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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其人,其事,及其时代》作者:一丁

_6 一丁(当代)
   “‘他旋转身子去,对了书桌,只见蒙着一层尘,再转过去看纸窗,挂着的
日历上,写着两个漆黑的隶书:廿七。’……
  鲁迅的笃于家庭感情,不只对作人如此,对两个弟妇,和作人建人的孩子都是如此。《日记》上这种关心随处可见。在小说《呐喊》中,《兔和猫,鸭的喜剧》所写的孩子们,仲密太太,三太太,一望而知是他们一家人的写照,他写得如此娓娓动人!
北京生活(二)——新青年——语丝——未名社
  袁世凯的帝制梦成空,于一九一六年六月,且以身殉后,曾任教育总长的蔡元培,就任了北大校长,而且延揽了陈独秀做文科学长。陈独秀早已在编辑一本《青年杂志》,这是《新青年》的前身,文字用文言,并没有什么革命的主张,但鲁迅注意到这本杂志,他买了寄给作人。
  钱玄同是鲁迅在东京时的朋友,大家问学于章太炎之门的,有一天,他在绍兴县馆访问了鲁迅,据鲁迅事后说:
   “那时偶或来谈的是一个老朋友金心异,将手提的大皮夹放在破桌上,脱下
长衫,对面坐下了,因为怕狗,似乎心房还在怦怦的跳动。
   “‘你钞了这些有什么用?’有一夜,他翻着我那古碑的钞本,发了研究的
质问了。
   “‘没有什么用’
   “‘那么,你钞他是什么意思呢?’
   “‘没有什么意思。’
   “‘我想,你可以做点文章’
   “我懂得他的意思了,他们正办《新青年》,然而那时仿佛不特没有人来赞
同,并且也还没有人来反对,我想,他们许是感到寂寞了,但是说: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且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热睡的人们, 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 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
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
   “‘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是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是的,我虽然自有我的确信,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
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于是我终于答
应他也做文章了,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记》。”
  查《鲁迅日记》,一九一七年九月二十九日,“得钱玄同信”;十月八日,“钱玄同来”,以后他就是鲁迅的常客了。在《狂人日记》作于一九一八年四月,登载在《新青年》第四卷第五期上,这是用白话作小说的第一篇,以反对吃人的旧礼教为主旨。前乎此,《新青年》已发表了陈独秀胡适关于文学革命的文章,和吴虞反对孔子的文章,对于五四运动尽了推动作用。鲁迅的参加虽然较迟,但一经参加便也成为一员战士,他的杂感和小说,都可以独树一帜。他说:
   “在我自己,本以为现在是已经并非一个切迫而不能已于言的人了,但或者
也还未能忘怀于当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罢,所以有时候仍不免呐喊几声,聊以慰
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至于我的喊声是勇猛或者悲哀,是
可憎或是可笑,那倒是不暇顾及的,但既然是呐喊,则当然须听将令的了,……
