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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和人》

_15 王火(当代)
  想起同江怀南游苏州的往事,他心头留有隽永美好的印象。只是想起自己同江怀南之间有过的那些不便公开的暖昧交往,又联想到今天江 怀南堕落成为汉奸,他又有忏悔,一种难用言语表述的忏悔,梗塞心头,既有痛楚,也有不快。
  童霜威在寒山寺住下了。并没有削发为僧,却不抽烟,不喝酒,吃素斋;不看报,不问身外一切事,甚至不管是几月几号,颇有带发修行 的味道。这是一种囚禁的生涯,只是能离开血腥的“七十六号”也就差强人意了。不准走出寺庙,经常有“冷面人”陪伴在身边,无法同人谈 天。在这种时候,他特别认识到自由的可贵。寺里一些饥寒交迫黄皮寡瘦的和尚,似乎都避着他,常远远地用一种奇异、畏惧的眼光看着他。 他寂寞极了,情绪消沉,一颗心确实如同死灰了。夜晚常常孤灯只影,捧着线装本的《坛经》《因明》《金刚经》《无量寿经》《弥陀经》… …逐张翻阅,似懂非懂。面上平静,心里波澜滚滚。到夜晚睡觉,思前想后,死去的和活着的亲人和朋友,战前和战后的种种酸甜苦辣的经历 ,平凡与不平凡的遭际,特别是被杀害了的前妻柳苇,战死在南京的胞弟军威,在上海的儿子家霆……都像放电影似的出现在心上。每当夜雨 潇潇,听着雨声,更有“半夜窗前十年事,一时随雨到心头”的感觉了。
  不让他走出寒山寺就近到枫桥镇去看看,他心里总有怅怅的感觉。他是多么想再看看柳苇家的故居啊!
  在那故居里,新婚以后,他和柳苇在一个月夜,无语对坐,默契于心。夜静可爱,诗意盎然。那故居现在什么样子了啊!他是多么想到枫 桥镇和枫桥上再拾起当年的旧梦沉醉在其中啊!他是多么想下着雨时打把油纸伞在青石板路上彳亍,听着雨声落地,听着雨声敲伞,听着桥下 水声潺潺啊!
  当年,初识柳苇时,在枫桥镇的运河边上望见寒山寺时,柳苇讲:清代顺治年间,诗人王渔洋在一个春夜坐船到了枫桥镇。夜色曛黑,风 雨漫天,王渔洋摄衣着屐,举起火把登岸,径上寒山寺门,题了两首七绝:“日暮东塘正落潮,孤篷泊处雨潇潇;疏钟夜火寒山寺,记过吴枫 第几桥。”“枫叶萧萧水驿空,离居千里怅难同;十年旧约江南梦,独听寒山半夜钟。”题诗毕,掷笔回船,衣履尽湿,一时以为狂。
  听柳苇讲了这个故事,他就背诵了王渔洋这两首诗,到今天,也仍然记得。
  柳苇当然还说过别的故事。
  是第一次逛寒山寺,大殿中央排开宝案,案上规矩地摆着宝幢法器、烛台香炉、经卷圣水,烟雾迷绕,香火窒人。站在大殿一侧的堂屋里 ,柳苇陪他看着寒山和拾得那造型古朴、生动自然、袒胸露腹、赤足蓬头的塑像。站着的是寒山,手拿莲花,坐着的是拾得,双手捧着净瓶。
  他问:“寒山寺的得名是由于寒山在此吗?”
  她点头说:“是啊,考之姚广孝记称:在唐朝元和年问,有寒山子,冠桦布冠,着木履,披蓝缕衣,掣风掣颠,笑歌自若,来此缚茆以居 。后来游天台寒岩,与拾得、丰干为友,终隐而去。希迁禅师在此建伽蓝,遂额日寒山寺。寒山是个诗人,有《寒山子诗集》流传后世。拾得 据说是个孤儿,由天台山国清寺高僧丰干收养,起了个法名叫拾得。传说他两家本是七世冤家,仇深不共戴天,但从他们这一代起,由高僧丰 干点化为僧,消除怨仇,亲如手足。在寒山寺住持,也成了有名的高僧。”
  他笑了,说:“故事真是美妙!看来佛家主张以慈悲祥和救苦救难为主义,主张消除仇恨,化干戈为玉帛,所以有此传说。”
  她也笑了,说:“可惜人世间不太平!就拿寒山寺说吧,一千多年来屡建屡毁,多数毁于战争。元代末,毁于战火,清朝咸丰十年,全寺 再次毁于战火。现有建筑,都是清朝光绪、宣统年间重建的。在嘉靖中,铸过一口大钟,并且造了一座楼,把大钟挂在楼里。可是后来大钟据 说也被日本人劫盗去了。所以康有为题寒山寺诗,曾有‘钟声已渡海云东,冷尽寒山古寺枫’之句。到日本明治年间,有位从寒山寺归国的日 本和尚,为寻这口钟一,遍访日本各地,未能觅到。于是他化缘铸钟,一式铸了两口,一口留在日本,另一口送来到寒山寺,就是现在这口铸 钟。”
  啊!现在,他每天常在寺里徘徊。这是冬天,连秋虫的“ququ”“唧唧”之声都没有了,只间或有鸟雀“吱──”的一声从树中飞出又飞 向遥远不可知的地方。但他却常仿佛依稀听见柳苇在秋夜的月下吹箫,洞箫袅袅,声人心扉。
  青灯古佛,看着金身褪色尘土堆封蛛网攀结的寒山、拾得塑像,看着整个残败失修的古刹建筑,看着凋零寥落只间或有香烟缭绕的寺院景 象,童霜威眼泪常想夺眶而出。往事多么不堪回首,多么不堪回首!
  他明白,这种难以忍受的死一般的、沙漠上一般的寂寞,是他们逼迫我就范“悔悟”的手段。正因如此,必须经受得住这种在劫难逃的磨 难。想通了这一点,他有时就能清醒地自持,对一切采取安之若素的态度了。
  他尽量想使自己悟解人世的虚幻,超脱痛苦与烦恼,四大皆空,变成个不动感情的人,苦的是心里办不到。他学老僧盘腿打坐入定,闭上 眼也仍是胡思乱想。他想起了战前死在苏州的章太炎,早年曾以大勋章作扇坠,到总统府诟骂袁世凯包藏祸心,一生七次被追捕,三次入牢狱 ,革命之志终不屈挠。为了逃避追捕,一次曾悄悄地到浙江余姚,躲在一所寺院里。太炎先生坚决主张抗日,曾说:“日本侵略者想要灭亡中 国。中国人民当加紧研究本国灿烂文化,发扬民族主义精神,唤起爱国主义思想。”而今,他死后厝棺苏州,看到日寇铁骑践踏,岂能瞑目?
  寺院内不知哪个和尚有一盆盆景放在殿旁。是一棵圆柏,苍老龟裂的主干,老态龙钟。紧贴枯干却从底部又发出了蟠曲婆娑的新枝,伸展 向上,蓊蓊蔚蔚。有时,他在这棵盆景前默默伫立,觉得自己太像这棵圆柏,生命虽在,但被围栽在一只狭小的“盆”中,已经苍老龟裂,何 时能发新枝?
  遐想虽多,有一条是坚定的。处境哪怕如同囚犯,能不做汉奸,他就觉得欣慰。这该是柳忠华说的人生的选择吧?他不能辜负自己的清白 初衷,不能做国家民族的罪人,不能帮助日本帝国主义和汉奸卖国贼为虎作伥。为了达到保持操守、保持大节的目的,他宁可吃苦受难,哪怕 要下十八层地狱!
  在寒山寺里接受煎熬,从往事的回忆上,使他更坚定了信念,要贯彻初衷。
  开头,有个姓裘的面容清癯的老中医,被“冷面人”请来到寒山寺给童霜威把脉看病。童霜威素知“吴医”一向享有盛名。从元末综合各 家名医之长而成名的戴思恭开始,出了不少妙手回春的医生。戴思恭在明初洪武年问曾被征召为御医,医道高超,由他创始,“吴医”形成一 个医派,在中医里影响很大。这个老中医七十多岁了,他来,面上笑容可掬。开药方,总是先服两三剂试试,然后再开新药方,由那个冷面的 中年人用药罐煎药侍候。裘老先生除治病外,话不多,例行公事,一星期由马车接来一次,又由马车送走。老中医的医道很高明,服了他的药 后,童霜威感到心跳得不那么快了,头也不那么晕了,人也舒服了点,心里对老中医很是感激。
  一天,裘老先生又来看病。
  童霜威说:“老先生,医道高明,我服药后遍体爽快,十分感谢!”
  老中医捻着白胡须点头,恭谨地致谢,说:“夸奖!夸奖!愧不敢当!”忽又说:“见到尊驾的字,笔迹流利酣畅,章法自由不羁,龙飞 凤舞。想求一幅墨宝,不知可否?”
  童霜威明白,是自己写了一些草书,有的放在桌上,有的贴在墙上,被他看到了,所以想索取的,慨然应允,说:“当然可以!”
  他走到桌旁,勺水磨墨,饱蘸墨汁,铺开宣纸,当场挥毫,将刚来寒山寺时填的一首词,写成一个屏条:
  一天香云绕碧山,心随乌飞烟散。只因庭园残,爱上禅林凭栏杆。起家立业在江南,凤舞龙蟠钟山,而今栖霞岭,已经几度血斑斓?
  字写得草,监视的“冷面人”看了半天,从表情揣测,是读不成句。老中医显然能欣赏,看了一遍,连声称赞:“好!好!好!”接着, 叹息一声,拱手说:“先生真是‘出世犹垂忧国泪,居寺仍作感时诗’呀!”对童霜威格外恭敬。
  后来,老中医连声道谢后,带着那幅字走了。童霜威发现不会笑的中年人跟出去同老中医不知说些什么。童霜威明白:一定是问老中医他 写的什么。他想:是的!我这首诗里,是寓含着我对被囚的悲愤,也寓含着我对铁骑践踏及南京大屠杀的仇恨的。却含蓄而不明显,你这条猎 狗又能逮到些什么?老中医对他说的话,使他仿佛得到了一种极大的鼓励。中国人,人心不死,行将人土的白发老者也如此,太可珍贵了!
  可惜,从那,老中医不来了,换了一个年轻的西医,是个战战兢兢不敢同他说话的人,有话只同“冷面人”说。童霜威明白一定是那幅字 连累了老中医,心里不免抱歉,也不知老中医会遭到什么厄运,只能自己警戒,今后更加要学那大殿两侧堂屋内的小型木雕五百罗汉一样,不 声不响,一言不发。
  偶有日本军人来到寒山寺,估计是慕名来的。来后就在寺内顶礼膜拜。有时把军马也牵进来拴在树上拉屎撒尿。日本人常用参拜神社的礼 节参拜菩萨,敛手到了佛像前,先“啪!啪!啪!”拍三下巴掌,然后双手合十,低头默祷。有日本人来,陪伴的“冷面人”就来吩咐童霜威 :“日本人来了,不要出去吧!”语气平和,态度很好,童霜威也就在寮房内打坐养神或阅读经书,间或也从桑皮纸已经破裂的窗隙里张望出 去,可以看到穿黄呢军大衣佩军刀迈八字步大皮鞋踩地“夸夸”响的日本军官,也有带着武器背一个猫皮背包和一条毯子,带一个腰圆形钢精 饭盒的日本陆军士兵在外边经过。有几次,还听到日本兵大喊大叫,他听得懂日语,是在叱骂和尚。
  只要见到日本人,他就想起了死在南京保卫战中的弟弟童军威,一股仇恨侵略者的心火燃烧在胸膛。他想:侵略者对中国百姓大肆屠杀, 残酷成性,完全有违大乘佛教救世学说,偏又号称信奉佛教,来拜佛祈求菩萨保佑,岂不可恨又可笑!一种痛心、仇恨、愤怒、恐怖交杂的感 情涌满心头,久久不能平歇。
  有一天,陪伴的“冷面人”来,问童霜威:“童委员,能帮庙里和尚刻个庙印吗?”
  “庙印?”
  “是啊!住持老和尚早跑得不知去向了,庙印找不到了。现在日本皇军来叩头礼拜,拿出护身符请求庙僧加盖庙印,没有庙印不好打发。 日本人来礼拜,用军用券作布施,和尚可以用来买米维生。”
  童霜威点头答应,拿出刻图章的刀具,用和尚给的木块刻了一方庙印,上用篆体刻了“大慈大悲”四字,外加“苏州寒山古寺庙印”八个 字,心想:唉,对禽兽不能喻之以理,借佛祖或可使他们少开杀戒。刻了这方庙印交给和尚,他觉得心里反倒舒服了一些。
  他深深感到:人在战争环境下,对自己的命运,对未来的种种,全都是把握不住的,一切都是特别不确定、特别模糊的。一天复一天,老 是像在梦中,又老是清醒地认识到:不是梦!童霜威在寒山寺里,以一种舍身的姿态以空无的观念默默生活。他不但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也 不能预卜自己的命运。他心里总有一种可怕的暗影威胁着,时常深深悲哀。
  有一天,下着晶莹的细雪,空间充满了灰蒙蒙的荒凉的意境,听不到爆竹声,也没有发现一点点热闹的感觉。那个陪伴的“冷面人”,望 着漫天的风雪,独自轻轻哼着苏滩,一会儿,用一种寂寞无聊的声调告诉他说:“童委员,明天就过年了!”
