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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和人》

_34 王火(当代)
  我笑着说:“我家的房子,如今被当作敌产接收了!”
  她笑了,对田伯涛说:“不说是从日本人手里接收的敌产吗?”又对我说:“听说这房子破坏得厉害,又说有人从重庆来讨房子。一看名 片,居然是阁下,我特地来看看,希望能碰到你,还希望让你满意。”
  田伯涛卑躬屈膝:“确是从日本人手里接收的!”
  我说:“家父和我去了重庆,房子当然被鬼子占了。如今胜利回来了,总不能被日本人占住过的房子就是敌产了吧?”
  她笑着用上海话说:“这还不好办!权当派人替你看守了这久久就是!我叫他们立刻搬走。”她嘱咐田伯涛:“到百子亭去吧!那里的房子跟 这差不多大,损坏小,在那里把办公室先布置起来!”
  田伯涛诺诺连声。陈玛荔问我:“你这下留在南京不走了吧?”
  我说:“还要回去一趟,以后再来。”"这房子?……”她问。
  我说:“房子要大修才能住。我来,委托熟人修房子!”我指指忠华舅舅,觉得没有必要给她介绍忠华舅舅。
  她说:“你还在办《明镜台》?回去之前能来看看我吗?”她递了一张名片给我,“上边有我的住址和电话。”
  我违心地说:“好的!”其实心里在说:我恐怕是不会去了!她仍旧笑笑,用英语说:“你看,我又帮了你一个大忙!”我笑笑说:“可是 ,这房子确实不是敌产!是我们家的!”
  她笑了,用英语说:“你老是不知恩!”我只好仍对她笑笑。
  后来,她同我握手告别,上车走了。临走,朝我看看,忽然笑笑用英语说:“我猜,你是不会来看我的,是吗?”
  我笑笑,没有说话。
  车开走了,我对田伯涛说:“明天,我们就有人来住,找工人修理房子。请明天就搬!”
  这次,田伯涛虽然很不高兴,眼露凶光,但点头说:“可以!”晚上,写信给爸爸将这些天的事都告诉了他,并写了信给寅儿,也简单向 她谈了些回来后的情况。
  二月二十七日,星期三,晴,南京
  中午,忠华舅舅在夫子庙"六华春"摆了酒席请客。除他和我之外,有南京有名的王可方大律师,一个仪表堂堂、口才很好的律师。此外, 有两个不认识的人,一个沉静白净的穿西装的姓掘,一个像广东人外貌瘦小精干穿长袍的姓梁。
  摆这桌酒席的目的,是签订修房与租房契约。修房契约中,我是甲方,忠华舅舅是乙方,他化名刘忠,规定:潇湘路一号的房子,由我委 托大士贸易公司经理刘忠经手修理。修理费黄金二十一两,全部由刘忠一方负担。规定修理完毕后,三年期间,房屋使用权由乙方大士贸易公 司安排。租房契约,忠华舅舅是甲方,老祝、老梁是乙方,由忠华舅舅以大士贸易公司经理刘忠的名义,将潇湘路一号房屋的三年使用权让给 乙方。乙方付给忠华舅舅黄金二十六两。三年后如房屋续租,再另订新约。
  王可方大律师在两张契约上都签了字,并接受了手续费。于是,契约有效。我与舅舅,舅舅与他的"朋友"老祝、老梁,其实都在演双簧。
  下午,忠华舅舅决定离开鼓楼饭店搬到潇湘路一号去住,因为他要监工,且可节省开支。去那里住,搭地铺即可。他不知从哪里像变戏法 似的借到了被褥。我则因为就要离京去苏州和上海.暂时仍在鼓楼饭店居住。到南京要办的第一件重要大事,基本办妥了,心情轻松不少。
  二月二十八日,星期四,小雨
  南京雨量偏多,天仍很冷人的一生只有一次童年。童年时稚小的心灵每每收藏着许多最珍贵的快乐与忧愁。下午,到大石桥畔母校去看望 。最突出的印象是童年时觉得大的东西全变小了。房子、教室、操场,小时候都觉得很大,今天下午一看,却这么小。秋千架、浪木、单杠, 小时候觉得很高,现在却觉得很矮。只有树木,小时觉得很大,现在随着年轮增长,觉得还是不小。学校旁大石桥下那条河也很窄很浅了。现 在,这里是一个小学。天下着小雨点。站在校园中,看到许多孩子在嬉闹,我不能不怀念我的童年,也不能不想念起许许多多童年时的同学。 尤其不能不想起欧阳。我必须赶快到上海,赶快找到她!
  三月二日,星期六,阴雨,苏州
  离开南京前的那晚,忠华舅舅到鼓楼饭店来话别。谈得很久,我向他吐露了愿望。他勉励我的话我再也不会忘记。离开他,我有一种依依 不舍的感觉。虽然这只是暂时的分别。
  昨晚来到苏州。晚上那"哗哗哗"的麻将声,今晨那竹制的马桶刷子"嚯嚯"刷马桶的韵律,都与我童年时留下的印象能够吻合。这个有"天堂 "之称的古城,在敌伪鹰爪下已被糟踏得满目疮痍,衰败破落。这里是妈妈柳苇的故乡,爸爸曾在这里同妈妈结婚,爸爸又曾在这里的寒山寺内 被软禁过而坚强不屈。我不能不对苏州有特殊的感情。旅店在一个小巷里,走进小巷,使人寂寞孤独。昨夜下雨,小巷深处孤零零挂着几盏灯 。在路灯微光下,雨丝像一缕缕银线,从黑色的苍穹中乱纷纷挂下来。我望着灯,想着爸爸妈妈在苏州的那场跌宕起伏的梦,心里掀起了暴风 雨。
  今天,特地去枫桥镇和寒山寺凭吊。我带着对妈妈的爱到了枫桥镇。岁月的风尘,使这个古老的古运河边的小镇残破、陈旧。置身小镇, 有一种步入历史之感。这里有衰败灰黯的瓦房,有断墙残院里苍虬而出的绿树枯枝,有狭窄而拥挤的青石板条铺成的街道,有半开的门扉上斑 驳的黑漆和生锈的铜门环。许多门板店面的小铺里坐着打瞌睡的白发老人。我听说外公外婆在这里开过一个单开间门面的烟纸店。妈妈同忠华 舅舅在这里生活过许多个春夏秋冬。但我无处去觅踪迹。走在那条青石板路上时,我想:这条路,妈妈走过,舅舅走过,爸爸走过,现在我在 走了。在这人世间,路是要自己去走的。我今天来走这条路,是不是太迟了呢?我能发现、体会到些什么呢?
  后来,到了枫桥旁的寒山古寺。我也弄不清爸爸曾囚禁在哪间寮房?经历过战乱,年久失修,断垣残壁,荒芜不堪。游人极少,香火不旺 ,和尚都面黄肌瘦。我站在大殿前,屋檐上滴溜溜地垂着条状的蛛网和尘埃,像是流苏。风吹来,带有冷意,不禁想起康有为的诗句:“钟声 已渡海云东,冷尽寒山古寺风。”想听钟声,却听不到。来到这里,会想起人在旅途的各种各样坎坷经历。宗教想通过信仰来化解苦难,它力 图使人们相信,现世的一切痛苦,最终都将获得公正的报答,由此使人们获得慰藉和平静。但实际,宇宙之间有一种人的意志无法控制、人的 理性也无法理解的力量,这种力量不问善恶是非的区别,把好人和坏人一概摧毁。战争中这样的悲剧很多。而我的体会是,人必须像英雄一样 地与这种命运抗争,来体现人的尊严,来唤起一种崇高的感情。这也是一种信仰,却是有别于宗教的一种积极的信仰。抚今思昔,既有痛苦, 也有欢乐,更多的是激励。记忆中那些鼓舞我前进的往事,我充满了强烈的依恋,正像河水流泻而礁石不会移动一样。我已无心再游览苏州的 名胜园林。我注定是个紧张忙碌的人,像有一个声音在召唤,我觉得必须快去上海,去寻找失去的梦,寻找记忆中的快乐与忧愁,寻找我日思 夜想的欧阳……
  童家霆上午由苏州坐火车到了上海。在北站下车,从拥挤的旅客人流中走出站来。
  春寒料峭,昨天阴雨,地是湿的。在四川时情牵梦萦的上海,现在展现在面前了。天气雨后转晴,有了阳光。这里,曾有过多少难忘的回 忆,这里曾有过多少熟悉的人和事。在四川做梦时,无数次旧地重游,梦见过自己走在上海热闹、熟悉的街道上。现在,真的这样在走了。心 里既有喜悦、兴奋,又有悲戚、哀伤。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说不真切。不愿意再在上次与忠华舅舅住过的火车站旁的小旅馆里住宿了,那 里太嘈杂太肮脏。想找一个比较适中的垣点居住,交通要方便,住处要干净些,又不要太贵,离要去的地方近一些。这样,他从北站坐电车到 跑马厅旁的虞洽卿路,住进了汉口路口子上的扬子饭店。这就在慕尔堂旁边。当年,他同程心如、余伯良一起在慕尔堂上中学时,每天上下课 总要从扬子饭店门口走过。慕尔堂似乎并无变化,扬子饭店下面的舞厅和理发室也仍在。他在二楼开了一个小房问,放下物件,决定出去吃午 饭,然后到沪东正康纱厂工会找银娣。
  从汉口路扬子饭店走出来,绕到虞洽卿路南京路口的一家小店里吃了一盘生煎馒头和一碗咖喱牛肉汤当中饭。在南京路坐公共汽车到外滩 。南京路上,还是车水马龙、人流滚滚。有美军的吉普呼啸驰过,开得飞快。经过慈淑大楼时,家霆不能不想到那次欧阳在这里撒下彩色传单 的情景。当年豪情,此刻只留下了怅惘。在外滩下了车,不由自主地走到了黄浦江边。江对面是浦东,宽阔的江上布满着船舶和舢板。江中常 有船上的汽笛长呜,声音凄凉悠长。阳光照得江水金光粼粼。当年在这里常看到的日本军舰不见了,停舶着几艘青灰色的美国军舰,在阳光下 铁甲闪闪发亮。回头看时,面向黄浦江的是一幢幢高楼大厦,有金字塔般熠熠闪光的尖形屋顶的沙逊大厦,有如石块垒砌成的门首有巨大铜狮 的汇丰银行,有沉重巍峨的江海关大厦和大厦高处敲打起来声音好听的巨钟。沿江的路上,电车当当,汽车嘟嘟,人海滔滔。有些美国水兵在 江边拍照。
  江海关的大钟正敲两点:“……当!当!”
  仿佛行进在历史的曲折长廊之中,家霆陷入沉思。遽然勾起了无数扑朔迷离的回忆。走着走着,想起了在外滩公园同忠华舅舅的秘密见面 。那天在临江的一只空连椅上,曾看到一个醉了酒的花白头发的老人,穿件驼色破长袍,哼着京戏:“未开言不由人泪流满面……”走着走着 ,想起了同程心如和余伯良一起,那次趁天刚黑偷偷将一叠抗日传单散发在外滩公园……
  豪壮而难忘的回忆排山倒海而来。啊!往事如烟!往事如烟!斑驳多年的旧事,早已成了镜花水月,那是一段多么峥嵘的岁月,如今只留下了 心海中的波涛。阳光下,家霆感到失去爱情的日子,犹如阴天般沉闷。他与欧阳素心之间,有过那么深的爱情,却会落得今天这种黯然。失落 的爱情融成回忆,这种回忆已经化成离愁别恨和凄凉落寞。所幸家霆是意志坚强积极进取充满朝气的青年,他的爱心与决心,使他探究欧阳素 心之谜的决心更坚定了。由外滩坐电车到达沪东杨树浦区了。家霆来找银娣,像有酒精在血管里起兴奋作用似的,浑身激动。来找银娣,当然 不仅仅是为了打听欧阳素心的下落。他对银娣有感情,银娣过去在他和欧阳之间,是一座桥梁。见到银娣,会勾起一连串的往事。不仅仅是对 欧阳,那是对死去了的金娣——银娣的姐姐的忆念,是对被敌伪暗杀了的舅妈——杨秋水阿姨的怀念,也是对忠华舅舅在上海从事一种秘密特 殊战斗留下的忆念。家霆就是怀着十分急切想见到银娣的心情,出现在正康纱厂门前的。
  几部汽车和卡车隆隆驶过。正康纱厂门口挂的是"中纺"的牌子。这家日本人的纱厂已由经济部接收,现在又由"中国纺织建设公司"接收了 。工人正在罢工,厂里气氛使人感到紧张、冷清、不安。家霆说了银娣的名字,门卫好像很熟悉,叫家霆等一等,让人到工会把银娣找出来。
  如今,银娣出现在家霆面前了!
  将近四年不见,银娣该是二十二三岁了吧?变化很大。有明亮的眼睛,落落大方的沉静态度,面容酷似金娣,个儿高得多了,身材也完全 成熟了,脸色健康,仍是清汤挂面头,上海女工的打扮,很朴素。旧阴丹士林短裢,套着件旧的酱红色绒线衣,下边是黑布裤。
  两人四目交替地凝视着,在双方几乎陌生的外形上,彼此仍有着记忆里熟悉的面容与姿态。当两双熟悉的眼神交汇在一起时,似有二种神 奇的力量,把两人都吸引在同一个世界中了!
  “啊,是你呀!真想不到!”
