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棘心 苏雪林

_12 苏雪林(现代)
她天天盼望叔健的信来,几乎上课都没有心思了。
过了二十多天,叔健才来了一封信。拆开一看,笔迹很潦草,语亦简
短,好像是不耐烦而勉强写的。信里的话,真是出乎醒秋意料之外。他大约
是这样说:我早告诉过你,我对于旅行,是不感一毫兴趣,到欧洲去做什么?
至于结婚,我此刻亦不以为急,你想在法国继续留学,我再等待你几年,亦
无不可。
这是第二回被叔健拒绝了。她万不能忍受了。她拿着叔健那封信,气
得手足冰冷,浑身打战。你看吧,这寥寥数十字内,不是充满了一片烦厌、
一片奚落、一片冷笑之声么?他不是似乎这样说:你不能等待了么?我却偏
能等待。你几次想我到欧洲,我偏不来。其实我并不想和你结婚,请以后不
要再缠我。
第一次的事,醒秋心上已经留了一个伤痕,这一次更痛楚万分了。叔
健这种不近人情的行为,果然做得太过,她的高傲,她的尊贵的女儿身分,
她的温柔的情感,是太受伤损了。

况且叔健这种行为,岂但伤损了她的气节,还蹂躏了她的爱情,这爱
情是她所视为生命一般重要的。她是为了叔健,为了他是她的未婚夫,冒多
少危机,受多少辛苦,方得以保全的。
况且叔健这种行为,岂但伤损了她的气节,还蹂躏了她的爱情,这爱
情是她所视为生命一般重要的。她是为了叔健,为了他是她的未婚夫,冒多
少危机,受多少辛苦,方得以保全的。
醒秋虽然好幻想,爱诗和艺术的趣味,但她的思想到底不离实际的范
围。她理想中的男子和事实的距离,还不过于悬绝。她知道那些为取媚于爱
人,而到悬崖之下,'袢∽*罗兰,结果为澎湃洪涛所吞噬;或者跳身如山的
火焰中,拾取情人抛进去的戒指的那些男子,都是诗人理想化的人物,事实
上是不会有的。但醒秋和一班女同学,无事时戏论选择男子的问题,她理想
中最高男性的标准:须有学者冷静的头脑,诗人热烈的性格,同时又有理学
家的节操,为爱情固可以赴汤蹈火,牺牲一切;为事业,也可以窒情绝欲,
终身不娶。比喻得有趣一点,一个十全的男子:要有春水样的柔情,磐石般
的意志,春花似的烂漫,大火般的热烈,长江大河似的气魄,泰岱华岳似的
峻严。
男子的性情大都是猛烈的,进取的,自动的,而女子则比较的冷静、
保守、被动。男女之互相爱慕,就系于这相反的情性上。男子爱女子的温柔,
而女子则慕男子的豪爽。一个男子一味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像贾宝玉型的
人物,醒秋在幼年时代不是便认为一无可取么?而且男子向女子只管粘粘搭
搭,知进而不知退的用情,也容易引起对方的烦厌而遭失败,醒秋从前之不
爱秦风,或者就是因秦风用情的方式不为她所喜。须知女子之所以倾倒于男
人者,是要他像个男人,这就是醒秋自幼所拟的男性标准:要有堂堂丈夫的
气概,和充分男性的尊严。
不过像醒秋理想的男子,固然可爱,而自己能否相称,也须先问一声,
攀高妄想,徒贻人以笑柄,她也是不愿为的。退而求其次而又次者,至少也
须合得上“意志坚刚,感情深厚”八字的批评。
她从前将叔健的冷淡,常作意志坚刚的表现,后来听父亲说他拒绝美
国女郎的一件事,以为更足证她猜度的不误。她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叔
健之淡,或正是爱情能持久的好处,所以对他还存着三分敬意,虽然她对他
没甚爱情。
现在叔健给了她这个大大的精神伤害,她似乎认得叔健的真面目了。
他并非什么意志坚刚,不过是个天生木强人,天生没有感情的人罢了。你看
他对于人生种种乐事,都不感兴味,那末,他将爱情当作可有可无,无足轻
重,又有什么奇怪呢?他不见得是一个女性憎恶者,但他与女子周旋时,缺
