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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和人》

王火(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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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争和人(第一部:月落乌啼霜满天)
  第一卷“双十二”,狂飙从西安来(1936年12月)
  有时候,一个人或一家人的一生,可以清楚而有力地说明一个时代。历史本身,我们未曾意识到、感觉到或者判定它的地方,那真是太多太多 了!从人生去发现历史,常会更真实形象些。———摘自创作手记
  一
  从昨天晚上开始,十四岁的童家霆突然感到家里的气氛有点异常。
  家霆的爸爸童霜威,字啸天,是司法行政部秘书长,又是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委员兼秘书长。昨天傍晚,爸爸回来了,家霆发现爸爸脸 色沉重,有心事,吸着香烟,在客厅里来回蹀躞了很久。然后,天黑下来了,吃晚饭时,听到秘书冯村同他谈话。
  黑黑瘦瘦的冯村,用匙喝着蛋花汤,不温不火地问:“秘书长,看来,老蒋在西安生命危险了?”
  童霜威先是嚼着饭沉吟,接着点头:“呣,事态严重呢!”语气就像轻微的叹息。
  “中枢准备怎么办呢?”
  “今夜中常会和中政会都要开会讨论处置办法。看来,张学良是要褫职严办的,可那有什么用!”
  “您看这事会怎么发展?”
  “等着看吧。”
  家霆有一张天真快乐的面孔,逗人欢喜,用筷夹着红烧鲫鱼吃,眼里充满询问,抬起脸插嘴问:“发生什么事啦?”
  童霜威一脸不容置辩的神气,皱皱眉训着说:“小孩子,不要多管闲事!”
  晚饭后,虽然北风呼啸,窗子上结满了冰霜,童霜威仍让尹二开着那辆深蓝色“雪佛兰”轿车送他外出,上友人家串门去了。冯村在楼下 自己的房间里像吃生蚕豆似的读日语:“阿纳得汪,堕纳多的斯卡,划达古西划……”家霆的房间,在冯村的隔壁,嫌冯村读日语的声音讨厌 ,“乓”地关上了门。他心里空荡荡的,先做功课,后来孤寂得要命,钻进被窝,戴上了矿石收音机的耳机听中央广播电台的儿童故事节目。 听着听着竟迷迷糊糊睡着了,电灯还是冯村走过来替他关的。
  今天,是礼拜天。上午,童霜威一早就心事重重,打了两个电话,匆匆忙忙坐尹二驾驶的“雪佛兰”又出去了。家霆和初一同班的好友谢 乐山去玄武湖钓鱼。
  谢乐山是广东人,绰号叫“皮猴”,长得矮小结实,在班上调皮捣蛋出名。他父亲是监察院的监察委员谢元嵩,跟家霆的爸爸熟识。老子 是朋友,儿子做了同学当然也会亲三分。两家住处离得近,放学两人常常一同骑自行车回来。天冷风大,寒气凛冽,湖水清澈,鱼不上钩。上 午,两人钓不到鱼都很扫兴。
  中午,爸爸没有回来。午后,家霆同谢乐山到学校练习吹号、打鼓,为开冬季运动会作准备。同学里大家都在传说:“老蒋昨天在西安给 张学良抓起来了!”“说不定会给杀了!”……是怎么回事也弄不清。问教童子军课的体育教师刘克平,刘老师脸上毫无表情,说:“报上登 了,自己去看吧!”学校里张贴了《中央日报》,围着一些人看。反正,有人紧张,有人气愤,有人无所谓,有人照样很高兴。家霆是属于无 所谓和照样很高兴的。这恐怕同爸爸和冯村都并不崇拜蒋委员长有点关系吧。爸爸有时摇头说:“老蒋这个人呀!……”冯村有一次说:“老 蒋是在学德国的希特勒和意大利的墨索里尼!……”家霆上初一还不满一学期,对这一类事儿既搞不太清,兴趣也不大。打了一会鼓,咚不隆 咚咚……就跟谢乐山他们打打闹闹玩篮球去了。五点钟光景,刘克平老师跑来说:“别嘻嘻哈哈了,都回家去吧!”谢乐山还要玩,家霆就独 自骑车回家了。学校在大石桥,经过石婆婆巷,穿丹凤街、安仁街,过小铁路,经过高楼门、百子亭到家。除了丹凤街那一小段是菜市,鹅卵 石的路面,两侧挤满店铺,车辆行人熙熙攘攘,其他街路都比较冷清。天冷,西北风打着唿哨,吹得地上尘土飞扬,家霆踩着“海格里斯”跑 车,忽然又想到了昨天吃晚饭时爸爸沉重的脸色。那样沉重的脸色平日很少见到。是为什么呢?难道西安发生的事真有天塌下来那么严重?… …
  天空一片灰色,树梢晃动,时而剧烈,时而缓慢。剧烈时,树枝就发出呻吟般的叽叽声。家霆轻轻哼着学校里音乐老师新教的歌:
  男儿报国志气豪,
  热血涌如潮……
  “海格里斯”跑车转弯到了潇湘路,家霆已经可以看到自己家里那幢青砖三层楼大洋房的屋顶上停歇着的六十多只鸽子了。白色的,花的,蓝 灰的……鸽子,有的翻飞扑翅,有的咕咕啼叫。“海格里斯”跑车上了潇湘路,开始颠簸起来。潇湘路两侧都是老柳树,路面是用巴掌大的石 块铺设的。现在是寒冬,粗壮的、歪脖子的老柳树的叶片早已脱光,只剩下了轻盈、低垂的枝条。这条路本来没有。三年前童霜威以七千块钱 一亩的地皮价,向保长夏德宜买下了二亩七分菜园地,又花了两万六千元,在去年盖起了这幢假三层青灰砖挂洋瓦的别墅式花园洋房。需要建 一条通道外出,他就设计了一条绕过水塘穿过大柳树间的通幽曲径,取唐代张若虚①《春江花月夜》诗中的“碣石潇湘无限路”一句中的“潇 湘”二字,给这条未来的通道起了一个诗意的名字:“潇湘路”,让冯村拿了他的名片找南京市地政局去交涉。地政局给修了这条约摸有五百 米长的石子路,答应以后再改成柏油路。自此南京市城北就多了一条新路。在路口的一棵大柳树上,民政局来钉上了一块蓝底白字搪瓷牌,上 写三个魏碑字:“潇湘路”。
  ①张若虚:唐代扬州人,做过兖州兵曹,与贺知章、张旭、包融齐名,并称“吴中四士”。他写的《春江花月夜》诗中有“斜月沉沉藏海 雾,碣石潇湘无限路”句。
  潇湘路,本来只有童公馆一家,列为一号。接着,去冬到今夏又迅速增加了两家邻居。二号,是军委会办公厅的副主任,贵州人管仲辉; 三号,是中央党部党务调查处处长,浙江人叶强。他两家也盖的花园洋房,只是后来居上,盖得更讲究。童霜威公馆在西面,东面左边是管公 馆,右边是叶公馆。
  家霆骑车到了潇湘路一号自家门口,朱红大门紧闭着。十多只鸽子正在天上绕圈子飞翔,又有一批鸽子“咕咕咕”地停歇在矮小的青砖红 瓦的门房顶上。家霆按了电铃。顿时,透过铁门边的缝隙,看到门房里走出来了“老寿星”。
  “老寿星”是门房兼花匠刘三保的绰号。刘三保身材粗壮,日晒加上嗜酒,脸是古铜色的,神情有点木讷、憨厚。当年,盖潇湘路一号童 公馆时,刘三保是泥瓦工。年岁大了,一天失足从三楼脚手架上跌下来,瘸了一条腿。他会侍弄花草,童霜威又需要个门房兼花匠。五十五岁 的刘三保孤身一人,无家无眷,只要求有个安身之地赏口饭吃。童霜威觉得“上天有好生之德”,见他笑呵呵的长得又像个寿星,就收容了他 。
  刘三保年轻时,在左臂和右臂上各刺了一条青龙。家霆喜欢看他臂上两条张牙舞爪的青龙。前两年,南京市警察厅下令抓过“刺花党”, 凡身上、背上、臂上刺花的抓了不少。刘三保哪是什么“刺花党”,当时怕出事,找江湖医生用石灰拌药膏想将臂上的青龙烧掉,但未成功。 逮“刺花党”的风过去后,刘三保的两条青龙保存下来了。他轻易不给人看,夏天也不愿多露胳臂。可是他喜欢家霆,家霆要看,他总捋起袖 子光着臂膀笑着说:“看吧,可惜没法剜下来。不然,准送你一条!”刘三保头发银白,头顶大部牛山濯濯,一脸笑容,额上多皱,确像福禄 寿三星中的老寿星。开汽车的司机尹二说:“你不但长得像寿星,从三楼跌下来跌不死也算老寿星了!”给他起了个“老寿星”的绰号。现在 ,潇湘路一号里,除了童霜威和方丽清夫妇俩,家霆、秘书冯村、烧饭的庄嫂、侍候方丽清的丫头金娣以及司机尹二,都叫惯他“老寿星”了 。
  “老寿星”给家霆开了门,说:“少爷……回来了!”他一定又在门房里用花生米、豆腐干下酒了,脸上红通通的,近前叫人闻到一股刺 鼻的酒味儿。喝了酒,他说起话来显得笨嘴拙舌。
  家霆将跑车架在门房边,从车笼头上拿下挂着的书包,照例问:“鸽子喂了没有?”
  “喂了,喂了,你的宝贝还能不喂?个个都吃饱喝足了!”刘三保跛着腿,显得有点弯腰驼背,去关大门。
  家霆说:“老寿星,快把窝里的鸽子都赶上房顶,我马上去赶它们飞!”
  刘三保刚笑着答了一声:“行!”关好铁门回身看时,家霆影子也不见了。
  家霆习惯地绕过洋房正门,跑到厨房找庄嫂。庄嫂年轻守寡,一头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梳了个漂亮的发髻。她默默地攒钱,自己俭省过日子 ,身上总穿得干干净净、板板正正,常有客人夸她“能干”、“标致”。
  进了厨房门,见庄嫂围着“波俏”①,正在灶上铁锅里用麻油煎豆腐。厨房里暖和,家霆跑到灶前暖手,说:“饿死了!什么点心?”
  ①波俏:一种围裙。
  庄嫂去拿桌上一只小钢精锅,说:“红枣百合汤。”
  家霆嘟嘴:“又是百合汤!”
  “先生让煮给你吃的!”庄嫂说的“先生”,指的就是童霜威。
  南京城里的规矩,佣人普遍叫东家“老爷”。童霜威不喜欢佣人叫“老爷”,规定只许叫“先生”。南京出产野生的百合,百合吃了补中 益气、温肺止咳、滋补营养。可是百合味苦,尽管加了白糖,家霆总不爱吃,只是听庄嫂抬出了爸爸,只好不做声。
  家霆端着钢精锅,走出厨房,从侧门一跳一蹦进了吃饭间,将书包“乒”地扔在桌上,去碗橱里拿出小碗和调羹,盛了一碗百合汤,三匙 两匙喝干了甜汤,匆匆吃掉了红枣,百合全剩了下来。他边吃边想着心爱的鸽子。明年春天,南京又要举行赛鸽大会。家霆同班同学杨南寿家 里养了四十几只鸽子,今春比赛,一只“青毛”得了一等奖,发了银盾和奖状,还发了鸽笼、鸽哨、鸽子雕塑模型等奖品。家霆真羡慕呀!做 梦也常想着自己养的鸽子里能冒尖飞出一只得奖的信鸽。他也学杨南寿,天天都要赶鸽子飞,训练鸽子的耐力。昨天他要汽车夫尹二给他做一 面大旗子绑在竹竿上,他好拿了旗子上屋顶挥舞,赶鸽子飞。尹二答应了。可是,尹二现在没在家,做的旗子放到哪里去了?
  家霆本来决定到尹二的房里找一找。走出吃饭间到了厨房门口,想:还是先问问庄嫂吧,就站在厨房门口问正在向炉膛里塞柴火的庄嫂: “庄嫂,我让尹二做的旗子他做好了没有?”
  “对对对!”庄嫂白净的脸孔被火光映得红通通的,用手背拂着额前的头发指着门后说:“我拿给你,在门背后靠着呢。他昨晚找了床破 绸被面给我,要我给剪裁。说是他做的,其实你差使他,他差使我!”
