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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其人,其事,及其时代》作者:一丁

一丁(当代)
必读网(http://www.beduu.com)整理
鲁迅:其人,其事,及其时代
一丁
巴黎第七大学
东亚出版中心出版
1979年
目录
长 篇
鲁迅:其人,其事,及其时代
短 篇
文学史家的伪造
鲁迅诗的曲解(一)
鲁迅诗的曲解(二)
鲁迅诗的曲解(三)
鲁迅逝世前的一封信
杂谈鲁迅和他的日记
鲁迅在一·二八
“左翼作家联盟”成立大会杂忆
再谈鲁迅在 一·二八
鲁迅与毛泽东
冯道·鲁迅·章士钊
  附 冯道论(葵堂)
   鲁迅评价人物两例(葵堂)
鲁迅与托洛茨基
“沉滓的泛起”
鲁迅和他的小说
一条新注解
清党之前鲁迅的革命观
鲁迅与伊罗生
鲁迅的“批孔”
“清明时节”
重读鲁迅的“阿金”
鲁迅的“骗人”
对于鲁迅的断想
鲁迅对于“死”的观念
鲁迅与“左联”关系的始终
鲁迅论“国骂”
鲁迅谈“十四年的读经”
鲁迅谈“唐朝的钉梢”
鲁迅与周扬的两个口号之争
“曹子勃谿”
从中国的历史发展证验托派陈仲山致鲁迅的信
封底后记  
长篇
鲁迅:其人,其事,及其时代
  鲁迅是中国近代文学思想史上的影响最大的人,谈他的文章很多,有的说他是“左翼之雄”(郭沫若);有的捧他为“文艺工作者的榜样”(毛泽东);有的要用他的小说拭屁股(叶灵风);有的骂他自私和作伪(郑学稼);更有的要用他的一生,替某种学说作注解(李欧梵)。关于他的书:有年谱,有评传,有回忆,更有关于三零年代的争论,用他作为政治斗争的工具。这一切自然都已与鲁迅无关,因为他早已说过,“待到伟大人物成为化石,人们都成为伟人时,他已经变了傀儡了”。
  鲁迅有他的时代,而且也属于他一定的阶级;时代和阶级当然不只是消极地作为他生活的一种背景。他对于那个时代,那个阶级,都主动地积极地予以反应,抨击,甚至背叛;但如果成他为革命家,中国文化革命的前驱,与李大钊相提并论,这种与事实显然不符的纸糊冠。他一定敬谢不敏。
  鲁迅确是一个勇士,他能斗争,但在斗争中不断的徘徊瞻顾,甚至失望,这种内心矛盾,一直继续到最后——死。
  鲁迅不是慷慨悲歌之士,他虽然斗争,但作为一个冷静的观察者,不信光明就会到来。对于潜在革命深处的黑暗势力,了解得非常清楚,所以他悲观,寂寞;他永远向黑暗攻击,对未来的黄金世界不存希望,也无信心。
  对于鲁迅影响最深刻的,当然是一九二七年失败的革命,这使他的斗争改变了一个方向,而且也不再相信进化论,不相信青年人一定比老年人进步。
  但鲁迅始终是站在革命门外的人,因为他说“一到里面去,便酱在无聊的纠纷中,无声无息了”。
  鲁迅是应该研究的,他的精神值得青年效法;我想从许许多多附会在鲁迅身上的神话中,研究一个真真实实的鲁迅出来。鲁迅有全部日记,有部分书信,有整部著作,他已最好的说明了自己。他并不隐瞒他的思想感情和好恶,他把自己的正反面都暴露在读者之前,但有人还是要从某种角度去解释鲁迅,譬如冯雪峰,便视鲁迅为革命的化身。
  把鲁迅看作是和我们在一道生活的人,我们才能从鲁迅得到教益;他的文章虽严峻,他的生活却一样有人情味。在他那铁似的面孔之后,他甚至也有非常世俗的一面,这从他的日记上可以领略的,日记虽简单,要了解鲁迅那是最好的材料。
  我也想从时代的变易中探究鲁迅,这方面即使曹聚仁先生的了解也有失之千里的地方。
