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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和人》

_33 王火(当代)
  电话挂掉,在一边的燕寅儿说:“真抱歉,这电话太响,她讲的话我全听到了!我本来想走开的,走开又怕你说我见外。”她说得风趣。
  家霆说:“如果我怕你听到什么,我就不在这儿打电话了。况且,确实也没有什么不可听的话。你是个豁达的人,为什么说得这样拘谨? ”
  寅儿笑了,她那双眼睛,静静凝视时,令人想起深邃的海洋,灵活起来时,又如鲜花上闪耀的阳光,她说:“人的感情有时是最微妙的。 她同你说了许多微妙的话。我也说了点微妙的话。我是说:这种微妙的话表达的感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我知道你们都徊清白,我也不认 为她对你一定就是什么亚当夏娃之爱。她也许只是欣赏你、喜欢你。你这样的年轻人是讨人喜欢的。我看也不仅仅是她喜欢你!”
  家霆说:“她有她的感情,我有我的感情。”
  寅儿继续把话说完:“但我觉得你说的同她交往有一种危险是很对的。这种危险构成的成分很复杂。但确实是危险!”
  家霆笑笑,说:“'猫'!你说得很好。只是,现在我脑子里已经放不下别的了,我只想到今晚的见面和谈话了。”
  七点钟,天刚擦黑,又下起了小雨。十月底,晚上雾气常常很浓。这时,白色的淡雾在暮色中若有若无地泛出青蓝色,缭绕在屋舍、街道 、树木、竹丛之间。
  童家霆和燕寅儿按照约定的时间和地点,淋着细雨,等候在南区公园左侧那棵大黄桷树下。四下僻静。这时,极少见到人影。准七点钟时 ,一辆黑色小汽车冲下坡来,在他俩身边"嗤"的一声停下了。车门倏地打开,一个穿灰军服的年轻人,在前座下车,彬彬有礼地向他们笑着一 招手,接他俩上了车,年轻人钻进前座,关上车门,汽车就迅速开动了。
  年轻人瘦瘦的,很精神,有很挺直的鼻梁,对他俩一笑,解释说:“特务太多了,为了你们的安全,我们不能不同他们捉迷藏,只能这么 安排。”
  受到这样热情周到的接待,童家霆和燕寅儿都激动得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觉得非常温暖。
  泛着青蓝色的雾气和牛毛细雨包围了一切。汽车在暮色苍茫的雨雾中穿行,间或有几盏半明不灭的路灯从车窗边闪过。家霆和寅儿想看看 车往哪儿去,雾气弥漫,车窗上又挂着窗帘,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只觉得车子开了好久才停下来,眼前出现了嘉陵江边那幢三层楼的曾家岩五 十号周公馆了!天已经暗了。
  家霆心里有一种预感:今晚接见谈话的不会是一般的人。那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来谈话呢?
  下车被引进小楼,到了天井旁一间屋里。穿灰军服的年轻人开了电灯,请他俩落座。一会儿,送进两杯茶来,放在藤茶几上,仍旧温文有 礼地说:“请等一等,马上就来。”他将门轻轻带上一半,矫健地走了。
  家霆和寅儿坐在两把藤椅上,静静打量着屋里的陈设。屋里极简朴,像是一问办公室。一边却又搭着一张小铺,铺上有简单的被褥。临窗 放着一张写字台,台前有一把藤椅。靠墙是一个竹书架。书架上整齐地排列着书籍及一些报章杂志。写字台上,有一只铜墨盒和毛笔、铅笔、 纸笺,一杯清茶正悠悠冒着热气。看来,主人刚才还坐在这里工作。家霆和寅儿不禁同时都想:一定是个做文字工作者的房间。约定谈话时, 从信上看是由《新华日报》派人接谈的。是总编辑抑是主笔呢?由于来时的特殊方式,使他俩感到有些神秘。随着茶杯里袅袅冒出的热气悠悠 散开,两人不禁都神驰起来。
  屋子里静悄悄的,夹着细雨的夜风吹得窗外的树枝飒飒有声,飘进来一阵阵潮湿的空气。可以想见,夜间滔滔的江面上,此刻在细雨中正 弥漫着白雾,一片混沌。无意间,家霆又发现窗台上有一只瓷盆养着一棵君子兰。碧绿的叶片两侧分展着,美得像翡翠,使这简朴的房间格外 生意盎然。
  家霆站起身来,忽然注意到了桌上玻璃台板下压着一张信笺,上边写着一首诗:“党权官化气飞扬,民怨何堪遍后方。谁见轩乘能使鹤, 不知牢补任亡羊。连年血战驱饥卒,万里陆沉痛旧疆。且漫四强夸胜利,国家前路尚茫茫。”读了一遍,不禁叫绝,对寅儿说:“看看这首诗 ,写得真好,但不知是谁写的?”
  寅儿也上来看了诗,说:“听说红岩村会客室里挂着一副对联是:十白日澈蒙千层雾,红岩讫立五周年。语意双关,气派雄伟。你采访时 看到过没有?”
  家霆还没回答,那扇半掩的门被推开了。一个神采奕奕、黑发浓眉的人含笑走进房来。他英气勃勃的脸上洋溢着热情,浓黑的眉下两只充 满聪颖、睿智和坚毅的眼睛炯炯有神。他穿一套浅蓝的布制服,显得非常精干,又非常威严。进门,他就快步走了过来,伸出似乎有些不方便 的右手,先握家霆的手,又握寅儿的手,说:“让你们久等了!请坐!”口音是带着苏北尾音的普通话。
  “啊!”家霆神采飞扬,几乎叫了起来,这是周恩来先生呀!真的是他!
  寅儿也早已认出是谁,亮丽的脸上十分兴奋,尊敬地说:“周先生!”
  两人显得很恭敬。周恩来将写字台前那张藤椅拉过来,叫两人坐下,他坐在两人对面,微笑着说:“先要请你们原谅,信是早就收到了。 但那时还在谈判,实在抽不出空来。毛主席在淡判结束就回去了。我则因为忙,直到今天才请你们来,希望谅解。”又说:“我已经看过你们 办的《明镜台》了,办得不错嘛!”
  家霆感叹地说:“我们很感谢这次同意约我们来谈话,作了如此周到的安排。”
  寅燕说:“这使我们很感动。”
  周恩来亲切地注视着、倾听着,诚恳地说:“你们是两位年轻的主编和社长,工作很重要。你们信任我们,使我感到荣幸。请你们来谈谈 ,我们也是想多听听人民的声音,互相交换一下意见。以后,如果可能,我们可以保持联系。”
  寅儿说:“那当然。只是,来一次太不方便了。”
  周恩来笑笑,摇摇头说:“尽管特务如麻监视严密,他们阻挡不了我们同各界爱国进步人士的接触。只要我们团结一致,提高警惕,善于 斗争,就能冲破重重阻碍,总是有机会见面的。你们说对吗?'三岩①路上多荆棘,却被人民践踏开'!你们听到过这两句话没有?”他做了个手 势,请家霆和寅儿喝茶。茶叶里有茉莉花,清香散布在空气中。周恩来庄严、威武,却又亲切,使家霆感到像是跟一位久已熟识而又尊崇的长 辈促膝谈心,既无戒心,也无距离,忍不住开门见山地问:“'双十协定'签订后,大家都很高兴。但现在全国自南至北,几乎所有解放区都已 发生了战事,危机如何挽救?”
  周恩来点头说:“是呀!抗战胜利了,我们是反对打内战的。但半个月来,国民党军队对解放区的包围进攻,规模日益扩大。据估计,已有 八十万军队在进攻解放区,说明内战已在事实上存在,和
  ①三岩:指红岩八路军办事处、曾家岩周公馆、虎头岩下的新华日报社。
  平前途受着严重威胁。”
  燕寅儿闪着那对扇子般的睫毛的眼睛,说:“那怎么办呢?”
  周恩来沉着地说:“我们共产党人喜欢言必信,行必果。我们已经呼吁过:要国民党停止攻击、停止进兵、停止利用敌伪军。如果他们能 这么做,大规模内战的危险可以及时防止,一般的交通可以迅速恢复,人心可以大安,团结商谈也可以顺利进行,一切建设计划也就可以有个 着落。如其不然,则内战扩大,令人可叹了!”家霆问:“'双十协定'不能履行,关键何在?”
  周恩来说:“虽然签订了'双十协定',可是国民党绝不愿意轻易放弃他的反人民、反民主、厉行独裁、排除异己的旧方针,这就是关键所 在。正是由于这种错误方针还未被放弃,才利用日寇,收编汉奸,让敌伪继续践踏中国人民,才动员八十万军队大举进攻解放区,必欲将全中 国仅有的一片光明地区加以彻底摧毁而后快。国民党当局这样的行为,危害了中国和平建国的前途,损害了国家民族的利益,违背了全国人民 的意志。”
  夜雨淅沥有声,从窗外传来,刚才的小雨此刻似乎下大了。周恩来的话简单明快,理由充足,使人信服。
  寅儿不禁说:“现在,有些报纸和有些军政大员都说国军所以要进攻,是因为中共'放了第一枪'。周先生认为应当怎样驱斥?”
  周恩来朝燕寅儿看着,认真地说:“国民党宣传机关正在制造谣言,颠倒黑白。其实,解放区军民八年抗战中,从来就只是从敌人手里收 复国土的。抗战中,国民党大闹磨擦,解放区军民始终顾全大局,只有到了忍无可忍时,才起而自卫。皖南事变,新四军八千健儿惨遭聚歼时 ,我们仍相忍为国,致力于团结抗战。日寇投降后,我们的枪口仍然是对着拒绝投降的敌伪。为避免冲突,新四军奉命流泪北撤,离开江南。 各解放区军队节节退让,国民党军队却步步追逼深入解放区腹地。谁放第一枪?谁在发动内战?还不明白吗?直到现在,我们始终认为最要紧 的是阻止战争,不让内战发生!”他说到最后,有些激动了。
  家霆说:“向解放区进攻的另一借口是'军令政令的统一'。请问对这问题的看法如何?”
  周恩来点头。他脸上有点疲乏的神态,看来是工作的繁重造成的,说:“十国民党当局对解放区所发的是些什么军令政令呢?他们不对解 放区军民发布彻底消灭敌伪势力、建立民主政权、改善人民生话的军令政令。这些解放区军民自己都做了。他们发布的是使敌伪军保持武器杀 害人民的军令政令,这样奇怪的军令政令,怎么能叫人民接受?”
  家霆点头,说:“您看,现在怎么办呢?”
  周恩来浓眉下的两眼忽而有雷电般的闪光,说:“解放区军民,坚决避免内战,争取和平。现在国民党军队进逼太甚,无法生存了,也不 能不起来为正义而自卫,同全国人民一起制止反动派挑动内战。国民党当局为中国和平前途计,为他本身利益计,应该立即停止攻击,履行十 双十协定'。如果谁倒行逆施,一意孤行,多行不义,一定会在人民反对内战、保卫和平的长城面前碰得头破血流。”寅儿说:“但是,现在国 民党有美国帮助,力量强大!不免使人担心!”
  周恩来笑了,意味深长地说:“对,目前的时局,可以比作是拂晓前的黑暗。但世界上没有任何困难能压倒共产党人。中国共产党是一个 大党了,他们消灭不了的。我们也是从不悲观失望的。希望你们二位也这样。能在你们的地位上为中国的前途为中国人民多做些有益的工作。 ”说到这里,他站起来踱到窗口,指指窗外雨中雾气浓重的夜色,说:“正像这山城的夜雾,它总要散去的。”他忽又指指窗台上的那盆翠绿 的君子兰,说:“看!生机孕育于万物之中!即使是秋天、冬天,春也有着生机!春天不可抗拒地总要来到的。”
  他那诗意盎然而又饱含哲理的话语,使家霆感到深有所得,心灵开朗。”生机孕育于万物之中”,说得多好呀!令人产生多少生动的感受。 家霆欢愉地点头说:“谢谢教导,您谈的这些,我们可以在《明镜台》上发表吗?”
  周恩来微笑了,双臂交叉着说:“只要对你们不会不利,当然可以发表。这些话,过几天,《新华日报》的社论都要论述的。”说到这里 ,他突然说:“我发现,你们二位年龄虽轻,但很正直、老练。你们的《明镜台》,我认为是进步的,但却懂得策略,这很必要。”
  家霆突然觉得周恩来先生对《明镜台》、对今晚同他谈话的两个年轻人都很了解,心里如沐春风,忍不住满怀激情地说:“周先生,我想 叫您周老伯!我愿意向您吐露内心最真诚的事情。我愿意告诉您,我的母亲是位共产党人,她名叫柳苇,战前牺牲在雨花台的。所以我……”他 忍不住把自己在江津的经历及冯村的死等都如实扼要讲了出来。充满对特务政治的憎恨和对党的向往。他想不到的是周恩来仔细地听着,竟点 头说:“我知道一些你的事。令堂是我们党的一位烈士。我很高兴看到你是一位进步青年。令尊是童霜威先生,是吗?”
  家霆想:看来,他事先了解了不少我的情况呢!他忍不住介绍寅儿说:“她父亲是参政员燕翘老先生。”
  周恩来点头说:“我也知道了。燕翘先生是位值得敬重的老同盟会员!”
  寅儿忽然说:“周老伯,我也可以这么叫您吗?”周恩来开口笑着说:“当然可以!我很高兴!”寅儿说:“我是一个老国民党人的后代。 我自命为不偏不倚不
  党不派要走中问路线,做个公正的新闻记者。但在现实生活中,我感到我所应该追求的,不应是中间路线,也没有中间路线可走。我发现 我自己正在起变化。请问周老伯,这是为什么?我这样对吗?”
  周恩来用和悦的眼光看着燕寅儿,笑了,说:“这问题的答案其实你自己已经找到了!这当然对!事实上,令尊是老国民党人了,但对国民 党也在逐渐不满。国民党的后人走向进步更不奇怪!这是从现实生活中得的教育所造成的。我很高兴你的这种变化!这是一个正直的、有正义感 的青年人应有的好的变化。”
  寅儿心血来潮了,问:“延安很好吧?人叫它'革命圣地',我很向往。您能谈谈延安吗?”
  周恩来浓眉皱了一皱,似是思索了一下,说:“中国是个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国家,一直苦难深重。我们共产党一心想使中国的民族复兴、 国家富强起来。同重庆对比,我就不说那里有些什么,我来说说那里没有什么。”
  他这种说法很新鲜,家霆和寅儿都倾心听着。
  周恩来脸上严肃起来,说:“那里没有外国人作太上皇指手画脚让中国人奴颜婢膝!那里在解决阶级压迫和阶级剥削!那里没有汉奸卖国贼 ,没有贪官污吏,没有土豪劣绅,没有鸦片烟和娼妓,没有人娶几个小老婆!那里没有拉壮丁,没有乞丐,没有无人过问的灾民,没有无法无天 横行不法的法西斯特务,没有人发国难财,更没有人同敌伪合流!当然,工作中不可能没有缺点,但我们想努力做好,想达到理想,想进步,这 是无可怀疑的!”他口才滔滔,说的话准确周密,富有条理。
  家霆突然冲动地说:“周老伯,您说得太好了!我真太向往延安了!我早有过去延安的愿望,但没有机会。您说,我能到延安去吗?”
