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棘心 苏雪林

_6 苏雪林(现代)
打开舆图来看,觉得那模样真是妩媚绝伦。都龙位置于湖的南边,晚
间对岸瑞士灯光明灭可睹,不过划舟到离岸的六里时,非换护照,便不能过
去了。
湖水这样的广阔,又这样的蔚蓝,白鸥无数,出没苍波白浪间,没有
见过海的人,骗他这个是海,他也未尝不会相信。若以人物来比喻来梦和西
子两湖,西子淡抹浓妆,固有其自然之美,可是气象太小。来梦清超旷远,
气象万千,相对之余,理想中凭空得来一个西方美人的印象。她长裾飘风,
轩轩霞举,一种高抗英爽的气概,横溢眉宇间,使人意消心折,决非小家碧
玉徒以娇柔见长者可比。
湖中游艇如织,有的是小汽船,有的是柳叶舟,也有古式的白帆船,
帆作三角形,鼓风而行,也走得飞快,有雅兴的人,不要汽船,却偏雇这种
帆船来坐。一到晚上,湖中弦乐清歌之声四彻,红灯点点,影落波间,有如
万道没头的金蛇,上下动荡。绮丽如画的湖山,和种种赏心乐事,不知鼓动
了多少游客,风狂了多少儿女,有位中国同学把léman译为“来梦”,醒
秋以为译得极为隽妙,这确是充满美丽梦意的一片清波!
这里没有眼泪,只有欢笑,没有战争,只有和平。这里说是恬静,也
有荡心动魄的狂欢;说是酣醉,却有冲和清澹的诗趣。厌世的人到此,会变
成乐天者;诗人月夜徘徊于水边,也许会轻笑一声,在银白的波光中结束了
他的生命。总之这一派拖蓝揉碧,明艳可爱的湖水,是能使人放荡,又能使
人沉思,能使人生,又能使人死的。
醒秋来都龙月余,身体渐渐恢复原状了。故乡大姊来信说,母亲悲怀
现已稍减,病体渐痊,醒秋听了心里大为安慰。父亲知道她海外的环境不大
好,使她的未婚夫叔健和她通信,他那时正在美国学习工程。即醒秋升学北
京的那一年,他父亲为完婚无望而送他赴美的。

叔健的信来了,用的是文言,虽偶尔有一两个别字,而文理简洁,好
像国学颇有根底的人,书法尤秀媚可爱。想不到一个学工程的人,竟写得这
一笔好字。醒秋小时于书法没有下过工夫,所以写得满纸蚯蚓一般。虽然爱
研究文学,能做诗词,却成了畸形的发展,普通应酬的书札,她原不能写得
怎样圆熟。一个人自己有了什么缺点,见了别人有恰对他这缺点的长处,便
分外欢喜,这或者是一种普通心理的现象。醒秋这时候对于她的未婚夫,颇
觉满意,自幸没有失掉他。
叔健的信来了,用的是文言,虽偶尔有一两个别字,而文理简洁,好
像国学颇有根底的人,书法尤秀媚可爱。想不到一个学工程的人,竟写得这
一笔好字。醒秋小时于书法没有下过工夫,所以写得满纸蚯蚓一般。虽然爱
研究文学,能做诗词,却成了畸形的发展,普通应酬的书札,她原不能写得
怎样圆熟。一个人自己有了什么缺点,见了别人有恰对他这缺点的长处,便
分外欢喜,这或者是一种普通心理的现象。醒秋这时候对于她的未婚夫,颇
觉满意,自幸没有失掉他。
醒秋有些爱弄笔墨的脾气,又喜写长信。她写过几封信之后,居然洋
洋洒洒的大发其议论了。她提出许多社会的问题,和叔健讨论,叔健回信对
于她的意见,总没有什么表示,他对于讨论问题,似乎丝毫不感兴趣。
那时国内排斥宗教风潮甚烈,里昂中国同学也发行了一种反对基督教
的杂志。醒秋对于宗教本无研究,不过自命受过新思潮洗礼的青年,一见新
奇的思想,总是热烈的拥护,她也不免如此。她将这种杂志寄了一本给叔健,
又加上自己许多反对宗教的意见。叔健回答她道:“我自己在教会学校读了
五六年的书,本身却不是基督教徒,但我觉得基督教博爱的宗旨,颇有益于
人群。而且神的存在和灵魂不灭与否的问题,我个人的意见,以为不是科学
所能解决的。科学既不能解决,付之存疑就是了,一定要大张旗鼓地来反对,
那又何必?再者我以为信仰是人的自由,等于人的一种特殊嗜好,与人之自
由研究文学或科学一样。研究科学的人不应当非笑研究文学的人,研究文学
的人也不应当反对研究科学的人,那末,我们无故反对从事于宗教事业的人,
有什么充足的理由呢?”