  想探究鲁迅,依循鲁迅本人的历史发展,较为容易,所以我也按照年代来分期的:从出生到七岁入学(一八八一至一八八七年)为童年期;八至十五岁(入学后至父病,一八八八至一八九五年)为幼年期;十六——二十一岁(父死至路矿学堂毕业,一八九六——一九零一年)为青年期;二十二——三十岁(往日本留学以至回国,一九零二——一九一零年)为成年期;三十一至四十六岁(辛亥革命——南下到厦门教书,一九一一——一九二六年)为壮年期;四十六——五十六岁(从广州至上海至死,一九二七——一九三六)为中年期。
  壮年期和中年期的分界不应照字面固执地看,这是从鲁迅生活的段落和时代的转折姑且如此划分的。鲁迅没有老年,不只因为他死得早,而且因为他精神上年青。有的人过了五十岁,也许已接近老年了。
鲁迅的童年
  鲁迅生于一八八一年,上距鸦片战争(一八四一年)为四十年;中距太平天国之乱(一八五一年)为三十年;下距辛亥革命(一九一一年)亦为三十年。太平天国历时十一年,到一八六二年灭亡,鲁迅生前二十年许的天国故事,流传深远,对于鲁迅的童年及往后民族思想的启发,甚有影响。
  鸦片战争以后帝国主义势力入侵,亡国之祸,时迫眉睫,生在这个时代的知识分子,都有爱国忧时之心,鲁迅当然不会例外,这是后话。
  可是鲁迅还有一个幸福的童年。
  鲁迅生于浙江绍兴城内东昌坊的一座新台门内,据周作人说:这台门共有五进,后面还有园地——百草园。住在台门里的,自然不止鲁迅他们一家,还有其他五房近族。
  据曹聚仁先生的《鲁迅年谱》:“这一周姓人家,原籍湖南道州,徙居浙江绍兴,迄鲁迅已有十四世。他们的先世,原是务农的,到了后来,慢慢地富有了,属于台门阶层的士大夫。到了鲁迅这一代,又眼见前旧台门,都在败落了。”
  从鲁迅以及周作人的文章中,我们可以上溯到他们的曾祖父,即是四代同堂。曾祖父去世早,从他爱种兰花的癖好看来,他是一个守业的世家子弟。曾祖母本家全称她“九太太”,在曾孙们的眼中,她是终日毕挺的坐在一把紫檀的一字椅上边的。
  据说这位九太太孤僻任性,当他的儿子介孚公中进士,报子敲锣报喜时,她却在里面放声大哭,人家问她为什么哭,她说:“拆家者,拆家者!”
  后来介孚公果然拆家败业,不出九太太所料,大概她见得做官人家的兴败太多了。
  鲁迅对于祖母有很好印象,她大概是个慈祥的老太太。
  父亲伯宜公只是个会稽生员,几次乡试都未中式,自然进不得仕途。他寡言笑,孩子们少去亲近。鲁迅生在这样的家庭,如他说:“正是一个少爷。”
   “我生在周氏是长男,‘物以稀为贵’,父亲怕我有出息,因此养不大,不
到一岁,便领到长庆寺去,拜了一个和尚为师了……由此得到一个法名叫‘长庚’ 。”
  鲁迅在一九三六年死的一年,才在《我的第一个师父》中,记述这一岁时候的事情。
  鲁迅出世后,有个保姆长妈妈负责照顾他,她生得胖而矮,袭用了在她早前的身材高大的真阿长的名字,才叫“阿长”的。她有许多迷信,许多规矩教给鲁迅,例如遇到正月初一,清早一睁眼睛,鲁迅第一句话就得说,“阿妈,恭喜,恭喜!”其他例如“说人死了,不该说死掉,必须说老掉了,死了人,生了孩子的屋子里,不应该走进去,饭粒落在地上,必须拣起来,最好是吃下去,晒裤子用的竹竿底下,是万不可钻过去的……”
  这一切禁忌,都是当时社会风俗的说明。
  长妈妈的睡相不大好,一到夏天,伸开两脚两手,在床上摆个“大”字,挤得鲁迅无法翻身。他久睡一角席子上,又已经烤得那么热,推她呢,不动,叫她呢,也不闻。
  但谈到长毛的时侯,鲁迅也曾对她发生过空前的敬意。
