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棘心 苏雪林

苏雪林(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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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诗经·凯风》
我以我的血和泪,刻骨的疚心,永久的哀慕,写成这本书,纪念我最
爱的母亲。
23
自序
这本书开始写作系在民国十七年夏间,翌年春,付北新书局印行,到
目前为止,算来差不多经过三十年了。原书写成以后,自觉极不惬意,本不
想公之于世,谁知印成后倒成了一本畅销书,十余年间,销达十余版,并且
文坛上一致推此书为我的代表作。我常说自己一生惯于承受“不虞之誉”,
这本《棘心》和另一本《绿天》,都是一想到便使我自己双耳发烧的作品,
何以二书都能获得广大的读众,并且历数十年而不衰,实非我当初意料所及。
这当然又由于读者“偏爱”的关系,说来只有教我既感谢而又惭愧。
我在某书局曾出书二种,鉴于索取版税之难,遂以很低廉的代价,把
本书版权卖给了北新书局。原印本以校对欠精之故,错误指不胜屈,我屡次
向北新书局提议,请他们设法改正。大约为剜改纸型的较费手脚,人家只潦
草做了一张仅仅十行的刊误表,附于原书之后,所改正者不及原来错误十分
之一。这件事每令我异常不快,觉得非常对不住那些偏爱本书的读者,对他
们像负了一笔债一般。
五年前,作者自海外回到台湾,便有朋友来劝我在本省重印《绿天》
和《棘心》,并说《棘心》已有香港的翻印本了。她们把那种本子给我看,
印刷纸张都相当精美,可是其中错字脱句,比原印本更多,因错字脱句而致
文理欠通之处也不少,一看之下,我气得发昏,重印本书的兴趣,竟因此而
被打得烟消云散,况且整理一本旧著作,比写作一本新著作,有时更感困难,
我的功课又忙,实在也抽不出工夫来作这种事。
后来那种翻印本,竟由香港打入台湾,并且有两种以上的版本。原印
本署名是我的笔名“绿漪”二字,翻印本未征求我的同意,居然用我的真姓
名“苏雪林”三字。朋友们都误认为是我自己印行的,见面便问,颇使我难
为情,看来修订之事,实在是势所难免了。前年才抽出一部分时间,把《绿
天》增订出版。本想接着便修改《棘心》,无奈究竟为了生活太忙,写了一
二章便又搁下,直到去年寒假,才全部补成,算了却这个多年的心愿。原印
本只有十二万字左右,现增为十八万字以上,所有原本错字,固一一改正,
文句也颇多修饰窜易之处。我对读者多年所负之债,现在总算偿还,并且还
加上了一点儿利息,不敢说现已可以告无罪于读者,至少自己良心可以稍觉
平安。
照出版法,一本著作售了版权,满了二十五年即可收回。《棘心》版权
自民国十八年一月起卖给北新书局,迄今已超过了法定的年限。北新不肯改
正书中错误,伤害著作者的名誉,照出版法,原著作者也可以将版权收回。
北新书局现在大陆,我无法而且也不必去同它交涉,不过现在流行香港及本
省的一些翻印本,所托的名义有的是北新书局,有的是诈称北新转售版权的

印刷机关,谅必会向我提出抗议,所以我在此声明一下。
印刷机关,谅必会向我提出抗议,所以我在此声明一下。
有人或者要说《棘心》并不能算是一部纯粹的小说,却是作者的自叙
传,是一种名实相符的“写实主义”的作品,作者也并不讳此言。若说本书
人物典型的塑造尚属相当的成功,所叙情节,尚富于真实性,应归功于这种
“写实主义”;若说本书因被事实所牵掣,写来未免拖泥带水,笨重不灵,
则也应归咎于这种“写实主义”。实际上,并非作者敢于自己吹嘘,这本书
的结构还算紧凑,情节安排得也颇为自然,似是一种有机体,不像一般自叙
传作品之往往为了牵就主观的叙述,妨碍了客观艺术节奏的和谐,说《棘心》
是一部小说,我想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何况将自己的身世及人生经验,搀
入虚构的小说,中外作家均有此例,譬如曹雪芹之于《红楼梦》,迭更司之
于《大卫·考伯菲尔》皆是。安知我写《棘心》不是采用这种手法,何必硬
要咬定说此书是我的自叙传呢?
