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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其人,其事,及其时代》作者:一丁

_7 一丁(当代)
  后来《新青年》的团体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他依然在沙漠中走来走去,只因为成了游勇,布不成阵,所以技术虽然比前好,思路也较少拘束,战斗的意气却冷得不少,于是结印这时期的作品,就命名为《徬徨》。
  此后能称之为创作的,尚有《野草》、《故事新编》、《朝花夕拾》三种,却不能算做小说。
  鲁迅纪念独秀先生,为的他最着力催促他做小说,作人的《回想录》说:
   “我们与仲甫的交涉,与其说是功课上,倒还不如文字上为多,便是都与《
新青年》有关系的,所以从前发表的一篇‘实庵的尺牍’,共总十六通,都是如
此,申第十二是一九二零所写的,末尾有一行道 :
   “‘鲁迅兄做的小说,我实在五体投地的佩服。’在那时候,他还只看得《
孔乙己》和《药》这两篇,就这样说了,所以他的眼力是很不错的。九月来信又
说:
   “‘豫才兄做的小说,实在有集拢来重印的价值,请你问他倘若以为然,可
就《新潮新青年》剪下自行订正,寄来付印。’等到《呐喊》在一九二一年的年
底编成,第二年出版,这已经在他的说话的三年之后了。”
  鲁迅的小说,虽说深得陈独秀的赏识,但在《新青年》发表的,为数不过五篇,最出名的《阿Q正传》,发表在《晨报副刊》上,《新青年》已经在分裂了,在往后几年,这古战场的情景中,只有鲁迅几个人在支撑着由《新青年》开始创导的新文化运动的余绪,这时以后到鲁迅南下(一九二六年)的期间,鲁迅和许多年青人在一起,确实做了许多事,如《语丝》和《莽原》的创刊,“未名社”的出版多种文学译著,以及对章士钊的斗争等;尤其是三·一八事件中凌厉无前横扫千军的一枝铁笔,使“正人君子”无所遁形。这几年确实可说是鲁迅的时代。他像一支火把,其余的都是爝火。惟有从这时起,他才真真正正的成了一个文化斗士。
  对于《阿Q正传》的批评多得很,但我们应该听鲁迅自己所说的。
   “阿Q的影象,在我心目中似乎确已有了好几年,但我一向毫无写他出来的
意思。经这(按:孙伏园)一提,忽然想起来了,晚上便写了一点,就是第一章: 序。因为要切‘开心话’这题目,就胡乱加上些不必有的滑稽,其实在全篇里也
是不相称的。署名是‘巴人’,取‘下里巴人’,并不高雅的意思。谁料这署名
又闯了祸了,但我却一向不知道,今年在《现代评论》上看见涵庐(即高一涵)
的《闲话》才知道的。那大略是——
   “……‘我记得当《阿Q正传》一段一段陆续发表的时候,有许多人都栗栗
危惧,恐怕以后要骂到他的头上。并且有一位朋友,当我面说,昨日《阿Q正传》
上某一段仿佛就是骂他自己。因此便猜疑《阿Q正传》是某人作的,何以呢?因
为只有某人知道他这一段私事。……从此疑神疑鬼,凡是《阿Q正传》中所骂的,
都以为就是他的阴私;凡是与登载《阿Q正传》的报纸有关系的投搞人,都不免
做了他所认为《阿Q正传》的作者的嫌疑犯了!到他打听出来《阿Q正传》的作者
名姓的时候,他才知道他和作者素不相识,因此,才恍然自悟,又逢人声明说不
是骂他。’(第四卷第八十九期)
   “我对于这位‘某人’先生很抱歉,竟因我而做了许多天嫌疑犯。可惜不知
是谁,‘巴人’两字很容易疑心到四川人身上去,或者是四川人罢。直到这一篇
收在《呐喊》里,也还有人问我:你实在是在骂谁和谁呢?我只能悲愤,自恨不
能使人看得我不至于如此下劣。
   ……
   “这样地一周一周挨下去,于是乎就不免发生阿Q可要做革命党的问题了。
据我的意思,中国倘不革命,阿Q便不做,既然革命,就会做的。我的阿Q的运
