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棘心 苏雪林

_13 苏雪林(现代)
头,也渐渐清醒过来,这正如一个人置身洪炉之侧,热不可耐,忽然看见前
有一个积水潭,便不顾水的深浅,踊身向潭里一跳。初入水的时候,万热皆
消,浑身清凉,原像换了一个世界。但过了一些时候,便觉得潭里的水太冷,
冷得沁肌透骨,非爬出来,便有生命的危险似的。这时候他又觉得宁可受洪
炉的薰灼,不愿再在水里存身了。
醒秋的性格,本来有些特别,一面禀受她母亲的遗传,道德观念颇强,
严于利义之辨;一面又有她自己浪漫不羁的本色,做事敷衍随便,缺乏责任
心。有时逞起偏执的性情,什么都不顾。她很明白地觉得自己心里有一个美
善的天神,同时也有一个丑恶的魔鬼,势均力敌的对峙着。
她看了许多教理书,知道人性生来有许多弱点(faiblesse),
灵魂常受肉体和私欲偏情的牵累,而陷溺于罪恶之中。人若想完成自己高尚
的人格,谋性灵的解放和向上,须用极坚强的意志,将私欲偏情压服下去。
起初自不免矫强,自不免有许多战斗,但持之勿失,至于日久,习惯成为自
然,德性自达于潭粹的地步,所谓炉火纯青之候是也。这些理论与她以前对
德行的看法实完全符合,不过以前她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而已。她在里昂
美术院见过许多关于天主教的艺术品,她很赏识圣弥额尔天神和魔鬼战争的
一幅画,说它寓意极为深妙。那画的布景是这样:碧浪翻腾的大海中,有许
多披发赤身的美人,有的被铁链锁系于崖石上,有的随波上下,任意漂流。
魔鬼幻为大毒龙,张牙舞爪,似乎想吞噬她们而甘心。半天里,飞来一个带
翅的天神,手执长矛,向毒龙的咽喉,直搠下去。那天神的筋骨,是如此的
坚壮,眼光是如此的明确,下手时又是如此的狠辣,如此的毫不顾恤,这不
是一张绝妙的灵与肉战争象征画么?波浪中的美人是人类软弱灵魂的代表,
毒龙是私欲,天神是意志。基督教徒对于别人的罪恶,主张宽恕,但对于本
身的罪恶,却极端痛恨,一点不肯姑息地将它们杀死,正像圣弥额尔天神之
斩除毒龙一样。
但醒秋虽如此崇拜强毅意志,自己却不能照着去做。她很像一个眼高
手低的批评家,对于文艺有特殊的鉴赏力,及至自己动手创作,便不免要闹
笑话。况且她又有天生一副偏于空想不着实际的头脑,虽然跟白朗学过一本
《教理初步》,一切教条她都记得烂熟,白朗考问她时,她居然对答如流,
但她总将那些规矩,当作具文看待。她想中国有许多读书人也曾读孔孟之书,
何尝肯照孔孟的教训,实行半句,想来天主教教条也不过这样罢了。不料天
主教万不及别的教圆通,领洗之后,书里的话,句句都要躬行实践,不容一
点疏忽。什么大斋、小斋、望弥撒、守瞻礼,都是天主教刻板文章,缺一不

可的。放纵惯了的她,忽然受了这些拘束,好像野马之上辔头,飞鸟之入樊
笼,只觉大不自在。起初为好新鲜和初领洗时热心的缘故,还肯一一照行,
后来便发生厌倦了,“我行我素”地,照她未领洗前的生活而生活了。
可的。放纵惯了的她,忽然受了这些拘束,好像野马之上辔头,飞鸟之入樊
笼,只觉大不自在。起初为好新鲜和初领洗时热心的缘故,还肯一一照行,
后来便发生厌倦了,“我行我素”地,照她未领洗前的生活而生活了。
白朗说着几乎要哭出来,但醒秋却把她的话,当做耳边风,一毫不放