  啊,明天就要过年了!冰冷的雪,笼罩着苍穹,从不会笑的中年汉子的声音和面容里,他窥察到连这个“冷面人”也有一种心神摇惑阴郁的心 境。愁绪哽咽着他。过年,又引想起多少沉落在他心底的事!但他不能当着这个特工的面表露感情。他木然端坐,似乎一切都无动于衷。
  二
  在寒山寺里,日子难过,也好过。
  过了白昼,是夜晚;过了夜晚,又是白昼。
  这年冬天奇寒,成群觅食的白脖子乌鸦常结队“呀呀”叫着飞过天空。三五只失群落伍了的乌鸦,有时栖息在寺院内的大树上哀啼,使人 想到厄运来临,也不时使童霜威想起张继《枫桥夜泊》诗上“月落乌啼霜满天”的名句。
  阴历年时,常有雨雪。霏霏雨雪中,童霜威除了看书诵经外,就是思念往事,思念家人,在思念中消磨排遣光阴。岁暮天寒,风像幽灵般 地吹来吹去。听到风声唿哨,心情更加低落。他觉得自己真是个被世界抛弃、被众人遗忘的出家人了!
  他读《楚辞》中的《哀郢》①,津津有味:“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出国门而轸怀兮,甲之鼌吾以行。……羌灵魂之欲归兮, 何须臾而忘反。……心不怡之长久兮,忧与愁其相接……”
  ①《哀郢》:屈原《楚辞》中《九歌》里的一篇。《哀郢》是为楚国郢都被攻破而哀伤。由于郢都失陷,屈原追想起自己当年离郢和向东 流放的情形,抒发了思念之情。
  此时此地,他觉得特别能体会三闾大夫的心情。
  他曾不止一次地思索:为什么汪精卫和丁默村、李士群他们能答应我的要求,让我到寒山寺里来呢?
  当然,想通也很容易。他们已经透露了嘛!像我这样的人,杀了没什么作用,不杀则可利用。他们既已盗用了我的名义加上了伪中委的头 衔,杀了影响不好,何如秘密软禁起来,等我“悔悟”“转向”!外界不明真相的人,是不会知道我的真实情况的。关在“七十六号”里,影 响也不好。听说日本人早训示“七十六号”,不得逮捕与日本方面有关系的中国人!何谓有“关系”?我是留日的,有日本朋友,丁默村、李 士群之流难道没有顾虑吗?倒不如按照我自己提出的要求,放到这苏州孤寂的寒山寺来。我既有此请求,他们这样做,反倒对我显得优待。从 汪精卫那天的话里听来,日本方面由于我早年在日本留学并同日本人有过交往,可能知道我的态度而又希望我附逆。这就迫使他们只能逼我落 水,不能随便杀我。再说,他们怀疑我同叶秋萍、张洪池有秘密勾当,可能也要弄清。
  如果我不屈服,痛苦的囚禁生活要延长到哪一天呢?真是事不关心则已,关心则乱。想到这些烦恼事,他心乱如麻了。
  过旧历年,很少听到爆竹声,在寒山寺里也没有过年的气氛。想起战前在南京潇湘路过年或在上海方家过年的热闹情景,想起前年在香港 那个与日本人关系密切的大商人季尚铭家过年的情景,恍若隔世,更是不堪回首。
  年初五上午,陪伴的“冷面人”用一口苏州话告诉他:“童委员,明朝你太太要来看望你了。上头已经打了招呼。是特别优待,有什么事 要关照家里的,可以先想想好。”
  自从到寒山寺来,也想念方丽清,但确实想得不算太多。每当想起身陷牢笼的处境,总怨恨方丽清。如果不是方丽清,何至于陷入今天这 种危险、难堪、可怜的境地!想到方丽清时,他心里有股怒火。现在听说明天方丽清要来看望他了,却又突然有点原谅她了,觉得她也很可怜 。他想象,她一定是容颜苍白,思念着他,经常以泪洗面,充满了忏悔心情。这一夜,月亮没有清晰的轮廓,只是一片朦胧的青光,寺庙大雄 宝殿前的小院里水洗过似的明亮。他觉得夜特别长,竟真有“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之感。
  半夜里,落雪了。风刮大树,发出可怕的呜呜声。有些树枝发出“噼啪”的声音折断了坠落下来。枝断的声音在童霜威听来,很像一个老 人的骨骼被折断。这使他感到身体的虚弱衰颓。风吹窗棂,“格格”作响。舍利塔上的塔铃在冷风中颤抖低泣,扰得他心绪凄凉。雪映窗纸, 寮房里白生生地通明。炭盆火灭了,他下半夜两脚冰凉不能入睡。短夜消逝,第二天一早,早早起来,穿上丝绵长袍,踏着厚棉鞋,打开门看 ,外边早已一片银白,井上成了个黑窟窿。寺庙大雄宝殿前的小院里,有个瘦弱的小和尚在扫雪,“簌簌”地响。寺院顶上,树梢上,到处积 雪。小雪花仍在纷纷扬扬地下,他不禁暗想:似这般天气,她恐怕不会来了。
  早餐是“冷面人”哼着苏滩给他煮的香油素挂面,外加鸡蛋。鸡蛋不算荤腥。据说有个老和尚吃鸡蛋时做过诗说:“老僧送尔西天去,免 在人间受一刀!”来寒山寺后,每当吃到鸡蛋,他常想到这两句可笑的诗,心想:人间太苦,像鸡蛋尚未变成小鸡,在浑浑噩噩时上了西天, 确比有了知觉后挨上一刀要幸福得多。我可惜太清醒了!如今被软禁在这里,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既非凡人,又非和尚!画地为牢,受人监 视,还不知到头来落得个什么下场,真太可怜!这样想着,心里酸楚,急切地想早点见到方丽清,好多少能了解点外边情况,也多少可以在感 情上得到点慰藉,更可以问问家霆的种种。但不愿被“冷面人”看出,面上装得依然十分平静,若无其事。吃了挂面后,仍在寮房里闭目打坐 ,嘴里无声地默诵《哀郢》。
  雪渐渐停歇,总该有上午九十点钟光景吧?听到远处寺门外有人声马嘶,估计来了马车。一会儿,去外边张望的“冷面人”突然回来了, 一掀棉门帘走进寮房来。平时没有表情的脸上,此时也有一点喜色,献殷勤说:“童委员,太太来了!还有一位江厅长!”
  童霜威心里一愣:江怀南?是呀,江怀南是在苏州做“维新政府”的“江苏教育厅长”的呀!是他陪丽清来了?如果放着是方丽清一人来 此,他是会出去迎一迎的,听说来的还有江怀南,他就犹豫了。想了一想,决定在床上打坐。他宁愿以一种摆脱凡心、超凡出世的姿态来会见 江怀南。当然,他心里明白:方丽清能来,也许是江怀南出力疏通的关节。想起这,他又觉得江怀南总算还讲交情,不枉过去相交一场。也体 谅地想:丽清不让他陪伴着来,独自从上海租界来苏州,恐怕也是不放心、不方便的呀!……他对“冷面人”点了点头,“呣”了一声。身子 动也未动,眼睛也仍闭着。
  一会儿,听到零乱的脚步声了。
  又一会儿,听到脚步声和人声已经到了寮房门口,有人掀帘进来了。走在前面的显然是方丽清。他尚未睁眼,只闻到一股喷香刺鼻的脂粉 香水味。后边的当是江怀南了!只听到江怀南高叫一声:“秘书长!贵体康泰否?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怀南在此给您拜年了!”
  童霜威睁开眼来,见江怀南深深九十度鞠躬,恭敬非凡,双手提着些盒装糕点、瓶酒之类礼品,走去放在桌上。方丽清正生疏地保持着距 离站在门里远远凝望着他,看不出她是悲是喜。只见她穿一件灰背大衣,颈项里围了一只上等银狐围脖,狐狸的玻璃眼珠子冷森森地闪着光。 她胭脂唇膏通红,天冷,脸吹了风气色显得更好,美艳极了,嘴里正幽幽喷着热气。圆圆白净脸的江怀南穿一领皮袍,外加一件上等黑马裤呢 的披风,手执呢帽,较前又微微胖了一些,颇有些官架子地含笑恭立。
  童霜威点头为礼,佯作平静地说:“你们来了!坐!坐!”
  “冷面人”跑过来倒了两杯茶,并不监视,客气地做了请喝茶的手势,转身走了出去。出去前,像打招呼地说:“前边,来了些皇军,来 烧香拜佛的……”意思是:犯不着到前边去。
  方丽清和江怀南都在椅上坐下。方丽清用眼四面张望,皱皱眉头,鼻子嗅嗅,嫌房里空气不好,摸出搽了香水的手绢捂在鼻上,接着就说 :“啊呀,啸天,你怎么胡子留得像印度阿三了?龌里龌龊,多不卫生!难看死了!”
  童霜威不禁想:唉,这个女人!
  江怀南似乎要把话岔开去,说:“秘书长,早想来问安了,好不容易,今天才能重睹尊颜。”
  方丽清用小手绢拭眼,似乎有点想流泪,插嘴说:“多亏了江厅长,托了他的老丈人丁啸林,费了大力气找了‘七十六号’。要不然,哪 能来得成!”
  江怀南谦逊恭敬:“秘书长过去对我恩重如山,实在无由报答。”他指指桌上的礼品:“今天带了些吃食来,里边有秘书长喜欢喝的英国 三星斧头白兰地,恭请哂纳。”
  方丽清的手绢仍捂着鼻子和嘴,语气埋怨:“都是你呀,落到这种地步!害得我七荤八素有苦只能往肚里吞!这么大的风雪天,还要到这 破庙里来吹风!”她咕咕哝哝,也听不清讲些什么,话声被呜咽着的哭声淹没了。
  外边院子里,有皮靴的橐橐声,估计是些日本军人在走路。
  童霜威心里烦躁,叹一口气,尽量克制,使自己平静下来,想:人与人要互相了解何其难哪!与她婚后相处也已时间不短了,可是她对我 可说是毫不了解。我们精神上毫无交流,总是格格不入。我们在气质、性格、是非、利害、需求、兴趣上也总难和谐相容。行动上和感情上总 是难以配合和互相体谅。你看,她今天到这里来,说了些什么呀?真是岂有此理!
  江怀南想打圆场,一脸谄媚劝解的神态,说:“唉,师母,请不要难过,不要难过!不要流泪,不要流泪!外边有日本人,听到庙里有哭 声等会儿有了麻烦不好办。”
  方丽清依然哭哭啼啼,似乎她今天来就是要来哭的,嘴里也仍在颠三倒四地嘀咕:“你自己倒一个人在这里惬意!你怎么不替我想想?你 是寿头,人吃荤腥你吃糠!……”只不过听说有日本人,哭声倒是放低了。
  正在这时,忽然听到“当!当!当!”钟声响了!
  江怀南竖起耳朵说:“啊!敲钟?”
  方丽清也止住了哭泣,倾听钟声。
  钟声洪亮,万籁和鸣,余韵悠长,颤音在空中久久不息,似在唤醒六道生众的痴妄迷梦。
  童霜威面上坦然无动于衷,心里在纳闷:寒山古寺,虽然自古以来以钟声闻名,“攲枕遥闻半夜钟”、“愁杀寒山寺里钟”,但抗战爆发 苏州沦陷后,钟声大约还没有响过。自己软禁在此,也从未听到过钟声。有过几次,站在大钟前沉思,也很想轻轻敲它一下或重重撞它一下, 都不敢碰它。今天,怎么有人敲钟了?
  只见江怀南起身从桑皮纸糊着的格子窗户破隙处向大殿方向张望了一下,说:“有些皇军在双手合十礼拜菩萨。看来,是皇军在敲钟!”
  钟声继续“当!当!当!”在悠扬响亮地传来。
  江怀南看见寮房里空气紧张,童霜威和方丽清似乎都被这突然由日本军人乱敲的钟声震住了,都沉默住不声不响。他想使空气轻松轻松, 豁达地说:“提起这钟,我战前在吴江做县长时,到苏州来游寒山寺,听人说起过一个精彩的传说:有一年下了特大暴雨,天像决了口漏了似 的,哗哗哗哗,寒山寺四周都被滔滔洪水淹没了!这天,当家和尚寒山和拾得愁眉苦脸站在庙门口,看到不知哪里漂来一只大钟。钟口朝上, 摇摇晃晃,像船在漂浮。显然是天赐神钟。和尚们一起来打捞,可惜怎么也捞不上来,铜钟动也不动。拾得一拍巴掌,拾了根竹竿一撑,纵身 跳进钟里,要把铜钟撑近崖边。谁知铜钟忽然随风而去,载着拾得漂走,转眼间不知去向了!”
  方丽清专心在听,叽咕了一句:“偷鸡不着蚀把米了!”