命,也只能如此,人格也恐怕并不是两个。民国元年已经过去,无可追踪了,但
此后倘再有改革,我相信还会有阿Q似的革命党出现。我也很愿意如人们所说,
我只写出了现在以前的或一时期,但我还恐怕我所看见的并非现代的前身,而是
其后,或者竟是二三十年之后。其实这也不算辱没了革命党,阿Q究竟已经用竹
筷盘上他的辫子了。……
   ……
   “先前,我觉得我很有写得‘太过’的地方,近来却不这样想了。中国现在
的事,即使如实描写,在别国的人们,或将来的好中国的人们看来,也都会觉得 Grotesk。我常常假想一件事,自以为这是想得太奇怪了;但倘遇到相类的事实,
却往往更奇怪。在这事实发生以前,以我的浅见寡识,是万万想不到的。
   “大约一个多月以前,这里枪毙一个强盗,两个穿短衣的人各拿手枪,一共
打了七枪。不知道是打了不死呢,还是死了仍然打,所以要打得这么多。当时我
便对我的一群少年同学们发感慨,说:这是民国初年初用枪毙的时候的情形;现
在隔了十多年,应该进步些,无须给死者这么多的苦痛。北京就不然,犯人未到
刑场,刑吏就从后脑一枪,结果了性命,本人还来不及知道已经死了呢。所以北
京究竟是‘首善之区’,便是死刑,也比外省的好得远。
   “但是前几天看见十一月二十三日的北京《世界日报》,又知道我的话并不
的确了,那第六版上有一条新闻,题目是《杜小栓子刀铡而死》,共分五节,现
在撮录一节在下面——
   “杜小栓子刀铡余人枪毙 先时,卫戍司令部因为从了毅军各兵士的请求,决
定用‘枭首刑’,所以杜等不曾到场以前,刑场已预备好了铡草大刀一把了。刀
是长形的,下边是木底,中缝有厚大而锐利的刀一把,刀下头有一孔,横嵌木上, 可以上下的活动,杜等四人入刑场之后,由招扶的兵士把杜等架下刑车,就叫他
们脸冲北,对着已备好的刑桌前站着。……杜并没有跪,有外右五区的某巡官去
问杜:要人把着不要?杜就笑而不答,后来就自己跑到刀前,自己睡在刀上,仰
面受刑,先时行刑兵已将刀抬起,杜枕到适宜的地方后,行刑兵就合眼猛力一铡, 杜的身首,就不在一处了。当时血出极多。在旁观跪等枪决的宋振山等三人,也
各偷眼去看,中有赵振一名,身上还发起颤来。后由某排长拿手枪站在宋等的后
面,先毙宋振山,后毙李有三、赵振,每人都是一枪毙命。……先时,被害程步
墀的两个儿子忠智、忠信,都在场观看,放声大哭,到各人执刑之后,去大喊:
爸!妈呀!你的仇已报了!我们怎么办哪?听的人都非常难过,后来由家族引导
着回家去了。
   “假如有一个天才,真感着时代的心搏,在十一月二十日发表出记叙这样情
景的小说来,我想,许多读者一定以为是说着包龙图爷爷时代的事,在西历十一
世纪,和我们相差将有九百年。
   “这真是怎么好……。”
  《阿Q正传》有法文和英文译本,但鲁迅只给俄文译本写有《序》和《自叙传略》,这序对于怎样写这篇小说,又有不同于上面的说明。
   “我虽然已经试做,但终于自己还不能很有把握,我是否真能够写出一个现
代的我们国人的魂灵来。别人我不得而知,在我自己,总仿佛觉得我们人人之间
各有一道高墙,将各个分离,使大家的心无从相印。这就是我们古代的聪明人,
即所谓圣贤,将人们分为十等,说是高下各不相同。其名目现在虽然不用了,但
那鬼魂却存在,并且,变本加厉,连一个人的身体也有了等差,使手对于足也不
免视为下等的异类。造化生人,已经非常巧妙,使一个人不会感到别人的肉体上
的痛苦了,我们的圣人和圣人之徒却又补了造化之缺,并且使人们不再会感到别
人的精神上的痛苦。
   “我们的古人又造出了一种难到可怕的一块一块的文字;但我还并不十分怨
恨,因为我觉得他们倒并不是故意的。然而,许多人却不能借此说话了,加以古
训所筑成的高墙,更使他们连想也不敢想。现在我们所能听到的不过是几个圣人
之徒的意见和道理,为了他们自己;至于百姓,却就默默的生长,萎黄,枯死了, 象压在大石底下的草一样,已经有四千年!