  “是呀!银娣!你二十多了吧?”他们紧握着手,牢牢不放。
  “啊,啊,见到你真是高兴!”银娣同门卫说了以后,作了登记,将家霆请到厂里边,在工会旁的一间小空屋里坐下,忙着去隔壁工会里 倒了一杯热开水过来,亲热地说:“你长高了!刚一见,有点陌生,再看看,样子没有太大变化。”
  家霆见她十分热情,心里沸腾似的说:“分开快四年了!常常惦记着你!胜利后,我曾有一封信寄到环龙路,估计你没有收到。后来,幸好 我见到了你给忠华舅舅写的信,谢谢你还记挂着我!”"应该记挂的嘛!你的信寄到环龙路当然是收不到的。房子早被军统劫收了,我也早就离 开那里了。”她将别后的一些情况简 单作了介绍。这些其实家霆已在银娣给柳忠华的信上看到过了,但他宁愿再听一遍。
  家霆估计银娣一定是忠华舅舅他们一路的人。不然,怎么现在又在正康纱厂做工会工作?但不宜挑明,只是把自己这次同忠华舅舅一同来 上海和去南京的情况大致讲了,又简单介绍了自己去四川后的那些情况。
  银娣静静听了,她老练、沉着,眼睛仍是那么莹黑,那么灵敏。她笑着说:“近两个月来,忙极了!胜利后,物价飞涨,工人生活真是困难 极了。重庆来的只管自己劫收发财,对工人的死活不闻不问。有的还把我们工人看成是'伪工人'。连续罢了好几次工,沪东、沪西各厂之间都 有联系,同社会局谈判,同中纺公司的代表谈判,主要是让工人们不致饿死能活得下去。在工人坚强团结的压力下面,他们软了下来。上月底 ,协议书签了字。但本厂有不少过去因美机轰炸被鬼子疏散和日本投降时失业的工人需要救济。他们生活没有着落,一家老小要养活。社会局 和中纺公司签了字又反悔,不想管这些人,罢工就结束不了!过几天要过'三八'节了,这是胜利后上海妇女的第一个节日,我们要通过这个纪念 日来提高女性的觉悟,使罢工坚持到胜利。现在正忙着筹备。”她洋洋洒洒一说,使家霆颇有"士别三日,刮目相看"的感觉。这是一个新的发 现,银娣的话朴实,却有气派,她是那种不畏强暴、大胆站在工人队伍前列前进的人!
  家霆拿出笔记本来,较详细地向银娣问了一些有关沪东、沪西工厂罢工的事。银娣也谈了工人为了争取成立自己的工会同特务斗争的一些 事例。家霆都作了记录,作为写通讯特写的素材。然后,又问起银娣上海的一些情况。他心里自从见到银娣开始,就在思念欧阳。但银娣直到 现在没有提出欧阳的事,他明白在银娣这里是得不到欧阳的新讯息的。那么,何必去早早揭开这个伤痕上的痂结呢?他怕那种难以忍受的刺痛!
  银娣的眼睛有时静悬着如同落日,说起话来时眼里却像有急闪的电光,烁烁发亮。她说:“胜利后,接收的人一批批来到上海,空中飞来 ,水里漂来,地下钻出来,都是些饥鹰饿虎,大发胜利财。开头,只要重庆来的,上海人都热烈欢迎。现在,同对待敌伪官吏差不多了。胜利 前,美机轰炸上海,上海人宁可被炸死心里也高兴。但胜利带给老百姓的不是光明和幸福,只是血和泪。美国兵在上海醉酒闹事,侮辱中国女 人,大家印象很坏。美国正在帮着往中国的内战上面浇汽油,好不容易胜利了,又要动枪炮杀自己人,叫人怎么想得通?”
  听着她说,家霆看着银娣的脸,难过地想起被日机炸死的金娣来了。金娣长眠在广东坪石,八年多了,该只留下白骨和尘土了。她的妹妹 成长成熟起来了!银娣的话不多,却生动地把人民反饥饿、反独裁、反内战的情绪都扼要谈出来了。家霆夸赞说:“银娣,时间是最伟大的老师 ,逆境磨练人就像火在炼金子,见到你现在这样子成熟,我太高兴了!”
  他到这时候,忍不住把心里最想问的事提出来了,说:“银娣,你有欧阳的新消息吗?”
  银娣看着家霆的脸,家霆的眼神充满期望,也充满一种对欧阳的思念。这种眼神是使银娣同情和痛苦的。她带感情地答:“没有。”又说 :“连欧阳筱月的消息也没有!”
  家霆脸上失望,眼睛干涩像在燃烧,问:“银娣,我已经有点绝望,但毫不动摇。我想找到她,你说该怎么办?”
  银娣带点疲倦而又热情的目光充满怀念和悲哀,说:“上海滩这么大,人又这么多!大海捞针,是捞不着的!”又遗憾地自责说:“只怪我 那天碰到她时,没有能一直盯着她盯到底。最后因为我有急事就离开了她。要不,就好了!”
  家霆感到失望和空虚,也感到一种重温旧梦的温暖。他从不吸烟,这时忽然感到很想吸一支香烟,用辛辣的烟味来刺激一下自己的神经, 提起精神来,压制心中的孤独与酸涩。他面上平静地缄默着,心中汹涌起波涛,说:“无论如何,我要找到她!”
  银娣怜恤地问:“到底她同你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呢?”家霆没有隐瞒地、坦率地将前后情况讲了一遍。
  银娣脸色变了,深深"啊"了一声,焦灼而亲切地说:“唉!坏了!坏了!她陷在一个大陷阱里了!怪不得她会这样。她本来非常好,对我有过 恩惠。但是,现在,我怕她已经身不由主了!同她这样的人交往,会有危险!何况她坚决拒绝了你,恐怕也是为你考虑,你想过没有?”
  银娣的话政治上成熟,使家霆想起离开南京前那夜忠华舅舅说过类似的话,家霆不能不点头,血液在太阳穴里跳动,他说:“我想到过。 我不能遗弃她!我想伸手把她拉上来!也许是妄想,但我连灵魂也爱着她,除非我死了!不然,我的心是不死的!”
  银娣没有再说话,沉浸在一种深远的思索中。家霆这时发现,刚见面时感到银娣面色很好,那时是兴奋造成的。其实,银娣的脸色不好, 是一种营养缺乏的面色。她的生活肯定是艰苦的。
  家霆又问:“我后母家的舅舅方雨荪,还有那个江怀南,你不都是认识的吗?他们后来情况怎样了?”
  “离开也都很久了!方雨荪是个惟利是图的生意人。江怀南是个道地的汉奸,弄不清怎么了。反正现在汉奸花钱买个地下工作证明的也不少 。”
  有个女工匆匆来找银娣,说要开会。估计她很忙,家霆问了电话号码,将自己住在扬子饭店的房间号码和电话号码都留给了银娣,并且告 诉她,离重庆前曾将她的地址告诉了亲友,托她有信及时代转,就同银娣握手告别,走出了正康纱厂。
  心里空荡荡的,不知该往哪里去。为了寻找欧,决定到霞飞路、环龙路一带去,心里侥幸地希望能碰巧遇上欧阳。银娣在那一带遇到过欧 ,说明欧心里一定还眷恋着当年的许多旧事和旧情。到那一带,万一能遇上她多好!遇不上她,旧地重返,也可以得到一种感情上的满足。愿意 为她踏破铁鞋!整个上海的每条街道,以后都要走一走!
  终于在下午四点多钟时,又站在霞飞路靠近环龙路那白俄开的"白拉拉卡"罗宋西菜馆门口了。橱窗里那张斯大林的半身巨幅画像仍在,笑 得很得意,相框周围撒着五彩缤纷的花纸屑,绕着细彩纸带。但那家德籍犹太人开的小小照相馆不见了,店面已变成一家出售女子皮夹、手提 包和香水等用品的小店了。原先德国犹太人的小店里,秃顶熠熠发亮的店老板,曾供着一张金框装的希特勒的大照片,那个唇上有一撮短髭, 额上有一绺流水发,臂上有硭字臂章的隐含杀气、满脸妄自尊大的神经质的战争魔王,随着德国法西斯的覆灭,连照片带小店都消失无影了。 也许这就是历史?仿佛耐人寻味又有颇多值得思索的人生三昧在内。
  耳边听到"白拉拉卡"里放着舒伯特的《小夜曲》,属于世界的着名音乐家的名曲是不朽的!情意绵绵的乐声轻轻流进家霆的心窝,舷而忧伤 ,柔柔地似在诉说一段古老而斑驳的爱情故事,充满诗意。他同欧阳曾在这里听过这支优美的乐曲。曲子中缠绵悱侧、惆怅高远的意境,使他 神伤。他没有走进"白拉拉卡"的愿望,孤独地站了一会儿,就离开了,带着伤感的心情。
  又走到环龙路欧阳家花园洋房的黑铁门跟前了。攀满爬山虎绿蔓的洋房,此时藤枝尚未返青。朦胧的楼房、熟悉的格局、幻觉似的过去, 使思绪笼上了恍惚的空蒙。这幢讲究的法国式洋房,原先二尺多高的矮围墙上,围着带有尖镞的铁栏栅,后来加高成了砖墙。门上贴着军统局 盖有关防的封条。封条是早贴的,后来住了人,封条在门开处撕裂,天长日久,被风雨和时光洗刷得破烂变色了。里边住着人,估计是军统的 。家霆在对街伫立,朝楼上张望,看到阳台上有个女人正在洗晒军衣,想起在那间他熟悉的窗口的房里,曾听到欧阳吹奏的动听的口琴声。一 时间,似乎看到欧阳素心在窗口向他微笑,听到她忧郁地说:“我是怕我们加深了感情,对大家都不好!”
  然后,是贝多芬《命运》交响曲的旋律萦绕在耳畔。当然,只是幻觉。并没有欧阳,更没有话声和乐声。
  倒是有一辆黑色流线型的小轿车揿着喇叭开来,停在欧阳家旧居门前。黑铁门张了大嘴,汽车驶进去。可以看到,开门的是个穿军便服的 ,坐在汽车里的,也是军人。
  家霆的心由于满是伤感而发胀,微喟着迈步离开,突然想起看到过的几句诗:“我想对你再说一遍我爱你/可是你不在/这句话反而使我 更孤寂。”
  绕道走到法国公园来了。买了票进去,太阳已经西斜。游客稀少,落叶的法国梧桐刚刚萌芽。径直找到了那棵常青的落地大雪松。夏天时 ,树背后池畔有个喷泉会喷溅出晶莹的水花。六年前在那个冷雨飘拂有着寒风的冬日中午,他曾在这里吻过她。他们手拉着手,像两个快乐的 小孩,在细雨中离开那棵葱茏的雪松,带着一种纯洁、欢乐的幸福感情。
  那天,细雨飘拂,他亲切地问她:“能永远爱我吗?”
  她没有回答,朝他看了一眼,睫毛上是透明的碎雨珠,像是在说:“难道还需要我回答吗?难道还不相信我会永远爱你吗?”后来,第二 次在这里奇巧地相遇,两个人情不自禁地拥抱在一起了。一时忘掉了自己,甚至忘掉了世界。
  欧阳颤动地把头埋在他的肩上,盈盈的泪珠涌上眼眶,说:“我知道你会来的!我知道你会来的!”
  他兴奋而又醉心地流着泪,亲切地吻着她被雨淋湿了的黑发,像在沙漠上遇到了绿洲,激动地说:“我知道你仍爱着我!我不能没有你。”
  一切都过去了,消失了,流逝了。
  家霆木头似的站在那里,让那棵年迈的雪松伸出绿色的手掌抚摸他的脸。站了好一会儿,希望出现奇迹,欧阳会突然也来到这里!但是,没 有!心上像一片荒漠。他固然知道,爱情像一杯芬芳的醇酒,喝醉了,会像醉鬼似的使人生变得毫无出息。如果不醉,它却有着激动人生前进的 伟力。人仅仅为爱情活着,是可悲的。只是此刻,爱情的磨难使他如醉如痴,呼之即来,挥之不去。他的忠诚和坦率,他的守信和重情,初恋 的幻灭,使他诚实的灵魂几乎无法忍受。他的心像经过一番浩劫的战场,被破坏得一片荒凉。漫无目的地、失望地从原路走出法国公园,又徜 徉在霞飞路上。霞飞路改名叫林森路了。走着,想起了同欧阳-起在这条路上漫步的事。啊!一切的回忆都甜蜜、隽永又辛酸。此刻,倘若在这 里迎面忽然看见欧阳该有多好!
  路上的商店里和人行道边的地摊上,都摆满了美国货:罐头食品、美国香烟、化妆用品、玻璃丝袜、克宁奶粉、菊花牌淡奶、美军的给养 ……简直是"无美不备”。
  他沿途仔细张望、寻觅,注意着迎面来的和对街走的每一个女性。可是,没有,只有失望接着失望。
  霞飞路上过去那家花店仍在,这里仍有温室培育的粉红康乃馨和鲜红芬芳的玫瑰花出售。欧阳最喜欢这两种花了。
  一直走到距善钟路口不远处了,天已渐渐向晚了。忽然,看到一家出售旧文物、旧画等的拍卖寄售商行。在橱窗里,醒目地陈列着一幅有 金边画框的大画。啊!啊!他几乎大声惊叫起来。这幅画!怎么会是这幅画呢?怎么偏偏是这幅画呢?烧成了灰也认识。画上光的运用是那样神奇 !画的色彩漂亮极了!画得随心所欲,飘飘欲仙,富于灵气,把人带入梦一样的仙境。画上蕴含着美,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一种震撼人心引起人思 索的美!
  是欧阳素心画的那幅《山在虚无缥缈间》呀!
