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棘心 苏雪林

_5 苏雪林(现代)

“在爱情决斗场中,他可以承受勇士的花冠。..
“我遇着这样一个大敌,居然得了最后的胜利,不能不算是难能可贵的
了。..
“这是我平生第一个光荣的胜仗,值得我自己颂歌称道于无穷的。”
    
“在爱情决斗场中,他可以承受勇士的花冠。..
“我遇着这样一个大敌,居然得了最后的胜利,不能不算是难能可贵的
了。..
“这是我平生第一个光荣的胜仗,值得我自己颂歌称道于无穷的。”
    
醒秋又像初到法国时一样勤奋地来研究功课了。但两月以来,因无心
听讲之故,许多紧要的文法都轻轻放过,一点没有领会,因此她学法文,就
赶不上同学。这是她精神上的大损失,一个永远补救不起来的损失。
她虽然清醒了,但她从前的精神是像一潭止水般平静澄澈,忽被一个
顽童,持着竹竿将它大搅一通,激起了无数漩涡,溅起了无数水花,一时自
然不能恢复原状。她既不能寄心于学问,又没有别的事可想,她的心灵不免
时常感到空虚寂寞,她渐渐觉得作客的烦闷。但这时候叫她回国,她也是不
愿意的。她已经请得本省教育厅的津贴,经济方面可以无忧;而且她认识法
国比从前透彻,她爱法国的文化,想在这里学得一点可以贡献祖国的东西,
然后回去。
她的父亲事忙,不常有信来,母亲在乡间则常来信。她到法国没有半
个月便听见她的大哥胃病复发,由闽省一个学校离职回家疗治,大哥自幼即
患胃病,不时发作。这病他自己不以为意,家人也不把它放在心上,所以醒
秋听了这个消息,竟淡然置之。
不过醒秋有一回接着家信,信中说她大哥这次胃病发得比平时长久,
已经诊过多少医生,尚未痊愈,现在到安庆父亲寓所求医了。醒秋写信回家,
请父亲改延西医诊治,因为她自负科学头脑不大信任中医。她写信的时候,
忽然觉得一阵心酸,竟有几滴眼泪,洒在那张信笺上。
一天清早,她坐在土山低岗栏杆上看书,同学递给她一封信。她看封
面是北京一个堂兄写来的,这个堂兄从不和她通讯,为什么突然有这一封信
来呢?她觉得有些奇怪。慢慢拆开那封信,抽出信笺来读,信中起头是几句
阔别相念的套话,以后便说及她大哥的病。信中说她大哥的病,自到省以后
日益沉重,家人初不疑有变,但..她读到这里,心发颤了,眼光黑暗了,
以下只看见一派呜呼噫嘻..她还能向下读么?她全身的神经都麻木了。她
将精神振一振,她不相信有这事,她不相信有这事,这是别人的恶消息,决
不是她大哥的。她再将那几行字细读一遍,的的确确地,毫无疑义地,她的
大哥死了,她最亲爱的大哥是死了!
