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棘心 苏雪林

_9 苏雪林(现代)
都成了同学功课之余谈论的材料。
方白都是粤籍的学生,方先生是研究哲学的,文学也有相当的修养,
著了一本托尔斯泰的研究,在中国曾传诵文坛。他原是一个抱独身主义的青
年,但不知是哪一世的因缘,一见白小姐不觉梦魂颠倒,不克自持,天天上
门来拜访。那时白小姐二九年华,丰容盛鬑,以才貌称于一时,少年郎君倾
慕之者不乏其人,但白小姐情有独钟,一切不顾,和方君来法求学。两人鹣
鹣....,形影不离,那亲密的情况,真教人难以形容。不过哲学家性情孤僻,
白女士身体孱弱,神经又未免有些过敏,两个人为了不相干的小事,常常拌
嘴,拌了嘴过不了几天,又言归于好。这一对情人中间扇起的情海波澜,一
星期内总有一两次。
至于谢瑟夫之爱小袁,却是片面的。小袁爱文学,瑟夫所学的是建筑
工程,两人道不同不相为谋,而瑟夫一片痴心恋爱小袁,他也曾发过誓不是
小袁他就终身不娶的。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小袁对于瑟夫完全取不理会
的态度。大家都说瑟夫的恋爱将来怕要陷于失望的结果哩!
同学中间有了恋爱的事是秘密不了的。关于瑟夫的谣传也很多,有人
说他清晨的时候跑到罗马古墙弯门下,躺在满了露水的草地上写情书,一面
写,一面撕掉,就算已经寄给他所崇拜的“缪司”了。他和小袁同在一级里
上课,凡有关于爱情的文句轮着他读时,他的声调异常感动,而且读完之后
往往不能自禁地要偷看小袁一眼,惹得白发婆娑的老教授也会心地微笑。
还有田家姊妹是旧派里中坚人物,容貌既出众,学问又优,不过从来
不交一个男朋友。
虽然也有人对她们发痴想,结果总是落得一场空。
至于常常来往的勤工学生恋爱的故事,也都写得一本书,可惜醒秋知
道得不大详细,而且有许多不知是真的呢?还是被人恶意编造的谣言?很不
好听,醒秋便也不高兴去注意。
这些恋爱的故事或者已成陈迹,或者已成定局,大家起先起劲地传说
一回,不久也就冷淡下去。惟有小左和密司宁恋爱的将来,很难预测,所以
议论比较的多。同学中与他们有点友谊关系的人,对于这事的观察,分做两
派:一派说他们两个所学不同,性情也不合,将来决不会结婚;一派说密司

宁天性纯挚,富于女性牺牲的侠义心,她鉴于小左一片丹忱,也许会慨然以
身相许。
宁天性纯挚,富于女性牺牲的侠义心,她鉴于小左一片丹忱,也许会慨然以
身相许。

“以后的事也很简单,”伍小姐说,“小左赶到巴黎之后,对于学业很用
功,又学了小提琴。因为他看见密司宁会拉小提琴,他也去学一手。但他虽
到巴黎,却没法常常亲近他的玉人。天天写信给国夫人痛哭流涕地诉说他的
苦闷。有一天忽然打了一个电报来,说他看破红尘,无意于人世,不久要跟
某教士出家去了。国夫人同他出洋,原受他父兄郑重的嘱托,所以处处以他
的安全为她自己的责任。接了电报之后,急得饭都吃不下,当晚一火车赶到
巴黎,寻着他切实开导了一顿,小左才将出家之念勉强打消。
“国夫人到巴黎之后,看见艺术院功课比里昂的好,而且那里艺术收藏
院、陈列馆、博物院、丛立如林,对于观摩也比较便当,便决心转学。回里
昂办了转学手续,收拾了应用的东西,也到巴黎去了。
“她在巴黎和密司宁住在一处,也亏她成全表弟的心切,寻着机会便将
小左一番痴情,委委宛宛地告诉了她,并说小左痴迷已甚,她若拒绝,恐怕
