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棘心 苏雪林

_8 苏雪林(现代)
一天,白朗请了一大群学生和醒秋,到她家茶会。她家住香本尼乡,
离里昂有半小时的路程。上了火车后,大家坐的坐,站的站,团团围住白朗,
如众星之拱北斗,如一群雏鸡绕着母鸡。白朗一一加以爱抚,教她们唱歌,
分糖果给她们吃;又猜谜,又讲故事,车厢中弥漫了爱的空气,和欢乐的声
音。
醒秋又见着她在丹乡时的老朋友了。一个叫做蜜蜜,不过十一岁,脸
黄肌瘦,像患了什么病,但一种老成气度,虽五十岁的人也不过如此。这小

女孩说话锋利,惯能刺人的心,在丹乡时,她对醒秋,居然老声老气喊:“我
的女儿”,所以醒秋很讨厌她,觉得这孩子简直是个小怪物。一个叫做佛郎
赛特,却和蜜蜜不同,淡黄色的头发,粉红的脸,衬着一双蔚蓝色大眼,加
之一身白绸衣,腰间束着一条红缎带,秀美得真像一个小天使。她爬在白朗
怀里,咭咭呱呱,笑语不绝,白朗时时摩抚她的脸和她亲吻;又将蜜蜜拉在
身边,同她说话。
女孩说话锋利,惯能刺人的心,在丹乡时,她对醒秋,居然老声老气喊:“我
的女儿”,所以醒秋很讨厌她,觉得这孩子简直是个小怪物。一个叫做佛郎
赛特,却和蜜蜜不同,淡黄色的头发,粉红的脸,衬着一双蔚蓝色大眼,加
之一身白绸衣,腰间束着一条红缎带,秀美得真像一个小天使。她爬在白朗
怀里,咭咭呱呱,笑语不绝,白朗时时摩抚她的脸和她亲吻;又将蜜蜜拉在
身边,同她说话。
白朗是一位很奇特的人,她无论什么小孩都爱,她是一切小孩的母亲。
她在里昂各校授课,据说有八百余学生,但八百学生个个得了白朗完全的爱
情。她对于她们的爱抚、温柔、亲密、扶助,不是世间数字可以计尽,世间
尺度可以测量的。她的一颗心,括尽了普天下母亲的爱。
她有绝人的记忆力,她不但能将八百学生的姓名、年龄、容貌、性情、
通信地址,一齐记在心里,连学生家族,都清清楚楚像写了一本账似的记住。
她自己说每晚祈祷,往往要到十二点钟,她认识的人实在太多了,单拣重要
的求天主的福佑,也够消磨她小半夜的光阴了。
夏季来时有些工人的儿女,居住在仄隘蒸郁的屋中,往往生病,白朗
便组织夏令营将那些孩子带往乡村避暑。每年多则三四十人,少则十五六人,
膳宿大半由她担负,或由她代求有钱的友人帮忙。耶诞前,她又要捐集许多
恩物,分赠那些孩子。至于平时对于学生之问暖嘘寒,慰病赠药,要说也说
不得许多。总之她一天到晚,年头到腊底,忙忙碌碌,无非为了这群穷苦的
孩子。她在每个贫民窟里注入一片温暖的阳光。
白朗一星期要教授英法文四十几点钟,里昂各私立学校都有她的课,
连星期日都不得闲。醒秋初见她这样忙,以为家里很穷,非多得薪俸不足自
赡。但替她算算,每小时功课,平均以七佛郎计,一个月也有千余佛郎进款
了。看她穿得还是那样朴陋,消费在哪里?可见她竟是一个要钱不要命的财
虏。一个预备出家修道的人,这样贪婪,醒秋觉得有些好笑,她对于白朗的
信仰竟减退了许多。
后来她渐渐知道白朗钱的用途了。她将进款完全用在那班穷苦孩子身
上,自己一文都不享受。醒秋第一次看见天主教徒积极服务的精神,不禁引
起无穷钦羡和惊异。
白朗对于自己还有许多苦行。她的身体同马沙修女一般不强健,而日