  长妈妈嘴里的长毛并无邪正之分,只说最可怕的东西有三种,一种自然是“长毛”,一种是“短毛”,还有一种是“花绿头”。鲁迅到大了,才知道其他二种,其实是官兵,所以长妈妈的所谓长毛,是官匪同一的。她说得长毛非常可怕,他们的话就听不懂。长毛进城的时候,鲁迅家里的人全都逃到海边去了,只留一个门房和年老的煮饭老妈子看家。后来长毛果然进门来了,那老妈子便叫他们“大王”——据说对长毛就应该这样叫——诉说自己的饥饿。长毛笑道,“那么这东西就给你吃了吧”!将一个圆圆的东西掷了过去,还带着一条小辫子,正是那门房的头。煮饭老妈子从此就骇破了胆,后来一提起,还是立刻面如土色……
  这故事鲁迅听了并不怕,因为他觉得和自己不相干,他不是个门房。长妈妈觉到了这一点,说道:“像你们的小孩子,长毛也要掳的,掳去做个小长毛。还有好看的姑娘,也要掳。”
  “那么,你是不要紧的。”鲁迅问。
  “那里的话?”她严肃地说,“我们就没有用处?我们也要被掳去。城外有兵来攻的时候,长毛就叫我们脱下裤子,一排排地站在城牆上,外面的大炮就放不出来了;再要放,就炸了!”
  鲁迅料不到她除了满肚麻烦的礼节外,还有这样伟大的神力。从此对她有了特别敬意,对于她在夜里占领全床,也觉情有可原了。
  但当鲁迅知道长妈妈谋害了他的隐鼠之后,这种敬意就完全消失了,不只严重的诘问她,而且当面叫她“阿长”,事情就是这样的:
  鲁迅小时对猫仇恨,但对老鼠偏爱,他的床前贴有两张花纸:一张是“八戒招赘”,满纸长嘴大耳,他觉得很不雅观,另一张是“老鼠成亲”,却可爱,自新郎、新娘,以至宾相、宾客、执事,没有一个不是尖腮细腿,像煞读书人的,但穿的都是红衫绿裤。他想,能举办这样大仪式的,一定只有他所喜欢的那些隐鼠了。
  几百年老屋中豆油灯的月光下,是老鼠跳梁的世界。老鼠的大敌其实不是猫。春后,你会听到它“咋!咋咋咋!”地叫着,大家称为“老鼠数铜钱”的,便知道它遇见了可怕的屠伯——蛇。
  有一回,他听得一间空屋里有着这种数钱的声音,推门进去,一条蛇伏在横梁上,看地上,躺着一匹隐鼠,口角流血,两胁还是一起一落的,取来给躺在一个纸盒里,大半天,竟醒过来了,渐渐地能够饮食,行走。到第二日,似乎就复原了,但是不逃走。放在地上,也时时跑到人面前来,而且从腿而上,一直爬到膝头。……
  这样大约有一两月,有一天却不见了隐鼠。大家吃午饭了,也不见它出来。再等它一半天,仍然没有见。
  长妈妈见他等得苦,轻轻地告诉他,“隐鼠昨天晚上被猫吃去了!”
  这使他心中充满了报仇的恶念!
  他的报仇,从家里饲养着一匹花猫起手,逐渐推广,至于凡所遇见的诸猫。这童年时期的“恶念”,一直保持到了北京以后,“仇猫”的话柄也从此传扬开来。……
  在大半年之后,他偶然得到一个意外的消息,那隐鼠其实并非被猫所害,倒是缘着长妈妈的腿要爬上去,被她一脚踏死了。
  他哀悼隐鼠,对长妈妈失去了敬意,这时候他又渴慕《山海经》了。他从一个远房叔祖的书斋里,看见了陆玑的《毛诗鸟兽草木虫鱼疏》,还有许多名目很生的书籍。他那时最爱看的是《花镜》,上面有很多图。叔祖说给鲁迅听,曾经有过一部绘图的山海经,画着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三脚的鸟,生者翅膀的人,没有头而以两乳作眼睛的怪物。……
  从此他念念不忘地想要这部《山海经》,连阿长也来问《山海经》是怎么一回事。
  过了十多天或一个月,阿长告假回家以后的四五天,她穿着新的蓝布衫回来,一见面就将一包书递给他,高兴地说道:“哥儿,有画儿的‘三哼经’,我都给你买来了!”