   “要画出这样沉默的国民的魂灵来,在中国实在算一件难事,因为,已经说
过,我们究竟还是未经革新的古国的人民,所以也还是各不相通,并且连自己的
手也几乎不懂自己的足。我虽然竭力想摸索人们的魂灵,但时时总自憾有些隔膜。 在将来,围在高墙里面的一切人众,该会自己觉醒,走出,都来开口的罢,而现
在还少见,所以我也只得依了自己的觉察,孤寂地姑且将这些写出,作为在我的
眼里所经过的中国的人生。
   “我的小说出版之后,首先收到的是一个青年批评家的谴责;后来,也有以
为是病的,也有以为滑稽的,也有以为讽刺的;或者还以为冷嘲,至于使我自己
也要疑心自己的心里真藏着可怕的冰块。……”
  对于鲁迅小说各式各样的批评,我们完全不去理会,只有作者自己的表达,说明,才能使读者对他的小说有真正的理解,同时也显出小说本身所具有的价值。按照鲁迅所说,《阿Q正传》确实说中了许多人的阴私,也刺中了许多人的灵魂。这许多人也许不是阿Q,而是赵太爷,假洋鬼子,和以阿Q的精神胜利法自我安慰的人。
  鲁迅认为要革命不免有阿Q式的革命党。
  革命成功后,屈服于旧势力,让旧势力篡夺革命果实,那么这种自以为创造了革命的革命党,就是阿Q。
  阿Q的时代背景,当然是辛亥革命,我们已谈过鲁迅在辛亥革命前后的经历,像绍兴一地那样所发生的政治上的迅速变化,正在全中国到处发生。这个革命很快使人失望,鲁迅只能浮沉在北京的官僚层中,躲在会馆里抄着古书古碑,麻醉自己。于是阿Q的形象,在他脑中逐渐的形成,这是由时代的影子浓缩成的,而它又逐渐的变成了沉默的国民的灵魂。
  但阿Q究竟盘上了辫子,这也证明革命并不是完全白费的,这就是鲁迅的进化观点。
  鲁迅又认为未来的二三十年,仍是阿Q的时代。
  鲁迅的预见不无理由,而且历史正是如此证明的。
  辛亥革命过去了,一九二七年又发生了革命,结果仍是新的赵太爷,新的假洋鬼子们篡夺了革命,失败了的革命党仍是阿Q式的,他们把失败当做胜利,把革命说做“革命向更高阶段的发展”,于是进行了绝望的广州暴动。有一个著名的革命家说,“这是挨打之后的磨拳擦掌”,阿Q!一九四九年全中国解放了,但革命党宣布这是新民主主义革命的成功,新的资本主义发展至少还有二十年,可是不到三年,资本主义的“五毒”上身了,革命以后的农民说:“这样下去,不是又要走老路了吗?”于是连续进行“三反”、“五反”、“公私合营”,以至“社会主义改造”,最后不得不承认这个革命其实是“不断革命”,这也确实是阿Q式的。
  有人要把写阿Q时代的鲁迅捧做革命家,和李大钊并列,好似《新青年》后期,鲁迅和李大钊才是前进的人,这是滥言妄语。鲁迅确实可以说得是一个前进的斗士,但他只是个彻底的民主主义者,他受十月革命的影响,但怀疑这个革命(《答国际文学社问》),所以他不可能进而成为一个社会主义者,与陈独秀李大钊并列(人家不提陈独秀,因为他以后加入了托派),正是这一点,他的前进止于“呐喊”,向前一步,他更徬徨了,而且他看得前途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呢!