本书的主旨在介绍一个生当中国政局蜕变时代,饱受五四思潮影响,
以后毕竟皈依了天主教的女性知识青年,借她故事的进展,反映出那个时代
的家庭、社会、国家及国际各方面动荡变化的情形;也反映出那个时代知识
分子的烦恼、苦闷、企求、愿望的状况;更反映出那个时代知识分子对于恋
爱问题的处理,立身处世行藏的标准,救国家救世界途径的选择,是采取了
怎样不同的方式。这等于把时代大轮退转到廿世纪的初期,而后顺着时序,
放映电影般,将那些情情色色的景况,一幕一幕在银幕上显出。为了本书既
算小说体裁,并非某个人的回忆录,当然不能把那些情况写得十分仔细,不
过鼎尝一脔,可知全味,我以为这样也仅够了。此书对于五十几岁以上的知
识分子,颇可引起心理上的共鸣,为的大家都是那个时代的过来人,本书主
角杜醒秋的身世是他们的身世,杜醒秋的人生经验也便是他们的人生经验。
对于现代青年呢,则这本书是会使他们感到隔膜的,不过也可以教他们由本
书而认识一点当时政治、经济、文化、学术以及宗教各方面对于一个知识分
子的影响。要说这本《棘心》有什么贡献,这便算是它的贡献吧。
本书真正的主题,杜醒秋的故事尚居其次,首要的实为一位贤孝妇女
典型的介绍,这位妇女便是醒秋的母亲杜老夫人。她是一个十九世纪后半期
的中国妇女,一个大家庭制度和旧礼教观念的牺牲者。她一生所受的痛苦,
正是当时大多数中国妇女所受的。现在还有人在大骂五四运动推翻了中国旧
的一切,未免太伤天害理,甚至可说是罪大恶极。现在也还有人妄想扭转时
代之轮,恢复五四运动以前的文化面貌。作者认为说这话的人,若非顽固成
性,则必诞生于一个比较单纯而和睦的家庭,或者他诞生时代较晚,未曾感
受旧社会的迫害之苦。
前者是他个人的好恶不同,后者则由于他的机会好。试想一个民族的
运命随个人好恶为转移,又系于个人机会之优劣,则岂不危险万分么?因此
作者一直偏袒着五四运动,认为这个运动之发生,有它百分之百的理由,也

有百分之百的必要。至于五四流弊,诚然不能说完全没有,不过我要请问世
间哪一种主义,哪一个运动没有流弊呢?“两利相衡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
轻”,这在于我们明智的抉择。
有百分之百的必要。至于五四流弊,诚然不能说完全没有,不过我要请问世
间哪一种主义,哪一个运动没有流弊呢?“两利相衡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
轻”,这在于我们明智的抉择。
本书杜老夫人的行谊,一“忠”字可以括之。所以她的人格是完美的,
纯粹的。作者不怕现代青年笑为头脑陈旧,我对德行素认为是高于一切,素
说它是世间最美丽的事物,我抱着莫大的虔敬之忱来介绍“一代完人”杜老
夫人,其故在此。前年台湾文坛上发生“拥护德行运动”,笔者也曾追随发
起人之后,摇旗呐喊了一阵,其故亦在此。
我并不是敝帚自珍的人,对于本书的写作既自认很糟,本来是不愿修
订的。因为一件破旧衣,打上“补丁”,并不足使它变得完整如新,反而弄
得满身疤痕累累,更觉不堪入目。
不过既有许多人不惮其烦,愿意义务地宣传此书,又不肯负责地搞上
许多错误,我自然不能永久坐视,只有编个修订本出来,将这种混乱的局势
澄清一下了。修订以后,自觉这件破烂衣服,补得还相当光鲜,只有强颜像
那年重印《绿天》,再来灾梨祸枣一次。当此读者购买力衰落,出版界也难