因为那时的主将是不主张消极的,至于自己,却也并不愿将自以为苦的寂寞,再
来传染给也如我那青年时候似的正做着好梦的青年。”
  鲁迅自谦在《随感录》中所写的多是小问题,当时的《新青年》正在四面受敌,他所对付的不过是一小部分,“但如果凡我所写,的确都是冷的呢?则它的声明原来就没有,更谈不到中国的病症究竟如何。然而,无情的冷嘲和有情的讽刺相去本不及一张纸,对于周围的感受和反应,又大概是所谓‘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我却觉得周围的空气太寒冽了,我自说我的话,所以反而称之曰‘热风’”。
  鲁迅想用热风去驱除寒冽空气的,在《新青年》之后,他永远坚持着这点,而且热风越吹越烈,但始终是吹吹而已,要真正驱除寒冽的空气,得用革命手段,但鲁迅不是一个革命者。
  《新青年》的大将们,一部分变成了革命者,《新青年》的时代使命一完结,他们便转进到另一个更高更现实也更彻底的阵地;至于另一部分呢,有的停在原地点,以教授终其身;有的学而优则仕,至终做了“过河卒子”。
  《新青年》一共出了九卷,从一九一五年九月至一九二二年七月,过后,便成为中国共产党的理论刊物,与原来的《新青年》实质上完全不同了。第九卷共出六号,鲁迅和《新青年》的关系,维持到九卷一号为止,第四号以后,实质已变,内容尽为有关社会主义的讨论,参加者已多为社会主义者了。这分化是必然的。鲁迅在一九二七年之后,才逐渐成为这方面的同路人。
  俄国的一九零五年革命,影响了鲁迅,使他同情东欧的被压迫民族;一九一七年二月和十月的革命,则影响了中国几辈代广大的知识分子,从理论走向实践,于一九二一年成立了中国共产党。鲁迅虽然从消极转到积极,但他并未积极到成为共产党员,得经过更多的道路,他才放弃他的进化论,接受了阶级斗争论。
  但鲁迅的积极不过是他消极的反面,他的消极甚至走到虚无,他的壮年时代,就是在积极和消极的两种精神互相作用之下渡过的,所以他非常矛盾,简直在过着两重生活。
  鲁迅参加《新青年》之后不久,《新青年》的骨干分子实际上已预兆了分裂,《新青年》是月刊,偏于理论,无法反映当时的政治要求,于是由《新青年》的一部分人发起出版《每周评论》,它是四开的报纸,分四版,有重大事件出增刊,内容分国外大事述评、国内大事述评、社论、随感录、新文艺、文艺时评、国内劳动状况、评论之评论、通讯、读者来论、新刊批评、选论、名著等栏。这份周报影响深远,五四以后各地新出版的刊物,如上海的《星期评论》、长沙的《湘江评论》、成都的《星期日》、杭州的《浙江潮》和《钱江评论》等,都是模仿周报的。
  《每周评论》创刊于一九一八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是陈独秀和李大钊发起的,这两个人后来是共产党一南一北的领导人;撰稿有周作人、高一涵、王光祈、张申府、胡适等。《每周评论》既以评论政治为目的,所以标榜二十年不谈政治的胡适,在二十五期以前只写了四篇关于文学的文章。《每周评论》对于当时的内忧外患,抨击得非常凌厉,北洋政府自然视之为眼中钉,又因日本帝国主义者的侵略剑及履及,直接引致了历史上有名的“五四运动”。一九一九年六月十一日,陈独秀亲自在香厂分发“北京市民宣言”的传单被捕,拘留了八十天,影响到《新青年》和《每周评论》的出版,而且由此发生了内部的分歧。
  《新青年》因陈独秀被捕而停刊四个月,到十一月一日才在上海复刊,这就是第六卷第六号。《每周评论》从二十一期起至二十五期止,全部或大部分报道五四发生的事情,反对日本的侵略,斥责北洋政府卖国,陈独秀李大钊高一涵等以锐利的文笔,对群众起了鼓动、宣传和领导的作用,等到陈独秀被捕,李大钊亡命,编辑责任落在胡适之手上,对于继五四而发生的六三爱国运动,就采取漠不相干的立场;二十六、二十七两期的评论,充塞了“杜威演讲录”之类的学术性文章。
  三十一期的《每周评论》,胡适发表了有名的“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这篇文章是反对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者的宣告,在意识形态上左右派已是分道扬镳了。