  鲁迅转抄了“杜小栓子刀铡而死”的故事,他着急地叫喊“这真是怎么好……”已经不是写阿Q时那样的只是嘲弄式的悲哀了!这样的故事我们可以续写下去,文化大革命中种种形式的公审,向人民低头认罪的故事,已有红卫兵的记录斑斑可考,可是下面的真实故事则是从未见过著录的。
  宗法社会早已消灭了,但是宗法社会的意识仍残存在中国的乡村里,譬如赵家村和李家村的地主经过多次的斗争,本已蜕化为普通的农民,但仍背着“地主”这个历史性的黑名。文化大革命时,赵家村的红卫兵赶到李家村把姓李的地主杀了,接着李家村的红卫兵为了报复又去杀赵家村的地主,所谓地主的孑遗就是这样消灭净尽的。红卫兵又强迫地主的儿女杀自己的地主父母,结果有几个地主儿女联合起来在几条村内摸黑杀死了十一个干部和红卫兵,上山去了。
  “这真是怎么好!”
  一定会有人说我造谣。我是从一个游水逃来的过去的红卫兵口中听来的,这个红卫兵小腹上有一个前后洞穿的弹道疤痕,他们起来要揪“军中一小撮走资派”时给人民解放军枪伤的,那时文化大革命已接近尾声,全部红卫兵都受到镇压了。
*      *      *
  我们现在要回头谈谈鲁迅的生活。
  鲁迅是新台门的肖子,但他已无意重振新台门的家声,他要迁居到北京去,重新安排家计。
   “一九一九年七月十日:约徐吉轩往八道弯看屋。
   “二十三日,午后拟买八道弯罗姓屋,同原主赴警察总厅报告。
   “二十六日,为二弟及眷属租定间壁王氏房四大间,付泉卅三元。
   “八月二日,午后往西直门内横桥巡警分驻所问屋事。
   “十日,午后二弟,二弟妇、丰、谧、蒙及重久君自东京来,寓间壁王宅内。
   “十八日,午后往市政公所验契。
   “十九四,上午往浙江兴业银行取泉。买罗氏屋成。晚在广和居收契并先付
见泉一千七百五十元,又中保泉一百七十五元。
   “九月三日,下午得三弟信并汇券千。
   “六日,午后二弟领得买屋凭单来。
   “十九日,夜得三弟信并泉六百。
   “十月五日,午后往徐吉轩寓,招之同往八道弯,收房九间,交泉四百。
   “六日,午后往警察厅报告修理房屋事。
   “十一日,午后往洪桥警察分驻所验契。
   “十九日,上午同重君,二弟、二弟妇及丰、谧、蒙同游农事试验场,至下
午归,并顺道视八道弯宅。
   “十一月四日,下午同徐吉轩往八道弯,会罗姓并中人等,交与泉一千三百
五十,收房屋讫。
   “十三日,上午托齐寿山假他人泉五百,息一分三厘,期三月。在八道弯宅
置水道,付工值银八十元一角。水管经陈姓宅,被索去假道之费三十元,又居间
者索去五元。
   “二十一日,上午与二弟眷属俱移入八道弯宅。
   “二十六日,上书请归省。
   “二十九日,午后付木工泉百七十五,波黎泉四十。凡修缮房屋之事略备具。
   “十二月一日,晨至前门乘京奉车,午抵天津。
   “二日,夜抵上海。
   “三日,午抵杭州。
   “四日,晚抵绍兴城,即乘轿回家。
   “十九日,晚传叔祖母治馔饯行,随母往,三弟亦偕。
   “二十一日,夜理行李粗毕。
   “二十二日,与三弟等同至消摇漊扫墓,晚归。
   “二十四日,下午以舟二艘奉母偕三弟及眷属,携行李发绍兴。蒋王田叔来
送。夜灯笼焚,以手按灭之,伤指。
   “二十九日,下午俱到家。”
  根据上面摘录的《日记》,八道弯的房屋,经之营之,皆鲁迅一人亲力亲为。新台门的房子公共出售后分回的钱,鲁迅自己的钱,借贷的钱,合起来才付清屋价装修费用。他又亲自去绍兴接眷,克尽了作为一家之主的责任。
  他从此和亲切的故乡脱离了,但这故土,这人情,这生活、这时代,永远活生生地再现在他的小说和回忆中,我们只举出故乡一篇为例。
   “我冒了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
   “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
响,从篷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 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
   “阿!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
   “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但要我记起他的美丽,说