醒秋读了这些话,很奇怪叔健头脑的陈旧。她以为一个科学研究者,
应当完完全全反对神的存在和灵魂不灭的问题,万不容说怀疑之语的。她忘
记自己在两个多月之前,曾为“预兆”而提心吊胆,曾相对的承认“神秘”
的存在。她现在精神畅爽了,盘据于她心灵的疑云,早让来梦湖上的清风吹
散了,她将自己的人格溶解于大自然之中,她又重新认识了从前的自己。
她又写一封长信和叔健辩论。叔健复书,不屈服,却也不同她再辩。
叔健信里的话,只是恰如其分,但这恰如其分却使醒秋闷气。她愿意
他同她很激烈的辩论,不愿意他永远这一副冷冷淡淡的神气。他既不爱讨论
问题,醒秋写信觉得没有材料,只好转一方向,同他谈娱乐问题:如看电影、
跳舞、茶会等事,叔健却说他对于这些娱乐,一样不爱。
他来信从不谈爱情,醒秋为矜持的缘故,也不同他谈爱情,有时偶尔
说一两句略为亲热些的话,他来信比从前更加冷淡,这冷淡的神气,还圈在
他那“恰如其分”的范围里,叫别人看是看不出来的。有时她不耐烦了,隔
几个星期不和他通信了,他又很关切地写信来问。
他这“恰如其分”的身份,是很有作用的,你想亲近他无从亲近,你
想指摘他也无从指摘。醒秋简直不明白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了,只觉得和他
通信没有趣味。

一天,是醒秋们到都龙的第三个月的第一天。天气已是深秋时分,湖
上枫叶红酣可人,湖波也分外清澹,她们约了王小姐到湖上泛舟,以尽半日
之乐。
一天,是醒秋们到都龙的第三个月的第一天。天气已是深秋时分,湖
上枫叶红酣可人,湖波也分外清澹,她们约了王小姐到湖上泛舟,以尽半日
之乐。
立在湖上看湖水,觉得它阔虽阔,还是有限的。醒秋和宁王两小姐约
定:今天定要划到对岸瑞士境去,不能上岸并不要紧,我们总可以一览瑞士
的风光。她们都同意了。
船愈向前划去,湖面愈加广阔了。北岸瑞士的山,看去本似只有数里
的距离的,现在愈向它逼去,它愈向后方退。船划了半天,山好像还在原处。
醒秋心里发生了“海上三神山,可望而不可即”的感想。
她们划了一个钟头的桨,都已有些疲倦了。船儿却像落在大海里,前
后左右,都是一样绿茫茫的波浪,瞧不见边岸——其实并不是瞧不见边岸,
湖太大,船太小,相形之下,使人有置身大海中心的感觉而已。
“这样迂缓的划法,到北岸时,天该快昏黑了,今晚恐不及回校。我想
不如改变改变方向。沿南岸走,赏赏那些青山也好。”王小姐提议道。
醒秋们划到北岸,未尝不可能,但气力都太弱,划去了,划不回来,
是危险的。便听了王的话,拨转船头,向南岸划来。将近南岸两里的光景,
她们又将船向左方划去。过了那建满别墅的山,便是葡萄地和麦陇,可喜的
是沿岸常见玲珑白石栏杆和中世纪式的古堡,古色斑斓,颇堪入画。人工培
植的树,长短距离,无不相等,竟似天然的文柱一般。树下置有铁椅,以便
游人休憩。白帽红衫的小孩在草地上跳跃、游戏,他们的父母静坐在椅上看
护。也有新婚夫妇到此度蜜月的。醒秋看见好几对青年男女倚栏望水,互相
偎倚,神态洒脱自然,不像中国人的拘束。
三个朋友划了几小时的船,都说乏了,应当休息休息。她们架起桨,
