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棘心 苏雪林

_10 苏雪林(现代)
红的铁条,烙他全身,火声嗤嗤,脂油淋漓中,他只叫喊:“我只有一条命,
随你们怎样处置,要我背叛天主,那可不能!”
后来这位董神父究竟被判绞刑,死于武昌。
马沙听醒秋的翻译,好像十分兴奋,热血涌上她的脸,两眼耿耿发光。
这正是她从前劝醒秋信教时那凛然的眼光。醒秋每觉自己的血是比较热的,
是惯为忠臣义士慷慨激昂的故事所感动的,但比之马沙修女还是差得远。她
有点惭愧,觉得白种人正义感比她这负有五千年文化传统的民族强得多多。
这或者便是古老民族和青春民族的分别吧。“假如我们中国还有乾嘉时代那
样的教难,你还敢到中国去传教么?”醒秋试探地问。
“怎么不敢,致命者的荣冠,是我们每个天主教徒所热切企求的。我只
怕我的德行不配膺受这种荣冠,倘使天主肯赏赐我,什么痛苦我都愿意接受。
刀锋烈火,我觉得比蜜还甜!”
在偏于物质思想的中国人看来,欧洲宗教家为天主牺牲的精神,总难
于了解。醒秋在丹乡初见马沙时,觉得她如此一表人才,竟披纱学道,每不
知其由,怀疑她或是失意情场的缘故:非情郎意外夭亡,则是被人背弃,这
在醒秋想来,已经极其哀感顽艳的了。醒秋好奇心最为强烈,每借故进入马
沙那间小房,希望能从案头发现一张男人的照片。但马沙房里,除一榻一几,
及壁上高悬的一具大苦像,什么也没有。她又希望能在她那黑头纱之下,发
现一条纤细的金链。假如发现金链,则那金链的末端,定然连结着一个鸡心,
鸡心里定然嵌着一幅她爱人的小影。但修女们衣服都穿得比中世纪武士的盔
甲还要严密,她们穿衣脱衣之际,又永远不给人看见,所以醒秋枉用许多心
机,竟不能在马沙修女身上发现半点香艳的痕迹。
后来她在伯克莱宿舍那浓厚的宗教气氛里薰陶了大半年,对于天主教
的了解,日益进步。知道欧洲天主教国家里像马沙修女一般行谊的,多得不
可胜数。她的弃俗不过基于爱慕天主的热情,并无其他的动机,她妄想在她
身上发掘什么爱情故事,未免太可笑了。不过醒秋究竟是个中国人,又是自
命受过五四洗礼的青年,脑子里所充塞的即说不是唯物主义,至少也是功利

思想。她觉得一个宗教家遁迹沙漠,以野蜜蝗虫为食;或穿毛衣,打苦鞭,
虐待自己的肉体;或深居简出,严肃祈祷,遗弃世间万事,专务与天主契合,
都没有什么意思,试问这于自己有什么益处,于人类更有什么帮助呢?马沙
女士假如不出家,承继她父亲做个煤矿主人,用她的财富来为穷人谋福利,
岂不是一个大慈善家?虽然马沙的品格有似百炼精金,无瑕美玉,她不忍指
摘她,也不能指摘她,然而她那过于刻苦的修持,尤其祈祷每至夜深的作为,
颇使醒秋感觉不满。她觉得马沙这场大病都是自己酝酿出来的,这种类似中
国人割肝割股的愚忠愚孝,似乎没有什么价值。
思想。她觉得一个宗教家遁迹沙漠,以野蜜蝗虫为食;或穿毛衣,打苦鞭,
虐待自己的肉体;或深居简出,严肃祈祷,遗弃世间万事,专务与天主契合,
都没有什么意思,试问这于自己有什么益处,于人类更有什么帮助呢?马沙
女士假如不出家,承继她父亲做个煤矿主人,用她的财富来为穷人谋福利,
岂不是一个大慈善家?虽然马沙的品格有似百炼精金,无瑕美玉,她不忍指
摘她,也不能指摘她,然而她那过于刻苦的修持,尤其祈祷每至夜深的作为,
颇使醒秋感觉不满。她觉得马沙这场大病都是自己酝酿出来的,这种类似中
国人割肝割股的愚忠愚孝,似乎没有什么价值。
委婉地劝马沙不要再回到伯克莱宿舍去执那贱役,更劝她以后祈祷方
式要加改良,通宵达旦地跪在天主面前,徒然戕害自己身体,天主是未必嘉
纳的。醒秋的孩气,法友都知,话说得随便一些,知道她们不会见怪。
“我并没有每晚都彻夜祈祷,为一个朋友的灵魂,有两三晚祈祷的时间
略长一些是真的,却偏偏给你瞧见了。”马沙红了脸说。
“你这场病是由重伤风而起,若非深夜祈祷受寒,何致如此。”醒秋道。
“我们出家修道便是为了受苦。朋友,你不知受苦的价值。受苦可以克
制自己的肉身,消除种种欲念,受苦可以替自己做补偿,也替全世界人做补
偿。祈祷是为人的灵魂。你知道人的灵魂是何等宝贵,拿全世界去买都买不
来,为了这,害点病又算什么?”
