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棘心 苏雪林

_3 苏雪林(现代)
满,能对教员的心路,便可以了。但醒秋之考第一,则还有她的真功夫。这
便是她的国文程度确实算得优长。她在上海的时候,便已会写些五七绝之类
的小诗,与四叔大哥互相酬和。自省城小学退学,回到故乡,一年之中,摘
抄不少名家诗作,她居然能写出洋洋数百字的古体。她有摹仿的天才,学哪
一家便逼肖哪一家。她学杜工部能得其沉郁苍凉,学李青莲又能得其新清俊
逸,学韩昌黎竟能硬语盘空,学苏东坡又居然诙谐杂出。不过她学诗是由小
仓山房入手的,所以她的诗大体是随园一路,浅虽浅,却极见性灵。
她又能画几笔山水,虽不如她的诗作远甚,也将就看得过。画成之后,
题上自己作的一二首小诗,居然有诗有画,相得益彰。送宣纸,送折扇来求
她墨宝的,一年中,倒也不少。于是她才名大噪,在那斗大江城里,人家一
提起“杜醒秋”三个字,好像是李易安第二一般,说起来真好笑极了,总而
言之,是由于落后省份人们眼光太浅!
这个省份风气既是闭塞,人才甚少,女界尤似凤毛麟角。校长及老师
们基于爱才观念,对于醒秋,极其另眼相看,以大器相期。这个省份文化水
准既不高,旧时代科举习气,还是十分浓厚。科举时代看见一个有科甲之望
的人才,总是人人巴结,以为将来攀附之地。所以全校同学一窝蜂来捧醒秋,
钻头觅缝,来争取她的友谊。醒秋在女师三四年,每天都被热烘烘的赞美包
围着,随时都被承迎的笑脸款接着,柔声蜜语熨贴着,她真成了一只五彩辉
煌的凤凰,独立丹岩,百鸟向着她歌唱翔舞。
这在别一个,恐怕早被这有毒的美酒,灌得飘飘然不知身在何处了。
但在天生木瓜气质的她,却并不觉得那些赞美有何可喜,她反而感觉十分讨
厌。她讨厌这眼光如豆的省城人,竟把区区初级女师的第一名,当作大魁天
下之荣,她讨厌同学们对她过份的阿谀,不知自己这点能耐,有什么了不起?
她想逃出这种环境,无奈为家庭经济所限,她女师卒业后,被留在母校附属
小学教书,她仍然要生活在这斗大江城里,每日被人强灌那使她恶心的美酒。

在小学教了一年,母校校长又叫她兼母校预科的国文功课。校长虽对
她百般器重,恨不得将她永远笼络在母校里,她却不愿甘心做教书匠了此一
生。她这时自我意识已很觉醒了,对于自己的前途,也拟出些具体计划。她
应该升学,求得比较高深的学问。但那时上海南京虽有些著名女校,譬如女
子金陵大学,中西女学等,必须考试而后能入,她只是个落后省份师范学校
的卒业生,英文算学程度极其低劣,考试必难录取;再者那些学校,费用甚
昂,是有名的贵族学校,也不是她家庭经济能力所能供应得起的。像启明女
学,爱国女学等,名誉虽佳,却又仅中学程度,她已女师卒业,再去有何意
味。正在四处打听升学之路时,家里来信,说她上海的夫家,向她家提出完
婚的要求,母亲叫她暑假回去,好商量准备嫁妆之事。
在小学教了一年,母校校长又叫她兼母校预科的国文功课。校长虽对
她百般器重,恨不得将她永远笼络在母校里,她却不愿甘心做教书匠了此一
生。她这时自我意识已很觉醒了,对于自己的前途,也拟出些具体计划。她
应该升学,求得比较高深的学问。但那时上海南京虽有些著名女校,譬如女
子金陵大学,中西女学等,必须考试而后能入,她只是个落后省份师范学校
的卒业生,英文算学程度极其低劣,考试必难录取;再者那些学校,费用甚
昂,是有名的贵族学校,也不是她家庭经济能力所能供应得起的。像启明女
学,爱国女学等,名誉虽佳,却又仅中学程度,她已女师卒业,再去有何意
味。正在四处打听升学之路时,家里来信,说她上海的夫家,向她家提出完
婚的要求,母亲叫她暑假回去,好商量准备嫁妆之事。

“上一次,你自女师卒业,你夫家便曾提起这话,被你拒绝了。这一次
又不肯,叫我们怎对得住人家?女孩儿读书读到像你一样,也仅够了。只管
读下去,难道你还要出洋去留什么学么?”