在心上。
讲到性情方面,醒秋也变得比从前不如了。她以前的性情是温柔的,
豁达而光明的,现在却变得异常暴戾、忧郁、晦滞、不可理喻的了。为了极
小极小的事,可以和白朗呕几天气。有时白朗到她房里来看她,她脸作铁青
色,一言不发,向壁高卧,白朗耐住心性,百端劝慰,她竟充耳不闻。
醒秋性情之变迁,用心理学来解释,也未常不可得其原因。她受叔健
两度拒绝,认为奇耻大辱,精神已受重创,况且她和叔健通信二年,双方落
落无情感,衡情酌理,都有解除婚约之必要,但又不能这样做,因为她要顾
全她的母亲。她这一次并非感情与理性的交战,却是理性与理性的交战了。
这回交战的激烈,万非她以前误蹈情网时可比;她那时家庭尚无变故,母亲
的身体还很康健,她又根本不爱秦风,并没有决心为他舍弃一切;于今情况
已是不同,母亲奄奄欲绝,万不能更受意外的刺激,而叔健婚约,又是终身
苦乐所关,要顾全自己,只有牺牲母亲,要顾全母亲,只有牺牲自己,她走
的路是一条极窄极直的路,不容后退,也不容徘徊。两种相反的而又都极其
强烈的志愿,在她方寸中肉搏、冲突、过了很久的时间。到后来,她总算勉
强制住自己的私心,没有宣布家庭革命,没有强迫她父母向夫家解除旧婚约。
但这场争斗的经过,却是很艰难,很危险的,这正像波兰显克支微的《你向
何处去?》中间所写,友尔苏士(Ursus)在斗兽场中要救野牛背上缚
着的美人,鼓毕生的勇气,竭全身的精力,与那蹄角岐嶷的恶兽相搏斗。野
牛咆哮着向他冲来,他以如铁之腕,握住牛的双角,要将它按倒在地。万众
惨默无声,静待这场恶战的结果。他们前进三步,又退后三步,退后三步,
又前进三步,极力争持着,抵抗着。牛,眼中
Y仙淙缁鸬某喙猓..耍..肷眚
敖钔宦丁:鋈灰徽笕绯*喝彩声中,那庞然大物,口喷鲜血,倒地死了。那
赤条条的大汉也颓然欲仆,然而牛背上垂死的美人是得救了。
这是醒秋第二次战胜自己了。但她也已弄得疲乏不振,而且那战败的
仇敌,时常要起来复仇,使她专干到行逆施的事。这正似一股滔滔的长流的
泉水,忽然遇着前面大石的挡路,便四溢横流,更没有方法可以将它阻住一
般。当她心地明白时,自念近来所行的事,也不胜其惶愧。她也曾用很大的
克制工夫,想矫正自己的坏脾气。但克制愈甚,所犯过失愈多。她原想叫心
理那个美善天神将魔鬼赶出她的心去。但后来她觉悟了,她想将魔鬼赶出去,
那是不可能的,魔鬼原来就是她的本来面目;她想用强制的力量,改革自己

的性情,真不啻在拼死革自己的命呀!
的性情,真不啻在拼死革自己的命呀!
醒秋寄居伯克莱宿舍,每逢周末,她定要回到中法学院住到星期日下
午或星期一上午才返城中。自领洗之后,精神痛苦更增,头脑混乱,法文一
句也读不下去,又想改为艺术科,到里昂国立艺术学院报名上课。里昂女中
的功课无法兼顾,便在中法学院选与艺术学院不相冲突的几节课上了起来,
为了方便,她又搬回了中法学院。
她的比较相厚的女同学如陆芳树、密斯宁、秦国夫人,此时都在巴黎
或外省攻读,只有伍小姐仍在女生宿舍。
伍小姐对于宗教本无了解,赞成是随众赞成,反对也是随众反对。她
对醒秋以自命“五四人”身份的人,竟皈依天主教,虽亦疑讶不解,不过女
性的感情究竟深厚,何况长久的友谊也可冲淡误会,她和醒秋仍像以前一样
友善。此外真心爱醒秋的只有监学马丹瑟儿。她也是虔诚教友,现在对醒秋
的细心熨贴,自然更甚于从前。
