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棘心 苏雪林

_4 苏雪林(现代)
七年光阴虽然长久,过去也是很快的。要是自己加点努力,恐怕不需
七年,四五年就可以回国了,那时我永远不离母亲膝下了。
醒秋虽然疑惑了一阵,悲痛了一阵,流了许多眼泪,但自己宽解了半
天,也就不觉得怎样了。
    
第四章 光荣的胜仗
里昂城外圣蒂爱纳山有一座古旧的兵营,欧战时还驻有守兵,现在已
经改为中法合办的中法学院了。这营依山建筑,地势高低不平,内部包括几
座楼房,和一座巍然高耸的元帅府,都是数尺立方的大石砌成,异常坚固。
营之最后有两垛颓败的半穹形的古墙,已被绿萝遮满,好像两座断崖,屹然
相向。听说这是千余年前罗马征服高卢人遗留下来的城址,算是圣蒂爱纳有
名古迹之一。假如你是一个诗人,徘徊于这古墙之下,追想罗马古代的光荣,
凯撒的丰功伟烈,当年铁马金戈,气吞万里,置全世界于罗马统治之下,可
谓极一时之盛了。
于今英雄已逝,霸业全空,荒烟斜日之间,只剩下几堆萧萧残垒,必
定要引起你无限怀古之幽情,和盛衰之感慨。
古墙的东面,有一座两丈多高的土山,是当时挖掘壕沟的泥土堆成的。
这山分为高低两岗,高岗与男生住的大楼相对,低岗朝着女生宿舍,地势平
坦,种了许多杂树,并围绕着一带木栏。在这山上纵目四望,数十里内的风
景,完全收于目中。
前面是里昂全城,万屋鳞次,金碧错落,虹沙两河,贯穿其间,远处
烟霭沉沉,阿尔卑斯山的白峰(LcmontBlanc)隐约可见。左边
是福卫尔大教堂,双塔排云,与铁塔遥遥相对。铜柱颠更有一个极大的金衣
圣母像,她头戴光荣之冕,脸向东方,双手微垂,每晨最先迎受旭日的光辉,
为里昂全城祝福。右边是连绵不断的树林,嫩绿鹅黄,高高下下,如大海中
的波浪。后面为古墙与元帅府所阻,眼光不能及远,但也可以看见一角芳草
平原,夹杂着人家的菜圃和果林,点缀得异常清丽。这学校四周的景物壮阔
雄浑,缥缈幽深,兼而有之,看去真似画中仙境一般。这便是中法学院的所
在处,到这里来读书的中国学生,能说不是大有清福的么。
这学校中有男生一百五十余人,女生十余人,醒秋便是其中的一份子。

她自从去秋考取中法学院后,由北京到上海,由上海放洋来到里昂,屈指离
开中国已有七八个月了。她一到里昂,便接到母亲的两封信。第一封由北京
转来,是一封快信,果然不出她之所料,母亲劝她将出洋的意思打消。第二
封直接寄来法国,怪女儿不该不告而行,贻她以无穷的挂虑;又埋怨她父亲
太糊涂,居然放了她去。母亲并自悔那天南旋时,没有补买一张票,将她带
回故乡。
她自从去秋考取中法学院后,由北京到上海,由上海放洋来到里昂,屈指离
开中国已有七八个月了。她一到里昂,便接到母亲的两封信。第一封由北京
转来,是一封快信,果然不出她之所料,母亲劝她将出洋的意思打消。第二
封直接寄来法国,怪女儿不该不告而行,贻她以无穷的挂虑;又埋怨她父亲
太糊涂,居然放了她去。母亲并自悔那天南旋时,没有补买一张票,将她带
回故乡。
醒秋一想到瞒母亲来法之事,心里自然不安,但她自到法国之后,完
全换了一个新生活,精神上异常愉快,过了几时便将想念母亲的心思冷淡下