“你究竟为了谁,这样热心祈祷?”
马沙不肯说,经不住醒秋再三逼问,并用起了“激将法”,她只有笑着
回答道:“为了一个最爱的朋友,不,为了一条小哈叭狗。醒秋,你不是说
你是像哈叭狗似的没有灵魂么?可是,我却把你的灵魂看得比全世界还大,
还重要呢。”
马沙虽是个严肃的修女,有时说话也颇诙谐。
“为了我?”醒秋惊得几乎跳了起来。她近来法语略有进步,久想与马
沙辩论的问题,今日可以提出来了。她是从来不相信人有什么灵魂的。她在
国内学校读书时,颇偏爱天文和生物两门科学,她涉猎书籍颇多,虽所获知
识始终跳不出通俗的范围,不过为一个研究文艺的她却也尽够。她知道这个
宇宙广阔无边,星辰之多无限,许多恒星比我们的太阳还大千倍万倍,它们
的光线到达地球动以光年计算。我们的太阳系在宇宙里也不过如秭米之于太
仓,地球之于整个空间,更渺小得不能想象。生物学告诉我们人类不过由最
下等的阿米巴演化而来,因缘时会,成了地球的主人,在绵长无穷尽的时间
里来说,人类的称雄也不过是暂时之事。将来也许有比人类更为聪明优秀的
种族出来,代替我们统治世界。不过地球上气候变动频繁,或者会再来一个
洪水时代,再来一个冰川世纪,那时候人类又将归于消灭。就说有些可以幸
存,今日光华璀灿的文明却一扫而尽了。那时人类又将回到几百万年前的岩
栖穴处,茹毛饮血的原始状况,再一点一滴把文化从头造起。也许又来一个
爬虫时代,恐龙巨鳄纵横大地,世界又退回八千万年前的洪荒,也许陆地全
变海洋,能生存的只有鱼类。也许气候环境不能再适于高等动物,称王世界
的却是渺小的昆虫。地球在宇宙里的地位是如此,人类在生物界的地位又是
如此,人即说赋有灵魂,那灵魂又值几何?马沙说她看醒秋的灵魂比全世界
还大,她怎样能不大为讶怪呢?