  记得,那个神奇的下着雨的夜晚,在她的房里,他看了画后,赞叹地问:“啊,美极了!真是一幅奇异的杰作!可惜我能有感受,却说不出! 能告诉我,你画的到底是什么?”
  她爽朗地笑了:“我自己也说不清。我画的是我想追求的东西,也许是和平?是幸福?是爱?是美?是真理?总之,是最最美好的东西, 也是我想象和感觉中缥缥缈缈的东西。最美好的东西都被战争破坏了!”
  现在,岁月苍苍,历尽波折,这幅画怎么会来到这家拍卖寄售商行里了呢?
  当然,也容易得到答案。环龙路上欧阳家的故居早被军统接收,里边的所有财产物件自然都已被侵占。这幅画送到了拍卖寄售商行来也不 奇怪了。
  不由自主地,家霆跨步走进店里去。店里亮着电灯,货物充足,各种古董花瓶,各样古玩玉器、珊瑚枝、景泰蓝器皿、画幅、绣花织锦类 用品……琳琅耀目。但生意冷清,没有顾客。一个戴眼镜的黄脸花白头发的西装矮胖子,上来笑脸相迎。他眼镜下的一只斜眼看起人来显得特 别精明。
  蒙霆指指橱窗里的《山在虚无缥缈问》,故意问:“这幅画有来历吗?是什么人画的?”
  矮胖子亲昵恭敬地回答:“那还弄不清!但画是一流的!价钱也不贵!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内行。其实,无名画家的作品每每并不比名画家的差 。现在买着,将来会值钱的!”用的是一种带有诱惑力的语调。
  家霆站在灯下,萌生了立刻想把画买下来抱在怀里的感情,问:“多少钱?”
  矮胖子笑着伸出食指和中指、无名指比划,做了个手势:“三十万!法币!”
  这两天,金价猛张,一两金子价已涨到十八万元。三十万法币折合一两六、七钱金子了!这真是漫天要价,实在太贵了。
  “最便宜多少钱?”
  “好吧!最便宜一条小黄鱼,外加六万元!好不好?”矮胖子爱用斜眼看人,黄脸上装出诚恳来,“你也别再还价了!这画来看过的人不少。 前天有人出一两二钱金子我没卖。这是最低价了!你买了绝不会吃亏的。”
  家霆身边哪有这么多钱!他感到为难,又实在舍不得不买。临来时,将欧阳首饰盒中仅剩作纪念的一副珍珠项链、一对翡翠镶金耳环随身带 来了,目的是见到欧阳想先还给她。现在,寻找欧阳无望,这幅画怎能不买?决定用首饰来换回这幅画,又有点犹豫,说:“你再说个最低价 吧!”
  “你到底是不是诚心买?”"当然!”
  “好吧!忍痛再让你两万元!爽快哦?”矮胖子看得出家霆急着想买,更不愿意大杀价了。
  “再多让点行不行?”矮胖子用斜眼瞄着家霆,用一种心疼的口气说:“说实话,现在生意不好,才这么便宜的。不然,这幅画爱说什么 价就是什么价。你没看看,连相框都是上等进口货!”
  家霆终于咬牙说:“这样吧!我是远地来的,随身没带这么多钱,得叫外地汇钱来。你给我留一礼拜,一礼拜内一定不要卖掉。我一定来买 ,决不失信。你看行不行?帮帮忙吧!”
  矮胖子门槛精,笑着说:“这样吧!你什么时候有钱随时来买好了。我们要是卖不掉,当然给你留着。要是人家出高价,做生意嘛,就是为 了赚钱,就高不就低,你也就别见怪。”说着,他似乎发现家霆身上油水少,又有客人进来看货,势利地撇下家霆去招呼刚进店的一男一女去 了。
  家霆想:我还是得买下这幅画!但,钱怎么办?找银娣想法筹借?不好开口,工人现在生计都无着落,银娣明摆着很穷。打电报到重庆,让 爸爸电汇钱来?他又踌躇。
  他走出店去,又站在玻璃橱窗前张望。外边早已万家灯火。夜的都会噪音沉寂了许多,火辣辣的心上凉爽了许多。电车"当当"响着铃"隆隆 "地在轨道上驶过,晚归的行人都脚步匆匆在走向回家的路。他看着那幅亲爱的画,眼前始终映现着欧阳素心美得惊人的面容和跳动着希望的火 苗的黑眼睛。店家来上牌门了。法国梧桐在水银似的路面上撒下枝干的影子。路灯光昏昏沉沉,他怅怅地离开。沿街公寓楼房里家家户户窗户 里朦胧如纱的灯光,显示出一种与外人无关的温暖和舒适。他感到自己的心情像一个可怜的流浪者。
  第二天一早,下着雨。家霆想到南京路外滩的电报局里打个加急电给童霜威,请爸爸火速电汇款项来买画。这是想了一夜决定的。此刻, 想到爸爸经济不宽裕,又犹豫了。他思考了一夜,仍舍不得用欧阳的首饰换她的画,心里矛盾,痛苦得很。
  雨很大,有暴烈的雷声和闪电将雨水从云团里癫狂地泼下来。想到要了自己的心愿(人生能有几次这样的心愿呢?),他打着伞,买了一把 鲜花,暂时把心头买画的事放一放,到沪西埋葬杨秋水阿姨的公墓里去给舅妈扫墓。
  春雨潇潇,天上的雷声常在奏乐。进了公墓,墓场里最大的变化,是比从前多了数不清的新墓。仅仅六年不到的光景,竞又新葬了这么多 人。战争时期,人好像衰老得快,也死亡得多了。这飘着苦雨的天,家霆不禁想起同欧阳素心当年来参加葬礼给杨秋水阿姨鞠躬的情形了。
  那天,在墓前,淋着小雨,欧阳忽然流泪了,雨水和泪水混和在脸上,若有所思地说:“……生命不在长,而在好!”
  现在,欧阳在哪里?她那本来应当如春花灿烂的生命怎么了?走到了杨秋水阿姨的墓前,周围的环境仍同以前相仿。四周湿淋淋,静悄悄 。有不知名的小鸟被雨湿了翅膀,在树梢哀啼。坟地里在"沙沙"的雨声中仍似有悠长的叹息,也有万般悲哀,又似有沸腾的激情和奔腾跳跃的 冲击,用无声的形式在表达。
  苍翠长青的柏树,在墓园里迎着风雨"簌簌"作响。杨秋水阿姨墓上那块美丽精致的大理石墓碑,经历过日月和风霜雨雪的侵蚀,比当年陈 旧了一些。但有好几束已经枯萎的鲜花放在墓前,说明不久前曾有过一些人来上坟。碑上两行金字,被三月的春雨洗得一尘不染,灿灿放光。
  家霆放下雨伞,淋着雨,献上鲜花,独自出神,心非常安静,立正站着说:“舅妈,我来看望您来了!”说时,流下泪来。他先恭恭敬敬 鞠了三个躬。然后,又鞠了三个躬。忠华舅舅在南京有事未来,他应当替他鞠三个躬。然后,又鞠了三个躬,这是代表欧阳的。
  他打着伞,凝望着那两行金字。从"秋枫之壮丽"上,忽地想起了"枫叶荻花秋瑟瑟"的诗句。这几天,报上的消息不好。内战冲突并未停止 ,危机仍然紧迫。报载:国军已由美国前后装备了二十二个军,包括五十七个师。美国还帮助国军收缴了在华军的大部分武器,以空运、海运 帮助国军接收全国各大城市。枫叶与荻花,红与白的斗争,使中国大地上仍将流遍鲜血,使这寒冷的春天蕴含着秋的意境。真像一本小说的名 字一样,这是"春天里的秋天"!
  想到这些,家霆在杨秋水阿姨的墓前,感到了一种时代的使命感,一种爱国与理想信仰的责任心,使他压制了不少悲恸。
  下午,家霆赶了远路,又到龙华附近安葬大舅妈"小翠红"的公墓里去。去时,特地带了两大盒冥币去。他认为迷信可笑。但他是个讲信义 的人,始终不忘大舅妈在他最可怜的时候给予他的美好可贵的心意。也始终不忘自己的承诺。大舅妈不止一次说:“家霆,如果我死了,你回 来了,会到我坟上给我行礼化点纸钱给我的吗?”迷信的善良的大舅妈"小翠红”,那么值得怜悯,他不忍心违背自己的承诺。
  “小翠红"的墓在公墓的东北角里,当初建时就很马虎。墓碑小,墓地窄,也未栽树。墓背后是围墙,高头是一棵长在墙外的大白杨树。如 今,墓周围枯草刚刚开始返青,荠菜已经长出嫩嫩的小叶。周围坟连着坟,墓连着墓。看来都有人来祭扫过,墓前有枯花,也有烧纸钱的焦痕 。大舅妈的坟墓却荒凉、孤单,特别凄凉。家霆在这里,感到和大舅妈靠得很近。想起往事,心里难过。鞠了三个躬,默默地说:“大舅妈, 我回来了!来给你烧纸钱来了!”将两盒冥币都散堆在坟前,擦火柴点燃了。看着纸钱在火焰中化为灰烬,灰烬又被初春的寒风吹得扬扬洒洒飞 飘起来。
  纸钱化尽,他觉得遂了一件心愿,心里舒适些了,才离开大舅妈的坟墓,走出公墓。
  了却一件心愿,对一个人来说是多么畅快。遗憾的是,要寻觅欧阳素。却无从下手。这个心愿怎么才能实现呢?唉,唉!
  四
  没有理由为了思念、寻找欧阳就影响工作。童家霆为了寻找欧阳,花了一天,有目的又无目的地在大街上逛,两腿酸疼,鞋底也真要跑破 了,依然毫无着落,他只好暂时把这同买画的事都放一放。
  为了给《明镜台》写一篇有吸引力的特稿,家霆决定访问日俘、日侨了解情况,赶写一篇《上海访问日俘日侨见闻》,用航快立即寄给寅 儿。
  上午,他到江湾"京沪区日本徒手官兵管理处"访问,接待的是管理处处长黄光汉。这是汤恩伯第三方面军的一个上校军官,瘦瘦高高的, 穿着笔挺的军装,说起话来爱皱眉头。他说:“现在有日本徒手官兵十七万余,安置在江湾、南通、苏州、南京等地集中营,主食与国军同量 ,副食待遇较国军略高。这场侵略战争,使许多日本军人把人性和良心什么的都扔掉啦!他们杀人也不难受,强奸也不脸红。目前日俘的思想状 况,有的因为过去作恶太多,怕中国人报复,急于想早日遣返日本;有的不服气,至今还不承认他们确已战败。很多人认为他们既不是被中国 人打败,也不是被美苏打败,投降是他们天皇的权宜之计,是为了避免本土遭到更严重的破坏,保存国力,早日结束战争,以备将来重显国威 。这很危险!”家霆提出,希望直接同一些会说中国话的战俘见见面,谈一谈。黄光汉答应了,安排了一问房,把日俘找到房里来谈。
  第一个选的是个日本少佐田村良雄。一个傈悍的军人,光头,络腮胡,红脸膛,凶恶的大眼,像条赤练蛇。穿着已经旧了的军装,一副桀 骜不驯的架式。在家霆对面的凳子上坐了,讲话坦率,声音很大。
  家霆感到这是一个可怕的人,尹二一定是被这样的日本人杀死的!问:“你对日本无条件投降有什么看法?”
  盯村良雄的表情苦闷而阴沉,劈腿坐着用粗嗓门答:“如果天皇不下令停战,日本仍有战胜的希望。”
  家霆尖锐地说:“你认为日本的战犯应当得到惩罚吗?”
  田村居然龇着牙说:“据我想,什么人该是战犯很难下一个明确的界限。”
  “为什么?”
  “比如我吧,我是少佐,也当然有一点责任。可是我是一个军人,我只是奉命打仗的。而且,中国多年来的反日教育,也该负一份责任。 ”
  黄光汉坐在那里听了,直皱眉头。
  家霆心中燃烧着最强烈的憎恨,笑了一笑,这是一种勉强的笑,不是气得十分厉害,是不会这样笑的。他严肃庄重地说:“你是倒因为果 了吧?中国有抗日教育,也是日本数十年侵略之果。你们日本军人,在中国土地上烧杀奸掠,无恶不作,杀了中国多少人!毁了中国多少城市乡 村!掠夺了中国多少财富!现在战败了,倘若再不深刻认识你们犯的罪,难道还想'以后卷土重来继续再走侵略的老路吗?”
  田村良雄狰狞的脸上先变得泛白,随后又涨得极度的绯红。忽然,他用军人姿态笔直站起来,卑微地九十度深深鞠了一躬,也许是屈于压 力,也许是表示歉意。
  家霆见他这样,善意地教训说:“日本军国主义的侵华政策,不仅使中国人深受其害,普通的日本人也是一样。你们不久将被遣返。回去 以后,应当以你们亲身经历的惨痛教训教育下一代。坚决反对帝国主义的侵略政策。此后与中国人世代友好相处。如果还是像过去那样带着刀 枪大炮来,你们就要好好地想一想:你们在战争中死在国外和本土上的人有多少?侵略者是必然要在侵略战争中失败灭亡的!”
  田村良雄仍旧沉默,又站起来更卑微地九十度深深鞠了一躬。他闭白不再说话了。
  家霆同他的谈话就到此为止。黄光汉叫田村良雄回去,对家霆说:“你刚才讲得不错!”