  江怀南自顾自地讲故事:“原来,铜钟向东方漂去,飘洋过海,到了日本!日本人想尽办法把钟拉上了岸,拾得就在日本的庙里住下了。 寒山想念拾得,染了重病。这时,请来能工巧匠,仿照那只漂来的铜钟的样子,铸了一口大钟,挂悬在寒山寺的钟楼上。每天每夜,寒山在寺 里敲钟。说也有趣,钟声竟会飘洋过海,传到日本寺庙内去。拾得听见了钟声,知道是寒山想念他、呼唤他的钟声,就也‘当当’敲响铜钟作 为回答。这样,两人虽在两个国家,一衣带水,相隔几千里,但不断的钟声,使两人心心相通,情谊永存。”
  讲到这里,方丽清似乎听故事入迷了,感动地说:“啊,还有这么个传说?”
  江怀南借题发挥了,说:“是呀,我近来常想,中日两国,是兄弟之邦!这个民间流传的故事就是明证。中日之间应当和平,不应当打仗 。今天到寒山寺来,听到友邦军人敲钟,使我极为感动。看来,在过年的时节,这是一种祥和之气,也是友邦军人祈祷中日和平的虔诚心意。 拙见不知秘书长以为然否?”
  童霜威心里生气,想:做了汉奸的人真是处处都像汉奸,也处处要想尽办法替自己贴金。就这么一个胡编出来的传说,加上日本军人跑到 寒山寺里来乱敲钟,就会发出这么一通汉奸谬论!中日两国民众的友好交往源远流长,中日两国确实也应睦邻友好。可是日本明治维新后为实 行田中奏折不断侵略欺凌中国。这些年来,占我东三省,占我华北,蚕食野心,贪得无厌。中国忍无可忍,爆发了救亡的全民抗战。敌人手握 屠刀,烧杀奸淫,无所不用其极,利用汉奸敲骨吸髓助纣为虐。在这种时候,身为中国人,置身沦陷区敌人铁蹄之下,却来侈谈和平,谄夸双 手沾满血腥的敌寇爱好和平,真是毫无中国人的骨气!毫无心肝!……但不愿反驳,闭上双眼,作老僧入定状,似乎听而不闻。
  钟声仍在“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那伙日本军人敲得起劲,乱七八糟地敲,嘻嘻哈哈起哄喧嚣。
  方丽清还是坐在那里嘀嘀咕咕:“……打什么断命仗!杀千刀的仗!早点和平了多好!”
  童霜威突然睁开眼来,朝她看看。见她那银狐围脖上狐狸的两只玻璃眼珠子又冷森森闪着光了。他压着心里的不快,对着方丽清问:“家 霆,他好吗?”
  方丽清冷漠地点点头,看得出心里不高兴:“有吃有穿养着他,怎么不好?‘隔层肚皮隔层山’,旁人的肉贴不到自己身上!他不会亲热 我,我也不会拿他当儿子!”马上又嘀咕起来:“你怎么也不问问姆妈和雨荪、立荪他们?只知道问你自己的宝贝儿子!大家都为你牵肠挂肚 提心吊胆,你就只记挂着自己那个杀千刀的宝贝儿子?”
  童霜威两道眉都纠到一起了,心里十分不受用。这女人还是那么漂亮滋润,但也还是那么不明事理!
  方丽清继续发牢骚:“你的宝贝儿子,从你不在家后,晚上常常出去!有女人常常打电话来!听说交了女朋友了!传经碰到过,说他陪女 朋友逛马路。年纪轻轻不学好,呒出息!现世报!”
  江怀南观察到童霜威心里冒火,岔开话题说:“秘书长可能有所不知。那谢元嵩,他既参加了和运,又背叛了和运,竟在你被请到‘七十 六号’后不久,突然不告而别,到香港去了!”
  童霜威把眼疑惑不解地朝江怀南看着。
  江怀南语气带有惋惜和怨尤:“据说,现在已经去了重庆!此人无情无义,朝秦暮楚,不讲交情,真是个不可救药的大滑头!他到了香港 ,不但在香港报纸上发表文章,大骂和运,还在香港报纸上公布了汪先生、周佛海他们同友邦谈判的密约,糟糕得很!”
  童霜威十分吃惊,稍停才平静下来,想:怪不得那次见到汪精卫时谈起谢元嵩,汪精卫和李士群都破口大骂。原来谢元嵩突然又离开上海 跑了呀!看来,连我被囚至今也是受了他的牵连了呢,这个开口闭口“老实”、“诚恳”的滑头!他瞒着我替我签名,盗用了我的名字害苦了 我,又奉命一再劝我落水附逆。可是结果自己又突然跑了,我却身陷囹圄在此倒霉受罪!真是从何说起!……越想,心里越像有蚂蚁爬、有火 灼,不禁问:“他为什么要跑?”
  江怀南摇着头:“谁知道呢?他突然失踪后,外界传闻,有的说是僧多粥少他嫌重要的肥缺内定给了别人,油水不大,他又同周佛海有矛 盾,愤而出走的;有的说是他主张汪应当与蒋合作,现在见汪脱离了合作轨道另搞一套,他就有跳出圈子之意;也有的说,他感到汪无力量解 决中日问题,失望而出走的。总之,此公向来神鬼莫测。看来大智若愚,实际城府极深,别人是无法猜度他的葫芦里卖什么药的!”
  方丽清在一边插嘴骂了起来:“杀千刀的!他临走前还借了怀南一大笔钞票,一声不响就走了。”
  江怀南苦笑,笑得故意好像气度恢宏,是做给童霜威看的,说:“那倒没有什么,人去交情在嘛!我为人历来是讲交情的。他突然写信给 我,约我由苏州到沪一晤,当面说:‘南京“维新政府”不久将寿终正寝、树倒猢狲散了!你这“维新政府”的江苏省政府教育厅长,眼看快 要下台。我有心助你一臂之力,在汪先生组成国民政府还都后,分得一杯羹。不知是否有此兴趣?’我听后,当然感激,他便说有急需,拟与 友人筹建一个公司做生意,要我暂挪一笔款项借给他。款子数目不小,但看在当年交情分上,我如约给他将支票送去。谁知他上楼就撤梯,第 三天,人竟逃之天天了!”
  童霜威闭目听着,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同谢元嵩相交以后,上他的当本来不是一次了。许多事都一起浮上脑际,特别想起在“好莱 坞乐园”时谢元嵩说的:“其实,人生就是一场赌博!命运押上去,有胜有败。不过,人生不赌博有什么意思呢?赌赢了就能享乐!我这人是 喜欢赌一赌的!赌赢了的那种乐趣,是无法形容的!”童霜威想:谢元嵩确是政治舞台上的一个赌徒呀!他是算输了还是赢了呢?他本是汪系 的人,跟着汪精卫卖力,到了上海,又帮汪逆拉人落水。这是下了一次赌注,但突然又逃跑了!是因为感到输了才逃亡的呢?还是认为逃离“ 孤岛”去到重庆,把赌注下到那里赢了可以捞取更多的好处呢?……头脑里乱糟糟,想不出个头绪来,只感到自己被谢元嵩出卖得好苦!江怀 南损失了一笔钱,那是他做了“维新”的汉奸,又想重新投靠汪精卫,咎由自取!可是我,纯粹被谢元嵩当作了下赌注的筹码。他瞒着我替我 签名参加汉奸的伪“六大”,不外是讨好汪逆,表示他拉到了我这样一个人物落水,对“和运”作出了贡献。他替汪逆作说客来劝我落水与汪 逆见面,也不外是同一用意。我未曾动摇,结果被绑架、软禁至今。他却自由自在,突然远走高飞去抗日大后方了。真是个七十二变的孙悟空 啊!
  那些日本军人大约已经走了。钟声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停止。寒山寺里又变成一片死寂。
  童霜威“唉”地叹了一口气,把头直摇。
  方丽清用一种鄙夷埋怨的神情,睁着两只水汪汪的眼睛滴溜溜看着童霜威说:“谢元嵩这个赤佬,坏是坏,但一个跟斗十万八千里,哪像 你呀!你是个捧金碗讨饭的戆大!人家想在上海做官就在上海做,不想在上海做官就到重庆去做。你呢?你开口闭口不做汉奸,落得个关在庙 里来修行,合算吗?重庆会给你官、给你钞票吗?‘人争一口气,佛受一炉香’,你呢?你叫做一步走错,满盘皆输!道道地地的赔本生意! ”
  童霜威像被她泼了一头脏水,心里烦透了,只能嘴里念经:“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用右手食指仿照木槌敲着木鱼打拍子, 一句又一句。他要用念佛来克制自己的痛苦与烦恼。他对方丽清银狐围脖上的两只凶恶的玻璃眼珠子反感透了,觉得那就像方丽清的心,冷森 森的,恶毒又卑琐。他不爱看!
  江怀南忽然叹一口气,用十分关切、十分亲热的语气恳请地说:“秘书长,今天我陪师母来,是家岳丁啸林帮助走了门路,找了李士群才 能来的。他们有个好意,要我陪师母来劝劝您。俗话说‘既来之,则安之’,又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以秘书长您的名望地位,汪先生 寄望甚殷。新政府的组成在即,人员名单即将确定,还都日期也已定在三月下旬,良机千载难逢,除国民党外,还有不少政党的领袖都参加了 ,济济一堂!”
  童霜威念着佛,耳朵不能不听,听到这里,又气又好笑,想:什么济济一堂呀?“社会民主党”的党魁汉奸江亢虎,他的党听说连一个党 员也没有;“国家社会党”的汉奸诸青来和“中国青年党”的汉奸赵毓松都是些低档的马路政客,完全是花钱买来替汪精卫的“和运”吹喇叭 抬轿子的!算什么东西!
  只听江怀南劝道:“人生一世,草生春夏,该有远虑,应知近忧。身在宝山,何必空手?是否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复,让师母带个回信给 他们?”
  见江怀南又厚颜来劝说,满口奴颜婢膝的汉奸谬论,童霜威强自忍耐,闭着双目,一言不答。
  方丽清看不过去,怨怪地说:“人家怀南一片好心,费了多少事,出了多少力,陪我来苏州看望你。你不要让人好心无好报抹一鼻子灰呀 !你一向放着鹅毛不知轻,顶着磨盘不知重,也该学学本事,懂得风从哪里起,雨从哪里落!不为自己着想,也该多为我想想呀!再说,怀南 的厅长快下台了,你要是出来,也可以帮帮他忙,替他弄个肥缺呀!张三有钱不会花,李四会花又无钱!你这个张三呀,真气死急死人了!”
  听她口上“怀南”叫得亲热,又见她对江怀南那种亲昵体贴劲儿,更听她说出来的话句句有刺,童霜威真想拍桌子破口叫她“滚”!终于 ,还是忍住了气愤,闭着眼仍旧在念:“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江怀南觉得方丽清的话过火了,又见方丽清当着童霜威的面脱口而出一声一声“怀南”地叫,眉眼神情间又老是流露出一种暧昧,心里发 急。他是个聪明机灵的人,见童霜威老不说话,面部神情有时又表露出一种强自克制的气恼,明白童霜威已经心如死灰。在寒山寺被软禁并没 有能使他产生畏惧或悔悟。明白今天来是达不到目的了,不禁长长叹了一口气。他今天来,确是想规劝童霜威回心转意,好对自己的前程有利 ,顺便借此机会早早把方丽清邀到苏州欢聚几天。他本以为童霜威遭了这一场无妄之灾,说不定已经战战兢兢,想不到来后竟碰了钉子,心里 不快,咳嗽几声,说:“秘书长,我是诚心一辈子给您做心腹人的!像唱戏一样,坏的配角能把主角砸下去,好的配角能把主角抬起来。秘书 长如果出山。我是供您驰驱的。这次来后,不知哪天才能再来看望了!刚才的话,都是出于真心,请秘书长三思斟酌!”
  方丽清在一边,气红了脸,仍朝童霜威发泄怨尤:“你不要顾前不顾后,顾三不顾四。鬼迷张天师,把好话都当耳旁风。这次你再不听劝 ,你一辈子在庙里当老和尚,我也只好不管你了!”
  江怀南听方丽清说得绝情,在一旁忙顺势说好听的:“师母好说,师母好说!我明白你是希望秘书长快点回心转意,好和你一同回去,纯 粹一片好心。但千万不要着急,我们改日可以想法再来。”
  不料童霜威铁硬地吐了一句:“以后,不必再来看我!”说毕,闭目静坐,不再睁眼。
  话谈到这种地步,似乎只好不再往下进行了。
  江怀南又叹一口气,半真半假。同方丽清作了个眼色,方丽清又掏出手绢拭眼泪。两人站起身来,看看外边,雪花又在飘飞了,乱琼碎玉 铺得满地都是。
  方丽清最后发泄:“这么大的风雪天特地来看你,想不到你良心给狗吃了!……”说着,呜呜地哭起来。接着,又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叠钞 票,放在童霜威身旁,说:“带来给你的零用!”
