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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中匪事

_9 贺绪林(现代)
从岐凤回来,罗玉璋一直在琢磨谁是陈楞子的主使人。他跟陈楞子往日无冤近日无仇,陈楞子绝不会把头提在手上无缘无故地从岐凤跑到西秦来打他的黑枪。起初,他认定是李信义的主使,理由有二:其一陈楞子是李信义的人;其二陈楞子是手枪营营长,只有李信义才指挥得动。可他想不明白李信义为什么要杀害他?抛开李罗两家的关系不说,自李信义到岐凤后他多次去看望,每次都带着丰厚的礼品。就凭这一点,李信义也不能主使人打他的黑枪。可不是李信义又能是谁呢?陈楞子那天在新二师的师部说,他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还说他的头值五百大洋。那家伙是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皮鞭下都没招供,他那话能相信么?可也不能一点儿不信。不是有句老话: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陈楞子虽说是营长,未必有钱。不知是哪个仇家出重金请他,他动了心。五百现大洋可是个不小的数目哩!
思来想去,罗玉璋还是拿不准谁是陈楞子的主使人。他心情烦闷,一天到晚黑丧着脸,动不动就大发脾气,就连宠爱的三姨太都挨了他一个耳光。郭栓子和一班卫兵都提着脚跟走路,生怕惹出事端来。
其实,最让罗玉璋担心的是他触怒了李信义。那天他盛怒之下带兵冲了新二师师部,并做出了许多越轨之事。归途中他冷静下来就有些后悔,肚里直骂自个儿太没涵养。可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回到西秦,他立刻命令郭栓子的卫队和骑兵队昼夜执勤,严加防范。凡外来者一律不许进保安团团部,违令者格杀勿论。他心中真害怕李信义这回真的派刀客来要他吃饭的家伙。
时光如流水,不觉过去了半月。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罗玉璋心里稍安一些,又做了些善后工作,写了一封赔情道歉信,备了一份厚礼让郭栓子送到岐凤。
郭栓子从岐凤回来,罗玉璋迫不及待地问:“李师长把礼品收下了么?”
郭栓子说,收下了。罗玉璋又问:“他看了信是啥态度?说啥了么?”
郭栓子说:“李师长看罢信笑了笑,啥也没说。”
“啥也没说?”罗玉璋满脸狐疑。
“哦,说了一句。”
“说啥了?”
“我临回时,李师长说,礼品他收下,让我向你代声好。”
“就这话?”
“就这话。”
罗玉璋捏着宽大的下巴颏半天不语。忽然他看见郭栓子站着,便说:“栓子,坐下坐下。”又摆了一下手,示意坐在一旁的三姨太倒茶。俊俏的三姨太扭着丰圆的屁股送上茶水,娇滴滴地说:“栓子,喝茶。”
郭栓子受宠若惊,赶忙双手接住茶杯。他给罗玉璋当差多年,很少受到这样的礼遇,有些诚惶诚恐。
罗玉璋抽着雪茄,问道:“栓子,你看新二师有啥动静么?”
郭栓子摇摇头:“看不出有啥动静。”
罗玉璋又问:“他们不会对咱下黑手吧?”
郭栓子说:“我想不会吧,咱们好歹是政府的保安团,他们打咱师出无名。”
“他们不能下黑手?”
郭栓子明白罗玉璋心存恐惧,安慰道:“团长放心。李罗两家是世交,你跟李师长称兄道弟,再者说,你给他送了不少礼品,他没有下黑手的理由啊。”
罗玉璋摇头,沉吟道:“我跟陈楞子往日无冤今日无仇,他从岐凤跑到西秦来打我的黑枪为的是啥?”
郭栓子说:“他身后有主使人。”
“谁是他的主使人?”罗玉璋瞪着眼睛问。
郭栓子不语,低头喝茶。罗玉璋缓和了一下脸色:“栓子,你说说看,这人是谁?”
“团长,这人我说不上来。”
“你看会不会是李师长?”
郭栓子摇头:“要我看不会是李师长。”
“为啥?”
“李师长要对你下手不用打黑枪,他可以把你招到岐凤去……”
罗玉璋点头,少顷问道:“那他为啥要打死楞子?是不是杀人灭口?”
“李师长打死楞子是动了恻隐之心……”
“动了恻隐之心?”
郭栓子肯定地点点头:“楞子是他的部下,他能不知道楞子的脾气?那是个宁折不弯的汉子!李师长明白他不会招供,又不忍看着他受酷刑就开枪打死了他。”
罗玉璋沉吟道:“你这话也有道理。看来陈楞子身后另有其人。你说,这人会是谁哩?”
郭栓子呷了一口茶:“团长,要我看这人是你的仇家,一个家道殷实的仇家。”
罗玉璋皱起了眉:“家道殷实的仇家?”
“楞子那天说有人出五百大洋买你的头。我琢磨一般的仇家不会这么财大气粗。”
罗玉璋脑海忽地闪出一个人来,咬着牙说:“莫非是他?!”
郭栓子不知罗玉璋说的“他”是谁。他没有问,他清楚自己的身份,该问的话就问,不该问的就不要问。罗玉璋大口抽着烟,两条浓眉拧成了两个墨疙瘩。郭栓子见状,进了一言:“团长,西街有个算卦的,姓吴,满城人都说他的卦算得准,人称吴半仙。是不是把他请来算上一卦?”
罗玉璋眼睛忽地一亮,脸上有了喜色:“栓子,你快去把他请来!”
时辰不大,郭栓子把算卦的请来了。罗玉璋一双犀利的目光把算卦先生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算卦先生年纪在五十开外,穿一领蓝布长袍,头戴青色瓜皮小帽,戴一副淡色水晶眼镜,留着山羊胡须,手拿一把折扇,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你就是吴半仙?”罗玉璋冷不丁问了一句。
吴半仙冲罗玉璋一拱手:“那是世人送的外号。在下姓吴名道成。”
“你在西秦摆卦摊多久了?咋面生得很?”