那些男同学可就不像伍小姐了,平日和醒秋接近的几位,见了醒秋态
度都是淡淡的。比较忠厚的同学,每遇醒秋,脸上怜悯之色每流露于不自觉,
觉得这个人自毁前途,愚不可及。他们同醒秋谈话,从来不问她信教的理由。
他们好像觉得醒秋干了一件很不名誉的事,何必揭她疮疤,使她痛楚呢?这
是一种变相的“鄙薄”,醒秋觉得更为难堪。
与醒秋平日疏远的同学占男生之大多数,他们对待醒秋的态度,当然
是更不客气。以往醒秋偶上土山眺望,必有同学过来与她攀话,现在则转背
走开,如避瘟疫的传染。她在圣蒂爱纳的小市上蹓跶,或者上店买点东西,
以往遇见同学必含笑招呼,现在人家见她走来,昂脸向天,交臂而过,好像
遇见了仇人。
不知是醒秋自己神经过敏,还是男同学对她的批评,竟吹入那几位法
籍教授之耳,她每向教授交作文簿或持书有所质疑时,那几位以前待她极和
蔼的老先生,现在对她亦有不屑之色。
醒秋原是个一百年也长不大的孩子,论她那时的年龄也确已不小了,
但她那一颗心,仍然像一个八岁孩子般的,单纯而真挚。孩子总要求熨贴,
要求爱怜,要求和柔的微笑,要求各种摩挲与爱抚;他做错了事,大人们打
他骂他,都不要紧,最怕是大人永远不言不语,板着一副铁青的脸色对他。
这在孩子方面,是比打骂还难受十倍的。

现在四面严冷的脸色,鄙薄的口角,嫉视的眼光,简直凝成了一座冰
窖,把她陷在里面了。她伸手乞怜,人家不理,她想逃走,又找不出出路。
最后她只有颓然坐下,让那刻刻加深,透肌彻骨的寒气,把自己连灵魂和肉
体,冻成了一具水晶的木乃伊。
现在四面严冷的脸色,鄙薄的口角,嫉视的眼光,简直凝成了一座冰
窖,把她陷在里面了。她伸手乞怜,人家不理,她想逃走,又找不出出路。
最后她只有颓然坐下,让那刻刻加深,透肌彻骨的寒气,把自己连灵魂和肉
体,冻成了一具水晶的木乃伊。
他和醒秋本来漠不相关,但他恨醒秋,比之学院同学,似更激烈几倍。
他一见醒秋,两眼便射出火似的红光,好像恨不得抓她过来,给她一顿痛揍
才能甘心似的。
男同学以前见醒秋在校园或土山上散步,便冷然走开,现在姓牛的在
他们群里,他们却一反以前行径。他们故意攀折树枝,或巡视着花草,逗留
不走。口中高谈阔论,细听则在骂人,骂的都是天主教、赖神父,对于“吃
教”的同学,骂得更起劲,更恶毒。醒秋知道这些话都是为她自己而发,她
只有悄然躲开。从此土山校园便少见她的踪迹。
一天,醒秋接到一封匿名信。信中骂她是五四思潮的叛徒,帝国主义
的帮凶,为金钱而出卖人格的无耻者。她是中法学院的一分子,却干出这种
不体面的事,简直丢尽全体同学之脸,丢尽中国之脸。书末更威吓道:为顾
全你的狗命,快滚回中国去吧,否则我们要采取实际行动来对付你!
学院最为僻静的地点是那毗连废战壕的后山,山下有一座树林,人迹
罕至。醒秋既不敢再到土山和校园,她只有独自一人来这林中呼吸点空气。
几天后,她见树林外姓牛的也常在那里徘徊。他一手插在裤袋里,虎视眈眈
注视着她,像一匹猫在窥伺着一只小鸟,又像一个猎人在选择适当的角度,
想对他心目中注定的野兽,射出致命的一击。
等到醒秋转眼对他,他又迅速地将头别开了。
这树林原是同学们练习手枪的靶场,老树干便是击射的鹄的。如前文
所述,小左便在这里练习枪法。后来女同学也玩起这玩艺来了。学校当局见
树身弹痕累累,恐摧残老树的生机,下令禁止,学生们便用酒瓶或空罐头,