但祖母又说“一代管一代”,现在孙女也大了,应该由她自己父母作主。
但父母素以祖母意见为意见,祖母想把醒秋早送出门,他们当然无话可说。
醒秋现在对自己的前途,已有明确的蓝图和光明的远景了。她不但要
升学,升学以后,还要觅机会出国去深造几年。这一来耽搁的时间,诚然太
久,夫家一定不肯答应。家人也预料到她求学野心之无底止,所以要趁这个
机会,逼她出嫁了事。
醒秋一面为了寻不到相当的学校,心里感到万分的焦灼,一面又要反
抗家人逼婚,终日鼻涕眼泪哭成一团。她的性格是复杂的,复杂到著名心理
学家也无法分析。有时她对外界刺激反应非常迟钝,真像只木瓜,有时则反
应非常强烈,像一团烧掉自己也要毁掉世界的大火。她这时理智已甚清明,
不会再想到什么自杀,但大热天,她偎着一床绵被,不茶不饭,僵蚕似的僵
在床上七八天,终于触发了她的宿疾,而害了一场性命危于呼吸的大病。
说到这个宿疾,又不得不感谢祖母的恩赐。她家里不是曾经有两个害
痨病的婶娘么?一个兼患淋巴腺结核,这病俗称瘰疬,据说和肺病同一渊源。
旧时代人不知病菌传染的可怕,不知隔离,让孩子们随便出入病人房闼。醒
秋体中大约有了病菌的潜伏,到九岁时,忽患无名之症,双眼无神,面黄如
蜡,发着高度的热。数日热退,左颈根肿起半个桃子大的一块,以手抚之,
内有核可以动摇,才知是患了瘰疬。这时醒秋母亲已去山东,祖母留下醒秋
姊妹原想把她们当作丫环驱使,现见孙女患病,唯恐将来不能向她母亲交账,
倒真有些着急,到处觅方替她治疗,灼灯芯、贴膏药,吃了许多苦头,核子
依然如故,并且右颈下又生出一个来,祖母更慌了。后来有个道士传一方,
用一种草药熬成浓汤,再以大红枣三四十颗置汤中煮透,食枣喝汤,不限次
数。果然不到月余,左核全消,右核则消到豌豆大小。孩子食量大增,只嚷
着要添饭,脸色恢复了红润,并且胖了起来。祖母是乡下出身的人,一辈子
改不了省俭的习惯,最怕见人多吃饭,虽县衙里的饭,不用她花钱,她也心
痛,再者她平日对孙女辈吃零食限制甚严,现见醒秋因病,竟堂而皇之每日
享用三四十颗红枣,心里便大不自在;兼之也舍不得那一点医药费,于是便
停止了她的医疗。只为这一篑功亏,不久,醒秋右颈之核又复肿大,并生出
几颗较小的,但病势已呈平稳,不再有发热的现象。

数年后,母亲自山东回来,醒秋已十二岁,出落得双瞳剪水,秀色迎
人,并且装了一肚皮的书,叔父诸兄都戏称她为“女学士”。她幼小时,祖
母嫌她太野,老是撺掇母亲骂她打她,母亲自己终日服侍婆婆,也没有心情
来照顾儿女。现在见女儿长得秀外慧中,举止也较前文静,她蕴积多年的母
爱,不觉勃然发作。碍于祖母,她对于这个女儿,虽不敢竟珍之如掌上明珠,
至少要比长女多支付一份怜惜。因知女儿有这病,唯恐她将来活不长。当女
儿在她身边静坐看书时,母亲每呆呆地对她注视着,双眼闪着莹然的泪痕。
她托人去买那道士所传的草药,买大红枣,亲手煮给女儿吃,但已毫无效果,
大概是为耽误太久,病菌已生出反抗力的缘故。有人主张送西医院开刀,母
亲听人说这种治法也不妥,核子剜去仍会再生,并且颈部刀疤累累,岂不教
好好一个姑娘破了相,故又踌躇不果。
数年后,母亲自山东回来,醒秋已十二岁,出落得双瞳剪水,秀色迎
人,并且装了一肚皮的书,叔父诸兄都戏称她为“女学士”。她幼小时,祖
母嫌她太野,老是撺掇母亲骂她打她,母亲自己终日服侍婆婆,也没有心情
来照顾儿女。现在见女儿长得秀外慧中,举止也较前文静,她蕴积多年的母