  寅儿说:“我也有这种想法!”
  周恩来又和蔼亲切地笑了,说:“要革命,要进步,延安也可以,这里也可以。去那里,现在并不方便。拿你们来说,还是留在这里工作 的好。你们的《明镜台》应当办得更好。你们应当努力学习,努力工作,准备着担负历史交给你们的更重的担子!”说到这里,他问:“你们 读过马列主义的革命理论书没有?”
  家霆和寅儿将自己所看过的进步书籍报了些名字。周恩来连连点头,说:“很好!很好!学习理论,可以对你们所深切关注的问题得到一种 正确的回答,可以加深对周围世界的了解,也提供给你们一把了解人类历史的钥匙。你们可以用来估价社会,懂得政治,理解经济的奥秘。有 了处理现实矛盾的武器,使你们有一种方向感,一种自信力,一种人生哲学,怀着使命感走历史必由之路,使中国将栗能在世界强国之林中站 起来。在重庆,学习的条件还是好的。希望好好多学一点。你们要求同谁谈话,不可能天天谈,书却可以天天看。当然,要注意,看进步书籍 也要防止遭到特务的毒手!”他话说得长,听来语重心长,说得亲切、精辟,带着勉励,使人感动。
  家霆有一种"胜读十年书"的心情,想再留下多谈谈,又怕过多打搅主人。正在踌躇,听见门上"剥剥"敲了两下,那个先前接他们来此的年 轻人推门进来,将一叠信函之类的文件放在桌上,轻声靠近周恩来的耳边说了些什么。家霆朝寅儿看看。寅儿看看手表,已经八点半了。两人 一同起身,家霆说:“周老伯忙,时间不早,我们想告辞了。”
  周恩来浓眉下两只炯炯的眼睛透出温和亲近的笑意,也不挽留,说:“时间不早。我想,今夜的促膝谈心,我不会忘记,你们也一定不会 忘记。”又周到地说:“如果可能,请你们回去为我向燕翘和童霜威先生问好。”他转身对穿灰军衣的年轻人叮嘱:“好好送他们二位走!”
  两人又重新握了周恩来温暖有力的手,跟着年轻人走到外边,仍感到手上留着刚才握手的余温,像电流似的一直暖到心里。
  外边,仍在下着细雨,雾气在夜色中显得更浓了。上了车,家霆和寅儿回首遥望那幢楼房,只见楼上金灿灿的灯光似要穿透这滚滚浓雾。 两人都默默地咀嚼着方才那一番谈话。周恩来两道浓眉下的电火似的眼神,恢宏的气度,轩昂的神情,侃侃的谈吐,亲切的话语,雄辩的论据 ,谆谆的教导……都是不可忘的!汇成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深烙在他俩的记忆里。
  蓝色的夜,白色的雾,天上仍在飘落湿润无声的毛毛雨。汽车在浓雾和夜色中沉着地前行,送他俩到了热闹的小什字路口,突然停下,将 他们留在路边的人流中,飞也似的驰走了。
  家霆送寅儿回家时,路上对寅儿说:“真想不到,今天你竟改变了中间路线的立场了!事先,你可从来没有对我说过。”
  寅儿笑了,说:“其实,是你太迟钝了!这一向来,编刊物时,我的态度从来没有同你有过分歧呀!”
  “这倒是的!”家霆说,“姗姗大姐说她是中间路线,可是我的感觉,她也并不是什么真正的中间路线!”他没有多说,同周恩来见面谈 话的喜悦冲击着他,使他沉醉在一种激荡昂扬的情绪中。他只感叹地说:“唉!今夜,我太激动了!这将是我今生难忘的一个夜晚、一次谈话! ”
  寅儿说:“你表达得很好!我也是!”
  四
  童霜威这一向来特别忙,也比较活跃。
  起初,十月中旬的一天中午,他收到程涛声写的但未署名的一封信,说十月十六日上午八时,在上清寺"特园"①鲜宅,有个座谈会,希望 能去参加,中心议题是讨论抗战胜利后,中国应建立一个什么样的国家。
  本来,复兴大学有课,知道有这样的会,童霜威决定不去学校来参加这个会。他早听说有关上清寺"特园"的一些情况了。这是鲜英的公馆 。鲜英字特生,所以其园名为"特园”,又名其宅为"鲜宅”。鲜英其人,对旧营垒表现出"和而不流”,甚至反戈相击;对爱国者表现出急公好 义,尊贤若渴。他早年参加过同盟会,后在军界,曾参加"护国之役"讨伐袁世凯。袁氏倒台后,他痛恨北洋军阀,愤而回到四川。在日军中任 过陆军第十师师长,兼江(北)巴(县)卫戍总司令。一九二八年川军整编部队时,他辞去师长职,改任四川善后督办参赞兼惠民兵工厂厂长。抗 战爆发后,他那里成了一个共商国是的场所。一些参政员把"特园"当作了"俱乐部”。中共方面的人,国民党的元老、要员,社会上的知名人士 ,地方上的上层入物,都常在他那里进出聚会。银髯飘拂的鲜英古道热肠,待人接物优礼有加。于是,“特园"出现了"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 空"的盛况。据说,国民党特务对"特园"也进行监视。沿上清寺到"特园"的大门口,沿途都有些特务摆设"修鞋摊"、"香烟摊"等进行监视。但去 的人多了,而且头面人物去得也不少,国民党要人像孙科、于右任、张群、邵力子、王世杰等等也去做"特园"的座上客,特务只好看着"特园" 内的活动仍旧热火朝天地照常进行。
  收到程涛声的通知,童霜威心情很激动,告诉了家霆,说:“看来程涛声他们是决定要我一起干了!现在,国事蜩螗,有识之士都已不能冷 眼旁观。我在复兴大学,看到学生们的爱国热情高涨,许多教授也都开始奋不顾身,我也早就不想沉默了,我愿意采取行动!”
  家霆见爸爸这样,心里激动,说:“爸爸,您做出这样的决定我完全拥护。您是有声望地位和学识才干的人,应当为中国的前途为人民的 幸福做出贡献。内战危机如此严重,需要制止!社会如此黑暗,需要反对!爸爸应当走在时代前列.同当今的许多忧国忧民之士并肩走在一起。 这股力量现在是汹涌澎湃的。一个人势孤力薄,无数人就可以汇成海洋。过去我常听您叹气。这以后,如果您真的投身到民主运动的洪流中去 了,主宰了自己的命运,贡献了自己的力量,我想,您会感到充实,感到胆
  ①"特园"——已于一九六八年四月,在"文革'中被焚毁。
  壮,感到快乐的。我为有您这样的一位爸爸感到骄
  傲。”
  第二天早上,童霜威起了个早,家霆特地送爸爸到上清寺去。走到上清寺二十四号"特园"附近,父子分别,童霜威一人进去。绿色的树丛 ,灰色的墙垣,传达室的一位老仆人接过名片,恭敬地引童霜威进去。”特园"位于嘉陵江南岸,拾级而入,庭院幽静、宽大,主楼名叫"达观 楼”,恰好表现了主人的性格。园内布局典雅,景色宜人。树木花草,透出缕缕芬芳,长满青苔的潮湿地面,散发出一种泥土清香。
  童霜威走进客厅时,只见宽大的客厅里,沿墙摆就的一圈大大的沙发上早已坐了十多个人。见他进来,一些人已经起身上来寒喧。再一看 ,熟人有好几个。除程涛声外,有瘦长留着八字胡的老同盟会员朱蕴山,他是安徽人;有胖胖的相貌堂堂的着名军事理论家杨杰,他是日本陆 军大学毕业的,云南大理人;有参加过同盟会和国民党后来又在广东全面负责过共产党工作的大胡子谭平山,他是广东人,后来脱离了共产党 ,民国十九年他和邓演达一起建立第三党,想在国民党和共产党之间寻找第三条道路。邓演达被杀后,他曾亡命香港并移居欧洲。抗战爆发, 从海外回国后,老蒋为了拉拢他,恢复了他的国民党党籍,任命他为军委会设汁委员和国民参政会的参政员。但听说他一直坚持中山先生的"三 大政策”,也一直反对消极抗日、积极反共的政策。他也是广东人。此外一些人,虽然过去不认识,童霜威有的也听说过名字,知道些情况。
  谭平山十分热情。童霜威民国十九年与邓演达结识交往时,就认识了谭平山。带广东口音的话仍那么熟悉,谭平山说:“啸天兄,十几年 不见,在此地见面,太高兴了!”
  童霜威握着他的手说:“整整十六年了吧?你身体还是这么壮实!”许多当年往事不禁涌上心头。
  朱蕴山笑着上来说:“常听振亚兄谈起你!一直也没能去看望你。”他很瘦,眼光十分精神,有股锐气,两撇八字胡微微有点向上翘起。
  杨杰在北伐后,民国十八年一度被任命为陆海空军总司令部总参谋长,当时总司令是蒋介石。民国二十三年,蒋介石兼陆军大学校长时, 杨杰任教育长。抗战爆发后,他去苏联任过大使。回国后,因为政治见解有了转变,回到重庆后,只得了一个军委会顾问的闲职。闲居中,他 着书立说,从事军事理论研究,写了《国防新论》等好多本书,逐渐放弃了原来拥蒋反共的立场,对共产党采取了同情和赞扬的态度,对消极 抗日积极反共的政策深为不满。童霜威记得同杨杰认识是抗战前在南京,那是民国十九年九月初,以行政院院长身分代理国民政府主席的谭延 闽脑溢血死了,在谭墓所在的灵谷寺举行国葬时,童霜威经人介绍,同杨杰见面认识,后来也偶有来往,一晃也是十多年未见了。
  现在,杨杰上来亲切握手,用云南口音说:“童先生,多年不见了!还记得在南京灵谷寺我俩谈胡汉民那副挽联的事吧?”
  童霜威想起来了。当时,胡汉民写给谭延闽的挽联是:“景星明月归天上,和气春风生眼中。”杨杰和童霜威谈这副挽联,认为这副挽联 确实把谭延闯的为人写出来了。谭延闽为人处世的妙诀就是一个"和"字。谭延闾自己也说:“中"字是人生第一妙诀。现在,杨杰旧事重提,童 霜威连声说:“记得!记得!”心里却不禁想:一个"和"字,一个"中"字,想升官发财固然可以作为诀窍,要为国为民,可就必须摒弃了!拿我 来说,过去何尝不是有意无意地也把"和"字与"中"字作为信旨,现在,却在摒弃了!今天来开这个会,就是排斥了这两个字才来的呢!
  一场寒暄,大家坐下。接着又陆续来了几个人,其中有柳亚子,江苏吴江人,同盟会员,是反清文学团体"南社"的发起组织人之一。童霜 威在上海办报时认识的。他反蒋,坚决主张抗日,民国三十年因拒绝参加国民党五届八中全会被开除党籍。年来人都知道他同中共上层人士交 往亲密。童霜威过去是很喜欢他的诗文的。其他一些人大都比较生疏,但童霜威感到这些人互相都是极为熟悉的,而他们对我也是好像早就了 解情况而且热情欢迎、十分尊重的。
  一会儿,开会了,由谭平山主持。大家漫谈起来,发言踊跃而热烈,都言之有物,分析形势也比较客观,发言的人都好像既无顾虑也无负 担,一般讲得都很有特色,听了叫人热血沸腾。会上还反映了大量情况,都是童霜威平时不太了解的。童霜威深深感到,这种交换意见很有益 处。对于抗战胜利后国内政治发展的前途,虽然大家对于许多问题的认识还不一定都清楚,有的也有不同看法,但都知道民主、和平、团结、 统一的新中国的实现,还要经历非常曲折的道路,进行非常艰难的斗争。
  童霜威在座谈中间也发了言,把自己的看法率直谈了,把复兴大学学生们要求民主、和平、团结、统一的情况谈了,也把自己的思想变化 过程谈了。他觉得自己的看法很被大家欣赏和重视。在听大家发言后,他不禁想:像谭平山、程涛声、朱蕴山、杨杰、柳亚子这些有名望的人 ,过去都是同盟会员,有的本来左倾,有的本来拥蒋反共,今天都汇合到一块来了,这是为什么?这些人都有思想,都是出类拔萃的人才,他 们作出当前这种选择,自然不是草率的,更不是盲目决定的。从发言时忧国忧民的激情中可以看得出来,他们同我一样,是经过长时期的思考 、比较,然后才下决心走这样一条路的。就是有风险他们也不怕。因为,当年参加同盟会时的革命精神一直在起作用,在焕发光芒。
  座谈时,童霜威又隐隐觉得这些人很可能已经有了一个组织。那么,我是局外人还是自己人呢?被邀来开这样的会,说明是一种了解,一 种信任,当然是已被作为自己人看待了。但并没有参加过任何组织,平时只是同程涛声有过交心的谈话,似乎还仍是一个局外人。想到这,他 心中又有点耿耿了。
  后来,午饭是在"特园"吃的。招待丰盛午饭的"特园"主人鲜英,上午的会他没有参加,这时来和大家共进午餐。程涛声等介绍童霜威同鲜 英认识。看到这位长髯飘逸的老人,童霜威问起年龄,才知他留着长髯,看上去年龄老,其实还并不老,说:“特生兄比我大三岁!”
  鲜英热情得很,握着手,一口四川话说:“那我该叫你一声老弟了!”又说:“童先生,我听张表方①谈起过你,二天欢迎你常来这里摆 谈。”
  童霜威饭后看到:鲜宅的二门上高悬着一个横匾,是冯玉祥写的四个隶书"民主之家”,下面有一副长长的楹联分列两边,是张澜的手书, 写的是:
  谁似这川北老人②风流,善工书,善将兵,善收藏图籍,放眼达观楼,更赢得江山如画;
  那管他法西斯蒂压迫,有职教,有文协,有政治党团,抵掌天下事,常集此民主之家。
  童霜威想:楹联对得并不工整,意思是好的。鲜英因为童霜威第一次来.特地请童霜威上达观楼俯瞰嘉陵江,看看风景。上了达观楼,只 见波光岚影奔来眼底,使人有超尘拔俗之感。童霜威却忽然有范仲淹《岳阳楼记》中那种"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感情了。鲜英 爱好藏书,又亲自陪童霜威去看了他的藏书。童霜威看了藏书,这
  ①张表方:张澜的字。 ②鲜英是四川西充县人。
  才兴尽离开"特园”。
  第二周,一天晚上,下着滂沱大雨,整个的天仿佛要倒塌下来似的,倾盆的雨水从漆黑的天空里倾泻下来。满耳是"哗哗"的雨声,顺着屋 檐、水沟奔流的"咕噜噜"的水声。突然,高颧骨、戴眼镜的程涛声穿着一件长衫打着一把油纸伞飘然出现在门口了。他伞上滴着水,长衫下襟 全湿,两只脚上的鞋袜和裤脚也全水淋淋的,脸上却笑着。
  童霜威诧异地问:“啊呀,振亚兄,这样的暴雨怎么你又来了?”程涛声收起伞倚在门口,仰面哈哈笑着说:“'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 河人梦来'①。当年,武昌起义后,做敢死队,总是倾盆暴雨中夜战,好几次都差点送命!”