  家霆明白:这个武士道的少佐,虽然鞠躬,决不一定是真诚服罪,危险也在这里。中国现在不采取冤冤相报的办法。但军国主义的法西斯 细菌如果不消灭,将来容忍它滋生蔓延,对中国,对亚洲,对世界还是一种不可轻视的危险。要在人的心中消除战争。不然,战争的根源将永 难消除。由于有这种忧虑,家霆决定将田村良雄的谈话和自己的想法如实写给《明镜台》。
  第二个找来谈的,是一个《东京新闻社》的中年记者,名叫池田信夫。带有知识分子的气质,又表现出一种固执的自信。瘦长脸,窄窄的 脑门,眼睛如山羊般大而无神。黄光汉在把池田信夫叫来时,事先皱着眉告诉家霆:“这记者承认过去写过报道,赞扬在襄樊一片的日军某部 队有一次秘密大批屠杀中国战俘,为了祭奠战死的口军,砍掉一百多中国俘虏的脑袋举行慰灵祭。”
  家霆问池田信夫:“你是新闻工作者,你对日本侵华有什么看法?”
  他先说:“的本是一个君主国家,没有民主,制订政策,决定和战,我们做不了主。”
  家霆点头说:“这也是!你是说,如果有了民主,人民就能反对侵略战争,是吗?”
  池田信夫搓着脸,似乎内心疲劳。他的中国话说得不顶好,但能恰切地达意,答:“我也不完全是这意思。日本……侵略中国,主要是… …因为日本国家小、人口多,太穷了。”他说得慢条斯理,是在斟酌用词,有板有眼,沉着冷静。
  家霆听得不受用了,说:“穷人并不一定要去做强盗。何况日本并不穷,你觉得你不是在为的本的侵略罪恶辩解吗?”
  池田信夫眼睛疲惫无神地眯缝着,笑笑说:“人不可能都是圣人。生活是在不断变化的。人们知道自己的昨天和今天,但又有谁能预测明 天和后天呢?反正……日本……败了!这一切……都不必说了!我的家,在……广岛!我恨战争,恨原子弹!”说着,泪水流下来。
  他的话不多,一种特殊而复杂的心态表达得很清楚。
  家霆觉得这样一个接受过法西斯教育的新闻记者,家人又死在广岛的原子弹下了,不可能讲几句就使他大大改变观念,决定谈到这里为止 。请黄光汉再找两个日本士兵来谈话。
  来的两个日本兵,一个叫井上,一个叫朝仓。井上恭顺地舔着嘴唇阴沉地微笑,眼睛似乎罩着一层雾气,脖子上的青筋紧张地跳动着,谦 卑得很;朝仓眼睛滴溜溜的,显得狡诈,表现的态度比旅店茶房还恭顺十倍,给家霆的印象是有意要用恭顺的态度,叫人忘掉"皇军"的凶残面 目,征服中国人的心,使中国人同情他们。
  家霆平静地问:“从你们日本人的立场看,对中国这次接收有何意见?”
  井上沉吟了一会,下意识地笑笑说:“感谢宽大!不过有一小部分地方……中国军队一到,就……限我们一二小时内迁出,不大方便。”
  家霆笑笑,有理有节地说:“当日本军队侵人中国各地时,中国人不但连五分钟的时间都没有,生命财产也都毫无保障,这恐怕你也是清 楚的吧!”
  井上不说话了。只是舔着嘴唇傻笑。朝仓脸变了样子,沉默着。家霆问他:“你现在有什么感想?”他唯唯诺诺,只说:“很好!很好!” 又结结巴巴地说:“我……中国话……说不好!……听不大懂……”
  看到他们的样子,家霆感到不可能采访到更多的东西,让他们回去。又同黄光汉谈了片刻,听他介绍战俘的一些情况。黄光汉最后送别家 霆时,说:“童先生,刚见你时,我觉得你太年轻。结果,发现你很老练,义正辞严,是个好记者!”
  家霆离开"京沪区日本徒手官兵管理处”,马上赶到虹口"第三方面军日侨管理处"采访。汤恩伯大受重用,他统率的十几个师全是美式装备 ,去年九月就由美机空运到南京、上海受降。传说将被任命为京沪卫戍总司令。想起那年在河南的见闻,看到汤恩伯这样受到重用,家霆忍不 住要想到法国作家包亚罗的一句名言:“愚者总会找到尊敬他的更傻的蠢蛋!”
  上海有十万日侨,日寇的移民也真吓人。虹口区本是日本人的集中居住区,日本浪人很多。许多"中国通"杂居在中国人中问,经常与日本 特务机关保持着紧密联系,大都奉命负有监视中国人的特殊任务,随时报告中国人的思想和活动情况。在虹口区贩卖鸦片、白面和吗啡,开设 赌场、烟馆、妓院进行毒化中国人罪恶活动的日本人也极多。现在,他们由"日侨管理处"管理,并未集中也无法集中,基本仍住在原地址。日 侨管理处的一个佩上尉衔的胖军官,名叫唐之光的,懂日语,陪同家霆去进行采访。家霆实际也是想在虹口区日侨比较集中的地方,作一番巡 礼。
  虹口区里,日本人经营的较大的商店都已关门停业,门上贴着"停业"的字样,有的店门上还交叉贴着第三方面军的封条,有一种不景气的 气象。日本人的小本经营摊铺多起来了。小吃食店、卖茶和卖点心的小铺不少,有的小吃食店门口,大字写着"民主烧馒头"的字样。所谓"烧馒 头”,就是油煎包子,馅儿是栗子粉的。家霆好奇,特意买了一个尝尝,味道倒很不错。”民主"二字,是新加上去的。正如上海人开的馆店里 有"胜利菜"、"胜利饭"一样。”民主"是日本人针对帝国主义发出的新的憧憬吧?
  很少见到穿和服的日本人,见到的日本人多是西装、中装,女人们差不多都穿中国旗袍,不过有的还穿着木屐。许多日本人,猛一看同中 国人很难区分。换掉和服,恐怕是由于日本战败无条件投降造成的吧?这样也许他们觉得多一些安全感。从日本侨民的脸上,不时可以看到战 败国国民的忧伤、凄惶的神情。
  家霆在采访中不断想起欧阳素心。欧阳的母亲是日本人,欧阳有日本血统,这场日本军阀发动的侵略战争曾给她多大的创伤呀!现在,日本 败了,战争结束了!受到过这种创伤的人,痛楚要延续到什么时候才结束呢?家霆既仇恨侵略者的日本人,又同情那些无辜善良的普通日本人了 。
  日侨们大都会说些中国话。唐之光上尉陪家霆一路采访了一些日侨,用的是漫谈形式。有几个从苏州来的日侨,是商人,都说中国人宽大 ,都说日本同中国不应当打仗,(家霆听到这样的话就向他们指出:“不是中国要打!是日本军阀发动侵略战争逼得中国人奋起抗战的!”)都说 他们对中国有感情。但有的也说:“这次战争是受了军阀之骗,投降之前,总以为日本海陆空军都是世界第一!”
  家霆听了,不禁想:军力世界第一,就应该侵略吗?说是受骗,不是在侵略问题上,而是归之于军力不强,实际并不否定侵略!思想深处这 种认识岂不可怕?这些思想,恐怕需要许多年的时间,而且要用真实的历史事实告诉那些不知情受欺骗的日本人才能纠正吧?没有这种纠正, 中日两国今后的友好和平,恐怕是难以符合理想的。
  到一家主人名叫石井的小杂货店里,同石井夫妇谈话。唐之光上尉有时兼作翻译。谈到日本天皇和政治问题。男的是个脸上肌肉松弛眼泡 浮肿的矮子,说话像伤风似的沙哑。他老婆是个漂亮、雪白、很沉静的女人。石井夫妇希望日本要实施更自由的民主生活,但都希望保留天皇 。天皇应当是战犯,他们也不敢否认,却觉得没有天皇就没有了一切。人似乎总要崇拜一样什么,给家霆留下了深刻印象。
  家霆走在虹口的路上,不能不想到冈田俊一医学博士和他开设的日本医院。四年多前那个十月,家霆曾陪爸爸童霜威在这里囚禁着治病。 冈田那个干瘪的瘦老头儿,彬彬有礼,说话和善,鞠躬如仪。冈田的两个儿子都先后战死在中国,他那时流露出强烈的反战情绪,而且表现得 是善良的。爸爸童霜威后来能回家治疗,以至终于逃离孤岛上海,同冈田的暗中帮助分不开。家霆牢牢记得冈田当时曾用比较流利的上海话轻 声说过:“由我提出建议,他们决定让你爸爸回家去住。……青年人,你父亲是个道道地地的中国人!他这次跌交,我认为实际是他想自杀!这 点我发现了,但我没有对别人说。我懂得他为什么想自杀,戬是尊敬他的!”
  同是日本人,并不一样。日本是有对中国人民友好并且反对侵略中国的好人的呀!想起往事,情感波动。对冈田博士怎么能不以恩相报呢? 也许他现在有什么困难?家霆决定把他当作平等的朋友,而不是当作战败了的敌国侨民来会见冈田。他决定到冈田开设的医院里去看望。他把 这想法告诉了唐之光上尉,胖胖的上尉说:“师母,这个冈田博士我有印象,但日侨太多,我已记不确切他怎样了。走,找那医院去!”
  刚田医院的原址,早已由第三方面军的医务人员占住了。唐之光上尉进去打听冈田,都说不知道、不清楚。
  后来,在附近找到一个科学家佐藤秀三,是个苍老的教授,原是"上海自然科学研究所"的所长。他说:“我是在中国研究结核病防治的, 对黑热病也有些研究心得。我有严重的心脏病。”他眼神衰颓,嘴唇发青,忧郁的脸上找不到笑容。
  向他打听冈田。佐藤喃喃地说:“死了!今年第一场雪的晚上,他死了!也许是服用了过多的安眠药。他孤独一人,每晚都服安眠药才能入 睡。”
  家霆听了,呆了半晌。对冈田不能不寄予深切的同情。在那侵略火焰高燃时,一个日本人,能有正确的看法和做法,反战并且尊重被侵略 国的有民族气节的中国人,还不难能可贵吗?往事历历,日本是加害他人的侵略国,但自己也是战争的受害国。死亡的日本军、军人家属和平 民百姓有多少?还没有确切统计,二三百万总该有吧?而被的本侵略的受害国的死者,无疑是日本死者的许多倍。这场残酷漫长的战争给予人 们的根本教训是什么?如果中日两国睦邻友好共同享受和平与发展该多好!现在,由于日本侵略造成的仇恨如何消除?日本今后如何能不再走侵 略的老路?这些将是多么艰巨、重要而应该加以解决的课题啊!
  日俘与日侨都将陆续遣返。佐藤颤摇着头说:“原子弹是罪恶!但更大的罪恶是人的灵魂!侵略战争是人发动的,原子弹是人操纵的!”接 着又说:“我对政治问题不感兴趣,但我认识到日本侵略中国是对中国犯了罪。现在,我主要是想留在中国不被遣返。因为我爱我的自然科学 研究所,我想在华继续研究。我对中国人一向有感情,有友谊。日本和中国是不该做敌人的。”
  他似乎也是一位冈田那样的人。辞别时,送出来,深深一鞠躬,却突然用手去揩眼泪。
  家霆一上午的采访就此结束。他总是爱用最少的时问做尽量多的事。谢了陪同采访的胖上尉唐之光,独自去一家面馆里吃了一碗面当中饭 ,匆匆赶回扬子饭店。
  想得很多,但写专访时主题准备体现在两点上:一是说明谁想在战争中捞点什么,谁也必然会在战争中断送些什么;二是日本必须接受侵 略的教训,承认侵略的罪行,今后走反对军国主义、同中国睦邻友好的路,日本的军备必须控制。想定后,他立刻动笔,打算将《明镜台》的 特稿尽快写了寄发出去。他觉得这题材新鲜而意义重大,会引起读者的兴趣和注意。但拿起笔来,心里老是摆脱不开霞飞路善钟路口拍卖寄售 行里的那幅《山在虚无缥缈问》的画!怎么办呢?要店老板留一星期,转眼已经是第三天了!
  克制住不安的情绪,他在扬子饭店的房问里提笔写稿。刚写了一点儿,忽然电话铃响,接了电话,高兴地听到银娣清晰悦耳的声音。
  一"你上哪里去了?上午连打了几次电话你都不在!”听银娣的口气,似乎是有急事。
  家霆急急把上午去采访的事讲了,问:“有事找我吗?”
  “有两封你的信!都是航快,从重庆寄来的!我马上给你送去好不好?”
  家霆怕银娣太忙,麻烦她,说:“我自己来取吧,不然太麻烦你了。我马上来!”