  家霆拿起大旗子一看,乐了。做得真好,真像面大旗子!绸被面是鲜红的,经过剪裁,崭新,红光灿烂,有方桌那么大,手一扬,轻盈地 呼喇喇飘起来了。家霆夸了一句:“真棒!”拔腿就跑。
  他从边门进了吃饭间,又从吃饭间穿过通道经过冯村的房门口,“咚咚咚”上了楼。冯村的房门开着,冯村正在写字桌前趴着,不知用毛 笔在写什么。估计总是给爸爸起草或抄写什么东西吧。
  家霆的脚步声也没有惊动他。家霆先到二楼。二楼自从方丽清带了丫头金娣回上海后,门都紧闭着,阒静无声。家霆又“咚咚咚”到了三 楼,拉只凳子垫脚,要从大气窗里爬出去上屋顶。
  他在学校运动场上荡秋千、走浪木、攀绳索,把胆练得很大。
  第一次从这大气窗里爬上屋顶,是今春为了掏麻雀蛋。成群的麻雀都在屋顶的洋瓦下面衔草做窝。春天时,下了蛋,挨着瓦翻开找,可以 掏到许多一个个有棕色花纹的小蛋。可是屋顶是斜的,从屋顶到了屋脊可以骑马式地坐在上面,比较保险;在爬上屋脊去时,却非常危险。万 一失足滑跌,从三层楼上翻滚下去,下边是水泥地,准会脑袋开花。“老寿星”见他爬屋顶,笑着警告过他:“可别学我呀,你也想做瘸子? ”他根本不当一回事。他在家里调皮捣蛋,好在没有谁跟在后边管他,他也有心避着不让人知道,只要不被爸爸知道就挨不了骂。今天也这样 。他将套着红旗的竹竿送出大气窗,接着,双手使劲一撑,玩双杠似的身子凌空攀上了气窗。
  两腿一曲一甩爬出气窗到了屋顶瓦片上。他一手攥着套着红绸的竹竿,一手扶着屋棂,踩着瓦顺着斜坡向上,伛偻着身子猴子似的爬到了 屋顶最高处,骑马式地跨坐在屋脊上。
  黄昏停留在四外,白昼的余光还闪耀在天边。天真冷,北风呼呼地吹,成群的乌鸦在远处天空中聒噪地飞叫。家霆挥舞着竹竿,红绸飞扬 。屋顶上停留的鸽子都被赶上了天:小巧玲珑的“青毛”,肥大的黑头、黑尾、白身子的“点子”,雪白的“白儿”,翅上带着蓝黑花纹的“ 鱼鳞斑”,通体瓦灰、长嘴白鼻的“大鼻子”……合成一群绕着圈子飞。圈子越飞越大,六十来只鸽子越飞越高,瑟瑟的北风中,尾部带着哨 子的鸽子振翅翱翔,哨音“嗡嗡嗡”“呜呜呜”忽沉忽细地响着,真是好听。鸽子多数是从城南夫子庙买来的。家霆仰脸看见:他最喜爱的花 了十元买来的那只“鱼鳞斑”和另一只尹二给他挑选来的“点子”,始终是带头飞在鸽群最前边,他心里高兴,明年春天,它俩是一定要送去 参加比赛的。
  天,阴阳怪气,云层浓厚。家霆跨坐在屋脊上不断挥舞红旗。
  一会儿,感到有点累了,鼻尖和双手也被冻得红疼了。他将竹竿插在屋顶瓦缝里。竹竿笔立,大红绸随风翻飞。仰脸看着红绸火苗似的鲜 艳飘抖,他觉得美极了,歇着张望起四周来。
  如今,南京的要人们都时兴盖住宅。城南住户栉比鳞次,要人们选中了城北的处女地。曾几何时,城北从山西路一直延伸到玄武门,本来 一些空旷荒凉的菜地、野坟地、荒地,都成了中央要人们的公馆和花园。达官显要们的花园、洋房连成一片以后,形成了一个“新住宅区”。 南京的城北和城南顿时分成了两个不同的世界。
  城北高雅、洁净,现代化;城南肮脏、拥挤,古老破旧。平时,在地面上看不鲜明,现在,家霆上了屋顶向下鸟瞰。南面、西面、北面一 幢幢、一所所拉开距离的新建花园、洋房,式样多变,颜色各异:西班牙式、德国哥特式、法国式、日本式……奶油粉墙红瓦顶的、红砖红瓦 的、青砖青瓦的、青砖红瓦的……真是好看!远处靠近丹凤街的小铁路上,一列火车正呼啸着驶行,“嘁喀嘁喀”的车轮声和“呜呜”的汽笛 声听得很清楚。
  往近处看,自家花园前面的清水塘边,长满了密密灰黄的芦苇。两亩多地的花园里,草坪和大树枯萎、萧索,雪松、龙柏和竹林在寒风中 绿茸茸。一条煤屑路由北向南,笔直通往池塘边。花园中央的琉璃瓦八角亭,色彩绚丽。东面,是邻居管仲辉和叶强两家。管公馆的花园里有 假山石,树木蓊郁,藤萝虬盘,住宅很大,东洋式二层楼的房子。据说是管仲辉到日本考察时看中的式样,让人从日本弄来了图纸仿建的。叶 公馆的花园里,新修砌了莲花喷泉。天冷,喷泉的水停了,正雇了几个壮工在挖地,不知是不是挖个养鱼池。一条黑白花的矮腿哈巴狗摇着尾 巴在花园里跑来跑去。叶公馆的洋房,说不出是哪国式样的,精美、新颖,莹光耀目,玻璃门、玻璃窗特别多,阳台也多。
  看着鸽子飞翔,听着鸽子的悦耳哨音,家霆忽然看见叶公馆洋房里走出来了一个人:瘦高挑的个儿,瘦长条的白净脸,一头稀疏的黑发, 戴副眼镜,披件黑呢西装大衣。他一出来,黑白花的矮脚哈巴狗就蹿上来摇头摆尾“汪汪”地跟着他摩耳擦身。虽然离得远,家霆仍感到那人 锐利、凶狠的目光正在下边仰着脸看自己。这不正是叶强吗?家霆早听说叶强权大,能随便抓人、杀人,他心里含糊这种人。叶强身后跟着出 来了一个矮个子、穿黑色中山服的副官模样的人。叶强手搭凉棚盯着在屋顶上的家霆看看,又用手指指点点,同矮子叽叽咕咕,不知说了些什 么。哈巴狗也昂头对着家霆“汪汪”吠叫。
  家霆心里发窘,想:一定是说我顽皮,爬屋顶!他爱面子,向后挪了个位置,把身子移到叶强看不到的地方,低着头,想:反正你看不到 我,我也不在乎你!他同叶强并没有什么接触,却厌恶这个大特务。叶强两只眼像蛇一样,寒丝丝的;叶强笑起来,是皮笑肉不笑。今天,偏 偏上屋顶赶鸽子飞又招惹了他。家霆决定避开同他照面,恶作剧地想:我赶鸽子飞,你管得着吗?
  绑在竹竿上赶鸽子飞的红绸像面大红旗,随风呼喇喇飘。家霆拔起旗子,为了向叶强示威,他用力挥舞。红旗“哗哗”响,鸽群绕着大圈 子、响着哨音飞得更高了。家霆忽然发现:远处通向百子亭的柏油马路上,有些行人停步在瞩目张望。是张望我吗?是张望鸽群飞舞?
  他无法判断为什么那些瞩目张望的人指指点点,好像在议论些什么。他骑在屋脊上又向前挪了一步,偷偷伸头窥视叶强家里。叶强已经不 见踪影,估计是进屋去了,只剩下哈巴狗仍在跑前跑后。家霆挺一挺胸,伸直了身子,又将红旗插好。蓦然听到“雪佛兰”轿车的喇叭“嘀— ——嘀”两响。由西面湖南路方向对直开来的深蓝色“雪佛兰”,已经轻盈起伏地开到潇湘路上来了。
  尹二的习惯是每到潇湘路口,先揿两下喇叭通知“老寿星”准备开门。
  深蓝色的轿车正在潇湘路上驶来。
  是爸爸坐的汽车!家霆心里一惊,突然想到了爸爸昨天吃晚饭时沉重的脸色。爸爸心里不高兴,要是看到儿子爬在屋顶上赶鸽子飞,准要 大发雷霆。家霆估计:爸爸的汽车从远处开来时,一定已经看到一切了!躲也来不及了!惟一办法是赶快离开屋顶爬进屋子,下楼钻到自己房 里去假装做功课。
  他将插在屋顶上的套着红绸的竹竿忘掉了。像个猴子似的,他“哧溜溜”地顺着瓦楞往下滑,滑近大气窗口,猛地攀住窗户,闪身用两腿 往里揣,“乒”地一跳,双脚落地进了三楼。“哧”的一溜烟“咚咚”由三楼一直跑到了楼下,才惊魂稍定,到吃饭间里拿了书包,跑回房去 掏出英文课本装作读书。
  “雪佛兰”的喇叭又响了两下,听到刺耳的开铁门声。冯村皮鞋“橐橐”地从房里走出来,绕进客厅出正门迎接童霜威去了。家霆也想出 去,一想到刚才爬屋顶的事,怕挨骂,终于决定:不去!一会儿,听到爸爸皮鞋“喀喀”的脚步声:稳健,沉重。爸爸从正门走进客厅里了! 客厅里的电灯金光闪闪地亮了。
  听到童霜威在问:“家霆呢?”
  冯村的声音在回答:“放学回来了!大概在……做功课。”
  “喀”的一声,门开了!家霆看到爸爸满脸涂霜地站在屋门口,背后跟着冯村和替童霜威提着黑色公事皮包的汽车夫尹二。
  童霜威两只严厉的眼睛瞪得很大,饱含责怪之意。
  “又爬屋顶了!不怕摔死吗?”童霜威摇头叹气,“看你,这么冷的天,穿得这么少,不怕冻病了吗?”
  家霆站起身来,手摸着英文课本,低着头,不敢言语。
  童霜威把怒气对着冯村发泄了:“我不在家,不管管事吗?由着小孩子胡来!”他回身在客厅里踱步,边踱边说。
  家霆耷拉着脑袋也进了客厅,躲在冯村身后。
  冯村挨了训,仍旧笑着,也不解释,这是他的本事。童霜威喜欢秘书这样。
  童霜威继续在发火,对着家霆来了:“家霆,你在屋顶上挥舞的红旗哪里来的?”见家霆仍闷不作声,又问冯村:“你知道不?我不在家 ,屋顶上,家霆竟在那里挥舞红旗赶鸽子飞,像话吗?”
  冯村突然变得目瞪口呆,用一种莫名其妙的脸色望望家霆,嗫嚅着:“红旗?”
  童霜威回身在客厅里一张沙发上坐下,从“茄立克”香烟罐里抽出一支烟,擦洋火点上,吸一口,吁了一口气,继续训斥:“西安事变, 今天报上说:西安城上发现红旗!好呀!我家屋顶上也出现了红旗,潇湘路有好些人站着围观呢!这不是要找事吗?”
  家霆抬起头来,眼睛正同尹二的目光碰个正着。尹二挤挤眼睛,给家霆做了个鬼脸。家霆明白,尹二是说:可别说红旗是我给你做的呀! ……家霆又低下头去。他喜欢尹二,当然不会出卖尹二。他决定采用低头沉默战术。向来如此,爸爸发火的时候,让爸爸去骂,你低下头默不 作声。骂上一阵,他火气消了,事情也就完了。这一点,冯村懂得,家霆也懂得。
  童霜威火还没泄完:“从今天起,不准再上屋顶赶鸽子飞,要再不听话,不准你再养鸽子!把你的鸽子全都杀了吃掉!”
  这话家霆最怕听。去年春天,后母方丽清就说要庄嫂杀几只鸽子吃。家霆知道了,大哭了一次才没杀。要是爸爸下命令不准养鸽子,把鸽 子全部杀了吃掉,那是完全可能的。挨训到这里,家霆淌眼泪了,用手背拭泪,呜咽起来,泪水滴到客厅海蓝色的地毯上了。
  见儿子哭了,童霜威火气消了一些,语气和缓了,吸着香烟说:“以后,给我好好用功,少顽皮!”
  冯村见机缓和了一句,说:“今天是礼拜天。”
  戴顶褐色鸭舌帽的尹二,在一边也顺水推舟:“先生,上楼歇一歇吧。”他将黑牛皮公事皮包递给冯村,说:“冯秘书,我去擦车了!” 他这是打岔,想调和气氛,也放了心,知道家霆不会讲那块红绸的事。说完要走,忽然听到过道里电话铃响:“滴铃铃,滴铃铃……”
  冯村用手捋了一下头发,说:“电话!”转身从边门走出客厅,赶快到过道里接电话去了。
  大家都在听着是谁的电话,连尹二也停住了脚步。
  只听冯村“喂”了一声后,接着“是的!”“是的!”马上说:“好,请等一下。”立刻走到客厅边门口,说:“秘书长,隔壁叶处长的 电话!”
  “他的电话?”童霜威皱一皱眉,脸上似是在思索,自言自语,“他什么事?”说着,将香烟揿灭在一只船形细瓷英国烟灰缸里,站起身 来,迈着稳健、沉重的步子去接电话。
  家霆细细听着,心里有一种预感,说不出为什么,仿佛预感到叶强打来的电话可能同自己有关。只见冯村轻声对尹二说:“尹二,快!快 上三楼屋顶上去把一杆红旗拿掉!”
  尹二机灵,点头说:“红旗插在屋顶上?对!我去!”
  说完,尹二“通通通”跨着大步就上楼去了。
  家霆呆若木鸡地听到过道里响起了童霜威清晰果断的声音:“啊,是秋萍兄吗?对对对,我是啸天啊!什么事?……红旗?
  ……屋顶上还插着红旗?……啊,小孩子太调皮,胡闹!……是的,马上……叫人去拿掉!……对对,对对对,谢谢,谢谢,好!好!”
  家霆心里火烧火燎,不知如何是好。童霜威挂断电话已经回身又进客厅来了,脚步声一步一步,重得好像每一步要踩死一堆蚂蚁似的,大 声说:“叶秋萍!这个混账王八蛋!什么事他都要监视!为这还亲自打个电话给我,混蛋之至!”
  冯村解释:“我已经叫尹二去三楼上屋顶了!”
  童霜威气得又在沙发上坐下了,火上加了油,大声训斥家霆:“给我这样闯祸,还了得吗?红旗,是共产党挂的,你懂吗?雨花台,杀了 那么多共产党,没听说?……唉!唉!”他一声一声叹着气,“西安事变,你不知道吗?”
  家霆低着头用手背揉眼睛,其实并没有眼泪,他是想用眼泪软化爸爸的心,减少爸爸的火气。
  冯村在一边圆场,也是故意岔开话题:“秘书长,小孩赶鸽子飞的东西跟红旗根本不是一回事!叶秋萍也太小题大做了!西安方面有新消 息没有?”
  童霜威叹气摇头,似乎没有情绪多谈什么,摸出万金油来往太阳穴上搽,勉勉强强答了一句:“看来,西安已被共产党控制了。
  今天听说,老蒋的顾问端纳①打算坐飞机去西安了!”说到这里,童霜威叹着气问冯村:“你看,这局势会怎么样?看来,张学良、杨虎城是 被共产党操纵了!”
  ①端纳:英籍澳大利亚人,曾任张学良顾问,当时任蒋介石顾问。
  冯村思索着说:“唉,事情坏就坏在这多年来的剿共上。说实话,决不可将具有武装力量的共产党军队拿来同乌合之众打家劫舍的土匪等 量齐观。共产党是个政党,有主义,有组织,有那么多不怕死的党员,有纪律,又有第三国际做背景,主张抗日,能争取人心。剿了这么多年 ,元气大伤,外患更深。”
  “我不是问你那些,我是问你,你看老蒋会怎么样?”
  “难说。生杀之权在共产党和张、杨手里。老蒋为消除异己,杀人从不手软。谁也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童霜威点头,说:“是呀!要是那样谁将上台呢?”
  冯村说:“秘书长,您看呢?”
  童霜威思索着说:“胡汉民死了!汪精卫在国外,说不定,又是汪呢!何应钦,也未始不想染指。”
  冯村笑笑,说:“唉,那就真是‘一蟹不如一蟹’了!”
  童霜威不再说话,站起来踱步,摸出有金链子的金怀表来看时间,心情烦躁。他对蒋,心里历来不满。这样的大事,说与他有关实在好像 关系不大,说与他无关却又不是完全无关。他总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儿嘛!蒋在,他不满,蒋不在,换了别人,他也不满。
  一种预感使他感到时局要有大的变动,使他不安,使他理不清思绪,想不出前景。所以,他只有叹气了。
  空气沉闷,只有壁上的自鸣钟“滴答滴答”在正步走。
  突然,“咚咚咚”楼梯响,是尹二从三层楼屋顶上取了红旗下来了。
  尹二出现在客厅边门的门口,轻松地抖抖手里半尺宽的一条红绸,说:“先生,其实嘛,哪是什么红旗呀!就这么一条旧绸被面上撕下来 的赶鸽子飞的飘带!隔壁姓叶的真是吃饱了饭乱管闲事欺侮人!”
  童霜威看看那一长条红绸,不吱声:颜色倒是红的,在电灯下绸面闪闪发亮,但确乎不是一面红旗。
  冯村为了缓和局面,也帮腔说:“是呀,这算什么红旗呢?”