让那只船顺流飘荡着,拿出点心和酒,便在小舟中开始欢乐的宴会。
两瓶葡萄酒,不知不觉都喝完,大家都有些醺醺然了。
这时候大约有五点钟的光景,太阳已经西斜了。阿尔卑斯山的白峰好
像日本的富士,全欧都可以望见,此时在夕阳光中,皎然独立,光景更是瑰
奇,不过相去太远看不大清楚。还有一座比较近些的大山,据王小姐说,也
是有名的,可惜她喊不出它的名字。这山自麓以下清翠欲滴,同那蔚蓝的湖
光似乎连成一片,中部一搭一搭的金光紫雾,眩丽逼人,更上则积雪皑皑,
如群玉峰头,如白银宫阙,澹澹的几朵白云,一半镶在天空中,一半粘在山
峰上,似乎是几个安琪儿,开展一幅冰绡,要替这山加冕。
夕阳将落,晚霞更红了。那几朵白云,游戏山巅,似生倦意,便手挽
手儿冉冉地向空中飞去,由银灰而变为金色,由金色而变为乌青,那座山也
像要随着云儿飘飘向上飞起,终于它那白头和云都消失于镑镑光雾中了。
群山变紫,晚风渐生,滟潋的湖波,愈觉沉碧,醒秋等游兴阑珊,打
算回舟归去。
行不到半里,风一阵一阵紧了起来,满湖的水忽然变成深黑,如大洋
的水相似。白浪一簇簇打来,小舟如风中落叶,上下颠荡,醒秋等三个人,
六枝桨,拼命与晚潮相争,直向都龙港口驶去。
风刻刻加紧,浪刻刻加大,有时四面涌起的大波,比船舷还高,舟儿
像跌在浪的谷里。

有时一阵浪过,船唇向前一低,水便冲入船腹。她们三个衣服全打湿
了,脚都浸在水里,虽然奋勇拿桨,脸上尽变了惨白色,她们的心灵都已被
“死”的恐怖抓住。
有时一阵浪过,船唇向前一低,水便冲入船腹。她们三个衣服全打湿
了,脚都浸在水里,虽然奋勇拿桨,脸上尽变了惨白色,她们的心灵都已被
“死”的恐怖抓住。
“离港还有六七里,我看不能前进了,不如在这里拢了岸,由岸上走回
去吧。”老练有谋的王小姐再提议,醒秋们立刻同意。她们将舟向岸移挪过
去,这样逆浪横行,费了许多气力,才将船拢到岸边。
岸边颇荒凉,有许多大石,浪花喷雪似的打在石上,使醒秋又想起海
中癴癴礁石,和洪涛狂沫激战的情形。总之她现在才认识来梦湖了。她原是
海的女儿,也是海的化身。她有温柔的微笑,也有猖狂的愤怒。
好容易驶入乱石之中,巨浪鼓荡,船在石上不住的乱磕乱碰,大有破
碎的危险。后来由醒秋和宁用桨抵住石,极力将船支住,王小姐跳上岸,将
船头铁链掣定,她们二人也跳上岸。
她们将铁链系在一根笋形的石上,由王回去寻觅舟子,她们在岸边守
定这只颠狂不息的空船。
天昏黑了,她们都饥饿了。风大天寒,湖波如啸,身上又冷又湿,正
在无可如何的时候,王小姐带了舟子远远的来了。她们交付了船资,便脱了
厄难一般,欢欢喜喜的回校去。
第二天再到湖上,枫叶还是那般红酣,湖水还是那般温柔可爱,昨日
来梦狂怒痕迹,早不留在人们的心上。
醒秋在湖上闲行,想起昨日湖中的美景,不知不觉想到岸上倚着石栏
的青年男女,她想:在这湖上的人们都是神仙般的快乐,假如是一对情人,
那更幸福了。他们早起同坐窗前,望着湖上变幻的明霞,彼此相对无言,微
微一笑;晚来携手湖滨,双双的履痕,印在沙上,双双的影儿,拖长在夕阳
光里;落日如金盆,自玛瑙色的云阵间徐徐向湖面下沉,余光染红他们的头