他真要干出危险的事来。“国夫人牵红线的手段果然不坏,不久便将两颗心
牵合在一起,听说他们不久要正式宣布婚约了呢。”
“密司宁是能了解爱情的宝贵的,她牺牲的精神真不可及!”醒秋听了伍
小姐的话,赞叹地说。
她们谈着话,不久国夫人也已回来,将肴菜帮着收拾齐整,已经是七
时左右。她们在土山的高峰上铺下一张大毛毡,中间又垫了些报纸,盘碟都
摆在上面,免得油腻污了毡子。男同学早已等在那里,不必去招呼,人数已
齐全。大家四围坐了下来,坐成了一个大圆圈子。
月儿还没有上来,青灰而又带着微紫色的云,像海里被风蹙起的浪纹,
又像叠皱了的锦被,包住了青铜色的天宇。群树在微风摩抚之下,瑟瑟作响,
似是喜悦的吟呻,草里秋虫之声四彻,萤火闪烁远近,所有空间里的声音和
颜色,调和在一起,打拼成一个清绝的秋夜。
他们低头看里昂城里的楼台灯火,好像神话里的仙境。不久月儿一轮
金盘似的从东方涌了上来。起先不大光明,愈高愈为皎洁,到了中天时,将
整个大地都浸在银波里了。
他们吃喝谈笑了一会,讲到初来法国时在红海舟中过中秋的事,共叹
流光迅速。“每逢佳节倍思亲”原是人情之常,大家感时抚事之余,各不免
引起思乡的情绪。不过没有多时,他们的谈锋又落到小左和密司宁身上去,
重新振作起兴味来。
那天小左穿了一身巴黎式的时装,面孔刮得光光的,头发修理得泽可
鉴人,至少总搽上了半瓶梵士林。看他那得意扬扬的神色,好像是贫儿暴富,
又好像是一个平民忽登宝座,君临一国。其实这不过是打譬喻的话,他的爱
情是十倍,百倍,乃至万倍超过于金钱王冠之上。
他虽然和密司宁对面坐着,但他们的心灵想早已偎傍在一起。月光下
仍然可以看出他眼睛里闪烁的光辉和口角边的微笑。这青年现在是唯一的幸
运者,是伊甸园里的亚当,是神的骄子。便是神也要按手在他头上祝福他的。
“左教士,我们敬你一杯酒,庆贺你恋爱的成功。”醒秋斟满了一杯葡萄酒,

向小左说。自从小左要出家后,同学们一直喊他做教士。
“教士是不能娶妻的,他现在不算教士了。”国夫人笑着说。
“耶稣教的教士是能娶妻的,就算他从前是天主教的教士,现在改了耶
稣教吧。这教士的名字,我们要保存,当他们爱史中的纪念。”大家说。
“你们恋爱成功的固然得意,但恐怕有人看了又要哭呢!”国夫人向着山
下男生宿舍叹了一口气。
这哭的当然是谢瑟夫了。从前他和小左同病相怜,两个人成了好朋友,
常常拉着手互诉衷曲,哭了笑,笑了又哭,好像一对疯子。现在小左的恋爱
已经大功告成,自己的前途还是黑漆一团,已经哭了好几次了。真可怜,单
恋的青年!“你们这个也恋爱,那个也恋爱,只有我永远不会做爱神的俘虏。”
醒秋说了这几句话,喝了一杯酒。
“少说嘴巴,听说你的fiancé不久要寻到法国来了,那时你们不
要把亲热的情形落在我们眼睛里才好。”宁微笑道。“只有艺术家会追逐着情
人跑,工程师却不会这样,因为他的脑筋太机械了。”
“放着这样一个好人儿,他还舍得不来么?现在他的学业尚未成就,当
然不能来,明年这时候,我们看吧。”柳小姐在旁边插口进来。
柳说这话原是无意的,不意却撩起了醒秋的心事。她想起叔健对待她
的情形,有些不快,不愿意她们再说下去,便勉强笑道:
“不必议论我了,我们是旧家庭代定的婚约,呆板板的没有趣味,哪里
比得上你们呢?现在宁的恋爱已有归宿了,但不知芳树怎样?”她回头来问
芳树道:“你在郭城住了半年,难道没有交着一个知心的朋友?要是有什么
罗曼史,说出来我们听听如何?”
