身来,想走了,说:“唉,占便宜的是乖, 吃亏的是呆!俗话说:‘吃顺不吃戗’!妹夫,我话只说到这里,你自己再三思!”又劝方丽清:“妹妹,好好再同妹夫谈谈,你也不要哭了 !时候不早,我要去睡了。”说着,迈开蹒跚的步子走了出去。
  “老虎头”的吼声又在响:“你这只狐狸精!”
  只听到楼梯口传来了方立荪吓人的诟骂声:“吵吵吵!吵你娘的×!困觉也没有自由吗?”
  方丽清整整一夜毫不理睬童霜威,童霜威也不想理睬她。这个女人!他想:我真想同她一刀两断!我真想去做和尚!又寻思:也许是我对 不起柳苇的报应吧?弄了一个无知无识的泼妇来受罪!在这种时候,他加倍地思念起柳苇的气质与风度来了。整整一夜,在心情渺茫中未能入 睡。
  胡思乱想了一夜,想不出别的好办法来。他认为:拒绝柳忠华的建议是对的。他相信自己已经被“七十六号”特务监视,惟一的办法也只 有暂时稳住不动,等到适当时候监视放松了,想法突然离沪。但为了经济,对方丽清还是要想法和缓关系。他突然想到方丽清的首饰盒是放在 那摞皮箱底层的一只白牛皮箱里的。首饰盒里有金镯、金链、金指环,更有珍珠项链、翡翠宝石戒指、钻戒和钻石扣花等等,钥匙方丽清经常 随身带着,夜晚才离身卸下来。他决定找机会将钥匙形状摹下来,让家霆配一把,必需时可以使用。他后悔,这步棋没有早几个月就下。如果 早几个月办了,岂不是现在早已离开上海到了香港甚至已经去重庆了吗?人为什么总是要吃后悔药呢?
  今天,他上午十点多起床后,方丽清古古怪怪又阴阳怪气地革伙(见纸质书P114)着巧云去逛公司了。后来,巧云回来吃午饭了,说方丽 清遇到个熟人,是小学同过学的小姐妹,将她邀到家里玩去了,要下午才回来。童霜威觉得:方丽清是昨晚的气未消,继续在发脾气,心里耿 耿。只有忍耐又忍耐,在加深了的无聊与惆怅中打发时间。
  家霆下午放学从学校里回来,特地到爸爸房里看望。恰好方丽清在。
  方丽清今天没有打牌,打扮得浓妆艳抹的出去刚回来,买了许多大包小包的糖食、水果、衣料等回来,都搁在桌上。她嘴里正在嘀嘀咕咕 自言自语,埋怨物价涨了,货色差了,哕嗦得没完。
  家霆进房,本想看看爸爸情绪怎样,并问问等会儿舅舅来电话时,是否按昨天讲的回复。碍着方丽清在,感到不好说了。方丽清见到了他 ,没有理睬,像视而不见,仍旧自顾自地在咕噜:“……市场物价老是波动!有进账的人家日子不愁,无进账的人家只好倒霉!”
  家霆听了心烦,也没有叫她一声,就退出房来了。
  大舅妈“小翠红”刚从盥洗室里洗了澡出来,趿着绣花拖鞋,天蓝手绢挽着头发,露出雪白的颈项,浑身散发出好闻的淡淡的香皂味,穿 一件棕红乔奇纱旗袍,钮扣还没扣好,领口敞开着。她要回房去,见到了家霆,热络地招呼:“你回来啦?”又亲热地小声说:“来!到我房 里去。我拿酥糖你吃,上午我在采芝斋买的。”
  在三个舅母里,数“小翠红”对家霆好。她是长三堂子里的人出身,识一些字,能看张恨水的《金粉世家》等小说,也会唱评弹、哼京戏 。早几年,据说非常有风韵,在堂子里时是红得发紫的女人。娶回来给方雨荪填房后,在方家地位不高。从方老太太开始,心里都瞧不起她。 她靠着对人和气、亲热,逐渐通过谦让将关系处好了,也提高了点地位。大舅方雨荪有点怪脾气,脸上不大有笑容,“小翠红”能将他侍候得 服服帖帖。她脸上总是笑,对人总是不计较,对家霆常表示关切,有吃的爱送点给家霆吃,态度真诚。家霆感到大舅妈同情自己,起先不明白 什么原因,后来,有一天他去“小翠红”房里,“小翠红”不知什么事不顺心,暗暗在拭泪。
  家霆说:“大舅妈,您怎么啦?”
  “小翠红”没有回答,最后叹口气擦干眼泪说:“家霆,你别看我整天笑,也别看我现在比过去胖了些,我心里比黄连都苦,我是药罐头 里的枣子!我是宝山县乡下的人,命苦,从小跟你一样,死了亲娘。我还有个弟弟,我爷娶了后娘,民国十五年,我爷参加北伐军打仗打死了 。家里欠债,没法活命,晚娘将我卖到了堂子里,我只有十八岁,成了谁也看不起的下贱女人了!我知道,方家谁都看不起我!你大舅也一样 ,脾气来时常动手就打。挨了打我还得笑,怕给人知道了更看不起我呀!他根本不把我当人看待的!”说了她又后悔,叮嘱说:“家霆,这些 可不要对人说呀!”一说,泪水又满腮了。家霆忽然明白了:有一次,大舅妈额上贴块纱布,说是在门上撞伤的。啊!可怜的大舅妈!
  金娣娘带银娣来讨人的第二天,“小翠红”同家霆谈起昨天的事,曾感慨地说:“唉,金娣死了,还有娘和妹妹想着她来讨人。我呢?我 是没有根的浮萍,一个亲人也没有的!”
  家霆这才明白:大舅妈同情他是个从小没娘的孩子,也感觉到大舅妈心里有苦没人谈。她不生子女。传经同她年龄只差七八岁,是方雨荪 的前妻生的,平日对她是爱答不理的。所以家霆感到大舅妈对自己还带点那种说不出的母爱。她在家霆这里能找到同情,发泄点苦闷和牢骚不 要紧。家霆心里苦恼时,在她面前谈点对方丽清和方家不满的话也可以。这样,两人之间有些“相濡以沫”的感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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