乏男子本来的进取勇气,所以对女子从来不敢吐露真心——因为他怕引动了
对方的感情,使他无法应付——大凡怯弱的人,总喜作为严冷之态,以掩饰
他周章失措的举止,久而久之,习惯成为自然,便变为一副冷心肠,或成为
兀傲自大的人了,叔健或者就是这一类型的男子。至于目不邪视等美德,适

足证明他是一个不解风趣的鲁男子罢了。女子所爱的男子,却又并非鲁男子
之流,喔!女子的心理真不可了解。但这些都还可恕,最可恶者,他不该不
体贴女子的心理,说出这种教人难受的话。她以为男子对于女子总须有相当
的礼貌——不怕是出于虚伪的——有些事男子可以忍受,而女子却不能忍
受,有些话男子听了付之一笑,而女子则会引起伤心,女子的神经较为脆弱,
心思较为灵敏,男子是应当注意的。
足证明他是一个不解风趣的鲁男子罢了。女子所爱的男子,却又并非鲁男子
之流,喔!女子的心理真不可了解。但这些都还可恕,最可恶者,他不该不
体贴女子的心理,说出这种教人难受的话。她以为男子对于女子总须有相当
的礼貌——不怕是出于虚伪的——有些事男子可以忍受,而女子却不能忍
受,有些话男子听了付之一笑,而女子则会引起伤心,女子的神经较为脆弱,
心思较为灵敏,男子是应当注意的。
她写了一封信,回覆叔健,写完自己一读,竟成了一封极决绝的离婚
书。
但在这时候,她的理性,还没有完全失却作用,她怕叔健将她这封信
寄给她的家庭,惹起轩然大波,所以她只好将那封信撕了,另写一封。不过
无论她怎样的撩定心性,激烈的言辞,仍会像泉水一般,从笔尖喷涌而出,
结果那第二封信写成后,又付之字篓。
“我太像个荏弱的女性了,这算得怎样一回事,不理它得了。”她有时失
笑着对自己说。理性教她平心静气,将事理考察清楚而后落笔,感情却像一
个恶兽似的在她心里乱踢乱咬,发狂般呼喊,要她先把叔健大骂一顿,报复
两回的耻辱,然后一刀两段地和他断绝。她也知道在气头上写信,是不会写
出好话来的,所以想定一定心再写;可是,不行,这股气决不是这样容易消
得了。她在家时曾和姊妹兄弟吵过嘴,在学校时也曾和同学呕过气,无论怎
样的委屈,过了几天,就忘记了;和叔健闹意见时,她偏偏不是这样。读书,
出去看电影,似乎暂时忘记这灵魂的创痛,但一想到这件事,又觉得心里有
芒刺在戳。胸中的野兽被理性的鞭子,制得暂时服帖,一个不留心,又被它
狂噬起来。这愤恨如此厉害,真是她平生未有的经验,连她自己都禁不住深
为诧异。
她写给叔健的信,写了六七回,撕了六七回,结果是理性略为迁就,
感情也略为宁贴,才写了一封极短的信给叔健道:
“你的行动,有你的自由,你不愿来欧,我也不便干涉,不过从此我们
不要再通信吧,老实说,我同你通信实不感一毫趣味。”
这样一封文不对题的信发出去后,醒秋心里才略为舒畅了一点。
不多时叔健又来信了,他说自问并无开罪之处,何故她要不同他通信?
至于欧洲之行,他实不能从命,只有请她原谅。又说中国朋友已替他在上海
工厂觅得一个位置,机会不可失,他数日内将即束装东归了,信后附着中国
通信的地址。
醒秋已决意不和叔健通信,他之归国与否,她也不在意中。但她自从
这次事故发生后,心里更觉烦闷,更为孤寂。以前自觉此身如在茫茫荒岛之
中,但海波尽处,仍有灯塔的光,不时闪耀,现在连这点隐约的光明都不见
了,海天如墨,她已沉入死的境界里了。
她所预期的事实,不久实现,她的家庭闻叔健回国,竟写信叫她回去。
醒秋想趁此机会,解除这项婚约。她写了一封信将叔健冷酷不近人情之处,
详细报告于父亲,结尾则表明了她要离婚的意见。
父亲素知醒秋脾气倔强,又因她身在海外,管束有所不到,怕她做出

什么与旧家庭冲突事来,所以每次写信给她,总是带着温慰口气;这回却惹
起怒火,回信把女儿严厉训饬了一顿。并说离婚之事,有辱门楣,她若不听
从家庭命令,他是要强制执行的。即她自己轧死于电车之下,他还要将她的
一副残骨,归之夫家的陇墓!