  但,童霜威像已入定,闭眼无声,长袍棉鞋,胡须很长,仔细看他,比遭绑架时苍老得多了。
  江怀南恭恭敬敬又是一个九十度鞠躬,说:“秘书长保重,我以后再来!”他劝解着在揩眼泪的方丽清:“师母,不要难过了!早点走吧 。这条路上不大安全,有时有便衣队!前不久还出过事打死过一个东洋人。”说着,他同方丽清掀帘走出寮房,向前走去。
  外边,飞雪纷纷扬扬,愈下愈大了。“陪伴”童霜威的中年冷面人,掀开棉门帘朝里张望了一下,见童霜威坐在那里闭目不动,他又赶着出去 送江怀南和方丽清出庙门。看着他们,上了等候在庙门外的那辆马车,马车蹄声“嘚嘚”地走了。这时,寒山寺苍黄色已经斑驳淡褪的照壁墙 外,静静的空间,都让白雪填满。雪花随风旋舞,溶入迷茫的空际。远处枫桥镇那面,混沌一片,天地一色。风雪迷漫中,不一会儿,马车连 影子也看不到了。
  三
  童家霆始终处在一种十分压抑、激动的感情中。
  爸爸被绑走后的第二天,他照常去慕尔堂学校里上课。他的脸上还带着伤。同学们问他是怎么一回事,他说是昨天不小心碰伤的。课间休 息时,程心如同他在一起,用一种同情的目光看着他,慰藉地说:“家霆,昨晚的事,我今晨已经听看弄堂的阿三说了!你爸爸给绑架走了, 是不是?”
  家霆想哭,忍住没淌眼泪,简单将昨晚的情况讲了一些。说:“详情晚上我告诉你。”
  程心如哼了一声,说:“一定是‘七十六号’干的事!这下,恐怕危险了!”说完,叹气,胖胖的脸上布满阴云。
  晚上,家霆吃了饭,找了余伯良去仁安里十五号程心如家见面。心如的爸爸到《大美晚报》馆上夜班去了。他妈妈是个瘦小体弱十分和善 的妇女,平时操劳家务,买菜、烧饭、洗衣、缝补……整天忙忙碌碌,对儿子的好朋友总是特别客气。三个人在程心如的小房里关起门来谈心 。听家霆含泪详细讲了昨晚发生的事以及前前后后有关的一些事。三个高中一年级学生都热血沸腾。
  程心如手攥着拳头气愤地说:“孤岛形势是越来越险恶了!我爸爸已经对我说过:如果形势再坏下去,他打算想办法带我走,离开孤岛去 抗日,决不在此地受敌伪的威胁和残害了。”
  家霆问:“是从香港去重庆吗?”
  程心如摇头,说:“不!你别以为要抗日只有到重庆!现在上海四周近有淞沪郊区的游击队,远有江南抗日义勇军的武装活动,苏南许多 县里也有新四军的游击队。另外,过长江到苏北,有新四军,去皖南泾县一带也有新四军。听我爸爸说,上海各界派代表去慰问过两次。”
  家霆想:你也太小看我了,好像就你知道这些。他马上想起了死去的妈妈柳苇,也想起舅舅柳忠华和杨秋水阿姨。但他觉得这些都是不能 乱讲的,就闷住不作声了。
  余伯良听得有滋有味,问:“新四军打过大胜仗吗?”
  程心如说:“当然!去年,虹桥飞机场遭到袭击,毁了好几架日本飞机,就是他们干的!”
  家霆说:“心如,你有这方面的报刊杂志拿点给我和伯良看看不好吗?”说这话时,他想起了在香港时,给他补习的黄祁老师常给他看许 多进步报刊的事。共产党在武汉出的《新华日报》那时连爸爸也是能看到的。
  程心如站起身来,走到他爸爸住的那间房里去了。一会儿,抱来了一叠杂志和报纸,有《译报周刊》,有《民族公论》《每日译报》,有 《良友》画报,也有英文《大美晚报》……上面都刊登了报道新四军的文章和照片,有的是一个叫杰克?贝尔登的美国记者写的,他到皖南采访 过。有新四军作战和缴获战利品的照片,还有上海去的慰问团向新四军献锦旗的照片。《每日译报》上还登了群众捐献运动收到捐款人捐款的 长长名单。
  程心如说:“只找到这么一些,有些不知给我爸爸收到哪里去了。”说起他爸爸,他脸上有尊敬和骄傲的神色。
  家霆和余伯良翻着心如捧出来的报刊,心里既高兴又激动。家霆又逗起了思念:舅舅柳忠华和杨秋水阿姨他们在上海一定很忙。可是却又 再也见不到舅舅,杨阿姨也叮嘱我不要再找她。爸爸出了事,我也不能找到舅舅商量,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阢陧。……翻看着杂志,说:“心如 ,你这些事以前怎么不早说,也不早把这些报刊拿给我们看看?”
  程心如笑着,带几分严肃地说:“家霆,老实告诉你吧!我那时听说你爸爸是个大官儿,可是又想:他为什么住在‘孤岛’不去大后方抗 战呢?这样的人,说实话,是可能做汉奸的。有些事有些话就不想乱说了!现在,知道你爸爸不肯做汉奸、被绑架这些事,我又知道你是个爱 国的热血青年,同你讲讲就觉得没什么关系了。”
  家霆叹了一口气,落下泪来,十分伤心。
  程心如诚恳地劝慰他说:“现在,你也别急,托人走门路打听打听,看看怎么办?不过,我想,既被绑架,就很危险了,如果不肯当汉奸 ,被杀被害都可能。不过,萧伯纳说过:‘生使一切的人站在一条水平线上,死使卓越的人露出头角来!’我觉得,一个中国人,宁可死,也 是不能当卖国贼的!这点,你父亲也许能办得到。”
  家霆愤然点头:“我想,他是能办到的!如果他被杀了!”他湿润着眼眶激昂地说:“我一定要给他报仇!要是有支枪,我要想法找到汪 精卫,一枪送他的狗命!”
  余伯良带三分天真地说:“万一你爸爸被逼迫得实在没有办法了,下了水呢?”
  程心如在他肩上打了一拳,责骂他说:“你乱七八糟胡说些什么!”
  家霆气红了脸瞪着余伯良,恨恨地说:“他绝不会落水的!我了解他的为人!假若,他投降做了汉奸,他就不是我的父亲!我就远远离开 他,独自去闯荡江湖!”说完,泪水哗哗流得满面。
  余伯良着急了,说:“家霆,我那是胡说八道,你别听到心里去。”他嘴里咂咂有声,一副自谴的神态。
  程心如安慰地拍着家霆肩膀,热情地说:“家霆,不要难过!我想,中国绝大多数人都是爱国的!做汉奸的败类在四万万五千万人里到底 是少数。你这点不要担心。我在想,为了报复‘七十六号’绑架了伯父,我们今晚写一批痛骂敌伪的传单准备散发一次,而且要到热闹的南京 路上散发,你们赞不赞成?”
  家霆擦干眼泪,振奋地说:“当然赞成!”
  余伯良兴高采烈,点头说:“太好了!说干就干!”但又问:“南京路上人那么多,怎么散发呢?”
  程心如笑笑,胸有成竹地说:“白天我就想过了。你们知道那个慈淑大楼吗?慈淑大楼下边是大陆商场。慈淑大楼有一面朝着南京路闹市 。慈淑大楼里我去过。它楼上有精武体育会,也有医生的诊所、律师的事务所,还有学校。上楼下楼很方便。我本来想:就到那上边去,到楼 梯旁靠近南京路的窗口里,将传单撒下去!下边是人头济济的南京路,一定会引起轰动。”
  家霆的兴致也起来了,说:“太好了!”
  程心如摇摇头突然接着说:“可是不行!我后来特地去侦察了一下,发现那些临街的窗户都是钉死了的,开不开。只有一个地方例外,就 是四楼上的女厕所。我去侦察过,女厕所隔壁是男厕所。那男厕所可惜窗口不是面临南京路的,女厕所却有窗朝着南京路。但我们却不能钻进 女厕所去撒传单呀!这就是个难题了。”
  家霆立刻想到了欧阳素心。自从昨晚爸爸被绑架后,他就想把不幸的事告诉欧阳素心。他有把握地说:“不要紧!我想,我来找欧阳素心 办,你们看好不好?”
  余伯良拍巴掌:“当然好!对了!找她干!我们陪她去!”
  程心如却严肃地说:“她不会泄露秘密吗?”
  家霆斩钉截铁说:“绝对不会!”
  程心如盘问地说:“家霆,你最近同她关系有进展吗?”
  家霆腼腆地说:“老同学了!我心里喜欢她,可是说真的,也没谈恋爱。”
  程心如思索着说:“上次听你介绍,她父亲也是政界的人物,怎么也在上海住着呢?”
  家霆说:“弄不清!反正欧阳素心好像也不大爱管她父亲的事。”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程心如不客气地问。
  家霆被心如严肃正经的表情引笑了:“让我说一件她的事给你们听吧!有时候,她心里烦闷,看到穷人又同情,就带上许多零钱,从家里 逛到霞飞路,一直沿霞飞路逛到善钟路。遇到叫花子就给钱,一路给下去,一直到把袋里的钱给光,才又走回家来。”
  余伯良欣赏地说:“她心地善良!让她也参加我们的‘爱国党’吧!这下我们有了四个党徒,还有女的,我看不错。”
  家霆想起了舅舅柳忠华那天说起党派的那段话,说:“这次发传单,就不用‘爱国党’的名义了!国民党、共产党都有那么多人,我们组 织这个‘爱国党’有什么意思?人家看了署名,靠不住会好笑的!干脆我们在传单上不署名,谁看了传单都会知道是爱国的中国人干的,反倒 好!”
  程心如点头:“家霆的话有道理,我同意!我们这个‘爱国党’让它完蛋算了!”又说:“我们就干吧!让欧阳素心参加,一起去散发传 单,我觉得不错。家霆,今夜我们把传单写好,明晚散发,好不好?欧阳的事由你去办!”
  家霆点头:“明天下课后,我同欧阳约定地点见面,同她谈谈。我估计她一定同意,绝无问题!”
  程心如去一张玻璃书橱顶上拿下几叠红、黄、绿色的纸张来.用刀裁成一条条的。家霆用笔起草传单内容。三人又一同确定传单上写些什 么,不外是:“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民族败类大汉奸汪精卫!”“打倒无耻的汉奸特工总部七十六号!”“抗战到底!抗战必胜!” “向抗日蒙难的烈士致敬!”“以血还血!杀尽汉奸!还我河山!”
  三人加油干,每人写了百把条。程心如说:“够了!不能太多!”三人分手,家霆也就走回家去。
  爸爸不在,他更怕进这个“家”了。这一天,仁安里二十一号空气阴沉,消失了麻将牌的哗哗声,也听不到戏迷方传经放京戏唱片声了, 只听到方丽清常常哭泣。方立荪、方雨荪加上方老太太以及“小翠红”、“老虎头”、巧云等,都在方丽清房里谈心,劝慰。家霆回来时,已 经十点多钟光景了。他不知该怎么办,到方丽清房里去劝慰方丽清吧,怕碰钉子讨没趣;不去吧,又觉得说不过去。想了一想,决定还是上三 楼自己房里去看书算了,却在楼梯口碰到弥勒佛似的方立荪。方立荪头上戴顶黑缎瓜皮小帽,这种帽子如今戴的人越来越少。方立荪有时还喜 欢戴,他剃的光头,戴这种帽子舒服。他腆着大肚子,酒气熏人,见到了家霆,咳嗽了一声。
  家霆叫了一声:“小娘舅!”
  方立荪用牛眼瞅瞅他,说:“到哪里去玩了?你父亲出了事,你娘伤心得要死要活,你也该在家里蹲蹲呀!”
  家霆不好回答,只好听着训愣住不做声。
  方立荪继续训斥:“你父亲是只敲不响的钟、打不响的鼓!人家好心好意请他当上宾他不干,硬要拿鸡蛋碰石头!现在落得个尿盆扣在头 上,弄不好还要丢性命。你娘是破屋又遭连夜雨。我们这些做亲眷的也受牵连!唉!”他长叹一声,“就怕船到江心补漏迟了!”
  家霆听了生气,只好不说话,眼见方立荪打着饱嗝,挺着肚子进盥洗室了,他正想要上三楼,见“小娘娘”方丽明急急忙忙一阵风从楼下 跑上来,气急慌忙地说:“电话!电话!……说是从姐夫那里打来的,让姐姐接电话!”
  家霆一听,一怔,心里复杂得很,见方老太太扶着头发蓬松的方丽清从房里出来了,要往楼下去。后边方雨荪、“小翠红”等也都跟着。 又见方立荪腆着大肚子从盥洗室里急急忙忙系着裤带出来了。
  方立荪大声说:“我来接电话!你们在边上听着好了。”
  楼梯上的人一窝蜂往楼下走。家霆跟在最后边。大家都守在客堂问旁的电话机前,听方立荪拿起听筒讲话。
  方立荪用平时少有的客气谦恭语气说话:“喂,哪里?噢噢噢,我叫方立荪!是,童霜威是我妹夫……对,对对……”对方的声音听不很 清楚,呜里哇啦,讲了一通,只听得方立荪连声“噢噢噢”“呣呣呣”“对对对”,最后又问:“他人好吗?”