爱,不觉勃然发作。碍于祖母,她对于这个女儿,虽不敢竟珍之如掌上明珠,
至少要比长女多支付一份怜惜。因知女儿有这病,唯恐她将来活不长。当女
儿在她身边静坐看书时,母亲每呆呆地对她注视着,双眼闪着莹然的泪痕。
她托人去买那道士所传的草药,买大红枣,亲手煮给女儿吃,但已毫无效果,
大概是为耽误太久,病菌已生出反抗力的缘故。有人主张送西医院开刀,母
亲听人说这种治法也不妥,核子剜去仍会再生,并且颈部刀疤累累,岂不教
好好一个姑娘破了相,故又踌躇不果。
因此一场大病,家中尊长,才不敢再逼迫她结婚,并让她到北京,考
入了女子高等师范,满足她升学的愿望。但也因此一场大病,她的健康几于
完全崩溃,又生出这种病,那种病。她在北京二年,一直被病魔缠纠着,磨
折着,不能好好读书。因自己尚能画得几笔,每想改入本校的艺术系,企图
以少用脑力的艺术科,适应她那时的生理状况,又以格于校章,未能如愿。
“升学”,“升学”,费了那么大的奋斗,付了那么多的牺牲,所获代价,不
过尔尔,这是谁之过呢?14苏雪林文集..
62
    
第三章 赴 法
“醒秋,看见了这张广告么?你想到法国去不去?”一个同学拿着一张
报纸,走到醒秋的书桌边,含笑问她。醒秋这时候正在写一封家信,她将笔
向桌上一摔,说道:“看过了,没有什么意思。我如出洋,就得到美国去,
法国太危险,听说有许多勤工俭学生饿死在那里呢。况且法文在中国也不通
行,学了没用。”..
“这回不是勤工俭学的那回事了,是特别办的中法学院哩。至于说法文
没用,那也不然,法国的文学和艺术是世界有名的,你不是想学画么?学画
就得到法国。这次中法学院招考,我是要决意去试一试了。”..
“你是粤籍人,照章程上说,投考这个学校,倒是值得的。但何必性急
呢?像你的英文,很有程度,明年考清华留美,不更冠冕些么?”..
“清华难考,啊!简直难于上青天,我是不敢作这个希望了。一年一年
的蹉跎下去,实在不了;不如抓着机会就出洋,管它是哪一国。”那位同学
叹息着说,因为她曾有许多与她程度相等的朋友考清华而失败了。..
“我想法国也难考呢,落第,不羞人么?”

“到法国去的人到底不多,我想你我的程度,总不会不考取的。不然,
不告诉人就是了,谁来笑我们。”
“到法国去的人到底不多,我想你我的程度,总不会不考取的。不然,
不告诉人就是了,谁来笑我们。”
醒秋对于学问本有很大的野心,但她在本省女子师范学校读到毕业,
英文只读了半本卷首,算术只学了浅近的代数。到北京后,进了女子高等师
范国文系,每周有五小时英文,她对于这蟹行文字,特别用功,两年以来已
经能看浅近的西文书,能写一封短信了。可惜根基太坏,她的成绩和别的同
学相比,究竟差得远。要想考官费留美,自然是个空想,自费呢?家庭无论
如何,是不肯替她出这笔费用的。然而她极想出洋造就比较高深的学问,现
在看见留学法国的种种便利,自然不免雄心勃勃,想借此机会,实现她数年
来趁长风破万里浪的梦想。
“密司宁,你已经决定去投考了?”
“决定了,你呢?”
“既然你要去,我就陪你去一趟。不过我的英文太不好,算学一点不懂,
凭我自知之明,我是不作考取希望的。”“谁的程度又比你高了?本来说大家
去试试,也算去玩一趟。”
“大家去玩一趟罢。我们国文系里还有谁去?”“谁都不愿意,一听到法
国,个个摇头,以为要和勤工俭学生遭遇同一不幸的命运,但英文系里密司
陆说要预备去考。”
“密司陆也是广东人,她应当去。现在距离考试日期还有几天?”