来,专心于她的学业了。她留学的期限,本来预定七年,来欧之后,见法文
之难学,欧洲文化之优美,觉得非短促时间内所能精究;竟将她留学期限,
由七年展为十年。同学中也有许多人将速成的观念抛去,预备留欧为长时期
的研究,有展期为十二年,十五年的,甚至还有打算终身留学的。
她在海外大学里除了旧朋友宁陆两小姐外,又认识一班新的男女同学,
内中伍小姐同她成了挚交。课余之暇,三三两两在校园里散步,在夕阳芳树
之下谈谈闲天,有时大家传读一本新买的书,有时几个人讨论着翻译一首法
文诗,这样悠闲自在的光阴,比在中国真舒服十倍。
四月欧洲天气,恰当中国的暮春,南风自地中海吹来,灰黯的天空,
转成爽朗的蔚蓝色,带着一片片摇曳多姿的白云。阳光灿烂,照彻大地,到
处是鸟声,到处是花香。一冬困于浓雾之中的里昂,像久病初苏的人,欣然
开了笑口。人们沐浴于这温和空气里,觉得灵魂中的沉淀,一扫而空,血管
里的血运行比平时更快,啊!少年体中的青春,像与大地的青春,同被和风
唤醒了!若我们在这时候没有患什么病,一定要变为一个最幸福最愉快的人。
有一天,黄昏的时候,醒秋和几个同学站在小山的高岗上谈笑。大楼
前有一群同学正在围绕着一个面生的人,一个同学对醒秋说:这是新从别省
转学来的秦风君,常有文字在中国各杂志发表,是研究艺术的。
醒秋从苍茫暮霭中向下一望,见那位秦君,身体瘦削,脸容微苍,带
着两撇小须,神情安闲,大有学者的风度,她看了一眼之后,就没有再注意
了。
从那天起,醒秋耳中常常听人谈起秦风,有人说他是一个古怪的人,
有人说他是个妇女嫉恨者,因为他曾遭了一回极伤心的失恋,从此迷失了本
性了。醒秋也不在意。
醒秋每天晚饭之后,照例要和一班同学,到校外树林散步半小时,然
后绕着学校回来。
这晚她和伍女士以及伍的同乡文君夫妇同去,还有四五个男同学,秦
风也在内。
同学们一面走,一面随意说着话。秦风只沉默地随着大家进行,他离
开醒秋们一班女同学约有两三丈远。大家谈话时又谈到秦风了。
“你知道秦君的历史么?”文夫人问醒秋道。

“不大明白,听说他是一个今之伤心人。”醒秋回答。“要不要我来告诉
你?他是我们顶相熟的朋友,他的事我完全知道。”
“好好。”大家同声说。
文夫人用了一种如恐被人听见的极低微的声音,单单对走在她身畔的
醒秋说道:“秦风的历史真可怜,你是会做文章的,可以将他的事做成一篇
小说。十余年前他在中国恋爱了一个年轻美丽的姑娘,他用他全身的热情爱
她;但她的家庭反对,说他是不学无术的人,不够许婚的资格。他只得抛撇
了恋人,只身由西北利亚到欧洲,一面做苦工,一面求学,希望求了学问回
去,好为正式求婚之地。他离开中国时,已和恋人订了石烂海枯,两心不负
的誓约。后来他学业略成,就想回国结婚,结婚之后,将恋人带到欧洲,再
一同读书。他舟过南洋时,因为恋人爱热带的一种奇葩,他特别用冰箱装了
那种花,打算于结婚之日赠给恋人,谁知他到中国时,他的恋人已十天前和
别人结婚了。他一听这消息立刻陷于半疯狂的状态中,他扯碎了带来的那束
花,但他的心也好像和残英同碎了。到今将近十年,他的心伤,始终不能痊
愈,天天陷在失恋的痛苦之中..”