“对不住,恐怕要教你们失望,邱比特的箭,永远射不着我的。”芳树唇
边现出一痕冷笑。
“你不是维娜司,却是维娜司的石像,总是冰冷无情的。
我想你这样生活也未免太枯寂了吧?”醒秋说道。“枯寂?也许是的。
我也感到我生活的无聊了。我想获得一种宗教的信仰;不然,堕落于一个恋
爱的运命中,这样能使我的精神比较振作。”芳树像是同自己开玩笑,又像
认真地说。
“不错,我正要问你,你研究宗教有了些什么心得么?”醒秋问。
“心得?说来真可笑。我起先也曾发愤读了些教理书,道理好像不错,
但那三位一体,那天堂和地狱、那复活、无论怎样不能使我相信的了。醒秋,
我倒要问你,你和白朗、马沙住在一起,曾从她们研究了些什么出来吧?”
醒秋未及回答,国夫人便抢着说道:“我看醒秋将来有信教的危险。她每星
期六回中法学院,便谈白朗马沙的道德怎样怎样的高尚,天主教怎样怎样的
好,我看她像已经喝了她们的迷魂汤了。”
“也许我将来要信。凭我的良心说,天主教果然是个好宗教,教徒的人
格更足使人钦敬。我想中国之所以弄不好。只因传统的自私自利观念过于发
达,若有白朗马沙般抱彻底牺牲主义者一万人,加之以学术,使他们以身作
则,服务社会,中国将来定会转弱为强。”
芳树道:“我们不必谈道德问题,但问你要信教,必定先相信天主的存
在,科学教我拿证据来,你信天主的存在,有什么证据?”
醒秋道:“不说证据还可,若说证据,那个话可就说不完了。贝那德(BernarddcClairvaux)平时善讲圣经,或问他何以讲得这

样畅达,贝氏答道:‘我见上帝造山川草木,我即悟彻圣经的妙旨。’我也说
我见了宇宙这样伟大的工程,便明白了它有一位创造者,而且明白他权力之
不可思议。再者我是他的证据,你也是他的证据..”
样畅达,贝氏答道:‘我见上帝造山川草木,我即悟彻圣经的妙旨。’我也说
我见了宇宙这样伟大的工程,便明白了它有一位创造者,而且明白他权力之
不可思议。再者我是他的证据,你也是他的证据..”
醒秋那晚多喝了几杯,有些醉意。人散之后,她回到寝室,脱衣想睡,
但心跳得很利害,伸手摸自己的头时热得烫手。她忽然嫌恶那屋子,那床,
更嫌恶睡魔,她觉得今晚精神特别焕发,窗外皎洁的月光,和四郊的歌声好
像招她出去。于是她重新披上衣,随手扯过一件薄绒线衫子,开了门,走出
女生宿舍,到校外树林里去了。
这树林是醒秋常来散步的地方。四五月的时候,春天没有去,夏天也
没有来,天气不冷不热,温和如酥,而芳醇则似酒。呼吸了这时候的空气,
老人会变成浑身轻快的少年,少年却会恹恹如醉。这是阳春、是情爱、是袭
袭的和风、是随处蓊勃的花香、是四村悠扬宛转的恋歌,把他们薰成这样子
的。
到树林里手把一卷书,藉了青苔,半倚着树干,感着林中一种沁肌的
凉润,但并不潮湿。读倦时,抬头望望顶上映在阳光之中的绿叶,深深浅浅,
晕成许多层次,叶缝里,更泻进细碎的金光,风过去,灼烁闪动,每每引起
人许多游移不定的,但又深沉的幻想。落花挟着清香,簌簌疏雨似的,点着
人身,给人一种恬静的诗意。甚至教你于不知不识间,瞑目趺坐,沉入忘我
忘人的三昧的境界。