  一起笑着坐下。家霆泡茶敬客后,又回到里屋
  ①陆游七绝《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中的两句。
  去了。程涛声先随意地问问那天参加座谈会的感想。童霜威表示满意。程涛声轻声说:“啸天兄,今天我来是有重要事情找你的。我们去 年已经成立了一个'三民主义同志联合会',以中山先生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和《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为旗帜,团结爱 国民主分子,坚持抗战和团结,实行民主,反对独裁。我们民联在进步人士中,已是一个半公开的组织。扼于形势,
  大家自觉为它保密,负责人不公开,但组织公开,也就是说民联是公开参加民主运动的活动的。这样才能发生政治影响。一些不宜于公开 或本人不愿意公开露面的会员,我们都采取个别联系的方式。我同你就是这样一直在个别联系着的。”
  童霜威不禁问:“那我已经算是参加了吗?”
  程涛声摇摇头说:“还没有!虽然我们已经把你当自己人了,但你还没有入会。今天我来,就是来告诉你:我愿意做你的介绍人。今后我们 一起来为中国的光明前途努力,你看好不好?”
  童霜威心情激动,说:“好好好!要履行什么
  手续吗?”
  程涛声摇头说:“我们所处的环境险恶,不须履行什么手续。你同意,就算入会了!以后,我们就是一同努力的革命同志了!我祝贺你!” 他把"祝贺"说成了"菊花”。
  他站立起来,热情地同童霜威紧紧握手。童霜威一时激动,竞不知说什么好了。外边,大点的雨箭又猛又密,屋顶上、树叶上、园里的花 台上发
  出一片响声,倾盆大雨奔腾而下,天河的暴洪倾注到了人间。
  童霜威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国家是要变了!目前,这国家也像这暗无天的的黑夜,经历着天亮前的阵痛。各种力量正在汇聚着,正像 这声势澎湃的暴雨,它将洗涤尘埃,震撼人心,驱赶黑暗。 这无边无际的黑夜中,似乎隐藏着豺狼虎豹,潜藏着不可知的危险。他好像能预感 到今后自己的前程不会平静,不会安宁,甚至将会有危险降临。但他的决心却无比坚定。他懂得:温和派和中间派都是软弱无力的,也都是时 代所不需要的。他的决定是经过长期抉择作出的。有那么多同志同他在一起,他不再感到孤单和寂寞了。暴雨"哗啦啦"的磅礴气势,此刻正像 给他以激励。
  后来,他送程涛声出门。自比为敢死队员的程涛声,打着伞在大雨中大步回去了。他回来后,急着将事情告诉了家霆。他看到儿子那酷肖 妈妈柳苇的眼光里,有一种喜悦和激动,儿子只说了一句话:“爸爸,您真好!”
  夜里,童霜威失眠了。因兴奋血压有些升高,心脏老是"冬冬"地跳。无数往事涌上心头。大雨后来停了,檐头的水声仍在滴答夜深更残, 他特别想念柳苇。
  当年的龃龉,使他想起来悔恨交加。那时,他几乎完全不能理解柳苇的狂热信念。现在,他自己宁愿冒险也投身到这种狂热的为国为民的 潮流中来了。当年,柳苇说过:“我现在就是在白天,也感到是在夜里,是在一种'月落乌啼霜满天'的环境里。”她说过:“我心中自有我的 钟声!”实际上,她那时还并没有参加共产党,一种对光明的向往却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使她能毅然同丈夫分手,能离开儿子家霆,最后不惜 流血牺牲死在雨花台。啊,啊!人有信念和没有信念,活着会是多么不同啊!现在,他完全能理解柳苇了。只是,她牺牲在雨花台已经整整十四 年了!他现在认识到,同他比起来,她在思想上和行动上是一个先行者。当然,她当时的话也有说得过于激烈片面的地方。她在离婚时说过:“ 你形体虽存,生机已死!”现在事实证明,并非如此。他终于已经参加了国民党内民主派的活动。只是,这一段漫漫的路程,竞上下求索蹒蹒 跚跚地走了十四年。真是何其迟缓!
  他痛心地回思过去,却欣慰于如今自己作了应有的正确选择。在半夜以后,才昏然睡去。
  十月二十八的上午,童霜威又到上清寺"特园”。这次去,意义不同寻常。他参加了"民联"的第一次全体大会。因为限于形势,会议只能开 一个半天。到会的会员只有二十多人,有三十人上下的会员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到会。童霜威这才知道正式参加民联组织的有五十多人,而联系 成熟尚未参加组织的则远远超过这个数字。国民党内民主派力量的集聚使童霜威感到兴奋。
  大会仍是由谭平山主持,柳亚子、马寅初、程涛声、郭春涛等都到了。大会有三个文件:政治主张、临时组织总章和决议案。因为事前已 秘密分发给大家阅读酝酿过了,除了就三个文件草案向大家作了说明外,就由大家举手通过了。大部分时间都用作自由发言。大家情绪很高, 发言踊跃,谈的都是形势、任务以及成立"民联,,的意义和"民联"的责任等。最后按照章程选举了临时干事会。中央临时干事会的人选,事前 作过协商。”民联"是在艰难环境中成立的一个秘密组织,担任各种负责职务是只有义务而无任何权力的,况且还要承担风险。所以大家协商推 选一些负责人出来,都表示衷心赞同,很少争议。最后,选出了谭平山、程涛声、杨杰、朱蕴山、柳亚子、马寅初、童霜威等十七人为临时干 事会的于事。童霜威在会上的发言除了抨击独裁特务政治的不得人心,谈了经济衰落、民生凋敝,决不允许发动内战,也着重谈了必须依法严 惩汉奸,反对与敌伪合流的意见。讲话时,他觉得自己有一股发自内心的正义感与使命感。大家的反响都很好。
  散会后,童霜威与程涛声一同回去。路上,童霜威问:“冯焕章怎么没有参加?”
  程涛声说:“按照章程规定:'有崇高资望足资号召,但因环境关系未便即时加入本会者,得敦请为本会指导员。'冯玉祥、李济深等已经 有联系,尚未宣布而已。”
  童霜威说:“孙夫人、廖夫人①等都应当请他
  们参加。
  程涛声说:“当然,会参加的!”程涛声告诉童霜威:“中国民主同盟的晦时全国大会,前些天也在'特园'开过了,民主党派将一同推进 民主运动走向高潮。”童霜威听了,很受鼓舞。
  童霜威回到家里,有些感慨。下午,家霆看到爸爸在纸上写下了一首七绝:
  蜗居斗室作茅庐,八年坎坷赖诗书。欣见子夜风雷动,又有兴亡到老夫。
  家霆笑了,说:“前三句可以,后边一句,有点……”"有点什么呢?”童霜威问。
  “似乎有点从个人考虑。”家霆坦率地说。
  童霜威哈哈笑了,感到儿子直率得可爱,说:“我确实想的是国家的兴亡,而不是我个人的得失!”又说:“孩子,你发现没有?这一年 来,爸爸对诗词不像从前那样感兴趣了!”
  “是呀,爸爸,你一说,我倒是有这感觉了。
  ①廖夫人:指廖仲恺夫人何香凝。”
  这是为什么?”
  童霜威笑了,说:“囚禁时,失意时,意兴阑珊,借诗词陶醉。唐诗宋词中消沉之作不少。现在我需要的是昂扬激奋!丢弃消沉,当然必要 !”
  以后这段日子,国共军事冲突日趋严重。国民党当局自日寇投降后即已开始发动的进攻,进行了三个多月。新华社揭露:有一架国民党运 输机,迷失方向,降落在焦作附近,在机上查获《剿匪手册》两本。”手册"中的警句是:“赤匪不灭,军人之羞。”而军事当局发出给军队的 密令中,说:“奸匪如不速予剿除,不仅八年抗战前功尽失,且必贻害无穷。”这种"剿匪"密令既下,内战就愈益扩大,“剿匪"兵力动用了大 约二百万人。战事沿津浦、平汉、同蒲、平绥铁路展开。十月问,第十一战区副司令长官兼新八军军长高树勋因为反对打内战,率部在邯郸地 区起义,引起了极大震动。十一月中,重庆举行了军事会议,高级将领云集山城,传说国军将与美军在华北共同有所行动。鉴于内战形势这样 严重,各民主党派纷纷发表声明和宣言,要求立即制止内战。重庆的二十七家杂志,包括《明镜台》在内,都联合发表呼吁书反对内战。
  这个月的天空中,常飘浮着鱼鳞般的云彩,不时伴着纷飞的细雨。黑夜中的雷鸣和闪电,好像加速了时光的流逝,也好像在弹奏时代的最 强音。十一月中旬,陪都各界反内战联合会成立。十一月十九日,反内战联合会召开。家霆陪爸爸参加了这次有五百多人参加的大会。会上, 童霜威也作了演讲。他说:“抗战八年了!抗战不胜利,人民愿意同日本帝国主义打到底!任何牺牲在所不惜。但是现在抗战胜利了,人民一致 的呼声是要求和平,再不愿意打仗了。由于有的高级将领反对内战,在进攻的军队中,有万余人的起义,有八九万人放下了武器,占进攻解放 区兵力的二分之一,足以看出人心之向背!这次重庆的军事会议,究竟是悬崖勒马呢,还是坚持要把内战打下去呢?听说有人想把外国人引进来 武装干涉,这还有点民族观念没有?是想使中国再陷于殖民地的地位吗?依我看,和平有百利,内战有百害。而要达到和平,也很容易。共产 党方面已经让了步,只要国民党方面努力一下就够了!这种努力,就是取消'剿匪'的命令,明令停止内战,政治解决!”
  家霆在大会看爸爸演讲还是第一次,看到爸爸的语气高昂、态度从容,言为心声,句句在理。讲完后,掌声雷动。他的心始终"冬冬"跳着 ,感到为爸爸无比自豪。他感到爸爸现在真的是已经把个人的苦恼、苦闷变为一种为国为民的动力和信念了。爸爸正为追求光明和进步在勇往 直前呢!
  五
  一月底,政协会闭幕后的那天上午,童霜威去北碚复兴大学上课了。家霆正在家里忙着为《明镜台》编稿。
  他手边的几篇重点稿:《昆明"l2?1"惨案真相》①《赫尔利大使辞职与马歇尔特使来华》《张群、周恩来签署"关于停止国内冲突①昆 明"l2.1"惨案:一九四五年十二月一日,军政部所属第二军官总队的军官和暴徒几百人,围攻要求和平民主、反对内战的西南联大、云大等校 ,投掷手榴弹,炸死联大学生李鲁连、潘琰等。同时,百余歹徒围攻联大新校舍。一日之内,四位师生被杀,六十余名爱国学生被毒打负伤的 命令和声明"经过,这一向,由国民党、共产党、民盟、青年党、无党无派人士等代表参加的政治协商会议从一月十日到一月三十日开了二十天 。政协在通过了关于政府组织问题、和平建国纲领问题、国民大会问题、宪法草案问题和军事问题等五项协议后,于一月三十一日闭幕。这些 协议,实际上否定了国民党的一党专政及其举行的内战政策,再一次确认了和平建国的基本方针。它无疑是中国和平民主力量的重大胜利。家 霆和燕寅儿准备一同编写一篇《政协内幕新闻和花絮》。姗姗大姐参加了政协采访,有些内幕材料可以由她提供,花絮则是从近来各种报纸上 一条条摘编来的。桌上,堆满了各种报纸、杂志,家霆正在专心浏览摘录,忽然听到门口有人在热情呼唤:“啸天兄在家吗?”
  家霆从里房走出来,想不到站在门口的是矮胖秃顶挺着大肚子的谢元嵩。谢元嵩皮肤红润,蛤蟆
  ①,都是请几位名记者写的,文字很好,所以编发并不困难。
  嘴里咬着雪茄,用两只蛤蟆眼盯着家霆,“咯咯"笑着说:“怎么?令尊不在?”说着,跨步进屋。他一进屋,就满屋都是刺鼻的雪茄烟味 了。
  家霆心里虽然厌恶,未作表露,说:“谢老伯,请坐吧,家父去北碚了。”
  这一度,谢元嵩政坛得意,童霜威同家霆谈起过他。他本来在筹组一个什么"人民自由党”,说已经取得了美国某某参议员的支持。后来, 又将筹组的政党改名为"民权党”。办了一个八开小报,先叫《老实话》,后来又改成《良心话》,发行份数很少,听说是拿政府津贴的。不知 怎么,三弄两弄,他又将自己的"党"并入了青年党,并且一跃成了青年党参加政治协商会议的代表之一。
  ①一九四六年一月十日,国共双方代表张群、周恩来签署"关于停止国内冲突的命令和声明”,由双方向所属部队发布停战令并规定于一月 十三日午夜十二点停火。
  参加政协的代表一共三十八人:国民党八人,共产党七人,民主同盟九人,青年党竟占了五人,无党无派九人。这个"中国青年党”,初名 "中国国家主义青年团”,一九二三年在法国成立,鼓吹国家主义,反对共产主义,一般人称他为"国家主义派”。后来正式定名为"中国青年党 ”,一直暗中接受有关方面的津贴,反共很坚决。国民党把它拉来做帮手撑门面,所以政协上竞给了他五个代表名额。谢元嵩成了青年党参加 政协的代表,童霜威不禁笑着摇头。后来,看到《中央日报》上刊登了谢元嵩在政协会上的发言,他高叫:“军队不应属于任何个人、任何党 派、任何地方,共产党应当立刻把军队交出来!”曾笑着对家霆说:“你看到了吧?谢元嵩说的话'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真像《打渔杀家 》中的那个教师爷了!”现在,谢元嵩竞出现在家霆面前了。他容光焕发,藏青新西装笔挺,打条黑领带,在藤椅上坐下,四面欣赏着墙上的 字画,说:“你们怎么住在这么个可怜地方?一直太忙,这一向又在开政协会。但我同你父亲是老朋友,不能不来看看他,摆谈摆谈。”
  听他这样说,家霆去倒了杯茶来给他放在茶几上。
  谢元嵩将雪茄从嘴里拿下来,夹在右手食指与中指间,说:“听说你在办杂志。你看过我办的《良心话》没有?”
  家霆老实地说:“这报恐怕发行得很少吧?还没见到过。”
  “啊!”谢元嵩左手摸摸臃肿的大肚子,说:“发行多的报纸也不一定就有影响!《良心话》是很有影响的报纸!”他喷一口烟,“你父亲 还在忙着在大学里教书?”见家霆点头,说:“他太古板!我早约他一同干,坚决不肯!政治这玩意,要舍得干!你父亲有才有识,饱学之士,政 治上一直不得意,我常为他伤心,原因在于他不能甩开膀子大干。我现在是青年党了,要是还在国民党里混,哪有我的政协代表做?哈哈,人 生的游戏像赌博。不在于拿了一副好牌,而在于能打好一副坏牌!”他朝家霆看看,“对了,你这青年人,参加我们青年党好不好?我来做你 的介绍人,把你办的刊物带过来。过上一二年就给你个中央委员千千!”