  鲁迅对于《每周评论》并未参加,在任何有关当时记载的文字,和纪念鲁迅的文字,连《鲁迅日记》在内都找不出他曾经参加过这一有充分政治作用的杂志的迹象。他在《新青年》登过的文章,收集在《热风》、《呐喊》、《坟》等内的,篇幅不算多,除《狂人日记》较有战斗性,《我之节烈观》,《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提出新的观点外,其他如《孔乙己》、《药》、《风波》、《故乡》等小说,都偏于描写落后的农村生活中小人物的愚昧,照见过去,自然可以洞烛未来,但这种写实主义的小说还是带有消极性的,即使后来最最有名的《阿Q正传》,也是笑中见泪,鞭挞中含有悲哀,和鲁迅当时的生活和精神状态不可分离,这就是他所说的大毒蛇一样缠住他灵魂的寂寞,和在寂寞中反省出来的自己——他“决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正由于此,他在“五四”,“六三”那样的热火朝天的运动中,能一贯保持冷静,继续在补树书屋摩挲他的古碑拓本。
  倒是那时的周作人比较得站在前进的行列,据《回想录》中的记述:
   “《每周评论》预定于十二月十四日创刊,我乃写了‘人的文学’,于十二
月七日脱稿,送了过去,十四日得仲甫回信道:‘大著人的文学做得极好,唯此
种材料以载月刊为宜,拟登入《新青年》,先生以为如何?周刊已批准,定于本
月二十一日出版,印刷所之要求,下星期三即须交稿。文艺时评一栏,望先生有
一实物批评之文。’因此我就改作了一篇‘平民的文学’,是二十日做成的,此
外又写了一篇‘论黑幕’,这两篇文章在《每周评论》第四五两期上登载了出来。 此后在二月十四日又写了‘再论黑幕’,不晓得发表在什么时候……比较得至今
还记得清楚的,是两篇别的文章,因为这些乃是由衷之言,可以说是近于‘言志’ 的东西,这即是‘祖先崇拜’与‘思想革命’ ……
   “‘五四’的情形,因为我不在北京,不能知道;但是一个月之后,遇见‘
六三’事件,我却是亲眼目睹的,有些事情便在《每周评论》上反映了出来。五
四是大学生干预国政运动的开始,所以意义很是重大,六三则是运动的扩大,中
小学生表示同情,援助大学生,出来讲演游行。北洋政府慌了手脚,连忙加以镇
压,可是对于幼小学生,到底不好十分乱来,只好遇见就拘捕起来。那一天下午, 我在北大新造成的第一院,二楼中间的国文系教授室,那时作为教职员联合会办
事室的一间屋里,听说政府捉了许多中小学生拘留各处,最近的北路便是第三院
法科那里,于是陈伯年、刘半农、王星拱和我四人便一同前去,自称系北大代表, 慰问被捕学生,要求进去,结果自然是被拒绝,只在门前站着看了一会儿。三院
前面南北两路断绝交通,隔着水沟(那时北河沿的沟还未填平)的东边空地上聚
集了许多看热闹的男女老幼都有,学生随时被军警押着送来,有的只是十三四岁
的初中学生。走到门前,在门楼上的有些同学,边拍手高呼欢迎他,那看热闹的
人也拍手相应。有的老太婆在擦眼泪,她眼看像她孙儿大的小学生被送进牢门(
虽然这原是译学馆的门)里不见了,她怎能不心酸呢?反动政府对于革命运动的
无理的镇压,不但给予革命者本身,也给予一般民众以最好的训练,使得他们了
解并同情于革命,往往比运动本身更有效力。
   “这一天就在混乱中过去了,第二天是六月四日,下午二时至第二院理科赴
职教员会,没有什么结果,又回至文科,三时半出校,步行至前门内警察所门前, 有学生讲演不能通行,大队军警包围着他们;我们正想挤过去,马队便过来冲散
行人,有一老翁忽然大怒,说我们平民为什么路都不能走,要奔去马队拼命,好
容易由旁人劝止;这一件小事也就可以证明,和平的小市民怎么的被激动而引起
反政府的感情,这全由于北洋政府自己的行动,并不单是学生的讲演所能造成的
。”……
  鲁迅确实没有参加这个运动,他的《日记》:
   “五月四日,星期休息。徐吉轩为父设奠,上午赴吊,并赙三元。下午孙福
源君来。刘半农来,交与书籍两册,是丸善寄来者。