  但银娣热情地说:“不,我要来市区办点事!你等着我,我尽快就来。”银娣的好意使家霆无法拒绝。
  家霆挂上电话,心里宽慰。离开重庆瞬忽这么多天了!常常思念爸爸,也不免思念寅儿。这两封信不知是谁寄的?可能一封是爸爸寄的,一 封是寅儿寄的咿?……他努力使自己安下心来,继续写稿。他有这种本事:在人多嘴杂吵吵闹闹的茶馆店里能写文章;在心情动荡极不平静的 状态下也能写文章。写这类通讯特写和专访,他无须打草稿,总是想定了后一稿完成很少改动。他决定用纪实方式朴实地把上午采访的全部内 容和感想都写下来,好用航快寄去重庆。
  文章写了三分之二以上,有"笃笃"的敲门声,知道是银娣来了,起身开门,果然门口站着眼睛乌黑闪亮、面颊由于赶路走热了露出红晕的 银娣。她穿的黑裤、黑短袄,上身罩一件白色线衣,黑白两色,素雅端庄。脸上疲乏,嗓音沙哑,看得出是熬了夜又忙累造成的。她说:“电 车好挤,我又走了一段路,都出汗了!把你等急了吧?”说着,一边进屋,一边从手里提着的一只布拎袋里取出两封航快信递到家霆手里,说: “快看信吧!我歇一歇。”
  家霆招呼她在小沙发上坐下休息,关切地问:“罢工的事怎么了?”倒了一杯水给她。
  她回答:“反正不会半途而废!”催着家霆说:“你快看信吧!”喝起水来。
  家霆从信上笔迹一看,果然一封是爸爸的,一封是燕寅儿的。他忙先把童霜威的信撕开,只见除了爸爸的信外,另附有一封信。童霜威用 毛笔写的信是:
  霆儿:你走后,我一切均好,勿念。估计你一切均会顺利。我想,日内可能就能收到你信。现在寄航快方便迅速,数日即到。你应常写家 信。自己在外,一切都要谨慎,身体务必当心。今天收到你友人给你来信一封,因你不在,我拆阅了,现特转上。信上所提欧阳之事,使我心 酸,但不知确实否?望速就近打听看望,即来一信,告我详情。即问
  旅绥
  父字
  三月二日
  家霆看着信,睫毛瑟瑟抖动,心像要跳出嗓子眼来,马上又把爸爸附来的信从信封中抽出来看。爸爸是细心人,连曹心慈的信封都原件附 来了。曹心慈的信是用自来水笔写的:
  家霆吾兄如握:
  经过种种不懈努力,弟终于如愿以偿获准离开原单位转往公路总局医院工作,堪以告慰。现正办理手续,不能前来面叙。但过去有约在先 ,不能不写此信让你知道一点欧阳的情况。听说她发疯了,治愈无望,现住上海虹桥精神病院,其他情况则无从奉告。她自小聪明美丽,为人 善良,遭此下场,令人痛心。兄知道后,望能豁达处之,千万勿太伤感。八年抗战,在战争中家破人亡者何可胜数!我是医生,深感平时要救一 条人命,殊非易易,而战场上杀人千百则易如反掌。抗战已经胜利,内战看来难免。中国人的苦难远未结束,生离死别之事今后必然还多。对 人生之不幸悲剧,惟有乐观对待。往者已矣,望多珍重。千万千万。
  顺颂
  心慈拜上
  春碰 弟
  二月二十八日
  家霆看完信,耳朵里一片"嗡嗡"声,仿佛有一面铜锣在头脑里轰鸣,双眼已含满泪水。他摸出手帕拭泪,又将曹心慈谈到欧阳素心的部分 重看一遍。欧阳怎么会这样的呢?她有过些什么悲惨不幸的遭遇呢?
  银娣看到家霆落泪,奇怪了,问:“怎么啦?什么事了?”她脸上严肃,眼睛睁得圆圆的。
  家霆把信递给她看,像丧失了朦胧希望似的说:“正巧你在这里。欧阳疯了!现在住在虹桥精神病院,你看看这信吧!”
  燕寅儿的信,他已无心阅读了。他未拆封就将信折叠了放在口袋里,自己踱到另一只小沙发上坐下,愣愣地沉思起来,心里充满了不祥和 不安的感觉,恨不得放声大哭一场,又急切地想立刻见到欧阳素心。
  银娣读完信了,脸色苍白得不成样子,两只明亮的眼睛露出慌张,关切认真地微喟着说:“真想不到!”又说:“我陪你!我们马上去看她 ,好吗?”
  家霆毫不犹豫地站起身来说:“好!我恨不得马上就见到她!你陪我去太好了!”说这话时,他又想落泪,眼圈都红了。
  “我们立刻走!”银娣坚决地说,“精神病院我认识!我带你去!”
  当童家霆和银娣一起到达虹桥精神病院时,是下午三点多钟。家霆在途中的店里买了许多水果和吃食。吃食中有欧阳从前爱吃的松子软糖 ,他觉得无法表示自己的心意,此刻带些吃食睦!是一种表达心意的方式了。
  家霆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刚走近精神病院门墙外,就听到院子里狂乱呼叫的声音,凄厉,恐怖:“啊——啊——啊——”"哇——哇— —哇——”希奇古怪声嘶力竭的喊声,难以形容,叫人毛骨悚然。
  家霆心揪着问银娣:“你来过这里?”
  银娣点头,神情冰冷:“前年,一个当年在沪西永康纱厂里做工的小姐妹,长得漂亮,在浦东给东洋兵强奸了。发了疯送来这里,我来看 过她。后来,她娘把她接到高昌庙附近家里住,病也没有好,就老是这样乱叫。十一月底,美机一次轰炸上海,在高昌庙附近投弹,引起大火 ,死伤几百人。她一家都死在炸弹下了。”
  家霆沉默了。疯人撕心裂肺的狂叫声,使他心惊肉.跳。想象不出可怜的欧阳此刻是什么情景。这狂乱的喊叫声中有没有她的声音?他的 心激烈地跳动,呼吸也急促起来了。
  不知怎么,疯人那种恐惧、痛苦、哀求的呼喊声有的停止了,这时也快到精神病院门口了。
  家霆皱眉,嘴唇颤动着说:“怎么声音突然低了?”
  银娣介绍说:“有时,院里实在无法,只好用电棒把疯人触电麻醉,再或给他们吃药,让他们睡觉!”她好像很不忍心说这些。
  门紧闭着,敲开门进了传达室,说明来意。虽然最初院里的人说是不在探视时间,不准探视,但家霆拿出了记者名片,院里见是重庆来的 记者,终于答应让家霆和银娣去探望。
  接待的医生姓雷,一个脸无血色冷酷得不会笑的中年人,无锡口音,穿件白衣,戴顶白帽,在会客室里介绍说:“欧阳素心来了快半年了! 她男的是个军人,像是个接收大员。住院费总是一下预付三个月。但来看望她的次数极少,不大关心,最近这两个月根本不来了!”
  问起欧阳素心的病情,雷医生不带感情地说:“病很重!估计是精神受了强烈刺激和平日积聚的过度压抑造成的。送来时已经出现明显的个 性变化和精神活动异常了。现在,记忆力已经丧失。开初,她拒绝接受治疗,不服药,不吃饭,不睡觉,情绪烦躁不安。我们对她用过休克疗 法、睡眠疗法和药物疗法,效果不好,病情反而加重。病痛折磨得她很苦。她心脏也有病。发病送来前,经常酗酒,还自杀过。现在,又诊断 出她有白血病,这是不治之症!”他的无锡口音,说起话来,加强了生硬、无情的感觉。
  “她还有希望能好吗?”家霆虽听说"不治之症”,仍抱着侥幸的希望,急切地问。
  雷医生没有回答,只冷冰冰地无表情地摇头。
  家霆像遭到了雷击,脸上发烧,痛苦地问:“现在她的情况怎样了呢?”
  雷医生回答:“现在已经停止用休克疗法和睡眠疗法了。她整天不语不动,像聋哑人,不认识人,也不吵扰人。总是静坐着,睡着,或者 倚墙蹲着。”
  家霆听了,伤心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银娣心里也一样难过。她拭去泪,看到家霆的表情,明白家霆的痛苦有多么深重,向雷医生说:“ 雷医生,请陪我们去看看她吧!”
  雷医生的态度像比死人只多一口气,陪家霆和银娣默默走进院里去。这里,前边是一幢大的三层楼西式洋房,后面还有一些平房。洋房前 是一片空草坪,草坪上有瓷砖砌的桌凳,坪上的绿草刚返青。这正是一些症状轻的病人被准许出来活动的时候。草坪上散散漫漫、零零乱乱分 布着二十来个男女病人。有的在走动,有的站着不动,有的面墙呆立,有的躺在草地上,有两个似乎互相在逗乐,有的坐在石凳上,有的蹲着 。也有"哇里哇啦"唱歌的。几个穿白衣的医生和男护士陪伴着。引人注意的是一个穿一套旧西装的中年病人,并着双腿在跳动,一步一步地跳 ,跳一步停一停。
  雷医生发现家霆和银娣在注意那个病人,说:“这病人是从日本宪兵队监牢里救出来后由家属送来的。受过重刑,精神失常。每次出来活 动,总是这样一跳一蹦团团转,已经三年了!”
  走进楼内,有一种冷森森的感觉。白色的墙,白色的天花板,穿白衣的医生、护士。种种白色,洁净、刺激。欧阳素心是最爱洁净的,家 霆不能不想起她在环龙路家里的那间挂着富士山樱花大油画的房间(她妈妈的那幅画怎么样了?),那间朝南的大房十分洁净,铺着银灰地毯, 挂着绿色窗幔,灯光明亮,房里散发着香水昧,灯光使一套奶油色的新式家具显得特别华丽。靠窗口的一只小写字桌上翻开着一本书,窗外的 树影因花园里路灯光的映射,将扶疏的枝权影子投在窗上……现在,她住在一间什么样的房间里呢?……他感到银娣用右手搀扶着他的左臂, 他明白:银娣是忍着心里的悲戚也是用这个动作对他进行劝慰。
  楼上,是重病人的区域。上了二楼,走向左面的病区。看到这个病区装的都是漏的铁丝网活动门,不是木门,大约不但坚固也能增加透明 度吧?从外边朝里边看,中间的通道一目了然,走近两侧各间病房,从门外也可以清清楚楚看到房里。
  雷医生解释:“有时,病人常会做些意想不到的事,防不胜防。上星期三,两个同房住的病人,一个将另一个的左眼挖出吃了,另一个还 表示很高兴,没什么!所以——”这时正经过两个病房,病房里的病人,一个昏睡着,也不知是用了休克疗法还是睡眠疗法;一个手上有手铐, 双脚也锁在铁床屋端的铁杠上。雷医生解释说:“这病人不锁不行!是'武疯'见人就打,见物就砸,给刀子会杀人,不锁要闯大祸的!”
  欧阳素心的病房在最里边,是一间朝南的小房间,墙壁雪白,床上被褥也雪白。
  “到了,她在这里。”雷医生用手指指。
  当家霆和银娣走到房门前看到欧阳素心时,家霆身上的每一滴血都颤动起来。他的心全都碎了!
  房间里没有什么摆设,简朴得让人难受。雪白的墙和床,基调空虚弹调、死板而冷漠,让人感到缺少色彩和生命。欧阳穿着洁白的病衣, 像个雪人坐在一片洁白无垠的茫茫雪地上。
  啊!这难道真是亲爱的欧阳素心吗?是的!是她!但已经绝对不是当年那个富有生气、妩媚多情、美丽爽朗、无可比拟的欧阳素心了!她坐在 床上,抱着膝,呆呆张望着窗外的天空,似乎想去天上飞翔。当年自然拳曲在耳边的漆黑的美发,如今蓬松杂乱地披在脑后。轮廓分明的胸部 体形依然未变,但脸色苍白消瘦,嘴唇缺少血色,人显得衰弱。眸子仍旧漆黑晶亮,却呆呆愣愣凝视着远方窗外的白云不动。当雷医生陪家霆 和银娣进房时,她无动于衷,不见不动地坐着似在遐想遥远的过去,似沉浸在深邃的思索中。她病了!瘦了!仍然美丽,像一朵苍白的花!像一尊 没有生命但巧夺天工的塑像,没有那种含着感情的目光了!没有那种跳跃着神奇的希望火苗的眼睛了!没有那种亲切迷人的妩媚的微笑了!
  啊,啊!没有了!都没有了!
  家霆像被什么毒虫螫着心,痛苦的泪水夺眶而出。这泪水是灵魂受到震荡与冲击的宣泄。银娣压抑住内心一触即发的泪水,眼圈也红了。
  是什么样的摧残,使可爱、善良、任性、热情、侠义的欧阳素心变成这样的?是什么样的刺激,使充满理想、富于幻想、勇于追求、极有 朝气、一贯愿意牺牲自己为了他人的欧阳素心变成这样的?唉!唉!亲爱的欧阳哟!
  家霆心上的闸门开了,浓情流泻出来,走近前去,怀着激情,叫了一声:“欧阳!”
  欧阳素心脸上茫然,没有反应。她瘦质娉婷,叫人怜也不是爱也不是,几乎是动弹不得般地苍白着脸,依然坐着纹丝不动,像没有听见叫 喊。
  银娣也落泪了,上前叫了一声:“欧阳小姐!”
  欧阳素心坐着毫无反应。她不再有以前那种含着探寻的目光了,她的心和神经似乎完全死了。
  家霆破碎的心像浸泡在盐水里似的疼痛,说:“欧阳!我来了!看看我吧!我是家霆呀!银娣也来了!”
  毫不理会,欧阳素心已丧失全部记忆,全部感情。她仰脸朝窗外的云天呆望。窗外的天际,蓝天上有一块白云像帆船出海,缓缓移动。她 想什么?她还有思想能力吗?不,没有了!那为什么她像是在向往和遐想呢?
  银娣在用手帕悄悄拭泪。
  家霆忍不住如一团火球似的抱住了欧阳,亲切地流着泪,说:“欧阳!看看我吧!难道连我都不认识了吗?”
  从欧阳如梦的眼睛里,看不出思想敞开着还是关闭,.目光空虚而温和。有的文学家说,人的眼睛会表示很多意义,眼睛的表情远比人类 的语言丰富。但欧阳的眼睛虽然仍是美丽,却已迟钝、呆滞不带感情。
  近在眼前,像相距万里,多么凄惨的绝望呀!家霆伤心地用脸贴着欧阳的脸。他心疼她!她的脸冰冷,家霆的泪水沾上了欧阳的脸,她没有 任何表示。仔细地看看,欧阳的眼光发直,神情茫然。家霆不知该怎么办了,搂着可怜的欧阳。欧阳顺从地被他搂着,默默无言。家霆一心想 恢复她的一点记忆与感情,说:“欧阳,记得'白拉拉卡'吗?记得环龙路吗?记得法国公园里那棵大雪松吗?记得重庆朝天门的江边吗?”