  家霆连忙摇头,说:“嗬!不!我还不想参加!”
  谢元嵩带着三分得意,突然问:“乐山夫妇去美国留学了,你知道不?”
  家霆回答:“听说了。”
  “他们生活得十分舒适!出国镀一下金太必要了,该让你父亲也送你去美国!”
  家霆没有做声,心想:人各有追求,像谢乐山那种醉生梦死吃喝玩乐的生活,岂是我所追求的呢?
  谢元嵩倚老卖老地说:“跟你父亲说,叫他还是考虑考虑你谢老伯的建议,我还是想跟他一起干。青年党目前正缺少有他这样声望和地位 的人。他来,将来可以在政府中分一席地位!他何必不冷不热死守着国民党的灵牌不嫁?他同我一起干不会吃亏的。我向来是个说老实话办老实 事的人。他来,马上可以做青年党的中央执行委员。我那《良心话》请他跟我并列也挂个社长的牌子。你要鼓动鼓动你父亲,让他开开窍!他发 达了,你也沾光!你也该去美国留学。将来,不去美国镀金是混不上去的!”
  家霆被他说得只好哑口无言,不禁想起爸爸连续受他作弄吃亏上当的事了。他耐着气,心想:今天爸爸不在,如果在家,谢元嵩谈这番话 准会碰钉子,说不定会给爸爸训斥一顿也未可知。
  正在想,见谢元嵩站起身来了,指指墙上挂的冯玉祥的那幅字,说:“劝劝你爸爸,把这幅字撤下来算了!什么人的字不好挂,要挂他的! 他跟共产党混在一起,将来没好果子吃的!你听说没有?那伙左派,什么郭沫若斯基、李公朴夫等等,后天要在较场口开什么陪都各界庆祝政协 成功大会了!请周恩来、董必武什么的到会演讲,冯玉祥的老婆李德全也是主席团成员。你知不知道?”家霆平静地说:“知道!后天我也要去 参加那个会看看。”谢元嵩听得出家霆的话一直不成不淡,好像打算走了,咬着雪茄说:“这种'短笛无腔信口吹'的会,像夏天的池塘——百 蛙吵坑!一点意思都没有,何必去参加!”一边起身跨步出屋,一边叮嘱说:“告诉令尊,我来过。把我讲的真心话原原本本告诉他。多年交情 了,我始终关心他,有高兴的事就要告诉他。我很想给他办点真心事。穷教书匠没干头!现在整个世界包括中国,并不像桌上放着的地球仪那样 安宁!日德意完蛋了.世界也不会太平!乱世正是英雄出头的时候.要劝令尊在这方面开开窍!别错过了好机会!”家霆将谢元嵩送走,开了窗, 让风把房里浓烈的雪茄烟味吹散,心里想起了许多往事。谢元嵩的话,又使他看到了政坛上一种马路政客的丑恶心肠与嘴脸,使他愤慨、激动 。拿爸爸跟谢元嵩比,他感到爸爸比谢元嵩高超多了。谢元嵩却这么春风得意,岂不可笑!
  他定下心来,继续摘录政协花絮,不料一会儿又有人来了。来人是个穿得贫寒的剃平顶头的中年人,工人模样,大手大脚,在门口问:“ 这里有个童家霆先生吗?”
  家霆走出里屋,来到门口,说:“我就是!”
  那浓眉凹眼工人模样的中年人,从袋里摸出封信来,说:“有人让我送封信给你!”
  家霆接过封着的信来,问:“谁?”
  工人模样的中年人说:“你看了信就明白了。”说着,扭转身已经走了。
  家霆心里奇怪。信封上写着"面交童家霆先生亲启"的字样,笔迹有些熟悉。他忙着把信拆开一看,只见信上写的是:
  家霆:
  本月十四日晚八时,望到上次地点晤叙。《琵琶行》中的名句想仍记得的吧?
  握手
  舅舅
  家霆心跳动着把信一连读了两遍,十分兴奋,委实太想念忠华舅舅了!虽然知道他在重庆,也估计得到他在干些什么,一直不知道他在哪里 ,更无从同他见面。他突然来信了!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地点和暗号,当然一定是有事。什么事呢?家霆心里更不平静了。忠华舅舅这人,似乎 有点神秘。在特务密布的重庆城,他能平安无事,不靠他的机警、机智与秘密、隐蔽是不行的。他的神秘正是他的职业所需要的。想起再过五 天,就能同朝思暮想的忠华舅舅见面了,家霆实在难以抑止心中的高兴。他猜不出忠华舅舅要谈些什么,却预感到一定会有非常重要的事。他 勉强自己定下心来,想快把《明镜台》的稿件编写好,好多匀出时间来准备着干别的事。
  童霜威是第二天从北碚回来的。看了柳忠华给家霆的信,听家霆讲了谢元嵩来过。他对柳忠华约见家霆感到兴奋,也猜不出柳忠华是为什 么事要同家霆见面。对谢元嵩所说的话,他听后笑了,最后说:“这个人,以前有人叫他琉璃蛋,我还体会不深!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我对 他既有了解,也很鄙视,让他自己升官发财去吧!他是魑魅魍魉,我同他既羞与为伍,也话不投机。下次如果再来,我在家我请他走,我不在家 你请他走!”
  转眼到了二月十L十,一早,燕寅儿就来了,约家霆一同到较场口去参加陪都各界庆祝政治协商会议成功大会。姗姗大姐因事去别处采访, 未能参加这个会。
  寅儿说:“听说特务可能要破坏这次大会!外边传说,他们已经雇了打手准备扰乱会场!”
  童霜威因为血压高,卧床休息,听到寅儿这么说,思索着说:“是啊!完全有这可能!去年十二月,昆明打死了学生。今年一月,重庆的民 主团体和各界人士在沧白堂集会也挨了打!打风一开,就成了惯用的手法了!谁知今天他们捣不捣乱?你们去,要小心注意!”
  家霆笑着说:“爸爸放心,今天这个会,人数听说很多。谅他们不敢再冒天下之大不韪!而且,我和寅儿年轻,没什么可怕的。”他要爸爸 好好休息,就和寅儿一同动身去较场口。
  较场口类似上海大世界那一带的情况,是个热闹地方,相面的,摆摊的,什么都有。平时,家霆和寅JL十艮.J-去。他俩从精神堡垒向西 南走,到达较场时,见今天的大会气势确实不同。这个会得到山城人民的响应,人们打着旗帜从四面八方正拥向会场。中国农业协会、中国经 济建设协会、全国邮务总工会、陪都青年联谊会、中国劳动协会、新华日报、国立艺专、育才学校等团体都纷纷来了。
  燕寅儿忽然机敏地对家霆说:“'倜傥'!你看,怎么回事?主席台上和周围那些人都有些两样。”
  家霆也张望注意到了:许多不三不四的人,占据了大会主席台和周围的地方。还有一个军乐队,也坐在主席台上。家霆说:“Ⅱ母!怎么这 些人都像打手,不是一副正经样子?”
  “这时才八点多钟。这伙人看样子是来抢占主席台的!”寅儿猜测说。
  “你看,那个流氓样的家伙名叫刘野樵,我见过。他是重庆市农会的常务理事,市党部操纵的人!”寅儿又指点着说。
  家霆用臂肘碰碰寅儿,说:“走!'猫'!我们挤到最前边去。”两人往前挤。这时,他们看到李公朴、章乃器、阎宝航、施复亮、程涛声、 李德全、马寅初、沈钧儒、郭沫若等都已先后到达主席台上就座了。那主席台,是用木板搭的,有点颤悠悠的。就在这时,看见刘野樵气势汹 汹地冲过去张牙舞爪同李公朴指手画脚地不知说些什么。似乎在发生争辩,章乃器过来了,刘野樵又龇牙咧嘴同章乃器纠缠起来了。
  会场下人头攒动,寅儿踮着脚说:“看!一个坏蛋动手打了!”
  家霆看到一个高个子的年轻打手对着章乃器破口大骂,挥拳打去,幸被边上的几个新闻记者拦住。正在这时,主席台四周的许多人,必然 是预先安排占在那地方的特务打手们一起高声起哄了,高叫:“开会!开会!快开会!……”台上台下顿时混乱起来。
  章乃器到播音器前向台下解释:“各位!开会时间未到,政协代表和主席团成员尚未到齐,请大家稍等片刻!”
  话未说完,有几个不明身分的人趁着台上台下混乱的时刻,把播音器强抢了过去。他们突然从口袋中掏出写着"主席团"字样的红绸条,自 行挂在胸前。其中一个穿黑长衫戴呢帽的胖子用播音器大声叫嚷:“我们推代表中国人口百分之八十的农民代表刘野樵先生任主席!”
  刘野樵早有准备,挺胸叠肚走到播音器前,大声说:“我宣布:开会!”又对着那支军乐队说:“奏乐!唱党歌!”
  这真成了一出闹剧、一出滑稽戏。台上、台周围、台底下几百个特务打手马上高声喧哗地唱了起来:“三民——主义,吾党——所宗!”
  台上、台下立刻更乱糟糟了。
  寅儿气愤地说:“这些坏蛋用这方法来破坏大会!真气死人了!”
  党歌继续七高八低、五音不全地在唱:“……以建——民国,以进——大同!”
  家霆这时看见施复亮忍无可忍地大声向台下宣布:“请大会总指挥李公朴先生讲话!”
  刘野樵突然在台上大声地朗读"总理遗嘱"了:“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他声音沙哑,声嘶力竭。
  李公朴当仁不让地走到台前,正要讲话,就在这时,几个打手大叫:“他们扰乱秩序!”"打!”"打!打!”
  李公朴马上被一伙特务打手包围着痛打起来。从台上一直被打到台下。只看到他头上被打开了一道血口,淋漓的鲜血马一Iz流淌下来。郭 沫若、马寅初、程涛声等上前去保护李公朴,大喊:“不许打人!”顿时也遭到了一批打手的围殴。郭沫若的眼镜被打掉了,马寅初身上穿的 马褂被打手们撕下来了,施复亮被几个特务打倒在地拖着在走。程涛声也在被特务狠狠踢打。'一台上台下砖石乱飞起来。
  主席台上这样殴打人,引起了台下群情激愤。大家高叫:“不要打人!”台下育才学校、社会大学的学生从西面拥上主席台去保护被打的 人。这时,在台上的几十个特务打手中,有一部分突然跳下台来,和台下的一部分打手合在一起,拳打脚踢拼命驱赶来开会的人群。另一部分 留在台上的特务暴徒将台上的许多长条木凳高举起来扔到台下人群中去,又去打上台来的学生。特务打手们都身藏铁器,亮出铁器殴打人时凶 恶得像一群野兽。
  家霆暴怒了,像被雷电击中,一股烈火升起,胸膛简直要爆裂了,他对寅儿说:“你自己当心!在边上等着,我上去!”说着,他拍拍寅儿 的臂膀,撇下寅儿,自己冲锋似的一阵风挤着往前去了。他不忍心见那许多上年岁的进步人士遭到这样凶残的殴打,决心挺身而出保护他们。
  人太多太乱,他好不容易才挤到了前面。他连跑带跳,跃身上了颤悠悠的主席台,恰好看见一个黑胖的打手正在狠狠殴打马寅初。马寅初 的腮边流下了鲜血。家霆一把揪住黑胖打手的拳头,保护了马寅初。同时,边上也有几个青年冲上前来卫护着马寅初,挡住了那个黑胖打手。 家霆略一定神,忽然瞥见程涛声正被两个特务在重重殴打。程涛声到底是军人出身,虽然上了年纪,还能招架两下。家霆马上冲去拦开两个打 手,说:“程老伯!快走!”台上乱成了一团,只听有人高叫:“打!打!打!”家霆就被几个冲上来的如狼似虎的打手围住了。家霆心里又添了 几把火,只觉得身上、头上都挨了拳打脚踢。但他机灵,头脑也清楚。他见程涛声等都已被人保护着走了,正打算抽身摆脱特务打手的包围, 没料到一个特务手挥铁棍,对着他劈头盖脸一铁棍打了下来。家霆心想:糟了!身子一闪,想不到燕寅儿已在他身边,“托"的用一条长凳挡住 了那铁棍。铁棍重重地打在条凳上。燕寅儿"乒"的甩掉了长凳,一拽家霆,说:“快!走!”
  两人敏捷地一同跳下台来。这时,台下的人大部分已经散了。有些地方,特务仍在殴打人,只听见抢占会场的暴徒正从播音器里大声叫嚷 :“别走!别走!大家来开会!”
  寅儿同家霆匆匆向会场外的方向走。寅儿关切地问家霆:“伤了没有?”
  家霆觉得大腿和肩膀都有些疼痛,说:“挨了些拳脚,不要紧!”寅儿仍拽着他,说:“走!快到远处再看看!”
  两人跑到较远的地方时,回头来看,只见会场上剩下的几百特务打手正在那里继续"开会"哩!穿黑长衫戴呢帽的胖子,站在主席台上播音器 前讲话,说:“今天,我们农会代表刘野樵总主席被暴徒打伤了!所以我来代理主席,继续开会!……”贼喊捉贼,真叫人又好气又好笑。
  然后,听到七零八落的呼口号声:“国家利益高于一切!”
  “军队国家化!”"三民主义万岁!”"蒋主席万岁!”家霆气恼地说:“这出丑角戏没看头了!走吧!”
  走在路上,家霆才发现左腿上有条一寸多长的伤口在淌血。他被寅儿陪着挤上公共汽车去上清寺,两人同到燕东山的诊所去。东山大哥出 诊去了,蒋素雅给家霆消毒涂药进行了包扎.。寅儿向蒋素雅问起东山大哥的近况。蒋素雅微笑着说:“很好,不喝酒了,工作勤奋,晚上还 在翻译一本美国的医书。”从她说话的表情观察,她对生活比过去满意,脸上的表情很甜。诊所里打扫得明窗净几一尘不染。
  离开后,途中,燕寅儿说:“我是希望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的。看来,蒋素雅成为我的大嫂的日子不远了!”
  后来,两人回到余家巷,仍忿忿不平,把情况都说给躺在床上休息的童霜威听了。
  童霜威先叹一口气,接着说:“战争与和平的问题上.要选择什么?当然首先要选择和平!这是正确的。但如果战争被强加到头上无法避免 ,那选择就只有抵抗了!这也是正确的。我们的选择只能有一个标准:什么对广大人民有利。我是喜爱和平的。早先,为怕胜利后再打内战,我 总觉得共产党可以少要一些兵,少要一些枪。现在,我深深感到:兵不能少一个,枪不能少一条,子弹不能少一粒!只能多,不能少!不然,人 民没有活路,中国没有希望!”少歇,又说:“可以料想,他们明天一定会通过御用报纸颠倒黑白,把打人的说成被打,把被打的说成打人。 你如果到法院上诉,他也会去上诉,有理也讲不清。归根结蒂,国家政权掌握在法西斯手里,有什么理讲?”最后,决断地说:“所以,我是 不再信任这个政府、这个党了!早就该不信任了!”