吴道成又是一拱手:“我来西秦不到半年,罗团长是大贵人,整天打交道的都是高官名流,看我自然是面生。”
罗玉璋捏着下巴点点头:“坐,坐下说话。”
吴道成落了座,郭栓子送上一杯热茶。吴道成呷了一口茶,言道:“罗团长唤我来有何事?”
罗玉璋坐在他对面,点燃一根烟,哈哈笑道:“请吴先生来给我算一卦。”
“不知罗团长算啥?求官?还是求财?”
罗玉璋摇摇手:“不求官,也不求财。”随即沉下脸来:“前些日子我被人打了黑枪,你给我算算,刀客是哪个?”
吴道成放下茶杯:“罗团长说笑话了,刀客已被罗团长擒住了,名叫陈楞子,是新二师手枪营营长。西秦城传得沸沸扬扬,连三岁娃娃都知道。这个还用我算么?”
“不,不。”罗玉璋连连摇手,“我让你给我算算陈楞子身后有没有主使人?”
吴道成说:“请罗团长报上生辰八字。”
罗玉璋报上自己的生辰八字。吴道成微闭着眼睛,伸出枯瘦的手,嘴里咕哝着“子丑寅卯……”一阵掐算。良久,十分肯定地说:“身后有主使人。”
“是谁?”罗玉璋瞪圆了眼睛。
吴道成微微一笑:“罗团长,请你写一个字。”
罗玉璋有点迟疑不解。吴道成笑道:“随便写个啥字都行。”
罗玉璋手指蘸着面前茶杯的茶水,思索了一下,在桌上写了个“金”字。吴道成端详了半天,吟哦似的说道:“金者,钱财也。主使人必定家大业大是个富绅。”
罗玉璋看了郭栓子一眼。郭栓子心领神会,上前问道:“吴先生,能算出这个人是谁么?”
吴道成矜持地一笑:“请拿纸笔来。”
郭栓子急忙拿来笔墨纸砚。吴道成提笔在手,写下一行字:云雾散尽天自清。
罗玉璋和郭栓子看罢,面面相觑,不解其意。罗玉璋说道:“吴先生,不知这句话是啥意思?”
吴道成笑而不答。罗玉璋再三追问,吴道成言道:“此乃天机,不可泄露。”说罢就要告辞。罗玉璋让郭栓子送上十块大洋作卦金,吴道成并不推辞,收下卦金拱手告别。
罗玉璋对着那张墨迹未干的宣纸呆呆地看着。好半晌突然醒悟过来,喃喃地念道:“云雾散尽天自清,云清,云卿,果然是他!”一拳砸在桌上,桌上的茶杯猛地跳起,跌在地上摔得粉碎。
郭栓子和三姨太都吓了一跳,怔怔地望着罗玉璋不知所措。他俩都知道罗玉璋脾气乖戾,喜怒无常,这会儿不知哪根神经又出了毛病。
“栓子!”罗玉璋厉声叫道。
“有!”郭栓子浑身一激灵,挺直了腰板。
罗玉璋甩掉手中的烟头,一脚踩灭,走过去,在郭栓子耳边低语了几句。郭栓子满脸惊色,半晌不语。
“咋的,你下不去手?!”罗玉璋脸上变了颜色。
郭栓子惊出了一身冷汗,问道:“团长,几时去?”
“时间你定。干利索点儿,不要露一点马脚!”
“是!”
郭栓子转身刚要走,又被罗玉璋喊住:“一定要斩草除根,不能留下后患!”
“是!”
转眼到了冬天。
入冬来很少雪雨,小北风却一个劲地吹。天上没有云彩,北风搅起黄尘把天空涂染得灰蒙蒙的,太阳似一个白铁饼悬在空中,没有一丝热气,干冷干冷的。徐云卿不再去院子,终日坐在炕上吸水烟,老伴徐王氏把炕烧得热乎乎的,让他感到十分惬意舒坦。到了晚上,老伴给放在火炕跟前的火盆加足木炭,他不点灯,面火而坐吸着水烟。徐王氏知道他没有瞌睡,便披衣而坐陪他说闲话。他们说的话题几乎全是年轻时的人和事,炭火把他们的脸庞映得通红。说到高兴处两人都咧着嘴笑,仿佛又回到了年轻的时代。这段时光徐云卿过得很满足,心中的不快一扫而光。
农历十月二十二,徐成虎的媳妇生了个男孩。徐云卿年过半百,才得头胎孙子,真是大喜。徐家家大业大却人丁不旺。徐云卿两女生在先,随后生有两子。长子徐望龙婚娶多年,却一直不在家,后来家里遭了变故,至今未有孩子。次子徐成虎娶妻两年,今喜得贵子,徐云卿乐而忘忧,终日喜笑颜开。
徐成虎本想在迎宾楼大摆筵宴,为儿子庆贺满月之喜。父亲把他拦住了,说道:“徐家添丁进口是咱徐家的喜事,不必那么张扬。”他心里怕大操大办过于张扬招来祸事,嘴里却不愿说出不吉利的话。徐成虎心中虽有几分不喜,但也没有违背父亲的意愿。
几天后,徐成虎去省城办货。回来时,身后跟着哥哥徐望龙。乍一见到大儿子,徐云卿又惊又喜,百感交集,下巴的胡须抖动了半天,却说不出话来。
“爹!妈!”徐望龙叫了一声,双膝跪倒在脚地,爬行几步到炕前,揭开被子,一眼看见父亲失去左脚而光秃秃的腿哭出声来:“望龙不孝,连累爹遭此大难……”
徐云卿拭去滚出眼眶的两颗老泪,强颜为欢:“你回家来是喜事,应该高兴才是,哭啥哩嘛。起来起来,坐下说话。”
徐望龙起身,又向母亲问安。徐王氏撩起衣襟拭着眼窝,拉过儿子左瞧右看,连声说:“瘦了,瘦了。”
徐望龙说:“妈,只怕我胖成弥勒佛,你也要说我瘦了。”
一屋的人都笑了起来,笑声冲散了最初的伤感气氛。徐云卿问大儿回家有啥事。徐望龙说,他早就想回家来看望父母,只因公务缠身走不脱。这次成虎进城办货,告知他徐家喜得贵子,添丁进口,他再忙也要回家来祝贺祝贺。徐云卿吸着水烟,半天不语。徐望龙看出父亲有点不高兴,便问道:“爹,我回来你不高兴?”