醒秋曾在这树林里,展读过母亲寄来的家书,将脸藏在树背后,偷偷
流涕;曾与同学散步,曾约法国朋友来此做辟克匿克..这树林,这静美的
树林,是她唯一的户外生活场,可爱的纪念之谷。黄昏的微月,春天潜走在
树叶上的风,菩提花的香气,远处伸出晚霞海里的白峰,虹沙两河银焰似的
反射,福卫尔大教堂的金衣圣母像的影子,和那铿锵的钟声,永远成了这异
国女青年愉快的回忆,灵魂中不可磨灭的点点滴滴。便是她到迟暮之年,腰
背给生活的重担压曲时,回想这些过去的醉心之梦,还会恢复她青春的一笑。
虽在中秋之夜,月色并不分外澄鲜,有时月儿走入云阵,光景更觉朦胧。欧
洲空气,混和多量的水分,所以多雾、多云,像中国那样晴蓝欲染的高天,
良夜灿烂的星光,他们那里却不常有;但感谢这空气的湿润,欧洲民族都有
了白皙细嫩的好皮肤,而且林峦草木,朝晖夕霞,也由气候的变化太多,看
去愈加灵幻,愈加美丽入画。
醒秋在树林里立了一会,又走了出来,到了树影不及之地,她便立住
脚。夜风吹散了她脸上的酒意,她觉得心跳比较平静,精神清醒了许多。她
想回去,但好像有什么人留住了她,使她恋恋不舍地不忍转身。草里露水已
浸透了她的鞋尖,空气里也好像有三滴两滴的露落在她身上,她为保卫自己
起见,披上带来的绒衫,但才披上又脱下来,她觉得还有些热,要教皮肤在

这温润如酥的夜气里多浴沐一会儿。
这温润如酥的夜气里多浴沐一会儿。
何况现在是在夜里,月光是这样的幽澹,花影是这样的扶疏,树林是
这样带着感伤病似的阴郁,她逗留在草坡儿上,全身都沉浸在微妙难言的春
夜感觉当中。沉静的空气里似乎有精灵往来回翔,肉眼不能看见他们,但可
以用心灵的网去捕捉。不过也捕捉不住,他们太活跳,太闪烁,才到你心湖
上,蜻蜓点水似的点上几点,又翩然飞去了,只留给湖面几个圆纹,无聊的
在那里晃漾着。
远处酒店里女侍们在唱“中国之夜”,这是专门唱给中国人听的。自从
中法学院在圣蒂爱纳设立以来,月白风清之夜,学校四面常有这样的歌声。
这歌音调既好,歌辞尤为艳冶,聪明的法国女郎,常利用它捉住男留学生的
魂魄。
在迷人的良夜,浴着一身银色月光,听着这样缠绵宛转的曲子,醒秋
不禁有些惘然了。
要想起小左和密司宁亲密的情况,也念及自己的将来。她的情爱蕴藏
已久,像春寒时一朵蓓蕾的花,只等阳光的照临,便要逞奇吐艳。但等够多
时,外边还是冰雪漫漫的世界,没有一线阳春的消息,她真觉得沉闷,她真
觉得有些不耐烦。
她心里未尝没有人,她有一个“他”。他的容貌,她是认识了的,春间
叔健寄来一张相片,秀眉广额,一个英俊的青年;他的性格,她却永远不知
道。这人的灵魂似乎蒙了一张神秘的幕,她每想揭它起来看看。
她读过莫泊桑的《一生》,现在她觉得若纳未嫁时月下感叹的心境,好
像是她自己的经验,好像是为她写的。文学家的手段,真可佩服,难道他也
做过女儿来么?
今夜,那秀眉广额的青年影子,又涌上了她的心灵,而且恍惚间已经
变成了具体的人和她并肩立着,她也像若纳抱着幻影似的,情不自禁地向空
拥抱,梦幻似的低声说道:“亲爱的人儿,来吧,快到法国来吧,我等着你
呀!”