出他的佳处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仿佛也就如此。于是我自己解释说: 故乡本也如此,--虽然没有进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凉,这只是我自己心情
的改变罢了,因为我这次回乡,本没有什么好心绪。
   “我这次是专为了别他而来的。我们多年聚族而居的老屋,已经公同卖给别
姓了,交屋的期限,只在本年,所以必须赶在正月初一以前,永别了熟识的老屋, 而且远离了熟识的故乡,搬家到我在谋食的异地去。
   “第二日清早晨我到了我家的门口了。瓦楞上许多枯草的断茎当风抖着,正
在说明这老屋难免易主的原因。几房的本家大约已经搬走了,所以很寂静。我到
了自家的房外,我的母亲早已迎着出来了,接着便飞出了八岁的侄儿宏儿。
   “我的母亲很高兴,但也藏着许多凄凉的神情,教我坐下,歇息,喝茶,且
不谈搬家的事。宏儿没有见过我,远远的对面站着只是看。
   “但我们终于谈到搬家的事。我说外间的寓所已经租定了,又买了几件家具, 此外须将家里所有的木器卖去,再去增添。母亲也说好,而且行李也略已齐集,
木器不便搬运的,也小半卖去了,只是收不起钱来。
   “‘你休息一两天,去拜望亲戚本家一回,我们便可以走了。’母亲说。
   “‘是的。’
   “‘还有闰土,他每到我家来时,总问起你,很想见你一回面。我已经将你
到家的大约日期通知他,他也许就要来了。’
   “这时候,我的脑里忽然闪出一幅神异的图画来:……
   “现在我的母亲提起了他,我这儿时的记忆,忽而全都闪电似的苏生过来,
似乎看到了我的美丽的故乡了。我应声说:
   “‘这好极!他,——怎样?……’
   “‘他?……他景况也很不如意……’母亲说着,便向房外看,‘这些人又
来了。说是买木器,顺手也就随便拿走的,我得去看看。’
   “母亲站起身,出去了。门外有几个女人的声音。我便招宏儿走近面前,和
他闲话:问他可会写字,可愿意出门。
   “‘我们坐火车去么?’
   “‘我们坐火车去。’
   “‘船呢?’
   “‘先坐船……’
   “‘哈!这模样了!胡子这么长了!’一种尖利的怪声突然大叫起来。
   “我吃了一吓,赶忙抬起头,却见一个凸颧骨,薄嘴唇,五十岁上下的女人
站在我面前,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
仃的圆规。
   “我愕然了。
   “‘不认识了么?我还抱过你咧!’
   “我愈加愕然了。幸而我的母亲也就进来,从旁说:
   “‘他多年出门,统忘却了。你该记得罢,’便向着我说,‘这是斜对门的
杨二嫂,……开豆腐店的。’
   “哦,我记得了。我孩子时候,在斜对门的豆腐店里确乎终日坐着一个杨二
嫂,人都叫伊‘豆腐西施’。但是擦着白粉,颧骨没有这么高,嘴唇也没有这么
薄,而且终日坐着,我也从没有见过这圆规式的姿势。那时人说:因为伊,这豆
腐店的买卖非常好。但这大约因为年龄的关系,我却并未蒙着一毫感化,所以竟
完全忘却了。然而圆规很不平,显出鄙夷的神色,仿佛嗤笑法国人不知道拿破仑, 美国人不知道华盛顿似的,冷笑说 :
   “‘忘了?这真是贵人眼高……’
   “‘那有这事……我……’我惶恐着,站起来说。
   “‘那么,我对你说。迅哥儿,你阔了,搬动又笨重,你还要什么这些破烂
木器,让我拿去罢。我们小户人家,用得着。’
   “‘我并没有阔哩。我须卖了这些,再去……’
   “‘阿呀呀,你放了道台了,还说不阔?你现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门便是八
抬的大轿,还说不阔?吓,什么都瞒不过我。’
   “我知道无话可说了,便闭了口,默默的站着。
   “‘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钱,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愈是一毫不肯放松,便
愈有钱……’圆规一面愤愤的回转身,一面絮絮的说,慢慢向外走,顺便将我母
亲的一副手套塞在裤腰里,出去了。
   “此后又有近处的本家和亲戚来访问我。我一面应酬,偷空便收拾些行李,
这样的过了三四天。
   “一日是天气很冷的午后,我吃过午饭,坐着喝茶,觉得外面有人进来了,
便回头去看。我看时,不由的非常出惊,慌忙站起身,迎着走去。
   “这来的便是闰土。虽然我一见便知道是闰土,但又不是我这记忆上的闰土