什么与旧家庭冲突事来,所以每次写信给她,总是带着温慰口气;这回却惹
起怒火,回信把女儿严厉训饬了一顿。并说离婚之事,有辱门楣,她若不听
从家庭命令,他是要强制执行的。即她自己轧死于电车之下,他还要将她的
一副残骨,归之夫家的陇墓!
她本想剧烈地反抗她的父亲,争回她的自由。她终身的幸福,关系于
此一举,这是万万不可随便放过的。子女为父母牺牲,是东方吃人礼教的意
见,她不能服从;而且她还仿佛看见一本外国生物学的书说:只有父母牺牲
自己,保全幼者,幼者不能牺牲自己,保全父母,因为这是自然的法律。
但是大姊代母亲写的信,接接连连地来了。母亲并没有呵斥她半句,
只是拿极伤心的话,哀求着她。她说:女儿,我愁病交缠,看来是不久于人
世的了。你若顾念我,请听从我一句话,与叔健言归于好吧。你以为他不愿
到法国来,就算是侮辱你么?那末,你从前的拒嫁呢..叔健不肯来法,原
不能算是侮辱她,他的信也没有什么显明的侮辱言辞,醒秋也承认的。但是
这种微妙的精神上的创痛,母亲哪能了解?非但母亲不能了解,恐怕连叔健
也不了解吧。她还想同母亲抵抗,但一想到她那饱经忧患的病躯,又不禁凄
然泪下。
醒秋虽是旧家庭出身的人,但她的头脑经过五四运动的大解放,成了
个唯理主义者,前文已曾提过。什么主义,什么学说,她都要先拿来搁上她
那理性的天平,称量一下,与理性平衡者从之,否则置之。至于什么权威,
什么教条,她一听便先引起莫大的反感,别说接受了。这时代的知识份子都
是偏于否定性的,也是充满破坏性的,醒秋自亦不能例外。
不过醒秋是个富于美感的人,文学、绘画、雕刻、建筑的美,她颇能
领略,德行之美,她认为更在这些以上。她不是曾在自己日记里写过:“道
德之美,原是世界上最高之美;”及孟子“理义之悦我心,如刍豢之悦我口”
那些话么?其实理义之悦心,何止刍豢悦口不能譬拟,世界上什么美的东西
都不能相比。她虽不敢遽尔相信“人为万物之灵”的那条定理,不过道德观
念,她认为恐怕也只有圆颅方趾的种类有,飞走潜跂之类是不足以语此的。
她并没有研究过宗教,不信物质世界之处,还有神灵的世界,也不信人有灵
魂——马沙修女虽说一个人的灵魂,大过整个的宇宙,她总觉得那不过是宗
教家的说法,在她看来,实觉不可思议——不过她却从文学上得知“灵”与
“肉”的对峙,“灵”与“肉”的斗争一些话。在文学家写的时候也许只是
一些口头禅,醒秋却真的把这两者看成截然不同的事物。她把“肉”当作一
切物质的代辞,“灵”当作一切精神的代辞。
物质欲望人与禽兽所同具,而人类则更有要求上进的愿望。这要求上
进的愿望,醒秋在为升学问题那场苦斗里已经深切体验过了。人类要求上进
的天性,包括高深学问和卓越才能的追求,光华圆满人格的创造,促进文化
利济人群事功的建立,醒秋以前也曾分析过,研讨过了。不过人性贤愚不等,
后天的教育环境又多不同,秉性善良者加以好的教育环境,他的要求上进之
心,得到顺利发展,便成了豪杰圣贤人物,反之则成盗贼小人一流。
处艰难险阻之境而仍不屈不挠,淬厉奋发,终于完成其学问事功与德
行者,其可钦佩更在环境优良者之上。

现在舍学问事功专论德行。醒秋认为德行有如真理,是永久存在的。
它的意义容或随时代而改变,它的价值则历劫不磨。正如晦明风雨,气候变
迁,明月一轮,清光万古!