她幼时喜看聊斋和谈狐说鬼的旧式笔记。她身体不舒适时,或消化不
良时便常做噩梦。
有时梦见身入野寺,蓬蒿没胫,阒然无人,凭牖一窥,止有一具棺材
摆在空空洞洞的堂里。
正栗然转身要走,砉然一声,棺盖破窗飞出,向她压来了。她拚了性
命向前跑,两条腿却瘫痪似的再也拽不起,这时候真是再着急也没有。有时

梦见被散发凸睛的僵尸追逐,她要奔逃,也是逃不动;僵尸的利爪似乎抓住
了她的头发。在极端的恐怖、焦急、忙乱中极力抵抗,极力挣扎,正无可如
何间,忽然睁开眼来,昏灯有影,纸窗微露白光,刚才所经历的恐怖,原来
不过是一个恶梦。乍醒时浑身汗流,心头还是突突乱跳,定一定神,便不觉
哑然失笑了。梦中的危险,只有醒来可以救,梦中的幻境,醒来便化为乌有,
现在她希望她恰才收到信的事,也是一个恶梦,顷刻间她便可以醒来。
梦见被散发凸睛的僵尸追逐,她要奔逃,也是逃不动;僵尸的利爪似乎抓住
了她的头发。在极端的恐怖、焦急、忙乱中极力抵抗,极力挣扎,正无可如
何间,忽然睁开眼来,昏灯有影,纸窗微露白光,刚才所经历的恐怖,原来
不过是一个恶梦。乍醒时浑身汗流,心头还是突突乱跳,定一定神,便不觉
哑然失笑了。梦中的危险,只有醒来可以救,梦中的幻境,醒来便化为乌有,
现在她希望她恰才收到信的事,也是一个恶梦,顷刻间她便可以醒来。
她拿着那封信站在山上,并无一滴泪,好像一个兵士在战场上突然中
了一弹,止有麻木的感觉。痛苦像要诱惑她似的,张开双臂,慢慢向她心灵
拥抱过来,她也痴呆呆地不知逃避,等到她的整个心灵都在痛苦紧束之下,
猛然间她感到一种被榨压的剧烈痛楚了。她如飞的奔下山,如飞的跑上女生
宿舍的大楼,冲入自己寝室,扑在床上,泪如泉涌,放声大哭了。
监学马丹瑟儿和女同学们正在用早餐,忽闻哭声,都很惊惶的赶到她
寝室中来。厨娘抱住她,撕开她的前襟,要替她蘸醋,因为她在全身被撕裂
的痛楚之下,痉挛不止,像要昏晕过去了。
大家问了她半天,才知道她刚才接着家中不幸的消息,自然都陪了几
滴同情的眼泪。她那一整天没有咽一点水,只是伤心流泪。伍小姐坐在她床
边,守了她一天,也没有去上课。
她呜咽了半夜,疲乏之极,朦胧睡去。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了。她
将昨天的事完全忘记,正想起身梳洗,忽然想到大哥死了,她的心立刻被锐
利的痛苦刺着,她又重新悲泣。但她总痴心希望这是一个梦,不但希望大哥
的噩音是一个梦,连她到法国来,以及在法国大半年的经过,都是一场梦。
她想:如果遽然醒来,发见自己依然在北京寓所,睡在母亲身边,那是何等
的侥幸,何等的喜悦!
希望这个不幸消息是梦,那是不可能的了,她一刻一刻的感到这事的
真实。不过当她捧着头沉浸于深思的时候,她忽然惊跳起来,疑讶地问她自
己:真的么?她现在已经成为一个无兄的人!
她一生中还没有经过什么大悲痛,而且素以“父母俱存,兄弟无故”
引为自豪的,忽然遭了这样挫折,只觉分外禁受不住。她不暇追忆大哥的平
生而致其哀悼,她只替她的母亲悲伤,替她的寡嫂悲伤。忽然她诅咒那渺渺
茫茫的上帝了,人人都说天道好还,报施不爽,他大哥做了什么坏事,这样
壮年便摧折了呢?善良的母亲,何以暮年竟要遭受这样恶劣命运的打击?残
忍的上帝啊!
她悲痛之中,还夹杂着冤愤和不平。她昏昏沉沉的过了几天,不时便
痛哭一场。几天以后,她十分倦困了。而且泪枯气咽,要哭也不能哭了。她
狂激的悲苦,渐渐成了沉绵的哀思,正像洪涛已退,止有一派沦漪的水,荡
漾摇曳于无穷。
她含悲忍泪地发了几封快信安慰父亲和母亲,又吊唁她的寡嫂。她默
念母亲现在不知悲痛得怎样了?咳!她恨自己不在母亲身边,不能安慰她,
不能分受她的悲痛。

她还是一个不懂事的女孩,她还没有做过母亲,然而慈母丧失爱子的
痛楚,她是能想象得到的。假如母亲在壮年时代曾死却几个孩子,现在遭了
这种不幸,她还能习惯些。因为养孩子是不容易的,有的半途流产,有的几
岁上夭亡,都是做母亲的前世的冤孽,做母亲的失望和眼泪的根苗。然而她
母亲一生中仅怀了五胎,五胎儿女下地后都长大了。人家争说母亲幸福,母
亲自己也觉得幸福。谁知她最爱的长子会于成人之后死了呢?咳!这是她的
冢子,她三十二岁的壮儿,她一生爱情和希望所寄托者,他死了,他撇下慈
母和娇妻死了!