“不过一星期左右,考取后一个星期就要预备动身。”“这样匆促么?好
好,我们明天起,来预备考的功课吧。”
醒秋虽被密司宁一番怂恿,和海外大学招生的广告,打动了心,但她
虽然想出洋留学,却永远没有想到赴法国。“法国”两个字和她留学的幻梦,
凭空发生了关系,到底觉得勉强。而且这个中法学院的名词,又从来没有听
见人说起过,似乎比不上“剑桥”“哥伦比亚”之动听,再者考期和行期又
都这样仓猝,更使她在直觉上感到这次留学的性质,有些儿戏了。
她虽然对密司宁说要预备投考的功课,其实不过这样说说罢了,她依
然在忙着做自己的事。晚饭后她看见密司宁和密司陆同坐在课室中,摊开一
本几何学,很用心地在纸上练习那些例题,她不禁笑了:“你们真的用起功
来了么?”“不用功怎样?回头考不出来岂不急人?你的功课预备得怎样
了?”宁低头写她的算草,一面回答她的话。“不瞒你们说,我就想预备也
无从预备起,因为我根本没有学过这个劳什子。”
她对于几何,确是没有学过,但觉得一点不预备,有些对自己不起,
只得捞起一本英文文法来念。不过一面念,一面自己好笑,她觉得这次去考,
一定是不能录取的,无非像密司宁的话,大家去玩玩罢了。既然是玩的目的,
又预备什么功课呢?
她写信给她在京的父亲,提起预备考中法学院的话,但轻描淡写的几
句,表示她对于这件事,并没有什么热心。又嘱父亲连表叔都不要告诉,怕

人家将这事张扬开去,后来考不取,使她难为情。写信给故乡的母亲时,却
一句都不谈。母亲离京后已过了两个星期,早平安到了家了。
人家将这事张扬开去,后来考不取,使她难为情。写信给故乡的母亲时,却
一句都不谈。母亲离京后已过了两个星期,早平安到了家了。
考场借用某校的课堂,那天入场的学生约有一百余人。女学生却不多,
连醒秋等三人一共是六个。学生分做两个课室考的。醒秋和宁陆两女士同在
一个课室,而且还同坐在一排。
考题分三次发给:第一次是国文题,教各生叙述他将来预备研究的学
科。这题目很容易,醒秋没有起草,便挥洒了一千余字,说她自己性爱艺术,
预备到法国学画。缴了卷后,领下英文题,一共有两题,一个是《国民教育
的重要》;一个是《公园散步》。第一题是议论,醒秋当然做不出,第二题她
恰于英文补习教员处,做了一篇中央公园游记,这一来真是得其所哉,连忙
默写出来,又添了些枝叶,一共也有二三百字,也就算缴了卷。第三是算学
题,共十二个,这可坑杀她了。那些例题,她都没有学过,横看不懂,竖看
也不懂。想问密司陆,只见她一手托住额角,似在苦心思索;更偷窥密司宁,
她两眼注视着题纸,脸上也是一派苦闷的颜色,只将一支铅笔在纸上画来画
去。“糟了!糟了!”醒秋暗暗心里叫苦,“已经打破了两道难关,谁知最后
还有一条跳不过的天堑,我真不该来考了。”
醒秋在本省女子师范学校的时候,对于校章颇能遵守,品行分数总算
是优等的,不过她有一端不好的脾气,便是考试时有点爱作弊的习惯。但她
的作弊,不为她自己,却是为的别人,她的国文基础好,每遇考试时,关于
国文方面的功课:如历史、地理、修身等课,她从来不着急。同学中有年龄
过长,文理不甚清顺的人,预先和她约好,遇到试题困难时,便请她加以援
助。那时担任这类功课的教员,大都是躬身曲背,须发苍白的老先生,对于
女学生很客气,出过题目后,往往拉过一张椅子坐在讲坛上看他的书。名为
监考,讲坛下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是从来不闻不问的。于是醒秋便可以大展
其科举时代试场中所谓枪替的手段了。
她将自己的试卷一挥而就后,便打开那一团一团由隔座传递来的小纸
条,看过后就提笔向纸上写,写完又搓成纸团子抛掷回去。半小时以内她能
接连救援得三四人。
后来监学渐渐知道她们的故事了,便亲来监考。在那几位形迹可疑的