夕劳碌过之,所以天天惨白着脸,像患有贫血症。但每天饮食却极菲薄,每
星期五她在伯克莱宿舍吃饭,享用一个鸡蛋,一撮素菜和几片面包而已。有
时醒秋看不过,买了些火腿香肠请她,她一点不肯入口。城里功课虽然这样
多,为了安慰老母的缘故,却住在乡下家里,宁可天天奔波,跑得气喘色变,
没有听见她喊一声辛苦。
醒秋所见德行高尚之士也不少,白朗却是一个她所认为可亲可爱可钦
敬的人,她爱她的心思,遂与日俱进。白朗也很爱醒秋,她虽有八百学生要
爱,仍能将醒秋完全置之心坎。她既爱了她,便要同她的灵魂发生交涉,她
于是常常同她谈论天道,劝她信仰耶稣。
醒秋从前喜以新学家自命,一年前她写信给叔健,还反对过宗教。自

于丹乡见了马沙修女,现在又到伯克莱宿舍,她完全置身于宗教氛围中,耳
濡目染,宗教的仪式,已经看惯了,信徒高尚的人格,也教她受了不少的感
动。再者她正在青年烦闷时期,又生于二十世纪思想最混乱的时代,不能寻
得一个正确的人生观,便常感到人生之无意义和价值。既没有勇气自杀,又
不愿陶醉于颓废放纵的生涯,她于是乎想寻得一个信仰,以为生活的标准。
于丹乡见了马沙修女,现在又到伯克莱宿舍,她完全置身于宗教氛围中,耳
濡目染,宗教的仪式,已经看惯了,信徒高尚的人格,也教她受了不少的感
动。再者她正在青年烦闷时期,又生于二十世纪思想最混乱的时代,不能寻
得一个正确的人生观,便常感到人生之无意义和价值。既没有勇气自杀,又
不愿陶醉于颓废放纵的生涯,她于是乎想寻得一个信仰,以为生活的标准。
八月四日
青年时代,是人生最烦闷的时代吧。我的朋友陆芳树女士是个研究哲
学的人,但她近来对于人生也很怀疑。她说:“人到这世界上来,忙忙碌碌,
无非为解决穿衣吃饭问题,上焉者则进而求文艺的陶情,名誉和事业的满足。
然而所谓文字,古人久喻之如好鸟之鸣春,飘风之过耳:希腊优美的雕刻和
建筑,只剩下些断址颓垣,供后人的凭吊;圣贤豪杰,终归黄土一'g;造福
苍生,流芳百世,结果也归于消灭,这样一想,人生的意义,究竟在哪里呢?
我们既觉人生之无谓,又不能脱离人生,我们还要生存,然而我们没有生存
的目的,所以我精神上觉得不安和烦闷。”芳树的思想就是我的思想,芳树
的烦闷,也就是我的烦闷,我想青年像我们一样的还多着呢。
芳树近来想从宗教中寻得人生的究竟,所以她常和有信仰的某女友往
还,又借了些哲学和宗教书来研究。我希望她能够寻出些真理来  八月七

今天又想起叔健的信来,烦恼了半天。但人生本是痛苦的,在短促的
生命历程上欢笑的时日少,忧患的时日多,玫瑰花丛下每藏着毒蛇,蜜甜的
美酒中每搀和着胆汁,我觉悟了,我不想再在爱情上寻求慰安了。但说在宗
教里可以求得慰安,我想也是不见得吧。
什么叫做人生观?世界上的一切,都是虚幻的,何况人生?可爱的柔
波,你正看得莹然照眼,但不知它已在青萍下一日一日悄然逝去;强烈的阳
光下,草森畅茂,万汇欣欣向荣,但一两片枯叶,已预告秋风的肃杀;青年
口角边含着微笑,睡在沉酣的梦里,时间老人却已用他的利斧,于不知不觉
间将忧患的皱纹,镌刻在他额上。一切由盛而衰,由有而无;一切在变动,
一切在消灭。当春尽花飞,人亡琴碎,地球化为微尘,太阳系变为星气,终
古的宇宙,只剩下漫漫的黑暗和空虚!