现在舍学问事功专论德行。醒秋认为德行有如真理,是永久存在的。
它的意义容或随时代而改变,它的价值则历劫不磨。正如晦明风雨,气候变
迁,明月一轮,清光万古!
她的家庭份子虽只是些平凡人物,但谈到忠贞之德,却也有几个令她
起敬的人。
她的祖父不过是满清末代的一位州县官。在浙江各县经历二十多年,
虽无特别政声,在那普遍贪污舞弊的空气里,他力自振拔,也算是个起码的
循吏。辛亥那年,黄鹤楼头飘起了革命的大旗,满清皇朝倾覆,祖父头上那
顶乌纱也随之飞走了,他携带一家大小十几口男女,避入上海租界,租了一
幢弄堂房子住了下来。他多年积蓄的宦囊,为了一个钱庄的倒闭而化为乌有,
手中虽有点现款,以食指过于繁浩,不免弄到典当度日的地步,生活过得颇
为拮据。
民国成立,气象一新,他旧日的同僚,渐渐从隐伏的角落钻了出来,
一个个混进了新政府,仍旧做他们的官,捞他们的钱。醒秋的祖父呢,辫子
虽然剪去,却立志要做遗老。当他困居上海时,那些旧日同僚每到他家苦口
劝他“出山”,并对他说道:像梁节庵、清道人之流,文采风流,照耀当世,
做了遗老,将来历史上也许还会留个清名,你我则不过是些风尘俗吏,不会
写文章替自己吹嘘,便真的饿死首阳,谁又知道?老兄这么固执,又何苦来?
“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劝老兄还是随和些好。祖父听这些话,每笑而不答,
送客后,他对醒秋的父亲说:这些人满脑子填塞着名利观念,做遗老也以名
为条件,得不着名,他们便不愿为,竟不知什么叫做“良心”什么叫做“人
格”——祖父也懂得一点新时代流行的名词——未免太可叹了。况且听说这
些家伙在新政府做了官以后,贪污如故,鱼肉小民如故,甚或搞得比从前更
凶。因为他们总觉得新政府是他们从前“主子”的敌人,对于敌人,可欺骗
则欺骗,可拆台则拆台,是用不着讲什么忠实的。共和政府让这些腐败份子
混了进去,我看民国的前途,怕难得稳固呢。
祖父的话,后来果然应验。革命成功未久,变故叠生,内部初则有袁
世凯帝制自为,继则有北洋军阀的混战;外部则帝国主义者的经济侵略,日
益加紧。战火不息,遍地痍伤,民生凋敝,膏血尽而竭,大好的中华民国处
于风雨飘摇之中,岌岌不可终日,这难道不是由于腐败势力,未曾彻底涤除,
而腐败势力之不能彻底涤除,又由于腐败官僚混入新政府的缘故么?