她还是一个不懂事的女孩,她还没有做过母亲,然而慈母丧失爱子的
痛楚,她是能想象得到的。假如母亲在壮年时代曾死却几个孩子,现在遭了
这种不幸,她还能习惯些。因为养孩子是不容易的,有的半途流产,有的几
岁上夭亡,都是做母亲的前世的冤孽,做母亲的失望和眼泪的根苗。然而她
母亲一生中仅怀了五胎,五胎儿女下地后都长大了。人家争说母亲幸福,母
亲自己也觉得幸福。谁知她最爱的长子会于成人之后死了呢?咳!这是她的
冢子,她三十二岁的壮儿,她一生爱情和希望所寄托者,他死了,他撇下慈
母和娇妻死了!
况且她大哥的死,还有许多悲剧的纪念。母亲于悲痛中,更有刻骨的
疚心。这疚心不能使她怨天,也不能使她尤人,更不能使她埋怨自己,但她
总觉得儿子的死,是她少时没有尽为母的责任。这单纯的悔恨,应会将慈母
的心,撕成片片。母亲少年时代的事,醒秋不大明白,母亲自己也不多说,
只有外祖母来时偶一提起。醒秋姊妹倚靠在白发萧疏的老人怀中,听述母亲
过去的苦辛,每每感动下泪。
母亲十七岁上怀了醒秋的大哥,祖母同时怀了四叔。母亲在怀孕期内,
身体疲倦,时时想睡眠,但婆婆每晚要她捶背,捻脊筋,每每要弄到三更半
夜。母亲饭后躲在仆妇房中偷憩片刻,恐怕睡熟了,婆婆喊叫不应,惹她的
责备,只好倚在墙壁上假寐,让蚊子来叮,藉资惊醒。小孩生下之后,产妇
理应调养,但那时或者是因家道贫穷,吃不起好东西吧,早上萝卜干压粥,
晚上又是萝卜干压粥,直吃得口里要淌白水。外祖母来看正在“产褥”中的
女儿,带了两只母鸡来,给她滋补。那两只鸡用布条缚着脚,拴在廊下,母
亲躺在床上,可以望得见。鸡拽着布条,转来转去企图挣脱,母亲的心也跟
着那鸡转来转去。她心里暗自欣喜,这两只鸡是我家里送来的,总该有一只
到我的口吧。
过了一天,鸡不见了。原来祖母说这两只鸡很肥,杀了可惜,留着生
蛋吧,放到后院蓄养去了。
母亲产前过于辛劳,产后又失于调养,得了一种病,面目和四肢都浮
肿起来,皮肤黄得发亮,连眼睛都是黄的。身体虚弱得想转动一下都困难。
在医学上这病是黄疸症,但当时不知此名,只叫它做“黄胖病”,说是多吃
少动,睡出来的。
一天,母亲见婆婆的一罐药(祖母一辈子嚷病,总不离药)炖在廊下
小火炉上,因无人照管,药沫不住喷薄出罐外,母亲只有强扶病躯,从床上
爬起,把那小药罐移开一边。正当这时,祖母过来了,她一见媳妇那个样子,
便说道:“——咦!你怎么这样又黄又肿,你一定是睡得太多,弄出‘黄胖
病’吧。你该起来做点事,这对于你一定有好处。”
于是她送来了两件旧衣叫母亲拆。可怜母亲手里拿着剪子,觉有千斤
之重,手腕只是发颤,眼前又一阵阵发黑,几度要晕倒,几度强自振作。有
个仆妇见她其实支持不得,扶她回到床上,把旧衣接去自己偷空拆了,交还
了祖母。