   六月三日晴。下午云。同徐吉轩往护国寺一带看屋。晚大风一阵后,小雨。”
  “五四”过去了,“六三”也过去了,《每周评论》被封,陈独秀系狱未释,李大钊躲避在乡下,《新青年》停顿着。鲁迅在一九一九及二零年两年中没有写杂感文章,他在《热风》题记中说:
   “五四运动之后,我没有写什么文字,现在已经说不清是不做,还是散失消
灭的了。…… ”
  也许他以后在《华盖集》题记上说的话,一样可以说明当时他所以不写什么文字的理由:
   “然而只恨我的眼界小,单是中国,这一年的大事件也可以算是很多的了,
我竟往往没有论及,似乎无所感触。……”
  一九三五年,鲁迅死前的一年,他回忆到北京当年时说:
   “在北京这地方——北京虽然是‘五四运动’的策源地,但自从支持着《新
青年》和《新潮》的人们,风流云散以来,一九二零至二二这三年间,倒显得寂
寞荒凉的古战场的情景。”
  但是《新青年》在停顿了四个月之后,仍然出版了,它转移了阵地,跟随着陈独秀到上海出版。
  第六卷第五号是在北京出版的最后一期,这期是“马克思主义研究专号”,但也登有鲁迅的小说《药》。
  第六号中则登有鲁迅的文章:《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
  从第六卷第一号起,本已成立编委会,由陈独秀、钱玄同、高一涵、胡适、李大钊、沈尹墨,六人轮流主编的。移沪出版之后,这计划当然不能实现,鲁迅并未参加过这种主编职务,但他是参加编辑会的,他在《忆刘半农君》文中说:“《新青年》每出一期,就开一次编辑会,商定下一期的稿件。其时最惹我注意的是陈独秀和胡适之。……”
  《新青年》分裂了,这也就是陈独秀和胡适之的分裂,胡适之既提倡“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和李大钊发生争论,自然一方面撑着杜威实验主义的大旗,一方面抡着马克思主义的棍子,无法合作下去的。但陈独秀并不想独占《新青年》,也许当时意识形态的斗争尚未到剧烈的阶段,所以他们采取调和态度。他于一九二零年十二月十六夜写信给胡适之,高一涵:
   “弟今晚即上船赴粤。此间事都已布置了当,《新青年》编辑部事有陈望道
君可负责,发行部事有苏新甫君可负责。《新青年》色彩过于鲜明,弟近亦不以
为然,陈望道君亦主张稍改内容,以后仍以趋重文学哲学为是;但如此办法,非
北京同人多做文章不可。近几册内容稍稍与前不同,京中同人来文太少,也是一
个重大原因,请二兄切实向京中同人催寄文章。
   “一涵兄与慰慈兄译的‘工业自治’,已成功没有?译成时望寄社中,前成
一段已检存望道兄处(望道兄已移住南阳里二号)。
   “南方颇传胡适之与孟和兄与研究系接近,且有恶评,此次高师事,南方对
孟和颇冷淡;也就是这个原因,我希望诸君宜注意此事。余言俟到粤再谈。弟独
秀十六夜。”
  胡适之提出的答复是:
   “《新青年》‘色彩过于鲜明’,兄言‘近亦不以为然’,但此是已成之事
实,今虽有意抹淡,似亦非易事。北京同人抹淡的功夫决赶不上上海同人染浓手
段之神速。现在想来,只有三个办法。
   “1,听《新青年》流为一种极为有特别色彩之杂志,而另创一个哲学文学的
杂志,篇幅不求多,而材料必求精。我秋间久有此意,因病不能作计划,故不曾
对朋友说。
   “2,若要《新青年》‘改变内容’,非恢复我们‘不谈政治’的戒约,不能
做到。但此时上海同人似不便做此一着,兄似更不便,因为不愿示人以弱。但北
京同人正不妨如此宣言。自九卷一号移到北京来。由北京同人于九卷一号内发表
一个新宣言,略根据七卷一号的宣言,而注重学术思想艺文的改造,声明不谈政
治。
   “孟和说,《新青年》既被邮局停寄,何不暂时停办,此是第三种办法。但
此法与《新青年》的营业,似有妨碍,故不如前两法。
   “总之,此问题现在确有解决之必要。望兄质直答我,并望原谅我的质直说
话。
   “此信一涵、慰慈见过。守常、孟和、玄同三人知道此信的内容,他们对于
前两案办法都赞成,以为都可行。余人我明天通知。适。
   “抚五看过。说‘深表赞同’。适。
   “此信我另抄一份,寄给上海编辑部看。适。”