  对方的回答,可能是说很好,让放心。
  方立荪点头,巴结地说:“明天准六点钟,我们将衣物送去!”接着,对方电话先挂,方立荪也“克”地挂上了电话。
  众人七嘴八舌地问方立荪:“怎么了?”“说些什么?”方丽清坐在红木椅上又用手绢捂住眼睛嘤嘤哭了起来。
  方立荪吐了一口气,说:“勿要紧的!勿要着急!是‘七十六号’来的电话!一切优待,人也很好!叫妹妹放心!说是明天下午六点钟让 派一个可靠的人准时到沪西兆丰公园门口给妹夫送衣物,让把冬天的衣物送齐全,还有啸天看的那些诗书!吃的用不着送!”
  方老太太拭着眼泪问:“啥时候能放回来?”
  方立荪把头摇摇:“回来?回不回来那就看他自己了!”
  “小翠红”好心地安慰说:“姆妈不要急。立荪不是说他去托丁啸林去打听打听说说情吗?总会有用的。现在知道人是在‘七十六号’, 快托丁啸林去讲讲吧!”
  方立荪看看哭泣的方丽清和方老太太,拿下头上的瓜皮小帽,用手搔搔光头,说:“老鼠要偷油,猫儿要吃腥!像童霜威这种不识相的戆 大只会自作孽!他是个吃戗不吃顺的人!我看现在被人抢亲强抬进了花轿,看他嫁不嫁人?他要是肯点个头同人家拜天地,也许明天后天就能 坐汽车大摇大摆回来;要是还是牛脾气,‘七十六号’不吃你这一套!”说完,连连摇头。
  方雨荪一脸晦气,双手插在西装裤袋里,说:“商量商量,明天派谁送衣物去。”
  他话刚出口,家霆在一边说:“我去!我来送衣物去!”
  没有人答理他,好像谁都没有听见他说话。
  方立荪朝着方雨荪说:“明天再商量吧!”
  于是,一伙人围着方丽清又从楼下上楼了,将家霆独自孤零零地丢在楼下。
  家霆既没趣又伤心,更不甘心明天不给爸爸送东西去。他觉得是他该做的事,他想见见爸爸,他想问问情况。所以他也跟着上楼。见大家 都在方丽清的房里像开会似的嘁嘁喳喳,他就也走进方丽清房里去,对方丽清说:“姆妈,明天,我来给爸爸送东西去!”
  真奇怪,大家本来在说话的,见他进来,都闭了口。听他这样说,方丽清也没理睬他。
  方立荪弹起眼珠厌恶地看看他,硬邦邦地说:“用不着!你办这种事不老练!一部真经要让法师念。派郑金山去送,他送稳妥!”
  家霆生气,站在一边浑身不带劲,只得走出方丽清的房,自己上了三楼,关上房门伏在床上痛哭了一场。
  啊,多么孤单呀!孤单得像一只失群的鸟儿陷身在无边无际的沙漠中一样。此时此地,如果见到舅舅柳忠华多么好!舅舅在哪里呢?怎么 才能找到他呢?他转眼又想起了欧阳素心。此刻,如果欧阳素心在身边多好,可以向她倾诉自己心里的痛苦。但是,此刻只有自己孤身一人, 好凄凉啊!他突然又有了一种奇怪的想法:少了爸爸,我现在很像一个遭到强盗洗劫变得一无所有的人了,我的前程似乎一下子变得暗淡无光 了。欧阳素心知道了,会像以前一样瞧得起我吗?我既然丧失了匹配她的条件,我还应该同她加深关系吗?……他想着,心里难过,也很踌躇 。最后,终于又想:唉,欧阳那么纯洁善良,我怎么能这样乱想去贬低她呢?
  他困乏了。脱衣上床,钻进了冰冷的被窝。关了电灯,房里暗了,对面人家的电灯光映进屋来。耳边听得见不知远处哪家打麻将的“啪啪 ”声和“哗哗”声。他很挂念爸爸,尽管刚才方立荪接电话后说是“优待”,他意识到爸爸不屈服是必定要吃苦的。他闭上眼刚睡着,便梦见 爸爸一身血污,仿佛受了酷刑在呻吟。从小已经失去了妈妈,现在怎么能再失去爸爸?流着苦泪,他惊醒过来,对面人家的电灯光仍射在床前 像白霜一般。怎么办呢?怎么救爸爸呢?真是无计可施啊!
  辗转反侧,脑里一分钟也不得安宁。先前听大舅妈“小翠红”说:方立荪要去找丁啸林。丁啸林这个海上闻人,同日本人来往不少,听说 他给“七十六号”介绍了不少徒弟去做特工,同“七十六号”当然是有密切关系兜得转的。但他能说情让“七十六号”释放爸爸吗?爸爸要是 同意落水附逆,当然会平安释放,如果坚贞拒绝落水,恐怕是回不来的了。
  一夜七想八想,第二天一早,他头里昏昏沉沉地去学校上课。天阴沉沉的,像要下雨,这种天气增加了人心里的不快。
  上午四节课,都是马而虎之听过去的。中午,他不回仁安里吃饭,在慕尔堂旁边的一家烟纸店里借打了一个电话给欧阳素心。欧阳素心上 学去还没有回家,接电话的是银娣,轻声说:“小姐一会儿就会回来吃中饭的。”
  他叮嘱银娣:“欧阳回来了,让她立刻到环龙路霞飞路口白俄开的‘白拉拉卡’西菜店同我见面。”
  银娣一口答应。挂了电话,他匆匆搭车赶到“白拉拉卡”去。
  他昨晚本来决定傍晚找欧阳素心谈撒传单的事,然后陪欧阳素心同程心如、余伯良见面一同去慈淑大楼撒传单的。但昨晚接到“七十六号 ”的电话后,他如受寒流袭击,迫不及待地想早点见到欧阳素心,沐浴一下温暖的太阳和和煦的风,得到一些慰藉和安抚,以减轻一点艰难和 不幸的沉重负担。
  坐公共汽车又转电车,他急急忙忙赶到“白拉拉卡”,本以为是会先到的,不料欧阳素心已经背对着马路站在附近一家外国人开的照相馆 门口在看橱窗里的照片等候着他了。
  欧阳素心戴顶自己编织的带有一个大绒球的尖顶白绒线帽,穿件银灰色的海勃龙短大衣,围一条黑色羊毛围巾,漂亮得使走过的人都回头 看她。其实,她穿得朴素,并不花哨。真像伊索寓言里讲的:“美丽的鸟之所以美丽,不一定由于它有美丽的羽毛。”
  家霆心里高兴,飞步跑过去说:“真没想到你这么快已经到了!”
  她笑笑,没有回答,忽然指指照相馆玻璃橱窗说:“看,有趣不?”忽然发现他脸上的伤了,说:“啊,你怎么啦?”
  他没有回答,抬眼一看,橱窗里一个金边大镜框,里边是希特勒的半身戎装相,国社党的制服胸前佩着铁十字章。希特勒额上一绺歪歪的 尖发,唇上一撮短髭,两只歇斯底里的眼睛凶狠闪光,面目可憎也可笑,却威风凛凛。他厌恶地说:“这个崇拜尼采超人哲学和达尔文弱肉强 食理论并创始法西斯主义的魔王,长得像个小丑,可恨他竟想主宰全世界,将战火烧红了欧洲!”
  欧阳素心看着他的眼睛,说:“你懂吗?这是家德国人开的照相馆。不过,我听说,并不真是德国人,老板是被纳粹党驱逐出来的德籍犹 太人。可是,最近,看到希特勒在欧洲疯狂得势,就把希特勒当祖宗供起来了。你说这是愚昧还是狡黠?”
  他摇摇头,说:“兼而有之,肉麻当有趣,可悲也可怜!”又说:“走吧,到‘白拉拉卡’去。”
  两人一起向“白拉拉卡”走,到了“白拉拉卡”门口,欧阳素心指指橱窗说:“看呀!这里也有有趣的事,真是咫尺之间也能看到世界风 云哪!天下怎么能平静?”
  家霆一看,橱窗里用金边镜框摆着一张斯大林的巨幅画像。斯大林浓眉大眼,风度翩翩的头发,威武的胡子,胸前悬着勋章,脸上带着微 笑。他不禁笑了,说:“嗬,是有意思。两家邻居,各人挂各人的,像唱对台戏。不过──”他沉吟着问:“‘白拉拉卡’的老板不是白俄吗 ?”
  欧阳素心点头:“是白俄呀!听说是个大贵族呢!但被赶出来流亡在上海许多年了。论理,是应当仇恨斯大林的,可是现在却摆出了斯大 林的像对付邻居的希特勒呢!”
  家霆思索着说:“是啊!无论如何,俄罗斯总归是他们的祖国嘛!……”他觉得有很多的感想,一时又说不出来。
  罗宋大菜,迅速便宜,价廉物美,中午顾客很多。欧阳素心推开玻璃门朝里一看,进去吃饭没法谈话,说:“家霆,人太多了,进去没法 谈话。”她好像不想进去。
  家霆点头,说:“人太多了!我今天要告诉你些秘密,陪我啃面包吧!”
  欧阳素心笑了,笑得很甜,那双眼睛又好像在跳动着希望的火苗了,说:“走!买两个罗宋面包,我们进法国公园里去啃!”她走进“白 拉拉卡”,一会儿攥着两个两头尖的罗宋面包出来了。
  天,突然下起了蒙蒙的小雨花。雨丝又细又密,像是编织得十分精致的一张半透明的无边无涯的蛛网。
  欧阳素心仰脸朝天上看看,说:“毛毛雨不会使衣服湿透的。走吧,我喜欢在雨中踯躅。”
  法国公园里,在寒冷阴霾的冬日,游人稀少。天热时,常有些父母和保姆带了小孩来玩耍,现在不见踪影了。夏天时,碧绿清澈的池水, 现在混浊了,漂浮着腐败的落叶和灰尘。本来苍翠葱茏的法国梧桐,早已枝丫光秃秃地像老妪干枯的指掌,默然伫立。
  两人冒着寒风并肩谈话,干啃着咸味的硬罗宋面包。
  欧阳素心着急地说:“家霆,快说吧,什么秘密事?”
  家霆先详详细细把爸爸前晚被“七十六号”绑架的事说了。
  淋着碎雨花,欧阳素心静静听了,着急地说:“怎么办呢?”她眼圈发红,“我是估计你一定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昨天上午和昨天晚上 我两次打电话,都说你不在。现在,你打算怎样呢?”她看看他脸上的伤痕,心里难过。
  家霆摇摇头,莫衷一是,说:“唉,只能听天由命了!”他忽然像经过充分考虑似的说:“欧阳,我想,今后我的人生道路不会是平坦的 。我也没有一个有地位的爸爸可以依靠了!本来,我在小时候,爸爸对我说过:等我长大了,到了高中或者大学,就送我出国去留洋。但现在 ,像一场春梦醒来,这些都似乎谈不到了。继母一向对我冷淡,如果爸爸有了三长两短,她一定会马上同我断绝关系的。那时,我会怎么样? 自己也难以预卜。我总有一种预感,要经历很崎岖的生涯,才能闯出自己未来的路来。也许,会成功;也许,会失败。因此,我……”
  欧阳素心忽然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家霆。眼神饱含责怪,也似有诧异。她突然说:“你同我讲这些什么意思?”
  家霆有点嗫嚅了,说:“我是如实地把心里想的告诉你。昨夜,我想得很多,一夜也没睡好。我觉得,我们是老同学、好朋友,认识你我 感到幸福。但正因为这样,我也愿意你幸福,不愿让我的不幸连累了你。”
  欧阳素心秀雅美丽的脸上忽然变得惨白了,说:“我懂了,你的意思是说我:势利、爱虚荣、不讲情义,是吗?”
  冰凉的细雨中,家霆惶恐了:“没有这意思,我是说──”他越想辩解,越是说不清了。
  欧阳素心伤感地把头摇摇,蓦然垂下眼帘,用一种哀怨多情的声调说:“家霆,你应当了解我。我不是那种人!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如 果你有喜悦,我愿分享你的一半;如果你有痛苦,我为什么不能分担你的一半?千万不要胡思乱想!也许我们之间有缘分!我喜欢你!没有任 何条件地喜欢你。只要你上进,只要你始终是一个正直的好人,只要你永远对我好。我,永远是你的最好最好的朋友!”
  家霆灵魂感动,心里发热,鼻子发酸。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话回答她,语言是显得这样无力。稍停,他发自内心地说:“欧阳,我感谢你, 但我不需要人怜悯,你不要可怜我!”
  她摇摇头:“家霆,人的一生是难以逆料的。幸与不幸的来临,有时不由自己做主。你现在确是不幸!但我会不会也有不幸的遭遇呢?谁 知道?谁能说?你怕我是可怜你,但如果连同情怜悯的感情都没有,又怎么行呢?”