再者一个中国读书人,名虽儒家,总不免渍染若干道家思想。道家最
重“自然”,老子便说“天法道,道法自然。”醒秋常说她相对地承认宇宙间
有个造物主,不过这“相对”与“绝对”,相差究竟不可以道里计。她所说
的这位造物主是怎样的性质,她无法弄明白。有时她觉得他是一种最高智慧,
他也许有思想、情感、意志,不过他的思想情感意志与我们人类决不相同。
有时又想这位造物主绝对没有思想、情感、意志,更没有人格,他不过只是
“秩序”的化身。换言之,也就是“自然”的化身。最后,她又想宇宙只是
一堆物质,盲目磕碰出来的,连秩序也只是我们人类替它安的名字。中国文
人又惯说“万般只爱天然好,”醒秋也深爱这句诗。她对西洋宗教家的窒绝
情欲,克苦修持,固钦佩非常,认为难能可贵;但她总觉得这未免违反自然。
违反自然,叫她看来,便是逆天。逆天者不祥,这又是中国人自古以来的观
念。
再者一个中国读书人,名虽儒家,总不免渍染若干道家思想。道家最
重“自然”,老子便说“天法道,道法自然。”醒秋常说她相对地承认宇宙间
有个造物主,不过这“相对”与“绝对”,相差究竟不可以道里计。她所说
的这位造物主是怎样的性质,她无法弄明白。有时她觉得他是一种最高智慧,
他也许有思想、情感、意志,不过他的思想情感意志与我们人类决不相同。
有时又想这位造物主绝对没有思想、情感、意志,更没有人格,他不过只是
“秩序”的化身。换言之,也就是“自然”的化身。最后,她又想宇宙只是
一堆物质,盲目磕碰出来的,连秩序也只是我们人类替它安的名字。中国文
人又惯说“万般只爱天然好,”醒秋也深爱这句诗。她对西洋宗教家的窒绝
情欲,克苦修持,固钦佩非常,认为难能可贵;但她总觉得这未免违反自然。
违反自然,叫她看来,便是逆天。逆天者不祥,这又是中国人自古以来的观
念。
她开始不服,暗笑马沙究竟是宗教家,不能了解诗人的情趣,多年以
后,才觉悟她的话对。真的,她虽是个嘻嘻哈哈孩子般的人,自命是乐天派,
她真正的宇宙观和人生观,却是虚无、阴暗、毫无希望、悲观达于极点。幸
而她没有为恶之才,否则可以无所不为,堕落到不可救药的地步。她的于宙
观和人生观何以如此,则因为是建筑于唯物主义和自然主义上。
且说当下醒秋尽她法语的能力,对马沙发表她的这类意见。天文生物
这两门学科是她保卫自己唯物思想,自然主义最后的武器。平日她并不轻于
运用,为的她法语程度其实不够,连“天文”“生物”两个名词都叫不出。
近在里昂女子中学上课,才学会这两个名词,所以她才敢把这两件武器亮出
来了。不过也仅能粗枝大叶地说说,说不出的话,用代名辞,用譬喻来代替。
对西洋宗教家生活不自然的批评,则始终没有出口,免伤马沙感情。
她运用这两件武器不但想保护自己的立脚点,并且隐存一种奢望:倘
使她能唤醒她的好友马沙,放弃了这种“徒自苦耳”的修女生涯,选择另一
条有效果的救世道路,岂不比现在有意义得多。她准备说服马沙以后,还要
去说服白朗哩。马沙听了她的话,只笑了一笑,她说:“好友,你的意思我
很懂得。我在学校读书时,对天文生物这两门课程也曾学过一点。
可是,你说的这些理论还是十九世纪后期的话,现在已不新鲜了。你
说宇宙伟大,那么你更应该承认有位造物主。”
于是她欠起半身,拽起榻畔的窗帏,窗外是一望无垠深沉的天宇,众
星罗列,银光万点。马沙指着说道:“朋友,你看我这屋里一几一榻之微,
也要有工匠才得制就,像这样万象森罗的宇宙,你能说是一堆物质盲目碰磕
可以成功的么?——就说是物质吧,这原始的物质又从何来?况且天文上各
种定律,也就奥妙无穷,譬如什么‘地心吸力’,‘万有引力’,都不过是科
学家的假定,究竟是什么一回事,无人能加以解释。”
于是马沙又解说了一些天文上的奇异现象,牵涉比较高深的学术范围,
醒秋似懂非懂,颇佩马沙学问的渊博,自觉望洋堪羞。更令她骇怪的是马沙