  家霆瞅瞅尹二手里的红绸子,心里明白:滑头的尹二,他将原来那块大红绸撕掉了一大半,这当然不像红旗啦!
  只听童霜威生气地骂了一声:“叶秋萍这个王八蛋!”
  家霆心里想笑,但不敢笑出声来。
  二
  西安事变发生后的第六天———十二月十七日,国民政府已经明令颁布讨伐张学良,何应钦被特派为讨逆总司令,空军已经开始轰炸渭南 。
  童霜威看得很清楚:中枢主要是两派,一派以何应钦为首,主张讨伐西安,趁此使老蒋送命,好取而代之,也在反共这一点上讨好了日本 ,可以和缓中日关系。一派是以宋美龄、宋子文、孔祥熙等为代表的蒋系亲属集团和嫡系人物,主张和平解决,以营救蒋介石。这做法,英、 美也支持。谁胜谁负,难以预言。童霜威不属于甲,也不属于乙,既感到超然,也感到惶惶惑惑,无所适从。
  晚饭后,一种郁闷无奈的心情笼罩在童霜威胸中。他穿着古铜色的厚骆驼绒长袍,围上围巾,戴上礼帽,带了冯村就近抄小路,向东去不 远处玄武门的城墙上散步。
  荒烟衰草,一登古城墙,天已暮色四合。冷月升起。银光下,湖上和四下里淡淡的白雾氤氲浮动,到处仿佛都蒙上了清凉的水气。南京城 北,此时已经清静下来。远处近处电线杆上都亮着昏黄的金莲似的灯泡。夜,幽深、萧条。看看朦胧中的湖光山影和冬日的枯树荒草,看六朝 时留下的古意盎然的城堞,再看看从十六日起戒严的南京城,童霜威沐着冷风,心事浩茫,也说不出为什么会有凄凉心情。那玄武湖畔台城上 的垂柳和烟景,是清代公认的“金陵十八景”中着名的一景,叫作“北湖烟柳”,亦即唐诗中写的“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此 刻,夜色茫茫,从台城上眺望岸堤,叶片落尽的垂柳,朦朦胧胧,烟气更盛,使人有一种置身幻境的意味。童霜威不同冯村说话,只是俯瞰景 色闷闷散步。冯村懂得他的脾气,也默不作声紧紧相随。
  向东望去,月光下水光粼粼,是玄武湖五洲公园;向南向西张望,树影掩映间一幢幢公馆洋房已经家家灯火辉耀。也说不出为什么,童霜 威忽然吟起王安石的《桂枝香?金陵怀古》来了:“……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 。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吟着吟着,牢骚地对冯村说:“在南京建都快十年了,现在该算是老蒋的鼎盛春秋时期吧!可是我 看国民党也贪污腐化得差不多了!不说别的,你就看看这些花园洋房吧!钱是哪里来的?我盖房子,是用的我做律师时的积蓄,加上方丽清的 财产。我是个搞司法的,我问心无愧。可是,叶强、管仲辉他们呢?他们要是不靠贪赃枉法,能盖比我还大还讲究的花园洋房?”他说这话时 ,怀着的是一种狐狸没吃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复杂心理。他历来有个想法:有个清廉的名声,有利于自己的宦途飞黄腾达。但这个目的达不到, 心中就不能不有怨尤。见人贪污,他也眼红,但心中总想:违法乱纪的事可干不得,损了名誉太不值得!复杂心理就是这么来的。
  冯村懂得他这种心理,点头像是发自内心地说:“秘书长说得对啊!现在就是正派的好人吃亏啊!你清廉,可是你既不是C.C.,也不是黄 埔;既不是宋家孔家的亲戚,又不是西山会议派或者政学系,就无人器重你这种清廉。要不,你早就一定更加得意了。”
  童霜威未予置答,只是吁一口闷气。
  他早年从上海南洋公学毕业后,去日本东京帝国大学学的法律。回国后,做过律师,与现在中枢的一些要人一同办过《民国日报》。后来 ,又参与创办《上海大学》。加入国民党后,在暨南、大夏等大学做教授,先后着有《中国法制现状研究》《历代刑法史论》《刑法释义》《 民权与法治》等书。因为早年留学日本,有些日本法界人士的关系,一度应日本法学界之聘,去东京主讲过中国古代刑法。回国后,司法界一 些上层人士大为重视,被请入南京,任过司法院顾问、法官训练所所长、中惩会委员。正因为他不属于任何派系,又有学术地位,外加是留日 的,遂被安排为现在的职务:司法行政部秘书长、中惩会委员兼秘书长。这是可起点缀门面的作用的。这一点,他心中有数:自己既是占了无 派系的便宜,也吃了无派系的亏。所以听了冯村的话,感到无言可答,只是皱着眉叹一口气,说:“大局要起变化了啊!看来,老蒋能否生还 ,难说。中枢已经陷入一片明争暗斗的混乱中了!……”
  西安事变的发生,实在出乎意外,这事变会使南京政界起什么沉浮变化呢?他说不准,心中忐忑,就是苦恼的根由了。
  冯村摸不透童霜威心里想的什么,像谋士似的献策说:“看来,何应钦已有了指挥调动军队讨伐的大权,举足轻重。今夜,您是否到管仲 辉家去坐坐。他是何的亲信,又是何的同乡。这两天,我见他家的汽车进进出出。今天白天,到他家的汽车也不少。他的看法一定能代表何的 看法。去谈谈,听听消息也好。”
  童霜威点头“呣”了一声,说:“对!”心中想:看来,何敬之如果得意,管仲辉也要大得意的。在他那里听听消息,联络联络感情,颇 有必要嘛!前几天我按兵不动,是要看看事态的发展。今天,是到时候了!为什么不去管仲辉那儿聊聊呢?平时大家私交不错,心中既然苦闷 ,听听聊聊也好。……想着,说:“回去吧,今夜我去拜访一次。”
  两人默默无声。冯村打着手电筒,陪童霜威又从原路漫步回来。
  冷月在天,北风瑟瑟,口中嘘出的热气化为白雾。寒冷无声无息地侵入全身。天有雪意,远远空旷处,有些本地小户人家住的平房,灯火 宛如萤光。有一家门前,好像正在烧化一堆锡箔,火光闪烁,衬得夜色分外浓黑。
  经过潇湘路一号后边靠近三号叶强公馆旁边的池塘,只听风吹塘边的芦苇萧萧作响。叶公馆黑色大铁门两边,水泥灯柱上的两盏白圆灯罩 的门灯雪亮,哈巴狗正在里边“汪汪”乱吠。不远处二号管仲辉公馆的大门口,停放着两辆轿车,门灯也是灿烂辉煌。童霜威轻声对冯村说: “看!找管仲辉的人不少啊!今夜要迟一点去。”
  冯村机灵地点头:“我先打个电话同他给您约好。”
  童霜威点头,说:“对!”
  两人绕了一个圈子,回潇湘路一号来,门灯熄着,虽有月光,门前仍黑黝黝的,同管、叶两家一对比,童霜威心里有点生气,说:“省这 点电干什么?关照刘三保:夜里门灯要开着!”
  冯村应了一声:“是!”正去揿门上的电铃,却发觉后边不远处有一道强烈的电筒光射来。他同童霜威都回头一看,童霜威已经轻轻在说 了:“咦!叶秋萍!”语气意外而惴惴不安。
  冯村看到,正是叶强。
  叶强穿一身黑中山装,披着件黑马裤呢獭皮领大衣,头戴一顶呢礼帽,手拄“司的克”,由一个打电筒也穿黑大衣的副官陪着,正在从岑 寂中走过来。显然是到潇湘路一号来拜访童霜威的。
  潇湘路一号两盏乳白圆灯罩的门灯一起亮了,照得四下里白亮亮一大片。“老寿星”刘三保开了大铁门。童霜威带着拖拖沓沓的迟疑,迎 着走过来的叶强跨步过去,说:“啊,秋萍兄!你?”
  穿黑大衣的副官手里提着四瓶不知什么东西,抢先一步递给冯村说:“嘉兴的莼菜,处长特地让带来送给秘书长尝尝的。”
  叶秋萍脸上阴阳怪气,一双眼睛冷冷的,温文尔雅地左手拄着“司的克”,伸出右手来同童霜威紧握,一口浓重的浙江口音,说:“啸天 兄,我是特地来看望你作夜谈的。先一会儿,听说你去台城上散步了。恰巧,我也有客人在。客人走了,听说你散步回来了,我立刻跟踪而来 !夫人到上海去了?估计你一定清闲,我来夜访,大局蜩螗,很想听听高见啊!”
  童霜威心头泛起一阵反感:他这么说,是向我示威还是怎么?这种干特工的,真像明朝的“厂卫”、清朝雍正时的“血滴子”,监视人的 行动倒成了习惯,连我的散步他都监视着呢!那天为家霆赶鸽子飞引起叶强打电话来的事又浮上心头。他想:看来,对这种人不可不防!由此 ,想到:今夜要是去管仲辉家,倒是必须小心,可不能让他看见了。心里想着,脸上却哈哈笑着,举起右手作“请”的姿势,说:“请请请, 请进去坐。”
  叶秋萍嘴里连声说:“好好好!”随童霜威进了大门朝里边走。
  冯村当先去开了客厅的大门,“啪啪”拨亮了客厅里的梅花形大挂灯和枝形壁灯,将叶秋萍请入客厅。穿黑大衣的副官将叶秋萍送进客厅 ,替叶秋萍将呢礼帽、獭皮领大衣挂上衣架。冯村邀他说:“走走走,到我房里坐坐。”两人一同从客厅侧门走出去了。童霜威请叶秋萍在上 首沙发上坐下。庄嫂已经用托盘送了两碗新泡的盖碗龙井茶进来,给叶秋萍敬了茶,也给童霜威敬了一碗。童霜威正同叶秋萍寒暄着,庄嫂已 经轻轻退出客厅掩上门走了。
  两只泡茶的江西景德镇盖碗瓷质细腻白亮,使人看了心里爽豁清净,冒着腾腾热气的碧绿茶叶幽爽清醇,馨香甘雅。叶秋萍和童霜威都端 杯呷了一口。客厅里,生着有洋铁皮管子的花盆式大火炉。火封着,温度适中。叶秋萍放下手杖,搓着双手。他仅不过四十岁光景,拿手杖是 讲究气派,当然也是防身。那是一种拔开就是利剑的手杖。童霜威将“茄力克”香烟罐递去,叶秋萍却摸出自己的扁金烟盒“嗒”地打开取了 一支香烟衔在嘴上。
  叶秋萍用打火机点烟,忽然用手指指通向家霆卧室的那扇门,问:“啸天兄,这里可有耳目否?可以密谈一番的吧?”
  童霜威心里颤动了一下,明白:刚才进客厅时,家霆的房里亮着灯,叶秋萍一定也注意到了。这种干特务的,真是处处精细小心!呵呵一 笑,说:“那是小儿的房间,他还小,大概在做功课什么的,一会儿也就睡了。我们所谈的事,他听不清也听不懂。”
  叶秋萍近视眼镜下,两只蛇眼忽然泛出一种肃杀之气,带着一种逼人的猜度和审视,吐口烟,点头说:“西安出了张学良劫持统帅的事, 最高领袖蒋先生蒙难已经六天了。这次事变,令人切齿痛心。蒋先生的蒙难,是国家民族的大不幸。其蒙难情形之严重,胜过于民国十一年总 理在观音山的蒙难。张学良所标榜的口号,根据报告有所谓‘容共抗战’,想必啸天兄也有所闻,不知对此有何见教?”
  叶秋萍是蒋的同乡嫡系,又是!"!"陈立夫的同学,也留过美,他的观点、态度,不说童霜威也明白。
  童霜威心里想:你今夜来的目的何在呢?还判断不明白,也许是来看看我的态度?他带着戒心,装得庸碌地叹口气说:“唉,现在,最关 心的是蒋先生的安危了!不知实情究竟如何?秋萍兄,你消息灵通,我本来早想去拜望你听你谈谈。现在大驾光临,望能赐告一二。”
  这是官场上的一种谈话伎俩:对付无从回答的问题时,就反答为问,或答非所问,再或王顾左右而言他,让对方来谈。
  叶秋萍掏出手帕来擤鼻涕,端起盖碗茶,喝了一口,脸上又阴阳怪气了,捧着茶碗说:“南京现在是戏中有戏啊!有人正在玩一套把戏, 表面看来是为了要营救领袖,出动大军讨伐西安,实际是想置领袖于死地!然后取而代之。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令人气恼哇!”
  童霜威抻了抻皱缩的厚骆驼绒袍衣边,点头,也佯作义愤地说:“是啊,但不知蒋先生陷入张、杨之手,能否吉人天相脱险归来?”
  叶秋萍吸着烟思索着说:“据端纳去西安后传来给蒋夫人的消息,蒋先生的安全以及和平解决的希望都是有的。现在,就是要节制军事行 动,以便顺利进行商量和营救。”
  窗外,北风呼啸拍打着窗子,吹得花园里的大树枝杈晃动,传来一种野兽吼叫般的声音和“吱吱叽叽”的音响。
  有打更的敲着竹梆子走过:“笃!笃笃!笃笃!”城北一带,中央要人的公馆多,游民乞丐早被取缔,常有军警宪巡逻,但仍保持着更夫 打更的制度。冬夜听到古老、单调的更声,使人有一种寂寥、凄恻的感觉。
  童霜威故作坦率地说:“西安兵变,显然同东北军与西北军之赤化有关。如果提出容共抗战的条件,怎么处理呢?”
  叶秋萍苍白的脸上气色阴沉,用食指往烟灰缸里轻轻敲着烟灰,说:“张学良勾结逆寇,劫持长官,延续残匪生命,阻碍中央大计,罪无 可逭。所谓容共抗战,实在是幼稚可笑。抗战目标在求生存,而容共的结果必致灭亡。所以抗战与容共合在一起,根本是有害无利,达不到救 亡图存之目的。但现在领袖在危险之中,一切应当将他的安危放在第一位!适当施加军事力量,使张、杨就范,不是不可显示,但有人毛毛躁 躁,别有用心,想从中渔利,就是其心可诛了!”
  童霜威怕得罪他,心里凉丝丝地凑和着说:“秋萍兄说得有理!”
  叶秋萍将吸着的半支烟揿熄在烟灰缸里,又掏手帕擤鼻涕,听了童霜威的话,表示欣悦,说:“啸天兄,今夜我来,是想拜托你一件事的 ……”
  童霜威忽然感到一阵燥热,是坐得离火炉近了,说:“愿意效劳!不知是什么事?”