  他似乎遇着了霹雳,全身都震悚起来,赶紧去接过来,打开纸包,是四本小小的书……
  这又使他发生了新的敬意,别人不肯做,或不能做的事,长妈妈都能做成功。谋害隐鼠的怨恨,从此完全消失了。
  鲁迅童年时期的故事,和长妈妈联系起来的为多,他的十篇《朝花夕拾》中,有四篇说到长妈妈,他确是长于保姆之手的少爷哥儿。从他对于童年时期的叙述中,我们也可以看出他“善良”的根芽,将来发扬滋长到如何程度!
  除了长妈妈以外,还有祖母值得一提,他说:
   “那是一个我幼时的夏夜,我躺在一株大桂树下的小板桌上乘凉,祖母摇着
芭蕉扇坐在桌旁,给我猜谜,讲故事。忽然,桂树上沙沙地有趾爪的爬搔声,一
对闪闪的眼睛在暗中随声而下,使我吃惊,也将祖母讲着的话语打断,另讲猫的
故事了——
   “你知道吗?猫是老虎的先生。”她说,“小孩子怎么会知道呢,猫是老虎
的师父。老虎本来是什么也不会的,就投到猫的门下来。猫就教给它扑的方法,
捉的方法,吃的方法,像自己的捉老鼠一样。这些教完了;老虎想,本领都学到
了,谁也比不过他了,只有老师的猫还比自己强,要是杀掉猫,自己便是最强的
脚色了。它打定主意,就上前去扑猫。猫是早知道他的来意的,一跳,便上了树, 老虎却只能眼睁睁地在树下蹲着。它还没有将一切本领传授完,还没有教给它上
树。”
  鲁迅小时候,他的母亲给了他什么影响,我们不知道,只在他那讲《我的第一个师父》中,说起他到北平去时,母头还给了他婴儿时代的银筛,是那时唯一的纪念。
  对于儿童时代的回忆,似乎是年龄越大越分明的,每个人都有这个经验,鲁迅在《朝花夕拾》的小引中说:
   “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
香瓜,凡这些,都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后来,我在久别之
后尝到了,也不过去如此;唯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留存。他们也许要哄
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
  即使这种反顾是哄骗吧,鲁迅的童年总是幸福的,上面的叙述,都直接引自鲁迅自己的文字,但到了他七岁入学之后,即踏入他的幼年期,他就尝到人生的苦味了。
鲁迅的幼年
  鲁迅无忧无虑的童年,快要过去了。十二岁时,“我不知道为什么家里的人要将我送进书塾里去了,而且还是全城中称为最严厉的书塾”。这书塾所在是:“出门向东,不上半里,走过一条石桥,便是先生的家了。从一扇黑油的竹门进去,第三间是书房。中间挂着一块匾道:三味书屋;匾下面是一幅画,画着一只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树下。没有孔子牌位,我们使对着那匾和鹿行礼。……”
  先生“是一个高而瘦的老人,须发都花白了,还戴着大眼镜。我对他很恭敬,因为我早听到,他是本城中极方正,质朴,博学的人。”
  鲁迅虽然初次上学,他却已知道东方朔这名字,而且知道东方朔认识一种虫,名曰“怪哉”,这是阿长所不知道的,他以为现在得到机会了,可以问先生:
  “先生,‘怪哉’这虫?是怎么一回事? ……”他上了生书,将要退下来的时候,赶忙问。
  ”不知道!”先生似乎很不高兴,脸上还有怒色,鲁迅这才知道做学生不该问这些事,只要读书……
  鲁迅就这样拘束在书塾里了,可是在书塾之外,他可以在大家面前,冠冕堂皇地阅看《文昌帝君阴鸷文》和《玉历钞传》,都画着冥冥之中赏善罚恶的故事,雷公电母站在当中,牛头马面布在地下……