黑暗中能探出光明,空虚中能觅得真理,这是宗教的梦想吧?
八月九日
我原反对宗教的存在的,但看见我的朋友马沙和白朗积极服务的精神,
又使我觉悟宗教信仰的好处。而天主教的信仰有三种特色:第一是虚洁,第
二是热忱,第三是神乐。
天主教永远不讲妥协与调和。善与恶不并立,不是服从天主,便服从
魔鬼。为“爱天主在一切之上”一句话,信徒可以牺牲一切,甚至牺牲自己
的生命。历来有许多宗教战争,中国人指为天主教的污点,不知其中原有许
多政治作用,不是天主教本身的罪恶。即说是它本身的原因,那不妥协的精

神,也是可钦佩的。而且天主教徒之虚洁,即由此种精神而来。喜讲中庸之
道的中国人,混儒释道为一家,佞佛的人一面吃斋念佛,一面作恶犯罪,以
为菩萨未必计较,何足语此?
神,也是可钦佩的。而且天主教徒之虚洁,即由此种精神而来。喜讲中庸之
道的中国人,混儒释道为一家,佞佛的人一面吃斋念佛,一面作恶犯罪,以
为菩萨未必计较,何足语此?
他们的热忱都是由信仰激发的。信仰确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东西,人的
本性是自私的,能使它变为利他;人的本性是怯弱的,能使它变为神勇。罗
马尼罗皇那样的淫威,斗兽场中那样千奇百怪的惨刑,曾不能夺去数百万原
始基督教徒的信德。白发的老翁,红颜的少妇,以及成年和小儿,投向沸汤,
奔赴烈火,婉转撑拒于狮吻之间,谈笑就死于刀锯之下,还是念念心心的归
向他们的救主。试想吧,这一幕幕惨悲的故事,是何等的壮烈动人呀!
再想那连亘一百七十年,兴兵八次的十字军,在历史上也不是留下许
多如火如荼的壮举么?一声“保护圣陵”,帝王跳下宝座,公侯离开采邑,
教士走出经堂,农夫抛下耒耜,数十万大军,跃马横刀,于飞扬十字宝纛下,
浩浩荡荡,杀向耶路撒冷。途中犯死海的洪涛,冒小亚细亚的炎威,穿渡万
里的沙漠,死于饿渴,死于劳顿,死于瘟疫者不计其数,但他们只凭着一念
热忱,百折不挠,万死无惧,誓非达到目的地不止。他们这种壮烈坚忍的行
为,又是何等的教人感动,教人钦仰!