于振作之际,我写不出新书,只管把隔宿冷饭一盘一盘炒了托出,不顾主顾
吃了腻胃,实在是太不应该。不过这都是义务代人宣传者逼迫出来的,尚望
读者多多海涵,不胜幸甚!这本《棘心》是在故神师徐宗泽神父鼓励之下而
写作的。各章原稿都先经过他的审阅而后付排,他算是第一个“偏爱”本书
的人。现恰逢徐公逝世十周年,这本增订本出来,就算我对他在天之灵所奉
献的一种小小的敬意。
1957年6月19日于成功大学
 
第一章 母亲的南旋
醒秋一夜翻来覆去地不曾好好安睡。她本来是和母亲对床而眠的,母
亲的床,和她的床,相去不过六七尺远。她听见母亲帐中微微有鼾声,很调

匀,很沉酣,有时衾褥轻轻转动一下,像母亲在梦中翻身,知道母亲正在熟
睡。平常的时候,醒秋若是睡不着,必定唤醒母亲,母女两个谈谈日间的事,
或过去的一切,消遣那漫漫的长夜;但今天晚上,醒秋却不敢唤她,因为母
亲明天要乘火车到天津,到天津后改搭海轮回南,在路上有几天难受的颠顿,
所以今夜必得让母亲好好安睡。
匀,很沉酣,有时衾褥轻轻转动一下,像母亲在梦中翻身,知道母亲正在熟
睡。平常的时候,醒秋若是睡不着,必定唤醒母亲,母女两个谈谈日间的事,
或过去的一切,消遣那漫漫的长夜;但今天晚上,醒秋却不敢唤她,因为母
亲明天要乘火车到天津,到天津后改搭海轮回南,在路上有几天难受的颠顿,
所以今夜必得让母亲好好安睡。
这时候,胡同里的车马声和远处喧哗的市声,早已寂静,不过有时听
见巡警喝问半夜尚在街上游行的人,又远处风送来的几阵狗吠和一声两声小
孩的啼哭,除此之外,外边真是万籁俱绝,大地像死了一般。但室中各种细
微的声音,却真不少:桌上时钟的滴答滴答,过于干燥的板壁毕毕剥剥地爆
裂,鼠儿悉悉索索的走动,飞虫头触窗纱,咚咚似小鼓的响..这些声音,
白昼未尝没有,但我们偏偏听不见,更深夜静之际,便加倍的响亮与清晰,
一一打入人的耳鼓。这才知道:白昼是“色”的世界,黑夜呢?应该说是“声”
的世界了。
醒秋记得去年在所谓“岭下”的故乡山中,和母亲睡在她家一间所谓
“绿槐书屋”中避暑。那间书屋,是醒秋的祖父在浙江做官时寄钱回家建筑
以为归老之计的,位置在半山间。
开窗一望,一座十几丈高的青山,几乎伸手可以摸到,松影绿压屋檐,

oe
..那迦K坪踉谡砼狭鞴..U馇寰..挠坝肷..往往把她携带到一个不可
知的梦和诗的世界里去。
一夜,醒秋睡不着,便下床打开窗子,向外眺望。那夜的景色,真教
她永远难于忘却。
天粘在四周山峰上似一张剪圆的暗云蓝纸,没有月光,但星光分外明
朗,更有许多流萤,飘忽来去,像山的精灵们乘着炬火跳舞,满山熠熠烁烁,
碎光流动。夜已三更,空间非常寂静,也没有一丝风,而耳中却听见四山幽
籁、萧萧、瑟瑟、寥寥、飕飕,如万箔春蚕之食叶,如风水相激越,如落叶
相擦磨。泉声忽高忽低,忽缓忽急,做弄琤琮曲调,与夏夜虫声,齐鸣竞奏。
这些声响都像是有生命和情感似的,白昼潜伏着,一到夜间便像被什么神秘
的金刚钻解放了它们的灵魂,在黑暗中一齐活动起来了。
醒秋的心和耳也似乎得了什么神通,凡世间不能和不易听见的声音,
她此时居然能够听见。她仿佛听见松梢露珠的下坠,轻风和树叶温柔的亲吻,
飞虫振翅的薨薨之声,繁星的絮语,草木的萌芽,宇宙大灵的叹息。
她坐在窗前,整个身心,沉浸在空灵凄清的感受里,一直到天明。
“明天母亲就要回南去了!”醒秋心里这样想念着,不觉涌起无限恋别的
情绪。她的母亲一生没有到过北京,这次为醒秋的三弟完婚,才特别和父亲