在凄清的月光下,幽暗的树林中,人们的心理本来容易感动,容易带
点神秘的兴奋,何况这故事的主人又正在眼前,所以这原是一件极平常的失
恋,醒秋却听得很有味。那时同听的同学,也都替秦风表深挚的同情,恨他
恋人的残忍。
她回头望望秦风,树叶缝中洒下的月光,正斜射在他的脸上。他那憔
悴的容颜,似镌刻着他一生痛苦的经历,一双忧郁的眼光,还蕴藏着无穷热
烈的情感;更加之他的微须,他瘦削的身体,他沉默的态度,醒秋只觉得这
人果然奇怪,这人富于悲剧的风味。
文夫人又说道:
“他是研究艺术的,听说你将来也要学画。你们可以算是同道了。既然
是同道,就应该谈谈,愿意我替你们互相介绍一下么?”
“听说他自失恋之后,见了女子便恨,我不愿讨他的没趣。”醒秋微笑地
说。
“没有的话,他很钦佩你的文笔呢。”
文夫人于是跑到秦风身边,说了几句话,又回转身向醒秋说道:“秦风
君很愿意同你谈谈。”
果然见秦风脱了帽子,远远的过来了,他们互握了一下手,叙了几句
“久仰”之类客套话,便谈到艺术的问题。秦风说自己研究美术史,已有四
五年,如果她对于艺术有疑问,可以随时问他,他愿竭诚奉答。一路谈着,
不觉将路走完,回到学校,大家道了晚安,各自分散了。醒秋那晚临睡时,
又想到秦风失恋的故事,她觉得这故事给与她一种带有凄厉之感的诗趣,使
她心灵觉得既凄恻而又爽快,真像读了一首哀情诗。
秦风以后常和醒秋谈话,通信,他搜罗了许多美术明信片给醒秋看,
随时介绍画家的生活和作风,有时将他从前在中国报章杂志上所发表一两篇
关于艺术的短论文,拿来给醒秋阅读。他对于西方的艺术,似乎有特殊的理
解,但他的文笔很拙涩,却不能充分表达出来。醒秋读了,觉得很纳闷,疑
心他竟是一个有名无实的人。但后来知道他从前原不如此,这是他失恋之后,
脑筋受伤的结果,她又觉得这位秦先生更可怜了。
他们做朋友不到两星期,一日醒秋有一个相识的女同学走了来访她。

他们谈了一会闲话之后,那同学忽然说道:“醒姊,我有一句话要问你,你
允许我说么?”醒秋应允了她,她起身闭了门笑道:“我这话是不准旁人窃
听的。”她又坐下来嗫嚅其词地说道:
“我要问你,你对于秦先生的爱情如何?”
“秦先生,我同他有爱情么?你为什么要这样想?”
“我不是说你对他有爱情,我只问你能不能爱他?”“我是定了婚的人,
怎样能爱他呢。况且我们原说是仅仅做朋友的。”
那同学很恳切地说道:“这个本不干我事,不过为双方好处起见,我要
来问一问。你知道秦风是个可怜人,他自从失恋之后,立誓不爱一个女子了。
但自从和你相识以来,忽然大改常度..我们恐怕他又惹起心病,所以来探
探你的意见。如果你能爱他呢,便请爱他,不然,还是疏远他些好,不要教
他又受一次痛苦,因为他是不能再受痛苦的了。”“噢!有这种事么?我以后
小心些便了。”
那同学辞去后,醒秋双手扶着头,坐在那里默想。
秦风对于她的形迹,她这两天以来已有些觉察了,但还不十分明确,
经那同学一说,她才恍然大悟了。她想母亲之不放心她的出洋,无非为了她
的婚姻问题。她瞒着母亲来法,已经对不起母亲,所以立誓不教母亲为她婚
事操心,若说她能爱秦风,早爱上某某几个同学了。他们都是很有学问的青
年,为了母亲,她一点不接受他们输来的情款,现在怎样可以为一个秦风,
改变自己的操守呢。况且据她本心而论,她对于秦风并无钦慕的心,既无钦
慕,又哪里谈得上爱情?