  他听看的那些阴间的图画,都是家传的老书,并非他所专有,他专有的是一部《二十四孝图》,一位长辈的赠品,上图下说,鬼少人多,即使不识字的阿长,一看图画也能滔滔的讲出一段事迹。但他看完后才知道孝是如此之难,于是想“做孝子的计划,完全绝望了”。
  他知道“子路负米”,“黄香扇说”,以至“陆绩怀橘”都不难,“哭竹生笋”就可疑,“卧冰求鲤”简直有性命之虞,至于“老莱娱亲”,“郭巨埋儿”,他就发生了很大的反感。
  鲁迅的批评精神和怀疑态度,可说从小就开始的。他说:“那时我虽然年纪小,似乎也明白天下未必有这样的巧事。”他说的是“郭巨埋儿”得金的事。
  鲁迅幼年时期的怀疑,就在不相信冥冥之中的因果报应。所以他虽然爱看《文昌帝君阴鸷文》等图画,只是为的欣赏黑白无常和牛头马面,这和他欣赏《山海经》,“老鼠成亲”的图画是一样的。从鲁迅以后的发展看,在幼稚心灵中留下印象的,只是富有人情味的白无常,抱着复仇心念至死不忘的女吊(这是从社戏得来的),他能从迷信的习俗中滤出优美的故事,却绝未受到凶神恶煞加于精神的损害。
  中国的农村社会,长时期受着鬼神的统治,所以“孩于们所盼望的,过年过节之外,大概要数迎神赛会的时候了”。鲁迅对这有很好的回忆,但是兴奋变成了扫兴:
   “要到东关看五猖会去了。这是我儿时所罕逢的一件盛事。因为那会是全县
中最盛的会,东关又是离我家很远的地方,出城还有六十多里水路,在那里有两
座特别的庙。一是梅姑庙……其一便是五猖庙了……
   因为东关离城远,大清早大家就起来,昨夜预定好的三道明瓦窗的大船,已
经泊在河埠头,船椅、饭菜、茶炊、点心盒子,都在陆续搬下去了。我笑着跳着, 催他们要搬得快。忽然,工人的脸色很谨肃了,我知道有些蹊跷,四面一看,父
亲就站在我背后。
   ‘去拿你的书来。’他慢慢地说。
   这所谓‘书’是指我在开蒙时候所读的‘鉴略’。因为我再没有第二本了。
我们那里上学的岁数是多拣单数的,所以这使我记住我其时是七岁。
   我忐忑着,拿了书来了,他使我同坐在堂中央的桌子前,教我一句一句地读
下去。……
   两句一行,大约读了二三十行罢,他说:‘给我读熟。背不出,就不准去看
会。’
   他说完,便站起来,走进书房去了。
   我似乎从头上浇了一盆冷水。但是,有甚么法子呢?自然是读着,读着…

     粤自盘古,生于太荒,
     首出御世,肇开混茫。
     …………
   应用的物件已经搬完,家中由忙乱变成静肃了。朝阳照着西墙,天气很清朗。 母亲、工人、长妈妈即阿长,都无法营救,只默默地静候着我读熟,而且背出来。
   我忽然似乎已经很有把握,便即站了起来,拿书走进父亲的书房,一气背将
下去,梦似的就背完了。
   ‘不错,去吧。’父亲点着头,说。
   大家同时活动起来,脸上都露出笑容,向河埠走去。工人将我高高抱起,仿
佛在祝贺我的成功一般,快步走在最前头。
   我却并没有他们那么高兴。开船以后,水路中的风景,盒子里的点心,以及
到了东关的五猖会的热闹,对于我似乎都没有什么大意思。
   直到现在,别的完全忘却,不留一点痕迹了,只有背诵‘鉴略’这一段,却
还分明如昨日事。
   我至今一想起,还诧异我的父亲何以要在那时候叫我来背书。”
  鲁迅所说的现在,已是一九二六年了,那时他在北京被段祺瑞通缉,躲在法国医院的杂物房中,写这篇《五猖会》的回忆。他表示对他父亲的诧异,他当然了解父权制度的威严,所以他说要救救孩子。
  这种教育对鲁迅留有一定的影哨,他说:长辈的教诲,于我是这样的有力,所以我遵从读书人家的家教。屏息低头,毫不敢轻举妄动……
  在鲁迅已懂人事之前,虽然因入学读书,受到了私塾和家庭在不合理教育中的精神磨折,但整个的童年(也包括一部份幼年)时期,总是非常幸福的。这种幸福生活特别描写在他的《百草园》和《社戏》中,实际上《社戏》也应属于《朝花夕拾》的,这篇迷人的小说,实是他幼年生活的一段忠实写照。