到京里来。婚事完毕以后,本想在北京好好逍遥一下,因为母亲半生生命都
已消磨于大家庭家务的忙碌中间,难得有几时清闲岁月让她享受的。但她在
北京还未住上一个月,祖母却于南方的故乡不住寄信催她回去,说家务没有
人照管,她自己又上了年纪,不能操劳的了。母亲对于祖母一向是绝对服从,
奉了严符之后;只好和此生必不能再来的北京作别,决定了南归之计。
醒秋那时在北京高等女子师范读书,因离家太远,只能暑假回乡一次。

这一年母亲到京,她没回乡,由学校搬出来和母亲同住。母亲那时是寄居于
一个表亲家里——这个表亲论行辈是醒秋的叔父——父亲却寄住在同一条胡
同的某一亲戚家。
这一年母亲到京,她没回乡,由学校搬出来和母亲同住。母亲那时是寄居于
一个表亲家里——这个表亲论行辈是醒秋的叔父——父亲却寄住在同一条胡
同的某一亲戚家。
但是,政治的变革,虽然发展得如火如荼,一般社会却还是死气沉沉,
受着传统礼教观念,宗法制度的支配。皇帝虽然已从宝座上颠覆下来,家庭
尊长的地位,仍然巩固得铁桶相似。“父要子死,子不敢不死”虽然不过是
句空洞的话,但也是一条不成文的法律。一个诗礼之家,倘使父母真要儿女
去死,做儿女的恐怕也只有乖乖儿的献出他们的生命。翁姑对于儿媳,也如
父母之于子女,掌握着无上的权威。但两者相较,翁姑又不如父母。因为后
者义属亲子,有骨肉情感的维持,而前者则本为异姓,仅凭名义相结合。若
位居尊长的一辈,滥用他们的权威,那末,卑幼一辈的命运便够悲惨了。舅
翁与姑嫜两者相较,姑又不如舅。男人的心胸阔大,阖内之事,他们也不便
多所干涉,惟有那做婆的,终日与媳妇厮守在一起,旧式妇女,多不读书,
不明大义,气量又比男性天然来得仄狭、自私、琐碎、喜于猜忌,她对于一
个媳妇,若感觉不满意,磨折起来,那简直是附骨之疽,疗之不愈,剜之不
可,一直要挨到那做婆的两脚一蹬,那做媳妇的才有出头之日。
历史上姑媳间的悲剧,像孔雀东南飞那首长诗主角刘兰芝,陆放翁之
妻唐氏,都是比较著名的。若把那几千年间所产生的无名悲剧,汇集一处,
则血泪之深,深逾海水,怨毒之气,上干霄汉,日月亦将为之失明。
醒秋的母亲,便是这种不良家庭制度下牺牲者之一。她虽然并没有遭
遇兰芝和唐氏的命运,但她自十六岁嫁到杜家起,一直到现在“大衍之庆”
的年龄止,始终是她婆婆跟前一个没有写过卖身契的奴隶,没有半点享受,
没有半点自由。醒秋母亲姓舒,家里世代务农,到外祖父始改业为商,早死,
外祖母青年守寡,抚育着膝下三个儿女,上面有个严酷非常的婆婆。醒秋母
亲自幼在专制压力下长大,因此倒养成了她的“忍耐”“顺从”的德行,又
造成了她“勤勉”“节俭”的习惯。她天性仁厚,资禀又聪明,对于家务,
粗细都来得。在家庭里,她是个孝顺而能干的姑娘,嫁到杜家,她又立志要
做个好媳妇,相夫教子,做个贤母良妻。她嫁来时,婆婆年纪也不大,只有
三十二三岁。
杜家家道也甚贫寒,醒秋的祖父以佐杂官游宦浙江,以屡次捕盗有功,
很快升到抓印把子的县太爷。俸禄虽有限,但那时物价低廉,佣人工资极薄,
祖母身边也算有一两个丫头、女仆之类。但祖母宁可让她丫头打扮得妖里妖
气,到前面门房找男仆们厮混,女仆则或由她们请假回去,多日不来;或由
她们随意偷懒,却把个冢媳当作牛马一般支使起来。这个媳妇是她从家乡带
出来的,在她身边多年,已被她训练成为一个得心应手的工具,所以一直要

使用着她。
使用着她。
