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棘心 苏雪林

_7 苏雪林(现代)
能将她亲爱恳挚的心情,教一个十一龄的学童翻译,她只好将郑重的心思寄
托在挂号上面了。而且一个多月没有找到人写信,也深恐她远在海外的女儿
着急。
醒秋痴痴的对着这封家书,想念母亲不能亲自写信的苦楚。又回忆母
亲从前屡次想读书而不得的情况。记得有一夜,母亲拿着书叫她讲解几个字,
她正在热心抄一段杜诗,没有理会母亲,使母亲觉得十分寡味。又记得母亲
有一回高高兴兴地要她教一首唐诗,她替母亲指点一遍之后,母亲还有几个
字不认得的字,又频频来问,她竟显出烦厌的神气说道:“妈妈,你读唐诗
做什么?难道还想学做诗吗——我看妈还是省些精力吧,到这样年纪,读书
是不容易的了!”
这几句话把母亲的脸都气红了。平时女儿说错了话或者做错了事,她
是要责备的,但现在她怎好意思开口呢?到了这样年龄来读书,果然是太不
量力了。她只好勉强笑了一笑,这是她宽恕女儿无知的表示,然而她的脸已
由红而转白,两只捧着书的手,隐隐发抖,眼泪似乎向肚里倒流。看呀,坐
在她对面的是她亲生的,她最爱的女儿,她为自己要用功的缘故,一点不肯
体恤她的母亲,还要拿刺心的话来抢白她!醒秋回忆到这里,觉得心灵里有
一种锐利的齿牙乱咬,使她感到剧烈的痛楚。她懊悔、她痛恨,她想用手掌

重重批击自己的颊,她想放声痛哭一场,又怕惊扰了隔壁的同学,只有极力
的忍住。但眼泪是不肯由人作主的,竟点点滴滴的洒满了那封才接到的家信。
重重批击自己的颊,她想放声痛哭一场,又怕惊扰了隔壁的同学,只有极力
的忍住。但眼泪是不肯由人作主的,竟点点滴滴的洒满了那封才接到的家信。
一天,他独自一个走到当年父亲教他去的市场上,立了一个钟头,大
雨淋着他的头,他也不觉得。他心里充满了感伤悲悔的情绪,因为这是他故
违父命的纪念日。
醒秋平生出言行事,一点不知检点,所以过失独多。但到后来她受良
心的责备,也比平常人为甚。她的自疚的心情,不知比那立在雨中的名人如
何,但自从接到那封家信起,她念念不忘地想念这件事了,她恨不得立刻束
装回去,再教母亲的书;即不然,日日伴陪母亲,替她讲解各种有趣小说,
使她忘却失子之痛,忘却病魔的缠绕。
醒秋心里纷乱,晚上乱梦如云,自从到法国以来,无一夜不梦见她的
母亲。现在,她的梦又改了点样儿了,她天天晚上梦见在家乡教母亲的书了。
    
第八章 丹 乡
醒秋回里昂后,早把那大雾沉沉的冬季挨过,又过了明媚可爱的春天,
现在已到暑假的时候。
暑假中她想和朋友陆芳树女士合请一位法文补习教员。芳树即是她北
京女子高等师范的同学,虽在英文部,但醒秋钦佩她学问,爱她潇洒出尘的
丰神,有意纳交于她。到法后,除了新交伍女士,芳树算是她最知己的朋友。
法国人有避暑的习惯,工作半年之后,一到暑假,各机关的办事人、
学校的教职员、工厂里的工人,都到乡村或山水佳胜之处勾留数星期或二三
个月,以恢复半年来殷勤工作的疲劳。这时候想寻觅什么补习教员,原不容
易。醒秋们只好请监学马丹瑟儿代为寻觅。马丹到里昂各学校探问了一回,
都回说没有相当的人,她只得留下一张字条,作为万一的希望。
有一天,一位自称白朗女士的人到中法学院来访马丹瑟儿,自说是雪
佛女校的教员,愿意来教中国学生。这位女士年约三十余岁,容貌清癯,衣
冠亦极其朴素。法国妇女,无不爱好装饰,她却是例外。但性情很温和,教
书时讲解亦极清晰。她对于人,似乎有一种天然的吸引力,没有过得几时,
醒秋便觉有些爱她。
白朗像常在忙碌之中,来的时候,似从别处匆匆赶来,喘息数分钟才
定,教完一点钟,便抓了帽子,披上大衣,急急忙忙的走了。醒秋等于正课
之外,巴不得和她多谈几分钟的法国话,见她这样,便都有些不满意。但白
朗说自己别处还有功课,所以不能久留。这样大热天,别人休息还来不及,
她教许多功课干什么呢?大约是为家计问题所逼迫吧。醒秋和芳树如此一
想,也就不忍再说什么了。