  独秀接到此信后,反应极坏。一九二一年一月二十六日,胡适之分函守常、豫才、玄同、孟和、慰慈、启明、抚五、一涵。他说:收陈十二月十六夜信后,复信“曾提出两条办法(原信奉上),我自信此两条皆无足以引起独秀误会之处,不意独秀答书颇多误解。守常兄已将此书传观,我至今日始见之,未及加以解释,恐误会更深,故附加一函,并附独秀与孟和书一份,再请你们各位一看。”
  胡适在回信中又说:“第三条‘停办’办法,我本已声明不用,可不必谈。第二条办法,豫才、启明和孟和都‘主张不必声明不谈政治’,我于第二次与独秀信中曾补叙入。此条含两层:1,移回北京,2,移回北京而宣言不谈政治。独秀对于后者似太生气,我很愿意取消‘宣言不谈政治’之说,单提出‘移回北京编辑’。……”
  信中又说:独秀对于另办一杂志的办法,“也有一层大误解。他以为这个提议是反对他个人。我并不反对他个人,亦不反对《新青年》,不过我认为今日有一个文学哲学杂志的必要,今《新青年》差不多成了Soviet Russia的汉译本,故我想另创一个专关学术艺文的杂志。今独秀既如此生气,并且认为反对他个人的表示,我很愿意取消此议,专提出‘移回北京编辑’一个办法。总之,我并不反对独秀——你们看他给孟和的信,便知他动了一点感情,故轻信一种极可笑的谣言。……”
  结果赞成胡适之主张的,有张慰慈、高一涵、王抚五。
  赞成第一条办法的,有李守常。
  赞成分裂的,有周氏兄弟。
  周作人说:“我看现在《新青年》的趋势是倾于分裂的,不容易勉强调和统一。无论用第一,第二条办法,结果还是一样,所以索性任他分裂,照第一条或者倒还好一点。”
  鲁迅的意见相同,但他补充一点:“但不必争《新青年》这一个名目。”
  钱玄同的话,说得更是透彻:“我以为我们对于仲甫兄的友谊,今昔一样,本未丝毫受伤。但《新青年》这个团体,本是自由组合的,即使其中有人彼此意见相左,也只有照‘临时退席’的办法,断不可提出解散的话。极而言之,即使大家对于仲甫兄感情真坏极了,友谊也断绝了,只有他一个人还是要办下去,我们也不能要他停办。至于《新青年》精神之能团结与否,这是要看各个人的实际思想如何来断定,断不在乎《新青年》三个字的金字招牌。”
  衍变至此,《新青年》确乎只有分裂一途了,二月十五日,独秀致函胡适之,就是分裂的正式宣告。在上海出版的《新青年》,第八卷第六号付排时,印刷所受法国帝国主义者的搜查,稿件被没收,所以这一期迟至一九二一年四月一日才能出版。以后虽移粤出版,但九卷四号起完全成为中国共产党的理论刊物。
  独秀的信如下:
   “六日信收到了。我当时不赞成《新青年》移北京,老实说是因为近来大学
空气不大好;现在《新青年》已被封禁,非移粤不能出版,移京已不成问题了。
你们另外办一个报,我十分赞成,因为中国好报太少,你们做出来的东西总不差, 但我却没有工夫帮助文章。而且在北京出版,我也不宜做文章。我是一时不能回
上海了。你劝我对于朋友不要太多疑,我承认是我应该时常不可忘却的忠告,但
我总是时时提心吊胆恐怕我的好朋友书呆子为政客所利用。我仍希望你非候病十
分好了,不可上课,做文章,而且很想你来广东一游。弟独秀白。”
  陈独秀所担心的好朋友书呆子,后来办了《努力周报》,自命为不谈政治的提倡了“好人政府”,本来鼓吹文学革命的钻进了国故堆中,只有当时站在中间立场的周氏兄弟和钱玄同保持独立,并未加入《努力周报》。到他们第三势力的刊物《语丝》出版,和继承《努力周报》的《现代评论》派的正人君子为敌,可说是开辟了第二战场。
  过了许多年之后,鲁迅时时回忆到五四这个时代:“……而北京学界,前此固亦有其光荣,但当时的战士,却‘功成,名遂,身退’者有之,‘身隐’者有之,‘身升’者有之,好好的一场恶斗,几乎令人有‘若要官,杀人放火受招安’之感,……”这当然指的是胡适之一流人物。
  但说到当时的文风,鲁迅对胡适之也很佩服的,“……其时最惹我注意的是陈独秀和胡适之,假如将韬略比作一间仓库罢。独秀先生的是外面竖一面大旗,大书道:‘内有武器,来者小心!’但那门却开着的,里面有几支枪,几把刀,一目了然,用不着提防。适之先生的是紧紧的关着门,门上粘一条小纸条道:‘内无武器,请勿疑虑。’这自然可以是真的,但有些人——至少是我这样的人——有时总不免要侧着头想一想。半农确是令人不觉其有‘武库’的一个人,所以我佩服陈、胡,却亲近半农。”