说科学家研究科学愈深入,愈会信天主的实在。许多有名的天文家,像哥白

尼、伽里略、凯蒲拉、牛顿、乐外里野,都是信仰天主教的。
尼、伽里略、凯蒲拉、牛顿、乐外里野,都是信仰天主教的。
“宇宙虽然广阔,不过是些物质,终有一天,它会衰朽、毁坏,最后变
成完全的空虚,而人类灵魂则恰恰与此相反。我说我看待你的灵魂比全世界
还大,还重要,理由便在这里。
我们天主教人为救一个灵魂,牺牲自己的生命也在所甘愿,我害了那
场病,又值得挂齿么?况且我的身体,本来不强,病也是老病,并非为你而
起,朋友,你安心好了。”
醒秋对于马沙这番话,还是不大明白。在她想来,这些造物主啦,灵
魂不朽啦,都是永远研究不出结果的问题,还是付之“存而不论”为佳。至
于耶稣基督她更不能信从了。她常对自己说天主教果然是个很好的宗教,可
惜中间多了个耶稣基督。假如天主教能像犹太教之专奉耶和华,回教之专奉
阿拉,则我的皈依问题尚可考虑。
耶稣的伟大,她是不能不承认的。但她宁可说耶稣只是个诗意人物,
是犹太人理想里的弥赛亚,并不是历史人物。德国哲学家赫克尔曾说人们把
耶稣当作历史人物是极堪惋惜的事,醒秋也有同感。
现在天主教的信仰对象正是耶稣基督,并且完全相信他是历史人物,
这便成了醒秋信仰天主教最大的阻碍。关于耶稣,别的话暂且不谈,只以钉
死十字架一层而论,中国人实在莫名此妙。以天主能力之伟大,要救人什么
方法没有,却要降生为人,又愿意极屈辱地钉死十字架上,这也未免太亵天
主的尊威吧。她总觉这说法太荒唐,太不近情理,她的理性万不能容纳。不
过她也不能再同马沙辩驳了,再说下去,便要说出不好听的话来了。
醒秋在马沙家中时,马沙太太带她去参观她家的煤矿,她矿里的工人
实行每日八小时工作制,分起红来,利息颇优,疾病、死亡有保险,子女在
矿山特设的学校读书,成绩优异者保送国立学校。各种福利应有尽有,工人
生活有保障,故能安心工作。外界有什么罢工运动,他们从不参加。工人十
分之九属于天主教友,矿山设有小型圣堂,马沙一家都在这堂里望弥撒,领
各种圣事。马沙先生说人家都说资本家剥削工人,我愿意一雪此说,我要本
天主教仁爱精神,做到劳资两利。可惜法兰西企业家不肯学我的榜样,否则
那些搅扰社会安宁的社会主义运动,又何致闹得起来呢?
马沙家庭在法国虽算一个大家庭,却充满和谐愉快的空气。子媳对父
母固愉色低声,极其孝顺,尊长对幼辈也万分的慈爱。醒秋记得有一次,媳
妇不知有何委曲,上餐桌时还是泪眼婆娑,马沙先生拉她到身边,亲她额角,
温柔地说了许多话抚慰她。这使醒秋看得异常感动。中国人的道德都是片面
的,要求幼辈孝,长辈却并不慈,她自己的家庭便是一个显例。
这也无怪五四后引起绝大的反动来了。在马沙家里住了三天,醒秋便
回里昂了。马沙病愈以后,她修院的院长,知她体气太孱,难任苦役,将她
调去马赛本院当初学神师,没有再回伯克莱宿舍。
    

第十二章 家乡遭匪的恶耗
第十二章 家乡遭匪的恶耗
从前她身体疲乏的时候,精神便呈异常状态。她既不能读书,除了胡
思乱想外,一腔的心绪,总萦绕着她的母亲。她时而长吁短叹,时而垂头哭
泣,每每弄到如醉如痴的地步。到发迷的时候,母亲的声音笑貌,长悬她心
目之中,一阖眼便恍惚见母亲来到她的身边。从前大哥死后如此,以后也是
如此。乱梦如风中落叶,到处乱飞,又如天际秋云,消逝了一叠,又是一叠,
而梦中身子常在家乡,梦境中的人物,母亲总要占一个重要的主角。她写信
给中国朋友道:“我忆念母亲,如此缠绵,如此颠倒,真出乎我平生经验之
外,想古人之所谓离魂病,男女陷落情网时之相思,其况味也不过如此。”
朋友读了她的信,都替她可怜。有的劝她回国一行,和母亲住上一年
半载,然后再来法国。但她不能听从,她知道回国后,结婚是她唯一要走的
道路,再到法邦,那真不啻痴人说梦!