凭挂树枝来代替。学院同学很多备有手枪,假使他们打死一个人,诿称是流
弹误伤,或者推说死者生前曾向他借枪练习,不慎走火;或者死者有意自杀,
只须有几个同学出来证明,法院是不会判决他抵命的。
醒秋看了姓牛的神情,猛然忆起前日接到那封匿名信,她恍然觉悟了,
从此她又不敢再到后山。
假如醒秋对天主教义,真有透彻的认识,则坚固的信德,可以帮助她
抵抗百毒千灾,又何在乎这区区的鄙视与辱骂。无奈她的依皈,如前所述无
非是为了与家庭赌气,她的信仰本非完全发自内心,却由于外铄,所以她的
信德也就经不起外界的打击,而易于动摇。
是呀,同学们骂她的话不错,她是真的出卖了自己的人格。她出卖的
是思想的人格,卖给哪一个呢?卖给她自己的盲目的情感,和一时的冲动。
她觉得十分对不住五四思潮,更对不住过去的自己,她既惭愧而又悔
恨。她的一颗心从前是被搁在冰窖里,现在则被丢在油鼎里了,被掷在钉板
上了。可怜呀,她这一颗纯洁善良的心,这颗饱经忧患的心,这一颗脆薄易

感女人的心,这一颗天真坦率孩童的心,无日无夜,在那腾沸的热油里煎熬
着,煎熬得炭般焦黑,在那锐利的钉齿上撕裂着,撕裂得百孔千疮。
感女人的心,这一颗天真坦率孩童的心,无日无夜,在那腾沸的热油里煎熬
着,煎熬得炭般焦黑,在那锐利的钉齿上撕裂着,撕裂得百孔千疮。
醒秋在肉体方面是颇为敏感的。偶然头痛牙痛,她会呻吟得天也塌下
来,遇见天气太冷太热,或阴雨过久,她也要喃喃怨恨不绝。法国同学都知
道她这坏脾气,常取笑她,唤她做enfantdouillette(骄
孩)。她每读中国史书上什么凌迟炮烙之刑,及罗马人对付原始基督教友投
狮虎、卧火床、车裂、倒钉十字架之虐,总要命也似恐惧厌憎。她每设想假
如自己遭受到这类淫刑又怎样呢?哟,那真不能想!不能想!她又自己庆幸
道:还好,我是生当文明时代的人,无论怎样死,也不会死得这么野蛮惨酷。
现在她精神上感受极大的痛苦,偶然想到这类刑法,倒觉得那些痛苦可以忍
受的,因为几分钟便过去了,至少要比她现在无尽期的受煎熬撕裂强得多。
假如现在让她以避免精神痛苦为条件,而叫她去受那种酷刑,即不甘之为饴,
至少不像以前那么癰怯惧怕。
她这才觉悟以前她所受的痛苦,都不算真正的痛苦,现在才算是真正
的了。她又觉悟人类精神的痛苦,远在肉体之上。而最大的精神痛苦,则为
一个自爱的人“外惭清议,内疚神明”的自谴——她得罪了五四的“理性女
神。”
奇怪的是:她对那些鄙视她的同学,并不怨恨,反而深为佩服。原来
她自己心胸窄狭,虽不能慕善若渴,却疾恶如仇。她认为中国军阀横行,贪
污遍地,政治永远不上轨道,大都由于同胞没有善恶是非之辨纵容出来的。
换言便是中国人是太麻木,太冷淡,对于罪恶,太不知运用“正义的裁制”
了。现在同学们觉得她做的事不对,便这样热烈的仇恨她,这足以证明他们
的血还是很热,他们的正义感还是很丰富;这足以证明中国人心并没有死,
中国前途还是有办法。每逢同学们所加于她的刺激愈深,她愈为中国前途庆
幸,而暗自欣慰。这个热爱祖国的杜小姐,这时候竟像患了什么受虐狂,说
来可笑,其实可怜。
但人格被人怀疑,对她究竟是一种难于忍受的锐利的痛苦。她恨不得
将胸臆间那颗煎熬得炭般焦黑,扎刺得百孔千疮的心肝,掬将出来给他们看,
对他们说:“我固然是五四叛徒,我承认我是错了,可是那也无非为了我的
母亲。‘观过知仁,’你们也应该原谅我一点,何苦这样逼迫我呢!”