了。他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圆脸,已经变作灰黄,而且加上了很深的
皱纹;眼睛也像他父亲一样,周围都肿得通红,这我知道,在海边种地的人,终
日吹着海风,大抵是这样的。他头上是一顶破毡帽,身上只一件极薄的棉衣,浑
身瑟索着;手里提着一个纸包和一支长烟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记得的红活圆实的
手,却又粗又笨而且开裂,像是松树皮了。
   “我这时很兴奋,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是说:
   “‘阿!闰土哥,——你来了?……’
   “我接着便有许多话,想要连珠一般涌出:角鸡、跳鱼儿,贝壳,猹,……
但又总觉得被什么挡着似的,单在脑里面回旋,吐不出口外去。
   “他站住了,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他的态
度终于恭敬起来了,分明的叫道:
   “‘老爷……’
   “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 我也说不出话。
   “他回过头去说:‘水生,给老爷磕头。’便拖出躲在背后的孩子来,这正
是一个廿年前的闰土,只是黄瘦些,颈子上没有银圈罢了。‘这是第五个孩子,
没有见过世面,躲躲闪闪……’
  “母亲和宏儿下楼来了,他们大约也听到了声音。
   “‘老太太。信是早收到了。我实在喜欢的了不得,知道老爷回来……’闰
土说。
   “‘阿,你怎的这样客气起来。你们先前不是哥弟称呼么?还是照旧:迅哥
儿。’母亲高兴的说。
   “‘阿呀,老太太真是……这成什么规矩。那时是孩子,不懂事……’闰土
说着,又叫水生上来打拱,那孩子却害羞,紧紧的只贴在他背后。
   “‘他就是水生?第五个?都是生人,怕生也难怪的;还是宏儿和他去走走。 ’母亲说。
   “宏儿听得这话,便来招水生,水生却松松爽爽同他一路出去了。母亲叫闰
土坐,他迟疑了一回,终于就了坐,将长烟管靠在桌旁,递过纸包来,说:
   “‘冬天没有什么东西了。这一点干青豆倒是自家晒在那里的,请老爷……’
   “我问问他的景况。他只是摇头。
   “‘非常难。第六个孩子也会帮忙了,却总是吃不够……又不太平……什么
地方都要钱,没有定规……收成又坏。种出东西来,挑去卖,总要捐几回钱,折
了本;不去卖,又只能烂掉……’
   “他只是摇头;脸上虽然刻着许多皱纹,却全然不动,仿佛石像一般。他大
约只是觉得苦,却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时,便拿起烟管来默默的吸烟了。
   “母亲问他,知道他的家里事务忙,明天便得回去;又没有吃过午饭,便叫
他自己到厨下炒饭吃去。
   “他出去了;母亲和我都叹息他的景况: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
绅,都苦得他像一个木偶人了。母亲对我说,凡是不必搬走的东西,尽可以送他
,可以听他自己去拣择。
   ……
   “又过了九日,是我们启程的日期。闰土早晨便到了,水生没有同来,却只
带着一个五岁的女儿管船只。……
   “我们的船向前走,两岸的青山在黄昏中,都装成了深黛颜色,连着退向船
后梢去。
   “宏儿和我靠着船窗,同看外面模糊的风景,他忽然问道:
   “‘大伯!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你怎么还没有走就想回来了。’
   “‘可是,水生约我到他家玩去咧……’他睁着大的黑眼睛,痴痴的想。
   “我和母亲也都有些惘然,于是又提起闰土来。……
   “老屋离我愈远了;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
留恋。我只觉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那西瓜
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来十分清楚,现在却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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