这大半年以来,她精神安宁,晚间也没有什么梦了。但有一晚,她忽
然又做了一个噩梦。
她梦见自己走在一片旷野里,四望衰草茫茫,天低云暗,景象异常愁
惨。路上没有一个行人,连一头牲畜都看不见。如血的斜阳中,她独自拖着
瘦长的影子,彳亍前进。梦中自觉此身是在鸿荒未开之前,又在宇宙末日之
后,心里充满了凄惶的情绪。
但她的心灵似乎对她说:这个世界里还有一个亲人,那是她的母亲,
她须去寻得她。
她走了多时,忽然身在家乡了。她望见倚门悬盼爱儿归来的母亲了。
秋风吹着她萧萧的白发,她确比从前憔悴得多了。
她在悲伤快乐的混合情绪中锐呼一声,扑向母亲怀里,她的双臂揽住
母亲的颈子,头贴着她的胸前。母亲微笑的嘴唇,正按在她额上,她觉得颊
部有冰冷的液体在流,那当是母亲滴在她脸上的眼泪。
母女拥抱不知几时,忽觉母亲的身体有向后翻倒的趋向。她极力抱住
她,母亲沉重的身躯在她双臂中逐渐沉坠下去,她的身子也随之而弯俯了。
“妈!你怎样了?”她在母亲耳畔微呼着。
“我心里发了病,我要死了哇!”母亲呻吟说。她看见母亲的脸变成死灰
色,双目无光,像就要断绝呼吸一样。她梦中一惊,便醒了,耳中恍惚尚听
见母亲呻唤的声音。
她定一定神,那呻吟声又在她耳边起来了。其声沉痛而悠长,拖过空
间,使四周的空气,为之颤动,似一条负伤的蛇,从水上蜿蜒爬过,整个平
静的水面,都漾开带血的波纹;又像一个垂死的人,挣扎死神铁腕下痛楚的

呼号,醒秋听了不觉毛发皆竖。她分明不在梦境中了,这奇怪的声音从何而
来呢?仔细侧耳一听,呀!弄清楚了。声音来自隔室,断断续续,似一个老
年妇人突患重病,呻楚欲绝的样子。隔室住着老修女摩尔女士,或者她半夜
里患了急病吧?醒秋披衣下床,想喊醒舍监救治她。才到门口,见老修女室
中电灯已明,脚步声杂沓并作,知道已有人在里面服侍了,便又缩回睡下。
呼号,醒秋听了不觉毛发皆竖。她分明不在梦境中了,这奇怪的声音从何而
来呢?仔细侧耳一听,呀!弄清楚了。声音来自隔室,断断续续,似一个老
年妇人突患重病,呻楚欲绝的样子。隔室住着老修女摩尔女士,或者她半夜
里患了急病吧?醒秋披衣下床,想喊醒舍监救治她。才到门口,见老修女室
中电灯已明,脚步声杂沓并作,知道已有人在里面服侍了,便又缩回睡下。

“她已年近古稀,病恐怕难望痊愈吧?”醒秋想。
过了几天,老修女果然死了。大殓时,醒秋也去看。她的尸首躺在床
上,浑身白绢包裹,两手交于胸前,捧着一个大十字架,和一束香气蓊勃的
鲜花。黯淡的烛光中,醒秋见死者脸色极其和平静穆,口角含着微笑,像睡
去的一般。床前有几个同伴的修女,静静的跪在地上祈祷。
醒秋回到宿舍之后,心里只是悒悒不乐。老修女死的印象,原不足感
动她的心,但她记起那晚上的噩梦,她不免又挂念她的母亲。
母亲胫疮已愈,大姊又已归宁,家里没有什么事叫她挂念了。她近来
心境之宽慰,未必非由于此。但现在她又有些不安起来了。明知那晚的噩梦,
是梦中听见老修女的呻吟,下意识起了作用,所以构成那一场幻境,用心理
学来一解释,是没有什么奇怪的。但醒秋到法以来屡遭不幸,神经变成衰弱,