  没有任何反响,也没有看出欧阳有任何表情。
  家霆流着泪说:“欧阳,记得我们爱唱的那支歌吗?”为了勾引她想起早年的欢乐,家霆轻轻在她耳边流着泪小声地唱起那支歌来了:
  记得当时年纪小,我爱谈天你爱笑。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风在林梢乌在叫。
  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梦里花儿落多少。
  轻轻的歌声是颤抖的。家霆一边唱一边流泪,多想把她的记忆勾回来啊!他觉得自己每一个毛孔都在痛泣。一边唱一边紧紧抱着欧阳紧贴着 她的脸。突然,似乎感到欧阳有了点反应。是的,是有了点反应!欧阳纠了纠眉,凉飕飕的脸上有点痉挛,眼里射出疹人的光芒,长睫毛抖抖地 颤动,呼吸急促。忽然有两颗晶莹的泪水从美丽的眼睛里淌下来,淌过她苍白消瘦的脸颊。
  银娣惊喜地说:“她记起来了!”雷医生却在边上冷淡地摇摇头,他了解她的病情。家霆轻声在她耳边说:“欧阳!看看我!你记起我了!你 不是 答应过我的吗?我们永远不再离开!永远不再离开!……”
  但话没有再说下去。因为欧阳又恢复原来的姿态了。依然像坐在冰天雪地中愣愣地凝望着窗外的浮云,缓慢地下意识地抚摸和捻弄着她那 默然顺从的乌黑的头发,丝毫无动于衷。刚才一瞬问的回光返照完全过去了。她毫无感觉和反应地坐在那里,极为衰弱,是一尊无生命的躯壳 。
  家霆握紧她的手,尽力使自己的生命流通她的全身,但知道这是妄想。家霆不可抑止地痛哭着说:“欧阳!你怎么这样了呢?……你怎么这 样了呢?……啊!……啊!……”
  雷医生冷着脸开口了:“童先生,请到此为止吧。她不可能再记得谁或者认识谁了!我们已经用尽了所有可能用的治疗办法,她是不行的了 。”雷医生见到的这类惨事已经太多,心完全麻木了!他的无锡口音特别生硬无情。
  家霆不知该怎么办?要他丢下好不容易才见到的欧阳,马上再离开她,怎么舍得?但精神病院里是不允许人留下的。他也无法把欧阳带走 。他伤心得一不小心自己咬破了下嘴唇,血淌出来了!他问银娣:“怎么办?”
  银娣已揉红了眼睛,声音温和而诚恳,理智地说:“没有办法了,我们只有回去了。”
  家霆伤心地放开欧阳,问雷医生:“她饮食还行吗?”雷医生摇摇头。
  “她还有希望吗?”这话问过,但又问一次,仍旧希冀她能有最后一点希望。
  雷医生摇摇头:“我应当坦率告诉你,她不会活得太久了!”又看看放在床边的那些吃食,语气冷酷,“不必带吃的东西给她了,你们带 回去吧!”
  “我明天还能来看她吗?”家霆拭于泪水问。
  “啊,不!请按院规办事吧!下星期三可以再来!”
  像一棵花在生命流徙的岁月中凋萎了。往梦已化为昨日的灰烬与泡影。离开欧阳素心,家霆像从一场噩梦中醒来,又感到有一种永远诀别 的感情。生命里仿佛被挖走了一块珍贵必需的什么,又心酸落泪了。其实,他并不是脆弱爱落泪的人,绝对不是!他未始不知道对欧阳来说,这 样也许是一种解脱。这样,她就没有悲惨的过去,也不存在痛苦的现实,更不会有不幸的未来了。让她少受些折磨也是好的。但他又怎么舍得 呢?
  家霆和银娣一起离开精神病院。这是一个晴朗的下午,有和煦的阳光。但家霆的心一直笼罩着乌云。前年这时候在重庆见面夜谈时,欧阳 曾说过她还有些心愿未了。是些什么心愿呢?是永远无法实现的心愿了吧?……那个粲然笑着的少女哪里去了呢?哪里去了呢?人世为什么这 样残酷!
  不知道也无法再知道欧阳的遭遇和经历了!必然是一个十分悲惨的故事!故事必然同的本兵、同军统特务有关。这悲惨的故事永远成了一个 谜!这谜将随欧进入另一个世界,也将永远镌刻在家霆的心上永生难忘。
  家霆念念不忘欧阳素心的那幅《山在虚无缥缈间》的画。此刻,他特别想要买下这幅画!人毁了,画应当存在!这画会永远使他想起那个神 奇的夜晚!他决定将欧阳的首饰卖掉,来换这幅画。他把事情告诉了银娣,征求银娣的意见。
  银娣同意,说:“你今天就快去珠宝店,将首饰卖了换成金子和钞票。我一定明天上午陪你一同去买。我还记得那幅画!她画的是仙境,有 海,有山,有云雾,有天空,还有山上的花!”
  于是,家霆眼前又出现了那个幸福的夜晚,那幅飘飘欲仙、富于灵气,把人带入梦一般意境的画!她说过:“我画的是我想追求的东西,也 许是和平?是幸福?是爱?……总之,是最最美好的东西。”现在,她追求的没有得到,她却被毁了!她呆呆地凝望和向往,难道还是她当年这 种追求和向往最最美好的东西在心底里的沉淀和残余的反映吗?……啊,啊,欧阳!亲爱的!未见面时我是那样伤心,见到你后我就更加伤心!我 能用什么样的牺牲来换得你的康复呢?难道失去了的东西就永远失去不能再来了吗?
  家霆同银娣后来分手各自回去,约定第二天上午九点在扬子饭店见面,一同去买那幅画。
  独自回到扬子饭店,最后一缕暮色消逝,房里已经暗了。家霆十分疲乏,开了灯呆呆坐在小沙发上,长达十几分钟。心里隐隐作痛,总甩 不掉见到欧阳那副样子造成的震撼。像有满天迷迷蒙蒙的白雾,把脑际遮掩得严严实实。无数往事,与欧阳在一起时的甜蜜与辛酸,在重庆两 次相逢时的喜悦与两次分离的悲戚,都搅和在一起。记不得谁说过的了:“渺小的爱,渺小的苦难;伟大的爱,伟大的苦难!”他轻声地像在 对欧阳谈心:“欧阳啊!你可知道?你的谜我已无从去获得解答,但我能猜想、体会到你经历了多少磨难。你的被毁,使我心上产生了皱纹,谁 也无法想象我受到多么重的创伤!我在为你痛哭,我感到生命中的一些什么也弃我远去了,你可知道?”
  楼下,扬子舞厅里的乐声隐约传来。窗外,暗夜中一些楼房一排排有灯光的窗口像无数只眼睛,深幽幽地盯着他张望。他这样悲伤地呆坐 在那里,整整一两个钟点,也不想去吃晚饭。有一种穿过雾湿黝暗的冬林,走在岁末寒风凛冽的路上的感情。无法解脱心里的痛苦。但,偶然 触及口袋,想起了口袋里还有那封燕寅儿来的航空快信。在灯下,他拆开信来,看到展现在眼前的是寅儿小小的、秀丽的笔迹:
  家霆:你好!
  我只是不放心才写这封航快信给你的。你走后,我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孤独。我常去看望童老伯。他一切都很好,明天要到北碚去上课。历 史系和新闻系办了一个演讲会请他演讲。他告诉我,他的讲题将是"对国民党六届二中全会的希望”。
  三月一日起,重庆正开国民党六届二中全会。据说一批要人正主张反对政协决议,要用武力收复东北、反对裁军,主张继续"剿匪”。他是 从维护政协决议反对内战危机出发来吐露心声的。他笑着对我说:无私无畏才能真正有选择的自由!他作了坚定正确的选择,已昂首走出颠踬的 岁月,不只仅在心底里作无声的呐喊了!应当讲话的时候,他不能缄默。你从我这点报道中当可知道童老伯的朝气与正义感是怎样令人喝彩!我 曾从书本上和现实生活中看到不少上下两代人之间存在的那种隔膜和思想上的差异。但在老伯和你之间,我感到惊人的一致。这使我为你们父 子的这种一致感到欣慰。
  还没收到过你的来信,不了解你的情况(请一定给我写长信,并希望你多写好稿子)。那么,我不放心什么呢?
  刚才从余家巷回来,在老伯处他给我看了曹心慈的信。他要将信转你,并托我为他用航快寄发。看了曹的信,我非常难过。直到现在,心 情也无法平静。如果在你身边,如果我也能去。,看看欧阳,我也许能好一些。现在,我无法抑制心头的痛苦与惦念。欧阳太不幸了,我衷心 希望她能康复。我不放心她的病,也不放心你所遭受的打击。我匆匆写这封航快无法用很多话来谈这些,只想扼要地谈谈我的想法:如果欧阳 康复,就太好了!我希望你和她都幸福!但如果她的病真像曹心慈信上说的那么严重,希望你要经得住这不幸的降临,要多保重!让生命在坚石上 撞击出火花来,获得新的元素:坚韧。因为你年轻而有才华,国事多艰。伯父那么大年岁还在呼号,你还有你应尽的重大责任。何况,我认为 她是被邪恶势力毁去的,你不应当消沉!
  写出了我的心,我仍是不放心。但只能匆匆写这么一点点。固然,话是诚恳的,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希望你体会了!附带告诉你:爸 爸叮嘱你一人在外要注意冷暖。姗姗大姐将被报馆派往京沪一带采访。东山大哥下周一与蒋素雅结婚。他似乎从寒冬回到了充满生机的春天。 我无法将一个在感情上克服消沉走向昂扬重新争取幸福的人的状况淋漓尽致地写给你知道。但希望你能体会到。匆
  祝 旅安
  寅儿
  三月二日
  家霆在灯下读着寅儿的信,仿佛看到了她那双像湖水一样深沉明亮的眼睛和她那乐观开朗的笑容。他不爱她吗?不!想到她的时候,有一种 高于友谊的感情激流似的贯穿全身。但想起欧阳的样子,又伤感起来了。他将寅儿说的那句话:“让生命在坚石上撞击出火花来,获得新的元 素:坚韧!”反复看了好几遍。
  第二天,上午九点,银娣准时到扬子饭店来找家霆。家霆昨晚已将首饰卖去并买进了金子,换了一部分现钞,如数带着,两人一起坐电车 到金陵东路,又转车到霞飞路善钟路口。繁华的街道从眼前展示着,电车"当当"地拖着两条长长的铁臂倏然前行。下了电车,匆匆走到那家拍 卖寄售商行。刚近橱窗,家霆心中就猛地一惊:橱窗里的《山在虚无缥缈间》不在了!
  家霆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对银娣说:“完了!画没有了!”
  两人一阵风地走进拍卖寄售商行,见到的仍是精明的穿西装、戴眼镜、爱斜眼看人的矮胖子。
  家霆急切地把报纸包着的一大包钞票连同一块一两重的金子往胖子面前的玻璃橱柜台上一放,说:“老板!我是来买那幅原先放在橱窗里的 油画的!你该记得我吧?四天前我来过的!”
  矮胖子满面笑容,但十分世故:“啊呀,对不起!画昨天卖掉了!你该早来一步嘛!”
  家霆急了,眼睛像蒙着一片泪水凝成的雾:“哎呀!我请你留一个礼拜的嘛!”
  银娣脸带愠色责怪地说:“老板,你怎么卖掉了呢?”
  矮胖子仍旧是笑,商人味十足地说:“是呀!我们也没有收你的定洋呀!当初我说过,要是卖不掉,当然给留着。要是人家出高价,我们也 不能不卖!昨天上午人家出了一两五钱金子,买走了!”家霆额上冒出汗来,觉得有一股巨大的酸楚在胸中挤压回荡,蚀疼他的心,半晌,才回 过神来,说:“是谁买走的?”
  矮胖老板冷笑着连声说:“不知道!对不起!对不起!其实比这好的画也有!现在到处接收抄家,名画家的画多得很!另外选一张要不要?”
  已经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家霆惆怅地和银娣走出店来,怅然在路边站了许久,心里那种空无所有的感觉更加浓烈。画失去了!欧阳的首饰也 失去了!他真想痛哭。
  他强烈地在心里谴责自己,恨不得撕自己的头发,打自己的脑袋!凄恻地想:失落为什么那样容易,获得为什么这样困难?毁灭为什么那样 容易,追求为什么这样困难?
  有一种肯定的预感:生活本身虽仍存在,而且留给了他许多怀念葙思索,而他是永远失去可爱的欧阳素心了!就像永远失去这幅画一样!一 切都只能存在于永久的记忆中了。
  同银娣告别前,家霆将卖首饰换来的金子和钞票,全部交给了银娣,说:“将这些捐给你们厂那些生活无着的失业工人,解决他们的经济 困难吧!我想,欧阳是乐意这样做的。”
  他看到了银娣收下这些东西时,眼中含着泪花。他眼眶也湿润了,觉得欠欧阳的情意是永远无法归还了!人生常常有这样的事!