有人说信仰是一种变态心理,等于疯狂,这话我不能承认。我以为信
仰是人类最高精神力之活动,是生命的火焰,是灵性的泉源,它是由感情的
激发,而也经过理智的考查的。即以疯狂二字而论,也不足以辱没了信仰,
普通人每谓天才为疯狂,天才果然是疯人院中的角色么?谁也知道是不然
的。不过天才的理智比人高,精神的活动,比人飞跃,普通人不能了解,便
奉送他以疯狂两字的批评罢了。
基督信徒性情最愉快。尤其是出家人,肉体刻苦,而精神安宁,他们
谓此为神乐。神乐之来源亦有数端,虔诚祈祷,精神与上主契合,热忱洋溢,
如光返照,如火内燃,自有无穷之乐,此其一。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安贫乐道,视富贵如浮云,精神上脱然无累;更日读圣贤之书,聆道义之言,
孟子所谓“理义之悦我心,如刍豢之悦我口;”道德之美,原是世界上最高
之美,领略了这个美,自然心满意足,不思其他,此其二。马沙本是某煤矿
主的女公子,家财数千万,她抛却锦衣玉食的生涯,来当贫苦的修女。我每
天见她满头灰尘,满脸热汗,扫除各室,或冲洗臭秽薰人的厕所,辄代她难
堪,她却欢天喜地,视之为乐事。
白朗每星期担任那许多功课,干那许多善功,虽然累得面青气喘,而
笑靥常开,心里像有藏掩不得的欢乐。基督徒自言到这世界上来为的攻打罪
恶,发扬神的光荣,他们是天天置身战场上的。但难得的是临阵时如此欢欣
鼓舞,踊跃直前。斯巴达战士之临敌,长歌奏乐,如赴盛宴,如归洞房,历
史传为佳话,我以为基督徒的精神比他们更勇壮百倍,因为他们是去杀人,

这却是去救人的缘故。
这却是去救人的缘故。
有人说人类的本性是自私的,为恶固自私,行善亦未尝非自私。基督
徒之博爱与牺牲,无非为自己将来天国赏赉之地,其用心甚为可鄙,我以前
也作此想,自和白朗等接触以来,始知我前此之推测,真大错而特错。他们
之行善,固然为的想立功德,但语其实际,则为爱神一念而来;他们认神为
人类的宗向,敬之爱之,发扬其光荣,引一人皈依于神,即他们对神多尽一
分义务。如孝子之爱亲,只要能博亲之喜悦,无论如何牺牲,他都不辞。孝
子之行孝,不望亲给他报酬,基督徒之爱神,也非由完全谋自己身后的利益。
说人类的行善,为出于自私,最不满人意。我以为动机与行为,须分
别清楚。善的动机未必出于自私,我已说过了,即说出于自私,而行为已变
成道德的了。一把刀可以杀人也可救人,杀人和救人的功用决不是一样。
水是氢氧二原素合成,经过化学分析之后,便不能更名之为水。明乎
此,则自私的动机,经道德观念陶冶后,自然不能更名之为自私了。
日本小泉八云说:“一般人类的生活中,每个人爱的情热,都有两方面;
一面是自私的,一面是更坚强的——不自私的。换句话说:能够对于旁底人
类有真实的爱,他的结果,便是愿为爱人而牺牲自己,为爱人的幸福,而打
破一切的困难,忍受一切的痛苦..这种爱的表现,不限于一方面,如忠实
的信仰,爱国的热忱..都属如此。”这段话,可为我的主张作注脚。
八月廿五日
我也承认人类的肉体和精神,不过是物质的集合和运动,人生或是没
有意义和价值的。
然而我又不能认物质生活为人生的究竟,因为这是人类进化的障碍,
而且过于拘泥于物质生活,到头也不见得能享受物质生活的快乐。我们中国
人是全世界最讲物质的民族,我们生在世界上,除满足物质生活外,不求其
他,“得过且过”;“及时行乐”;“不如饮美酒,披服纨与素”;“今朝有酒今
朝醉;明日无花明日愁”,都是我们行乐的格言。读书是为将来做官,发财
是为将来享福,道德不过是口头禅,礼教也不过是欺骗弱者的工具。宋子京
于上元夜张灯饮宴,其兄宋郊令人语之云:“寄语学士,闻昨夕烧灯设宴,
穷极奢丽,不知还记得那年上元夜,同在州学中吃斋饭否?”子京答曰:“寄
语相公,不知那年在学里吃斋饭,却是为着甚的?”哈!哈!宋子京这几句