徐云卿吹掉烟灰,叹了一口气:“唉,望龙,爹恨不能你整天守在爹身边,可这世道……唉!”
徐望龙有点不明白:“爹,刘十三已经除掉了,你还怕啥?”
“望龙呀,刘十三虽然除掉了,可还有王十三、张十三。树大招风,咱们徐家家大业大,在世人眼里是块肥肉,谁都想咬一口。”
徐望龙说:“爹,过几天回省城我给咱再想法弄两挺机关枪,那家伙厉害,一般小股土匪都没有那家伙。”
徐云卿花白的头颅连连摇动:“成虎也跟我说过这话。那家伙就不是咱老百姓摆弄的玩意儿……好啦好啦,不说这话了。”他截断了话头,不想在儿子回家的兴头上说这些揪心的话。
徐望龙在心里感叹父亲老了。以前父亲绝不是这个样子。家里遭了几次事,把父亲的胆气夺了,竟然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看到父亲畏首畏脚的样子他心里感到一阵悲哀。
孩子满月那天,天气突然转阴,北风呼呼刮着,夹杂着零零星星的雪花。依着徐云卿的意愿,徐家只是摆了家宴以示庆贺。来宾除了儿媳娘家的亲戚外,还有徐家的三姑六姨八舅和两个出嫁的女儿。请来的贵客只有杨玉坤一人。按徐云卿的意思谁都不要请,可这地方有个风俗,满月之日要抱着孩子出门“撞彩”。所谓“撞彩”就是由家里人抱着孩子出门,这时不管在门口碰到谁就把孩子给他抱,家里人把他请进家来坐入上席。这人这一天就是办喜事主家的贵客。有时抱孩子出门难免会碰到乞丐,这就有点大煞风景了。后来不知哪位智者想了一个高招,孩子满月之前给一位福命双全的人打好招呼,请他在孩子满月那天等在门前撞彩。从此再没有出现过大煞风景的局面。因此这个风俗一直流传至今。能给徐家抱孩子的人一定要大福大贵,徐云卿思来想去,此人非杨玉坤莫属。虽然杨玉坤谈不上怎么大福大贵,可也毕竟是永平镇的人尖子。
家宴摆在客厅,两个火盆加满了木炭,欢快的火苗把客厅烤得温暖如春。早宴撤下后,徐王氏把孙子抱到客厅,女客们围上前都夸孩子长得胖长得乖,纷纷拿出贺礼塞到孩子的婴兜里。孩子的外婆送给孩子的礼物是一顶老虎帽和一个长命锁。长命锁是银制的,做工精巧引出女客们一阵惊叹。
大伯徐望龙送给侄儿一支金笔,又引出一阵惊叹。轮到徐云卿,众人都笑说,看爷爷送给孙子个啥礼物。徐云卿嚯嚯儿笑道:“也不是个啥好物件。”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长命金锁来。那金锁不同那银锁,黄灿灿地闪光,三个金牌点缀其间,下缀三个小金铃;金锁正面有四个篆字:长命百岁,背面也有四个字:富贵长久。金锁做工十分精致,巧夺天工。众人都看得发呆,好半晌才发出由衷的惊叹。
徐云卿从老伴的手里接过孩子,轻轻揭开襁褓,孩子粉嫩的小脸露了出来。孩子睡着了,忽然小嘴吮吸起来,粉嫩的小脸露出了笑容。他是在做梦吃奶吧。徐云卿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一双眼睛笑眯了。徐成虎在一旁笑着说:“爹,你给他起个名吧。”
众人都说,让爷爷给孙孙起个名。徐云卿端详着小孙孙,半晌,笑道:“叫锁柱吧。”
大家都说这个名字起得好。徐云卿更是高兴异常,忍不住亲了小孙孙一口,没想到胡子把小锁柱扎醒了。小锁柱睁开了眼睛,一双黑豆子似的眼珠目不转睛地看着抱他的人,忽然“哇哇”地大哭起来。显然他被爷爷那张长着胡须的老脸吓着了。徐云卿拍哄着,可小锁柱就是啼哭不止,他的眉头不易觉察地皱了一下。徐王氏从老汉怀中抱过孩子,说是孩子肚子饿了,让他妈给他喂喂奶。
午宴开了,酒菜十分丰盛。徐云卿给客人们劝了三杯酒,便拄着拐杖来到前院门房,这里另摆一桌酒宴,款待四个护院。郑二刘四看见老掌柜颤颤巍巍地走来,急忙离座搀扶,两个新来的护院也躬身笑脸相迎。
徐云卿落座后,笑容可掬地说:“今儿个客人多,把你们几个慢待了。”
四人都说老掌柜太客气了,都是自家人,啥慢待不慢待的。徐云卿笑道:“今儿个是大喜之日,你们几个一定要吃好喝好。”说着端起酒壶把盏,给每人斟满一杯酒,遂举起酒杯:“来,我敬你们一杯!”