  较场口事件,激起了民众公愤。御用报纸登的新闻与事实完全不同,存心混淆是非。进步团体、进步记者都纷纷抗议,家霆、寅儿也参加 了抗议的签名和对受伤人士的慰问。消息传出后,外地和海外都有人来电报慰问、声援和抗议。奇怪的是这边挨了打的到法院控告,那边打人 的也捏造事实和证人到法院控告。法院居然劝双方"和解”。确如童霜威所料,毫无结果。不过,这次事件,终于使许多人又一次看清了法西斯 的真面目。
  第三天晚上,家霆陪血压平稳了的童霜威去冯玉祥处,谈较场口这件事。冯玉祥拿出自己做的一首诗给童霜威看。诗写的是:胡豆花开紫 薇薇,红梅开过开绿梅。开个庆祝会,本来是很对,会竟没开成,民众被打退。对着主席团,居然发大威,有的破口骂.有的砖石飞,章乃器 被打,李公、被毁,郭沫若受伤,施复亮挨捶。有的挨打者,打伤两条臂。还有受伤者,打坏一条腿。……这种坏方法,用者段芝贵。……法 西德日意,从根被摧毁,再去仿效它,实在自找罪。……
  童霜威看了',先是叹口气,接着笑赞道:“真好!这种时候,你这种诗,快人快语,最能刺痛中国的希特勒!该拿去给报纸发表才好!”
  冯玉祥笑道:“我已经送给《新华日报》去了。我想,他们是会发表的!”
  二月十四日晚上八点,家霆怀着特殊的心情,准时到临江门海关巷五引去找忠华舅舅。
  依然是那条街的北头,那家饭馆,饭馆楼下厕所旁有个后门可通后面一家旅馆,旅馆南面有条小巷,由此可以进到海关巷五号。原先习l蚧 黄河水利会驻渝办事处的牌子没有了,那个姓吴的黑瘦戴眼镜的中年人仍在。
  家霆说了接头暗号,姓吴的仍旧将家霆带到上次那间挂着竹帘的卧室似的空房里,说:“等一等!”
  这间非常简陋的卧室,仍旧是那张铺盖都很旧的竹床,加上两把木椅和一把藤茶几,也仍旧是一个堆满旧书报的旧竹书架。窗台上依旧胡 乱放着牙刷、牙缸。
  家霆快要见到舅舅了,心里激动。刚坐下一会儿,果然看到门帘一掀,像上次似的,穿半旧西装、头发粗硬倔强的忠华舅舅出现在面前了 。家霆站起来叫了一声"舅舅”,说:“我同爸爸好想你啊!”看到舅舅开阔的前额和刚强下撇的嘴角,他感情上满足极了。柳忠华上来搂抱着 他,拍拍他的背,用深邃带感情的眼睛仔细打量着他,说:“家霆,看到你太高兴了!”
  两人一同对面坐下。柳忠华坐在竹床上,家霆坐在靠背竹椅上。地方的简陋,使家霆不由得想起了在上海沪西工厂区那所破旧弄堂房子的 后门灶披间里见面的情景了。革命者的生活就是这样的清贫!他仔细打量着舅舅,舅舅开阔的前额上皱纹深了,嘴角和那执拗深邃的眼睛仍同以 前区别不大。干燥粗硬的黑发中夹杂着一些银丝,说明舅舅的辛劳。但舅舅那种昂扬抖擞的样子使他高兴。
  柳忠华点头微笑:“我也想你们!《明镜台》每期都看,办得不错呢!凡是人,都得有一种美妙的理想和信仰吸引他们,使他们为之奋斗。 你们父子两代人,现在似乎都为一种新的信仰和追求走到一起来了。我很高兴看到你们的变化与进步。”
  家霆开门见山地问:“舅舅,找我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吧?”
  柳忠华点头:“是的,两件事,都重要!”他摸出香烟来,擦火柴,说:“先谈第一件,我想同你一起回上海和南京去一次。”
  家霆感情复杂,以为没有听清,或是听错了,说:“您同我一起回上诲和南京?”
  柳忠华亲切地点头,他那夹杂有银丝的黑发在头上晃动,“是呀,我们先到上海,再去南京。”
  “怎么去呢?”"坐飞机去。”"坐飞机去?”家霆简直惊讶了!忠华舅舅常常会做一些使人
  难捉摸难料想的事,禁不住问:“去干什么呀?”
  香烟味散布在空气中。柳忠华说:“国民党不久要还都南京了!前些日子,在与国民党和谈过程中,就提出要在南京、上海出版《新华日报 》。我们要让国内外广大读者及时听到正确的声音。他们自然百般刁难。但准备出报的各项工作都在筹备并进行。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先找到合 适的房子让报社应用。”
  家霆听到这里,有些明白了,马上想到了南京潇湘路的房子。
  柳忠华声音低低地说:“在法西斯恐怖下,一般人是不敢也不愿把房子提供给共产党的。更何况报社的用房,既要有编辑部,又要有印刷 部、营业部,还要有全体职工住的宿舍,需要一定数量的房子。因此,我就想到了你。”
  家霆慨然问:“是需要南京潇湘路的房子吧?”
  柳忠华点头:“是的!我以商人面目回去。你们家现在就你们父子两人,将来是否都回南京电不一定。复兴大学是要迁回上海去的。《明镜 台》将来在什么地方办,恐怕也未定吧?如果,你爸爸在上海,你也可以在上海办刊物做记者嘛!所以,潇湘路的房子,卖给或者租给《新华日 报》都可以。”
  “我同爸爸去讲,他一定会同意的!”
  柳忠华思虑周密地说:“无论买或租,我都考虑过了。我以商人面目出现,作为中间人,花点钱找个律师签订一个买卖房产或者租用房产 的契约。你们拿到了契约,不怕国民党找麻烦。因为那是商人为了拿中间费干的事。《新华日报》拿到了契约也就有了产权或眷租赁权。而我 ,办过这手续后,谁也找不到我!这样,就很妥当,惹不了麻烦的。”
  忠华舅舅做事思考得真是周密,家霆点头说:“这样当然好!只是,爸爸过去的积蓄和这房产的房地契还在方丽清手里。钱给她吞了也就算 了,潇湘路的房子,是爸爸心爱的,一定要收回来!我回去同爸爸商量,我看没问题。”
  柳忠华表示同意,说:“同你爸爸说,请他一定支持一下。不卖的话,租也行。短期长期都可以。”
  “如果走,什么时候启程?”
  “当然越快越好。你除了同爸爸商量外,恐怕得料理料理自己的事。我在想:你完全可以用《明镜台》特派员的身分去京、沪一带,如果 另外再能有个报馆派你做特派记者就更好。可以写通讯回来发表。现在京、沪一带,强盗在'劫收',汉奸受庇护。重庆人都盼望了解下江情况 。你去后,一支笔大有用武之地!”"去了再要回来行吗?”
  “可以!”柳忠华说,“我们如去,是坐美军的运输机去。我们可以通过军调部①的关系坐美军运输机去上海。如果你要回来,再给你设 法弄回来的机票。”
  家霆兴奋地说:“一个星期后走行吗?”"初步定下来,二月二十号走,好吗?”"怎么联系呢?”
  柳忠华笑了,“你做好准备,理好行装。二月十九日晚上,我会来找你。如果延期,届时再另定启程的日子。但估计不会延期的。”他一 支烟已经吸完,说:“这事就这么定了!我再同你谈第二件事。”
  家霆正在想:是什么事呢?只见柳忠华从身边拿出一封信来,递给家霆,说:“看看这信,银娣的!”
  啊!银娣的来信?银娣酷肖金娣的面容出现在眼前。顿时,欧阳杀心的倩影,上海环龙路和法国公园的许多如烟往事,都又浮上心头。他拿 起信来:
  柳叔叔:您好。
  分别那么长时间了,常常想念。有时,想念得太厉害了,我曾到杨阿姨墓前看望她。阿姨安息在那里,墓牌上两行金字"生如春花之灿烂, 死如秋枫之壮丽"一直激励着我。
  ①一九四五年十二月中旬马歇尔来华后,一九四六年一月,根据协议,由张群、周恩来、马歇尔组成三人小组,并且同时成立了军事溺处 执行部,负责调处国共双方的军事冲突,监督双方执行停战令。
  天亮了!真高兴,感想三天三夜说不完。不知您现在怎样了?带上这信,希能收到。
  您走后,我一直在欧阳家。欧阳一直同兴茂贸易公司合作做生意。物资不断送往老地方。他先是为了赚钱,后来老家来人通过公司找他, 劝他不做汉奸做出具体表现。他有转变。但去年九月.环龙路住处被重庆来人查封,他夫妇失踪,下落不明。我也离开环龙路,现在沪东正康 纱厂工会。
  家霆在哪里?请代问好。大前天,有件意外事。在霞飞路上碰到了素心。她独自在"白拉拉卡"门口排怀(徘徊)。见到我后,十分冷淡。问 她许多事,都不讲。也弄不清她到底在干什么。把她家的事告诉了她,她听了无动于中(衷)。我觉得她身体不好、精神也不好。问她住址也不 说。同她分手后,远远跟着她,想看看她住在哪里,但她独自走向法国公园,在喷泉边大雪松旁站了很久很久。我因为有事,后来离开时,她 仍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见她这样,我心里难过。她过去待我不错。怎么会这样的呢?倘见到家霆,把这告诉他。
  上海人怨声再(载)道。敌伪统治时,强迫百姓按二与一之比,用法币兑换中储券,以法币四折兑换联银券。现在规定中储券二百元兑法币 一元,伪联银券五元兑法币一元。翻来覆去,老百姓手中仅有的一点钱都被收(搜)刮光了。现在劫收大员都在"五子登科"①,大抢房子、条子 、车子、女子和票子!大发胜利财!物价飞涨,工厂停工,商店停业,真是水深火热。民谣说:“盼中央、望中央,中央来了更遭殃!”你这重 庆人,什么时候回来?……
  家霆心潮起伏地念着信,看到写欧阳素心的一段时,眼眶都红了,心里明白:我寄到上海环龙路去的信,银娣并没有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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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7-19 04:13 PM | 只看该作者
  第 八 卷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1946年2月一l946年3月)
  抗战胜利结束时,内战危机立刻摆在面 前。当时人人都面临抉择。头脑清醒的进步人士明白,惟有站在正义一方,对发动内战者进行谴责 ,并以无惧于战争的态度对待非正义的战争,是应持的正确态度。
  只是,战争终究是可厌、可恶的事。历史经验表明:为了避免战争,促成社会中全体人民既能明确区别战争的性质,又能有和平意识的觉 醒,是人们对自己生活与未来应负的责任!
  一
  家霆和忠华舅舅以及同阵的五个人,中午在重庆白市驿飞机场上运输机时,手里拿的"机票"仍是一封打字的英文信。信的名单上七个人, 家霆按照舅舅的嘱咐,冒名顶替一个名叫"吕文俊"的人。在英文信上,七个人名上端写的是"中共代表团成员”。他在上机前就认出在其他五个 人中,有一个个子矮小、身体显得衰弱、沉默和蔼的人,就是做过重庆《新华日报》总编辑的潘梓年。他有一次曾在一个记者招待会上见过潘 梓年,姗姗大姐指点告诉过他的。上机时,一个美军中尉在银色四引擎的C一54运输机旁点名,点到名的人答应一声就从架着的舷梯走上机舱。
  这种美国大运输机面对面安着两排长条的帆布座。机舱后尾装载了一批木箱。除了这七个中国人外,只有三个美国军人,看军衔都是士兵 ,其中一个是黑人。他们同中国人保持距离,都坐在后边。
  天气晴朗,飞机平稳。在云层上飞行,透过机窗,看到了蓝天和明媚的阳光。有过上次从重庆坐飞机到广西来回的经验,家霆已没有第一 次坐飞机时那种兴奋和激动了。柳忠华坐在他身旁,穿了西装,风雨衣,头戴礼帽,时髦漂亮一些了,随身带一只皮箱。那五个人:潘梓年带 点"土"气,穿着长袍。一个戴眼镜的高个儿,黑头发,苏北口音,穿的西装;一个戴礼帽的中年人,戴眼镜,穿黑大衣,走路和行动慢悠悠的 特别稳重。一个面上总是爱带着笑容的中年人,知识分子气很重。另一个比较白胖的青年人,穿一套西北粗毛呢的中山装,蓝得发紫,做工粗 糙。他朴实又精明强干,估计是个秘书之类的人,会讲英语,同美国人打交道、办理杂事都是他出面。他们每个人也都带着些小皮箱、提包等 物件。在机上,大家很少讲话,家霆偶尔听到他们在谈论郁达夫,好像是说:郁达夫在南洋,后来逃到苏门答腊,坚持抗日,被日本宪兵秘密 杀害了。他们在谈:“这场战争死了多少好人呀!”"他对新文学的贡献和在新文学史上的地位不可磨灭。”"应当肯定他纪念他!”
  家霆估计他们该都是文化界的人士,但他明白:同舅舅在一起,许多事不问为宜,听着就是。他左边坐的是柳忠华,右边是那位脸上带笑 的中年人。柳忠华沉默着,家霆也就沉默着。
  除了偶尔从机窗里向外望望外,家霆头脑里不断像机器转动,出现许多场景。这次启程,童霜威表示支持,潇湘路房屋同意租借,由柳忠 华全权办理。补契的事,燕翘同南京市长马超俊熟识,姗姗大姐和寅儿特地让家霆带了一封燕翘给马超俊的信去。童霜威自己也写了一封信给 马超俊提出旧契失落请发新契的事请予支持。家霆未把《新华日报》租房的事向姗姗大姐和寅儿透露,只说:“有个亲戚要去南京租房子,我 们准备把潇湘路的房子租出去。来去机票由对方设法。趁这机会,去京沪写一批稿件,并为《明镜台》在京沪扩大发行做点工作。”姗姗大姐 和寅儿都同声赞成。除了给《明镜台》写特稿之外,姗姗大姐所在的报馆让家霆挂个"京沪特派员"的名义,写一系列反映京沪最新情况的特写 、通讯。至于在南京、上海逗留时间的长短,由家霆视具体情况决定。家霆在忠华舅舅同意后,将上海银娣的地址留给了她们和爸爸,作为信 件联系地点。南京联系地点,则由家霆到南京后再定。在这中间,家霆原来在学校的老师、《时事新报》的总编辑汪言时,也约家霆挂个"本报 特派员"的名义,写一批京沪见闻特写、通讯稿。家霆赶印了记者名片,带了证件,做好了启程前的一切准备,如期随柳忠华离开了重庆。
  现在,在飞机航行途中,除了思念爸爸,家霆不由得想念起寅儿来了。这个开朗活泼的美丽姑娘,自从收到那首英文小诗后,一直克制住 感情,把全副精力都用在学校和《明镜台》的工作上,却又时时使家霆感到她对他的关心。分别时,她说:“'倜傥'!努力找找欧阳吧!……” 她的声音和态度十分真诚。她的心是光明洁净的。家霆深深感动。家霆觉得:这种人世问的美好感情是无价之宝。欧阳给过他这种感情,现在 寅儿也给了他这种感情。人只要经历过一次这种感情,就很幸运了,而他却经历了两次。康德说过:“有两件事使心灵充满敬畏——一为天上 星辰,一为人心之道德。”寅儿的话像天上的星辰,充分体现了她心上的道德。
  他当时向寅儿点点头,说:“谢谢你,'猫'!”除了用真诚的"谢谢"来表达,他一时说不出别的话来,却像闻到芳馨的花香似的,心头长 久地保持着美好的感情与感觉。此刻,坐在飞机上,他突然感到:离开寅儿,忽然有了一种与离开欧阳一样的失落感。爱过而失去,哪怕短短 的失去,为什么如此不快而难耐呢?