加之母亲临别时她认为不祥的预兆,永远像一片黑影似的,笼罩在她心头。
她疑神疑鬼,自己惊吓自己,已不止一次,所以这次噩梦又在她心里,结了
一个打不开的纽结。
此后她又常常做梦了。梦中母亲死灰色的脸,和躺在床上老修女尸首
的影子,结合为一。她屡次梦见母亲身卧灵床,她在她身边哭泣。哭醒之后,
心中隐隐作恶,但又不敢告诉人,因为这样好像诅咒母亲的死,她心里有所
不忍。有时她竟追咎不该去看老修女的死尸,以为沾了晦气。一个明达事理,
富有新思想的她,竟变成这样拘泥迷信,连她自己都不得其解。
一天,她由中学回到宿舍吃饭,吃完饭到自己寝室拿书,打算赴中学
上课。看见桌上放着一封厚信,信封的笔迹,认得是大姊的,知道内中有母
亲的消息,便喜不自胜,急急将信拆开来读。信中是这样写着:“醒妹如晤:
前接来信,知妹近来身体健康,学业进步,至以为慰。母亲大人自去秋以来,
慈躬康泰。大哥之事,家人不敢多提,恐触慈母悲怀,母亲自己亦绝口不道,
日惟以弄孙为乐。可怜无父之儿,已能牙牙学语,实大母慰情之至宝也。
“惟家乡新近发生惨剧,姊虽不忍告妹,而又不能不告——
醒秋读到这里,心勃勃跳跃起来,只得捺定神思,又往下读道:
“吾省年来匪风日炽,邻邑如青阳泾县等处屡遭蹂躏。吾村宝善堂有百
万之名,匪众垂涎已久,时有光顾之谣传。乡间长老议练乡团自保,但以意
见不能一致,未能实行。旧腊五日,突有大股土匪自卓村越岭至吾村,人数
约有六十,身着军服,手持快枪,经过卓村时,冒称官军之往剿匪者,众亦
不之异。及到斜岭,豆腐担老王,以其形迹可疑,飞奔前来报信,阖村老幼,
不及收拾物件,纷纷避入深山,吾家青年妇女,均躲入育槐书屋及土地庙等
处。但祖母年高,性情未免固执,坚守家中不去,谓屋存与存,屋亡与亡,
匪若无礼,即以老命相拼。母亲及五叔等再三泣劝,老人不听,且谓逼之过
甚,即先碰壁觅死。母亲等遂留老人身边不去。姊与五婶见此光景,亦不忍

离开,各人怀中暗藏小剪,设有不测,与老人同命而已。呜呼,彼时吾等心
中之忧怖,岂笔墨所能尽述哉!
“匪到吾村后,分为两股,一股往抢宝善堂,一股则来吾家。各房细软,
搜取一空,皮箱尽皆打开,橱柜亦俱砸破,甚至地板亦被掘起数处。各房马
桶溺器,皆泼翻于地,粪秽狼藉,臭不可闻,盖匪疑吾等暗藏金饰于中也。
“匪一面搜索,一面放枪示威。枪声如连珠,弹坠如雨,令人心胆皆碎。
旋有五六匪来祖母房,见吾等不避,亦颇以为异,一匪向祖母云:‘你想必
是这家的老太太了。请把你金银首饰拿出来,大家客气些,不要等我们兄弟
动手。’老人不惟不从,反高踞床上,放声辱骂。匪大怒云:‘好大胆的老婆
子,杀了你!’举刀欲砍,母亲与五叔向前拦阻,匪将枪托向母亲肩上猛打
一下,又将母亲极力一推,摔倒在地,适摔在短凳角上,腰部受伤甚重。五
叔额上被砍一刀,血流满面。五婶不得已将祖母首饰箱献出,匪怒始息。匪
临去时,取出我家所储洋油,声言放火焚屋,又由母亲苦苦哀求,匪始未下
毒手。而彼时宝善堂火光烛天,百余间老屋,数十载精华,皆付之一炬,嘻,
惨矣!