  先说《百草园》,替鲁迅写传的人,都引用他还节文字,由于描写的优美,我们自然也不愿意舍弃。
   “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葚;也不必
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
间直窜向云宵里去了。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油蛉在这
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翻开断砖来,有时会遇见蜈蚣;还有斑蝥,倘用手
指按住它的脊梁,便会拍的一声,从后窍喷出一阵烟雾。何首乌藤和木莲藤缠络
着,木莲有莲房一般的果实,何首乌有臃肿的根。有人说,何首乌根是有像人形
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我于是常常拔它起来,牵连不断地拔起来,也曾因此弄坏
了泥墙,却从来没有见过有一块根像人样。如果不怕刺,还可以摘到覆盒子,像
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却比桑葚要好得远。”
  鲁迅过了四十年之后说:“……其中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时却是我的乐园。”
  其次是《社戏》。鲁迅的“回忆”很少有确切的年份,这当然是由于童年时期的欢乐是融成一片的、不纪年的,也许几年中的生活浓缩成一章一节,这点是不值得考据的。即使周作人的文章我也有些怀疑:譬如他确定“隐鼠”为鲁迅十三岁时的事,但仔细读一下鲁迅的《猫、狗、鼠》及《阿长与山海经》,无论如何难以相信,这是快将成为少年,而且在祖父被囚、父亲患病的那年的事。但是《社戏》中记有他的年龄,那时他大约十一、二岁,正当家难的前一、二年,所以他有如此愉快的回忆。
   “我们鲁镇的习惯,本来是凡有出嫁的女儿,倘自己尚未当家,夏间便大抵
回到母家去消夏。那时我的祖母虽然还康健,但母亲已分担了些家务。所以夏期
便不能多日的归省了。只得在扫墓完毕之后,抽空去住几天,这时我便每年跟了
我的母亲住在外祖母的家里……。
   和我一同玩的是许多小朋友,因为有了远客,他们也都从父母那里得了减少
工作的许可,伴我来游戏……
   我们每天的事情大概是掘蚯蚓,掘来穿在钢丝做的小钩上,伏在河沿上去钓
虾,……其次便是一同去放牛。……
   至于我在那里所第一盼望的,却在到赵庄去看戏。
   就在我十一二岁时候的一年,这日期也看看等到了。不料……在早上就叫不
到船。……外祖母很气恼,怪家里的人不早定,絮叨起来。……我急得要哭,母
亲却竭力的嘱咐我,说万不能装模装样,怕又招外祖母生气,又不准和别人一同
去,说是他外但母要担心。
   这一天我不钓虾,东西也少吃。母亲很为难,没有法子想。到晚饭时候,外
祖母也终于觉察了,并且说我应当不高兴,他们太怠慢,是待客的礼数里从来所
没有的。吃饭之后,看过戏的少年们也都聚拢来了,高高兴兴的来讲戏。只有我
不开口,他们都叹息且表同情。忽然间,一个最聪明的双喜大悟似的提议了,他
说,‘大船?八叔的航船不是回来了么?’十几个别的少斗也大悟,立刻撺掇起
来,说可以坐了这航船和我一同去。我高兴了。然而外祖母又怕都是孩于们,不
可靠;……在这迟疑之中,双喜可又看出底细来了,使又大声的说道,‘我写包
票!船又大;迅哥儿向来不乱跑;我们又都是识水性的!’