学生座前,旋转不停,对于醒秋更特别注意。一见她将试卷写完,便强迫她
交上去,而且立刻将她赶出课堂,在这样严厉的监视之下,竟使好几个学生
曳了白。
但醒秋虽失败了一两次,她却又学了乖,她接到自己的试卷后,不急
急去写她的答案,她装做不懂的样儿,坐在那里冥心搜索,眼睛却溜过去看
同学送给她的暗号——那是预先约定的,第几题答不了,便伸第几个指头—
—得到暗号后,立刻就写小纸条,趁监学一转身便立刻抛过去。除此以外,
她们传递的方法还多着呢:她故意到他人座上借削铅笔的小刀,或者那个同
学端着砚台到她桌边讨几滴水..神不知鬼不觉间便把电报打通。监学虽明
知醒秋还是不老实,会当着她们的面弄鬼,但捉不着她的真赃,也没奈她何。
醒秋如此喜替人打枪,若说完全出于救助同学的侠义心,那也不见得,

她不过借此卖弄她游刃有余的才力而已;而且这种干犯校章的秘密活动,也
有一种特殊风味。在同学挤眉弄眼,提心吊胆的神情中接过小纸团,在惴惴
于痕迹透露的心理状态里,百计千方的将它转送过去。一面提防监学的眼光,
一面又暗暗嘲笑她的疏忽,和上了她们的当。这些事在略带顽皮天性的醒秋
看来,实是一种满足,一种快乐。不过醒秋虽常替他人打枪,自己却从不曾
请人替她打,有一回考算术,有两个问题她答不出来,一位算学比她好而国
文方面常受她帮助的同学,递给她一个纸团子,她终于不愿展开来看。现在
她对于这些几何题完全不了解,她虽着急,但也不好意思竟去请教朋友,况
且看宁陆两女士的神情,也像不大懂呢。
“原是来玩玩的,又认什么真呢?”醒秋这样一想,忽然将心一横,将
那张卷子折叠好了,送还监考人的座上,竟洋洋焉走出考场,回校去了。
过了两个钟头,宁陆两女士累得精疲力尽似的回来了。“你们算学考得
怎样?”醒秋迎上去问。
“总算勉强考出了,你呢?为什么缴卷缴得这样快?”“白卷,完全缴了
白卷。”她大笑说。
她们一听这话,大为惋惜,怪她不该先离考场,不然,她们誊清自己
的试卷后,可以将草稿传递给她的。“原是说去玩玩的,值得什么呢?我本
来懒得到法国去,考不取,正合了我的心。”
三天后,醒秋正坐在课堂里看书,宁女士喜气扬扬的进来,“我们都取
录了!我们都取录了!我才去看了榜文来。”她喊着说。
醒秋跳起来问道:“我呢?”
“你也取录了,我说‘我们’原是说我们三个人。”
醒秋这时候的心思,完全扰乱了,她不信她自己会被录取,但又似乎
信自己不致于落第;知道宁女士不是撒谎,但又怕自己的姓名在不取者之列,
学校特将这些姓名宣布出来,教他们去领回相片和文凭的。宁女士大约没有
分别清楚。“我非自己去看看,总不放心。”她抓了钱袋,跑出校门,喊了一
部人力车,飞也似的赶到中法学院招考部。
果然,一点没有错,她是被取录了。本届招考,粤籍学生考取四十余
人,外省学生考取十余人,杜醒秋三字压在榜尾。
虽然名在榜尾,到底算是录取了。百余学生之中仅取了五十几名,竟
会带了一个缴白卷的她,真侥幸,却也真滑稽,好像阅卷人偏着她似的。
这回考试,若是名落孙山,她是一毫不惋惜的,现在反而使她陷在极
端困难的景况里了。去吧,她本无赴法留学的心,原说来考着玩的,这不是
弄假成真了么?不去呢?又觉得可惜,这样一个机会,一个他人求之尚不可
得的机会。
于是她跑回去将考取的事告诉父亲,以为父亲一定要阻止她去的。谁
知父亲这回却大大的开通了,他赞成她去;并且一口允许她赴法的旅费,和
第一年的学膳费——他说一年以后可以请求本省教育厅的津贴。——表叔和
其他几个亲戚也鼓励她去。
醒秋的心,本来搁在“去”与“不去”的天平上,两边重量相等,分
不出高低,现在听父亲一说,那“去”的一端天平,好像添上几个砝码,立
刻沉下去了。
她是决定去的了,忙着收拾行李,忙着添做新衣服,忙着办理护照,
忙着印西文信封和名片,将赴法的消息,通知了各亲友,单单将通知母亲的