  “这些天,管仲辉家里车水马龙,他自己也很活跃。据我所知,他的言行已到了赤膊上阵的地步了。你是知道的,他是谁的亲信?所以, 我很想知道一下他的想法。也想通过他,知道一下他上边的人的想法。别看他庸庸碌碌大大咧咧,我自己去既不方便,去了他也是什么都不会 说的。啸天兄,你去,可就不一样了。你无派无系,向来超然。再说,平时你们私交也不错……”
  童霜威有意声明一句:“哈哈,西安出事到今天,我同管慎之还没有见过面哩!”想假笑未笑出来。
  “是的!”叶秋萍点头,又掏出烟盒取一支香烟点火,目光执拗,说:“所以,想请啸天兄不露形迹地去同他谈谈。”叶强经常是个飞扬 跋扈独断独行的人,此刻,给童霜威的感觉又是如此。
  童霜威心里有点生气,沉吟着,搔搔颧骨,但想:倒也好,本来今夜我正想去同管仲辉谈谈的,怕被你知道。这一来,我干脆大摇大摆去 了。面上佯作盛情难却,说:“呣,行!我就遵秋萍兄之命勉为其难吧!”
  叶秋萍表示满意,苍白、瘦削、阴阳怪气的脸上隐隐一笑,说:“那,我就告辞了!”他准备要走,拾起倚在茶几上的“司的克”,去拿 衣架上的呢礼帽。
  童霜威起身开了通向过道的边门,叫了一声:“冯村!”
  冯村陪同叶秋萍的副官马上踢踢踏踏走过来。副官从衣架上拿起獭皮领大衣给叶秋萍穿上。
  叶秋萍拱拱手,说:“打扰打扰!”态度谦恭。
  冯村早已去叫尹二开车送叶秋萍。刘三保也早开了大铁门。
  叶秋萍摆手说:“就在后边,不要车送,我走走很好。”但童霜威坚持,叶秋萍也就带副官上了尹二开的“雪佛兰”,招手告别。
  送罢叶秋萍,回到客厅里,童霜威对冯村说:“你打个电话给我联系一下管仲辉,说我马上去看他。”
  冯村提醒说:“要不要迟一点去?”
  童霜威哈哈笑了。他并不想把刚才叶秋萍托办的事告诉冯村,摇头说:“无需顾忌,我这人无派无系,比较超然,人所共知。
  再说,都是近邻嘛!走访走访也很正常。”
  冯村眨眨两只好思索的眼睛,顺从地点头应了一声“呣”,去过道电话机旁拨号打电话。
  童霜威独自在客厅里踱步,想:哼!我能为你叶强作奸细送情报干特工吗?你也忒小看我童某人了!依我的身份、地位和为人,有必要为 你干这种勾当吗?我当然是犯不着得罪你的。我去谈我的,不管他管慎之说什么,有干系的话我一句也不会告诉你!……
  正在想,冯村打完电话回来了,说:“管主任在家,说恭候大驾。”
  尹二送叶秋萍已开车回来。但童霜威不坐车,围上围巾,也不戴礼帽,决定带冯村走到潇湘路二号去。
  管仲辉,字慎之,他是办公厅副主任,但掌着实权。他公馆前两盏白圆灯罩的大门灯仍旧雪亮,但门口先前停着的小轿车已经不在了。冯 村陪童霜威到达潇湘路二号时,除了门口的卫兵外,管慎之的一个戎装佩上尉衔的副官,已经笑容可掬地伫候在门口。
  将客人引进了陈设华丽的客厅,童霜威让冯村回去。
  冯村刚走,管仲辉就出现在客厅门口了,热呵呵地咧嘴笑着说:“啊,啸天兄,什么风把你吹来的?欢迎欢迎!”
  童霜威打着哈哈,说:“慎之兄,我们近在咫尺之间,我怎么能不来聆教?”
  管仲辉是那种“脑满肠肥”型的军人,凸着大肚子,头上已经开始拔顶。今夜,可能客人刚走,身上仍旧穿着呢军装,挂着武装带,中将 领章发出闪闪金光。同童霜威握着手,马上说:“走走走,啸天兄,到楼上去坐坐!”
  见他亲切热情,童霜威心里高兴,跟他穿过宽大的过道,从铺着毡毯的楼梯走上二楼。
  二楼上,暗香浮动,一间大卧室里门半开着,看到一座四扇排门的织锦屏风挡着视线。听到里边隐隐约约有女眷的说笑声。管仲辉将童霜 威带到了一间小会客室。壁炉里烧着木柴,炉火正旺,温暖如春,室内布置得很雅致。沙发前的平桌上摊着几本《良友》杂志,几上一只白瓷 盆里养着一盆清水,里边是雨花台的文石和一棵葱绿的水仙。壁上挂的是刘海粟的一幅画,还有于右任写的一幅字,都用绫缎裱得精美、素雅 。于右任的字写的是李商隐的金陵怀古诗《咏史》:
  北湖南埭水漫漫,一片降旗百尺竿。
  三百年间同晓梦,钟山何处有龙盘?
  一个标致的小大姐,用福建漆盘托着送来了两盖碗龙井茶。
  管仲辉见童霜威在看于右任写的字,问:“写得如何?”
  字当然写得好。童霜威知道管仲辉对诗文书法基本一窍不通,只不过是附会风雅追趋时尚才挂点字画的。这点现在南京城里官场上很时兴 。便说:“于胡子这字写得很好啊!”
  管仲辉用手指敲着沙发扶手说:“不怕啸天兄见笑,这字的好坏我是不大懂的。再说,这诗的第一句我就不大懂。整首诗的意思说懂也懂 ,说不懂也不懂。做诗的人好像都喜欢这样,叫人似懂非懂。”
  童霜威倒喜欢他的坦率,说:“这第一句上的北湖,指的就是玄武湖。南埭,指的就是鸡鸣埭。这首诗《咏史》是读史有感于陈后主因荒 淫亡国的历史教训,指出仅仅依靠优越的山川形势而不注意政治清明,仍旧挽救不了灭亡的命运。”
  童霜威是据实而言,说这番话并无什么影射或寓意。管仲辉听了,木木呆呆,也毫无任何触动。他气色红润,情绪很高,似乎有什么得意 事,常有笑容和笑声,转身从玻璃橱里拿出一瓶进口的“三星斧头”白兰地酒和两只高脚玻璃杯来,给童霜威和自己各斟了半杯,举杯敬童霜 威说:“我今天下午去汤山温泉洗了个澡,浑身舒坦。来来来,啸天兄,喝一点解寒。”又将一木盒马尼拉雪茄烟递过来,请童霜威抽一支。
  童霜威接过雪茄,剥去玻璃纸,嗅了一嗅,点火吸了一口,感到辛辣。他平时偶尔也到管仲辉公馆里来过,每次均是在楼下大客厅里谈谈 。今天,管仲辉请他上楼在小会客室里坐,使他感到高兴。又见管仲辉那种舒畅得意的神态,更料到这是与时局脉搏息息相关的。因此,不卑 不亢却又带几分亲热地开头说:“慎之兄,张、杨在西安率部叛变后,早就想来找你聆教了。只是见你这里门庭若市……哈哈……拖到今晚才 来。时局方面,你了解内情,应当指点一二啊!”
  管仲辉喝着白兰地,辣得半闭着眼睛,咂着嘴巴笑声朗朗:“啸天兄,我也实在是瞎忙,天天想去拜访,总是杂事牵扯,未能如愿。西安 之事,实在出人意外。所好南京城里,还有人能中流砥柱做出决策,进行讨伐。不给叛军和共产党一点厉害,事情是不好解决的!”
  童霜威夹着雪茄,轻描淡写地问:“老蒋的生命不会有危险吧?”
  管仲辉笑笑,淡漠地说:“兵法上说,‘置之死地而后生’嘛!要是不讨伐,不轰炸,靠京沪基督徒禁食一日为他祈祷祝其早日脱险,恐 怕人家也不能轻易放了他。讨伐了,轰炸了,用铁腕手段,倒是有用军事进攻做讨价还价的资本。你说是不是?”
  传来一阵悠扬的风琴声,不知弹的是什么曲子,软绵绵的,很好听。不知是管仲辉家什么人弹的。
  童霜威倚在沙发上听着风琴声,点头说是,问:“西安方面有什么新消息否?”
  管仲辉热得敞开了军衣领子,松了武装带,说:“听说共产党的代表团已经到了西安。我看呀,共产党去了,戏就唱得火爆热闹了!委员 长也就更危险了!剿共十年,仇气那么深,他们能不杀他?……今天,听说委员长让人由陕西带了手令给何敬之,说是叫停止轰炸。”
  童霜威说:“他就是喜欢下手令!手令是真的吗?”
  管仲辉笑笑,说:“我看是挟持之下写的手令。用的是缓兵之计,轰炸也许会暂停,但是刘峙已是讨逆军东路集团军总司令,顾祝同是西 路集团军总司令,统归讨逆军总司令何敬之指挥,今天已经通电就职,一声行动,马上能直捣西安彻底扫荡!”
  童霜威从管仲辉的话语、表情中,感触到了一种政治上的得失感,忽然觉得自己今夜在管仲辉这里挂个号是对的了。他同何应钦平时毫无 来往,更无渊源。现在看来,蒋要脱险,确乎有点不可想象。何应钦取而代之似乎颇有可能了!何应钦上台后会怎么样?难说。但比蒋也差不 到哪里去吧?点着头,问:“慎之兄,你我虽然交往不多,但互相知心,可以无话不谈。打个比方,如果万一委员长在西安被害,这是很有可 能的,中枢会有何种人事安排呢?”
  风琴声仍在继续。童霜威听得清,弹的是家霆最近常在唱的那支什么《大路歌》的曲子。但,琴声忽又戛然而止了。
  管仲辉有点得意忘形,笑得朗朗出声,说:“你还看不出来吗?我看,军事方面,众望所归在何敬之,比较明显用不着说了。党务方面, 中央在西安事变发生后立即电告在海外疗养的汪精卫。汪先生十四日有复电到京,今天得到消息,说他即由法国马赛启程回国。他如回来,领 导全党绝无问题。政府方面,林森是尊烂泥菩萨,他的国府主席总是不会动的。汪精卫任行政院长,其他各院、部作些适当调整,那也好办。 你说是不是?”
  童霜威吸着雪茄,头有点晕,心里想:怪不得外边说何应钦有野心,叶秋萍也大为戒备,让我从管仲辉这里探听消息。看来,的确可能连 组阁计划都订定了呢!沉住气,脸上平静,一切都不形于色。
  远处隐隐有火车汽笛声“呜呜———”,从和平门方向传来。听到火车汽笛声,使人仿佛连火车车轮在铁轨上那种“嘁喀嘁喀”声都能听 见似的。
  管仲辉起身去壁炉前用铁叉拨动柴火,突然放下铁叉转身笑盈盈地说:“啸天兄,听说你同汪兆铭过去私交不错呀,是吗?”
  童霜威同汪精卫仅仅是一般的关系。汪精卫在民国二十四年十一月一日国民党四届六中全会开幕式上照相时被刺,枪伤治好后就出国赴欧 洲到法国去了。在那个阶段,童霜威出于对蒋的一种不满,也出于一种官场上应酬交往的惯例,曾偶尔去登门看望。汪精卫却表现得诚恳热情 ,待之以礼。但童霜威并不愿做亲日派,也不是改组派,更不是汪精卫的广东同乡。见全国多数人都把汪精卫骂作秦桧,他也不想往那个茅屎 坑里跳,沾得一身臭。后来,就不去了。但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现在,听管仲辉这么说,为提高自己身价,就不否认,慢悠悠地说:“熟是 熟的,私交也许谈不上啊!你知道,我是个无派无系的人啊!”说这话时,心里懊丧,忍不住又说:“汪回来了,政治上的事,怕就要按他的 决策办了呢。”
  管仲辉回身来仍在沙发上坐下,连连点着大脑袋,说:“对对对,汪兆铭如果回来,当然要联日剿共。从东京来的消息,日本外务省首脑 开会作了决定:关于张学良的叛变,日本政府不应采取利用中国乱事而为日本图谋或易滋误解之任何行动。是友好的表示呀!中日两国同文同 种,孙总理当年革命,深受日本朝野人士的支持。对日空气一天比一天紧张起来并非上策呀!”
  童霜威不想点头,也不想摇头,咂一口酒不咸不淡地说:“呣,中枢要人中,日本留学生不少啊!”这句话什么意思,他自己也说不清。
  管仲辉继续慷慨激昂:“近年来,政府对日政策的动摇和欧美派的影响,加上共产党到处火上加油,促使日本一步一步敌视并进逼我们。 其实,明眼人都知道,国联本身是没有力量的。英法对于中国是不愿帮忙的,美国是保持孤立的,苏俄是靠不住的!中国想同日本交战,打败 日本,那是痴心妄想。中日邦交确实需要赶快修补了!也许这次会是一个大好转机呢!”
  窗外北风呼啸,白兰地酒辛辣刺鼻,童霜威揿灭雪茄,一口一口微吮着酒,感到身上火辣辣的。管仲辉的话太大胆了!近年来,“亲日派 ”已是“汉奸”的代名词。日本留学生都不愿意沾上一顶“亲日派”的帽子。可又很容易被人戴上这样一顶帽子。汪精卫沾了这顶帽子,在中 央党部吃了三枪。虽有人私下议论这是蒋介石蓝衣社干的,太不应该。可是喝彩的人比比皆是,很不少。童霜威平时就特别警惕这一点。问诸 内心,对于日本,他有点旧的感情,也有些日本好朋友,觉得自己是个日本留学生无形中就有一种背景上的依靠力量。可是,另一方面,日本 野心太大。占了东北,又占华北,更在绥东嗾使匪伪进攻,实在难以忍受。一种民族感情,在他心上占了主要地位,他心里不能不激起民族义 愤,希望中国强硬些,希望用抗日情绪和抗日行动来使日本收敛些。现在听了管仲辉一番言论,他不但不同意,甚至还颇有反感。却不想反驳 、辩论,只是暗自心里叹息。他点着头,嘴里说着:“慎之兄高见!高见!”心里却大不以为然。
  管仲辉喝干了杯中的白兰地,脸色更加红润,显得十分高兴。突然又叹口气,搔着快拔顶的头皮,发牢骚说:“啸天兄,你过于夸奖了! 我这人,不像你有学问,是个武人!这些年,实在不得意!一个不值钱的中将,有兵权的肥缺总是轮不到我。老蒋对我总是那么吝啬,仿佛别 人干得了的差使就不能给我干!其实,酒囊饭袋身在高位的人太多了!人只以为我也是黄埔系,可不知道我这黄埔系与老蒋不是同乡,走不通 裙带上的路子,拽不着英美派的关系,进不了复兴社的大门。这就不值钱了!”