法文补习了一个多月,芳树到郭霍诺波城大学设的暑期学校转学去了。
醒秋独自一人跟白朗补习了几时,炎威渐退,已有初秋气象,也想找个乡村
去住几天,白朗便替她介绍了丹乡。
法文补习了一个多月,芳树到郭霍诺波城大学设的暑期学校转学去了。
醒秋独自一人跟白朗补习了几时,炎威渐退,已有初秋气象,也想找个乡村
去住几天,白朗便替她介绍了丹乡。
第二天,白朗到中法学院引醒秋赴丹乡。有一群女孩,白朗说是她的
学生,也到丹乡去住的。车到后,下车走了两华里路的光景,便到了伯克莱
的别墅。
这别墅的风景,果然清雅绝伦。屋子建筑在一座高冈上,远远望去好
像海上一座孤岛。
虽系乡村房舍,藻饰也很美观。屋前留起一片空地,种满菩提树。绿
荫之下,可以乘凉,可以玩壳洛克球戏。空地之外,绕着一道铁栏,栏外是
两个不相连接的大园,听说都是女主人的产业。
站在屋前空地上,四面一望,十里内外的风物豁然披露目前。前面是
一带山冈,遮满绿色的桃林,女主人说桃花盛开时,眼前看不见别的,只见
一片粉霞色的光辉。山冈附着许多屋舍,那也是人家的别墅。右边是翠色空
镑的宁蒙纳山,背后映着一天绛霞,景色极其奇丽。田野间时见归去的骍牛
和绵羊。女主人说她坐在菩提树下,天天可以展玩活动的弥耶画幅,她不羡
慕人间的艺术了。
醒秋们到时已经是四下钟。树下排开几凳,使新来的客人用点心,有
面包、有牛油、还有朱古律糖、红葡萄酒,据说除面包和糖外都是园中的产
物。吃完点心后,大家游玩了片时,天已昏黑,白朗带着一个特到那里参观
的小女孩作别而去。醒秋那天便和一群法国女学生留在伯克莱别墅里。
别墅里有一个女管家,早晚替醒秋们招呼茶饭。这女管家浑身黑衣,
头上披着一片黑纱,胸前挂着一个银十字架,自称是马沙女士。醒秋见她服
饰,知道她是一位修女,对她颇加礼貌,不敢以寻常女仆相待。这位修女,
态度极其端庄彬雅,身体似不大强健,加之以刻苦自持,脸上常带苍白色,
说话的声音极柔和,谦逊得像无地自容,但她那深黑的满含慈祥光辉的眼睛,
同时带有沉毅勇决的气概,若有为宗教舍身的机会,她定然视生命如鸿毛,
一掷而不惜。醒秋在里昂时,曾于监学马丹瑟儿房中,见过婴仿耶稣德肋撒
的画像,觉得这位修女的容貌,有点像德肋撒,因此对她更加敬爱。
醒秋在中国时,和天主教素无机会接近,但平日一听人提起“天主教”
三个字,便不知不觉发生“陈旧”、“落伍”的感想。初到里昂,看见走在街
上的神父们衣冠之异制,也不免引起厌恶的心思。她常用鄙夷的口气说道:
“这群‘白颈老鸦’们,终有一天要被时代淘汰了的。”
有一回马丹瑟儿请她到教堂参观一位红衣主教举行什么典礼,醒秋为
好奇心所驱使,和几个同学同去。她第一次看见了天主教繁缛的仪节和主教
降福时的姿态,笑不可仰,说道:“这简直是装腔做势!”马丹瑟儿听了,脸
上大下不来,但她知道醒秋对于宗教原不了解,便也不敢责备她。况且在许
多同学中,马丹见醒秋天真烂漫,常将她当做小女孩看待,喊她为mamignonne(我的小人儿)现在她的mignonne说错了一两句话,
她舍得和她计较么?