  五
  生活的弦绷得好紧好紧。乐观总是与悲观同在,失望也总是与希望并存。生活的教育使家霆懂得:在不幸面前是不能屈服的,屈服,意味 着败亡。
  天,下着雨,这个春天江南的雨特别多。童家霆又从上海到南京去了。
  离上海之前,昨天下午,他买了许多食物,匆匆又到虹桥精神病院去看望欧阳素心。医院禁止入内,说欧阳病情恶化,不是规定探望时间 ,非亲属更不能破坏院规。费了无数口舌,也未达到见一面的目的,家霆只好留下食物怅怅离开。欧阳不能吃什么,但这是他的心!他有一种不 祥的感觉:欧阳生命存在的日子不会很长了。今天早上,他怀着一颗忐忑哀愁的心上了从上海到南京的火车。他感到绝对的孤独和彻底的寂寞 。
  正在掉头的机车如泣如诉的汽笛声,从远处传来。火车"乞卡乞卡"地运行。车厢里拥塞着跑单帮的小贩。无座位的旅客站着或席地坐着, 将车厢走道塞得水泄不通。家霆坐在左边一个靠窗的位子上,带着强烈的亲情回南京。窗外,江南水乡的春雨,给人心增加了寒意。他的心上 似乎覆盖了冰冻。虽有柔情像春水在心头荡漾,却似被冰冻埋葬了一切。高度亢奋与悲痛后的大脑,白茫茫一片空白,使车窗外经过的景色和 车站都只是漠然地过去。他木然地坐着,似睡非睡,有一种超乎寻常的疲劳,使他打盹似的靠在椅背上不动。
  家霆是突然收到忠华舅舅从南京发来的一个电报,才匆匆起程的。电文很短:“速来,有要事。”他急切地想到潇湘路见到舅舅,弄清是 怎么回事。心中揣测了许多:是潇湘路房子出了问题?是忠华舅舅病了?是有什么重要题材要我赶快采写?
  在疲劳而又懊丧的心境中,他在南京和平门车站下了车。这已是下午四点多钟,他雇了辆三轮车到潇湘路。
  小时候,家霆读过《艾丽丝漫游奇境记》那本故事书。艾丽丝梦中漫游,游来游去,醒来结果仍在老地方。如今,看到了潇湘路和那幢熟 悉的房子,家霆不禁有了这种感觉,数不清的往事瞬即都在眼前。雨后的地湿润泥泞,三轮车停在潇湘路一号门口,家霆大步走了进去。只听 见木工锯木声、刨木声、钉锤敲打声响成一片,修屋正在紧张进行。一些原来残缺了的窗户,已经装上了新的窗框。不少新制成的门扇、窗架 都堆放在原来的客厅里。他走进屋子,抬头看到那个大得吓人的洞还没修补好,上二楼的楼梯已经安装好了。他问一个在刨木头的木工:“刘 经理在哪里?”木工用手指指:“就在楼上。”
  家霆快步从新安装好的楼梯上楼,高叫:“舅舅!”
  只见楼道里柳忠华正帮一个木工在安装厕所间的门扇。他手里拿着钉锤和螺丝刀,脱着上衣,敲起钉子来迅速麻利。见家霆来了,他露出 雪白的牙齿笑着说:“太好了!”高兴地拉家霆到二楼童霜威早先作书房的那问屋里去,问:“好吗?”
  家霆随舅舅进了房间,放下提包,急火火地问:“舅舅,什么急事?”这房里墙角卷着一卷被褥铺盖,中央有两把小板凳,靠窗放着一张 桌子,桌上放着几块冷烧饼,可能是舅舅当饭吃的,还有茶缸、水瓶、脸盆、漱口杯等,其它什么都没有。忠华舅舅的生活简单、清苦。他真 是为了信仰需要他干什么就于什么。曾几何时,现在俨然以商人面目出现,而且,勤勤恳恳干起修理房子的事情来了。”别急!歇歇再谈。”柳 忠华忙着拿茶缸去开水瓶里给家霆倒了一杯水递过来,说:“先洗把脸吧,有的是时问。”
  楼上的水管坏了,家霆拿脸盆去楼下放水洗脸,然后上楼来,又问:“舅舅,什么急事你打电报把我叫来?快说吧,我简直都憋死了!”
  柳忠华同家霆一起在小板凳上坐下,说:“一个人要同你见面,谈一件要紧的事。”他面有喜色。
  “谁?”家霆心里的闷葫芦更大了。
  “你明天见面就知道了。”柳忠华稳稳地说,“估计你至迟今天一定会来的,约定明天同你在鸡呜寺见面。我也不知他是谁!”
  家霆懂得忠华舅舅的脾气,他说话总是算数的。他既然只说到这程度,你就听从他安排好了。家霆只好不再追问。
  两人亲密地低声谈起来。家霆把在上海的一切都讲了。柳忠华听了,同情地叹气说:“家霆,欧阳的事,我非常难过。但生活已经如此, 你就必须正视。如果你不正视生活,那只能在忧伤和痛苦及愤恨中打发岁月,那是错的!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家霆点头。同忠华舅舅在一起,他总能感到舅舅言语中和身上散发出的光和热,同舅舅在一起,是不会消沉的。
  谈到了在上海为舅妈杨秋水扫墓的事。柳忠华怀念地说:“我去上海后,要去看看她的!”在他含着感情的话里,好像她没有死。柳忠华 将自己这一向的情况作了介绍,说:“房子已经弄到了!办报的编辑、记者、工人也陆续都来了。机器、铅字也运来了。在过去你爸爸办公的司 法院对面找到了一所二层楼房,比较宽敞,是买下来给报社办报使用的。但报社虽然找了好多次南京市长马超俊,却拿不到登记证。第一张试 样的报纸已经印出来了,没有登记证,就不能正式出版。”
  “那怎么办呢?”
  “还要交涉!目前,报社的人把每天从重庆寄来的《新华日报》用报架子挂在门前的电线杆上,让人民及时了解时局真相,揭露内战阴谋和 反动派要推翻政协决}义的反动行径。每天围着看的人不少,可见群众是多么盼望《新华日报》在南京能出版啊!”
  “这房子修好了干什么?”
  “当宿舍用!”柳忠华说,“力争要办《新华日报》的决心是很大的。虽然形势险恶,国民党六届二中全会刚结束,实际上全面推翻了国 民党所同意的政协决议,但,谁一意孤行奉行内战政策,人民的斗.争不会停止,只会加强!”
  家霆问:“舅舅,你就一直在这干这种事吗?”
  柳忠华笑笑:“这是临时客串。我很快要到上海去,以后就在上海了。正因为如此,我要你快来,也是想同你见一见。也许以后,我们见 面又不那么容易了!”
  听忠华舅舅这样说,家霆产生了惜别之情。忠华舅舅常常总是忽而出现、忽而隐去的。他说这样的话,意味着很快就要分手了。家霆舍不 得这种分别,问:“这儿的房子还没修理好,怎么办呢?”
  “我脱手后,有别人会来接手的。”柳忠华说,“好在契约你已拿到,他们会很守信用的。这件事在你我之间已经告一段落了。”"以后到 上海干什么呢?”
  “不知道。需要干什么,我就于什么。”
  家霆为这感动。他依恋、佩服舅舅这样一个对信念锲而不舍、对工作从不选择挑剔的革命者,说:“唉,舅舅,又要同你离开,我真不愿 意。”
  柳忠华笑笑,搔搔一头干燥、倔强的头发,说:“你已经长大了!别再像个小孩子了。”
  家霆不由得直率地说:“舅舅,您给了我真理和光明的钥匙,但我到今天政治上的追求还并没有达到,您说是不是?”
  柳忠华用严肃的眼光看着他,点头说:“会达到的!目前的形势,你是看到的。战云密布,我们反对内战,但人家偏要打!如果战争反对不 掉,只能被迫拿起武器保卫生存、保卫人民!我们可能又要受到战争的考验了!”
  “舅舅,我觉得这真是个悲剧!抗战胜利了,国民党却又要打内战!”
  “战争当然是悲剧!”柳忠华沉重地说,“但如果逼得我们打,那只有努力使悲剧变成革命的转化!为了我们的国家,“为了我们的人民! ”
  “怎么变?”
  “使一个新中国诞生!”柳忠华说,“你有这种思想准备吗?”"我应当有!”家霆说,“我会有的!”
  “是的!家霆,即使不在一起,我们的心是相通的,我们的理想、希望也是一致的。有些话,我以前说得不少,就不说了。同你见面的人, 明天会同你谈的,你的要求可以坦率地同他讲。”
  话已经挑得很明白了,家霆没有再多说什么。他浑身蒸腾起热力来,心上像出现了彩虹。
  后来,柳忠华陪家霆一同到玄武路上的一家小馆店里吃晚饭。回潇湘路后,用一副铺盖两人就在地板上打地铺。没有灯,黑暗中,两人继 续谈心。东谈西谈。柳忠华告诉家霆:“这里有个名叫夏得宜的保长,说认识你,前两天来过,问这问那,看来不是个好人。你知道这个人吗 ?”家霆点头,把夏得宜的情况讲了,说:“这是个小汉奸,儿子是鬼子的特务,他怎么仍是保长?要注意提防他才行!”柳忠华说:“是啊 ,这既怪也不怪。当局要实行特务独裁统治,用保甲制度,当然要利用这种'三朝元老'。他现在还摸不清底细,说要来。看大少爷并向秘书长 请安',我觉得是一种巴结讨好的表示。”两人谈到夜深,谈起了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谈得十分高兴。虽是谈的理想和理论,都觉得近代中国 的历史发展,在中国人民面前只摆着两条可供选择的道路:一条是继续当帝国主义的殖民地和附庸国;一条是经过新民主主义革命进到社会主 义。要摆脱受压迫受奴役的半封建半殖民地地位,就只有走社会主义道路。最后,柳忠华人睡了。家霆躺在地板上,仍睡不熟。人如果没有记 忆和感情的干扰,也许会舒适悠闲得多。可是,有记忆和感情,就不一样了。家霆听到柳忠华打起鼾来了,自己却辗转反侧。他轻轻披衣起身 ,走近窗前,向窗外陈望。天上无月无星,一片黑暗。那战后荒废了的故园模糊一片,仿佛蒙着一层缥缈的黑纱。前面清水塘里,塘水泛着灰 色的光,塘边有黑郁郁的残存柳树的影子,连同远处无边无际的天边和地头,都被深邃奥秘的寂静所笼罩。不见一星灯火,也不闻一点响动。 当年战前锦绣一般的两亩多地的花园,如今已全部消失。当年这房子里的主人和仆人,曲终人散,一场八年的抗战,有的东飘西荡,有的已经 去到另一个世界。过去的人和事,一个个一件件浮现在家霆脑际。他特别眷念欧阳素心。四年多前那个夏天,欧阳从上海到南京来,曾经住在 这间房里。那个夜晚,蛙声咯咯,她坐在隔壁爸爸房里的窗前,沐浴着银样的月光。当时,玄武湖里的荷花清香,随风远远飞过占老的台城飘 来。他向她微笑,她也回他以微笑。用不着说话,情意畅通交流。他心里有爱情,真希望时光永驻。可是,现在,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了记忆 和梦幻中的那长长睫毛下的一双澄澈如湖水的眼睛,柔和而安谧。一切仿佛是做了一场说不清楚的梦。这潇湘路一号里的一切,仍然像散发着 他所熟悉的气味,处处都能勾起他记忆深井中的旧事与旧情。家霆好不容易将自己的全部感情和思绪压了下去,才重又回到地板上躺了下来, 慢慢闭上了眼。这下,想的是寅儿信上那番鼓励的话,刚才忠华舅舅那番勉励的话。自从欧阳的事使他心碎以后,他感到自己那种想献身革命 的心更加坚决了。
  第二天下午,阴云密布,颇有雨意。童家霆按照忠华舅舅的叮嘱,带了雨伞,准时在三点钟前,曲曲折折拾级登山,穿过有红墙写着"古鸡 呜寺"的法门,到达鸡鸣寺。
  这时,登山可以平眺后湖,远望钟山。虽无春色,树撼草泣,碧峰如画,水黛芦白,风景极好。他缓缓步入"古同泰寺"时,庙貌并不壮观 ,但庙堂正殿侧殿都有香烟缭绕,破了一点寥落之气。观音供桌前的蒲团上,也有两个朝山敬香的男人在插香叩头拜佛求签。从右面转过去, 到了"豁蒙楼”。居高临下,只见后湖的烟雾缥缈、波光潋滟间,湖边一些去年秋冬残留下来的萧萧芦荻临风瑟瑟,似打着寒噤。凋零的树影、 花圃、游船、行人,朦胧宽厚的古台城都尽入眼底。天气变幻,云雾升腾,另一侧远处的紫金山此刻已在烟云裹围之中。山呈深蓝色,衬得云 雾更加洁白。与欧阳那幅画中的意境完全相似。
  “豁蒙楼"是为纪念"戊戌政变"六君子之一的杨锐而筑的。杨锐是四川绵竹人,学术文章,名重一时,是张之洞督学四川时的得意门生。甲 午中日之战时,张之洞当时任两江总督,曾与杨锐同游鸡鸣寺。对于国势险危,两人有相同的感慨。杨锐中举后任内阁中书。一八九八年四月 光绪实行戊戌变法,百日维新,杨锐出任四品军机章京,参与新政。同年九月,慈禧发动政变,幽禁光绪,把谭嗣同、林旭、杨锐、刘光第、 杨深秀、康广仁等六君子在北京朝服弃市。后来,张之洞再做两江总督时,重游鸡呜寺,悼念杨锐。于是,倡议造"豁蒙楼”,用杜甫诗"忧来 豁蒙蔽"之意名之。这地方,家霆战前随爸爸来喝过茶,也听爸爸讲过这段故事。那时年岁小,了解不深。在新闻专科学校阅读史书时,读到这 段历史,印象深刻。战后今天来此,见到"豁蒙楼"的巨匾,颇觉亲切。忽见两楹间有两行木制大字对联,是新写制的,每个字均有六寸见方, 写的是:
  龙战初平,且喜河山尽还我。鸡鸣不已,独来风雨正怀人。家霆读了一遍,觉得这副楹联既写出了胜利得来不易之喜悦,
  又写出了国家前途未卜的阢陧心情,忍不住又读了一遍,牢牢记住。杨锐的被杀,这楹联的寓意,此刻对他似乎都有启示。
  迈步走到楼上,见这里仍是卖茶的地方,虽还敞亮雅静,已经破旧败落。茶楼有东北向及东向两间宽敞的品茗巨室。可能是天气不好,茶 客极少。东北向的一间茶室里,仅有两个中年人靠窗坐着在饮茶聊天。东向那间茶室,冷冷清清,空空荡荡,一个茶客也没有。
  家霆看看手表,三点钟缺三分了,按照忠华舅舅的嘱咐,找了个靠窗的茶座坐了下来。苍山远睡,烟雨如梦。近处山侧有几株红叶树,放 在红叶季节,该是红光灿灿的吧?如今,经过一冬霜雪风雨,每株树上只有几片残存的红叶,却红得格外艳丽,而新的叶芽已在大量生发了。 他极目四望,胸怀浩荡,不能自已。于是,泡了一杯茶,让端来一碟瓜子,安心等候。心里不禁琢磨:今天来会见的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是 男是女?是年老还是年轻?舅舅说:见面接头的暗号仍口是"枫叶荻花秋瑟瑟"那句诗。多么希望盼望中的人快来到呀!家霆喝着茶,嗑着瓜子, 面上平静,心里十分激荡,带有渴望和企盼。也许,探索、追觅与挫折、斗争,这就是生活了!