  童霜威插上一句说:“你同何敬之既是同乡,又是先后袍泽,他对你可是不错的。”
  管仲辉扳着手指头,骨节扳得“啪啪”响,叹口气带点酒意说:“平心而论,他对我是还可以。但你要知道,他这人呀,有点优柔寡断婆 婆妈妈,极怕老蒋猜疑,遇事总是谨慎三分。他这军政部长,连擢用一个营长都要签请老蒋批示。至于党国大计,更是只能听语气看脸子,不 敢随便开口。其中苦衷,只有我这种知情人明白。老蒋他,现在我是可以斗胆议论几句了。这人毒辣凶残,奸诈阴险,最会消除异己。上海滩 上青红帮流氓的那套手腕他最会应用,对人是睚眦必报。这次西安出了事,虽然如丧考妣者不少,拍手称快的也不少。等着看三本铁公鸡吧! ”
  童霜威暗想:要是我把今夜管仲辉讲的原原本本都搬给叶秋萍,叶秋萍真是如获至宝了。但何必这样做呢?我会给你叶秋萍当特务吗?我 宁可脚踩两条船,你们两方面,我都不得罪,我都挂个号!……想到这里,又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微笑来了,只是心里并没有愉悦感。
  管仲辉看见童霜威露出微笑,以为是同意自己刚才谈的那番话,嘴角掠过欣喜和得意,说:“啸天兄,今夜我也是兴之所至,同你赤裸裸 谈了心里话,只能你知我知,不足为外人道也。”
  童霜威连连点头,说:“慎之兄,这你放心。你所谈的,我深有同感。我与人相交,历来抱着亲爱精诚之心,宁可天下人负我,我不负天下人 。正因如此,到今天,既不愿在派系上卖身投靠,也不愿像邵元冲①那样着书立说作违心之论吹捧老蒋。于是,人都说我书生气,我才真是最 不值钱的法界人士了!”说到这里,频频摇头,叹口气说:“改天,找个合适的时机,慎之兄你陪我去看看何敬之。对他,我是素所仰慕的。 ”
  ①邵元冲: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委员,曾写《蒋介石先生的家庭教育与学术修养》等书免费散发,歌功颂德。
  管仲辉虽然似乎大大咧咧,其实是个精明人。听话听音,颇能明白童霜威的心意,马上大包大揽地说:“行!我也早有此心。何敬之对啸 天兄你是久仰的,以后依仗之处甚多。我陪你同去谈谈,同去谈谈。”
  童霜威感到满足,欣慰地哈哈一笑,掏出怀表一看,站起来说:“慎之兄,早点休息吧!我回去了,以后再来聆教。”
  管仲辉倒也不留,亲热地站起身来送客,说:“过几天,我去回访你。远亲不如近邻嘛。我们做邻居是叫人高兴的事。可惜,潇湘路不该 盘踞着搞调查做爪牙的坏家伙。听说,这些天,有人专在数点我家门口的小汽车,明明是监视我的行动嘛。这种坏蛋,啸天兄,你也不可不防 。有朝一日,我———”他咽住半句话未往下说。
  童霜威点头表示同意,为了谨慎,一字未答。
  两人一同下楼,一个副官早在楼下客厅门首备好了管仲辉那辆新式“福特”轿车。管仲辉送童霜威上车,副官也上车与司机并肩坐着,陪 送童霜威回到潇湘路一号。
  轿车喇叭一响,刘三保开了大门,冯村出来接童霜威进客厅,那副官同驾车的司机回去了。童霜威跨步走进客厅,见家霆房里已经熄灯, 问:“家霆睡了?”
  冯村答:“睡了。”忽然神秘地凑上来说:“秘书长,刚才有件怪事!来了一个人……”
  童霜威诧异冯村的神情和语气为什么如此紧张,在沙发上坐下,问:“什么人?”他察觉冯村的脸色特别,惊骇中带着忐忑,不禁诧异地 看着冯村。
  冯村声音里有一种严重的语气,说:“刚才,日本总领事馆来了一个人……”他在靠近童霜威的沙发上坐下了。
  “什么?”童霜威心上如有火一灼,额上冒汗了,从双眉的皱纹中,显出踌躇与思考,反感地说,“夜间上我这儿干什么?这时外边不是 戒严了吗?”
  冯村压低嗓子说:“戒严哪挡得住他们哟!从高楼门到这里很近。来人是个身穿薄棉袍外加中式马裤呢大衣的人,戴顶礼帽,腋下夹个黑 皮包,像个办公事的,一点看不出是个日本人。他知道我的名字,在这儿等了你约摸一刻钟。自称是日本总领事馆的,有重要机密事要面谈, 名叫若杉。”
  “若杉?”童霜威挖掘着记忆的深井,思索着记忆中有无这个名字,毫无印象。只想到去年,日本总领事馆有个名叫吉野的人来潇湘路夜 访,说他也是日本东京帝国大学的学生,来叙叙同窗之谊的。但后来,这个吉野竟在谈话时说:“中国积弱,赤祸弥漫,苏俄最后必将占领中 国而侵入太平洋、赤化东南亚。中国对内力不能剿灭共产党,对外难以御苏。中国应当与日本提携,反共防苏,由日本代庖对付苏俄。”
  当时,童霜威听了忍不住说:“中日两国同文同种,中日两民族应当相亲相重,但是日本一意步西方帝国主义后尘,不断侵略中国,这样 岂能谈到什么提携?日本应当退出华北,退出东北。现在,中国民众抗日情绪高涨,日本如果不断咄咄进逼,迟早中国人是要抗战的。那样, 必然对中日两国都不利,望你们三思。”……
  那夜,谈得不欢而散。今天,日本人又来了!这是为什么?显然,他们在中国的活动是不会放松的。准是想四面八方打听西安出事后中枢 的情况。这个“若杉”,也许是个假名字呢!他们的“中国通”是非常多的!……
  童霜威想到这里,紧张地问:“他找我干什么?”
  “没说干什么。”冯村答,“我估计也许是想打听西安出事后中央的情况。”
  “你没跟他说什么吧?”
  “当然没有!”冯村摇头,“看到日本鬼子我就心里烦,我知道你去年跟那个日本人吉野谈话的情况。这种人现在万万沾不得!这我明白 。”
  “那就好!他们也真厉害呀!简直是无孔不入了。没想到对我,他们也在注意!”童霜威连连摇头有点烦恼,“我虽是留日的,可我决不 做亲日派!我同他们素来不搞什么名堂。再说,我是个中国人,堂堂正正的中国人!我决不去沾他们这股臊气。”
  “可他丢下了一小盒东西!”冯村从沙发上起身去壁橱上面取下一个四寸见方的用黄绸布包着的小盒子。
  “什么东西?为什么收下?”童霜威快发火了。
  “他坚决要留下。再说,当时,我既不便贸然做主,也想了解他们到底想干什么。我问他:要是你回来知道了不收怎么办?他说:不收, 可以退到总领事馆给他。所以他丢下就走,我怕声张,也没有去追赶。”
  童霜威拿手掂掂小盒子,小盒子很轻。童霜威递给冯村说:“打开看看!”忽又说:“不!不能开,不要开它!估计总是什么礼品之类的 东西。混蛋!不能收它,这是毒药砒霜!明天,你亲自给我退回去!”稍沉吟一下,又说:“不行!这样退不妥当。还是我去同叶秋萍谈一谈 ,让他派个人代为退去的好!”话刚说完,又变了主意,忽又说:“不,也无需给他这种人知道。‘不做亏心事,敲门心不惊’!还是明天你 给我送去的好。就写张纸条附去,上写:‘素昧平生,原物退还’!”
  冯村斟酌着说:“对,这样写好!既不得罪他,也表白了态度。”
  童霜威忽然似乎感到一阵疲劳,看看手表,见刚只十点钟,琢磨了一下,对冯村说:“给我接个电话给叶秋萍,我要同他谈谈同管仲辉谈 话的情况。”
  冯村问:“管仲辉说了什么没有?”
  童霜威笑了,说:“说得不少,我慢慢再告诉你。可是,我一句也不会告诉叶秋萍。我要对叶秋萍说:‘管仲辉是个滑头,什么要紧话都 没说。’”
  冯村也笑了,去拨号打电话。
  炉火,可能熄灭了。看不见的寒冷,溶化、侵入他的全身。这时,童霜威望望北风呼啸的黑黝黝的窗外,发现月儿被灰色的云团遮没,天开始 飘雪了。鹅毛般的雪花,正漫天飞舞地飘降下来,天气也真像这时局和人事一样变幻无常啊!
  三
  十二月二十一日是星期一。虽然西安出了事,星期一上午,中央各部会,照例是做纪念周。
  八点四十五分,童霜威穿了蓝袍黑马褂,外罩黑披风,让尹二开车到丁家桥附近的中央党部去。
  他本来可以在本机关里参加纪念周,但也可以参加中央党部的纪念周。中央党部举行的纪念周,《中央日报》上次日照例都要发消息,公 布出席总理纪念周的中委和其他委员名单。童霜威老是觉得自己不得意,无论如何在报上登一下名字总比不登好。所以,星期一上午总是到中 央党部去参加纪念周。偏偏事与愿违,有时,他的名字偶然会在报上出现一次;更多的时候,他的名字却在“出席纪念周的有!!!、!!!等”那 个“等”字里给“等”掉了。今天,到中央党部出席纪念周,他是别有一番打算的,目的是想了解了解政治气候,看看和听听,借以判断情势 。
  从潇湘路一号到丁家桥中央党部,轿车只有五分钟路程。小雪已快化尽,道路湿润,常有些泥泞。一路上,那几幅蓝底白字的宣传牌,童 霜威早看腻了。宣传牌上写着大字的标语口号:“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礼是规规矩矩的态度,义是正正当当的行 为,廉是清清白白的辨别,耻是切切实实的觉悟。”老蒋提倡的“新生活运动”敲锣打鼓已经两年多了,但谁照着在办呢?童霜威觉得这真有 点像挂羊头卖狗肉的招牌。
  远远的已经看到中央党部的屋顶了。每次,到了中央党部,看到那攀满“爬山虎”藤萝的礼堂,童霜威不禁就要想起去年十一月开六中全 会的第一天,汪精卫在这儿被刺的事。那天,中执会推定汪精卫演说。他演说完毕,中委全集中在中政会新厦门首等摄影。蒋介石迟迟不来。 末后,说他不来了,摄影师才动手拍照。结果,一个“晨光社”的记者刺客孙凤鸣开了三枪,到底是怎么回事一直也弄不清。反正,汪被刺以 后,改组派、亲日派如丧考妣,有许多人却是内心喜悦的,蒋介石当然也是高兴的。蒋、汪其实无法合作,两人个性不同,汪爱说话,蒋爱缄 默;汪的感应很快,蒋的城府很深,这固然是原因。更重要的是他二人表面上虽好像客客气气,二人是把兄弟,私人来往电报,汪称蒋为弟, 而称自己为兄。但实际上二人暗中始终在争做领袖。有这一条,合作两字就无从提起。现在倒有趣!汪被刺未死,出国去海外疗养了,看来是 蒋一人的天下,谁又料到西安出了事,现在蒋生死难以猜度,汪又要大摇大摆回来了!政治舞台真像跑马灯呀!
  尹二驾驶的“雪佛兰”,快到中央党部大门前了,只见一家柴炭商店旁的一个烧饼铺前,围着一堆人,在看两个皖北逃灾来南京的年轻女 人舞着花棍打莲湘,唱着《凤阳花鼓》,卖唱乞讨。实在有伤大雅!
  两个宪兵正气势汹汹地赶散唱花鼓的和围观的群众。尹二开的轿车连声揿喇叭,车子被人挡住了。烧饼铺上的一股“蟹壳黄”小烧饼的葱 油芝麻香味飘进车窗。直到两个唱《凤阳花鼓》讨钱的女人背起包袱走了,轿车好不容易才穿过人丛,开进了中央党部的大门。
  今天,门前栽着雪松的大礼堂里炉火温暖,到的中委和要人比平时多,估估数竟有六、七十人。中委里,西山会议派的居正和叶楚伧、石 瑛等都来了。冯玉祥、于右任、戴传贤、吴敬恒等来了。孔祥熙、孙科、王宠惠、陈布雷等来了。南京市长马超俊来了。亲日派的褚民谊等都 来了。!"!"的陈立夫、周佛海、方治、邵华、陈访先等都聚在一堆聊天。司法界的王用宾、洪兰友等来了。有些平时不大露脸也不值钱的凑数 中委,像乐景涛、姚大海之流也出现了。中枢各院、部的要人也来了不少。后边许多排的椅子上坐的都是中央党部的工作人员。整个礼堂里, 一共有六七百人,多数沉默着,不苟言笑。即使说话,也“嗡嗡”低声,保持住严肃、安静。只有中央党部秘书处姓杨的那位女士,是个着名 的“花瓶”,画着眉毛,涂了一脸的雪花膏,穿着高跟鞋,烫着头发,穿着水蛇腰的长旗袍,人前人后,高跟鞋橐橐地敲打着地板,在殷勤指 挥着端茶送水并且补送签到簿给要人们签名。往日,她一脸媚笑,今天,当然端庄得多。
  可能是由于西安出事的原因,许多人都泥塑木雕似的坐在那里,各人肚里都在想各人的一本经。身材高大、粗壮的冯玉祥穿套厚棉袄棉裤 ,正同长髯飘拂、身躯与他能匹配的监察院长于右任在说悄悄话,于右任一下又一下地用手捋着长须听着他讲,不断点头。干瘪瘦矮的陈布雷 ,皱眉苦脸,好像古怪地在独自生气。戴眼镜长得像日本人的王宠惠正同脸圆圆的胖孙科交谈。孙科也戴眼镜,两人八只眼相视,一胖一瘦, 谈得似乎淡而无味。拔顶的无锡矮老头吴敬恒在打呵欠,穿西装瘦得像唱小旦的洪兰友在用手帕擦鼻子,以给“美人鱼”杨秀琼赶马车出名的 褚民谊,可能酒色过度也已拔顶,正同戴眼镜的周佛海并肩坐着看《中央日报》。……
  大家脸上都很严肃又很平静,谁都不大活跃。童霜威忽然觉得气氛有点像办丧事的殡仪馆,叫人压抑。
  会前,互相谈话都轻声细语。静得外边廊檐上和法国梧桐树上的麻雀“叽叽喳喳”叫,都听得一清二楚。童霜威就近同一些熟人握握手, 坐在中间一个靠边的位置上闭嘴养神。他不想讲话,怕言多必失。既听不见人们说什么,就干脆沉默。九点钟,纪念周开始,由瘦削的湖北佬 居正做主席,领导全体行礼如仪:全体肃立、唱党歌、向总理遗像行三鞠躬礼,静默三分钟,背诵总理遗嘱……
  童霜威对这一套,很感厌烦。他早就发现:这一套对谁也不起作用,也引不起谁重视。由于每个星期一都像耶稣教徒做礼拜地这么例行公 事地来一下,大家习惯了,也疲沓了。念起总理遗嘱来,就像酒肉和尚念糊涂经,反正“纪念周”时嘴上念归念,散会以后谁想怎么干就怎么 干:娶小老婆的,玩交际花和舞女的,都是公开的事;抽鸦片也不少见,虽然说明年元旦起实行禁毒禁烟治罪条例,凡售毒、吸毒犯一律枪毙 ,但实际中枢要人家里放着烟灯烟枪毫不避讳人当面吸毒的并不少。赌钱,当然更算不得一回事了!