  飞机在晚上就要到达上海了。与欧阳素心一同在上海相聚时的种种情景,如在目前。有一次,她笑着说过:“你的一切我都可以舍弃,只 要能留下你的心!”可是,现在,像断线风筝一散千里。她的心在哪里?她现在怎样了呢?银娣信上说起她的种种,为什么她竞变成这样?
  机声轧轧,耳朵胀痛,痛得难以忍受。西斜的阳光明亮地射进机窗,使他想起惠特曼的着名诗句:“面对太阳时,阴影将落在你的背后。 ”窗外棉絮似的云团,像海涛翻滚似的在缓缓移动,遮住了视线,看不到下边山川、河流和一切,使人产生了悠长、寂寞的旅途心情。
  他想起了流行在重庆的一首打油诗:“八年沦落彩云间,千里江山不得还,两岸义民啼不住,飞机已过万重山。”这是讽刺劫收大员坐飞 机回下江的。打油诗并不高明,他却因此想起了可怜的"姑苏断肠人"老钱和钱嫂。
  家霆觉得自己真是幸运,也忒奇特,常有许多一般人所难以遭逢的经历降临到身上来。一九四二年酷暑同爸爸和忠华舅舅一起逃出孤岛, 步行经过战乱中苦难深重的中原大地入川。现在,又同忠华舅舅忽然坐着美军飞机回沪了!那时,抗战的胜利还很渺茫,现在抗战已经胜利。但 ,抗战胜利的欢乐感在他心上已非常微弱。有人说:乐观的人在每种忧患中都能看到机会,悲观的人在每个机会中都看到一种忧患。他并不是 一个悲观者,只是他看到胜利后布满在喜悦中的严峻形势,面临的令人拍案的腐败统治与尚不可知的灾难阴影,使他的心一刻也无法平静,就 像这昂首前进的飞机航行时引擎和马达的震动,强烈而不停歇。
  柳忠华递了几块牛奶糖给他,说:“耳朵疼吧?听说吃点糖嚼一嚼可能会好些。”家霆看到舅舅又将糖传递给那几个人吃。
  天色随着机行在逐渐变暗。太阳消失在云层后面。当银色的四引擎的C一54经历过六个多小时的长途飞行,临空到达上海时,机舱里的人打 破平静活跃起来了。”看哪!上海到了!”"下雨!”高个儿、苏北口音颇有大学教授风度的人在说。 .家霆把头挤在座位旁的圆形小窗前向下 俯瞰,心里感叹:“啊!上海!我回来了!”他深深动了感情。飞机已在绕着圈子下降。从圆形小窗里看下去,夜晚的上海被大雨淋得水汪汪的 。但,可以清晰看到的下面的大上海,仍然是一片灯海烘托。从那些炫眼的灯光来看,上海的繁华是重庆难以比拟的。飞机更加低飞,看得更 清楚了。跑马厅漆黑地静躺在灯火之旁。南京路上五颜六色的霓虹灯闪闪烁烁,千变万化。
  飞机渐渐降落,连汽车和电车也可隐约地看到像爬行的甲虫和蜈蚣。就是这样,家霆怀着一个游子重返慈母怀抱的心情,降落在上海江湾 机场。
  柳忠华带着家霆同那五个人在出机场时分手了。有出租汽车招徕生意。柳忠华和家霆雇了一辆出租汽车进城到北火车站。汽车司机戴顶咖 啡色的鸭舌帽,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一路上,柳忠华和家霆同他聊天,问他些上海的情况。想不到司机竟是去年年底才从重庆回来的,怨 气冲天地说:“刚回来时,用法币折合伪钞,感到重庆人在上海用法币买东西真便宜。辞别鸡年,迎来狗年,现在,上海比重庆更难过活。米 价三万多一石,猪肉一千二百元一斤。怎么得了?老子跑滇缅路时赚的一点钞票都要贴光了!,,他突然问:“带美钞来没有?今天涨到二千六 百元一块了!带来了准可赚一笔!”他额上皱纹很深,面颊宽阔,机巧精明的样子。”上海人对重庆来的人印象好吗?”家霆问司机。
  司机摇头:“坏透了!说重庆人是强盗、土匪!刚胜利时,见重庆来的人都尊敬三分,如今是不给你好脸子看。好多重庆人回来都带了抗战 夫人。重庆人来后物价飞涨。有人说:胜利了,重庆人来了,改变的只是日本人换了重庆人,物价从伪币换了法币。上海人说-天还没有亮'呢 !”他眯着眼开车,两颚有点冷笑的神气。”工厂里工人生活怎么样?”柳忠华关切地问。
  十十罢工!罢工!各大报馆,英商法商电车和公共汽车,永安、先施、大新、新新四大百货公司,许多工厂,连旅馆茶房都常罢工。你们看 看——”他用一只手指指外边,“就是那边,前天泥水业工人罢工请愿,被防护团开枪,打死了好几个工人!”
  “治安怎么样?”家霆又问。
  “不行!报上社会新闻里天天登的全是强盗抢劫、强奸杀人。跑马厅常枪毙盗匪,有的还是国军的下级军官。后来美国宪兵抗议,才改到江 湾去枪决!”
  “怎么轮到美国宪兵来抗议?”柳忠华问。
  司机挂下嘴唇的两角,打着哈欠:“跑马厅拨给美军军用了!”"汉奸现在怎么样了?”家霆关心地问。
  汽车疾驶,经过虹口,由四川北路通过虬江路向火车北站方向开。行人和车辆拥挤,司机好像不想多说话了,摇摇头说:“弄不清!抓了些 芝麻绿豆大的小汉奸在开庭,有的交上几十万元铺保还可以获释在外。听说不少汉奸都变成地下工作者了!”
  一路上,广告牌子不少:蝶霜,安嗽露,艾罗补脑汁,蜜丝佛陀美容品……电影院在上演《怒火情焰》《泰山宝藏》《灵与肉》。霓虹灯 忽明忽灭,忽红忽绿。柳忠华和家霆决定在火车北站附近找家小旅馆住下,第二天一早搭火车去南京。
  出租汽车到了北火车站,两人付了车钱和小费,先到售票处买了次日一早到南京的快车车票,然后在一家名叫"新新旅馆"的小客栈里住了 下来。两人在二楼开了房间,茶房来送洗脸水、泡茶。这时已近九点,两人懒得出去吃饭,叫茶房送两碗雪里红虾仁面来当晚饭。吃完面,家 霆建议到附近街上逛逛看看市面,就一道下楼。
  这种靠近火车站的旅馆,里边乱糟糟的。麻将声"噼噼啪啪”,有人在呼幺喝六,有人在杯觥交错地吃喝。一些向导社的女郎打扮得花枝招 展,唇上涂得血红地进进出出。厕所里冒出刺鼻的尿臊味。门口路灯下全是吃食摊、水果摊。大饼油条、生煎馒头、馄饨、阳春面、咖喱牛肉 汤都有得卖。附近有浴室和理发店,街边成排地站着拉客的老鸨和"野鸡”。柳忠华和家霆远远避着走。一边房屋墙上贴着些已被雨淋烂了的标 语,隐约看到"誓死和资方奋斗到底""不达目的誓不复工"等字样。字是用红色颜料写的,淋了雨,血泪似的淋漓淌下来。见到一个书报摊,家 霆买了一份晚报。地上又潮又脏,柳忠华说:“回去吧,不逛了!”
  两人一同回到旅馆房里,柳忠华用一种厌恶的心情说:“民生凋敝,人心失望。现在长江冬令水枯,舟车缺乏,滞留在重庆的公教人员及 眷属四十多万都欲归不得,望断云山。一朝归来,看到这种情景,当作何感想!”
  家霆打开晚报,看到一幅大漫画,上面画的是一个衣衫褴褛形容枯瘦的教师,手捧一只破碗,旁边一行黑体字标题,写的是:“罢工的惟 一例外者——教书匠!”家霆把画拿给柳忠华看,说:“原来,抗战胜利了,我有过美丽的幻想。现在,美丽的幻想,只像是一阵雾。拨开雾 ,看到的是废墟、眼泪、鲜血、饥饿与贫穷。”
  两人疲劳了,十点多钟就睡了。第二天一早,开了房钱,上火车去往南京。
  又坐在从上海往南京的火车上了!在记忆的天空中,留下了闪闪烁烁的星光。两人不禁都同时想起那年陪童霜威离开上海坐火车到南京的情 景。只不过,那时坐的是慢车,这次是快车。那时火车的窗户拉下了百叶扇,有的窗户用黑布帘遮着,沿铁路线有荷枪警戒的日本兵。现在, 日本兵已不见踪影,但火车中的拥挤、肮脏、零乱以及旅客的脸上、身上反映出的贫苦、哀愁仍旧相似。跑单帮的旅客男女都有,不少都席地 坐在走道上。有位子的乘客依然能泡茶,只是很少来冲水。
  从车窗里外望,沿途民房的墙壁上,有日本"仁丹"、"中将汤"、"太田胃散"、"大学眼药"的大幅广告,有日伪涂写的大幅标语:“日支携 手建设大东亚共荣圈"、"东亚人民团结起来反对英美侵略"、"日中亲善、和平建国”,也有胜利后新涂写上去的大幅标语:“蒋主席万岁!中国 国民党万岁!”"抗战必胜,建国必成!”有一条特别醒目的标语写的是:“热烈欢迎蒋主席胜利凯旋!”大约是前几天蒋介石飞抵上海、南京 视察时新涂写的,蓝底的字,色泽新鲜。
  车上"叽叽喳喳”。邻座有两个模样像知识分子的人在谈天,用的是幽默讽刺语调。
  “……我看发横财的办法现在至少有五样!”
  “哪五样?”
  “劫收!造假钞票!跑单帮!做吉普女郎赚美金!出版汉奸内幕一类的畅销书!”
  “办法绝不止这五样!”"你说说看。”
  “就拿汉奸做文章吧,赚钱的窍门就多得很。比如做律师帮汉奸辩护,敲汉奸竹杠,替汉奸出具地下工作的证明信,帮汉奸隐藏财物,都 能发大财!”
  说话的人嗨嗨地笑,边上听的人也嗨嗨地笑。
  后座有个江阴口音的人正在谈天。像讲故事似的讲给边上的人听:“……去年八月十五日晚,驻江阴日本宪兵队接到了日本天皇的投降命 令。宪兵都纵酒痛哭,哭得狂醉后,将关在宪兵队的十几个中国人都押出来用军刀乱砍。又将所有文件、木器什么的都用火点燃,将汽油浇在 中国人尸体上,连同房子一起烧光。十六日他们就大摇大摆开走了。”
  边上有人气愤地问:“杀的是些什么人?”
  “弄不清!当然是些抗日爱国的中国人哕!”
  听的人,一片唏嘘。家霆和柳忠华听了心里难受。
  粗野的谈话声、笑声,难闻的气息,呛人的香烟味,充满了整个车厢。火车"乞卡乞卡"经过昆山,经过苏州,后来又经过了无锡。从车窗 里望出去,二月下旬的江南水乡落寞、荒凉、萧索。景色依稀那么熟悉,使家霆不由得想起了雪莱的名句:“历史是一首时间写在人类记忆上 的回旋诗歌。”在抗战中,家霆曾多少次从中华民族与入侵者浴血搏斗的历史中获得了力量与耐心。现在,家霆在了解今日的情况和揣测明日 会发生什么情形时,又觉得必须从回顾历史中去汲取新的力量和耐心了。他坐在那里,默默无言。柳忠华轻声问:“在想什么?”
  家霆轻轻把自己想的说了。
  柳忠华像掂过斤两似的说:“历史可以使我们明白许许多多事情,但我们所做的在以后也将变成历史。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正在参 加创造历史。愿这是一部有意义的有益于人民的历史。那么,为它出力,为它献身,一切都是值得的!”家霆点头,不断思索回味。
  过了无锡,周围的人越来越挤。过道里坐的人多数都只能站立着。家霆和柳忠华挤着匀出一个位置给一个两条腿似乎站不稳的驼背老头坐 。老头苍白的瘦长脸上刻画着痛苦的皱裥,手常常痉挛。二月里,江南水乡的阡陌与田地里,不像四川一片碧绿。这一带,过去日寇和汪伪曾 长期"清乡”,遭过血腥蹂躏。过去那种翠竹丛树环绕、桑林浓绿肥壮、村姑牧童嬉戏的景象看不到了。当看到瘦骨嶙峋的农夫荷着锄头,偶尔 有一条灰黑枯瘦的水牛在吃革,破败衰颓的草屋和白墙黑顶的农舍在经过砍伐的稀疏树影中出现,一种慨叹油然浮起在家霆的胸间:“啊!江南 !我的家乡!你变了,你衰老了。”看到江南像一个奄奄病重的老人,在苦难中呻吟挣扎,他的心凄楚哀怨。
  火车上有卖报纸的。柳忠华和家霆买了几份报纸看。报纸都是隔天的,登了蒋介石二月十九日下午五时二十五分坐飞机由上海到达南京时 ,受到何应钦、白崇禧及大批群众热烈欢迎的消息和照片。照片上,他戴浅灰呢帽,着黄军装,披黑大氅,穿黑皮鞋,戴白手套,用右手取帽 与欢迎者含笑颔首,显得非常高兴和轻松。其它消息的标题却是:“米价涨势迅速扩大,民食问题日趋严重"、"金价猛刮涨风"、"国府五月前 准备还都,交通工具尚极缺乏"……车子过了戚墅堰,又到了常州。两人从窗口向站台上的小贩买了些肉馒头当午饭。看看景,打打盹,过了丹 阳、镇江,整整九个小时,下午五点光景,抵达南京和平门车站。两人下车,雇了一辆三轮车到鼓楼附近找旅店住。
  正是多雨时节,地是潮湿的。鼓楼广场的情况如同从前,周围的情形变化也不大。敌伪时期的标语已经涂毁刷去,换上了一些新的标语牌 :“热烈欢迎最高领袖蒋主席莅京"、"中国国民党万岁!”……来到这里,看到了那个灰暗、冷清的小邮局,又看到了原来那家毁成断垣残壁 了的当铺遗址,家霆立刻想到了尹二和尹嫂。尹二夫妻俩怎么样了?他决定尽早去寻找、看望他俩。
  两人在陈旧的鼓楼饭店定了个小房问住下后,找了个小馆店吃了饭。只有六点多钟,天还明亮。家霆说:“抓紧办事!先到潇湘路看看房子 的情况好不好?”柳忠华同意,说:“看了房子,明天一早就到市政府找马超俊办理补契手续!”