一封信,在离京的前一天才发出。
一封信,在离京的前一天才发出。
等到母亲的信到北京时,她早在汪洋万顷的海上了。
离京的前一晚,醒秋的行李都预备齐全了。缝工送了两件新做的夹衫
来,她打开箱子,将它们收进。但她想一路所过都是热带,用不着夹衫,不
如将它们垫在箱底。她将箱底衣服翻转,见每件衣服都折叠得极整齐,极熨
帖,随着季候寒暖,厚的薄的,一层一层,铺在箱里:这是母亲南旋的早上,
特别为她整理的。慈母一片真挚的爱心,细细铭刻在每件衣裳的褶纹里,熨
痕中。
醒秋自幼不会整理东西,无论书籍衣服,总是一团糟的,硬向网篮或
箱里塞。母亲知道她这脾气,随时帮她的忙,每年暑假由乡间赴校,她的行
李都是母亲亲自替她收拾的。她翻到箱底时,手忽然触着一件沉重的东西,
拿出一看,却是一个皮纸包,外面用麻绳密密捆扎着。
她找到一把剪子,将麻绳剪断,打开那皮纸包,一看,却是雪花耀眼
的一叠银钱。
她将那叠银钱数了数,不多不少,一共是五十元。
她衣服也不整理了,坐在一边,发起呆来了。母亲平生用钱,时时拮
据,这笔钱是哪里来的呢?啊!是她节省下来的,在零用上一天一天节省下
来的,现在私下给了她的女儿,作为她一学期留学的用度。
醒秋平日见母亲用钱的不能称心,心里时常难过。她在本省学校读书
时,便时常想:我将来卒了业,弄个小学教员的位置,定要把薪水攒积起来,
寄给母亲。后来果然被留在母校当助教,但薪俸一个月也不过十几元,一到
手便花光了。只有一回寄了母亲四十元大银钱,算是她第一次将心血换来的
礼物,献上母亲,算是她第一次的反哺。
小学教员没有当上两年,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招考,她拚命要去升
学。祖母极力反对,母亲却了解年轻人要求上进的苦志,终于将她自己私蓄
的百余元,帮助女儿上京去了。
她一到京便考取了。在京读了两年,再捱一年,可以卒业;毕业后可
以当中学教员,赚更多的薪水,她想那时我一定要教母亲用钱用个畅心乐意。
谁知她现在又要高飞远走了。出洋留学,不是短促的时间可以回国的,
她预定留学的期限是七年,喔!七年!不是很长久么?母亲的身体似乎不比
从前强健了。尤其这次在京看见母亲,觉得她比从前增了许多老态:她血气
充盈的双颊,镌上许多皱纹,变成又黄又枯了。
头发也有些花白了。这是醒秋的三弟三年九死一生的大病,给与她的
打击,三年日夜的忧劳,使她肉体和精神都陷于颓唐之境。
醒秋记得母亲在京时,有一回躺在炕上,醒秋替她捶腿,她看见母亲
半露的胫,从前又白又肥,现在却瘦削不少,用手摩抚时,宽松的皮,随指
皱起,醒秋心里忽然涌起隐忧,她第一次感到母亲现在是老了。
醒秋又突然间忆起母亲南旋时无端悲痛的情形,她骨髓里迸起一个冷
战,“预兆!”这是预兆么?慈母的心,是比世间一切富于感觉性的东西还要
来得细腻,还要来得灵敏的,她早凭空预先感到这回和女儿的离别,七年的
离别!
而且隐隐约约,半明半昧间,醒秋觉得这次预兆的意义所关,还不止

此,还有..唉!
此,还有..唉!
不去吧?但哪能够呢,一切都已停当了。一个人要到哪里去,去志不
决则已,一决就难于挽回,好像高山坠石,非骨碌骨碌一直滚到底不止。她
的一颗心,早在大海波涛中荡漾了。
她是一个富有新知识的青年,对于预兆,虽然犯疑,究竟不会因此挫
了她的壮志。她想那是迷信,青年还应当迷信么?母亲那天的悲泣,也许为
起身太早,被骡车颠得难受,也许为北京没有玩得畅快,便被祖母逼回去,
心里觉得委屈,也许..我怎么可以胡乱推测到不可知的事上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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