  公园里人寥若晨星,雨丝飘拂,风瑟瑟吹动着路边地上潮湿的落叶,两边是脱尽落叶的法国梧桐,积着雨水的柏油路上明亮如镜。
  欧阳素心和他偎靠着向前走,迎着冷雨。前边有一对在窃窃私语的爱侣绕到一棵常青树背后去了。在那树背后,夏天时池畔有个喷泉,会 喷溅出晶莹银色的水花来。现在停止了喷水,空间充满了寒冷和冬天的凄凉。
  不知为什么,他们信步也走到一棵大常青树后面来了。
  这里避风,常青的落地大雪松,碧绿苍翠,被雨水一洒更有生气,枝叶上沾着细雨珠像缀满了珍珠玻璃花。
  欧阳素心停住脚步,她乌黑油亮的黑发上沾着雨珠像戴着闪烁钻石的美冠。她凝望着家霆气质轩昂的脸和燃烧的眼睛,忽然退缩,但又悄 然靠拢家霆,扔掉了手里吃剩的面包,浑身像起了火一样的灼热,用双手抱着他的肩膀。他也扔掉了手里吃剩的面包,猛地回抱着她。刹那间 ,他叫了一声:“欧阳!”亲着她的脸,吻她。他发现她淋满雨丝的脸上在流泪,而他自己,也已经泪流满面分不清哪是雨水哪是泪水了。为 什么哭呢?爱情的复杂是讲不明白的。
  稍停,他们手拉着手,像两个小孩,在雨中离开那棵葱茏的雪松。带着一种纯洁、欢乐的幸福感情。
  细雨拂脸,他亲切地问:“能永远爱我吗?”
  她没有回答,朝他看了一眼,她的眼睛好像会说话,睫毛上是白色的碎雨珠,像是在说:“难道还需要我回答吗?难道你还不相信我会永 远爱你吗?”
  心里洋溢着幸福和纷乱,也洋溢着茫然与不安。是一种交杂着甜和辣的感情,也许稍带着苦味。他俩走着,走到公园开阔的中心地带来了 。在这里,几乎可以看到公园东南面的全景。那里,远处一切都缠裹在淡淡的乳白色的雨雾中,雾气氤氲,像大海一样动荡着。
  四周无人。家霆把关于传单的事讲了。像讲一个使人激动的爱国故事,一个进发着青春和勇敢火焰的故事。
  欧阳素心酣畅淋漓地笑了,认真地说:“好呀!好呀!我参加!我干!我一定干好!”她脸上泛着红晕,变得更美了。
  “你不会害怕吧?”家霆带点玩笑地问。
  “试一试吧!”欧阳素心收敛了笑容,“我想,我会干得很漂亮的。”她脸上表露出聪慧颖悟,嘴角上挂着坚定的毅力。
  他们又踱出公园去。细雨停了,衣服都早湿了。各自都要赶回学校去上课。欧阳素心准备回家换件衣服。两人分手,约定晚上准八点钟在 慈淑大楼后门口见面。
  下午,只有两节课。家霆下课后回到仁安里二十一号,进了后门就听到麻将声了。厨师傅胖子阿福正同在淘米的娘姨阿金聊天,自来水哗 啦啦响。胖子阿福前天晚上给打伤了左胳臂,左臂用根绷带吊了起来,左脸上也有一处乌青块。
  家霆皱皱眉问:“楼上谁打牌呀?”他想象不出这种时候怎么家里还会出现牌声。
  阿金说:“老太太陪你娘在打小麻将,让她散散心。”
  家霆上楼,心里记挂着给爸爸送衣物的事。到了二楼楼梯口,碰见“小娘娘”方丽明端了一只紫铜空暖锅下楼,家霆向她打听,说:“小 娘娘,给我爸爸送衣物的事不知怎么了?”
  “小娘娘”低声说:“郑金山刚刚来过,让他去送衣裳,他已经走了。”
  家霆心里生气,想:什么事都把我撇在一边。又想,好在已经给爸爸把衣物送去了,也就是了。听着方老太太房里的牌声和说笑声,叹了 一口气,走上三楼,到自己房里做功课,想:不管身处逆境多么痛苦,一定要把功课学得更好,逆境中未尝没有慰藉和希望。
  但,做着功课,心里一会儿想念爸爸,一会儿又想念欧阳素心。回味着在法国公园里甜蜜而匆忙的相会。欧阳素心说的话,使他感到温暖 、感到幸福,总觉得自己恐怕不能给她幸福,感到歉仄和空虚。又想:唉,我这幸福指的是什么呢?难道不就是指的名利、地位、金钱等等形 成富裕生活的因素吗?可是,是否有了这些就是幸福,没有这些就没有幸福呢?倘若这样,爸爸为什么不做汉奸呢?妈妈为什么当年宁可被枪 杀在南京雨花台呢?舅舅为什么要坐监牢,出来后又东躲西藏吃苦耐劳呢?……显然,有的幸福并不是能用金钱、名望、地位等等这些物质生 活来换得的。它也许是一种崇高的信仰,一种崇高的感情,一种崇高的精神。……这样想的时候,他才逐渐安心。
  做完了功课,天色已晚,到楼下客堂间里看看挂钟,已经六点半了。他到厨房里,自己找了个碗,同厨师傅胖子阿福说:“阿福!我晚上 有事,先吃饭行吗?”
  爸爸给绑架走了,阿福挨了打,对家霆的态度倒是变得比往常好了,爽气地说:“好好好!”
  他用大碗给家霆盛了一碗饭,舀上了红烧肉和塔棵菜,浇上了汤,递给家霆,说:“不够再添。”
  家霆独自到客堂间吃饭,草草吃完,就去程心如家。
  心如也提早吃了晚饭,见家霆来了,问:“怎么?谈成了吗?她同意?”
  家霆得意地答:“当然!”将同欧阳素心约定的经过讲了一遍。正讲着,余伯良来了,听了经过,说:“太好了!我们早点去,等着给她 保镖!”
  三人一起步行到慈淑大楼去。程心如穿了件大衣,传单仍旧由程心如独自带在身上,危险的事他总是喜欢独自先往身上揽的。
  慈淑大楼一共七层,在南京东路山东路的东首,下面一二两层是顾客拥挤的大陆商场,出售百货。三层以上全部出租给一些私人或公司、 学校、团体使用。这幢大楼抗战前据说是花了一百六十万银元建造的,是上海有名的首富──英籍犹太人哈同遗孀罗迦陵的财产。
  三人步行走到了慈淑大楼的后门。是吃晚饭时分,附近人不多,只有一伙小孩在捉迷藏,大声喊叫,玩得高兴。才七点四十五分。程心如 说:“我们在这里等她一刻钟。她会准时来的吧?”
  话音刚落,家霆用手一指,兴奋地说:“看!她已经先来了!”
  欧阳素心正站在不远处,那儿避风也不惹人注目。她泰然自若,美丽的脸上燃着一个轻淡的微笑。她一定刻意打扮过,显得格外明艳照人 ,一袭合体剪裁的西式套装,衬出玲珑浮凸的身材,跃动着青春的活力。像一片浮云,冉冉地飘过来了。
  余伯良惊叹:“嗬!真漂亮!”
  心如歉意地说:“想不到她这么早就来了!”
  四人站着讲话,家霆作了介绍。程心如指派地说:“这样吧,我来陪着欧阳先上楼看一看地点和位置。”
  谁知,欧阳素心笑了,说:“一切不用费心了!我提前来了一会儿,上去仔细看过了。把东西交给我吧!你们三个在南京路山东路转弯口 上等着我好了。”
  家霆和心如、伯良都笑了,她真是个办事一板一眼的有心人啊!
  余伯良夸奖地说:“想不到你还很内行哩!”
  家霆殷勤地说:“我来陪你上去!”他招呼程心如和余伯良:“你俩到前面南京路上等着瞧吧!”
  欧阳素心摇头,笑着对家霆说:“你也无需去!我独自行动方便些。”她从程心如手上接过用手帕扎着的一包传单,同她带着的一只金边 蓝羊皮的手提包夹在一起,笑着说:“再见!”话声刚落,就飘忽地走进慈淑大楼左侧的一个后门上楼去了。
  程心如对家霆和余伯良夸赞地说:“她真不错!走吧,我们从山东路赶快绕到前边南京路上去。”
  天已暗黑下来,是万家灯火的时刻。三个人脚步匆匆,一会儿就走到了人潮如涌、市声沸扬、喧嚣杂乱的南京路上。南京路上,华灯初上 ,街中央车水马龙,高大的双层公共汽车和叮叮当当的有轨电车在疾驶。商店多彩的玻璃大橱窗里霓虹灯红红绿绿变幻着光彩。马路两旁,各 式各样的行人摩肩接踵。三个人装作不介意地老是昂首抬眼盯着慈淑大楼四楼的窗口。不一会儿,只见从那临街的窗口里纷纷扬扬甩出一把一 把彩色的传单来了!
  色彩不同的传单,像雪花飘飘,在闪烁着霓虹灯光的夜色中,翻动着,散开着,抖抖索索,忽高忽低地飞降下来,美丽极了。
  程心如在拥挤的人流中故意尖声高叫:“啊!看呀!那是什么?”
  家霆和余伯良也跟着高叫:“看哪!”“看哪!”
  路上的行人都停住脚步抬头在观看。有人在叫:“传单!传单!”许多人都挤着、跑着去抢那些慢慢飘落的传单看。热闹的南京路上乱成 一团,连马路中央的车辆也堵塞了。看得到捡着传单的人有的脸上带着激动,有的将传单珍贵地揣进口袋匆匆离去。
  程心如和家霆、余伯良三个在南京路的转弯口上等着欧阳素心,情绪十分兴奋。历来撒传单,数这次的效果最好了。因为是在热闹拥挤的 南京路上呀!
  一会儿,见欧阳素心左顾右盼从容地笑着来了,三个人都飞也似的迎上去。
  程心如从心里夸她说:“你干得真好!”
  欧阳素心的眼里闪着快活的光彩,向他们微笑。
  他们三个决定赶快离开慈淑大楼附近护送她回家。匆匆走在路上的时候,欧阳素心忽然对家霆说:“对了,有件事今天中午我忘记告诉你 了。你想不到吧?谢乐山走了!”
  “走了?”家霆奇怪地问,“到哪里去了?”
  “听说跟他父亲去香港了。他在学校里领了一张肄业证走了,走得挺秘密的。”
  “是吗?”童家霆纳闷地摇头,“他跟谢元嵩突然秘密地走了?”他确实觉得人世间出乎意外的事太多了。
  四
  从爸爸被绑架以后,家霆始终处在压抑、烦恼、激奋的情绪中,心里常像有把残忍的尖刀在挑剜。
  郑金山按照约定的时间、地点到沪西兆丰公园送衣物给童霜威后,童霜威一直渺无音讯。家霆在郑金山送衣物去的当夜,回家后问过方丽 清:“郑金山送衣物去人家怎么说?”
  方丽清阴阳怪气看看他,似乎像见了只苍蝇,厌烦得连回答一个字都吝啬,却嘀咕了一句:“你哪把你爷放在心上呀!在外边白相到这么 晚才回来!”
  家霆明白向她是打听不到详情的,只好第二天中午回家找机会去问大舅妈“小翠红”。
  方雨荪中午总是和洋行里的外国人一起,在西菜馆里吃公司大菜①不回来的。家霆到大舅妈房里找她时,“小翠红”正在绣枕头上的芍药 花。大舅洋行里的跑街沈镇海在房里同“小翠红”聊天。那只波斯种大白猫在“小翠红”脚旁的地毯上睡觉。
  ①公司大菜:一般包括一汤、一菜或二菜,外加面包果酱之类,供洋行职员吃的西菜“份饭”
  沈镇海是大舅方雨荪喜欢的职员。一个很能干的年轻人,平时方雨荪和“小翠红”有事都喜欢差使他做。他总是和和气气,一副讨人欢喜 的样子。他是浙江宁波人,一口宁波话,见到家霆平日也总是热情打招呼,找几句话说说。
  家霆问“小翠红”:“大舅妈,昨天郑金山给我爸爸送衣物,不知详细情况是怎么样的?”
  “小翠红”告诉他:“郑金山带了一大包衣物和一只小箱子,按照约定时间前去,到了兆丰公园门口,手拿一张《新闻报》作暗号。六点 钟时,来了一辆黑色小汽车,‘哧’地一煞车,上边跳下来一个穿短打的胖子,将箱子和包袱一拿,跳上汽车就开走了,一句话也没说。”
  “唉!”家霆眼泪夺眶而出,“爸爸陷身‘七十六号’,以后生死难卜,怎么办呢?”
  “小翠红”善心善意地安慰他说:“家霆,不要急!菩萨会保佑的!”叹口气又说:“他不做汉奸,是有良心的中国人!”
  沈镇海也说:“不要急,吉人天相嘛!”
  家霆拭着泪水。他理解爸爸,爸爸是有热血的。抗战前,在南京,有一次爸爸带他到一个陈列馆去,里边陈列着许多辛亥革命牺牲的烈士 的遗像、血衣、遗书和遗物,有烈士受酷刑、被砍头的照片。爸爸对他讲起从前辛亥起义、北伐、讨袁等等的事情时,流下了眼泪,说:“我 们活着在享受,他们早被有些人遗忘了!”爸爸现在陷身魔窟,会成为烈士吗?