痛快绝伦的话,真是我们中国民族心理的写照。中国人抱着这样的人生观,
若民族能永久繁荣,国家能永久强盛,我还说什么?然而海禁开了,同白种
民族一比,便相形见绌了。要想享乐,也享不成了。
我们见白种民族物质文明之发达,便以为他们只注重物质生活,其实
不然,他们有宗教信仰,不以现世为满足。注意精神生活,每牺牲小我而成
其大我。他们有无量数志士仁人抛头颅,流热血,才建筑了今日庄严灿烂的
文明。他们有无数学者发明家,终身埋首于试验室中,才造成今日科学的世
界。物质不过是他们精神生活的结果,不是它的原因。
八月廿九日
前两日看见白朗博爱和服务的精神,我不胜其感触,所以写了那几篇
日记。真的,欧洲人民,已经人人克尽道德的本分,和对于社会上的义务了,
却还有一班宗教家,在他们中间,补罅苴漏,汲汲然犹恐不足。我们中国已
经是这样贫穷,这样的千疮百孔。这样的灭亡无日,然而军阀、政客、奸商、

工蠹,还在那里宰割的宰割,抢掠的抢掠,只顾自己享乐,不管同胞的痛苦,
如此,国家得不灭,民族安得不亡!要救中国,提倡科学固是急务,然而先
要讲究心灵的改造,讲究心灵的改造,第一项须得打破传统的自私自利人生
观,注意道德的生活。  九月十日
工蠹,还在那里宰割的宰割,抢掠的抢掠,只顾自己享乐,不管同胞的痛苦,
如此,国家得不灭,民族安得不亡!要救中国,提倡科学固是急务,然而先
要讲究心灵的改造,讲究心灵的改造,第一项须得打破传统的自私自利人生
观,注意道德的生活。  九月十日
以上几段日记,可以看出醒秋对于宗教思想之一斑了。她现在已经欢
喜宗教,但因为不信耶稣是神,所以她不能皈依。马沙屡次同她辩论,引种
种灵迹,证明耶稣之为神,醒秋道:“你能使耶稣显一个灵迹我看,顶好请
他自己显现我看,我便立刻相信。”..
“灵迹不是随意可以叫它显示的,神哪能受你的支配!”马沙说。..
“那么,耶稣还不算神,我不能信他。”醒秋回答。
醒秋在火车中回想这些时的经过,火车已于不觉间到了香本尼乡。白
朗带她们下了车。
她的家离车站不远,步行一刻钟便到了。她家的屋子是自己的,收拾
颇为雅洁。白朗的老太太是一个六十上下的老妇人,容色慈祥,但颇有忧郁
之态。她有一个儿子,大战时阵亡了,所以将全副心情贯注在白朗身上。醒
秋平时见白朗每日之必回家,以及说她母亲如何不要她在外服务,每日倚闾
望她时之如何焦灼,便知道她们母女的爱情很深厚。现在见老夫人对于女儿
的爱,果然热烈,虽在人前也不自禁其流露。她一双忧愁慈爱的眼光,只注
定她的女儿,有时,眶中且隐有泪痕。白朗才到厨房去打一转,她便立刻沉
默了,白朗一回到她的跟前,她精神便又活泼起来。女儿是她甜蜜的生命,
是她快乐的世界,女儿在身边,她便一切满足。然而白朗为热心宗教之故,
却偏要整天在外奔波。听说白朗老太太是耶稣教徒,白朗小时也随着母亲信
奉耶稣教,后以听人辩论教理,改奉了天主教,信教之后异常热心,她母亲
很不以为然。天主夺了她女儿的爱,她不敢怨天主,但她又没法阻止女儿的
虔修,所以她的精神颇为痛苦。..
“为实行博爱主义,不得已而暂时割绝母子的爱,还说得过去,我却为
的是什么呢?咳,我的求学的野心呀,你夺去我们母子的爱,我恨你!”
醒秋那天从白朗家里回来,想起她可怜的母亲,又难过了几日。
    
第十章 中秋夜

这里所要补叙的,是醒秋在海外大学过中秋节的快乐。
这里所要补叙的,是醒秋在海外大学过中秋节的快乐。
旧历中秋,醒秋回到海外大学。密司宁和马丹秦由巴黎,陆芳树小姐
由郭城,也都回来了。还有几个男同学从别处旅行归来,大家久别重逢,都
甚欣喜。商议凑些钱买办肴果,晚间在土山头赏月,共度这清美的海外中秋。
醒秋自从都龙和密司宁分手,于今算是第一次和她相见。她已完全欧
化,穿了一身长短合度的灰色哗叽西服,连鞋袜都是一色。她的意态本甚幽
雅,现在穿了这套衣装,远远望去,好像青峰素月之间,一朵澹然欲流的银
灰色云儿!