四人受宠若惊,端起酒杯急忙站起身。徐云卿笑道:“坐下坐下,自家人别这么讲礼数。我先干为敬。”说罢,一饮而尽。
郑二等四人都饮干了这杯酒。徐云卿又斟满一杯酒:“各位给我徐家出了力,我代表全家人敬你们这一杯!”又一饮而尽。
四人也都饮了这杯酒。徐云卿再斟满一杯酒:“今儿个天气寒冷,大家再饮一杯。”几人又饮一杯。此后,徐云卿只劝菜再不劝酒。少顷,他放下筷子,笑着说:“你们四个慢慢吃,我到里头招呼一下客人。”
几人都说老掌柜请自便,不必操心他们。徐云卿拄着拐杖走出两步,回过头笑着说:“多吃菜少喝点酒。”郑二明白了老掌柜的心思,当即让人撤走了酒。徐云卿满意地笑了:“酒改日再喝,保你们喝个够。”这才蹒蹒跚跚地走了。
午宴后北风刮得紧了,雪花也密了起来。天气不好,客人们纷纷告辞。冬日天短,送走最后一拨儿客人,天色昏暗起来。徐云卿拄着拐杖要出屋,老伴见院里也已有了鸡爪子雪,以为他要上茅房,怕他摔倒要扶他去。他摇摇头,说出去看看。老伴说这个时辰了出去看啥。他并不搭言,拄着拐杖出了屋。
来到前院,两条大狼狗卧在门洞里正津津有味地啃着一堆骨头,郑二他们几个在门房里围着火盆烤火说笑。见他进来,为首的郑二吃了一惊,忙问他有啥事。徐云卿笑了笑,说没啥事,在屋里坐不住出来转转。郑二把他搀扶到火盆跟前坐下。说了一会儿闲话,他嘱咐郑二刘四:“今儿个天气不好,晚上要多操点心。给屋里和炮楼上多拿些木炭,把火烧旺些,天气冷不要冻着了。半夜叫你老婆她们弄几个菜吃喝吃喝。”郑二和刘四的老婆都在徐家当佣人,在厨房里干活。
郑二刘四连连点头称是,并再三让老掌柜放心。徐云卿拄着拐杖临出屋时苦笑了一下说:“你们甭嫌我老汉??唆,年年防旱,夜夜防贼。这是古训。小心没错,你们说是吧。”
郑二刘四同声说:“老掌柜说的极是。今晚我们四人都不合眼,绝不会出啥差错的。”
送走老掌柜,刘四对郑二说:“老掌柜的今儿个咋了?胆子比老鼠还小。刘十三死了,哪个毛贼还敢上门找死!”
郑二说:“咱还是多操点心的好。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再者说,老掌柜待咱不薄。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两人说着话上了前院炮楼……
夜幕拉开了。北风吹得更紧了,温度骤降,雪花变成了雪粒子,落在地上沙沙有声。徐王氏给火盆加足了木炭,早早睡下。今儿个她迎宾送客劳累了一天,感到十分疲倦困乏,没有精神陪老汉说话。徐云卿披衣坐在火盆前吸着水烟。下午他的左眼皮跳个不停,俗话说,左眼跳灾右眼跳财,他虽然不信这个,可心里却不喜。中午抱孙子时,孙子看着他突然哇的一声哭了,他便也有几分不喜,总觉得有点不吉祥。可他对谁也没说,只是装在自个肚里。今儿个全家大团圆(只少了徐望龙的媳妇),实在是个大喜的日子。他不想让这个大喜的日子蒙上哪怕一点点阴影。他再三叮咛郑二刘四他们千万要谨慎小心,生怕出点意外。冬日夜长,加之饥寒交困,正是土匪出没的时节。
不知过了多久,徐云卿放下了水烟袋,和衣靠在被垛上。白天他喝了不少酒,可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他喝二斤酒也不会醉的。他没有多少睡意,闭着眼睛假寐。窗外北风在树枝上呼啸,雪粒子打着窗纸沙沙作响,此外是一片宁静。他想,这样寒冷的夜晚谁愿意钻出热被窝呢?心里宽松舒坦了许多,渐渐迷糊了过去……
郑二是尿尿时发现土匪的。
他们四人傍晚时分都上了前院炮楼。站在炮楼上墙外墙内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们四人的家伙都很硬棒,每人都是一长一短,此外还有一挺机关枪。刘四摆弄了一下机枪,说:“有这家伙,土匪能把咱的 咬了!”几个人笑着围着火盆坐下谝闲传。谝着谝着两个新手连连打哈欠。刘四就说,咱们轮班吧,你俩先睡。郑二不置可否。两个新手和衣躺在床上。约摸子夜时分,刘四坐在火盆前打起了盹,郑二也有点犯困。他想叫老婆起来弄几个菜吃喝吃喝,提提精神。可想到这么冷的天气把老婆从热被窝里叫起来有点于心不忍。他打了个哈欠,感到膀胱有点发胀。上厕所他嫌麻烦,把撒尿的家伙掏出来从枪眼往外尿。尿水落地的响声在静夜中显得很豪放,他不禁咧嘴笑了笑。事毕,他边系裤带边顺着枪眼往外看,外边白茫茫一片,雪花已给大地披上了白被单。忽然,他看见一排黑桩子。最初,他以为是路边的树。可那排黑桩子在移动!他情知不妙,不禁打了个尿战。他喊了一声:“有土匪!”抽出手枪朝那排黑桩子打了一梭子。那排黑桩子哗地散开了,密密麻麻撒了一雪地,好像苍蝇爬在了白面缸上。
刘四他们几个都惊醒了,抽出枪趴在枪眼上,往外张望。刘四失声惊叫:“天爷,这么多的土匪!”扔了手中的盒子枪,端起机枪往外就扫。
外边的枪声顿时大作,火力十分凶猛。两条大狼狗狂吠起来,引得一镇的狗都在咬。可郑二他们都知道,自王怀礼死后,罗玉璋撤走了保安中队,不会有谁来帮他们打土匪的。他们四人都看得出今夜晚的形势不对劲,边打枪边喊叫:“土匪来咧!土匪来咧!……”
徐云卿早已被枪声惊醒。他翻身坐起,禁不住打了个尿战,趴在窗子上扯着嗓子喊:“望龙成虎,快上炮楼!”摸着黑下了炕,拐杖没抓牢,跌倒在脚地。
老伴徐王氏慌成了一团,抓住裤子当袄穿,半晌穿不进去。等她穿好衣裳时,老汉已从脚地爬起。两人相搀着慌慌张张地出了屋。屋外天气十分寒冷,朔风裹着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生疼的,可他们竟一点都不觉得。这时望龙和成虎小两口抱着孩子也跑到了院子。孩子受到惊吓,“哇哇”大哭,哭声凄惨而嘹亮。一家人相拥着跌跌撞撞地上了后院炮楼。喘息未定,只见一人跑进后院来。徐成虎眼尖,瞧见那人便举枪要打。那人喊叫起来:“老掌柜,我是郑二!”徐云卿急忙按下儿子的枪头:“快放郑二上炮楼!”