第二天她在阅报室看报,秦风过来对她说里昂附近有一个名胜,可以
游览,他已约好文君夫妇同去野餐,请她也加入。
“我不去。”醒秋冷然的说。
“为什么?”秦风脸上立刻变了色,似乎大为失望。“这人的情感果然来
得剧烈。”
醒秋暗想,心里觉得有些不忍,只得把声音放和婉了些,说道:
“我今天觉得有些不爽快,所以不愿意出门,秦先生要去,便同他们去
好了。”
秦风怏怏地走了,少停,门房送了一封信来,无非诘问她为什么对他
如此,莫非他得罪她了?若是得罪了她,那是无意的,请她千万原谅为幸等
语。
醒秋读了那封信,心里觉得有些发烦,她拿起笔来,回了一封信,又
引了几句古诗,如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之类,大约是说人言可畏,我们
请从此断绝友谊吧。
这封信去后,秦风立刻来到女生宿舍,请舍监转请醒秋出来,到校外
散步,说有要紧的话要同她讲。
醒秋本想不去,但她转念一想,我索性将话说明白,从此打破他的妄
想也好,她沉吟一下,竟拿了帽子,同他走出了校门。
到了校外树林,秦风从衣袋里掏出那封信来说:“杜小姐,我觉得你的
思想不是这样顽固的,这封信所说的话我真不懂,我们这样光明磊落的友谊,
也怕什么‘人言’?”
醒秋被他这一问,弄得哑口无言,她本来是个忠厚的人,不善说谎,
停顿了一下,竟吞吞吐吐将那位女同学对她说的话,说了出来,说时满脸通

红,简直羞涩得无地自容了。“你的身世,我是完全知道的。你怕我爱你,
将为你一生之累么?啊!小姐,你误会了。我为爱情,已受尽人生痛苦,难
道还想再做这种梦?但我也有我的衷曲,愿意同你谈谈。我从前一颗赤裸裸
的心,一片浓挚热烈的爱情,寄托于我的恋人身上,谁知她不能谅解我,竟
负了我。十年以来,我天天在痛苦之中,没有一个知心的朋友能安慰我。当
穷冤酷恨,填胸塞臆时,我觉得自己简直要变成疯狂,想对人申诉一番,人
家却又都笑我过于认真,自寻苦恼。
红,简直羞涩得无地自容了。“你的身世,我是完全知道的。你怕我爱你,
将为你一生之累么?啊!小姐,你误会了。我为爱情,已受尽人生痛苦,难
道还想再做这种梦?但我也有我的衷曲,愿意同你谈谈。我从前一颗赤裸裸
的心,一片浓挚热烈的爱情,寄托于我的恋人身上,谁知她不能谅解我,竟
负了我。十年以来,我天天在痛苦之中,没有一个知心的朋友能安慰我。当
穷冤酷恨,填胸塞臆时,我觉得自己简直要变成疯狂,想对人申诉一番,人
家却又都笑我过于认真,自寻苦恼。
秦风这番话说得既恳切,又痛快,醒秋听了颇为感动。她觉得将自己
狭小卑陋的思想,来推测这样一个人,是不应当的。不过她对于秦风的“请
接受我的真心,也请将你的真心给我”这两句,又觉得有些不自然。朋友相
处,固然要有真心,但这样两心相易,就不像普通的朋友了。她于是说:“我
同秦先生做一个研究的朋友是可以的,不过你那‘朋友’两字的涵义,要下
得清楚一点才好。我待你,只好像我待几个男朋友一样,别的不能有什么。
这是我们要先说明白的。”“那就不是我所要求于你的了。我不愿你将泛泛的
友谊待我,我所要求于你的是一颗真心,这颗真心,要单单给我才可以。”
喔!“一颗真心”,她彻底明白秦风的意思了。秦风所要求于她的,还
是恋爱,不过这恋爱比较高尚一点,是柏拉图式的恋爱罢了。醒秋的性情颇
为随和,世界上的一切,她都看得行云流水一般,独于爱情看得异常的庄严
和神圣。她以为:恋爱,无论肉体和精神,都应当有一种贞操;而精神贞操