  连贪赃的、枉法的、受贿的,都是上行下效。五花八门,无奇不有。童霜威人在行礼如仪,脑子里在胡思乱想。静默三分钟后坐下,古板 瘦削的居正用湖北口音开始演说。
  童霜威对这个担任司法院长的湖北佬、西山派元老,平日不感兴趣。他做司法院长,自院长以下,如秘书长、会计长、总务科长、简任秘 书、简任参事……都是湖北同乡。有人把司法院叫作“湖北同乡会”。他还兼着中惩会主任委员,在中惩会里也安插同乡。童霜威平日见到他 时,当面也握手言欢,心里是瞧不起这个湖北佬的。但这个人,是同盟会员,大家都尊重他三分。这个人,同日本人关系很深,同汪精卫私交 也深,又是反共的老将。今天这纪念周由他主持,怕也不偶然呢!
  居正在台上,抬起右手做个姿势,说:“各位同志,今天,我要讲的题目是,《本党同志应一致起来奋斗,敉平事变使领袖安然归来》! ”
  童霜威倒是想仔细听听他讲些什么,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鲜东西。可是,听来听去空空洞洞,偶尔说点具体的还都是旧闻。说十九日下午六 时以前已经暂停轰炸,说西安正在进行谈判,宋子文和端纳到了西安,说蒋夫人宋美龄可能去西安继续谈判。……最后,说到汪精卫,语气突 然变得响亮,说:汪先生即将在法国马赛乘法国邮船起程回国,汪夫人陈璧君和陈公博将由上海去香港迎候等等。
  纪念周散了,童霜威掏出金怀表来看,刚十点钟。他发现大家都没劲道,都疲疲沓沓。可能是为老蒋担心的人沮丧,希望老蒋被杀好取而 代之的人隐讳,欢迎汪精卫快回来的人收敛,无可无不可的人观望,才造成这种气氛的吧?
  大部分中委和要人都各自坐自己的轿车离开中央党部。大门口车子很拥挤。园子里一棵大法桐树上有个被乌鸦占了的喜鹊窠,乌鸦叫是不 吉利的,两只白脖子乌鸦偏偏在树杈上“呱呱”地叫得使人听了纠眉。童霜威走到停车场,找到尹二和自己的“雪佛兰”,决定到中惩会去视 事,说:“尹二,我先到机关里看看,中午十一点半到大同粤菜馆,有人请吃饭。”
  戴褐色鸭舌帽的尹二,放下刚刚在看的报纸,“呣”了一声。
  他“嘀嘀”揿揿车喇叭,开车驶离中央党部。
  童霜威办公的中惩会和司法行政部同在干河沿的一幢西式淡黄色的大楼里。童霜威大部分时间在中惩会办公事,司法行政部的差使比较空 闲,他有时每天去签个到,有时隔天去点个卯。
  电线杆一根一根迅速掠过眼前,车子一刹那快驶近鼓楼了。
  鼓楼饭店和近旁的澡堂、南货店、成衣铺、小馆子都敞着门。一个出租小书摊前坐着许多小孩。一些长衫、旗袍、西装、短打的人进进出 出,来来往往。派出所门口,有个警察对一个路人指手画脚不知吵嚷些什么。
  尹二驾驶着车子,忽然说:“先生,今天报上登了你们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的消息,真有意思!你们做老爷的把些贪官污吏像这样惩办 了,老百姓一定又高兴又满意!”
  说着,他将一份报纸递到后面,给童霜威看。
  童霜威接报一看,这报早上他还未看过。报上登有“中惩会发表惩戒案二起”的消息。原文是:“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二十日发表惩戒 案二起:(一)前河南新蔡县县长余斌,因违法渎职案,减月俸百分之十,期间三月;(二)前河北滦县长芦税警第二十五队队长侯鸿升,因 枉法殃民案免职。并停止任用一年。”
  童霜威没做声,明白尹二是说惩办得太轻了。这两个案件,前面那个是毕鼎山委员办的;后面那个是焦毅委员办的。看来,两人都不知收 了当事人什么好处。在开会通过时都据理为当事人力争通过。确是惩处得太轻了呀!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直隶于司法院司法委员会,职权是 掌管一切公务员惩戒事宜,设置特任委员九至十一人,掌管全国荐任职以上公务员及中央各官署委任职公务员的惩戒事宜。说来权似乎很大, 实际只能打打蚊虫苍蝇。而且就是蚊虫苍蝇,只要有靠山、有背景的,也只能放条生路网开一面或者轻轻拍打。日常处理的案件中,被惩戒的 官吏最多的是小小的县长或地方法院院长,甚至是更小的毛毛虫。童霜威干这差使早腻烦了,给尹二一说,看了报纸,心里有点不是味儿。他 一直发现这个年轻司机,不多张口,却常常会说些使人听了不太受用的话。现在说这些反话,叫人无言对答。童霜威闷不作声,转移视线去看 报纸上的电影广告:新都大戏院在映卓别林的《摩登时代》,大华电影院在映秀兰?邓波儿的《小千金》,首都大戏院在映林楚楚、黎铿的《母 爱》,国民大戏院映的是卡洛夫的《科学女人》。美国这个专演恐怖片的卡洛夫那张脸真是可怕!……忽听汽车喇叭声响“嘀嘀———”,才 知车已经停在机关门前了。
  童霜威的披风和蓝袍马褂,一般只在谒陵、做纪念周时穿。他这时穿了黑披风和蓝袍马褂来机关,人们一看就知道是去中央党部做了纪念 周来的。
  从宽阔曲折的楼梯上往二楼走的时候,先是遇见了留法派的毕鼎山委员下楼,一见他,毕鼎山就比平时客气地连连点头:“童委员来了? ”因为他也是中惩会委员,所以也称呼童霜威“委员”,接着就说:“一会儿我想去找你聊聊呢。”
  童霜威见他客气里带着一种羡慕,明白这是自己穿着蓝袍马褂和披风刚从中央党部参加纪念周回来的原因,说:“好好好!”
  又上楼,迎面见到了总务科长李思钧,也点头哈腰特别客气。
  童霜威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刚在皮转椅上坐定,翻阅着放在面前的几叠卷宗,坐在对面办公室里的一个被叫作“景泰蓝花瓶”的女秘书钱 敏敏看见他了,伸头伸脑在张望。钱敏敏,流传的风流韵事够写一本书。据说,同毕鼎山就一起秘密去莫干山春游过三天。她涂着胭脂口红, 头发烫得蓬蓬松松像只狮子,袅袅婷婷走过来,用一口清脆的北京话说:“秘书长,刚才监察院谢元嵩委员来过电话找您。”又将当天送到的 一叠京沪报纸:《中央日报》、《新闻报》、《申报》,讨好地给童霜威放在桌上,更将一本签到簿送到童霜威面前。
  签到簿,各机关都有,规定人人都签。不但签名字,还要签上日期、时间,但只不过是种形式,签了到就走的人有,代别人签到的也有。 童霜威拿起毛笔,在墨盒里掭掭,在簿上龙飞凤舞地签了个名字。“景泰蓝花瓶”就办例行公事似的捧着签到簿走了。
  童霜威脱下披风挂在衣架上,感到办公室里空气不足,站起身来开了窗户。
  窗外,远处一片错落参差的屋顶中间,耸立着红砖砌的一个尖顶的来复会教堂。中山北路上来往奔驰着汽车。新竖立在对面街边的,是德 商咪洋行总经理的“来沙而”消毒药水和拜耳阿司匹灵
  迅治伤风头痛风湿等症以及Parker自来水笔、双妹老牌花露水的大广告牌。有个警察做着手势,在叫一些行人靠左边走。离那警察站岗不 远的地方,一个送包饭挑担的大师傅,被几个小瘪三掀翻了担子,抢了饭菜就跑。送包饭的大师傅,围着白裙,是个胖子,急得跺脚大骂。白 米饭撒了一地,抢饭的小瘪三们都一哄跑散了。
  童霜威无聊地回到柚木办公桌前。桌上那些墨盒、笔筒、红蓝色墨水瓶,都放得端端正正。笔筒里的钢笔杆上G字笔尖仍旧银光闪闪。他不 爱用钢笔,爱用七紫三羊的毛笔。一只装着吸墨水纸的摇摆器,一只呼唤公役的揿铃,一只放文件的铁丝笼,一块白色搪瓷记事牌,一只茶垫 ,一叠卷宗,都一尘不染。公役恭敬地送了刚泡的茶上来。他无聊地又翻阅起卷宗来,那是新分到自己名下的一个案件:吴江县县长江怀南违 法渎职案,由监察院提付弹劾移交中惩会惩戒的。吴江县属江苏,靠近苏州。童霜威大致浏览了一下案情。这个县长,看来是个足智多谋刮地 皮吞钱财的能手,他贪赃枉法的手法很多:一是买卖案件,收贿释放了两个死刑罪犯——一个是太湖里的强盗头,一个是当地豪绅家强奸杀人 的少爷。二是将去年秋天出土的三个古墓里的一批珍宝私自侵吞。三是勾结田粮处长、税务局长伪造假账贪污大笔田粮税及各种捐税,数字有 案可查的即达七万余元。但监察委员谢元嵩查访以后,认为二三两项,“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仅第一项,江怀南确有徇情并收受礼品等情 ……
  童霜威看着案卷,忽然头脑里电光一闪,解悟了!怪不得谢元嵩又是发请帖,又是来电话,会不会同这个案子有关呢?又一想,也许还是 以前想的对:他是为汪精卫回来,替汪派在做工作,拉点人,造点声势。本来,想打个电话给谢元嵩问问,这时,心里有些想法,决定不打了 。反正,中午去赴宴就是,要不冷不热。过于冷,会得罪人;过于热,有失身份。因此,把卷宗推到一边,拿起报纸来翻看。
  报上最多的当然仍是有关西安事变的消息。像“蒋委员长亲函何应钦,有即可返京之说”……这些童霜威兴趣不大了。这几天的形势,叫 人不好捉摸。童霜威觉得表什么态都是危险的,还是平正中庸,少张口,多听多看,不表态为佳。看来,必须要再等几天,才可看出眉目。所 以,那夜同管仲辉深谈后,又打了电话给叶秋萍。这几天,却有意避开他们,对他们两人实行等距离均衡外交,稳一稳后再说。好在号已经都 挂了,再进一步就要十分慎重了。他翻阅着《申报》,挑一些有趣味的东西看。
  社会新闻版上,有篇文章,写的是蛰居故都名闻全国的名妓赛金花死在北京身后萧条的情况,说赛金花六十二岁了,经友人帮助才草草成 殓葬在北平陶然亭鹦鹉%旁。一代美人,身后如此,童霜威不禁动心。又看了一段国际版上登的关于英皇逊位的报道。写的是英皇爱德华八世不 爱江山爱美人,为了要同辛博森夫人结婚,下诏逊位,由乔治六世登位继承大宝。再看了一段《美总统罗斯福当选连任》的华盛顿邮讯,笔者 文句间流露出一种欣慰之情。
  童霜威也觉得罗斯福比那些门罗主义、孤立主义者好,罗斯福连任是件对中国有好处的消息。
  正在看报,见穿西装大衣、打条黑领带的毕鼎山衔着烟斗出现在门口了,说:“童委员,今天去中央党部做纪念周,有什么最新消息没有 ?”说着,人已跨步进来,往童霜威办公桌旁的大沙发上一坐,用右手捻掐着脸上疙疙瘩瘩的粉刺。
  童霜威起身走到毕鼎山身边,也在大沙发上挨着坐下,说:“无可奉告,听到的都是报上已有的种种。我还想问一问阁下有没有新消息哩 !”
  毕鼎山,是居正的湖北同乡,又是司法界里的留法派。在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司法界只有留学英、美和留学日本两派,以留日派得势的时 期为多。那时,留法派还未出现。到这些年,一些留法出身的法学人士,涌进司法部门,形成了留法派。像毕鼎山,他一方面是湖北人,一方 面是留法派,一方面又投靠了C.C.,简直像一只三脚鼎了!C.C.一直在叫嚷“司法党化”,并且付诸行动,培养司法人才的“法官训练所”, 掌握在C.C.手里。在司法界,C.C.逐渐有举足轻重之势。所以,毕鼎山是个实力派人物,童霜威虽然心里厌恶他平时的刚愎跋扈,也看不起他 的贪污腐化,认为他是蝇营狗苟之流,脸上却不能不敷衍他。
  毕鼎山虽是法国留学生,有趣的是他向来迷信拆字、算命、相面、打卦、起课,也相信扶乩。南京的新街口、夫子庙一带的星相名家,不 管是男是女,是瞎子还是“铁嘴”,他都躬诣聆教,出高价请人相面、批八字……他公馆里有时也摆乩坛,请人在家里装神弄鬼扶乩。只要谈 起此道,他就津津有味,滔滔不绝。今天,他来,刚谈几句话,就见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份毛笔朱批的旋风装纸帖,说:“我给你看样宝贝!昨 天,我拿了蒋委员长的生辰八字没有明说,在夫子庙花了三十块钱,请鼎鼎大名的徐文明给批了个命。徐文明虽是瞎子,人都称他徐半仙,你 看看,委员长的生辰八字多好啊!徐文明说他五十岁到六十岁之间,能逢凶化吉。看了这,我算是放心了!我看,吉人天相,他一定能回来! ”
  童霜威只能翻阅着他递来的“宝贝”,顺着说:“是啊,我也这样想啊!”
  童霜威倒也不是不相信算命看相。中央要人里,相信命运,迷信星相,喜欢找人看相算命的十分普遍。童霜威有时遇到心里烦闷或有疑难 无法解决时,也曾找过算命看相的问一问进退。但总觉得自己是带点逢场作戏,虽“信”而不“迷”,自己更不相信扶乩,不会在家里摆乩坛 。现在蒋介石出事在西安被扣,他当然不相信凭一个瞎子信口开河就能回来。虽这样想,却想把算命的事岔开去,免得毕鼎山谈得没完,就说 :“张、杨在西安事变后发出的通电,提出的八项主张,不外是停止剿共、改组政府、释放政治犯等,你听说没有?”
  毕鼎山点着拔顶的脑袋,点头说:“听说了!其实,我看全答应了也可以,目的只要争取蒋委员长能回来。至于回来后是不是那么办,或 者办到个什么程度,只要蒋委员长回来了,主动权还是在委座手里。你说是不是?”
  有喜鹊在外边“喳喳”叫。喜鹊也许是停在屋脊上或是停在大树上。这种黑白花翘着长尾巴喜欢跳跃的鸟,人都喜欢听它叫,说是听到它 叫吉祥如意。听着喜鹊叫,童霜威不禁想:到底鸟就是鸟!它并不知道谁在西安遭到了劫持,也不介意谁的死活,叫得多么欢乐多么高兴呀! ……听毕鼎山在问:“你说是不是?”他忙敷衍着点头:“呣呣,呣呣!”