  继钱玄同之后,刘半农却也是绍兴县馆的一个常客。
  鲁迅对陈胡文风的评断,也即是对他们人格的评断,有道是“文如其人”。陈独秀从参加辛亥革命,到领导五四运动,建立中国共产党,加入托派,直至发表《我的根本意见》,离开托派为止,他都是开着大门,让人家看清楚他的武器的,这是一个作为革命家的他的伟大处,和那种只知玩弄政治手段的阴谋家、阳谋家不能相提并论的。
  鲁迅当时亲近的主要是钱玄同和刘半农,对于前者,鲁迅评论到:“……例如玄同之文,即颇汪洋,而少含蓄,使读者览之了然,无所疑惑,故于表白意见,反为相宜,效力亦复很大,我的东西却常招误解,有时竟大出于意料之外,可见意在简练,稍一不慎,即易流于晦涩,而其弊有不可究诘者为。(不可究诘四字颇有语病,但一时想不出适当之字,姑仍之,意但云‘其弊破大’耳。)”
  对于后者,鲁迅的评论相当多,但这确实是对于一个朋友的评论,这和鲁迅对于章太炎的评论一样,师友相处之道,鲁迅给予了一个模式,确实值得人们效法的。所以我尽量把鲁迅后来有关刘半农的文章引在下面:
   “我已经忘记了怎么和他初次会面,以及他怎么能到了北京。他到北京,恐
怕是在《新青年》投稿之后,由蔡孑民先生或陈独秀先生去请来的,到了之后,
当然更是《新青年》里的一个战士。他活泼,勇敢,很打了几次大仗。譬如罢,
答王敬轩的双鐄信,‘她’字和‘牠’字的创造,就都是的。这两件,现在看起
来,自然是琐屑得很,但那是十多年前,单是提倡新式标点,就会有一大群人‘
若丧考妣’,恨不得‘食肉寝皮’的时候,所以的确是‘大仗’。……
   ……
   “但半农的活泼,有时颇近于草率,勇敢也有失之无谋的地方。但是,要商
量袭击敌人的时候,他还是好伙伴,进行之际,心口并不相应,或者暗暗的给你
一刀,他是决不会的。倘若失了算,那是因为没有算好的缘故。
   ……
   “所谓亲近,不过是多谈闲天,一多谈,就露出了缺点。几乎有一年多,他
没有消失掉从上海带来的才子必有‘红袖添香夜读书’的艳福的思想,好容易才
给我们骂掉了。但他好像到处都这么的乱说,使有些‘学者’皱眉。……那些人
们批评他的为人,是:浅。
   “不错,半农确是浅。但他的浅,却如一条清溪,澄澈见底,纵有多少沉渣
和腐草,也不掩其大体的清。倘使装的是烂泥,一时就看不出它的深浅来了;如
果是烂泥的深渊呢,那就更不如浅一点的好。
   ……
   “近几年,半农渐渐的据了要津,我也渐渐的更将他忘却;但从报章上看见
他禁称‘蜜斯’之类,却很起了反感:我以为这些事情是不必半农来做的。从去
年来,又看见他不断的做打油诗,弄烂古文,回想先前的交情,也往往不免长叹。 我想,假如见面,而我还以老朋友自居,不给一个‘今天天气……哈哈哈’完事, 那就也许会弄到冲突的罢。
   “不过,半农的忠厚,是还使我感动的。我前年曾到北平,后来有人通知我, 半农是要来看我的,有谁恐吓了他一下,不敢来了。这使我很惭愧,因为我到北
平后,实在未曾有过访问半农的心思。
   “现在他死去了,我对于他的感情,和他生时也并无变化。我爱十年前的半
农,而憎恶他的近几年。这憎恶是朋友的憎恶,因为我希望他常是十年前的半农, 他的为战士,即使‘浅’罢,却于中国更为有益。我愿以愤火照出他的战绩,免
使一群陷沙鬼将他先前的光荣和死尸一同拖入烂泥的深渊。”
  鲁迅这篇《忆刘半农君》写于一九三四年八月一日,他早已转移了斗争阵地,和刘半农与钱玄同的生活意识相去甚远,他所说的看了刘半农的打油诗为之长叹,岂止长叹而已,他且起而加以抨击:
   “……随手举一个例,就是登在《论语》二十六期上的刘半农先生‘自注自
批’的《桐花芝豆堂诗集》这打油诗。北京大学招考,他是阅卷官,从国文卷子
上发现一个可笑的错字,就来做诗,那些人被挖苦得真是要钻地洞,那些刚毕业
的中学生。自然,他是教授,凡所指摘,都不至于不对的,不过我以为有些却还
可有磋商的余地。集中有一个‘自注’道——