之重要,更在肉体之上。她已经有一个未婚夫了,她将来是不免要和他结婚
的,她是应当将全部的爱情交给他的。如果她现在将心给了他人,将来拿什
么给她的丈夫呢?她若心里爱了他人,对于丈夫不过是一种制度的结合,那
末,她欺骗丈夫了;若到结婚时将给了他人的心收回来给丈夫,不但这颗心
是残缺不全的,她对于那从前的朋友又是欺骗了。
况且她对于秦风,止有怜悯,毫无爱情。爱情不是施与的东西,她不
能因怜悯秦风的缘故,便将自己爱情随便施与他。若为舍己成人的一点侠心,
慨然将爱情给他,亦未尝不可,不过要问自己是否能始终如一地爱着这样一
个人?不然,与其将来因厌弃他而增加他的痛苦,不如现在慎重些好。
是的,她对于秦风,止有怜悯,毫无爱情,但这一点怜悯,却也使她
陷于十分烦忧的境地。她怜悯他从前恋爱的不幸,怜悯他现在恋爱的空虚,
同时又带些女子第一次听人对她求爱时的满足。她这时候的情绪很难分析:
说是决绝,又很缠绵;说是凄凉,又很甜蜜;一面徘徊于事实的范围中,顾
虑一切;一面又想突飞猛进,冲入钒远的理想境界,做一个浪漫诗剧的主人
公。她古井般的心,已涌起了波澜,多年以来深藏心坎的爱情,像经了春风
吹煦的花儿,大有抽芽吐蕊的倾向了。

但是,为持重起见,为对于将来爱情的负责起见,为避免双方将来不
可磨灭的痛苦起见,醒秋仍然没有承认秦风的要求。她回校以后,觉得秦风
这个人,是带有危险性质的,她有决然断绝他之必要。
但是,为持重起见,为对于将来爱情的负责起见,为避免双方将来不
可磨灭的痛苦起见,醒秋仍然没有承认秦风的要求。她回校以后,觉得秦风
这个人,是带有危险性质的,她有决然断绝他之必要。
谁说他不是巫者?谁说他不会魔术?醒秋一天一天受着他的催眠,一
天一天的迷惘了,每日拿定主意不和他相见,他一来邀,便不知不觉走出校
门了。不过每次出去散步,她总拉着伍小姐陪伴,他们无论到何处,总是三
个人。
当秦风一面款款走着,一面叙说他的苦闷时,她几乎要对他说:
“可怜的人,你的青春,你的幻梦,你一生的幸福和希望,你全部生命
的原素,都被那薄幸的女郎剥夺去了。你什么都没有,所剩下的只有一腔子
感伤了。你急切要求一个人来安慰你么?我来安慰你。你想我的心么?我愿
意将这个给你。”
这些话如果有一句说出来,醒秋也早完了。幸亏她有一种坚强的意志,
和自尊的心,她在一切问题没有解决之前,这“爱”之一字是决不轻易出诸
口的。
秦风撒下漫天的情网,她像一匹小小苍蝇,陷落其中了。她虽然极力
挣扎过,极力逃遁过,然而那情网一天天收紧过来,到后来她竟完全失去抵
抗力了。
她对秦风还是不爱,但为他的热情所鼓动,简直将理性的火焰完全灭
熄了,她居然想写信给家庭,要求解除旧婚约了。
假如她真的这样一干,那引起来的反对,是可想而知的,夫家的责言,
乡党的姗笑,都可以不管,只是她的母亲,她的严正慈祥的母亲,哪能受得
住这样打击?
况且上面还有位极端专制的祖母,在她压力之下,母亲即不胜舐犊之
爱让女儿自由,祖母日夕的嘀咕,母亲又哪里受得了?
她这样是要活活的将母亲忧死、气死、愧死!
怜悯!怜悯!她要贯彻怜悯的主张,牺牲自己了。女子天性的慈悲,
她的丰富的同情心,诗的微妙情趣,浪漫的梦想,像一层层的狂涛怒浪,要
将这一叶小舟卷向情海的深处,然而她一点“孝心”却像一双铁锚般极力将
船抓住,不然,早已随波逐流去了。
理性和感情的冲突,天人的交战,使醒秋陷于痛苦的深渊中。两月以
来,上课早已无心听讲的了。她日夜在寝室中很迅速的回旋,像一匹负伤垂
死的野兽,但她的伤创,却在灵魂里!