    
第十一章 马沙的家庭
马沙修女身体原甚怯弱,伯克莱宿舍寄居的学生差不多有二百多个,
服役的修女连马沙一共只有四个人,工作当然很是繁重。她又特别尽职,专
挑那吃力的工作来做,醒秋住入那宿舍不到半年,她便累得生起病来了。
她患严重的贫血,面孔惨白,白得几乎透了明,那一双莹如秋水的眼
睛,却显得更大,更明亮。她的身体本甚清瘦,现在那一身黑色道装,裹着
的已不是血肉之躯,却是一个圣洁的灵魂,这灵魂也像一朵轻盈的云似的,

风一吹便要姗姗然飞去天乡了。但她仍然奋勇地工作着,嘴角仍带着那温蔼
如春的微笑——那天使脸上才有的微笑,看了可以令人心平气和,矜平躁释,
是多末可爱呀。
风一吹便要姗姗然飞去天乡了。但她仍然奋勇地工作着,嘴角仍带着那温蔼
如春的微笑——那天使脸上才有的微笑,看了可以令人心平气和,矜平躁释,
是多末可爱呀。
有时,她五更起身,马沙还在堂里,难道她竟这末通宵不睡,一直祈
祷到天明的?她当时不敢打扰她,后来也不好意思问她。
那年冬季里昂气候特别的寒冷,马沙夜深祈祷,感冒寒气,得了重伤
风,咳嗽日益剧烈,并且发生高热,挣扎不动,睡倒在她那间小房里了。医
生诊断她已有初期肺病征象,心脏亦甚衰弱,再不休养,性命可虑。
她的父母听说女儿病重,亲来里昂探视,要带她回家休养,马沙尚坚
执不肯。后见病势有增无减,宿舍主人伯克莱老小姐亲到她房子里慰问,并
劝她回家;马沙也觉得自己的病是种会传染的症候,不能贻害于人,才答应
回去。听说那天临走时,她还偷偷地哭了一场。一直到了上担架的时刻,眼
睛四望那间简陋仄狭的小室,好像很是恋恋不舍。
她回家几星期后,听说经名医诊治,服用了一种特效药物,热度已退,
咳嗽也停止,再疗养几个月,医生保证可以恢复原来的健康了。
伯克莱宿舍上下听了都很欣慰,醒秋当然更是欢喜。
又过了两个月,里昂的严冬已和浓雾一同逝去,灰黯的天空,转变成
一片明蓝,树梢也堆满了新绿,春天像个沉睡醒来的孩子,张开眼睛,四处
窥探。俄顷间,他已跳出地母替他盖着的那床古铜色的锦褥,到处乱跳乱跑,
并且发出一阵阵快乐的呼声。沉寂已久的世界,又充满了洋溢的生机和生命。
里昂各校开始春假三日,以便学生到名胜区域旅行。醒秋接到马沙自
家中写来的一封信,请醒秋趁这假期到她家盘桓几天。马沙说同她好久不见
面了,想念得很,她若惠然降临,将给老朋友以莫大的喜悦。
马沙的家便在她父亲的矿山附近,距离里昂不过二小时半的火车程,
醒秋复信与她约定日期,便搭车前往。
一下车,便见马沙的母亲在月台上等着。她同醒秋在伯克莱宿舍本已
会过面,所以亲自来接。出了车站,一辆全新的小汽车将她们带到矿山主人
的别墅。
那座别墅建筑于离开市镇不远的郊区,园庭面积极大,老树成行,湛
碧一色,石像玲珑,奇葩无数。当中是一座白色云母石砌成的大楼,雕刻的
花纹,髤以金色,云石日久转成嫩黄,与金相间,富丽而不庸俗,看在眼里,
非常美观。醒秋记得希腊古代雕刻,有专以象牙黄金相错造成的,有个专门
的名色。欧洲有许多建筑也以这二色为主,比起中国宫殿花花绿绿的色彩,
趣味高得多了。
进了客厅,所有窗帏都是丝绒的,聚珍木地板,蜡得有如明镜,铺着
一袭极厚的锦毡,除了一顶桃心木橱,装了许多珍玩以外,一切沙发、冰箱、

收音机、钢琴,倒都是廿世纪最新式的,否则醒秋几乎要怀疑误入路易十四
的宫庭了。她在伯克莱宿舍时,便知马沙家中富有,是位千金小姐,现在简
直要说她是位公主了。
收音机、钢琴,倒都是廿世纪最新式的,否则醒秋几乎要怀疑误入路易十四
的宫庭了。她在伯克莱宿舍时,便知马沙家中富有,是位千金小姐,现在简
直要说她是位公主了。
马沙睡在一间朝南的房子里,宽床纱帐,瓶花壁画,情调舒适而温馨。
原来这间屋子便是马沙旧日的香闺,现在则成为她养病之所。
马沙还穿着一身道装,容貌略见丰腴,不过气色还不甚好。她倚枕坐
在榻上,伸手与醒秋把握,含笑道:“朋友,我高兴看见你。你来到这里,
等于回到你自己的家中,我的父母,我的全家,早已认识了你,对你都是极
欢迎的。”
“在里昂时,听说你的病已痊愈了,想不到你还睡在床上。
那末,医生说你几时可以起来呢?”醒秋直率地问。“或者是快了,我
也恨不得早点回伯克莱宿舍呢。”恨不得早点回宿舍?放着家中这种小姐福
气不知享受,却宁愿再去当那劳苦的女工,这是什么想头?醒秋若仍在中国,
早已惊诧得叫起来了。现在她已了解一点天主教修道士的精神,她没有说什
么。
醒秋傍着病榻坐下,马沙的母亲出去张罗什么,父亲则站在女儿床前,
谈些闲话。马沙的态度本来是极其谦逊的,回答她父亲时,更显得恭敬温柔。
令醒秋感觉奇怪的是:马沙的父亲称女儿不以“你”(tu)而以“您”(vous),在天主教国家里,修道士地位很高,想不到在家庭中也受这末的
尊敬。不过称呼虽不同,骨肉情感还是一样深厚。
煤矿主人与醒秋及女儿道别下楼之后,醒秋起身,浏览室内,看见壁
上挂有几张照片。
有一张是个戎装俊美青年,相貌与马沙有点相似。马沙说是他二哥,
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战死沙场了,年纪只二十四岁,尚未结婚。另一张是个
少女半身像,鬈曲的柔发,束着一根缎带,微笑嫣然,风神绝世。醒秋指着
这张照片,回头问马沙道:“这是从前的你么?”