及至醒秋为吐血进了医院,院中执看护之役的都是些修女。据马丹瑟
儿说:这班修女并非为贫贱无依,来混饭吃的。她们有的是贵家闺秀,有的
是拥资数百万财主的女儿,为热心敬爱耶稣,实行博爱主义,来甘心就此贱
役。她们的服务,没有年限,至死为止,也无薪俸,完全是牺牲性质。醒秋
听了这番话,心里便有些诧异。再看那班修女,德行果然高尚,伺候病人,
异常尽心。醒秋隔室有一个患肺病的妇人,听说入院已经两年,浑身瘦骨棱
棱,像一具枯骸,饮食转侧,都须需人,但一时却又不死。她自己受病魔这
样折磨,烦懑已极,常常哭泣,或者毫无理由地发怒。醒秋每走过她的榻前,
看见这副惨状,每不忍正视;又常用手巾掩了口鼻,怕传染了她的病菌。但
修女们却还是小心翼翼地服侍她,当她发躁时,便用善言劝慰,教她忍耐痛
苦,或是读圣经给她听,病人有时也和颜悦色的,显出得了慰藉的神气。
及至醒秋为吐血进了医院,院中执看护之役的都是些修女。据马丹瑟
儿说:这班修女并非为贫贱无依,来混饭吃的。她们有的是贵家闺秀,有的
是拥资数百万财主的女儿,为热心敬爱耶稣,实行博爱主义,来甘心就此贱
役。她们的服务,没有年限,至死为止,也无薪俸,完全是牺牲性质。醒秋
听了这番话,心里便有些诧异。再看那班修女,德行果然高尚,伺候病人,
异常尽心。醒秋隔室有一个患肺病的妇人,听说入院已经两年,浑身瘦骨棱
棱,像一具枯骸,饮食转侧,都须需人,但一时却又不死。她自己受病魔这
样折磨,烦懑已极,常常哭泣,或者毫无理由地发怒。醒秋每走过她的榻前,
看见这副惨状,每不忍正视;又常用手巾掩了口鼻,怕传染了她的病菌。但
修女们却还是小心翼翼地服侍她,当她发躁时,便用善言劝慰,教她忍耐痛
苦,或是读圣经给她听,病人有时也和颜悦色的,显出得了慰藉的神气。
醒秋自出医院之后,对于宗教的态度已和从前稍有不同,现在见了这
位马沙女士,更觉得天主教不是一个寻常的宗教,不然,不会有马沙一样人
物出于其间。她既敬重马沙,更不免常常找着她谈话,不久她们便成了朋友。
但她之爱重马沙,非徒以她的慈祥、虔洁、谦逊..的德行而已,她
一见她便连带的想起自己的母亲。她母亲并不是宗教家,但她德性之醇厚,
和宗教家原无多大的分别。就以她爱人一点而论吧,那种牺牲克己的精神,
也可以赶上医院那群修女了。母亲少年时有两个妯娌,即醒秋的二婶三婶,
相继患肺病而死,此事第一二章曾经提及。两婶未死前都由母亲一手服侍。
肺病本是一个容易传染的病,中国人虽无医学的知识,却也知道痨虫的可怕,
肺病者到要断气之际,大家都要避开,为怕痨虫之飞入鼻孔。肺病又是一个
最难伺候的病,病人精神异常,喜怒无恒,要汤要水,无时或息,每每于半
死半活的状态中,延长一二年的生命,那时便是亲生骨肉,也会烦厌。但听
说母亲服侍这两个不幸的妯娌,数年如一日,一点不怕传染和辛苦,这能说
不是万分难得的么。咳,母亲真是一位天生的圣徒呀!
不过像母亲这样的人,在中国百千人中难得其一,而欧洲则随处都是,
这就不能不归功于宗教。
醒秋在丹乡,常做白话诗,提到马沙女士,她曾这样说:  黑衣黑
帔的女冠,抚我如一小孩,
晨夕必替我亲颊问安,并随时恳切的帮助我。
伊那深黑的眼光中,
含有慈祥的道气,
我见了便感到人们互相爱助的伟大。
又道:
但使我见到和善慈祥,肯谦抑自己以扶助他人的妇人,我的心灵便有
说不出的感动,因为我想到我的母亲了!
这是五四初期的新诗体,并不高明,不过情感却是真实的。
马沙和醒秋时常谈话,醒秋也藉此得了些宗教的智识。到后来马女士
竟想劝醒秋信教了。但醒秋之爱宗教,不过将它当做文学和美术看待,叫她