  由鼓楼到潇湘路不算远,两人坐破旧的公共汽车到了湖南路口,步行向东去到潇湘路。
  家霆急迫地想看看童年的故居,怀着跳得十分激动的心同忠华舅舅一起走到潇湘路上来了。这里的一切曾堆积了他多么难忘的童年岁月。 但,八年像一笔划过,把年少时的诗与梦丢人火中,燃烧得灰飞烟灭了。路面潮湿,有点泥烂,潇湘路坑洼不平,路边水塘仍在,两旁的大柳 树早已砍伐干净。暮色中,灰暗的潇湘路一号墙上用黑漆刷着的"大日本蓖麻籽株式会社"的大字,仍旧清晰可辨。门口原有的那个白底黑字中 文和日文合写的"大日本蓖麻籽株式会社"字样的一人多高的大木牌没有了。大门的门灯早已打碎,朱红的大门无影无踪。远望花园,荒草丛生 ,惨淡孤寂的劫后景象异常浓烈。岁月悄悄地慢慢地在摧毁许多东西。潇湘路一号那幢青砖三层楼的大洋房依然屹立,陈旧,孤独,神秘。窗 户没有了,墙上有些地方生满青苔。墙角密密的蛛网布满了蚊蝇甲虫的尸体。在战争乖离的岁月中,房屋也在承担生命的悲凉。
  也说不出是为什么,往事浮上心头。像春蚕吐丝般的情愫,缠住了思忆。家霆顿时感到脸上发烧,心里发热。
  忽然,一条黑白花的小狗狺狺吠着,看到楼下有一盏油灯亮了。
  柳忠华感觉敏锐地说:“这房子有人住!”,家霆迈步说:“进去看看!”
  两人一同走进没有门框的门里去,突然看到门旁墙上贴着一张盖着红色公章的"三民主义青年团中央团部"的机关信笺,上写:“此房屋系 敌产,自今日起已由本团部接收。特此公告。”下边日期是去年十一月的。再一看,许多窗户上都贴着交叉的封条。忽然,有人影晃动。小花 狗仍在吠叫,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从边门里出来了,喝住狗吠。他穿的西装,脸带凶相,高声问:“找谁?”
  家霆递去一张记者名片,说:“我是重庆回来的,是这儿的房主!你是谁?”
  那人眨着两只细小锋利的眼睛,说:“我们是三青团的!这是我们从鬼子手里接收的敌产,要用来办公的!”
  “你是负责人?”柳忠华问。”我是看守房子的!”
  家霆严肃地说:“你们弄错啦!这房子不是敌产,是我家的私产!我马上要收回!”
  柳忠华说:“我们先进去看看!房子要修理一下,我们先看看这房子毁坏得怎么样了。”
  脸带凶相的人把名片翻来覆去地看,发现面前的人模样像从重庆来的,而且态度强硬,说:“好吧!进去看吧!房子已经百孔千疮啦。”
  他陪着家霆和柳忠华进去,在楼下一看,家霆和柳忠华大失所望,心都凉了。房子同那年家霆陪爸爸被软禁时也迥然不同了。不知怎么竞 破坏得这么厉害!门窗许多都没有了。整幢房屋等于只剩下了一半,另一半是躯壳。从楼下到楼上去的楼梯已经拆光。从楼下左侧有个大洞穿过 二楼一直可以望到三楼的楼顶。是日本人临走有意破坏的,抑是无人管理时被人破坏的?现在,住在里边的人一共两个,除了这脸带凶相的外 ,还有个二十几岁的矮子。他们在楼下一间未遭破坏的房里搭着铺睡觉。那间房就是家霆童年时睡的房。
  看了一看,家霆谢谢那个脸带凶相眼露凶光的人,问了一下姓名,是田伯涛。家霆说:“这房子现在你们占着,过几天,我们就要接过来 修理了自己住。希望你向上级反映,马上找个地方搬家。”田伯涛虽不愿意,无话可说,勉强地点头。
  家霆和柳忠华同田伯涛握手告别,走了出来。柳忠华说:“看样子,要他们立刻搬还有麻烦。这伙接收的人像恶狼,到口的肉舍不得吐的 。”
  家霆说:“先把房地契补到手,第二步我看不难!”他历来办事充满信心,总感到没有什么不能克服的困难,此刻却说:“只是这房屋毁 坏得这样,倒是事先绝未想到的。这房子怎么住人呢?要修理,工程浩大,我们也没这能力啊!”
  柳忠华斟酌着说:“找房困难,这里环境也好。只有一个办法,先把房子修理好。修理费折合房租,互不吃亏。这样办好不好?”家霆当 然觉得好,提议说:“去看看邻居管仲辉和叶秋萍家的房子。”
  走到东面,只见叶秋萍公馆已烧成一片废墟,给火焰熏黑的残破墙垣壁立着,烧焦了的木头、混凝土、钢筋、砖瓦混杂成堆。房子未坍陷 的部分像矗立着的一具骷髅残骸。管仲辉的公馆里面显然有人居住。夜色苍茫,有围墙,看不清里面情况,但那幢东洋式二层楼的房屋经过装 修,亮着灯光。两人在外边看了一看,闷闷地折回来走出潇湘路。
  公共汽车早早就停驶了。两人踩着潮湿的路面,步行走回鼓楼饭店。一路上灯火稀少,行人不多。经过劫难和沧桑的南京城,草埋幽径, 市面萧条,风物凄凉,令人愁思茫茫。两人旅途劳顿,回到鼓楼饭店后早早就睡了。决定第二天早上分头办事。家霆去市府找马超俊,柳忠华 则去找熟人再多寻些房子。
  家霆上午九时许到达市政府。天又下起急骤、清爽、细密的雨来了。他在市政府拿出燕翘和爸爸的信找马超俊。秘书客气地在会客室里接 待他,说:“蒋主席十九号由沪莅京,过几天就要返重庆。市长很忙,有事我可以代转或代办家霆把补契的事讲了。秘书说:“这事容易,我 写张条子,你到地政局办理就行!”
  家霆等他写了条子。地政局也同市府合在一起办公,在同一个院子里。家霆拿了条子去,经办的一个干练的中年人见有市长秘书的条子, 十分爽快,说:“你到《中央日报》登一则挂失补领房地契的启事,连登三天,拿报纸来备案马上就补发给你!”他给了一个启事稿给家霆做 样子。家霆冒雨离开地政局,路上在店里买了把红色油纸伞,去新街口《中央日报》广告部付钱办理了登启事的手续,看看手表,还只有十点 半钟。远远听到小火车的汽笛"呜呜"声。心中突然思念尹二和尹嫂,决定马上冒雨到高楼门和保泰街之间那条小铁路旁的棚户区去寻找看望他 俩。他搭上公共汽车到了鼓楼。下了车,打着伞急急迈步向东沿着小铁路到棚户区去。离上次来,一晃快五年了。细雨潇潇,家霆打着伞走在 泥泞的路上,想起了那次坐尹二拉的人力车来到这里的情景。依然是水漉漉的地面,“嵫咙咕咕"一踩一脚泥,又滑又烂;依然是两边小水沟, 潺潺流着水,长着杂草、野菜的荒地,汪着一摊摊的水。他心里有点喜悦:胜利了!这次见到尹二和尹嫂将不会像上次那种心情了。他将听到他 们的笑声,看到他们的笑脸,无论如何到底是胜利了!将畅谈别后种种,他将给他们留下些钱花用。……
  终于,他心跳着看到那时没有井栏的水井边一家棚户的墙上用黑墨画着的一只大眼睛了。那意思是警告不识字的人注意:此地有井!别掉下 井去!对了,就在这旁边。啊!尹二!尹嫂!我来了,家霆来了!
  雨中,冷风裹着轻飘、潮湿的烟雾扑到面上,大地似在细语,发出似有似无的颤栗的语声和绵长的絮聒声。他终于找到了尹二和尹嫂住的 那间棚屋。不知为什么,周围的棚屋都已拆平拆光了。尹二住的那个简陋破旧的棚屋已经倾塌了。
  家霆先是一惊一愣,接着就走上前去。希望能看到强壮的尹二或者因毁容面部变得可怕了的好心肠的尹嫂。他叫喊着:“尹二!尹嫂!”
  没有人答应。倾颓倒塌了的棚屋看样子早已没有人居住了。雨水正像要似的沿着倾斜的棚顶滴滴答答流淌下来。倾塌毁坏了的棚屋,远看 虽仍隐隐保留着外形,近看早已像废墟又像垃圾堆了。
  家霆打着雨伞,立在雨中,继续高叫:“尹二!尹二!尹嫂!”无人答应。看来,也不会有人答应了。
  他想起了上次见面时,尹二冷静、坚决、威风凛凛地说的话:“家霆,告诉你!……前年冬天……有个喝醉了的日本浪人……被我在僻静处 用刀子宰了!……去年秋天夜里,我拉了一个小汉奸……也被我用刀捅了!……我要再杀下去!不杀到鬼子汉奸完蛋那天不算完!”
  一种不祥的预感,侵袭上家霆的心头。家霆感到冰凉的雨水似乎浇遍了全身,决定向邻近的棚户区居民打听一下。他走了一截路,走到附 近一家棚屋门口,朝黑黝黝的里边叫喊:“里边有人吗?”
  听到一个苍老沙哑的人声在答:“谁呀?”接着,一个驼背的衣衫褴褛的老人拄根棍子咳嗽着走到门口来了。他灰白的头发短而干枯,像 灰白的稻草。
  “老爷爷,请问,您知道这儿从前住的一个名叫尹二的拉洋车的人吗?”
  老人抬起无神的眼睛望着家霆,咳着问:“你是谁?”雨水拂着他的脸,他用手拭着脸。
  家霆如实地说了,问:“老爷爷,您知道他们在哪里?”他用雨伞给老人遮着雨。
  但,老人叹息一声,颤巍巍地摇头:“人都不在了!早都不在了!”
  “到哪里去了?”家霆浑身冰凉,打了个寒噤,急切地问。
  老人表情哀伤,“三年前,尹二就给抓走了!不但抓了他,邻居也倒了霉,别人放了回来,也都搬走了。尹二再也没回来!”
  “给鬼子杀了吗?”家霆心里火辣辣的像燃烧。
  老人点头又摇头,摇头又点头,咳嗽着说:“当然是叫杀了!他再没有回来。他那个贤惠的女人,发疯一样地哭呀哭呀,后来也不见了。人 说,也许是跳江了!反正,跟尹二一样,再也没有回来。”家霆脸上的肌肉都绷紧了,心疼地流下泪来。想不到今天来到这里,竟会得到这样的 坏消息。他又向老人问:“后来……怎么样了呢?”
  “后来?”老人咳着,用手指指西边,“后来……他们夫妻不在了!住的棚屋仍在,没人去动一动,直到如今!”
  雨大了,“哗哗"下着,似在痛哭,雨点像都打在家霆心上。他耳朵里只有"嗡嗡"声,血液在太阳穴里发疯似的悸动。驼背老人拄着棍咳嗽 着回棚屋里去了。家霆的脑袋像给什么东西压得快要破裂了。他真想放声号哭放声大叫。
  回过身来,他打着伞又到尹二和尹嫂原先住过的已经倾塌了的棚屋前伫立着,似在默哀,似在凭吊。突然发现,在倾塌的窗台上,两只空 洋铁罐仍在,只不过早已锈蚀腐朽,罐中泥土里长着的两株迎春花已经爆出绿色枝芽。那年清明来时,这两株迎春正开着星星似的金黄的小花 ,给小屋里添了一点盎然的生机。如今花在人亡,多么使人伤心!
  家霆听着雨声突然记起:小时候,有一年七巧节,尹嫂(那时是庄嫂)告诉他:七月七下了雨,落大露水,是因为牛郎织女见面相会后分离 流泪。在七月七夜里,站在花椒树下,嘴里衔根星星草,能听见牛郎织女说悄悄话。可是,尹二和尹嫂这对牛邯织女如今都不在了。
  呆呆站了一会儿,家霆伤心地打着伞沐着雨丧魂落魄地走回鼓楼饭店。回到旅馆,柳忠华还没有回来。他午饭也不想吃,又累又冷,呆呆 地独自倚在床上,看着窗外一直在淅沥不断下着的小雨,心里翻江倒海,老摆脱不了尹二和尹嫂的影子和对他们的思念。
  啊,这场伟大的抗日战争的胜利,是多少像尹二、尹嫂这样的无名英雄,这样的普普通通的中国人,付出鲜血和生命用自己的牺牲换来的 啊!该怎么珍视这种胜利?该怎么使中国富强?让中国人民将来能生活在永不再受帝国主义侵略的和平幸福生活中啊!傍晚时分,柳忠华回来了 ,风衣上湿淋淋的。他说:“就在司法院对面有一处房子可以租买,正在接洽。”当听到家霆叙述了寻找尹二和尹嫂的经过后,他动感情了, 说:“你应当写一篇通讯,就写写他们的事。他们夫妇这样的人,是中国人民的脊梁骨!”
  二
  从二月下旬到三月初,童家霆在南京和苏州零散地记了些日记。
  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五。南京,阴,有小雪
  爸爸过去常说南京有六朝烟水气。这次重回南京,只感到凄凉败落,我似乎也能体会到六朝烟水气的一个方面了。元朝萨都刺的词说:“ ……山川形胜,已非畴昔……思往事,愁如织……但荒烟衰草,乱鸦斜日……”是否也是六朝烟水气的一种意境呢?