不过这都是后来之事,祖父并未目击,他自沪返里,未及二年,便因
贫病交迫而逝世了。
醒秋记得在故乡时,祖父经常穿着一身粗布短褂裤,灰白的头发和胡
子,经常不甚修理,任它长得很长。每日天色微明,全家尚在梦乡,他已独
自起身了。他慢慢走到厨房的灶下,自己点火发柴,烧一锅水,洗脸,泡茶,
便开始磨墨练字。黄糙的裱心纸,陈旧的报纸,都是他练字的材料。他的字

极有工夫,但从来没见他为人写过春联楹对之类,不过借此消磨岁月而已。
极有工夫,但从来没见他为人写过春联楹对之类,不过借此消磨岁月而已。
革命以前,醒秋浑噩无知,革命后,她在上海读了些满清入关时罪恶
史和历代惨酷的文字狱,对满清皇朝,才开始发生仇恨。但对于她的祖父之
忠于故君,却认为值得钦佩。祖父那种沉默寡言,眼光凄黯的“暮年烈士”
的印象,镌刻于她心版,永远不能模糊。
她只觉得这是美。到底是怎样个美法,她也说不出个究竟,因为那时
她年龄尚轻,学力不足。后来她学了点美学,才知道这是美学上所谓崇高悲
壮之美。
她的母亲不也是这一类型的人物么?她对于祖母的竭忠尽命,数十年
如一日,不是常人之所难么?也许我们可以这样批评她:她没有读过书,心
地单纯,自幼桎梏于旧礼教莫由摆脱;甚至我们可以说她的孝行是迫于积威
之下,不得不然。但她的妯娌也是同一时代的人,何以偏不向她看齐?况且
她除了对公婆的孝以外,还有无数的淑德懿行呢?所以醒秋认她母亲正是属
于那排除物质的障碍,达到精神上完全解放的一类人。她的本质原如一块佳
璞,自己又朝斯夕斯,琢磋磨砻,终则使得那方美玉,莹洁无疵,宝光透露,
成为无价之珍。
在旧时代贤孝女人的典型里,“一代完人”的考语,醒秋的母亲,确可
当之而无愧!
就像这样,醒秋对她母亲,天然骨血之爱上,再加上平日对她的崇敬,
她们母女的情感,自异乎寻常。现在她面临这样的重大的问题,她当然是要
考虑的。
假如母亲的地位换了她的祖母,则醒秋家庭革命的旗子早扯起来了。
假如她母亲是寻常庸碌自私的妇女,或对子女惟知溺爱,不明大义的为母者,
则醒秋也顾虑不到这么许多。不幸的是她现在家庭革命的对象,偏偏是这样
一个母亲,那么,她牺牲母亲呢?还是牺牲自己呢?
有时她想母亲礼教观念虽强,对女儿究竟慈爱,她解除婚约之后,母
亲虽暂时不快,将来母女见面,母亲还是会宽恕她的。不过祖母的咕哝,叫
母亲怎受得下?这一位家庭里的“慈禧太后”对于这个饱受新思潮影响,满
脑子充塞革命观念的醒秋,固毫无办法,对于那多年绝对服从她的媳妇,则
仍可控制自如。她是要透过她的关系来压迫孙女的。醒秋又想起了母亲南旋
的“预兆”,和摩尔老修女发病之夕的“噩梦”,她又顾虑横生了。
“我终不能为一己的幸福,而害了母亲!我终不能为一己的幸福,而害
了母亲!”她喃喃的念着,但羞辱和愤恨,像赤铁似的烙着她的心,愈烙愈
痛,她也誓不再嫁叔健。
到后来她忽然想着一条退路了。她说白朗想我信教,我就去信教,信
了教之后我就跟着她出家。这于旧家庭名誉无损,而自己却可以免得受以后
爱情的魔障。本来情场退步,便是空门,人到心灰意冷时,便想到宗教中寻
求安身立命之地,左先生之想出家当教士,父亲从大哥死后,长斋奉佛,不
已给了她以很明显的暗示么?而且芳树那几句冷隽的话,又像在她耳边响:
“我想获得一种宗教信仰,不然,就堕落于一个恋爱命运中..”
她于是复信于她的父母,仍说了不少怨恨的话。到后来,她说:

“解约缓议可也,与叔健言和,则万万不能。儿宁可披纱入道,亦不委
身此人,家人若更强迫,或有甚于此者,幸勿后悔!”
过了几天,她忽然自动地对白朗说道:“我现在决心领洗入教了,以后
还和你一同去出家。”
    
“解约缓议可也,与叔健言和,则万万不能。儿宁可披纱入道,亦不委
身此人,家人若更强迫,或有甚于此者,幸勿后悔!”