整个上午拆破衣破袜。午餐后,祖母便上床午睡。这一睡至少两个钟
头甚或要睡到晚餐上桌,才肯起床。晚餐后,又上床睡了。当她躺在床上的
时候,要媳妇替她捶背脊、捶膝、捻肩脊筋。捻筋的差使最为辛苦,要用拇
指和食指,用力撮起两肩井或脊背相连的筋,撮得“骨笃”“骨笃”地响。
祖母说这样她才会感觉血脉流通,浑身骨节松爽,否则第二天便嚷头痛,四
肢沉重,以及诸般病患了。午睡的时候,捶捻一小时左右,看祖母已深入梦
乡,母亲便替她覆上衾被,放下帐子,轻轻退出,回房做一点私事。晚餐后,
那套按摩手术一开始,便要延长到十一二点钟才得休止。天天如此,月月如
此,年年如此,祖母固然是血脉流通,骨节松爽,可怜母亲的拇指和食指,
却长年瘀着血,变成紫黑色,指甲也给磨秃了。并且长年弯着腰背用力,使
母亲终身留下腰背疼痛的毛病。
祖母的年龄既不大,生儿育女,并不甘落于媳妇之后,并总要跨前一
步。媳妇隔年一胎,她几乎一年一养,并且还要来个双胞胎。她妊孕期内和
产育以后,母亲的辛苦加倍。母亲一生育了五胎,三男二女,祖母除小产四
胎,共育了九胎,却胎胎都是弄璋之喜。因此她常常自负是一个善于生养的
女人,瞧不起醒秋的母亲,对于醒秋姊妹自幼便有憎嫌之感。
实际上,祖母对于孙儿也并不欢喜,她爱的只是从她肚皮里爬出来的。
县署的膳食是包给厨子办的。开饭的时候,祖父自在外边和醒秋的父
亲及二叔三叔们同吃,祖母则在上房和几个小儿子共用。醒秋姊妹有时也在
桌面上,有时则大人们盛碗饭夹点菜教她到旁边去吃。醒秋幼稚头脑铭刻最
深的一件事,便是每当菜肴开上桌后,祖母总要巡视一下,挑选一色荤菜,
退回给厨房,用示体恤下人之意。剩下一色荤菜,男孩子们风卷残云,一霎
扫尽,醒秋姊妹和母亲只能吃到点残汤剩水和一点子素蔬。
祖母一年到头喊着身上这里病,那里不舒服,银耳、燕窝、洋参也便
一年到头滋补着。
另外又吃若干种零食,譬如盐水花生、冰糖核桃汤、芡实莲子桂圆红
枣羹,每天变换着花样。她房间里不论冬夏,总有一个大木桶,内有一钵炭
火,覆着热气,慢慢煨煮这些东西。
洗银耳,用小镊镊去燕窝上的绒毛,热水脱核桃皮,脱皮后再和冰糖
舂碎,这些都是醒秋母亲的事。醒秋姊妹略为长大,这件差使又落在她们肩
上。

二三俩叔完婚,两位婶子都是从家乡娶来,闺训本来不错,看见做伯
姆的醒秋母亲,这末贤孝勤勉,两个也想努力追随。无奈先天素弱的二婶,
嫁来不久,便患了痨病,三婶不知怎么也染上了。她们同时躺倒,病了一二
年,先后去世。醒秋的母亲不惟得不着她们分担劳苦,在她俩卧病期内,侍
奉汤药,调理饮食,反倒费了不少的气力和精神。俩叔续的弦却是外面做官
人家的女儿,以千金小姐自居,对公婆只有外表的恭敬,服侍则半点不肯,
并且背地常笑醒秋的母亲傻。家里丫环女仆好几个,放着自己一个“大少奶”
的身份,为什么事必躬亲,弄得这末劳苦呢?
二三俩叔完婚,两位婶子都是从家乡娶来,闺训本来不错,看见做伯
姆的醒秋母亲,这末贤孝勤勉,两个也想努力追随。无奈先天素弱的二婶,
嫁来不久,便患了痨病,三婶不知怎么也染上了。她们同时躺倒,病了一二
年,先后去世。醒秋的母亲不惟得不着她们分担劳苦,在她俩卧病期内,侍
奉汤药,调理饮食,反倒费了不少的气力和精神。俩叔续的弦却是外面做官
人家的女儿,以千金小姐自居,对公婆只有外表的恭敬,服侍则半点不肯,
并且背地常笑醒秋的母亲傻。家里丫环女仆好几个,放着自己一个“大少奶”
的身份,为什么事必躬亲,弄得这末劳苦呢?