“匪自上午九时到吾村,抄至午后四时始毕。全村无论贫富,无一幸免,
幸未伤人而已。抢完,捆载赃物,啸呼越岭而去。村中损失以宝善堂一家而
论,已在十余万以上,吾家各房不但细软抄掠一空,即床上被褥,粗布衣裳
亦不留,统计亦在七八千元上下..“出事后,连夜禀告官厅,追骑四出。
但中国官吏办事向不认真,搜捕多日,始在青阳获一匪,在大通又获一匪,
追回赃物有限,余匪均鸿飞冥冥,不知去向矣。
“母亲受伤,兼受惊恐,近日忽大发寒热,谵语不断。现虽请医调治,
一时未能减退,家人不胜焦灼。母亲自大哥去世后,悲痛过度,屡困病魔,
身体尚未完全复原,忽又遭此意外打击,真所谓‘破屋更遭连夜雨,漏船又
遇打头风’者也..”
醒秋又惊又痛,心颤肉跳地,一口气将大姊的信读完,读完后她悲愤
极了,她除了诅咒、痛恨、哀哀痛哭,还能什么样呢?
“咳,我太不幸了!天呀,让我死了吧!让我早些死了吧!我的心灵再
受不住这样刺激了!”她举手向天,长长嘘气地说。
那天下午,她没有到中学上课,晚饭也没有吃。舍监疑她病了,亲来
慰问,醒秋只推头痛,没有将家乡的不幸告她。她爱祖国,土匪横行,是祖
国的大耻辱啊!
她原是一个爱国者,现在她恨起中国来了。她想到那刀光如雪,肉飞
血溅之顷,母亲和祖母们的生命,千钧一发;她想到母亲被打被推倒的光景;
她想到母亲发热发冷,辗转床榻的苦况,她心里刀刺似的作痛,她全身的肉
发颤,她满脸披着泪痕,眼中燃烧痛愤的火焰,她切齿向东方说道:“咳,
中国!充满了血腥的中国呀!你知道么,你们子孙的生活是怎样?年年闹水
旱,闹饥荒,百姓已没有好日子可过,偏偏还要受乱兵土匪的蹂躏。土匪是
怎样来的?还不是因军阀内争而起的?他们要攘权利,要夺地盘,不惜牺牲
国民的幸福,断送中国的国脉..他们囊括数千万民脂民膏,不去教育青年,
不去开发实业,不去整理政治,却输到外洋去买军械,买了军械便来残杀同
胞,继续内乱的工作..“军阀们呀!我恨你!
我诅咒你!土匪是你们逼出的。中国政治的紊乱是你们酿成的。你们
不知什么是人格,什么是礼义廉耻,什么是国家,什么是民族,你们只知自

私自利,到死还是自私自利。你们为的想坐汽车,想住洋楼,想讨大群的姨
太太,甚么殃民祸国的事,都可以干出来。‘财和色’是组成你们肉体和灵
魂的原质,你们的淫猥,几乎个个变成色情狂,你们的贪黩,只要有钱,卖
祖宗、卖祖国、卖种族都在所不顾。你们这些可诅咒的东西,快灭亡吧,你
们配生养于这美丽世界的空气和阳光中么?你们配在世界高尚民族中占得一
席地么?”
私自利,到死还是自私自利。你们为的想坐汽车,想住洋楼,想讨大群的姨
太太,甚么殃民祸国的事,都可以干出来。‘财和色’是组成你们肉体和灵
魂的原质,你们的淫猥,几乎个个变成色情狂,你们的贪黩,只要有钱,卖
祖宗、卖祖国、卖种族都在所不顾。你们这些可诅咒的东西,快灭亡吧,你
们配生养于这美丽世界的空气和阳光中么?你们配在世界高尚民族中占得一
席地么?”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