脸和衣服。他们的爱,深深的互相融化于心中,又深深的融入湖水。夜里若
有月色更好,不然微茫的星光和树林中的灯光,也可以指引他们到湖畔去的
路。他们拥抱着坐在岩石上,同望那黑暗的巨浸和天空,心弦沉寂,到了忘
我忘人的境界。他们的思绪,只微微颤动于鸥梦的边缘,于秋心的深处,于
湖波栉泊的碎响,和夜风掠过水面的呜咽中。
醒秋想着。不觉轻轻起了叹喟,她的心不比去国前的宁静了,她有所
思念了。
冬天来了。都龙天气寒冽异常,师范学校甚穷,不设炉火。醒秋和宁
小姐想在外边租房子,无奈总不合式,她想起中法学院的汽炉的好处,便顾
不得里昂的雾,在都龙才住了四个月,又迂回里昂了。
    
第七章 家 书
里昂城内有虹(RhoAne)沙(SaoAnc)两条大河,贯穿其

间。虹河发源于来梦湖,沙河由北境流来,流过里昂之后,合为一股,南由
马赛入海。这两条河由高下注,水势汹涌,到冬季时,湿气上蒸,郁为一天
浓雾,笼罩里昂全境。偶然日光穿射,天宇豁然开朗,使人出黑暗而观光明,
但不久又阴霾四合,变为昏沉的气象。里昂居民到冬季便须预备做三个月的
“雾中人”,他们自幼生长此乡,习惯于这种气候,所以也没有什么不适。
间。虹河发源于来梦湖,沙河由北境流来,流过里昂之后,合为一股,南由
马赛入海。这两条河由高下注,水势汹涌,到冬季时,湿气上蒸,郁为一天
浓雾,笼罩里昂全境。偶然日光穿射,天宇豁然开朗,使人出黑暗而观光明,
但不久又阴霾四合,变为昏沉的气象。里昂居民到冬季便须预备做三个月的
“雾中人”,他们自幼生长此乡,习惯于这种气候,所以也没有什么不适。
肉体和心灵果然有分析不开的关系吧,醒秋身体既多病,神经也变成
衰弱,无论什么小小刺激,都能使她的精神感受极大的扰乱。她幼时木瓜气
质完全消失,成了一个极其敏感的人。她变得很容易发怒,容易悲哀。多疑
善虑;又不喜欢见人。有时自己关闭在寝室中浏览小说,沉溺于幻想的境界
里,能接连几天不下楼。人家来访她,她相待颇为冷淡,好像厌恶人来惊扰
她,即勉强酬对,也像出于虚伪的做作。她身体不爽快时往往如此。
她来法国已过了十四五个月,法语略能对付,本可以进艺术学校练习
绘画,但自闻大哥噩耗和母亲患病消息以来,自知在法不能久居,便将留法
十年的计划取消。又知道画也不是短时期内所能学好的,所以决计改学文学,
她说我将法文学得精通了,如同拿到一只开启学问宝藏的钥匙,以后我不及
学成回国,也可以多买书自己研究。
她本好幻想,无事独坐时,往往虚构许多空中楼阁。这些空中楼阁,
以能使她神经兴奋为主。她的神经愈衰弱,需要兴奋愈甚,幻想也愈加浓烈。
那时中法学院的教授正在讲授十七世纪的文学:如郭乃意及拉辛的悲剧。十
八世纪的文学:如卢骚、夏都白利昂的描写自然景物的散文。郭氏的悲剧,
所表演的大半是古罗马帝、后、勇士、美人、信徒的轶事,其中人物都具有
不挠不屈的意志,崇高伟大的精神。他们以对于义务及荣誉的忠心,战胜一
切难以割舍的情感。他们每于艰难苦斗,伏尸喋血之中,完成了最后光荣的
使命。像那阿哈斯为爱罗马之故,手刃其妹;罗特立克为报父仇,杀其未婚
妻之父;奥古斯丁大帝赦免为亲复仇,屡次行刺他的西娜;婆留立克弃其爱