她常常幻想与那姓牛的一同乘船航海,船不幸触礁,樯摧帆破,看看
要沉没了。船长下令放下救生艇,循例让妇孺先登,醒秋一定把自己的位置
让给那姓牛的,然后含着微笑,一任狂涛吞没了自己。她又常常盼望能在某
种机会里,牺牲生命,代替几个素为她所钦仰的中国伟人的死——譬如孙中
山先生,胡适之先生等,次于他们几等的也行,但必须是有价值,对中国有
贡献的。这正像一个为恋爱而发狂的少年,每日盼望他所爱美人家中发生大
火,他将奋不顾身教她出来,对她表示自己的勇敢和爱情的真挚。
她前一种想法,并非发自耶稣所训爱仇的美德,后一种想法,也非出
于舍生救人的侠心,无非想借此表白自己人格原是皎洁光明,不如他们之所
设想而已。这还是一种自私心理。可是,我们的杜醒秋小姐,本来不是圣徒,
一个青年像她这末爱重人格,甚至愿以性命证明,也算颇为难得吧。

这些矛盾杂乱的思想,像一条毒蛇在不断啮咬着她的心肝,像一个吸
血鬼似的吸枯她的精血,像一股阴火,暗地里在焚灼她的脏腑,简直可以缩
短她二十年的生命。她的健康日益损失了,头脑变成了呆屯屯的,记忆力好
像完全消失,在中法学院虽每周随班听课几小时,却丝毫不能领会。学院空
气既对她如此恶劣,不如还是迁回伯克莱宿舍,专在艺术学校上课吧。但她
每到艺校,手里拈着炭笔,呆呆望着石膏模型,一整天也不画一笔。连教授
看了她那副垂头丧气的神情,都觉得有点奇怪。因此她这半年以来,法文固
没有学得一句,绘画也未曾学得半点,艺校几次小考,她都不能升班。
这些矛盾杂乱的思想,像一条毒蛇在不断啮咬着她的心肝,像一个吸
血鬼似的吸枯她的精血,像一股阴火,暗地里在焚灼她的脏腑,简直可以缩
短她二十年的生命。她的健康日益损失了,头脑变成了呆屯屯的,记忆力好
像完全消失,在中法学院虽每周随班听课几小时,却丝毫不能领会。学院空
气既对她如此恶劣,不如还是迁回伯克莱宿舍,专在艺术学校上课吧。但她
每到艺校,手里拈着炭笔,呆呆望着石膏模型,一整天也不画一笔。连教授
看了她那副垂头丧气的神情,都觉得有点奇怪。因此她这半年以来,法文固
没有学得一句,绘画也未曾学得半点,艺校几次小考,她都不能升班。
她的婚姻问题固然不易解决,但也可以用缓兵之计来推托,又何必采
取信教这一着呢?
她之和白朗种种执拗,无非是这些理由之所逼迫。不过白朗又何能了
解她的隐衷,她见醒秋领洗以后,德行不惟没有进步,反而比前堕落,她只
有失望,只有忧愁,几回痛哭流涕劝她,竟不能教她心回意转。
不过有一件事倒可以证明醒秋和白朗交情之深固。有一晚,白朗到她
房里来,眉峰双锁,满脸殷忧之色。醒秋问她缘故,白朗起初不肯说,逼问
再三,才叹了一口气说道:“昨日马丹瑟儿写信告诉我,说她恍惚听见中法
学院的同学因你迷信宗教,要发传单声讨你,逼你宣布出教;否则便逼你返
国。醒秋,你的难星临头了!但是我们天主教徒都不免要遭逢横逆的,横逆
是我们锻炼信德的烈火,我们应当顺受它。我亲爱的醒秋,你须勇敢地支持
这个攻击,万不可负了初心,背叛天主呀!”