  忽然,一个霹雳将天裂成两半,倾盆急雨直落下来,“哗哗"击着玻璃窗。透过玻璃窗看出去,寒雨、斜风,树枝摇晃似在"簌簌"低语,风 将斜斜的雨帘撕成碎片。明明是三月,春来得迟,这种天气实在像秋天!不但景色这样,人的感觉与心境也这样。但看到大片树枝上蕴含的叶蕾 ,他又明白,春终于是存在的!
  杯抱着满腔飞逸缤纷的思绪,心像一叶扁舟,在浪里飘摇。飞逝的阴云,滂沱的骤雨。这雨,会不会阻挡着那人来赴约呢?
  正在这时,一个穿风雨衣戴着雨帽的女人,朴素而潇洒,步履绰约,浑身湿淋淋地从外面健步进来,在门首朝里张望。
  家霆以为是赴约的人来了,心里一紧,仔细凝视。来人把雨帽向后一脱,齐耳的黑发,白净的面孔,乌亮的大眼睛,使他“呀”了一声: 这是姗姗大姐呀!他霍地站起身来,叫道:“大姐!”真是姗姗大姐呀!
  难道来赴约的人就是姗姗大姐?还是姗姗大姐凑巧来这里上"豁蒙楼"来避雨?家霆心里的闷葫芦揣得更严实了。在上海时,收到寅儿的信 ,说大姐要来京沪,那么姗姗大姐来南京玩玩鸡鸣寺也是很可能的。倘若这样,会不会影响那个来赴约的人露面呢?家霆把姗姗大姐亲热地约 到窗前的座位上,请大姐坐下,帮大姐把湿透了的风雨衣脱下挂在窗边的衣架上,招呼泡茶的给泡上了茶,心里仍然忐忑不安,头脑里思三想 四。
  雨潇潇,雾蒙蒙。大姐坐下来,笑盈盈地看着他。玻璃窗上映出大姐那青春气息的侧影。大姐从手皮包里摸出一本袖珍《唐诗三百首》来 了,翻到了自居易的《琵琶行》那一页上,用手指指着那第二句。
  家霆心中雨过潮平,什么都明白了!人生的魔术是永远饶有奇趣地变幻着的。
  “啊,姗姗大姐!……您……”家霆想说无数的话,刹那间,眼发热,嗓子梗塞,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人生中莫测高深的事太多了!
  姗姗大姐仍旧那么素雅洁静而又显得年轻美好。她喝着茶,嗑着瓜子,看着家霆说:“许多事我都知道了!把坏事变成好事吧。理智一点, 别太感情用事了,生活是永远向前的。逝去了的便永远逝去了,但我们应当争取新的未来。克服痛苦和烦恼的最好办法,就是专心致志地去工 作,工作会带给你快乐和胜利的!”她说得平和、体贴、诚恳。家霆深深点头。姗姗大姐理解他!
  雨,又在"哗哗"地瓢泼而下,灰白色的雨线急剧地敲打着窗上的玻璃,发出一阵阵的射击声。已萌绿芽的树木,有这一场的春雨,生长将 更快了吧?茶室里更静,听着雨声,正好谈话。
  家霆向姗姗大姐一家的人问好后,问:“大姐,您找我是为了谈什么?……”他心里觉得明白,却又不禁要问明确。
  姗姗大姐看着他说:“世界在前进,虽然道路曲折,前途光明的历史总趋势不会改变。我来时,重庆国民党的六届二中全会已经结束。这 次会实际已经全面推翻了他们所同意的政协决议。他们发动内战的方针已定。现在,东北、华北枪声遍地,面前困难还多,不可忽视。今后的 境遇可能会很凶险。作为我们这一代韵新闻工作者,你曾想到过自己的责任没有?曾想到过今后面临的危险没有?”
  话严峻,意诚挚。家霆认真严肃地说:“大姐,我全想过。我愿意担负起一个当代进步青年应有的责任,甚至愿为此献出我的一切,包括 我的生命!……”此刻,他热血沸腾。急雨击窗、风震窗棂的声音,似乎也在帮着他说尽心中长江大河般的无限豪情与壮志。姗姗大姐信任地点 头,轻声用一种亲密的语气说:“下个月重庆的公职人员就要开始还都南京了。我来时,同寅儿商量过,《明镜台》要搬到上海或者南京来办 。这样,你就不必回去了!以后,为了一个独立、自由、民主、统一和富强的中国,我们将志同道合并肩作战,你高兴吗?”
  家霆坦诚地点头,脸上散发出光彩,说:“当然!”他觉得这短暂的交谈间,由于自己对大姐平日的了解,使自己和大姐在思想感情上更 接近和理解了。原来大姐是这样一个人啊!
  姗姗大姐知心地说:“我知道你的家庭,你的全部历史、日常表现。你历来有一个政治上的要求,现在到了解决的时候了!我代表组织来同 你谈话。你有什么想法?”
  家霆更激动了,欢乐像潮水一般冲进了心房。这既似在意中,又似出乎意外,一时竞要热泪盈眶了。他迅速克制住眼泪和激动,诚实地说 :“大姐,人总要有一种献身的要求和感情。有思维的人不可能浑浑噩噩无目的地生活。我从小爱国,这些年来忧国忧民,一直在寻找救国的 出路,一直在追求一种崇高的理想和信念,一直想献身于一种壮丽的事业,走历史必由之路。现在,我终于得到了!有了一种满足,有了希望和 力量。我将不懈地为此努力。我没有牵累,能舍弃一切地做个革命者!我希望相信我说的这些!”他话声不高,但情意真切,配着外面急骤的风 雨声,听来动人心魄,使燕姗姗不由自主地伸出右手抓住家霆的手紧紧握住,表达出一种信任和鼓励的感情来。
  急雨停了,雾似的细雨仍旧在下。窗外远处仍是白茫茫雾气烟云围绕。茶倌来斟水,姗姗大姐和家霆停止谈话,嗑着瓜子。
  后来,姗姗大姐告诉家霆:“童老伯身体很好,我来前特地去看望了他。他很忙,是一位走在时代前列的老人,使我尊敬!”姗姗大姐又 告诉家霆,她作为报社迁返南京的先遣人员,也作为报社的京沪特派记者,现在暂时先在中央饭店定了一问房作为办事处。她将房号和电话号 码都告诉了家霆,约定了下一次见面的时间。最后,谈起欧阳素心,姗姗大姐只是沉重地说:“可惜了!一个本来那么好的姑娘!”
  分手前,雨还未停,姗姗大姐说:“我给你带来了寅儿的一封厚信!”
  家霆接过信来,是密密封着的,信很厚。他没有立刻就看,将信珍重地放进了口袋。
  大姐亲切地同他紧紧握手,似是祝贺,又是告别。她忽然指指远处从雾雨里透出的青山,充满诗意地说:“家霆!你应当像一座大山,顶天 立地,打击不倒也遮掩不住,永远郁郁葱葱!”
  穿着风雨衣的姗姗大姐冒着雨踩着石级先下山走了。家霆看着她娉婷的背影渐渐消失,自己也打着雨伞走下山去。
  在途中,他忍不住停步,用胳膊夹住雨伞,匀出手来,将寅儿的厚信拆开。奇怪!只见整整一厚叠信笺,竟张张都是空白,一个字也没有, 确实一个字也没有!
  带着某种青春的神秘色彩的燕寅儿,这个性格开朗、乐天、充满朝气与意趣的美丽姑娘,她这样做是什么意思呢?家霆边走边想。当然猜 得到一点她的意思:她是表示,我想给你写很长很长的信,但是怎么写怎么说呢?我能说什么好、写什么好呢?我只能用早厚一叠信笺表达我 的想念、不安、情意与劝慰。你怎么体会都行,那不是语言文字所能表达的!……此时,真是无字胜有字,无声胜有声呀!
  雨停了。前方天地交合处像刺人了一把银色的剑,将天地分割出了清明与混浊。家霆心里有些感动,满盈的感情似乎轻轻触碰就会流泄下 来。拿着这封无字的沉甸甸的信,迈步走下鸡鸣山。但,想起欧阳素心,心上的创伤又疼痛了。他默默无言,似乎不知道自己在未来的岁月中 ,是否还能有这份爱的心情?但看着在云雾中裸露得更多的远远的青山,他从心里面在喊叫:“我应当是一座山!”耳边在幻觉中还似乎听到 了回声:“一座山!一座山!”尽管冬天的迹象拖到三月仍迟迟不去,时令究竟到春天了。
  这时,雨停歇后的天空,明净如洗,飘着白云,衬着青山,似乎一切都象征着生命的永恒、长青,生机真是孕育在万物之中。
  家霆回到潇湘路一号,把同姗姗大姐见面的事如实告诉了舅舅。柳忠华听了,动感情地伸出双臂来,舅舅和外甥热烈拥抱。柳忠华说:“ 家霆,让舅舅祝贺你!你使我又想起了你的好妈妈——我的好姐姐!”
  这晚,春雨又淅沥下开了,还响着炮声似的"隆隆"春雷。窗外,被雨水冲涤得模模糊糊的夜景,闪动着湿煤块般的光亮。家霆依旧同忠华 舅舅一起打地铺睡觉,又是谈得夜深。他觉得自己就应当做一个舅舅这样的人。他贫穷清寒,但富有理想;他不显赫,但品质崇高;他似乎平 凡,但使人尊敬;他尽历崎岖艰辛,但百折不挠。他不是为自己个人活着,他最懂得生活和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后来,柳忠华睡着了。家霆仍 睡不着,依然像上一夜似的,因亢奋而失眠,头脑里想得很多。他很难总结这抗战八年直到今天的一切。这一切,太复杂纷繁,也寓含着太多 的人生哲理。古人说过:“以古为鉴,可知兴替,以人为鉴,可明得失。”也说过:“明镜所以察行,往古所以知今。”但他所经历的残酷战 争和人生际遇,他所看到的人事沧桑和生离死别,他所体会到的世间沉浮与离别。
  合悲欢,岂是一下子能思索归纳出来的呢?只是,人总归会逐渐成熟起来的。有一点在他心里是明确的:往何处?为什么?怎么走?他是 已经决定了的。历史从来不容许人停步不前!家霆觉得回顾过去是有益的。当想了解今天的情况和揣测今后会发生什么情况时,回顾过去就显得 重要了。白天同姗姗大姐的见面,使他摆脱了这些天来一直在折磨着他的关于欧阳素心的悲惨遭遇的感情。如今,严峻的形势放在面前,和平 又将丧失,战争又将降临,有一种巨大的声音和力量在召唤着他振作起来。不记得谁说过的了:“每个人的一生都是战役——多事多难的漫长 战役!”人是从苦难中生长起来的。但,人不应当生活在过去,也不应当生活在未来。人,只应当踏踏实实地面对现实。面对现实,他觉得自 己已经不再孤单,而且注入了强大的力量。他已能完全掌握自己的命运,他也明白人生的最高价值何在了。
  万籁俱寂,远处有隐隐的狗吠。雨停后,从窗内望出去,可以看到奇奇怪怪的云彩,在阴沉暗淡的天空中驰骋。有泥土和野草的气息透过 窗口进来,使他感到阵阵凉意。后来,星星出现了,一颗颗嵌在天幕上,钻石似的放光。
  许久许久,家霆睡着了,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又变成小孩了!变成了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他又爬上了潇湘路一号这幢三层楼花园洋房的屋顶了,看着四下的风景。他高高 站在屋顶上,勇士似的高举着一面红旗挥舞。鲜艳的红旗,像燃烧的烈火在大风中呼啦啦飘动。白雾迷茫,红旗在浓雾中飞舞,像白色宣纸上 润开的一抹鲜红,美丽地招展!
  啊!流逝了的童年,流逝了的童年旧事,在梦中又回来了!又回来了!……
  《战争和人》(全文完)
  1989年8月-1990年8月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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