母亲生下大哥的一年,祖父捐了个佐杂之类的小官,指发在浙江温州,
派人接家眷上任。外祖母来送行,母女分别的情况,非常凄惨,外婆每次回
忆那十多年前的情况,还是老泪盈盈。
母亲生下大哥的一年,祖父捐了个佐杂之类的小官,指发在浙江温州,
派人接家眷上任。外祖母来送行,母女分别的情况,非常凄惨,外婆每次回
忆那十多年前的情况,还是老泪盈盈。
我们都不敢出声哭,只泪眼对泪眼望着,谁都不说话。
后来动身时候到了,大家勉强说了几句话祝福,你们的娘便抱着你们
的大哥,上轿跟着祖母走了。
轿子走了好一段的路,我还看见你们的娘在轿子里,不住回头望我,
不住偷拭眼泪——轿子远远走了,转过树林便看不见了。我觉得你们的娘,
不是去浙江,是到千里万里的外洋去了,不知她哪年哪月才能回来。我的心
呀,唉,我的心呀,裂开般痛楚。我一路呜呜咽咽哭回家去,一直哭了十几
天,心痛才觉好些。
外婆当时悲痛的情绪,醒秋是很能体会的。女儿年纪尚轻,(那时母亲
名虽十九岁,其实尚未满十八)从未到离家十里的地方去,现在竟要去这末
远。外婆是乡村妇女,不知浙江温州是在地球哪个角落,当时又没有邮局,
通一封信难于上青天,她当然割舍不下。但最大的问题,还是她的婆婆。她
的婆婆若是慈爱的,则女儿嫁到人家,便是人家的人,去远去近,那都是无
所谓,可是现在她的婆婆呢,却是这样严厉无情的一个人!
醒秋长大以后,读了无数哀情小说,读了无数描写骨肉间生离死别的
文章,觉得都不如外婆这一段朴实无华的叙述之足以深深感动她的心腑。任
何时期,一想起外婆的话,她的心便发酸,眼泪便不知不觉地流下。
现在我们再把话头带回。
母亲身体强健,生产醒秋的大哥后,虽患黄疸病,拖拖也就好了,不
多时便复原了。她生大哥不多时,四叔也出了世。祖母产后多病,缺乏乳汁,
便将幼叔送来叫她喂养。那时工人工资低廉,雇个乳娘并不难,不过祖母看
见母亲乳汁浓厚,便要强她尽这义务。母亲乳汁虽然丰富,同时供给两个婴
儿自然不够。只是她要顺从姑命,就不能顾儿子,顾儿子就不能顺从姑命,
她每日应该把两只胀得鼓鼓的乳囊,替四叔留着。祖母听见孩子吮乳的声音
是“各吞”“各吞”的大口,她才满意。倘那天母亲见自己的孩子饿得慌,
多给他一点乳,祖母便在房中流泪,说她的孩子奶吃不饱了,不如把孩子送
育婴堂吧;或叫仆妇拿碗米汤来喂。母亲吓极,她惟有先哺幼叔而后哺自己
的儿子。小儿食乳不足,时常啼哭,她只好用稀粥和嚼烂的饭来填他,填得
他不哭便算事。这是她第一胎养的儿子,她未尝不爱,但她那时能怎样呢?
母亲常说她那时对于儿子的能否生存,是不放在心上的,她有更重大的义务,
这义务便是竭忠尽孝地事奉她的婆婆。醒秋记得有一回,母亲因为大哥的病
又发了,她眼泪汪汪的对人说道:这孩子的病是我贻留给他的,我真怨悔我
少年时的太不小心呀!