  舅舅忙于找房子,我则从采访的目的出发,兼带满足旧地重游的心愿。为希望有一个总的概念,今天整日在外奔跑。
  总的印象是冷落、萧条。敌伪在南京只有搜刮,没有建树,
  新街口一带也没有繁荣兴旺景象。秦淮河只是一条臭水,只有凭想象才能看到六朝时画栋飞云、绮窗丝幛、舟楫穿梭、灯船毕汇、商贾往 来和显贵云集的模样。夫子庙还算热闹。到"奇芳阁"吃了一碗煮干丝,味道很差。茶客里养鸟的、下棋的仍有,都是白发白须的老人了。舞厅 生意兴隆,晚上是晚舞,白天是茶舞。下午,我特地跑到一家名叫"金陵"的舞厅观光。挤得不可开交,灯光昏暗,空气混浊。乐队演奏的是《 何日君再来》《夜来香》一类歌曲。有个年幼的歌女尖着嗓子在唱:“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舞厅里,“重庆人"占多数,有两个人 为争舞女打架。一个穿长衫的大声说:“老子是重庆来的!”穿西装的却亮出了一张"派司”,说:“你看看老子是哪里来的?”穿长衫的吃了 瘪,灰溜溜走了。估计穿西装的是"特"字号的。
  傍晚,游玄武湖,找我童年时脚印。想不到天竟飘了一阵白雪。雪簌簌抖落,像朵朵分枝散叶怒放的白花,一阵急过一阵,地上铺起了薄 薄一层雪片,远山近水全都似融进雪中。挂在树上的白雪泛出淡蓝色,闪闪放光。见到雪,真有感情了!到四川好几年,何曾见到过雪!回到江 南又看见下雪,真有一种见到熟友的感情,引起多少儿时在雪上打滚、打雪仗、堆雪人的回忆。这里依然是我梦里有过的粉雕玉琢雪花飘飘的 江南!湖边大道两旁,高大的杨柳都还裸露着枯枝。湖水干涸,枯荷凋敝,岸边只有一只大木船、七八只小船,也都破旧。靠这营生吃饭的只是 几个形容干瘦衣裳破烂的女人和小孩。因为下雪,上来招徕生意:“划不划船看雪景?价钱便宜!”
  走进公园,亭台多年失修大部破落,游客稀少。古台城映着湖水,像条灰黑色巨龙匍伏,寂寞无语。我遐想起明朝开国之主朱元璋听取谋 臣朱升"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策略的事。这又高又厚的城垣,该是"高筑墙"建议的体现吧?兴亡的呖史,给南京涂抹了浓重的"王者之气” 。日本侵略者的儿皇帝汪精卫、陈公博之流,在历史的尘埃中湮没'了,留下的是战火造成的满目疮痍,刺人肺腑,令人心弦颤动、思绪奔涌。 我难忘冯村舅舅、军威小叔战前带我在玄武湖里划船、钓鱼的情景,难忘在潇湘路一号住着时,夏天夜晚能闻到由清风夹来的满湖荷花香气。 那年欧阳在潇湘路住着的夜晚,就有过清风带来的荷花香。可是,一切都已逝去。
  二二月二十三日,星期六,雨,南京
  晨起,雨声沉重。舅舅一早冒雨外出。我决定打伞到雨花台看望妈妈。
  坐公共汽车到中华门,下车后坐马车到雨花台。一片柳树林,一块衰草地,混杂着往日的记忆,都随雨一起侵入我的梦中。一路始终凄风 苦雨,我不能不想起上次同欧阳一起到雨花台的情景。马蹄哞导哞导,敲打路面,我的思绪在马蹄声中起伏。还好,抵达雨花台时,雨已停歇 。踏着潮湿的小路,按照记忆的指引,径直从主峰西下,找那片妈妈长眠的空草坪。
  什么也没有给妈妈带。既未带鲜花,也末带锡箔长锭。这季节,在南京无法找到鲜花。妈妈是位革命者,她不会喜欢我给她焚化纸钱。我 带来给妈妈的只是我的思念和敬爱,只是我要向妈妈倾吐的心底里的话语。我要告诉妈妈我的进步与爸爸的进步,我的决心与爸爸的决心。我 们正要像她一样,为中华民族、为中国人民的幸福而奋斗。我的心上流着泪,我在心里一声一声叫唤着妈妈,走向她的葬身处。
  还是那与欧阳一起踩过的沙砾的土地和荒草、卵石,还是那与欧阳一起踏过的长满苔藓的羊肠小道,还是那与欧阳一道跨过的高高的野草 与荆棘及凹凸不平的坡岗,还是那天我们一同看到过的空草坪。只不过那年是夏天,草坪碧绿,今天是荒蔓一片,草坪坑洼不平,苍黄中到处 可以看到被野狗、野兔扒开洞孔暴露出来的白骨和骷髅。
  微雨又降落了,天阴冷。我的心凄恻极了!不到五年,这里似乎未变,又似乎变得很多。总的环境未变,但时光和季节使这里变得衰老和更 加荒凉了。一些零落的小树也弯弯扭扭地长大了。前边不远处,一所用大石块、破砖、土坯胡乱搭成的小屋,是上次来未见过的。据说敌伪也 用雨花台作过屠场,尹二是不是也会葬身在这里?
  找不到妈妈的墓碑了!甚至连地点也无法确切辨认出在哪里。细雨将远处的景物都包上了模糊昏晕的外壳。打着伞,鞋袜、裤脚全湿了,在 枯草丛中来回求索。可是,无论怎样,也找不到妈妈的墓碑了。
  哦!我怎样才能从岗峦荒野中寻找到自己的妈妈?蔓延的衰草是否能传递我来到的讯息,向黄泉下的妈妈低诉我的思念与哀悼?
  雨花台上似乎跳动着母亲的心!我伤心极了,站在雨中痛哭起来。幼年时的印象虽已淡薄,却永远忘不了伟大的母爱。后来,我走向不远处 的那间小屋,希望能看看妈妈的墓碑是否已被小屋的主人用来作为搭成住屋的材料,也希望能打听点讯息。出乎意外的见到屋主是一个贫穷得 像叫花子的单身白胡子老头,伛偻着背麻木地垂着头,正在屋旁用铁锄刨土,不知想种些什么。他是靠看尸埋尸营生的吧?老得耳聋眼花,向 他已无从打听到任何事。他确实是把许多野坟的墓碑收集来做了屋基,把许多棺材板连同破砖、土坯用来遮蔽风雨,就是找不到那块有妈妈名 字的墓碑。
  我又重新回到可能曾是为妈妈立过碑的地方,默默鞠了三个躬。为妈妈,也为所有为人民利益和祖国命运献身的人。然后在雨中伤心地离 开了雨花台。我在心里告诉妈妈:我通过了解人生,对比善恶,懂得了您的选择。我以有您这样一位妈妈自豪,我愿您有这样一个儿子在泉下 也得到安慰。
  夜里,舅舅回来了,将白天去雨花台看望妈妈的事告诉了他。他听了,先是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带感情地说:“家霆,真正长久能建 立的坟墓,是要建立在人的脑海中,建在人的心里。翻开一部中外历史,英雄豪杰志士仁人无数,真正有坟墓留下来的很少很少,没有坟墓的 却很多很多。真正纪念你妈妈的好办法,是我们都努力工作,继承着她的希望与理想。那种为了替人们争取美好生活而献出热血的人,有没有 坟,后代的人知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他们是不会计较的。因为他们生前本不计较这些,死后怎会再计较?正因如此,他们才是最值得尊敬的人 。人生的最高价值是什么呢?……”他用思索、向往的眼光看着窗外黑黝黝的雨夜,说:“当然不是坟,不是名利地位,而是他们为了真理献 身的精神!”说这话时,我看到他的眼睛似已湿润。我明白,说这话时,他不仅想起了妈妈,他一定也想起了在孤岛喋血的舅妈杨秋水!
  二月二十四日,星期日,阴,南京
  今天,去中山陵看睹。风寒刺骨,游客极少。昨天的雨水,将石级打扫得干干净净,由下向上眺望,只见石阶,不见平面;由上往下俯瞰 ,只见平面,不见石阶。抗战爆发后,听说曾想把孙中山先生遗体带到重庆,但工程界人士劝阻,认为如果爆破墓穴,遗体也要受到损坏。人 伟大了,谁也不能去毁掉他!现在,抗战胜利,中山陵完整无损,仍旧气象万千。踩着石阶走上去时,令人想起历尽坎坷到达一个历史平面的艰 辛。
  由中山陵到明孝陵。红墙剥蚀,荒草满地。走到南面的梅花山,山头梅花多数含苞,有的已经开放。小时候随爸爸来游览的情景还有印象 。遇到一些游客,一个告诉我:往年梅花开时,伪府宣传部长大汉奸林柏生总要约许多汉奸文人来此饮酒赋诗;另一个是七十四军的一个少校 ,告诉我:梅花山上葬过汪逆精卫。汪逆前年十一月病死于日本,尸体用楠木棺材运回南京,大出殡后葬在此地,是钢筋混凝土结构,相当坚 固。七十四军奉命将坟秘密炸掉。一月下旬炸开坟后,汪逆尸体完整,穿长袍马褂,口袋内发现一张纸条,上有汪妻汉奸陈璧君用毛笔写的"魂 兮归来"四字。汪逆尸体送去清凉山火葬场,化为一缕黑烟。在原来汪逆的坟上赶建了一个小亭。坟前的石板道全部拆除用土填平,以消除遗迹 。果然,我按照他的指点,看到了原来那条墓道的痕迹,并看到许多石板都搬在附近的石像前堆着。
  汪逆死得还不久,人们已很少提到他。提到他时,是鄙视、蔑视的。他坟已炸毁、尸体火化,留下的是历史上记载下的汉奸骂名。
  下午回来,将来京后的见闻,赶写南京通讯两篇明日寄出。晚上,与舅舅谈起白天去梅花山的事并谈起汪精卫。他说:“早期革命的人, 后期可能成为反革命;晚节不终的汉奸,早期也可能曾叱咤风云。这是一种并不少见的历史现象。”历史人物是怎样失足的呢?怎样才能不失 足呢?怎样才能毕生跟上时代的步伐促进历史呢?值得深思。
  二月二十五日,星期一,阴,南京
  天气又潮又冷。舅舅仍在忙他的事,早出晚归。今天上午,我到地政局办理了补领房地契手续。很顺利,交了刊登启事的报纸,付了款, 明天可以领到新契。
  离开地政局后,到宁海路二十五号军委会南京看守所采访。宁海路二十五号与苏州同乡会对门,原为西北军将领鹿钟麟的财产,伪特工总 部从日军手中接收后,兼并了与该屋后院相邻的另一幢房屋,修建为一个拘留所,作为关押反对他们的人的囚牢。如今作为关押汉奸的看守所 ,使人想起"作法自毙"的成语。
  去时,门禁森严,知道这实际是军统的看守所。向看守所长徐文祺递了名片,要求采访,他说:“拒绝一切外界人士采访。”我与他交谈 ,得知汉奸们去年九月有几十人被押解来所。大都是伪政权显要。除伪代主席陈公博,伪外交部长褚民谊、伪实业部长陈君慧、伪蒙藏委员长 岑德广、伪南京市长周学昌、伪浙江省长梅思平等外,还有汪逆的妻子陈璧君。这些汉奸对陈璧君仍尊称为"汪夫人”。除陈公博独住一间小房 外,伪部长们二三人住一间房,再以下的汉奸则七八人住一间房。陈璧君因患心脏病,身体肥胖兼患高血压,要求由家人照顾,同她长子汪孟 晋、长女汪文惺等关在第二进房屋的二楼上。有的大汉奸日内要解往苏州。
  问起汉奸们的生活,他只说:“生活尚好。管理人员原来要解除他们的裤带,他们坚决表示不会上吊,也就罢了。根据观察,确还没有汉 奸想自杀。”又说:“陈公博烟瘾很大,爱吸美国骆驼牌纸烟,正在写自白书《八年来的回忆》。”还说:“犯人们有的认为中央还都南京后 ,一定有大赦,有的认为蒋主席六十大庆时一定有特赦,都抱有希望,互相安慰。”我提出想进去看看,他怎样也不答应。最后勉强允许在外 面朝里看看。看到前面是一幢三层楼洋房,后面是另一幢洋房。整个看守所,有短墙围着,中间童一片大草地。里边静悄悄,人却看不到。只 好失望。不过,也该满意了!徐文祺拒绝采访,实际却接受了我的采访。
  临离宁海路前,我问徐文祺:“外界盛传许多万恶的大汉奸如周佛海、罗君强、丁默村等,说是已由军统局戴笠局长保护送往重庆受到优 待,是否确实?”徐说:“不知道!”又问他:“有的报上登载:上海有敌侨房产八千多幢、汉奸房产五百多幢。汉奸产业至少总值在几百亿 元以上,盛幼盒(也就是那个方立荪同他①抗战胜利后,为抢占胜利果实及反共,周佛海、罗君强、丁默村曾被利用,得到过任命。但遭到全国 人民愤怒谴责。在国民党军政人员大批到达沦陷区后,汉奸的利用价值逐步消失。一九四五年九月,周佛海等接受了戴笠劝告,电呈蒋介石"请 准辞职”,日戴笠陪同飞往莺庆.被幽禁于嘉陵江畔的"白公馆"享受优待生活。一九四六年三月,戴笠撞机殒命。后来.周、罗、丁三人均被 押往南京审判。周佛海被判死刑后,由蒋介石发表"准将周佛海之死刑减为无期徒刑令”,进行特赦。因心脏病死于狱中。罗君强被判无期徒刑 ,一九三七年病宛。'默村一九四六年被判死刑,在南京执行。
  鸦片生意的盛老三一个人的产业总值就在五十亿元以上,是否确实?”徐答:“不清楚!盛老三关押在上海,不在南京!”
  二月二十六日,星期二,阴雨,南京
  上午,十一时取到了补领的房地契。经办此事的那个干练的中年人笑着说:“你这是特殊的!要不然,几个月也补领不到的!”
  下午,与舅舅带了房地契同到潇湘路一号,向三青团交涉,要他们立即迁走,好让舅舅找工人修理房屋。想不到却出了件意外的事,遇到 了意外的人。
  去时是两点多钟。三青团派来看守房屋的田伯涛态度生硬,脸色凶恶难看。先是索要房地契看,说:“去年冬天,早有一男一女来过了!也 拿了房地契来,只不过你这是新补领的。女的姓方,说是她丈夫的房子。我们确是从日本人手里接收的这房子,当然不吃她那一套。她哭闹了 一场也没用,被陪她来的男厶劝走了。现在你拿这补领的契来,谁知你们是怎么回事?”我明白准是方丽清先来下过手了!我对田伯涛说:“那 是我们的家事,你少管!我是童霜威的儿子,我来收回房子,你们没理由不让!”
  田伯涛说:“我做不了主!要由上级决定!”
  纠缠不清,形成僵持。说来也巧,忽有一辆浅灰色小轿车驶来停在门口。我不禁引起注意,同忠华舅舅朝那辆车看,只见车上下来一个穿 着朴素却又很漂亮的女人,蓝布旗袍、黑呢大衣,黑发过耳不过一寸,白皙的脸上令人注目的是红唇,手夹一只黑皮夹。一看,我被这突然来 临的人震动了,真想不到!是陈玛荔!
  怎么会这样巧呢?但我应该记得的呀!她是三青团中央团部的女青年处处长呀!我怎么忘了呢?
  局面对我来说很尴尬,对她来说,显得很自然。她看到了我,款款走了过来,朝我微笑,我也笑着走上去了。我说:“真没想到会在这里 遇到您。”
  她朝忠华舅舅看看。忠华舅舅朝她看看也朝我看看。她说:“人生何处不相逢?你什么时候来南京的?”
  田伯涛见了她,像狗围了主人转,似乎发现了什么,在边上
  说:“陈处长,这就是我说过的,来讨房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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