过了几天,她忽然自动地对白朗说道:“我现在决心领洗入教了,以后
还和你一同去出家。”
    
我们书中主人公杜醒秋小姐再出场与读者相见时,她已经成为一个天
主教的信徒了。白朗想醒秋皈依,已有年余之久,虽然受过许多挫折,她一
点不肯灰心,口舌所不能折服她者,更济之以恳切的祈祷,人力所不能至者,
更倚靠神的恩宠。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她果有盼得醒秋领洗的一日。她那
时的踌躇满志,那时的满腔感谢天主的热忱,决非寻常笔墨所能形容。醒秋
只记得领洗之前,白朗无日无夜的挂记著她这件事,她忘了她的母亲,忘了
她的八百学生,甚至忘了吃饭与睡觉,只是要和醒秋在一起。她把她全心的
热爱,倾注于她。
每天从百忙之中抽出功夫教她教理。醒秋在福卫尔大教堂由白朗神师
卡亥老神父手中领受洗礼的那天,白朗始终在她身边襄助一切。她脸儿比平
时更白,嘴唇更青,两眼却炯炯发光,她全身像感受电气,说话都吃吃不成
辞句。当她和醒秋在教堂门前分别时,千抱百吻,说不尽的亲爱。她去了又
回转,回转了又去,在那福卫尔山坡上至少打了二十次回旋。她只是喃喃地
说:“呀!我感动极了,我感动极了!”
至于醒秋呢,她那天虽没有白朗那样感动得厉害,而心灵中也充满了
异常的兴奋和快感。两年以来,她已将人生看成灰色,但还希望于爱情上寻
得一点慰安,借将来甜蜜生涯恢复她生存的勇气,谁知她竟遭受这兜头一棒
的重大打击。她自春间和叔健决裂以来,在悲愤中沉浮了三四个月,她的不
安定的灵魂,如西风中的落叶,漫无归向,她对于自己的生活,又像长途疲
乏的旅客,大有四顾茫茫,无家可归之感。她的肉体虽没有死,她的精神,
却已死了大半。尤其使她不平的,是叔健太轻视她,太辜负了她一片痴情,
那时候她真深深尝到所谓失恋的痛苦。她怎样解救自己呢?她只好将生活力
改换一个方向,皈依于宗教。她说她从此不再求人的爱抚,只求神的爱抚。
她现在是如何的得意呢,她已从冷酷人寰逃向神的翼庇之下了。她已
俨然在神的怀抱之中了。回顾世人,回顾叔健,甚至回顾过去的自己,都渺
小轻微不足道。人人都说神的威棱如何可畏,她却不以为然,她只觉得天主
教所崇拜的神,和别教的神大异其趣,甚至佛教的佛都不如。佛氏虽号慈悲,
但任人焚香膜拜,只是瞑目低眉,高坐不动,天主教的神却是非常活泼,非
常富有生意,并且无尽慈祥,无穷宽大,抚慰人的疾苦,像父亲对于儿女一
样。
醒秋每瞻圣像,辄油然生其爱慕依恃之心。她觉得神将爱怜的眼光注
视着她,披露一片慈心,张开一双手臂,欢迎着她,她不知不觉地要投向他
的膝下。她在神的爱护之下,满足而又满足,从前的悲苦,都已忘怀,像重

新获着一个生命。尤其使她舒畅的,是一身像沐浴于神的恩宠之中,换了一
个新人格,过去的罪恶,已给圣水洗涤干净,白衣如雪,有如此际灵魂之纯
洁,神坛上氤氲馥郁的香气,似是她将来德行之芳馨。她在那一刹那之顷,
精神又飞入幻想的境界:她恍惚看见天堂之门大开,无量数天界的圣灵,簇
拥着圣父神子在彩云里冉冉临降。荣光瑞气中,天使羽衣翩跹,环绕飞舞,
喇叭之声响彻下界,响彻诸天。这时候,山岳低头,海波歌啸,垂落的太阳,
放射熊熊的光焰,如被无限际的惊异所燃烧,万树伸臂向天,战栗风中,像
是虔诚的祈祷,五色的长虹横亘青铜似的天空,表示永久的希望。地球上一
切有生,一切无生,一齐引吭高歌,与天风海涛,组成一部庄严雍穆的交响
曲。她微弱的心灵,也自然而然的生出一种赞颂之声,和着万汇欢乐的脉搏,
如水波动,如云飞扬,直达于神的宝座之下,赞美神伟大的创造功能!