也算恰有天幸,孩子居然不死,才周岁便会满地走。有时他在庭院里
独自在鸡群中游戏,人家一眼望去,每每将他错当一只雄鸡,因为他的身量

只有雄鸡般高,而气概昂然有如雄鸡。但形貌丑陋,母亲说他小时,几乎人
人见了憎嫌。
只有雄鸡般高,而气概昂然有如雄鸡。但形貌丑陋,母亲说他小时,几乎人
人见了憎嫌。
他长大以后,皮肤作浅棕色,膂力过人,隆隼广额,齿如编贝,两眼
精光炯炯,变成一个勇健秀美的少年了。性质温良恭俭,颇有母风,又能折
节下人,在学校中得朋友的亲附,在家庭中得弟妹的爱戴。醒秋在兄弟中和
大哥最为相投,嬉戏读书,喜和大哥一处。大哥出出进进,她总在后边跟随。
一个是老成的长兄,一个是痴憨的弱妹,那亲睦的形况,常教母亲发笑。
她大哥对于文艺兴趣颇深。那时四叔是全家的天才,十余岁便会吟诗
作画,大哥和他旗鼓相当,时常唱和。醒秋幼时没有什么机会读书,但她之
能够识字,都是同他们在一道,东涂西抹,练出来的。这事本书第二章已叙
述过了。
这样兄妹的感情之上,还有师长和朋友的感情,所以大哥的死,加倍
使醒秋悲伤。而且除了这些真实的情感外,更有一个空洞的概念,唤醒她明
了的意识。这概念是类乎名分的问题,有时醒秋觉得她竟为这个名分而悲痛
的,死者是谁呢?是她父母的冢子,她的长兄呀。
几天后父亲的信来了,他不知醒秋已经知道了这项消息——当然醒秋
写回家的信,他还没有接到——又将大哥的死报告了一番。父亲说自冢子死
后,心灰意冷,恨不得出家当和尚去,现在已长斋奉佛了。又说这消息至今
还瞒着乡间一切的人,教醒秋写信回家时,不要向母亲提起,为的寡嫂身怀
六甲,不久临盆,恐怕她受不住这打击的缘故。“原来母亲还没有知道。”醒
秋自言自语的说,她又重新感伤起来了。世上伤心的事有过于这个的么?爱
子已归泉壤,慈母在家还在痴心祝祷他的痊愈;更有那可怜的未亡人,也在
盼望丈夫的归来;可怜的婴儿,没有出世,便成为孤儿了。
过了几时,已经是酷暑的天气了。里昂的气候,冬不甚冷,夏不甚热,
自从去年中国学生团体到后,冬天下了几场雪,法国朋友便取笑说是中国人
带来的。现在又这样炎热,中国人自然更不能辞其咎了。因为法人理想中总
以为中国是和非洲一般热的。
一天饭后,天气蒸郁异常,似有雨意。醒秋于几天前中了暑,恹恹不
振。傍晚接着里中大姊写给她的一封长信,这信使她感到像初得大哥噩音时
一样的伤心。姊姊说大哥病死的消息,隐瞒不住,乡间已知道了。母亲悲恸
过甚,难以支持,现已病卧在床。寡嫂于一月前产了一个男孩子,母子幸皆
平安。
这消息的透露,说来是令人酸鼻的。大哥在省寓死后,乡间仅有少数
人知道,大姊也已知道,但都不敢声张。母亲因儿子久病焦心,时常教人写
信到省探问,父亲回信,语气总是含糊。说来真奇怪,母亲的精神忽然感着
大不安了。据说她的心在腔子里好像一口钟,悬空挂着,时刻动摇。她天天
求神买卜,以问儿子的吉凶。一天有一位算命瞎子到门,母亲将长子的年庚
教他推算。瞎子忽然变了脸,说人家捉弄他,为什么将死人的命教他算?他

从此算命不灵了,要人家赔偿他的损失——瞎子是打听了这件事,存心来讹
诈的。姊姊当时忍不住,流下眼泪,母亲犯疑,盘诘之下,她无法再瞒,只
得和盘托出。母亲当时痛倒,全家也就哭声鼎沸了。
从此算命不灵了,要人家赔偿他的损失——瞎子是打听了这件事,存心来讹
诈的。姊姊当时忍不住,流下眼泪,母亲犯疑,盘诘之下,她无法再瞒,只
得和盘托出。母亲当时痛倒,全家也就哭声鼎沸了。
这一派迷信的话头,若在平时,醒秋看了定要大声发笑的,现在她却