自己去信仰,她无论如何,是不肯的。她常和马沙辩论:她说她可以相对地
承认宇宙间有一位创造主,但她决不承认耶稣是神。马沙苦口婆心地说了多
次,劝她以援救灵魂为要着。醒秋听了大笑,说道:“我是没有灵魂的,救
它做甚?”
“什么?我的亲爱的孩子,你说你竟像厨房里那匹小哈叭狗么?”马修
女很着急的说。
醒秋回答道:
“人同哈叭狗原没有分别,不过智识有高下而已。有些蠢笨的人,连哈
叭狗还不如呢。
总而言之,人的灵性不过是物质的运动,物质一消灭,灵性也随之而
消失,犹之乎火焰一熄,即不能发热和光。我不知什么叫做灵魂,什么叫做
来世,我只要使我的现世能满足便够了。”
马沙劝了她许多话,但总无法悟她,只有叹气。她每晨到教堂替醒秋
祈祷,希冀天主感化她的心,这或者是一切宗教家劝人到言尽计穷时最后的
办法吧。有一回马沙真忍耐不住了,她再不同醒秋胡扯了,她很庄重地问她
说:“我的孩子,你到底怎样决定呢?假如你今晚得了一个急病,猝然死去,
你不怕就此失落了灵魂么?打算吧,赶快地打算吧,‘死’不会等待任何人
的呀!”
她说时,一脸虔诚之色,眼中闪射凛然的神光,真像得了什么启示似
的。醒秋不觉收敛了顽皮的神气,忍住了笑说道:
“我的朋友,不要这样地望着我,你的眼光真教我骇怕啊!让我把你的
话慢慢思索好了。”
她虽然这样说,其实她总不以马沙的话为然,不过怜念她一片至诚,
不忍说什么过分反对宗教的话;而且自己法国话程度很低,有些高深的学理,
也发表不出来。
家里来信,母亲两胫所患的疮,虽然逐渐痊愈,身体还很虚弱。但三
弟结婚后,又患了一种病,头颅偏在一边,无法撑起,医生说病在脊髓神经,
恐怕要终身成为残废了。醒秋读了家信,旧的忧闷去了,新的忧闷又生。除
此以外,还有关系她自己的事:母亲说叔健在美国已得工程学士的学位,不
久回国,母亲问醒秋意见如何,意思是想劝她回国结婚。
叔健卒业的话,醒秋早已听他自己说起过的了。她知道叔健不回国尚
可,一回国则自己在法国定不能住得长久。她到法国以来,还不到两年,大
半的光阴在愁病中过去,法文实在没有学得什么,这时候叫她回国,她万万
不能甘心。她原是一个有志上进的女青年,从前为了升学,曾付出那么重大
的代价。到法国虽出于偶然的机会,没有经过苦斗,不过来法之后,很爱法
国文化的优美,她还要留在法国继续学下去,总要学得一点可以满意的东西
才回国。
母亲之所以千不放心,万不放心者,无非是为她的婚姻问题。如果将
叔健喊到法国来,结了婚,或者同在一处读书,母亲自然安心了。她的留学
问题,也不致起什么动摇了。所以有一次她写信给叔健,先贺他将要卒业之
喜,继问他将来作何计算。又说法国地方生活程度不高,风俗人情也好,而
且欧洲有许多历史上的遗迹可资游览,他若肯转学到这里来,预备博士学位,
是很合宜的。
但叔健回信,一口回绝了她。他说平生不喜旅行,而且法国的工程万

不及美国,烂羊头的博士头衔更不在他意中;况且他又未学过法文,从头学
起,时间太不经济。不过他又说他卒业后,拟入工厂实习,一时也不打算回
国呢。
不及美国,烂羊头的博士头衔更不在他意中;况且他又未学过法文,从头学
起,时间太不经济。不过他又说他卒业后,拟入工厂实习,一时也不打算回
国呢。