   诚然,这十多个少年,委实没有一个不会凫水的,而且两三个还是弄潮的好
手。
   外祖母和母亲也相信,便不再驳回,都微笑了。我们立刻一哄的出了门。
   ……一出门,便望见月下的平桥内泊着一只白蓬的航船,大家跳下船,双喜
拔前篙,阿发拔后篙,年幼的都陪我坐在舱中,较大的聚在船尾。母亲送出来吩
咐‘要小心’的时候,我们已经点开船,在桥石上一磕,退后几尺,即又上前出
了桥。于是架起两枝橹,一枝两人,一里一换,……飞一般径向赵庄前进了。”
  至于如何在月夜江心欣赏舞台上的角色和戏剧,如何在回程中偷豆田里的豆来煮食,因原文太长,无法俱引了。这篇回忆,应该选入中学教科书内,它的确写得富有泥土气息,而且有纯朴的美。
  文章的结尾,鲁迅说:“真的,一直到现在,我实在再没有嗅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戏了。”
  除掉看《社戏》时结识的幼年朋友外,在他记忆中永远留有好感的,那是真名叫做运水的“闰土”,在小说《故乡》中,他说:
   “……我认识他时,也不过十多岁,离现在将有三十年了,那时我的父亲还
在世,家景也好,我正是一个少爷。那一年,我家是一件大祭祀的值年。……我
家只有一个忙月(我们这里给人做工的分三种:整年给一定人家做工的叫长年;
按日给人做工的叫短工;自己也种地,只在过年过节以及收租时候来给一定的人
家做工的称忙月),忙不过来,他便对父亲说,可以叫他的儿子闰土来管祭器的。
   我的父亲允许了……
   我于是日日盼望新年,新年到,闰土也就到了。好容易到了年末,有一日,
母亲告诉我,闰主来了,我便飞跑的去看。他正在厨房里,紫色的圆脸,头戴一
顶小毡帽,颈上套着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这可见他的父亲十分爱他……他见人
很怕差,只是不怕我,没有旁人的时候,便和我说话,于是不到半日,我们便熟
识了……。”
  这一个小时的朋友,到长大时很使鲁迅为之惆怅的,我们且等以后再说吧。这一篇小说也是值得向青年们推荐的,在旧时代农民如何陷于贫困的无出路中,这篇交织着欢愉和辛酸的小说是最好的说明。
  一过了十二岁,鲁迅的快乐时期结束了,从此慢慢领略了冷酷的人生滋味,激发了往后的战斗精神。
  外祖母在他过完了十二岁的那年旧历除夕过了世,年七十九岁,她的死只是老衰,她在阖台门六房宗族里是最长的长辈。祖父得到了电报,便告假从北京回来,一个月便到了家,他带了和小女儿一样大的潘姨太和当时十二岁的儿子伯升一同回来。过不了多久,他的家长作风大大地发挥出来了。周作人说:”但是这种粗暴的行为,只卖得小孩们的看不起。”这时鲁迅十三岁,作人八岁,建人四岁。
  当时盛行科举,考试多通关节,已成一时公开的风气,但究竟需要遮人耳目的。祖父和浙江乡试的正主考殷如璋可能是同年,于是亲友中有人招集几个有钱的秀才,凑成一万两银子托祖父去送给主考,买通关节,取中举人,事发后祖父定为“斩监侯”的罪名,押在杭州府狱内,前后经过了八年,才被赦免。
  在幸福中生活着的孩子们,给送到了皇甫庄外祖母家避难;外祖母家姓鲁,也是书香人家,外祖父是举人(已死),两个舅父是秀才。鲁迅这时在大舅父那里描写《荡寇志》的插画,又见到了《毛诗品物图考》,到年底又跟大舅父一家移居到小皋埠。
  大舅父一家寄居在他先妻秦氏的母家,家有“娱园”;大舅父的妻舅名叫少伊,善画梅花;鲁迅和他谈得来,他有当时通行的小说,鲁迅便不再画人像,看小说了。
  他们在外祖母家避难,大约不到一年,第二年(一八九四)上半年就回家了。这避难的生活在鲁迅的文章中只留下如次的几句话:
   “……但到我十三岁时,我家忽而遭了一场很大的变故,几乎什么也没有了; 我寄住在一个亲戚家,有时还被称为乞食者。我于是决心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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