人而殉道,这些故事,都写得感慨淋漓,有声有色,醒秋听了每每大为感动。
她独居沉思之际,常以书中主人公自命,脑海中凭空演出许多悲壮激昂的情
节。积叠如秋云的幻想,竟成了她精神的唯一食粮了。醒秋虽生于中国中部,
却富于燕赵之士慷慨悲歌的气质,虽是个女子,血管中却像含有野蛮时代男
人的血液——这或与她儿时蛮性浓重有关。她爱宇宙间一切的壮美:她爱由
高山之巅看漫漫四合的云海、大海上看赤如火焰的落日、绝壁间银河倒泻般
的飞泉、黑夜里千山皆红的野烧。她爱听雷霆声、大风撼林木声、钱塘八月
潮声、铙钹声、金戈铁马相冲击声..但她除了这些阳刚之美外,阴柔之美
她也未常不爱,不过总以真情迸露为主要的条件。她研究文学之余,又得了
爱看电影的习惯,起先每星期看一次,后来竟要两次三次的重复看一张影片
了。影片取材,大都是名家小说,醒秋却爱拣那情节偏于哀艳的片子。她的

喜怒哀乐,随着银幕上人物的喜怒哀乐为转移,看到沉痛处,她的神经便紧
张起来,眼泪潺
oe
..欢系亓飨拢....币卜⑸..恢治奚系目旄小K..堑美马
丁的谢西伦(Jocelyn)给她的感动最深切,当那薄命女孩子爬上雪
山寻找他情人,和临死时又和她情人相遇两段,醒秋竟哭得泪人一样,看了
三次,她哭了三次。
醒秋沉醉于这些美的情感里,缠绵颠倒,不由自主,思想行事,往往
趋于极端,与在中国时已大不相同。她觉得这些情感,于她是不可少的,竟
像和她生命合而为一。她起先懊悔到法国来,现在她不悔了,不来怎么能认
识这些文学家的好作品呢?她对于国内新文坛描写肉感的文学,有非常的憎
恶。她原有洁癖,她的心像水晶盘盂般,不能容纳半点污秽。那种文学与她
好美好洁的脾气相抵触,使她发生一种偏激的论调。她说:这些文人的神经,
都给肉感弄得麻木了,所以他们写作时,脑筋里寻不出一丝一毫高尚优美的
情感。爱赏这派文学的人,也像鸱枭之甘腐鼠,不知天下之有正味,真教人
可笑可怜。
故乡大姊常有信来,说母亲的病虽然痊愈了,但两条小腿上忽然长了
许多毒疮,脓血交流,异常疼痛,现在又躺倒了。姊姊又说,她不久要回夫
家去,因为她的舅翁,现在混得好一点,要接媳妇和孙儿去和他同住。醒秋
读了心里非常着急,姊姊是母亲的秘书长,又是看护人,她去了,谁给母亲
写信呢?谁来服侍母亲呢?
果然自从姊姊说要回去之后,母亲那方面便没有信来。醒秋不知母亲
的腿疮变得怎样了,又惦念母亲的寂寞,她不免又要深深忏悔自己私到法国
来的罪恶了。
这一天,邮差来了。许多同学都得到她们远从数万里外来的家书,都
急急忙忙拆了封,带着十分兴奋在那里读。作客的人,得到家书,真像饥人
得食一般,虽然将那几张八行翻来覆去的仔细咀嚼,心里还是饿馋馋地感着
不足,她们一面读,一面目送那挟着大皮袋缓缓回去的邮差的背影,恨不得
他袋里更变出十几封家信来,好读一个畅快。
她们忽见醒秋从校门外进来,有一位同学便喊道:“醒秋,你不是说你
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接到家信了么?现在饭厅里有你的一封挂号信,不知是
不是由你家里来的..”