  “小翠红”十分善良地叹口气说:“唉,家霆!这几天,我也常想着你的事。天下人心不一样,有红的有黑的,有善的有恶的,谁也难说 将来她们会怎么待你。不过,你记着,我这个大舅妈会对你好的。要是有一天你有难处,大舅妈一定会偷偷帮你忙的。”
  给大舅妈一说,家霆反倒心酸了,也不做声,闷头跑出房去下楼到学校去了。
  这样,连续一个多月里,家霆老是丧魂落魄,吃不香也睡不稳。爸爸出事后,他同欧阳素心约定:每星期只在礼拜六晚上见一次面,平时 互相也不通电话,免得遭人闲话。只有一次例外,就是撒传单后的第二天,在《大美晚报》第一版上登了一条显着的加小花边框的新闻:
  昨晚南京路闹市有人撒抗日传单
  【本报讯】昨晚八时左右,南京路慈淑大楼前,有人散发大批抗日传单,路人皆纷纷抢阅。俟工部局警探驱车赶来,传单已被抢拾一空, 撒传单者已无影无踪云。
  家霆估计是程心如爸爸写发的新闻。看到这段新闻,他心里血液循环得飞快,简直想伸开双臂欢呼,特地送去给欧阳看了。欧阳素心当然 也高兴得脸都绯红了,两人兴奋了好一阵。
  但,不能天天见到欧阳,家霆心里总是十分悬念,像有小虫在心上爬,难受得很。见到欧阳,可以谈心事,谈见闻,谈小说,谈电影…… 见不到欧阳时,只有苦闷加上苦闷,郁郁不乐。他想见欧阳,很像一个被病折磨的人想见医生。住在方家,忍受多数人的冷淡、歧视,更使他 每天都像在火上受煎熬。
  转眼,过了元旦,民国二十九年降临。他感到新的一年可能会给他带来更可怕的经历,心情老是像飘荡在海中的舢板,痛苦得无处落根。 心中常常燃烧着强烈的憎恨,难以发泄。
  一月初的一天,下午放学回来,偏偏撞见一场人为的装神弄鬼,家霆的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
  他回仁安里二十一号时,进了后门,在厨房里碰见娘姨阿金。这个女佣人自从爸爸遭绑架后,对他也比从前好了。看到他回来了,阿金好 心地对他说:“不要上去了!出去玩玩吧!上边老太太请了个巫婆在‘关梦’呢。”
  家霆不懂什么叫“关梦”,也没见过巫婆,说:“我上去看看。”
  上去时,见二楼楼梯口点燃着香烛,摆着蒲团,已经有人叩过头焚化过钱箔、纸钱了。烟火气刺鼻。方丽清房里人声嗡嗡,不知在干什么 。“小娘娘”方丽明围着蓝色的“波俏”,正呆呆站在门口朝里张望。
  家霆跨步上前,朝方丽清房里张望,只见巫婆约有五十多岁年纪,小脚,头上梳的发髻,穿一件阴丹士林蓝布棉袄,下边是黑棉裤,端坐 在一张红木太师椅上,闭眼像睡熟了,嘴里在咿咿呀呀,两手也在舞蹈着,唱得不太清楚,有时又能听清大概的意思。房里,方丽清坐在一张 沙发上,蓬着头发,敞着衣领,哭得不断用手帕擦泪。方老太太在一边陪哭劝解。戏迷表哥方传经穿件新的缎面丝绵袍,毕恭毕敬跪在巫婆面 前的一只沙发背垫上,低着头像在听训。“小翠红”在一边低头站着,背朝着门口,看不清她的表情。
  细听时,巫婆唱山歌似的,唱的是:“……两边挂着八盏灯,八个仙人两边分!张果老骑驴送我来,我是你亲娘钱兰芬……”
  方老太太哭声沙哑,叫传经:“快,传经!给你娘叩头!”
  戏迷传经马上咚咚叩头。
  巫婆自顾自地又唱:“叫声儿子你是听,你将来做官有前程!荣宗耀祖全靠你,你是一根擎天柱撑住了方家门!你爷靠你靠得住!你苦命 娘娘也该把你当亲生!叫声丽清你是听!你无儿无女太可怜!你像水上浮萍没有根!”
  方丽清抽抽搭搭哭将起来。
  巫婆高唱:“你阿侄对你亲热有缘分,千好万好要好自家人!我把他过继给你当亲生,你老来靠他有福分!”
  家霆听不下去了,回转身来,憋着气想上三楼去,转身同“小娘娘”的眼光碰在一起。“小娘娘”平时是个不多说话的人,此刻她的眼光 是同情的,家霆刚走几步要上楼,“小娘娘”却轻轻跟上来,说:“刚才你有个电话,是环龙路一个小姐打来的,要你回来马上打个电话去。 ”又轻轻补充说:“阿姐她们关照过我,以后你的电话叫我不要接!你放心,只要有电话,我会接的。”
  家霆谢了“小娘娘”,心上的痛苦悲伤无法发泄,千愁万恨,堆上心来,有四面楚歌的感觉。巫婆唱的那些,看来是装神弄鬼,实际是一 场阴谋,目的是让方丽清对她自己娘家的侄子方传经好。……不许“小娘娘”接外边打给我的电话,也是有心对付我的。他心头布满了苦闷和 酸楚,又奇怪:今天是星期三,上星期六晚上刚见过面的,怎么今天欧阳素心又来电话了?难道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他上了三楼,到了自己房里,将数学习题匆匆做了,估计二楼的巫婆该已走了,也估计快吃晚饭了。这些天,他尽量在家里吃饭。自从爸 爸被绑架后,他意会到今后方丽清是会不给零用钱或紧扣零用钱的。出去在外边吃饭,哪怕是吃一碗面,也是要花钱的。同欧阳素心在一起, 他根本还没花过什么钱,但又不能不放些钱在身边以防万一。他想到这些,心里烦恼,打算过一会下楼吃饭,饭后就到环龙路去找欧阳素心, 看看有什么事。现在,他觉得只有从欧阳素心那里才能得到人世间的温暖慰藉和人生的乐趣了。
  他百无聊赖地走近大床,想躺下看书,发现枕头不知被谁翻过来了。真奇怪,平时枕头总是放得好好的,今天谁来翻动了?
  他将枕头拿起来再翻过来将正面朝上,发现枕下有个纸包。将纸包拿在手里拆开一看,纸包里放的是二十块钱。咦?谁放的钱呀?一想, 明白了!一定是大舅妈“小翠红”放的。中午,“小翠红”说的话他还都记得清清楚楚。大舅妈是个周到细致的人,她一定是想到我可能没有 零用钱了。大舅妈也知道方丽清她们的为人,她一定也能估计到我的处境。但,无论如何,钱是不能拿她的!家霆想了一想,把钱又包起来放 在袋里,决定下楼去还给大舅妈。
  下了楼,听见戏迷表哥方传经又在放留声机唱片了。他到“小翠红”房里,见轻声地开着无线电,电台播的是广东音乐《平湖秋月》,凄 凉缠绵的曲调,惹人愁绪。“小翠红”独自寂寞地抱着波斯种的白猫坐在小沙发上。她每逢头疼,就将眉心掐出一道鲜红的红印。眉心一道红 印,将脸衬得更白。衣领未扣,眼睛哭得红红的,长长的睫毛瑟瑟颤动,倦慵懒散。
  家霆明白:刚才巫婆唱的一些话,大舅妈听了也是不好受的。他走上前去,叫了一声:“大舅妈!”说:“大舅妈,纸包是你放在我枕头 下面的吧?”
  “小翠红”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她的眼里包含着泪花,将手中抱着的白猫放到地上。白猫懒洋洋地在地毯上又趴下了,不断舔爪子 。波斯种的白猫长得漂亮,雪白的长毛,大刷子似的尾巴,红宝石似的眼睛。每天都拿小鱼拌饭喂它。可是不让它出去,白猫似乎情绪不好, 寂寞、孤单,很少活动,老是睡觉。“小翠红”忽然说:“家霆,先前一出假戏你看清了吧?是预先串通了巫婆演给我们看的!刺了你,也刺 了我。你懂得为什么要这样吗?因为你不是方家的人,怕方家的财产落到外人手里,所以决定要将传经过继给你娘做儿子了!她们又看不起我 这个堂子里出身的苦命女人,时时刻刻要提醒我,让我做人下人。我像只关在笼子里的鸟,又像根压在大石头下的竹笋。站在矮屋檐下,只能 低下头。我对谁都是一片真心,她们却总还要当面鼓背面锣地敲我!”说完,晶莹的泪珠缓慢地滴下来。
  家霆只好实心实意地劝她:“大舅妈,不要难过。先前的事,我也生气。生气有什么用呢?只有忍着,我一定要自己争气!”
  “小翠红”点头,拭去眼泪,忽然起身“啪”地关了无线电,说:“家霆,说是你在外边交了女朋友了,是不是真的?”
  家霆脸刷地红了,说:“是过去在南京时的老同学。”
  “小翠红”好心地叮嘱说:“现在世道也开通了!但年纪轻,结交女朋友也不好。你现在应当好好读书,将来上个好大学。你爸爸已经落 难了,你更要好好上进!”
  家霆想,同她也说不清楚,点点头说:“大舅妈,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一定会努力上进的,您放心!”说着,他将纸包放在沙发扶手 上,说:“钱,大舅妈,您收下。我感谢您!我现在有,不需要。”
  “小翠红”忽然流泪了,说:“家霆,你别看不起我!我这钱不脏。你知道,我命苦,在这世上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也没有一子半女。方传经 ,他不会孝我,我也老觉得他是个荷花大少爷,只会捧坤伶①,玩票②,听说近来还上赌场赌博、去燕子窠里抽大烟。他是不会有出息的败家 子!我喜欢你,我们都是受人欺的,你将来是会有出息的。我命苦,也不指望你别的。只要你自己上进,做个好人。将来我死了以后,如果你 有时还能想起有过这么一个可怜的大舅妈,给我这孤魂野鬼烧点纸钱,你就是报答我了!”说到这里,泪水像断线珍珠哗哗流下来。
  ①捧坤伶:即捧女伶。
  ②玩票:旧社会,许多富人或子弟,爱好京剧,组织“票房”,可自费排练、演出京剧,叫作“玩票”。
  家霆给她哭得心酸了,说:“大舅妈,您别哭呀!别哭!你对我好,我知道!”
  “小翠红”起身,把纸包塞到家霆袋里,说:“你要是看得起我大舅妈,就收下零用。以后,我随时会给你的。要是瞧不起我,你就不收 。从今以后你不认我这个大舅妈好了!”
  她态度坚决,语气诚恳,话又说得绝。家霆只好将钱收下。家霆是个从小没有得到母爱的人。“小翠红”刚才的一番话里,带着一种母亲 的温情,使家霆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刹那间,心里颤抖了一下,泪水慢慢凝聚到眼角,凝成泪珠滚落下来,不知说些什么才能表达自己的感 受。在四面荆棘的方家住着,有了“小翠红”这种关怀,仿佛得到了一个有时可以避免风暴和刺痛的庇护港。这正是他最需要得到安慰和帮助 的时候,他感到像有一把熨斗,在熨平他心上痛苦的皱褶。
  他后来同大舅妈“小翠红”一起下楼去吃晚饭。
  晚饭后,克制不住心里的渴望,决定去环龙路同欧阳素心见面。找个机会,他悄悄走出了衡堂口。但站在弄口一想:贸然前去不好,还是 先通个电话。
  他到弄口附近的酒店里借打电话。来接电话的是银娣。酒店里人声嘈杂,他只好捂住一只耳朵听电话。
  他轻声地说:“啊,银娣,小姐在吗?叫她接电话。”
  出乎意外的是,银娣紧张地说:“给你打过电话,有事谈。快来,好吗?”
  他愣了一下,说:“好,我马上来!你在门口等我。”
  银娣立刻把电话挂断了。
  家霆心里不宁,闷闷地嘘一口气,脑海中像有晦暗浑浊的迷雾在昏昏然地飘浮,想:唉,她发生了什么事呢?心里左想右想,也想不出个 头绪来。带着小跑奔向公共汽车站,想:好在到那里就知道了!
  天已黑了,马路上十分热闹,走着穿各式衣着的男女。戏院门口亮着彩灯,有新编的绍兴戏在上演。舞厅门口霓虹灯变幻着色彩,听得到 鼓声乐声。一些餐馆灯光灿灿,门口有小汽车,空气里似乎飘荡着酒肴味。路上有两个人不知为什么打架,围了一大群人在看,拥塞了一大串 三轮车和黄包车。卖晚报的小孩拼命在叫喊。
  他匆匆赶到环龙路那幢墙上有爬山虎枯藤的花园洋房跟前时,看到银娣已经等在门口。门灯亮着,当她从铁门旁出来刚一露脸时,家霆吓 了一跳。这简直就是复活了的金娣呀!跟她姐姐金娣一模一样了!从第一次见到银娣到现在,时间不算长,银娣的变化却这么快!她胖了一点 ,穿着合身的衣服,头发像她姐姐以前一样黑亮,长长的睫毛,白白的脸,红红的嘴唇,眼目清明像两潭池水。她同金娣真像孪生姐妹一样, 也正因这样,她同欧阳素心眉眼也像,只不过欧阳比她身材高,体形匀称。而她,显得小巧玲珑些。欧阳洋气些,她土气一些。家霆见了银娣 ,想起了金娣和往日的一些旧事,不觉微喟地叹了一口气。
  家霆开门见山,焦灼地问:“银娣,发生了什么事吗?”