委屈太甚,便回娘家去,一年半载不归,反要夫家赔小心,说好话,
才请得銮驾返。婆婆的尊严,一次二次受打击,气焰也便为之大减,以后难
道敢再触犯她们,自讨这种没趣?
只有醒秋的母亲,天性既过于善良,又自幼钳制于婆婆积威之下。婆
婆一生她的气,她便吓得战战兢兢,怒若不解,她便扑通一声跪倒,流着眼
泪,满口认罪不迭,只求婆婆息怒。人就是这末没出息,专拣软弱的欺,祖
母系在母亲颈脖间这条无形绳索,始终没有放松,直到醒秋长大到能够明白
事理的时候,还常常看见母亲对祖母长跪乞恕的情景哩。杜家是个大家庭,
份子复杂,人心又不齐。光复以后,祖父丢了官,经济上又破了产,回到故
乡,不久病故。那时家里上下还有二三十口人。祖父做官时所置的几亩薄田,
收入有限,一家衣食靠在外面当点差事的父亲和二叔,寄钱接济。祖母说这
个家难当,一齐卸在母亲肩膀上。祖母却又说她要为几个小儿子打算,拿公
家的粮食叫人喂猪养鸡。猪长足了,卖给屠肆,鸡生下蛋,叫贴身使女整篮
提了出去卖。又雇工开藕塘,种莲子,种芝麻。春天养蚕,冬季塘里捉鱼。
攒了点钱,凑上儿子们孝敬她的月费,便找亲族中人给她收买田地,或放高
利贷。她这些事,都瞒着家里人做,自己脚小又不能亲去勘察,人家利用她
这些弱点,又欺她不识字,常跑来报告,甲说:“×婶子,我替你看中了某
处几分地,水旱无忧,一年准收几担谷,你中意便买下好么?”乙说:“×
叔婆,某处有座桑园,收的桑叶,可养几张蚕种的蚕,你若买了下来,以后
家里养蚕,用不着向人家买桑叶了。”丙说:“某处有一头水牛,已经怀了孕,
牛主因家有急事求售,买下后,几个月后便是两条牛了。大好机会,万不可
失。”祖母听见这话,每笑逐颜开,捧出雪花花的一叠银洋,凭中立契,立
契后,中人高声念给她听,并逐句加以解释。但临到收租收利息的时候,每
每半文不见。找了中人来,支吾一大阵,还是没有结果。有时候连契文都是
空头支票。她做这些事时本未敢公开,也只有吃“哑巴亏”算数。
有祖母例子在上,各房对于公物,任意滥费,公共大锅才煮出的白米
饭,大钵盛去养私人的鸡鸭。冬季铲取灶里薪炭装取暖的火笼,还要用脚踏
上几踏,踏得结结实实。从十五里外村镇上长工挑回的煤油,各房用来点瓦
孚灯,夜里都上床睡觉了,灯芯还要旋得高高的,点个通宵达旦。人家一不
如意,便埋怨当家的人。母亲上受婆婆无理的压制,下受妯娌们琐屑的絮聒,
亏得她任劳任怨,大公无我,宁可自己吃亏,让他人占点便宜,所以这副重
担,她还算挑了下来,否则便有布袋和尚的肚皮,也早给胀破了。

母亲不但德性好,才干也很优长,虽然家庭漏洞太大,无法弥补,不
免有三月新丝,五月新谷,卯年收粮,寅年先吃之事,但她总努力设法,平
衡收支,用极少的钱,维持一个相当庞大的家。男女工友在她精诚感召之下,
种田的春夏耕耘,养蚕的昼夜无休,有时还很有些赢余的利益。母亲对于乡
党间那些赤贫无告的人,有时请准婆婆,有时自己作主,每慨然予以援助。
岁时祭祀祖宗,轮到醒秋家当值,作为祭品的猪鱼每比别家肥腯硕大,果蔬
等品,也是必丰必洁。乡里间举办什么公益的事,母亲出的份子一定比别人
为多。对鳏寡孤独之人,母亲必定解衣推食,厚加招待。有急难者上门求告,
宁可自己典当衣服钗钏也要让人家渡过难关。故此乡党间对她人人钦佩,称
之为“贤人”而不名。“贤人”二字虽来自俚俗的小说,但用之于醒秋的母
亲,倒也另有一种意义。醒秋想到母亲一生劳苦和不自由的生活,每深为痛
心,但对于母亲的盛德懿行,则又感服不已。她常说大家庭一个好媳妇,等
于衰世的一位贤相。她每读诸葛孔明、谢安、史可法等人的传记,便感觉到
母亲的脸影隐现于字里行间。由于母亲的痛苦,她愈了解这些名臣的用心,
也由这些伟人的行谊,她愈钦仰母亲人格的伟大!