郑二上了炮楼,把徐家一家人都吓了一跳。他满脸是血,面目狰狞可怕。他出气如牛喘:“老掌柜,今晚火色不对……”
徐云卿急忙问:“摸得清是哪股土匪?”
“摸不清,他们很有来头,比刘十三还凶,五六十人,还有好几挺机枪哩!”
徐云卿倒吸了一口凉气,一家人都惊呆了。郑二又说:“刘四他们三个在前边顶着,我护着你们从后门走吧。”
徐云卿看看老伴,又望望抱着孙儿瑟瑟发抖的儿媳,心里叹道:“残的残老的老小的小,咋走得动!”
正在徐云卿犹豫不决之时,一声天崩地裂般的轰响,只见前院腾起一个火球,炮楼被举到了空中,瞬间粉碎了。他们惊得半晌合不拢嘴巴。郑二叫了一声:“刘四兄弟!……”泪如雨下。他和刘四在徐家干护院多年,亲如兄弟。
徐望龙惊醒过来,说道:“爹,咱们走吧!”他已看出问题的严重性,不走的话全家凶多吉少。徐成虎也催促道:“爹,快走吧!”
徐云卿一咬牙,说道:“望龙成虎,你俩和你郑二叔护着锁柱娘俩快走!”
两个儿子异口同声问:“你和我妈呢?”
“甭管我俩!”
“爹!……”
“老掌柜!……”
徐云卿苦笑了一下:“我这个样子和你妈咋走得动。你们快走吧!”
望龙成虎和郑二还在迟疑,徐云卿把拐杖顿得笃笃响:“你们是徐家的根苗,我和你妈都是一把老骨头,啥也不怕。还不快走,再迟就来不及了!”
徐王氏也跺着小脚,呜咽着喊:“听你爹的话,快走!快走!”
望龙成虎和郑二不再迟疑,裹着成虎媳妇娘俩下了炮楼。可已经晚了一步,十几个“黑桩子”冲到了后院,子弹尖叫着封住了炮楼出口。冲在前头的郑二被打中了,痛叫一声栽倒在地上。紧跟其后的徐成虎吼叫一声:“日你妈土匪!”手中的机枪响了。冲在前头的几根“黑桩子”扑倒在雪地不再动弹,其他“黑桩子”卧倒在雪地冲这边打枪。
望龙成虎见冲不出去,护着成虎媳妇又退到炮楼上。徐云卿问儿子,郑二呢?望龙说:“郑二叔死了。”
“老天爷!”徐云卿叫了一声,半晌,他探头从枪眼往外看。雪地上有几十个“黑桩子”,白雪把他们映照得清清楚楚,可以看得出他们是一伙精壮小伙子,一律黑衣黑裤,脸上都涂着锅灰,弄得面目全非。显然他们是怕徐家人认出他们来。徐云卿自知今晚在劫难逃,他抖起胆子说道:“各位好汉,不知你们是哪路人马?我徐云卿不知啥地方得罪了你们,还请你们多多海涵。我徐家也有点资产,徐某人也不是守财奴,你们说个数,我如数奉上。咋样?”
底下没人答话。徐云卿又说:“冬天饥寒交困,好汉们是缺吃少穿吧?这是仓库的钥匙,你们缺啥拿啥。”他把一串钥匙从枪眼口扔了下去。可是没人上前去捡。
徐云卿再言道:“好汉爷,你们到底要啥,尽管开口。只要我徐家有,绝不吝啬。”
还是没人答话。徐成虎忍不住吼道:“你们是一伙哑巴?装聋作哑就不是立着尿尿的!”
这时有人搭了腔:“徐成虎,阎王爷叫你来啦,你崽娃子还嘴硬!”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徐云卿的头发竖了起来,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为了进一步证实他的猜想,他又说道:“好汉,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啥要苦苦相逼。”
那人道:“徐会长,不是我苦苦相逼,是你徐家的气数尽了!”
徐云卿低声问二儿子:“成虎,你听出这人是谁么?”
“这人声音好耳熟……很像罗玉璋的卫队长郭栓子。”
“就是这个驴日的!”徐云卿咬着牙说。他心里明白了,这伙“土匪”是罗玉璋差遣来的。他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着墙壁,强压住心头的怒火,叫道:“郭队长!”
郭栓子见徐云卿认出了他,也觉得再没有隐瞒的必要,便也叫了一声:“徐会长!”
徐云卿冷笑一声:“郭队长是政府堂堂的保安团的卫队长,今晚夕干这种勾当有失体统了吧。”
郭栓子说:“我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这么说是罗玉璋让你这样干的?”