   “‘有写‘倡明文化’者,余曰:倡即‘娼’字,凡文化发达之处,娼妓必
多,谓文化由娼妓而明,亦言之成理也。
   “娼妓的娼,我们现在是不写作“倡”的,但先前两字通用,大约刘先生引
据的是古书。不过要引古书,我记得《诗经》里有一句‘倡予和女’,好像至今
还没有人解作‘自己也做了婊子来应和别人’的意思。所以那个错字,错而已矣, 可笑可鄙却不属于它的。还有一句是——
   “‘幸“萌科学思想之芽”’。
   “‘萌’字和‘芽’字旁边都加着一个夹圈,大约是指明着可笑之处在这里
的罢,但我以为“萌芽”,“萌蘖”,固然是一个名词,而“萌动”,“萌发”, 就成了动词,将“萌”字作动词用,似乎也并无错误。
   “五四运动时候,提倡(刘先生或者会解作‘提起婊子’来的罢)白话的人
们,写错几个字,用错几个古典,是不以为奇的,但因为有些反对者说提倡白话
者都是不知古书,信口胡说的人,所以往往也做几句古文,以塞他们的嘴。但自
然,因为从旧垒中来,积习太深,一时不能摆脱,因此带着古文气息的作者,也
不能说是没有的。
   “当时的白话运动是胜利了,有些战士,还因此爬了上去,但也因为爬了上
去,就不但不再为白话战斗;并且将它踏在脚下,拿出古字来嘲笑后进的青年了, 因为还正在用古书古字来笑人,有些青年便又以看古书为必不可省的工夫,以常
用文言的作者为应该模仿的格式,不再从新的道路上去企图发展,打出新的局面
来了。
   “现在有两个人在这里:一个是中学生,文中写‘留学生’为‘流学生’,
错了一个字;一个是大学教授,就得意洋洋的做了一首诗,曰:‘先生犯了弥天
罪,罚往西洋把学流,应是九流加一等,面筋熬尽一锅油。’我们看罢,可笑是
在那一面呢?”
  鲁迅写这文章时,距离刘半农的死约莫十个月,因为“他也是我的老朋友”,所以虽然抨击,文字却写得婉而讽。这诚如鲁迅所说:是“无情的冷嘲”和“有情的讽刺”之别罢。鲁迅并非辩护青年人可以有资格写错字,鲁迅的用心非常“忠厚”,他对老朋友也是不得已而道的。其实刘半农写那样的打油诗,仍不过显示他的“浅”而已。
  刘半农死后,鲁迅不仅写文追悼他,而且再三表出他是文学革命中的战士,反对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他为“复古的先贤”,用“他的神主来打趋时的人们”。
  鲁迅在《趋时与复古》这篇文章中说:
   “古之青年,心目中有了刘半农三个字,原因并不在他擅长音韵学,或是常
做打油诗,是在他跳出鸳蝴派,骂倒王敬轩……然而那时有一部分人,却毁之为
‘趋时’。时代到底好像有些前进,光阴流过去,渐渐将这谥号洗掉了,自己爬
上了一点,也就随和一些,于是终于成为干干净净的名人。但是,‘人怕出名猪
怕壮’,他这时也要成为包起来作为医治新的‘趋时’病的药料了。
   “这并不是半农先生独个的苦境,旧例着实有。广东举人多得很,为什么康
有为独独那么有名呢,因为他是公车上书的头儿,戊戌政变的主角,趋时;留英
学生也不希罕,严复的姓名还没有消失,就在他先前认真的译过好几部鬼子书,
趋时;清末,治朴学的不止太炎先生一个人,而他的声名,远在孙诒让之上者,
其实是为了他提倡种族革命,趋时,而且还‘造反’。后来‘时’也‘趋’了过
来,他们就成为活的纯正的先贤。但是,晦气也夹屁股跟到,康有为永定为复辟
的祖师,袁皇帝要严复劝进,孙传芳大帅也来请太炎先生投壶了。原是拉车前进
的好身手,腿肚大,臂膊也粗,这回还是请他拉,拉还是拉,然而是拉车屁股向
后,这里只好用古文,‘呜呼哀哉,尚飨’了。
   “我并不在讥刺半农先生曾经‘趋时’,我这里所用的是普通所谓‘趋时’
中的一部分:‘前驱’的意思。他虽然自认‘没落’,其实是战斗过来的。……”
  鲁迅的悼念刘半农,也可说是悼念五四这个时代,惋惜半农,也就是惋惜后来自认“没落”的那一辈战士。历史无情,不前进就后退,所谓朋友也就因此失去了了解,譬如钱玄同吧,鲁迅是由他的劝诱起而与之并肩作战的。当一九二九年五月间他在北平时,给许广平的信上说:“……途次往孔德学校,去看旧书,遇金立因,胖滑有加,唠叨如故,时光可惜,默不与谈;……”
  那简直连对刘半农那样的感情都没有了!