芳树本有秀美之称,不过她的秀美,非由色相,更非由打扮而来,却
是由书卷陶冶而出。她的心灵明澈如水晶,广额里似蕴有无穷智慧,那一种
仙骨珊珊,超然尘表的丰韵,最使醒秋心折。她曾用“清水出芙蓉,天然去
雕饰”两句诗赠她。
风流倜傥的柳小姐,性情风貌,都恰切她的姓氏。你看她那天的打扮
是如何的漂亮!只见她穿一件浅碧色周镂着通明花纹的绸衫,玉肌隐约可睹,
米黄色长统丝袜,白皮高跟鞋,走起路来袅袅婷婷,真如一枝带露鲜花,嫣
然欲笑。同学秦太太,在女同学中年龄最长,常以老大姊自居,爱客挥金,
有女孟尝之号。她好说笑话,喜欢拿人开玩笑,但谑而不虐,亦颇可喜。人
家因她姓秦,又是一位马丹,所以戏呼之为“秦国夫人。”她说你们封我为
“国夫人”,我当然要敬谨领受的,只可惜我没有一位“淡扫蛾眉朝至尊”
和“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妹妹。她同柳小姐同住一室,交情甚厚。因为柳小
姐会撒娇痴,她又好戏弄,每每要捉住她红润的颊儿亲一下。当你坐在室中
看书,忽听得她们房中一阵杂沓的脚步追逐声,又是一声被老鹰擒住的春莺
似的娇啭,接着听得国夫人一阵得意的哈哈大笑,你便知道她们又在玩什么
把戏了。
醒秋的朋友伍小姐最爱妆饰,以“爱俏”称于法友间,法国人爱美的
同化力想见其伟大了。至于醒秋呢,她也未常不爱俏,可惜无论怎样收拾,
总脱不了天生名士本色,所以她对于衣着向来不大注意。但那天为了过节,
她也略略梳掠了一下,换上一套新衣。
中法学院内的女同学虽然仅有十三人,居然分成几派。醒秋和宁陆柳
伍秦等几个人游息读书常在一处,况且她们大都出身京沪学校,思想新颖,
喜高谈新文化,所以有新派之称。
另有几位女士终日埋首室中,研究学问,不讲交际,也不问外事,颇
有旧式闺秀之风,人家喊她们为旧派。但她们学业上的进步,虽男学生亦有
所不及,同学谈起来都很钦佩。
又有一位粤籍学生,既不入新党,也不附旧派,独往独来,与人落落
难合。人家问她属于何党?她回答道:“我是孤独党。”“既然是孤独,哪能
名之为党呢?”那问她的朋友说,她也为之大笑。
酒菜买来之后,由伍女士和秦国夫人安排,不会烹调的当火头军,替
她们洗菜、切肉、添酒精、汲水。饭厅里刀砧之声,不绝于耳。她们一面工

作,一面谈笑,倒也饶有趣味。伍小姐在炒栗子鸡的时候,对醒秋说道:“你
作,一面谈笑,倒也饶有趣味。伍小姐在炒栗子鸡的时候,对醒秋说道:“你

“真快,他们的经过怎样?你能不能告诉我?”