马沙微笑颔首,苍白的面颊,晕起了一层浅红。
晚餐时,全家俱会餐厅,醒秋才知道马沙先生的家也是个大家庭,长
子与媳妇及孙子辈与两老同住。长子年三十余,在煤矿里经营一些事,媳妇
大约二十来岁,两个孩子,一个才学步,一个还睡在摇篮里。
晚餐以后,同入客厅喝咖啡。马沙先生向醒秋动问中国情形。他很健
谈,虽是个工业家,读书很广博,文艺美术,谈来头头是道;对于世界各国
的历史文化,知识也颇丰富。他说他的女儿玛丽..即马沙女士——本准备
将来到中国去传教,老夫妇也打算到中国去游历一回呢。我们在学校读历史
和地理,知道世界有四个文明古国,中国、巴比伦、埃及和印度。巴比伦和
埃及的文明比你们中国也许更古,可是现在都沦入沙漠了;印度目前不是一
个独立的国家,他国内种姓制度至今不能打破,许多悲惨现象不肯改革,文
化虽古,不足为荣;所以世界文明世家,只有你们中华民国。小姐,我真替
你骄傲,你肩背上有五千年文化传统,有谁能比?一千多年前,你们正当唐
朝全盛时代,欧洲却是一群蛮族,角逐称雄,英吉利、法兰西,这些国家还
没有建设起来呢。
老头儿又谈孔子的思想,老庄墨子的哲学。醒秋也想乘此将她那点学

问知识,倾倒出来,替中国多装点门面,无奈法语程度太浅,只有唯唯答应
着,有时说两句话赞同马沙先生的意见,或矫正他的错误而已。
问知识,倾倒出来,替中国多装点门面,无奈法语程度太浅,只有唯唯答应
着,有时说两句话赞同马沙先生的意见,或矫正他的错误而已。
马沙女士因想将来去中国传教,见了中国东西便爱。她不知从哪里弄
了几本上海徐家汇土山湾出版的宗教书放在枕边。醒秋到她房里,取过来随
便翻翻,不到半天工夫,便把那几本小册子看完。马沙对她说道:“我苦于
一个中国字也认不得,只能看玩看玩其中的画图罢了。好醒秋,你能讲点给
我听听么?”
那些书都是知命圣人的列传,是说乾嘉教难时代,传教士被中国官厅
捕获,严刑拷打,备受荼毒,后来不是瘐死牢狱,便是拖到刑场上或绞死,
或砍头。有一个法国传教士董文学神父,死得最惨。死前受冻饿,受鞭打,
还受过多次法外之刑。那便是他在官厅上不肯践踏画在地上的十字,不肯承
认中国人所诬蔑他的罪恶,人家在大堂正梁上挂了一个辘轳,把他的辫子(那
时传教士入乡随俗,都薙头梳辫,连接麻索,穿过辘轳,将他扯在空中,离
地有两丈高,然后逼问口供。当他坚决地回答“否”字,人家便把索子猛然
一放,让他从半空直顿下来,几乎把他双腿顿断。人家又逼他跪火链,用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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