  毕鼎山摸洋火点烟斗,继续说:“啸天兄,那八条我仔细研究过。比如说吧,要改组政府,容纳各党派共同负责救国,答应了我看也没什 么大不了。容纳的权在我们,容纳多少,容纳多长时间,吞掉你,吃掉你,翻手是云,覆手是雨,可以灵活的嘛!国与国之间,签订的条约说 撕毁都可以撕毁,何况同张、杨他们打交道!”
  童霜威不想听他发表高论,将那份“宝贝”退还到毕鼎山手里,起身踱着方步,说:“收着吧!就这么一件事,已经看得出你的一片忠心 了!”心里却想:无聊之至!
  毕鼎山听了高兴,吸着烟斗说:“是呀,自从委座在西安蒙难到今天,我真是食不甘味、寝不安枕。我们可以失去一切,但不能失去最高 领袖!说心里话,我真怕有人借机打着营救蒋委员长的招牌,却要置蒋委员长于死地!直到昨天,徐文明给批了命,我才算是安了心。你明白 ,现在除了亲日派,差不多的中国人都恨日本帝国主义。我看得出,连你这位日本留学生也反对日本侵略。蒋委员长其实何尝忍得住日本人的 气,但他面对的困难太多了,有他,才有我们的国家民族,说他不抗日那是冤枉他。要是将他害了,共产党如洪水,亲日派和日本人如猛兽, 中国何堪设想呀!”
  童霜威明白毕鼎山这段话颇能代表!"!"中的一些人的看法,点头说:“说得极是!说得极是!这两天报载绥东、察北伪军又在进攻,我军 正在风雪中奋勇杀敌!日本飞机在侦察助战,军用品也都是日本派汽车运送,确实不能叫人忍受啊!”说到这里,他站起身来,来回蹀躞,心 里充塞着愤愤的情绪。忽又想起那夜日本总领事馆派个名叫“若杉”的人送礼品的事,心头混杂着一种生气和懊糟的感觉。那件事,退掉礼品 后他秘而不宣,从未声张,只怕惹起麻烦,造成事端,遭人误解和物议。因此,沉默不语,下意识地向窗外马路上张望。窗外,有了阳光,马 路上有汽车驶过,一辆捕捉野狗的木栏推车走过,栅栏里被捕囚的几只野狗汪汪乱吠;有一群附近汇文女中穿制服的女学生嘻嘻哈哈有说有笑 地在路边走。……
  办公桌上电话“滴铃铃”响了。童霜威接起电话,听出并猜出是谢元嵩的声音,碍于毕鼎山在身边,开口先说:“啊,听说早上你给我打 过电话?”
  谢元嵩的声音总是那样神采飞扬:“是啊!我的……”
  童霜威打断他话说:“收到了!收到了!我准时来!”
  谢元嵩哈哈笑了,说:“提前吧,马上光临!现在也快十一点了,我恭候大驾!”
  童霜威怕他噜唆,又觉得同毕鼎山谈得味同嚼蜡,说:“好好好,我马上就来!”说完,挂上了电话。
  毕鼎山识相地站起身来,说:“怎么?有人请吃饭?”
  童霜威含糊地笑笑,也不正面回答,却把桌上的卷宗朝黑皮公事包里一塞,“啪”地揿上揿扣,有下逐客令的意思,说:“下午再接着聆 教吧,刚才谈得很痛快,得益匪浅。”
  毕鼎山叼着烟斗,喷着烟,打个招呼朝对面女秘书钱敏敏的办公室里去了。童霜威匆匆提着公事包下楼,让尹二开车送自己到杨公井大同 粤菜馆去。
  太阳时隐时现,道路潮湿。街两边的招牌像春日天空中的风筝琳&满目。童霜威的“雪佛兰”车与一些鸣着喇叭的汽车擦肩而过,超过差点 将路堵塞的许多黄包车,到达大同粤菜馆门首时,车刚一停,讨钱的小叫花子一下就拥来三四个。只见一个穿长袍外罩黑色马裤呢中式长大衣 戴呢礼帽的人走上来,掏出些两角小洋银币打发走了叫花子,满面春风地开了车门,九十度鞠躬,上来迎接,嘴里恭敬地招呼:“秘书长来了 !”
  童霜威开初见这人用两角小洋的银币打发小叫花子,心里就想:好阔气呀!现在,打量这人,约摸三十几岁年纪,白净脸透着秀气,中等 个儿,微胖身材,有点气度,仪表不凡。因为不认识,童霜威只是轻轻哼了一下,算是回答。中年人却像十分熟悉地把右手作出“请”的姿势 ,说:“秘书长,请进!谢委员在里边恭候大驾,在二楼雅座里。”
  童霜威估摸不透此人是谁,点点头。迈着沉重、稳健的步子走进肉香、油味弥漫的大同粤菜馆去。只见那人拿出一张五元的新钞票在递给 尹二作小费。童霜威佯作看不见,心里却想:谢元嵩手面这么阔绰干什么?此人又是干什么的?纳着闷葫芦,跨步进了大同粤菜馆的大门。
  中午时分,馆子外是匆忙来往的行人。馆子里门庭若市,门口也有许多好奇围观的人。放在柜台旁边的几个大铅丝笼子里边,养的尽是黄 、黑、青各色相间的斑纹蛇。一只最大的铅丝笼子里,养着一条粗若碗口大的花蛇,上竖一块木牌子,用红字写的是“广西金钱豹”大蟒蛇。 它盘绕在那里不时伸缩着身子,间或昂起头来,吐吐!形血红可怕的舌头。
  童霜威引起一阵生理上的厌恶。蛇这种动物,他怕看,对吃蛇,也无兴趣。他急匆匆地朝楼上走去。
  大同粤菜馆在南京是个讲究的时髦馆子,价钱贵,来吃的不是官场中人,就是商界巨子。
  一个围着狐狸披肩的贵妇人,雍容华贵地挽着一个穿西装大衣的中年人也在往楼上走。童霜威认得那个中年人好像是市党部的某副主任委 员。有一次,在一个宴会上见过的。他有心避开,不想打招呼,跟在后面低着头上楼。
  楼上雅座的男女招待,一个个油头粉面穿得雪白干净。四壁墙上有山水花卉画和钟鼎文、石鼓文屏条,布置得不俗。一扇大屏风上边写着 菜单和“龙凤会”、“龙虎会”、“三蛇会”的介绍,童霜威也不多看。上了楼,楼上有留声机轻轻在播放着一张嗲声嗲气的唱片,好像是黎 明晖在唱什么歌。一个女招待笑脸迎上,似乎看到了童霜威的披风和蓝袍马褂,已经知道来的是谁,一下子就将童霜威引进一间单独隔开的雅 座室里去了。
  雅座室里,布置却很俗气。挂了些京剧名伶、电影明星的染色照片。圆桌上放着瓶花,朝街的玻璃门窗洁净明亮。女招待掀开门帘,童霜 威见谢元嵩正坐在那里喝茶。桌上早已摆好了三副象牙箸和红花瓷精致仿古匙碟。
  谢元嵩见童霜威进来,满面是笑地起来拱手,亲热而又玩笑地说:“啸天兄来了,好好好,好好好,恭候大驾,如久旱之望云霓了!”
  两人握手毕,童霜威脱下披风,一个女招待给他挂上披风、礼帽与围巾。坐定,接过谢元嵩从茶壶中倒了递过来的一杯热气腾腾的香茶, 看着桌上已经摆好的三副杯碟和筷子,说:“有外客?”“没有。”谢元嵩答,脸上神秘难测。
  “你今天有什么事不成?不要故弄玄虚了!把闷葫芦揭开不好吗?”童霜威接过女招待送来的热手巾把揩着脸,带三分打趣地说。
  矮胖秃顶皮肤光溜溜的谢元嵩,长着两只蛤蟆眼和一张蛤蟆嘴,笑起来给人一种挺老实憨厚的印象。他穿藏青西装,打条黑领带,西装有 九成新,胸前早已油汪汪有了不少汤渍。他“咯咯”笑着说:“你真是法官做久了,时刻想到判案子和审案子。有什么闷葫芦呢?我是诚心诚 意请你来尝尝我们广东风味的。这蛇肉是不可不吃的美味。吃后,肾力充足,精神健旺。乌蛇肉、金脚带、过树龙这三种蛇一起烹调,叫作‘ 三蛇会’,同鸡调制叫作‘龙凤会’,同果子狸调制,叫作‘龙虎会’。我看,‘龙虎会’你可能吃不消。尝尝‘龙凤会’如何?”说着,将 金烟盒递过来说:“吸一支吧。”
  童霜威抽烟没有瘾,可抽可不抽,摇摇手说:“这两天有点咳嗽,不吸了。”他被谢元嵩那种手舞足蹈的样子逗笑了,说:“尝尝未始不 可,但我是爱吃清淡之物的。不如点上几样广东小吃,促膝谈心才是目的,吃是次要的。”说到这里,偶然眼光一瞥,透过玻璃窗,看见了楼 下菜馆前停车处停着的尹二驾驶的那辆“雪佛兰”,忽然想起,说:“啊,忘记问了!刚才,我车到楼下,有个中年人上来招呼,这人我不认 识,是谁啊?”
  谢元嵩又是哈哈一笑,说:“啊,是我内弟。他由外地来,我拉他一块叙叙的。我们先吃,他有些事要出去办,等一会儿就来。我们先谈 先吃,也不一定等他。”
  童霜威听他这么一说,也不太介意,点着头幽默地说:“我们兴致不低啊!西安老蒋蒙难,各戏院今天起为老蒋蒙难停业三天,我们俩却 在此吃喝聚会,给人知道了,可就上得小报招人闲话了!”
  谢元嵩点一支烟吸着,悻悻地说:“不知哪个马屁虫想出这种倒霉的馊主意。老蒋没翘辫子,就像给他办丧事。你不知道吗?从明天起馆 店的宴会也一律要停止营业。今天能吃就先吃一顿,国事管他娘的!谁愿绝食我们也管不着。我们该吃还得努力加餐!菜,我早点好了,一会 儿就上。我喜欢在这家粤菜馆陪你吃家乡风味!”
  童霜威笑着想:看来,你一定有什么事要找我!不然不会这么殷勤。是为汪精卫要回来的事招兵买马寻求支持者吗?有意拿话引他,说: “今天上午,在中央党部做纪念周,听说汪先生快回来了!”
  谢元嵩摇摇头,说:“这些事我现在不管!”说着,大口喷烟。童霜威笑了,想:怪不得有人说你谢元嵩是个“玻璃蛋”,圆滑和蔼,貌 似马马虎虎,实际老谋深算。说:“你是汪派圈子里的人,谁不知道!怎么能撇清不管?”
  谢元嵩咧着蛤蟆嘴,叹口气说:“啸天兄,你可能不知道,我哪是圈子里的人呀?圈子外的人看着我在圈里,圈子里的人向来把我看作在 圈外。他们哪点对得起我?不想则已,想起来我只有一腔牢骚,满肚义愤!”
  童霜威暗想:唉,有趣!遇到的人常都感到自己不得意,我也这样。看来,人心难知足呀!他坦率地说:“我还以为你是为汪的回国给他 在首都造造声势、听听舆论来找我的呢!”
  那个漂亮活泼的广东女侍扭着苗条的腰肢来送菜了,按照规定穿了白色制服佩着证章。这是市里推行新生活运动新规定的:不许女侍侑酒 陪客,规定女侍必须穿制服戴证章。她甜甜地笑着端来了一大瓶进口的“维尔趣”纯葡萄汁和一只什锦大拼盘,外加一盘白斩油鸡,一盘脆皮 乳猪肉,一盘拷子鱼,一盘罐头金钱鲍。
  童霜威说:“不必把菜点得太多了,吃不下!”
  谢元嵩摇头说:“本想邀你到夫子庙去乐一乐的。可惜那里越来越比不得从前了,连女招待也取缔了,没什么意思。再说,环境太差,见 到秦淮河的臭水,见到那些算命的、拔牙的、卖毒鼠药的……我就倒胃口,所以还是请你上这儿来了。你和我都不会喝酒,所以我们喝点美国 来的葡萄汁,主要是谈谈心。”
  雅座屋里一只小花盆炉烧得挺旺,炉壁通红。谢元嵩给童霜威和自己往玻璃杯里倒出紫浓的葡萄汁。童霜威感到燥热,脱了马褂,同谢元 嵩边吃边谈。
  谢元嵩举杯同童霜威轻轻一碰,说:“啸天兄,老汪这个人,现在给人骂成了秦桧。他过去不把我当圈里的亲信,我也落得站到圈外。我 看,我们不去沾他也好。我们厕身政界,别的都是假的,还是为自己和子孙多盘算盘算才是真的。”
  童霜威大口呷着甜涩爽口的葡萄汁,琢磨着他的话,似乎体味到他在这方面要说些什么有门道的话了。佯作不解地用筷子去夹鲍鱼吃,问 :“愿闻高见,怎么个盘算法呢?”
  谢元嵩见话已搭上碴儿,咂着嘴说:“这政局,我看怎么也搞不好的!你说现在是三民主义吗?我看,中央要人个个都是一民主义,只为 自己,不为别人!在南京建都不到十年,你看看这副局面吧,已经搞成了个什么样子!剿共十年,民穷财尽,不但没剿光共产党,反倒剿出个 西安事变来啦!雨花台不断杀共产党,共产党却到处在活动……”
  听他这么说,童霜威忽然深深叹了一口气,点头说:“那些闹事的学生,罢工的工人,抗租的种田人,上海的所谓‘七君子’,看来,不 是共产党也都是跟他们通着气的啊!”
  谢元嵩嚼烂了一条拷子鱼,说:“内忧不谈,外患真是十分严重。中国地图像片桑叶,桑叶上的那条日本蚕吃了东北,又吃华北、河北、 察哈尔、绥远……永远不会有满足野心的时候。看看这中枢所在地的南京吧!派系倾轧,争权夺利,恶狗抢夺肉骨头。有些人满口礼义廉耻仁 义道德,实际呢?男盗女娼!做了婊子还要人给他立贞节牌坊。我这人,为人最讲个‘真’字!主张说真心话、办真心事。看穿了!我们不必 去抢肉骨头,但有好吃的肥肉送上嘴来,就得吃!要讲实惠,不图虚名!”说着,一口一个嚼着鲍鱼,又去夹拼盘里的油爆虾,对童霜威说: “啸天兄,吃啊吃啊!‘有花堪折直须折’,有虾堪吃赶快吃!”说完,朗朗傻笑。童霜威喝着鲜美的葡萄汁,吃着油爆虾,心里像有点明白 ,也不太明白,皱眉思索着说:“你这是指的……”
  谢元嵩轻声说:“我这是指的你我这样的人,不能说没有那么一点儿权力,要好自为之!比如,有些事,找上门来了!只要实惠,能吃则 吃,何乐而不为?”