“法国的古迹,非常之多,你到此以后,我可以陪伴你畅畅快快的游玩。
我们大好的韶华已将逝去,人生贵乎及时行乐,‘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
花空折枝,’请以《金缕衣》曲为君诵。”
他应该不是傻子,信中含蓄的意思都不懂么?你看他回信还是那样的
质直和冷淡,他简直是一个毫无情感的男子!
而且醒秋自和叔健通信以来,根本就没有感到兴趣。她写信给别的朋
友,东拉西扯的一时可以写几张,但写给叔健寥寥一纸八行,还要费几小时
的斟酌:话说得太亲热了,怕叔健瞧她不起;说得太冷淡了,又怕他疑心;
发议论,又怕他批评不着实际;表现思想,又怕他说新式女子可厌(因为叔
健曾表示他讨厌新式女子)。她只好同他客客气气的寒暄。但寒暄的话也有
时说尽。所以她竟将和叔健通信的这件事,当作苦趣,当作一种不可避免的
苦趣。
同学柳小姐是最风流的人物,她每次看见醒秋无精打采地拿笔在纸上
画时,便取笑说:“你又在和你的未婚夫写情书了!”
的确,她写一纸情书,比做千言的文章还难,青年女子写情书时兴奋
和甜蜜的滋味,她永远不会尝到。
她在中国时也约略听人谈起叔健脾气很木强,但想不到他竟木强至此。
有一次她曾对叔健怀过疑,她想:我们两人连面都没见过,爱情自无从发生。
叔健虽也是旧家庭人物,但到美国后安知不变了心呢?呀!诱惑,醒秋想到
这里脸上不觉微微发热,不是么?她自己也几乎受了人的诱惑。况且风月因
缘,柳萍浪迹,在男子更所不免,他或者..醒秋想到这里,更觉得叔健的
冷淡是有些缘故的了。便写信给她父亲,藉故打听叔健的品行,因父亲有个
世侄辈在美国和叔健同学,知道他的事。父亲回信道:“你不必怀疑叔健,
他比你操守还坚固呢。我听见人说,他在美国洁躬自好,目不邪视,同学无
不许为君子。有一个美国女同学,曾示意爱他,他特将你的相片插在衣袋里
带到学校,让那女子看见,说是他的未婚妻,那女子才不敢同他兜搭了。你
想吧,这样的好青年,现在容易寻得么?”
醒秋平生取士,最喜的是有贞固不移之操,最恶的是朝三暮四,反覆
无常的人。她主张爱情要贞操,不过她之所谓贞操,与旧礼教强迫的不同,
她之所谓贞操不是片面的,却是相对待的。男子于妻外,不应更有他恋的事
发生,女子也是如此。男子如果金钗十二,女子也可以面首三十人。但多夫
或多妻的制度,在事实上不能行,即勉强行之,也是有弊无利,所以她热心
拥护一夫一妻的制度。她说贞操是男女间相对待的忠实,朋友相处,尚少不
了忠实,何况夫妇?男女择偶之时,顶好是慎重在先,择定之后,爱情互相
交付了,便不当再有反复之事发生。
她主张爱情要有条件:学问、人格、性情..都是择偶的重要条件。
人类的性情是容易迁变的,爱情的变化,尤其厉害,没有条件,单靠空洞的
爱情,婚姻的结果,定然危险。

她以为婚姻原不可受束缚,但离婚过于自由,结合过于浪漫,也有种
种的弊端。人的性情本来古怪,愈放纵愈不自由,愈要求圆满,愈觉得种种
缺陷,阅尽情场,终不能寻得一个知心伴侣,徒多感受失望的痛苦,那又有
什么意思呢?但以两性而论,男子吃亏还小,真正吃亏的却是女人,女人过
了三十岁,容华凋谢,又有生育之累,离婚后有谁要她,使她永久孤栖,又
似非人道主义所许。
她以为婚姻原不可受束缚,但离婚过于自由,结合过于浪漫,也有种
种的弊端。人的性情本来古怪,愈放纵愈不自由,愈要求圆满,愈觉得种种
缺陷,阅尽情场,终不能寻得一个知心伴侣,徒多感受失望的痛苦,那又有
什么意思呢?但以两性而论,男子吃亏还小,真正吃亏的却是女人,女人过
了三十岁,容华凋谢,又有生育之累,离婚后有谁要她,使她永久孤栖,又
似非人道主义所许。
而且她对于浪漫的男子,也实在有些怕。她以为爱情不专一的男子即
有李青莲、王尔德之才,她也不爱,何况其下焉者呢?
她自从听了父亲的话后,深喜叔健和自己志同道合,对他重新发生好
感。她写信给朋友,提到未婚夫时,常说:“我们的爱情,虽然淡泊,但淡
而能永,似比浓而不常的好。”
但是现在她接到叔健这封信,她实在不乐意,无论自己怎样宽解,总
宽解不来。她怏怏了几天,连马沙修女都觉得奇怪。
她只觉得叔健太不近人情了。
    