醒秋没有听完她的话,便飞也似的跑到饭厅里抢了那信,到自己房间
里,关着门读起来了。
醒秋的母亲,虽然是一个旧式的妇女,然而天资极其聪明,对于学问
似乎有特殊的嗜好,可恨生在中国重男轻女的社会里,没机会给她读书。自
从嫁到醒秋家里,一天到晚侍奉婆婆,照料小叔子和自己的儿女,没有一点
闲暇。二十三四岁时,因见新娶的婶子认得字,能讲解白蛇传,便有出乎衷
心的欣羡,也想识字起来。
她请醒秋的父亲教她的书,他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读书有什么用
呢?”因见母亲恳求不已,又转口道:“你真想读书,买本‘杂字’来念念,
将来记记柴米账,倒是好的。”这是父亲就女子教育实用主义观点而说的话。
父亲过了几时,真替她买了一本杂字来。但母亲没有多余工夫读,才
打开书卷,便听见婆婆喊她的声音,她不得不丢开书替四叔子洗浴,五叔子
补鞋去。这样一暴十寒地读了半年,才读了半本“杂字”,几首唐诗。
有时她用描花笔写几个字,父亲称赞她笔资秀媚,以为在自己之上;

说她如能好好用功,是不难写得一笔好字来的。但话虽如此,他到底没有心
情教她,她家务太忙,也无法专注于读书之事,于是一本薄薄的“杂字”,
她始终没有读完。到了三十二岁,她跟父亲到山东河工任上。过了两年,两
个儿子都进了新式学堂。每晚归家,她一面做着手工,一面监督他们温课,
一室之中,书声朗朗,灯火生春,又引起了她读书的兴味。她跟着儿子们读
那学校用的教科书,由第一册渐渐读到第四册,虽然从前读的小半本“杂字”
早抛到九霄云外,而且记忆力也不比从前,随读随忘,但由教科书也了解若
干文义,她后来竟练习到能记简单的账目和看浅近家信的程度。
说她如能好好用功,是不难写得一笔好字来的。但话虽如此,他到底没有心
情教她,她家务太忙,也无法专注于读书之事,于是一本薄薄的“杂字”,
她始终没有读完。到了三十二岁,她跟父亲到山东河工任上。过了两年,两
个儿子都进了新式学堂。每晚归家,她一面做着手工,一面监督他们温课,
一室之中,书声朗朗,灯火生春,又引起了她读书的兴味。她跟着儿子们读
那学校用的教科书,由第一册渐渐读到第四册,虽然从前读的小半本“杂字”
早抛到九霄云外,而且记忆力也不比从前,随读随忘,但由教科书也了解若
干文义,她后来竟练习到能记简单的账目和看浅近家信的程度。
儿女都进了中等学校了,大儿在天津,次儿在北京,三儿在上海,醒
秋在省城女子师范读书,都只能于放暑假时回家一次。
儿女有信,母亲不能读,她有话想对儿女说,又不能写——中年时代
认识的字,无怪其容易忘记啊——这时候方才深切地感到不识字的痛苦。
而且儿女在膝下时,晚间无事,常替母亲讲解各种旧式章回或短篇小
说,她每听得津津若有余味。现在他们都上学去了,一叠一叠的小说堆在案
头,好像包含无数神奇美丽的事迹,在引诱她。她随手翻开一本,看玩那些
图画,便惹起求知的渴想。最使她感到趣味的是《三国演义》里三顾草庐一
段,因为她在山东时曾亲自看过,虽然模模糊糊地不大清楚,但也曾得其大
概。她有了这种经验以后,知道耳朵得来的不如眼睛有趣,她重新识字的心,
更油然不可遏。母亲于是决心再来读书了。她对人家说:“你们不要笑我‘八
十岁还想学鼓吹手’,如果我是生来的一个瞎子,永远看不见世界上形形色
色,我自然不埋怨什么,但是我曾有一次略略开了眼,知道世间有所谓光明
了,现在眼又闭上,我自然觉得不能甘心,这也是一般人的心理吧。我识字
的目标并不大,难道我还想去研究什么学问么?不,不,我老了,今生没有
这个希望了,我只想认识几个字,有能看家信或看小说的程度,到了将来暮
境颓唐不能行动时,将家务卸归儿媳管理,我只要戴着老光眼镜,躺在软椅
上看看弹词小说,消遣我老来寂寞的光阴,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暑假时,醒秋由省城回来,母亲不胜欣喜,拿了书,叫女儿教。醒秋
初教的几天尚有趣味,几天之后,她便烦腻了。她要温习自己的功课,要请
二哥教她的英文,替她补习算学,又要游玩,哪肯耐着心在昏灯下教母亲的
书呢?母亲求学的心是这样的热烈,而女儿却又这样不肯尽心,她大大地失
望了。她又不好意思抱了书去请教别人,因为她已不是垂髫上学时的女郎了
啊!