醒秋口中虽说不怕,心里的焦急,却也非同小可。她久知同学们对她
不善,对她将有举动,却没想到发生这末快。她那晚上床之后,再也不能入
梦。她耳畔恍惚听见千百种辱骂的声音,眼前好像涌现无量数宣布她罪状的
檄文,一身几乎被耻辱压得粉碎;更怕这项攻击之词,传到中国,使师友为
她惋惜,父母为她含羞。她愈想愈急,急得没有找寻处,倒想起她的救主来
了。她除了祈求神救她,更没有别的方法了。她桌上原摆了白朗给她的一个
小小带着耶稣受难像的十字架,她便起来跪在像下祈祷,她说:“仁慈的救
主!请你展施你的神力,援救我吧。要是那攻击真的实现,我是没有勇气生
存下来的了!我是非死不可的了!我为你受了那末多的痛苦——这苦痛的确
为我有生以来所受的第一次,甚至可以说很少有个生人受苦像我之大的。你
还能不可怜我,援救我么?主呀,你是仁慈的,你是全能的,救我呀,救我
呀,我已经苦得要死了,不能再支持这个重大的打击了。”
她自皈依神以来,信仰的心,永远没有那晚的热烈恳切,她把那苦像
放在床前小几上,忧火煎心,不能成寐,不时便起身合掌祈祷。那一晚,她
至少祈祷了五十次。
耶稣受难的前夜,在榄橄园中极惨痛的祈祷,汗血流到地上,他曾说:
“父啊!假如你愿意,请不要将这苦杯给我。”醒秋想避免她的苦杯,祈祷
的迫切,也有些和耶稣相像。不过耶稣又接着说道:“——但不要照我的意
思,要照你的意思。”这两句话醒秋无论如何,是不肯说的,她只有她自己
要紧。她的祈祷也不像祈祷,只似一个娇惯的孩子,要求父亲一件事,死命
抓住他,非得到他的允许,不肯放手。

她一夜没有安睡,次日又忧愁了一天。傍晚白朗又来看她,见她颜色
憔悴,知道她也心里不大平安。但白朗的脸色,也不见得比醒秋好看,她也
替醒秋担着心事。白朗的信心,最为坚固,每愿意为宗教牺牲,以性命来光
荣天主。她也曾以此鼓励醒秋。但今日见醒秋陷于困难,她又有“我虽不杀
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之感。这时一切宗教问题,都已束之高阁,白朗所对
于醒秋的,止有最真挚的人类同情之流露,和人性的哀怜。她恨不得化身为
醒秋,好担当她的苦难。但她究竟是忠实的信徒,以为背教的罪,比死还大。
她既怕醒秋因背教而陷于万劫不复的罪戾,又不忍眼见她之受此委屈,所以
她真弄得肠回九曲,不知如何才好。
她一夜没有安睡,次日又忧愁了一天。傍晚白朗又来看她,见她颜色
憔悴,知道她也心里不大平安。但白朗的脸色,也不见得比醒秋好看,她也
替醒秋担着心事。白朗的信心,最为坚固,每愿意为宗教牺牲,以性命来光
荣天主。她也曾以此鼓励醒秋。但今日见醒秋陷于困难,她又有“我虽不杀
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之感。这时一切宗教问题,都已束之高阁,白朗所对
于醒秋的,止有最真挚的人类同情之流露,和人性的哀怜。她恨不得化身为
醒秋,好担当她的苦难。但她究竟是忠实的信徒,以为背教的罪,比死还大。
她既怕醒秋因背教而陷于万劫不复的罪戾,又不忍眼见她之受此委屈,所以
她真弄得肠回九曲,不知如何才好。
白朗抱住她,很亲爱地,温柔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吻,说道:..
“——但是,我亲爱的孩子,我怕你力量薄弱,背不起这个十字架啊!”
醒秋被白朗一吻,感激她的心,忽然沦肌浃骨,好像眼前去为天主死,
也是心甘情愿。
她慨然说道:“我们交个朋友,尚须有始有终,何况对天主呢?我是要
终身忠于天主的了。
白刃可蹈,信仰不可改,好朋友,你千万不要为我忧虑。”
白朗听了她这番话,又悲又喜,又亲她道:“——你能够这样,我是十
分安慰了。可怜的孩子,我只有祈求好天主保佑你。”
那晚白朗回家,醒秋送她,一直送到虹河桥上。两岸楼台,都已隐于
晚霭之中,落日的光辉,斜射水面,深蓝色的桥影,在金波间容与动荡。虽
然时在寂寞的残冬,晚景还是明丽如画。醒秋携了白朗的手在桥上走着时,
朔风飒飒,吹动她的短发,她满脸凛然,显露强毅不屈的精神,儿时的蛮野,
这时候化成一股英气。这时就是有一师兵士举枪对着她,逼她说出“背教”
二字,也决然不可得的了。
    
第十五章 巴黎圣心院
巴黎城内很偏僻的一隅,有一座蒙马特尔(Motmartre)山,