郭栓子答道:“徐会长是明白人,心中应该清楚。”
“郭队长,我跟罗玉璋的梁子是咋结下的你最清楚。是姓罗的对不住我姓徐的,我有哪点对不住他?”
郭栓子说:“徐会长,你不该两次让刀客对罗团长下黑手。”
徐云卿矢口否认。郭栓子言道:“你跟我说这话没用。”
徐望龙忍不住怒火,骂道:“郭栓子你这条疯狗,见啥人都敢咬!”
郭栓子先是一怔,随即笑道:“是徐家大少爷吧,你回来得正是时候。你记好,明年的今日是你的周年!”
徐望龙咬牙骂了一句,手中的盒子枪打出了一梭子弹。郭栓子栽到在地。他只是左肩上中了一弹,伤得并不重。他就地一滚,滚到一个机枪手跟前,抢过机枪,对准炮楼的枪眼就打。炮楼上徐成虎的机枪也响了,徐望龙也用手枪还击。忽然徐望龙的身子面条似的顺着墙壁软了下来。徐云卿急忙抱住儿子。徐望龙胸前汪出一片血来。他疾声呼唤:“望龙!望龙!”
徐王氏也扑过来,泪流满面呼唤儿子。徐望龙睁开眼睛,说了一句:“都怨我没除了罗玉璋,打蛇不死反被蛇咬……”头歪倒在一旁。
“望龙,我的儿呀……你不该回来呀……”一个苍老而又悲愤的声音在静夜中显得十分凄惨。
徐成虎的眼睛往外喷火,端起机枪骂道:“郭栓子我日你八辈先人!”机枪吐着火舌,几个“黑桩子”倒在了雪地。
郭栓子边还枪边命令:“炸了狗日的!”立时有几条汉子抱着炸药包往上就冲,却都被火舌舔倒了。郭栓子红了眼睛,喊了一声:“加强火力,打哑他!”
两挺机枪一起吼叫起来,子弹打得砖墙直冒火星。片刻工夫,炮楼上的机枪哑了。徐云卿惊叫一声:“成虎!”
徐成虎喝醉酒似的站立不稳,踉跄后退一步,倒在了父亲身上。徐云卿抱着浑身淌血的儿子,疾声呼唤:“成虎!成虎!……”
徐王氏和成虎媳妇都呆若木鸡。两个女人被眼前突变的景象吓痴了,弄不清是做梦还是真事。徐成虎睁开眼睛,看清身边的人,叫了声:“爹!”
“是爹害了我娃……爹不该挣下这份家业……爹要是个要饭的,我娃咋能遭这个大难……”徐云卿痛心疾首,老泪如泉涌。
徐成虎气若游丝:“爹,不怨人,怨世道太瞎……”话未说完就咽了气。
徐云卿号啕大哭,两个女人这才哭出了声,娃娃也跟着哇哇啼哭。许久,徐云卿止住悲声,抹去脸上的泪水,扶起墙壁站起身。他对着枪眼大声吼叫:“郭栓子!”
下面没人应声。枪声也停了,朔风也不再呼啸,一片沉寂。徐云卿又喊一声:“郭栓子!”
郭栓子答了话:“徐会长还有啥话要说?”
“你打死了我两个儿子也该撤兵了吧。”
“撤兵?我的任务还没完成哩!”
“莫非你还要我这条老命?”
“不光你的老命,这个炮楼也得端了!”
“你的心太残了!”
“不是我心残。有句老话,打蛇不死反为仇。还有句老话,叫做斩草除根。我想徐会长不会不知道吧。”
此时徐云卿完全明白了今晚的处境,也明白了再说啥软话也不起任何作用,朗声说道:“郭栓子,你想要我咋死?”
郭栓子看到炮楼上的老幼伤残对他构不成威胁,站起身仰脸说道:“徐会长想咋死?”
徐云卿略一沉吟,说:“这个炮楼是我为防土匪修的,没想到却要被政府的保安团炸掉。那我就跟炮楼一起走吧。”
“我佩服徐会长是条汉子,成全你!”郭栓子一挥手,命令人给炮楼下面放炸药包。
徐云卿盘腿而坐,抱着成虎的尸体。徐王氏和成虎媳妇还在哭哭啼啼。他以少有的温和态度说道:“甭哭了,把眼泪擦干。”一老一少两个女人抽泣着拭抹脸上的泪水,紧挨在他身边坐下。他看看瑟瑟发抖的儿媳妇,做了个笑脸:“甭害怕,把爹挨紧点。”成虎媳妇抱着孩子紧紧靠住公爹的身躯。徐云卿伸出一只手抚摸着孙儿柔嫩的头发。孩子哭累了,已经熟睡,小脸蛋红扑扑的,脖项上挂着长命金锁。忽然,他的小嘴吮吸起来,脸上绽开了笑容。他又做吃奶的美梦吧。徐云卿不忍再看,长叹一声,老泪潸然而下……
“轰隆”一声巨响,大地颤抖了一下。在一片火光中徐家后院的炮楼飞上了天空。雪粒子不知几时变成了大雪片。鹅毛般的大雪满天飞舞,这一刻被冲天的火光映得如同染上胭脂的柳絮。
接下来是一片骇人的沉寂……
第十五章
陈楞子和春妮的突死,给墩子一个极大的刺激。他感叹人生无常,命运难测,他们的今日也许就是自个儿的明天。他觉得在这个队伍上干实在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混饭,说不定自己大仇未报命就完球了。他心灰意冷想解甲归田。前两天雪艳又来看望他,见他闷闷不乐便陪着他,并在军营住了一宿。这一宿在床上雪艳使出百般温柔讨他欢心。颠凤倒鸾时他把世间一切烦恼痛苦忘得干干净净,只有怀中美若天仙似的女人。在那一刻他觉得再也离不开这个女人了。自己以前太傻了,守着这么美丽的女人不好好过日子却要当什么兵报啥子仇!自个儿的脑子是不是出了毛病?第二天中午送走了雪艳,他就决定解甲归田,带上雪艳回家去过男耕女织的日子。二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娃娃热炕头。此时他真向往这样的庄稼汉小康生活。
主意打定,墩子就去找师长。他本想一走了之,但怕遭人误会骂他是逃兵。大丈夫处世,光明磊落为第一重要。
来到师部,师长和参谋长正在谈论什么。看见墩子,师长笑了一下,问他有什么事。他忽然有点胆怯,讷讷半天才说明了来意,脱下了军帽,卸下了腰间的武装带和手枪放在了桌子上。李信义很是吃惊,拿雪茄的手僵在了半空,看了他半天,问道:“文化,你要解甲归田?”