“秦国夫人昨天才源源本本的告诉我。不过我虽转告给你,你不可当着
他们的面瞎说,使他们害羞。”那时秦国夫人下楼去弄别样东西去了。
小左是秦国夫人的中表兄弟,到法国时年纪不过十七八岁,所以大家
喊他做小左。他和国夫人都在里昂艺术学院学画,成绩都很好,不过他年轻
喜欢嬉戏,进步比国夫人慢一点。
今年夏天,醒秋在中法学院已经听见小左和宁恋爱的消息。不过小左
虽然在一群女同学之中,注意了这位风度彬彬的女学者,却不敢公然将心事
说出,怕被密司宁拒绝,打破了他的希望,也就击碎了他的生命。
青年人一坠于爱情的魔障,他的心再也不能安静,何况他又是初恋,
又是一个学艺术的。他富有优美的情感,他毫不顾惜地,而且心甘情愿地,
将他的一颗心当做全燔之祭,供献于爱神的座下。
与他同寝室的人见这青年神情抑郁,以为他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很替
他担心,后来才知道他患了恋爱病。他从前对于绘画虽然不大用功,兴趣却
很好,现在竟常常向艺术学校请假,不去上课。从前爱说爱笑,是一个热闹
朋友,现在竟变得沉静寡言,能接连几天不开口。他遇了密司宁的时候,若
是单单是他们两个,他便没有多少话说,而且十回有九回羞涩地托故走开。
多人聚集的时候,这青年的生命便好像被注进一种神秘的力量,他高声谈笑,
他唱法文歌,他批评艺术,居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虽然他的话并不怎样
中肯。他好像要充分的表现他自己,他谈笑的声音,很不自然,似乎是做作
的,但含有魅人的魔力。这青年的作为,自己并不知道,冷眼的旁观人却看
得分明。
他有一架摄影机常替同学摄影,现在要和密司宁亲近,便借照相为由,
土山的木栏畔,盛开的蔷薇花前,巨堡的钟楼下,罗马古墙的斜照里,他替
密司宁制了无数的美丽的富于诗意的影片。
当然,他不便单替密司宁摄影,怕惹起她的疑虑,醒秋和女同学们也
被他殷勤拉去同摄。醒秋和柳小姐常常笑说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我们却
乐得揩油。
小左近来的举动常常出人意料之外,譬如他向来不爱研究国文,忽然
在学校图书馆借来许多书,诗歌也有,唐宋八家古文也有,抄录讽诵,静静
地用起功来。又借来一本小楷帖,用他拿油画刷子的手腕,握住毛锥子,在
光洁坚硬的洋纸上恭而敬之地练习楷书。自己出题做文,做成后硬拉同室擅
长国文的某君替他改。
他为什么要这样呢?原来他所爱慕的人儿,那位女学者,国文程度很
高,英法文也颇为优异。他自己的法文还可以对付得过,但国文却大不如她,
所以他要在国文上用功夫。他资质本来聪明,用了几个月的功之后,文理果
然进步不少,写的小楷也工整可观。
这青年的苦心渐渐为密司宁所知了。“渐渐”两字,不过是这样说,事
实上并不如此。
一个女人被人所爱,一开始便会知道,主动人的举止,旁人的神情,
自然而然的会给她一种暗示。况且爱情的性质总带几分神秘,主动人发电,
对方的心灵自然会起感应。但密司宁虽然已经知道了小左对她的意思,她并

没有什么表示,她或者要慎重考虑一下吧。
没有什么表示,她或者要慎重考虑一下吧。
是的,他原有一柄玲珑可爱的白郎林,常在古堡后练习击射,后山树
林里几颗大树也被他打得一个个的窟窿。法国手枪当货物出卖,价钱很便宜,
领了护照,便可以带在身上作为防身之用。留学的同学半数都有手枪,都能
击射,小左的技术却更娴熟。国夫人听了人家说小左的那番话,吓得心惊胆
战,将他那柄白郎林强讨了来,锁在自己箱子里。
但夺去了他的手枪便可以从此天下太平了么?不然,这位青年艺术家,
对于爱情所下的决心,既坚强而又热烈,他若不能达到目的,必定拿他的生
命、他的泪、他的血,来填补他这残破了的凄凉的玫瑰色的梦!
那时中法学院里恋爱的空气甚为浓厚,如方白的恋爱,谢袁的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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