  银娣紧张、神秘地说:“我必须要赶快让你知道这家人家是干什么的……”
  “干什么的?”家霆惊诧地问。
  “欧阳筱月当汉奸了!”
  “什么?”家霆又像挨了当头一棒,什么坏事都降临了!急躁地问,“你怎么知道的?”他血在进流,心怦怦跳。
  “我听到了客人同他的谈话,还有欧阳筱月夫妻的谈话!”银娣语气急促,含有仇视和蔑视。
  “欧阳素心知道吗?”家霆痛心地问,他心跳得快要蹦出胸膛,仿佛看到谁将一堆污秽的东西全部撒泼在纯洁的欧阳素心身上,使他几乎 要晕厥了。
  “她本来不知道,”银娣说,“但是昨天她知道了!中午,她同欧阳筱月大闹了一场,坚决反对父亲做汉奸。晚上,她同她父母又一起大 吵了一场。今天中午又同她父亲好一场拼命,闹得天翻地覆。她反对,但是没有用,她痛哭,现在睡了,锁上了房门,这两天饭也没有好好吃 ,我很担心她会出事。欧阳筱月夫妇午后坐汽车出去了,一直没回来!”
  家霆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真又是一个棘手的问题放在面前了。飞来横祸!怎么会想到欧阳素心的父亲突然会附逆做了汉奸了呢?怎 么会料到欧阳素心会遭到这样的不幸呢?欧阳素心怎么来处理自己同她父亲的关系?我又怎么来处理这些关系?欧阳素心能同一个汉奸父亲生 活在一起吗?我能爱一个可耻的汉奸的女儿吗?……矛盾啊!矛盾!痛苦啊!痛苦!他感到六神无主了,不知所措了,沉吟着说:“啊!银娣 ,你告诉我这件事,很好!但是……我怎么办呢?”
  他似是自言自语,却又万分不放心欧阳素心,关切地问:“她要紧吗?不会出事吧?”
  银娣在门灯光影里脸色严肃,但似乎很有决断地说:“你是不是去看看她?”
  他也决断地点头,说:“对!在这种时候我应当去看看她!”他心里是这样爱她。在她处境如此困难、心情特别晦暗失望的时候,他应当 毫不踌躇地在她身旁。但是,他应当怎么为她出主意?他自己又应当怎么处理眼面前突然发生的这种尴尬、艰难的局面呢?真是一点把握也没 有。心里越乱,越不知该怎么办。他嘴里不断自言自语地呻吟:“唉!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想不到银娣忽然说:“我昨天遇到柳叔叔了!他说:她父亲做汉奸。她不一定能反对得掉。只要她反对汉奸,她就是个好人。她有一个汉 奸爸爸,她无罪,怪不得她。谁叫她投胎投在这个人家的呢?你是她的老同学,在这种时候,不应当丢掉她,应当鼓励她,让她坚强,做个好 人!”
  听银娣讲话头头是道,这么老练,家霆完全出乎意外。银娣比起她姐姐金娣来可是大不一样了。是她同杨秋水阿姨,不,还有舅舅柳忠华 接近,所以能这样的吧?听杨秋水阿姨讲过,银娣在难民收容所里是学过文化的,后来又在劳工夜校上课,看来,她懂得许多道理。她说昨天 她见到了舅舅,怎么会见到的呢?真是太奇怪了!人生,意外的事太多了!难道他们之间是保持着联系的吗?他脱口而出,问:“银娣!你昨 天是怎么碰到我舅舅的呢?在哪里?”
  银娣回答:“我昨天去上夜校,在路上遇到的。”她显然是滴水不漏,给家霆一种她想保守机密的感觉:天下哪有这样希奇的巧事呢?
  家霆急切地问:“他对我爸爸被绑架的事和我同欧阳素心的情况都知道吗?”他估计,银娣是会把这些都告诉柳忠华的。
  银娣点点头。
  家霆伤感地说:“唉,银娣,我现在什么亲人也没有了!只有舅舅,我却还见不到他!”
  银娣沉默着,没有做声,稍停,说:“小姐是个好人!我虽在她家帮佣,她待我像姐妹一样。人还说我长得有点像她哩!我要急着把一切 告诉你,是觉得你该安慰安慰她,你也该及时知道她家的情况。柳叔叔他也是要我及时把这告诉你!”
  “他没有谈到我爸爸的事?”
  “没有。”银娣说,“他只说,事情已经如此,只有看发展了。要你坚强些,也要你努力上进,争口气。他说,这是不幸的事,但对你是 一种磨练的机会,可能反而有利于一个人的成长。”
  家霆觉得银娣年龄比自己小,说起话来,有条有理一点也不小。他对她的看法完全变了。怕在门口久谈不好,说:“银娣,你带我进去吧 ,我去看看欧阳!”
  他跟随银娣跨进了大铁门,夜色中花园里晦暗安静。冬日的树木光秃秃的,阴影憧憧。空气里可以嗅到那种从潮湿的草地里散出来的凉气 。走进楼下房里迎面碰见朱妈。朱妈招呼着说:“童少爷,你来了?小姐在楼上。”
  她让银娣带着上楼,欧阳素心反锁着房门。银娣敲门说:“小姐,童少爷来了!”
  先是毫无回音。银娣又“笃笃”敲门。
  门“呀”的一声开了。家霆看到欧阳素心披散着长发、哭肿了眼站在门口。她穿了一件黑色缎面的旗袍,衬得肤色雪白。旗袍的缎面在灯 光下闪闪发亮,增加了她的光彩。她的眼睛周围有淡蓝的晕圈,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
  见到家霆,她用一种深沉的胸音说:“你怎么来了?”说这话时,她瞅瞅已经离开正在下楼的银娣的背影,说:“是银娣通知你来的?”
  家霆点点头随她进房,两人坐下。看到欧阳素心伤心悲恸的神色,家霆心里难过,说:“我不能不来!”
  “你一切都知道了?”她问。
  家霆点头,说:“是的,我们都太不幸了!各有各的不幸。”他情绪黯然,为安慰她,强打精神,把话说得平静。
  欧阳素心忽然失声痛哭起来,伏在床上,哭得那么伤心,似乎一场冰雹、一场风暴砸毁、摧毁了她的一切。她的面容憔悴了,像一朵盛开 的鲜花遭到了霜冻。她把脸埋在手里,肩膀不断抽搐。
  家霆恨不得能分担她致命的痛苦,劝慰地说:“欧阳,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他感到自己的言语苍白无力,不足以安慰欧阳素心巨 大的悲伤,叹口气心酸地说:“欧阳,哭没有用!我们是不是能想想什么办法解决一下这种不幸呢?……让我们面向太阳,把阴影留到背后去 吧!”
  她从床上坐起来,抬起了头,掠一掠散乱了的黑发,叹口气摇着头失望地说:“迟了!一切都迟了!他已经陷进深渊里去了!已经无法挽 回了!”说着,泪水潸潸流在脸上。
  家霆近前亲切地说:“欧阳,到底是怎么的?他怎么好好的要做汉奸呢?他不怕被人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吗?”
  欧阳素心摇摇头:“我早有些怀疑了!常有些他的朋友来,他也同那些人出去交际。但没有想到他竟真的会落水附逆!汪精卫组建伪国民 政府,内定让他干财政部次长兼苏浙皖税务总局局长。我继母说这是个肥缺!他早年在日本时,和周佛海在鹿儿岛第七高等学校和京都帝国大 学都是同学。我那继母又是个贪财虚荣的女人,怂恿着他,就干出秦桧般的事来了。”
  家霆对欧阳素心曾说过的一些话及有时曾流露出的苦闷情绪似乎有点理解了,问:“你反对了?他怎么说?他不是很爱你的吗?你讲话他 应当听的呀!”
  “在他心目中,我还是孩子!他在政治上的事才不听我的呢!”欧阳素心伤心地拭泪,“家霆,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我真恨透了,也急 死了!我可以死,但承受不了这种耻辱和痛苦!”
  家霆心里暗忖:如果是我,我一定大闹天宫!实在不行,就脱离关系!但这样的话,他此时不愿说,说了徒然刺激欧阳素心,于事无补。 她一个未曾独立的少女,离开了家能到哪里去?他叹口气说:“心里乱极了!真不知该怎么办好。如果我能负担你,还好办!可是,我现在也 在风雨飘摇中,真不知该怎么办了。你继续反对吧,好好劝劝他!如果能劝他带你离开上海,走!去香港,就比这样好!”
  “不行!”欧阳素心泄气地摇头,“他鬼迷心窍了!我已经大吵大闹过,甚至想到死!什么话都说过了,一点用也没有!知道他要做可耻 的汉奸,却无力改变或控制这种事,真太痛苦了!况且,他过去是那样爱我,我也那样爱他!”
  家霆突然想:现在似乎只有一个办法了!同欧阳一起走!让欧阳同家庭脱离关系。但又想:唉,到哪里去呢?我没有自己的家,方家是不 能住的,难道能出去流落街头?本来冲动,逐渐冷静下来了,叹口气说:“唉,欧阳!本来,倘若你离开家同他断绝关系也是办法,或者我们 一起出走,去香港,到重庆,隐姓埋名,我们可以不读书,可以过最贫穷艰苦的生活,可以找工作自食其力,我们可以像鸟儿似的出去飞!只 要有一股爱国的正气,其它什么都可以不管也不要!但这些想法都太不现实!现在,我爸爸命运不定,生死难卜,我也不能离开孤岛,我们是 无处可去的。”
  “是呀!可是,我怎么办呢?我感到心里空虚,脸上羞耻!像坠在海里无所依靠,像心上给尖刀划开了口子!”欧阳素心睁大了失神的双 眼,仰脸望着黑黝黝的窗外,似是要向上天寻问答案,呻吟着说,“我痛苦得难以生存下去了!”
  家霆心里焦急,劝慰、鼓励着说:“不,欧阳!这一向来,我在痛苦中常常思索,痛苦与欢乐,像光明与黑暗,人应当懂得怎样适应,才 懂得怎样生活。”他想起先一会儿银娣讲的舅舅柳忠华谈的话了,说:“欧阳,真是祸不单行,我们确实都是厄运缠身了。我的家和你的家在 这场战争中好像都崩溃、破碎了。就像我们的国家一样!”他看见欧阳素心的眼里淌下了泪水,继续说:“你父亲的事,你一定要继续反对。 只要反对,我们就顶天立地问心无愧。他堕落,由他自己负责,你爱国,你就是值得夸赞的中国儿女!你应当坚强!目前只有忍耐,再苦也忍 耐!到我们一旦能自立的那天,我们就飞!”
  欧阳素心仰望着天,脸孔背向灯光,惨白的嘴唇颤动,稀薄透明的泪水蒙住她的双眼。她心里有无数难以倾泻的痛苦,只能用泪水来洗涤 。
  稍停,她突然说:“家霆,你为什么爱我?”
  “因为你可爱!”
  “我是问为什么?”
  “还用问吗?”他诚恳地回答,“因为我爱上了你,我就觉得你可爱!是无需要讲理由的,一千种理由都说不清这种爱的。我认为你可爱 的原因,就是因为我爱上了你,你一切都好,一切都可爱!”
  她似乎思索了一下,突然又说:“家霆,你不会因为我父亲是这样可耻,就看不起我吧?”
  家霆情不自禁地一把抱住了她,亲着她的脸颊,吻着她的黑发,说:“不会的!欧阳,不会的!”
  她哭了,也拥抱他,却表现着自己的稳重,将泪水洒在他的肩上。
  两个人的灵魂似乎溶化在一起了,彼此的命运似乎谁也难以逆料。但在她的心里,蕴藏着一个家霆估计不到的伤感的念头。
  五
  凄凉、冷落的寒山古寺内,童霜威读着佛经,并无法克制心头熊熊燃烧的烈火。
  愤怒使人暴躁,烦闷使人抑郁。这些愤怒和烦闷的情绪,像戈矛利器似的在摧残童霜威的身体和精力,破坏他的健康,销毁他的锐气。他 的心头总有一盆烈火在自焚似的耗去他的生命。他虽然不断地吃药,只要生气时总感到心脏不适,也感到血压不稳,头晕头疼。
  方丽清和江怀南那次来到,丝毫没有给他带来安慰,反倒更激起了他的反感和憎恶。他将江怀南带来的酒和糕点等都赏给了陪伴的“冷面 人”,将那叠方丽清留下的钞票也全部给了“冷面人”,说:“你恐怕也要养妻子儿女吧?都拿去吧!身外之物,我概不需要!”
  “冷面人”先不肯收,见他是诚恳的,酒和点心悄悄地喝了吃了,钞票也偷偷地收了。眼里闪烁出喜悦的老鼠似的贼光,对童霜威的态度 变得更恭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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