  童霜威明白谢元嵩说的是什么意思了,犹豫地说:“怕不妥当吧?”为免得过于严肃,带着笑说:“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你是监察委员 ,我是惩戒委员,贪赃枉法,干得?”
  谢元嵩放下象牙筷子,把头摇了又摇,说:“啸天兄,中国的事啊,你别信嘴上那一套。新生活运动不是规定过吃饭只许两菜一汤吗?谁 听他的?我给你看个材料!”说着,去西装口袋里掏材料。
  雅座的留声机里在轻轻播放《毛毛雨》:“毛毛雨,下个不停;微微风,吹个……”歌声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这支歌,自从新生 活运动开始以后,颇遭非议,曾禁止过。但却和那只着名的《桃花江》同样仍在流行。听了叫人身上软绵绵热辣辣的。西安发生的震动中外的 大事,在此地似乎是被排除在外与人无涉了。
  有的只是歌舞升平的气氛。
  那个甜甜微笑的女招待又来了,送来了几味清淡的广东小吃:蚝油牛肉、橄榄菜炒烧鸭片,清炒明虾片,冬菇笋片,外加一只金色大鱼盘 ,内盛两条清蒸比目鱼。她轻轻放上,又轻轻走了。
  谢元嵩将一封白底红框的中式信封装的信件,交给童霜威,说:“你看看吧!这是一个市工务局的小公务员写的检举信,寄给监察院的。 希望我们彻查南京中央要人们盖的大洋房,提出弹劾。他说:中央揭橥新生活运动,但要人们大兴土木,南京城里花园洋房如雨后春笋,不断 出现,此为人所目睹者。请问凭公务员正当收入能有钱购地置房产否?花园洋房即贪污罪证,请监察院秉公处理。厉害得很哪!”
  童霜威看着信,信中还有些数字:“据市工务局统计,自民国二十四年四月至现在,不到两年,由该局发照新建之房屋,共二千七百一十 七所,面积六万一千七百余市方,造价达一千四百七十三万二千五百余元。”童霜威想:确实惊人!说:“哈,房子你有,我也有!这事涉及 的面很广呀!”但为了撇清,又说:“不过,我那房子,我于心无愧!我那是用做律师时的积蓄加上内人的私产盖成的。”
  谢元嵩给童霜威斟着葡萄汁,似乎没有听见童霜威说什么,只一味自言自语,似是指着和尚骂贼秃地说:“嘻嘻,不要相信那些装得清廉 得一尘不染的人。这种障眼法人人会用,找个借口编点理由说谁不会干?我倒也不是一定说谁,我是说这南京城里的大官儿们都不是《红楼梦 》上宁国府门前的石狮子。我看,干净的一个也没有。我自己就不那么干净。我看,谁说自己干净都是鬼话。再说,为什么众人皆浊,惟我独 清呢?屈原想要‘清’,只能跳汨罗江。你说是不是?”说着,他接回童霜威手中看完了的那封信,说:“这种信屁用也没有!南京城的贪官 浮在面上的,何止成千上万,老蒋自己干净吗?”说完,哈哈一笑,打了个饱嗝。
  童霜威见这人坦率得惊人,讲起这种话来就像一个人脱光了衣服在大街上行走也无所谓的样子,只好哑口无言。脑子里却在打转转,想: 是呀,我是宁国府门前的石狮子吗?也不是呀!我也不是没收过礼,也不是没吃过请,也不是不照顾情面。办案中,不少事,人家托人写信或 来说情,我在无法推辞时也勉为其难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再说,我同方丽清结婚,主要也是因为她有经济基础呀!她哥哥找我托人在上 海给办事,我也给他照办无误。
  我又是什么干净人呢!———但终于又不甘心赤裸裸地承认自己不干净,总觉得自己比起许许多多人来还是干净的。因此,只能苦笑笑, 夹菜,喝葡萄汁。嘴巴像被堵住了似的说不出话来。
  谢元嵩似乎察觉到童霜威心里想什么,哈哈朗笑,说:“啸天兄!我早说过,我这人是爱说真心话、办真心事的。我建议你:不要做什么 清官!《老残游记》上把清官骂得够厉害的了,我看很有道理。有的清官有时比贪官还坏。从今往后,你我不要做那样的清官。我们不要太昧 良心,但有些事上讲讲人情还是必要的。人与人相交,有个‘情’字。当前我们遇到的不少案件,有些当事人不是不可结交的。遇到这样的人 ,高抬贵手留个余地利人利己。这我深有体会。”
  童霜威忽然感到心里豁亮了。谢元嵩今天请吃饭,看来目的一定是要说什么案子,莞然笑了,说:“看来,你今天是为人在作说客,是不 是?”
  马路上有一辆摩托车,“啪啪啪啪”地响着驶过。
  谢元嵩哈哈笑着,说:“明人面前不做暗事,确有这么一件事要拜托老兄,老兄是否可以帮忙?”
  童霜威扬起眉毛,一本正经地问:“是件什么案子?”
  谢元嵩滑得像条泥鳅似的说:“具体的今天不谈。反正总不能使你啸天兄上当吃亏。只要你我有个默契就好。”说着,举起玻璃杯,大声 说:“来,碰杯!”
  他声音大得炸耳,童霜威心里虽有点忐忑,不能不碰杯,刚碰完杯,只见半截活动木门被人推开了,进来了谢元嵩的内弟———那个白净 脸透着秀气相貌堂堂的中年人。
  谢元嵩站起来说:“我给介绍一下,这是童秘书长!这是我内弟。”
  白净脸的人九十度鞠躬,文质彬彬。
  童霜威同白净脸握握手。那中年人圆圆的脸上谦虚、热情,一举一动都透出尊敬,脱下黑马裤呢大衣去挂在衣架上,回身到席前坐下,脸 上带笑,沉默不语。只是像个晚辈似的给童霜威和谢元嵩倒酒,夹菜。他来了,谢元嵩和童霜威却未继续再谈刚才的题目,都又闲扯起来。谢 元嵩先问童霜威买了多少航空奖券,童霜威说没有买,谢元嵩说:“买吧买吧,可以多买点,还有半个月就开奖了。一等奖一张独得二十五万 元,何乐而不为!”接着,谢元嵩又谈起前几天集团结婚在励志社大礼堂举行的事,说:“证婚人是南京市长和社会局长,男傧相和女傧相各 四名,全用的是小学童子军。一出来,哄堂大笑!”
  白净脸在一边陪着,听着他们谈,自己始终不说话,也始终表现得微笑谦恭。
  童霜威无话找话,对他笑笑,随口问了一句:“府上是?”
  他马上谦恭地回答:“小地方安徽南陵。”
  童霜威想:咦,谢元嵩的夫人也是广东人呀!怎么这内弟是安徽人呢?觉得蹊跷,也不想探究,听了也就罢了。
  谈着谈着,那个一身雪白甜甜微笑的女招待端来了“三蛇会”和“龙凤会”。童霜威过去在羊城广州吃过蛇,对“三蛇会”并不觉得希罕 ,但“龙凤会”是第一次吃,倒有新鲜感。见“龙凤会”里的“凤”,用的是乌骨鸡,皮、骨都是乌黑的,尝了一尝,鲜倒是鲜,只是心里总 不免腻味。
  谢元嵩的内弟忙着给童霜威舀鸡肉、蛇肉和汤。他那十分殷勤巴结的样子,使童霜威很明显地有所感觉。但,现在那种伸头觅缝想结交权 贵的人太多了!见怪不怪,童霜威也就不太介意了。
  谢元嵩忙着得意地在热情介绍:“凡吃过蛇肉的人,身上有时发痒,排泄出的汗渍是黄色的,沾衣不易濯去,这就是食蛇后的特征。但蛇 肉可治头昏眼花、伤风鼻塞、肾亏腰痛、手足麻痹,治风湿尤有特效。”
  童霜威听着他介绍,开始嚼肉喝汤。心里那种腻味感仍排除不了,又想起先一会儿谢元嵩大胆赤裸说的那些话,心里也有一种腻味感。吃 蛇肉喝蛇汤和干那些谢元嵩所说的“真心事”一样,对自己有好处,但那种形容不出的腻味感却总是摆脱不了的。默默吃了一些,喝了一些, 嘴上说:“很好很好!”心里却再也不想多吃了。
  一顿饭,后来匆匆结束。童霜威说要回去休息一下,下午还要有会议。谢元嵩也不挽留,只让他内弟送童霜威上汽车。那温文尔雅的白净 脸,又殷勤万分地九十度鞠躬,送童霜威下楼出门。开车门,鞠躬如仪,满面笑容地恭敬送别。
  尹二驾驶“雪佛兰”回到潇湘路一号,还不到一点钟。童霜威走进客厅,冯村和家霆都迎出来了。他们正在吃饭。
  童霜威用宽厚平和的音调说:“你们快去吃饭吧,我要上楼睡一会儿。”
  家霆去吃饭了,冯村却走近前说:“十一点多钟的时候,谢元嵩让一个白净脸穿黑马裤呢大衣的人,说是他的内弟,来送了一份礼,说你 知道。”
  童霜威皱眉,想:我知道什么呀!心里一算,正是他在大同粤菜馆同谢元嵩两人酌谈的时刻。那时,谢元嵩的“内弟”不在,准是来办这 种事来了!问:“送的什么?”
  冯村心里揣着明白装糊涂,说:“不清楚,我都放到你楼上书房桌上了。”
  童霜威“呣”了一声,独自上楼。走到书房,见书桌上果然放着一尺多长的一个大木盒子,用牛皮纸包扎得整齐坚固。用剪刀剪开绳子, 打开盒子,出乎意外地看到,一边软缎中嵌放的是一对价值难以估计的七八寸长的古董翡翠花瓶;另一边是一厚叠航空奖券,每条十元,粗粗 一数估计四百张。四百张就是四千元,但是里边万一包括一个头奖可就是二十五万元了!好巧妙动人的厚礼哟!
  谢元嵩为什么送这样的厚礼?
  忽然,航空奖券底下露出一张布纹纸精印的名片来。一看,名片写的是:
  江苏吴江县县长
  江怀南
  安徽南陵
  童霜威沉吟起来:“江怀南?”
  这不是那份卷宗上的那个违法渎职的县长吗?
  他心里豁然透亮,什么都明白了。
  四
  大同粤菜馆赴宴后的隔一天傍晚,童霜威从机关里坐“雪佛兰”轿车回到家里。
  天上的鸽群正在飞,鸽哨“呜呜嗡嗡”地响着。花园前边的池塘周围,粗脖子老柳树和枯黄的芦苇间,正在升腾起淡乳白色的灰暗薄雾。
  冯村从客厅门口上来,接过他的礼帽、围巾和披风,告诉他:“师母从上海来信了,信在您楼上书房桌上。”“师母”指的是方丽清。
  童霜威点点头,穿过客厅准备上楼,经过家霆房间,见门敞着,人却没有,突然问:“家霆呢?”
  冯村回答:“他小叔来了,叔侄俩先一会儿高高兴兴上玄武湖划船去了。”
  这“小叔”指的是童霜威的同父异母弟童军威。童霜威是江苏丹徒人,父亲是个秀才,早年充当过幕僚,后来行医,在江南、上海一带很 出名。快近花甲时又纳了个小妾生了童军威。但后来,童霜威的父母连同军威的母亲都病故了。军威从十六岁开始是童霜威抚养成人的。童军 威今年二十三岁,三年前在上海读完高中毕业后,考取了南京中央军校第十一期,学制四年,也快要毕业了。军校管理很严,他也很少来潇湘 路看望哥哥和侄子。家霆却最喜欢这个“小叔”,见到后总是缠着小叔陪他玩,亲热得不行。
  童霜威是喜欢同父异母弟军威的。好几个礼拜都没见到他了,问冯村:“今天又不是礼拜天,他怎么突然来了?有什么事吗?”
  冯村摇头,习惯地用手拢拢头发,说:“他没有说。好像就是来玩玩的。来了先同家霆一起把鸽子赶得满天飞,又拿汽枪在花园里打麻雀 ,接着就带家霆去玄武湖了。”
  童军威是个有性格的青年人。他平时很喜欢冯村,但又常说冯村世故、圆滑、唯唯诺诺,在学小官僚的派头。冯村则说他愣头愣脑、军人 脾气,不易与人打成一片。但在抗日这一点上,两人私下里谈起来倒总是比较合拍,都认为对日本人决不能再忍让了,非要同日本人打仗不可 !仅这一点,两人就很热络,见面双方都高兴。
  听冯村这么说,童霜威点点头,走上楼去。他先开了寝室的门,放下公事皮包,去盥洗室洗了手,擦了脸,又往书房走去。方丽清和金娣 不在,二楼静悄悄的。他只要回来,就有一种寂寞之感。
  雅致的书房里,金娣走后,庄嫂每天来打扫,明窗净几,干干净净。
  从窗里远望,紫金山、古台城都冷冷清清地蹲在那里,鸡鸣寺的红墙,北极阁的白垩都在傍晚淡淡的雾气中展现着姿色。火炉封着火,不 冷不热。热水瓶放在茶几上,童霜威自己走过去,在盖杯里泡了一杯西洋参茶,端到书桌前,坐了下来。看到桌上放着方丽清的来信,就撕开 信封看了起来。
  方丽清神韵俏丽,体态、面貌是有魅力的。不少人都说她像“电影皇后”胡蝶,尤其腮上那深深的酒窝更像。可惜造物主吝啬,给了她美 貌却没有给她别的。当童霜威欣赏到她的外形美的时候,同样会更多地发现她那些古怪、残忍、无理取闹的习性。随着岁月的推移,他渐渐认 识到,自己娶了一个虽有姿色,却目光短浅、庸俗狭隘、心地不好的女人。他不能不让她像橡皮膏粘在身上似的同她共同在一起生活。他不能 说她在肉体方面不合他的心意,遗憾的是她太不符合他的理想了。
  方丽清在上海读过初中。那时,“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念还在她家中盛行,她又不爱念书,就辍学了。她的来信上,一笔用她那支美国 派克金笔写的字歪歪扭扭像螃蟹爬,蹩脚得很。手也够懒的,回上海快一个月了,才来第二封信。信上不外是“你好吗?我很好”之类的话, 并说上海永安公司、先施公司正在冬季大减价;最近吃了老正兴的虾仁面和圈子肥肠价廉物美;袁美云主演的《广陵潮》不可不看;要是咳嗽 可以叫冯村去买瓶《康福多》,很灵光。又叮嘱:要是有人送礼千万不要不收。说上海这一度全市童子军分组出发到处向住户募捐慰劳绥远将 士,很讨厌;要是南京也有来募捐的,一定不要大手大脚捐款。最后提起:她打算再住些日子就回来,问童霜威能不能到上海接她,顺便也到 上海玩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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