伍小姐窥见醒秋的隐衷,她不住的苦劝,她说他们的年龄不相合,性
情不相投。秦风从前也许是个英发的少年,但现在已经无所作为了,他的生
活力已经消耗尽了,嫁了他,真不值得。而且这种爱情,是决不能维持到底
的。
这一点,醒秋何尝不知道,但她迷惘已深,竟一点听不进耳。
正在万分踌躇,莫知适从的当儿,忽然由中国传来一种消息,朋友写

信来说,故乡有人谣传她在法国和某人自由结婚了。又说她为婚姻问题,蹈
海死了。
信来说,故乡有人谣传她在法国和某人自由结婚了。又说她为婚姻问题,蹈
海死了。
这一急,一恨,将她的心境改变了,她的迷梦,渐渐有些清醒过来了。
果然过不了几时,家里写信来问,家人不信她的蹈海,因为不久还接
着她的信。对于第一项谣传,则不免有些疑惑。但知道她不得家庭的允许,
擅自和人结婚也是未必的,父亲原信任她的品格。
她恐怕母亲焦急,来不及写信,竟打了一个电报回去,辨明谣传之诬。
一星期以来她寝不安席,食不甘味,心里是又悔、又恨、又忧、又急,
尝到平生未尝的痛苦。
现在她也无暇来怜悯秦风了。不但不怜悯,反而憎恨他了。她说他是
一个蛊师,想蛊惑她,几乎使她将母亲的性命断送。这才下了斩钉截铁的决
心,同他断绝。秦风觉得没有沾恋里昂之必要,便收拾行李,到欧洲南部旅
行去了。
醒秋同秦风没有决裂之前,曾将她几个月的经过,和心理的变迁,详
细报告她在北京的一位女友。现在她又写了一封信,告诉了新近发生的事,
结尾有这样几句话:“我战胜了,我到底是战胜自己了!”
“这不过是一场迷惘,不能算什么恋爱。人生随时随地都有迷惑的时候。
但我这一次若不是为了母亲,则我几乎不免。阿难被摄于天女阿摩登,我佛
如来见之不忍,于是胸前放射千百道白豪光,照耀大地,伸出他的金色臂,
将他苦恼的小弱弟救了。安东尼在旷野中四十天受魔鬼的诱惑,正在难以自
持的时候,忽见旭日光中显示耶稣的脸容,也就将迷梦驱走了。母亲的爱,
是这样救了我。
“虽然是母亲的爱,我自己也不能说没有定力,谣言未发生之前,我虽
深深陷在情网里,却始终固守心关,没有对他降服——始终没有对他吐露半
个‘爱’字。
“他苦苦所求于我的,不过是我的心呀。心是无形无迹的东西,我何尝
不可以掬怀相付?无奈我有天生迂执的性情,我对于爱情要负完全的责任。
我不爱人则已,一爱之后,无论疾病贫穷,死生流转,是永不相负的。便是
精神的爱,也是如此。
“我自问不能始终爱秦风,所以我要守住我完全的心,免得将来使他苦
恼,和我对别人的不住。
“秦风爱情的袭来,是何等的厉害。我到法以来,认识了几个朋友,当
他们向我略有情感的表示时,我立刻微讽默谕地说明了我的身世,他们便都
默然而退。惟有秦风,明明知道我的困难,偏要勉强进行,他对于爱情,真
有勇往直前,百折不挠的精神。
“他是一个不安于平庸生活,喜为心之探险的人。没有什么惊才绝艳,
却爱做浪漫小说里的英雄。他是要在井底捞明月,要在荆棘丛中摘取玫瑰花
的梦想者。
“他以前的为人,我不知道,以后的如何,我也不管,在我的眼里,他
热烈真挚的性格,在我们这冷漠成性的古老民族里,确算是一个少有的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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