不忍有所指摘。而且她读了姊姊的信,忽然又联想到母亲南旋时无端悲痛的
情形,她浑身的神经纤维一支支紧张起来了。她蓦然跌落于一个大震撼之中,
这震撼像要把她灵魂和肉体震成粉碎。她自从母亲南旋的一天起,心里便怀
了一片疑云,她疑心这是一个“不吉的预兆”,不过这预兆的面目,是模糊
如在云雾中的,自从她考取来法,她便将这预兆认清了一层,现在更认清一
层了。
她是反对一切神秘之存在的,但这是一个什么不可解的哑谜呢?大哥
未死前,她写信给父亲为什么心酸落泪?母亲为什么会感着不安?古人所谓
“心动”,所谓“机萌于事前”,不是毫无根据的了。这种微茫的机兆,像电
流一般,在至亲骨肉的心灵间交通,不受空间和时间的限制,只有身处其境
的人,可以感受到,同别人说是枉然的。
而且在她直觉上,又于半明半昧间,觉得这预兆的意义所关,尚不止
此,还有..还有..这是她所不忍设想的,然而又非这样想不可:她恐怕
今生永不能和亲爱的母亲再见了!她为什么要到法国来呢?母亲临别时眼泪
和呜咽的声音,不是明明白白地哀恳着她,告诉了么?她的心灵不是也了解
了,接受了母亲无言辞的言辞么?但她还是要到法国来,她竟瞒着母亲到法
国来!她到法国的宗旨,说为了想将自己造成一个有用的人才,以为改造中
国文化起见,那也未必完全对,恐怕大多数还是为满足自己学问欲和虚荣心
而来罢了。
她现在才认识人类自私自利心的真面目,她羞愧而且战栗了,她想:
母亲设有不测,我永远不能饶恕自己,因为我上次的不辞而别,实教她感受
无穷的痛苦。
窗外乌云黑压压的像山一般,从地平线涌上来了。电光闪闪如金蛇,
在云缝中乱迸,似造物主愤怒挥鞭,击挞大地,隆隆的雷声,便是他对于地
上罪恶人类的诅咒。大雨翻江倒海地落下来,猛扑着玻璃窗,像要将这座古
旧的石屋吞噬扫荡而去。
醒秋躺在床上,双手掩面,心里忽然迸起一种原始宗教性的畏惧。她
对自己说我的性情太不羁了,太独立了,所以做出许多可以追悔的事来,我
愿意皈依一种神、听神的指挥,免得将来迷失我自己。
但这种思想,转瞬间便逝去了,她原无所谓神的观念的。她只是在极
端的悲恨忧虑中煎熬,那晚竟吐了两口血,第二天她便被送进医院了。
    
第六章 来梦湖上的养疴

醒秋在医院住了两星期,起初她自疑得了肺病,不免焦急。但经过X
光线的检查,医生说她吐的那两口血,来自喉管,非由肺部。因为天气燥热,
她又爱吃新烤的面包,喉管破裂,所以出血。但她虽无肺病,而左肺却有不
强健的征象,里昂冬季多雾,于她身体不宜,顶好转到南方的律斯或北方瑞
士一带雪山上调养。
醒秋在医院住了两星期,起初她自疑得了肺病,不免焦急。但经过X
光线的检查,医生说她吐的那两口血,来自喉管,非由肺部。因为天气燥热,
她又爱吃新烤的面包,喉管破裂,所以出血。但她虽无肺病,而左肺却有不
强健的征象,里昂冬季多雾,于她身体不宜,顶好转到南方的律斯或北方瑞
士一带雪山上调养。
律斯和意大利接壤,是大伟人玛志尼的故乡。地临碧海,花木清幽,
四季常春,风日晴美,可以算得法兰西舆图上的一颗明珠,也可算是尘寰的
仙境,地上的乐园。醒秋原想去住几时,但听说那边生活程度太高,而且又
无熟人,所以踌躇不敢去。
她的朋友宁小姐有一个旧同学王小姐在北方都龙省读书,来信约她到
那边去转学。都龙位置于来梦湖(LclacL
éman)畔,来梦湖即瑞
士的日内瓦湖,是世界艳称的名胜。
都龙气候寒冷,空气爽洁,宜于肺部有病的人。宁小姐以中法学院同
国的人太多,没有练习法语的机会,正想转学他省,听了这消息,便覆信她
的朋友,说她决计于秋季始业前,到都龙读书。醒秋为要养病,也托转学为