失望之余,她只好翻出从前读过的书来,想自己来温习。她从前所认
识的字,虽然忘却了,文句却念诵得有相当之熟,有一大半还能背诵得出。
但十余年来她那些书早已散佚了,有一回她偶然在旧衣箱里寻到一本唐诗,
高兴得像拾得了宝物一般。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母亲口里念着,一面翻开书本,想找寻这首诗,但她总是寻不到。后
来醒秋替她翻出了,她还能勉强句读得下。但这有什么用呢?她就说能念得
几首五言绝句的唐诗,她能了解它的意义么?她能够将这些诗的字,都记在
脑筋里,移用在他处么?她虽然抱定宗旨,自己来用功,只是中国文字是这

样难学,她的年龄又已经到了四十岁以上了,她的对于文字的用功,正像一
个弱小的孩子,拿把斧头在荆棘丛中开路,脚底下尽是盘根错节,阻碍他的
进行;又好像一个人盘旋在迷宫里,虽然想寻条出路,但迎面都是一堵堵的
高墙,虽然盘旋得头昏脑胀,仍然不能走出一步。
“女儿现在不了解我的苦衷,而且忙着补习自己的功课,明年暑假时,
她该能教我了。”她只好这样想。每年暑假,醒秋回家时,母亲读书的心,
总要温暖一下,但结果,她的希望,总是冷冰冰地消沉下去。年龄渐渐的老
起来了,记忆力一年一年的差了,现在不趁时用功,将来更难了,母亲的心,
暗暗地独自焦灼着,但不能对别人诉说。后来家务更繁,她的眼睛,逐渐昏
花,头发逐渐斑白,她壮年的脑力,也逐渐随着年华逝去,自然不想到读书
了。醒秋到法国后,常常将里昂人情风俗,学校种种生活,详细写给她的母
亲,由她大姊写回信。信中大都说母亲如何想念她,劝她不必在法国作久留
之计。又说叔健在美国不久卒业,两个都已到了结婚的年龄,须得将这事了
一了,母亲方才放心。三弟比醒秋少两岁,已经结了婚,而且有了一个女孩
子了,她若肯嫁,母亲也早有外孙抱了。
大姊每半月总有一封信来。自从她回夫家后,一个多月都没有家里消
息,醒秋自不免系念。现在接到这封信她固然高兴,但看见信挂了号,又狐
疑起来,她疑心家里出了什么变故,又疑心母亲的病又有什么变化..她停
顿了一下,终于用震颤的手,将信封扯开,抽出信笺,她的眼光一瞥到“醒
儿见示”四个字,她悬挂的心旌,忽然放下了。
信里所说的不过几句家常话,说自从大姊回去后,由寡嫂服侍汤药,
胫疮还没有大好,但比初起时痛疼减轻了些,教女儿不要挂念。又说蒙塾王
先生也请假回家去了。家里找不到人写信,昨天可甥由卓村来,便教他写了
这封信。
那封信虽仅两张八行,笔迹欹斜,而且涂乙狼藉,文理又不大通,醒
秋猜详了半天,才猜出信中的大意。
这是一封很平常的信,为什么要挂号呢?醒秋猜着母亲心理了。她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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