译意念“殉道山”,那山地势高峻,草树蒙密,游人于数十里外,便可以望
见山顶一座白石砌成的大圣堂。三个圆锥形的钟楼——其实连后面的钟楼不
止三个——品字式的高下排列着,有时被晚霞染成黄金色,有时被皎月涂上
一层银,有时雨后如絮的流云,懒洋洋地结伴于楼尖游过,有时深沉的夜里,
繁星在它们金眉毛下,闪动明眸,互相窃窃私语,赞美这灵宫的伟大。但无
论风雨晦明,气象变化,这座巍峨雄壮的建筑,永远屹立在那里,永远像白
玉楼台似的在蔚蓝天空里闪耀。
这圣堂真算得上界清都的缩写,也算是永恒的象征,原来它就是巴黎
有名的圣心院(LeSacr.. éCocurdeParis)。

假如你远望这圣堂,觉得不满足,你可以走到蒙马特尔山脚下,沿着
螺旋形的石级,蜿蜒曲折,达于山岭。那时这座近五十年世界艳称的大建筑,
就全部涌现于你的眼前了。
假如你远望这圣堂,觉得不满足,你可以走到蒙马特尔山脚下,沿着
螺旋形的石级,蜿蜒曲折,达于山岭。那时这座近五十年世界艳称的大建筑,
就全部涌现于你的眼前了。
百十余年前,法国有一位修女,名叫马格来特,屡次蒙耶稣示兆,教
她作恭敬圣心的宣传。据说修女所见耶稣圣心,有一圈荆棘围着,表示他为
世人忍受的痛楚。这灵迹传扬后,各处修院,均建小堂供奉圣心。路易十五
在位时曾想以国家财力,建设大规模的圣心院,但没有实行而死。路易十六
即位,屡思绍述父志,也荏苒未果。大革命爆发后,路易被囚狱中,在狱时
曾许愿建堂,而不久即死于断头台,那所许的愿也成了泡影了。一八九○年
法普战争之后,法国国会提议建筑一个大圣堂,即以法兰西奉献于耶稣圣心。
一八七五年举行奠基礼,一八九一年开工,至一九一四年因大战之故,停止
工作,直到一九一九年十月方才全部落成。这座圣心院系十二世纪的拜占庭
(byzantin)式,为名建筑家保禄阿巴蒂(PaulAbadic)
所设计建立。圣堂的规模,极为宏大,中间一座主要钟楼的圆顶,自地基量
起,高八十三米突,连着顶上的十字架,便高到九十八米突以外了。
巴黎大圣堂不下十余处,而巴黎圣母院尤为历史上著名的巨构。但那
十六世纪峨特(gotbique)式的建筑,专以雕镂精致,结构玲珑见
长,望过去究竟觉得它秀丽有余,雄浑不足。而且圣母院距今已有三四百年,
砖石颜色非常黯淡凋敝,缺乏美观,内部光线尤不充足,圣心院同它相比,
似乎有后来居上之势。谓该院为巴黎第一大圣堂,想不算是过誉之词。
这圣心院前面,三座穹形的大门,其工程之大,先令人震惊。门各高
数丈,广半之,完全以紫铜铸成。雕镂着宗教上的故事,人物数百,须眉毕
显,奕奕如生。进了大门,便是正殿,四排大理石文柱,列成十字架形,这
是圣堂普通的款式,圣心院当然也不能独异。殿内墙壁,金碧焕然,地上铺
满彩色花砖,富丽堂皇中仍有湛深高远的意味。殿的广大宏深,举全法圣堂,
无与伦比。人们置身殿中,如落于深谷,无论什么伟大人物,立于文柱之前,
自然会感到自己的渺小,无论什么狂傲浮夸的流辈,到此也要气焰顿减,肃
然生其敬神之心。
堂中不绝地有各国参观人士的脚迹,天主教的信徒,来此祈祷者也是
终日不断。在这个时代,居然还有这许多信仰宗教的人,这也是教人难以索
解之事。他们若不是有神经病,定然是他们脊梁上负有一个古旧幽灵。
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初,正是一个大动摇的时代,科学昌明,达于
极点,新思潮风起云涌,重新估定旧日道德法律的价值,扫荡了习惯的障碍,
打破了因袭思想的束缚,使人民高唱自由之歌,大踏步向解放的道路上走去,
已经是盛极一时了!而科学最大的成绩,是向宗教下总攻击令,推倒神的威
权,否认来生的观念。生物学家告诉我们:生命不过是生物学上一件事实,
人生原没有真正的价值与意义。唯物论告诉我们:世界根本没有灵性的存在,
止有物质的运动,不但下等动物是机械,就是称为万物之灵的人,也是机械
的。人与动物之间,只有程度的差异,没有性质的区别,便是人与木石无性
灵的东西的相比,也不过程度的高下而已。定命论告诉我们:意志不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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