名,通知学校,和宁小姐一同北去。
法兰西到底不像中国这般大,她们到都龙去转学,法友心目中都以为
是个远道的旅行,其实那地方距离里昂,等于南京到上海,乘坐七个钟头的
火车,便可以到达。
她们到了都龙,转入本省女子师范学校读书。那个学校除了宁的好友
王以外,还有两位中国女生。
醒秋又开始一个新鲜愉快的生活了。她来都龙的目的,本不是读书,
所以她对于功课,爱上就去上一堂,不爱上便跑到来梦湖边散步,或在湖中
打桨游嬉。她在里昂金头公园的湖里,早学会了划舟,她最爱这一项运动。
由她学校到湖畔止有五分钟的路。湖边有几座小树林,一大片草地,
铁栏围绕,栏上缘满蔷薇花,猩红万点,和澄蓝的湖波相映。栏里有一尊大
理石琢成的立像,从前也许是玉似的洁白,现在已变成青灰色了,它也像有
机体人们之会衰老一样,不过人们身上镌着的是忧患痕迹,石像身上镌着的
是风、雨、阳光、水气的痕迹。这类的树林,这类的石像,不半里便可以遇
见一座,布置的方法,都不相同。沿湖向右边走去,都是很整洁的沙道,时
有渔人晒的网,摆在草地中,看了使人发生“海畔”的观念。再向前走,便
是一带青山,山上山下有许多人家的别墅。这些别墅,无论其位置如何,必
定设法与大湖相对。有的屋子建在山凹里,也勉强伸出头来,不过前屋总不
遮蔽后屋的望眼。因为这些屋子个个贪饕地要享受完全的湖光,又要互相留
出余地,所以屋的向背都不一致,从下面望去,磊磊落落,高高下下,好像
会场里的一群人,蹑足引领,争着要看场中事物的神情。而且所有的屋子都
不用围墙,栏杆约束而已,园中花木,行人也可一目了然。这些屋子已将一
片荡漾的湖波,收摄于窗户之内,也将自己幽雅的点缀,献纳于湖,以为酬
答。醒秋常说欧洲人富有生气,现在觉得他们的屋子也富有生气。

她的家乡在万山之中,风景本来清绝,但村人为迷信风水之故,无端
筑上许多高墙和照壁,和自然的景物隔离。如果不走到屋外去,所看见的青
天不过手掌大,日光和空气,当然享受不到。醒秋谈到这事,曾笑对宁小姐
说:我们中国人是缺乏审美观念的,不知享受自然的。有时幸运,躺在自然
的怀抱中,他却不安,硬要滚到自然脚底去。
她的家乡在万山之中,风景本来清绝,但村人为迷信风水之故,无端
筑上许多高墙和照壁,和自然的景物隔离。如果不走到屋外去,所看见的青
天不过手掌大,日光和空气,当然享受不到。醒秋谈到这事,曾笑对宁小姐
说:我们中国人是缺乏审美观念的,不知享受自然的。有时幸运,躺在自然
的怀抱中,他却不安,硬要滚到自然脚底去。
别墅之外,更有许多旅馆,建筑都极壮丽。夏天的时候,欧洲豪商大
贾,王孙贵胃,常到这里来避暑。那时旅馆的生意,非常之好,听说有些大
旅馆,竟要数百佛郎一天的价值。
旅馆中一切娱乐无不完全,早起连穿鞋都不要自己动手。醒秋们到都
龙时,这样热闹的时会,早已过去了,一排排临水楼台,都深深密密的关闭
着,等待明年佳时的再临。
讲到来梦湖的美丽,真不容易描画,醒秋少时曾游过西湖,以为秀绝
宇内,现在才知从前所见之不广。这湖弯弯如新月形,长约数百里,西南岸
属法境,东北属瑞士境,但瑞士的土壤,又由法境蒙伯利亚(Montb
éliard)及婆齐(Bourg)窄窄的伸进一支,在湖的西角上,建立
了日内瓦京城,像睡美人伸出一支玉臂,从绣榻外抱回她的娇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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