  鲁迅说过:“一九二零至二二这三年间,‘北京’倒显着寂寞荒凉的古战场的情景。”他自己呢,诚如一九三三年在《徬徨》的题诗所说:
   “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徬徨。”
   徬徨虽然徬徨,但他并没有放下武器。
*     *     *
    
  现在应该回头来谈谈鲁迅的小说,特别是谈谈别人已经谈了很多的《阿Q正传》了。
  我们先让鲁迅谈谈他“怎么做起小说来? ”
   “……在中国,小说不算文学,做小说的也决不能称为文学家,所以并没有
人想在这一条道路上出世。我也并没有要将小说抬进‘文苑’里的意思,不过想
利用他的力量,来改良社会。
   “但也不是自己想创作,注重的倒是在绍介,在翻译,而尤其注重于短篇,
特别是被压迫的民族中的作者的作品。因为那时正盛行着排满论,有些青年,都
引那叫喊和反抗的作者为同调的。所以‘小说作法’之类,我一部都没有看过,
看短篇小说却不少,小半是自己也爱看,大半则因了搜寻绍介的材料。也看文学
史和批评,这是因为想知道作者的为人和思想,以便决定应否绍介给中国。和学
问之类,是绝不相干的。
   “因为所求的作品是叫喊和反抗,势必至于倾向了东欧,因此所看的俄国,
波兰以及巴尔干诸小国作家的东西就特别多。也曾热心的搜求印度、埃及的作品
,但是得不到。记得当时最爱看的作者,是俄国的果戈理(N.Gogol)和波兰的
显克微支(H.Sienkiewitz)。日本的,是夏目漱石和森鸥外。
   “回国以后,就办学校,再没有看小说的工夫了,这样的有五六年。为什么
又开手了呢?——这也已经写在《呐喊》的序文里,不必说了。但我的来做小说, 也并非自以为有做小说的才能,只因为那时是住在北京的会馆里的,要做论文罢, 没有参考书,要翻译罢,没有底本,就只好做一点小说模样的东西塞责,这就是
《狂人日记》。大约所仰仗的全在先前看过的百来篇外国作品和一点医学上的知
识,此外的准备,一点也没有。
   “但是《新青年》的编辑者,却一回一回的来催,催几回,我就做一篇,这
里我必得纪念陈独秀先生,他是催促我做小说最着力的一个。
   “自然,做起小说来,总不免自己有些主见的。例如,说到‘为什么’做小
说罢,我仍抱着十多年前的‘启蒙主义’,以为必须是‘为人生’,而且要改良
这人生。我深恶先前的称小说为‘闲书’,而且将‘为艺术的艺术’,看作不过
是‘消闲’的新式的别号。所以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
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
  鲁迅说得很清楚,他写小说的目的:(一)不过想利用它的力量,来改良社会;(二)小说必须“为人生”,而且要改良这人生。但他又自认他的小说,在当时可以称得是“革命文学”,因为《新青年》提倡“文学革命”的运动,无疑是一个革命的运动。他虽然对于“文学革命”并没有怎样的热情,尤其是见过辛亥革命,二次革命,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之后,使得他怀疑、失望、颓唐了,他又觉得“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所以虽然缺少对于“文学革命”的热情,却出于对热情者的同感,故在寂寞中也想喊几声助助威……但为此,必须与前驱者取得同一步调,而且还要删削些黑暗,装点些欢容,使作品比较得显出些亮色,这就是后来结集起来的《呐喊》。
  他又自认为这是“遵命文学”,是遵奉那时革命的前驱的命令,也是他自己愿意遵奉的命令,不是皇上的圣旨,也不是金元和真的指挥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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