新获着一个生命。尤其使她舒畅的,是一身像沐浴于神的恩宠之中,换了一
个新人格,过去的罪恶,已给圣水洗涤干净,白衣如雪,有如此际灵魂之纯
洁,神坛上氤氲馥郁的香气,似是她将来德行之芳馨。她在那一刹那之顷,
精神又飞入幻想的境界:她恍惚看见天堂之门大开,无量数天界的圣灵,簇
拥着圣父神子在彩云里冉冉临降。荣光瑞气中,天使羽衣翩跹,环绕飞舞,
喇叭之声响彻下界,响彻诸天。这时候,山岳低头,海波歌啸,垂落的太阳,
放射熊熊的光焰,如被无限际的惊异所燃烧,万树伸臂向天,战栗风中,像
是虔诚的祈祷,五色的长虹横亘青铜似的天空,表示永久的希望。地球上一
切有生,一切无生,一齐引吭高歌,与天风海涛,组成一部庄严雍穆的交响
曲。她微弱的心灵,也自然而然的生出一种赞颂之声,和着万汇欢乐的脉搏,
如水波动,如云飞扬,直达于神的宝座之下,赞美神伟大的创造功能!
哲学家陆芳树写信给她道:“我钦佩你的勇决,因为你一发见信仰的价
值,便毫不迟疑地信从,你算是得着慰安了。但我呢,我曾探索各家学说,
泛滥百氏之书,仍不知真理之所在,我恐怕永远是一个怀疑者吧,我将永远
为烦闷所困吧..”
文学家的朋友,写信给她道:“听见你已信仰天主教,我为你欣幸。我
也想信仰一种宗教,但我爱佛教大乘的圆满,却怕它涅~劦目占牛话..亟炭
衫季..挠琶溃..磁履..蹦*德右手握着的刀;爱基督教博爱的精神,却怕它
教条的严肃;我始终是一个人生旅途上的飘泊者呀。对于已得到归宿的你,
我只有健羡!”
科学家的朋友写信来却大发反对的论调,他说:“马克思曾说宗教是害
人的鸦片烟,吸了会教人上瘾,而且瘾头愈来愈大,终则麻醉以终其身。又
说信仰是愚人绕着旋转的太阳,你是一个聪明人,何以陷溺于此?”
有时她想着自己对于天主教的皈依,也不禁深自诧异。她之观察自己,
不像将过去的自己,观察现在的自己,竟像以另一个人观察自己一样。两年
前她写信与叔健,反对宗教,两年后自己竟变成了一个信徒,天下滑稽可笑
的事,宁过于此?但她之信仰宗教实不能不归功于叔健:年余以来,她立身
于宗教的岩巅,随时有跌入信仰之谷的可能,然而她还想立定脚跟,不为所
吸引,又想寻条路走下这岩巅,她正在转身之际,叔健却将她夹背心一推,
她才身不自主地骨碌碌滚下谷底去了。总之,以她所处的环境而论,信仰宗
教,原属十分自然。

但以她的科学知识和以前思想而论,信仰宗教,又觉得十分不自然。
这里面的变幻的人事,推移其间,也好像有不可测的天意,从中斡旋。
但以她的科学知识和以前思想而论,信仰宗教,又觉得十分不自然。
这里面的变幻的人事,推移其间,也好像有不可测的天意,从中斡旋。
她见了相识的同学,便大演讲而特演讲宗教的好处,惹得人人窃笑,
她也不以为意。她自己对于宗教种种的信条和仪节,也一股正经地奉行,白
朗喜不自胜,以为劝化了一个圣徒,但是不久白朗就发现她的观察错了。
本来醒秋的信仰宗教原不是对于宗教有什么深切的了解,更不是出于
什么敬爱耶稣基督的诚心,不过为弥补爱情的缺憾起见,想在宗教中寻一个
安身立命之地罢了。起初她恨不得于领洗之后,便立刻往修道院一钻,从此
匿迹潜修,与尘世隔绝。但过不得几时,她心绪渐渐平静,那弃俗修道的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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