母亲不但德性好,才干也很优长,虽然家庭漏洞太大,无法弥补,不
免有三月新丝,五月新谷,卯年收粮,寅年先吃之事,但她总努力设法,平
衡收支,用极少的钱,维持一个相当庞大的家。男女工友在她精诚感召之下,
种田的春夏耕耘,养蚕的昼夜无休,有时还很有些赢余的利益。母亲对于乡
党间那些赤贫无告的人,有时请准婆婆,有时自己作主,每慨然予以援助。
岁时祭祀祖宗,轮到醒秋家当值,作为祭品的猪鱼每比别家肥腯硕大,果蔬
等品,也是必丰必洁。乡里间举办什么公益的事,母亲出的份子一定比别人
为多。对鳏寡孤独之人,母亲必定解衣推食,厚加招待。有急难者上门求告,
宁可自己典当衣服钗钏也要让人家渡过难关。故此乡党间对她人人钦佩,称
之为“贤人”而不名。“贤人”二字虽来自俚俗的小说,但用之于醒秋的母
亲,倒也另有一种意义。醒秋想到母亲一生劳苦和不自由的生活,每深为痛
心,但对于母亲的盛德懿行,则又感服不已。她常说大家庭一个好媳妇,等
于衰世的一位贤相。她每读诸葛孔明、谢安、史可法等人的传记,便感觉到
母亲的脸影隐现于字里行间。由于母亲的痛苦,她愈了解这些名臣的用心,
也由这些伟人的行谊,她愈钦仰母亲人格的伟大!
醒秋从十五岁起,就离开家在省里读书,现在又负笈北京,客中凄凉
的况味是尝惯了,但她的心总萦绕在母亲的身边。她平日看见本京同学,随
着她们的母亲到处游玩,便不禁万分的欣羡,只恨自己的母亲不在北京,不
能享到这样天伦的乐趣。照普通人的心理讲:二十以上的青年男女,正是热
烈追求两性恋爱的时代。他们所沉醉的无非是玫瑰的芬芳,夜莺的歌声;所
梦想的无非是月下花前的喁喁细语和香艳的情书的传递;所能刺激他们的只
有怨别的眼泪,无谓而有趣的嫉妒,动摇不定,患得患失的心情。但在醒秋,
这些事还不能引起她什么兴味,一则呢,她幼小时便由家庭替定了婚,没有
另外和别人发生恋爱的可能;二则呢,她诞生于旧式家庭中,思想素不解放,
同学们虽在大谈并实行恋爱自由,她却从来不敢尝试,况且她的一片童心,
一双笑靥,依然是一个天真烂漫,憨态可掬的小女孩,只有依依于慈母膝前,
便算是她莫大的快乐,最高的满足。
现在母亲来到北京,她可得意极了。她若在公园等处遇见同学,必定
远远地跑过去,将那个同学一把拖到母亲跟前:“姊妹,我给你介绍,这是
家母!”同学若和她母亲说话,她就替她们双方翻译,因为母亲听不懂北京
话,而且又是满口乡音的。这时候,她对于母亲,对于那同学,甚至对于她
所接触的一切,都发生一种难以名状的柔情;她灵魂深处涌起感谢的眼泪,
同时又充满了类似虚荣心的骄傲。啊!这一幅天性描成的“慈母爱女图”不
值得展示于人么?有时她特意到学校邀几个同学来家吃饭,想教大家都知道
她家里有一个母亲,一个慈祥和蔼的母亲。
“明天母亲便回南去了!”醒秋心里仍然想念这句话。她本想挽留母亲在
北京再住几天,但这又有什么用?住了几天,结果还不是仍要回去的么?她
又想跟母亲回南,因为那时暑假未满,距离开学上课还有一段光阴。但父亲
说:他自己要留在京里等候什么差使,母亲虽去,他可以陪伴女儿。况且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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