他点点头。
“为啥?”
他不能说原因,缄默不语。李信义忽然勃然大怒:“你把军队当成啥了?旅馆?学堂?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这是军队!有纪律有法令!你想当逃兵就该吃枪子儿!”
他打了个冷战,可还是犟巴巴地梗着脖子。汪松鹤走了过来:“师长息怒。”随后转过脸问他:“文化,有什么不顺心的事?说出来让师长给你解决,别耍小孩子脾气。”
墩子还是一语不发。汪松鹤拍着他的肩膀笑道:“是不是想媳妇了?今年多大了?二十五,该取个媳妇了。”
墩子红了脸面,不好意思地挠着头。
“师长,你看一提媳妇的事墩子还脸红呢。”汪松鹤说着哈哈大笑。
李信义虽说没笑,可说了一句:“没出息。”屋里的气氛立刻缓和了许多。
汪松鹤和李信义交换了一下目光,一脸严肃地说:“打刘十三这股土匪,你任务完成得很好。师长正想提拔你当手枪营营长,在这节骨眼上你怎能说‘不干’的话?是不是觉得报仇无望了?师长多次给你说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着什么急?罗玉璋横行霸道,早晚要伏法。师长还想把这个任务交给你哩。”
墩子心头忽地腾起一股股烈焰,看看参谋长,又望望师长。
“怎么,你不相信我的话?”
“参谋长,我相信。”
汪松鹤又拍拍他的肩膀:“文化,给你坦率地讲,师长一直很器重很信任你,多次跟我说你是个人才。可你今天说‘不干’的话,实在让他伤心呀。”
“松鹤兄,甭说了。”李信义摇摇手,站起了身,问墩子,“你是不是对我有成见?”
墩子慌忙摇头。
“没成见就好。”李信义摆了一下手,“你走吧。”
墩子有点发蒙,不知该走还是不该走,迟疑不决。李信义道:“当初你来投我,我本不想收留你,你却苦苦哀求,我便收留了你。现在你要走,我也没理由拦你。我若要按军法处置了你,世人要骂我李信义手太残。我就违一回军法放你走。你走吧。”
墩子忽然觉得自己打错了主意,很是惶然,不敢看师长咄咄逼人的目光,垂下了头。李信义见他呆立不动,加重了语气:“咋的不走?难道要我欢送你不成?!”
“师长,我知错了……”墩子讷讷地说。
李信义从鼻孔发出一声“哼”,大口抽烟。汪松鹤笑脸说道:“师长,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文化知错了,你就饶他一回吧。”
李信义叹了一口气:“松鹤兄,我李信义带兵多年,自信爱兵如子。可没想到所器重信任的人却要背弃我,实在让我痛心啊!”
“师长,文化一时糊涂,你别往心里去。”汪松鹤说着给墩子使了个眼色。墩子心领神会,上前一步诚恳地说:“师长,都怨我一时糊涂,说出没头没脑的话,辜负了你的栽培,你处罚我吧。”
李信义不语,挥了挥手。汪松鹤拿起桌上的军帽、手枪和皮带给墩子:“回去思过吧。师长训斥你,是恨铁不成钢。”
墩子带上军帽,系好皮带,挺直腰板给师长和参谋长行了个礼,转身出了师部……
他回到住处,把自己扔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呆望着天花板思过。换了一个人似的想这个问题,陈楞子选择了军人这个职业,服从命令是他的天职。师长派他去刺杀罗玉璋,服从是他的天职。刺杀失手是他大意轻敌所致。没完成任务就要受到军法制裁,这也就是所谓的“不成功,则成仁”。他失手被擒,酷刑之下没有招供,有军人的气节,也算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师长在无奈的情况之下,不忍目睹他惨遭酷刑,在他的哀求下开枪打死他,何错之有?陈楞子死后,春妮精神失常,这是女人家心胸狭窄所致。师长泽心仁厚,亲自探视春妮的病情,并请医寻药为其治病。春妮却当众辱骂师长,虽说是疯人疯语,可让师长脸面何存?然而,师长并不计较这些,足见师长仁慈为怀,心胸宽阔。春妮死后,师长送来上等棺木厚葬之,此等礼遇实属少有。春妮之死有许多流言和猜测,但究竟是流言和猜测,有谁能作证证实这些流言和猜测是事实呢?如此想来,他觉得自己错了,误解了师长,不该去找师长说出“解甲归田”的话,让师长痛心。
他又想到,自他投军以来师长的确待他不薄。他投军的当天师长就送了他一枝手枪。这让师长身边的许多人都嫉羡不已。他虽是个兵,却享受着当官的待遇。打刘十三时,师长让他带一个加强连,把他放在了营副的位子上,这是何等的器重和信任!师长还准备重用他,让他当手枪营营长。有多少人觊觎这个位子,师长却准备让投军不到一年的他来坐这把交椅,这又是何等的器重和信任!可他却对师长心怀不满,抱有成见。想到此他在肚里直骂自己是“狗上锅台不识抬举”,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量。自愧对不住师长,辜负了师长的信任和栽培。
过了一日,他又去找师长。见到师长他抖擞精神行了个军礼:“师长,请你给我处罚!”