第九章 白朗女士
醒秋在丹乡住了一个多月,曾应她朋友陆芳树之召,到郭霍诺波城玩
了三四日,领略了多少云容水态,游览了多少古迹名胜,回来之后心旷体轻,
精神一爽。暑假后她想到里昂省立女子中学读书,但由圣蒂爱纳天天搭电车
进城,未免过于辛苦,便想在城里找个适当的宿所。
她的法文补习教员白朗女士对她说,别墅主人伯克莱小姐在城里开着
一个女子补习学校,又有一座寄宿舍,离那中学止有五分钟的路,里面寄寓
的中学生甚多,膳宿费并不贵,但伯小姐取人,甚为严格,非有人担保不收。
如果她愿意去住的话,白朗情愿保证她,因为她原是那补习学校的教员,有
说话的资格。
醒秋答应了,暑假后便搬进了那个寄宿所。居停深居简出,宿舍中一
切的事务都由舍监亚克塞女士招呼。宿舍中还有几个修女,有的在厨房里执
炊爨之役,有的收拾房间,一个老修女做她们的领袖。马沙修女也由丹乡回
来,在厨房里帮忙。
醒秋进了宿舍之后,才知道这地方带点宗教性质,饭厅隔壁,即醒秋
寝室的斜对面,有一个小小的经堂,里面祭台灯烛,设备亦极庄严,信教的
寄宿生每晚进去祈祷。“宗教也罢,非宗教也罢,反正同我不相干,只要我
住在这里安适罢了。”醒秋这样想。
白朗在丹乡时对于醒秋的爱,已一天比一天深切。她常说醒秋是一个
坦白朴实的孩子,她虽然没有信仰,然而她有一个极纯洁的灵魂,现在又屡

次对居停伯克莱女士和舍监赞美她。宿舍中上下众人都和醒秋要好,不久,
醒秋便有了一个好徽号:“一朵中华的小小玫瑰花。”
次对居停伯克莱女士和舍监赞美她。宿舍中上下众人都和醒秋要好,不久,
醒秋便有了一个好徽号:“一朵中华的小小玫瑰花。”
她在中学报了名,选了十几课文学和历史。白朗见她甚闲,强邀她到
伯克莱补习学校听她的课。这补习学校的学生都是工人子女,虽有几个教员,
学问和教授法比之中学教员相差自远。但白朗在那里面,不能不算是出类拔
萃的人物,她对于文学有高深的造就,口齿尤为清晰,无论什么艰深的句法,
她都能用极浅显的话,解释出来。她爱学生像自己的子女,学生也没有一个
不爱她。
久之,醒秋知道白朗也是一位虔诚的教友了。白朗每次讲书,讲到“神”
“耶稣”字样,便很感动,声调微颤,脸上显出一片精诚的颜色。醒秋和她
谈到马沙修女,白朗说:她自己将来也要出家的,不过现在老母在堂,不得
不尽孝养之责,母氏一终天年,她就到远处去传教了。
醒秋在丹乡住了几时,康健本已恢复了些,更加宿舍中饮食得宜,那
同她缠纠不清的病好了许多,精神比较宁静,对于功课颇能用功,到法国以
来只有这几个月,她读书有进步。
有一回,白朗讲陆蒂(PierreLoti)的渔海泪波,讲到那
个青年水手起程到中国去打仗,和他衰年祖母分别一段,出了一个拟题《..
的起程》叫学生们做了当做作文课。
醒秋想起在北京和母亲分别的情形,到法国后家庭发生的不幸,和自
己想念母亲的痛苦,觉得有一述的价值。她便费了几天功夫做了一篇小说式
的文章,一共八大张,文法上虽有不少的错误,但内容自比那些十五六岁的
法国女郎不同。白朗读了不胜赏识,她将那篇文字当着班上的学生宣读了一
遍,又带去给居停主人,以及一切朋友看。她说:这篇作品里,充满了感人
的情绪,精细的描写,可见作者天性之真挚,和写作才力之高,不过醒秋所
谓母亲临别时不幸的预兆,已由爱子的死别,娇儿的生离而证实云云,白朗
不大相信,而且也不以为然,因为这话带有异端迷信的色彩,天主教徒对于
这种迷信,是素所反对的。
白朗自读了醒秋作品之后,对于她更青眼相看。她每星期五原要在伯
克莱宿舍中寄舍一宵,定要邀醒秋到她房中谈话。醒秋在补习学校并非天天
有课,白朗一天不见她,便像失去了一件心爱的东西,无论晴天或是下雨,
必定赶来和她相聚几分钟。她若和学生作郊游,或参观什么会,也必邀醒秋
加入。不过她若邀醒秋到教堂,醒秋却不大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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