李信义倒背着双手,微微笑道:“想通了?”
“想通了!”
“不解甲归田了?”
“不解甲归田了!”
“说的心里话?”
“说的心里话!”
“这就好!”李信义来到他身边,“文化,我知道你对我有成见……”见他要插话,李信义摆手止住了,“你心里想的是啥我都清楚。我李信义是师长,领的千军万马,咋样行事自有咋样行事的道理,你说是吧?”
墩子连连点头。
“谁人背后无人说。可墩子你不该对我有成见,我待你不薄啊。这里没外人,跟你说句私心话,你是我的乡党,也有点才干,我想重用你……算啦,这话不说也罢。”
墩子诚惶诚恐,自知有愧,不敢看师长的目光。李信义点燃一支烟,转了话题:“墩子,那个女人叫啥来着?”
墩子一怔,不知师长说的“那个女人”是指谁。
“就是那个刘十三的压寨夫人。”
“她叫杜雪艳。”墩子不明白师长为啥突然问起这个来,一脸的茫然。
“你真的喜欢她?”
墩子下意识地点点头。
“那就赶紧把她娶过来吧。”
墩子的脸红了一下,挠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说:“我还没想这事哩……”
“你也老大不小了,该娶个媳妇了。抓紧时间把这事办了。”
“这事……往后再说吧……”
“还往后啥,赶紧办了。这事我替你作主了。”
李信义用家长的口气说:“吃粮当兵娶个媳妇不容易,能早点办就早点办吧。”
墩子脸上心里都在笑。
墩子的婚礼既隆重又特别。
雪艳在她姑家住着,因此姑家便是她的娘家。李信义让张副官送去一份丰厚的聘礼,并通知了结婚的日子。等墩子知道这一切时,张副官已从青庙镇打道回府。他俩在师部门口相遇了。张副官跳下马来,把缰绳扔给随从,笑着在墩子胸脯打了一拳:“你这家伙真有艳福!”墩子当下一怔。张副官便把师长让他下聘礼的事说了。墩子十分惊喜,师长办事真是干净利索,竟然替他下了聘礼,心中顿时生出无限感激。
李信义又从师部大院腾出两间房子给墩子做新房,这又让墩子感激万分。结婚那天,李信义把麻子六连全部派出迎娶新娘子。墩子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身上披红挂彩走在队伍最前头,满脸放着红光,显得十分威武气派。来到青庙镇雪艳的姑家,倒把雪艳的姑父姑妈吓了一大跳。两个老人只知道侄女婿在队伍上做事,没想到是个官儿,而且看样子官做得还不小。两个老人又惊又喜,急忙殷勤地招呼客人,可一连的人怎么招呼得过来。
新娘子雪艳今儿打扮得格外漂亮,一身红袄红裤,短发齐颈刘海齐眉,轻施粉脂,面若三月桃花。姑母把红盖头给她蒙在头上,表哥按乡俗背她出门,把她扶在马背上。墩子和她并辔而行,穿街而过,一连的队伍跟在后边,整齐的步伐雄壮有力,把街道踢踏得黄尘遮天。一街两行的人都引颈观看这无比体面无比辉煌的嫁娶场面。
迎娶队伍回到岐凤城,新二师师部门口一班乐手早已吹响迎亲唢呐,十多挂鞭炮一起炸响。墩子的马刚到门口,张太太就从人群里挤出来,朝墩子直招手。墩子不知出了啥事,赶紧跳下马来。张太太拿出长袍礼帽,说道:“快穿戴上!娶媳妇又不是打仗,穿老虎皮吓唬谁哩!”原来张太太对派队伍娶亲很不满意。墩子的婚事师长具体交给张副官夫妇操办。张太太力主按乡俗办,张副官对此不置可否。可派队伍娶亲是师长的主意,张副官没有对太太说明此事,因此惹得太太对他好一番埋怨。张太太说,娶媳妇是大喜之事,忌讳的就是刀刀抢枪磕磕碰碰啥的。现在把媳妇迎到了家门口,一切都听张太太的指挥。
新娘子下了马,麻连长的太太当伴娘。这地方乡俗是新娘子头一天脚不沾土。麻太太上前搀扶新娘子,踏着彩布苇席缓步走进师部大门。张副官穿一领蓝缎长袍,头戴皂色礼帽,手捧一个红漆升子,升子装满五色粮食、草秸、麻钱等物。这时有人拿来一个红绸挽成的彩结,一头让新娘牵着,另一头让新郎牵着。张副官手抓升子里的物什朝新郎新娘头上身上撒去,嘴里唱念道:“一撒金,二撒银,三撒媳妇进了门!”
伴娘把新娘搀扶到师部的小客厅。婚礼在这里正式举行。李信义和汪松鹤都在,他们都脱去戎装,着一身便服。两人穿惯了军装,乍一换上便服模样有点古怪,一个似老乡绅,一个像商人。可谁也没敢说出来。
客厅里临时焚了一炉香,供奉着天地之神。张副官高声喊道:“一拜天地!”
新郎新娘双双拜天地。
“二拜高堂!”
墩子没有父母,但这个礼不能缺。汪松鹤笑道:“师座,请你上座,受新郎新娘一拜。”
李信义推辞不坐,汪松鹤扶他在正面太师椅上坐下:“按年纪你是文化的长辈,论辈分文化也要叫你一声‘舅舅’。再则你是一师之长,他们拜你理所当然。”
客厅里的人都说,新郎新娘拜师长理所当然。李信义笑道:“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坐了。”
他身边还有一把太师椅,这个位子现在应该由师长的太太来坐,可事有不巧,李太太前些日子去了省城,至今未归。这个位子只好空缺。
新郎新娘双双拜了“高堂”。
“夫妻对拜!”
三拜之后入洞房,礼成。
接下来婚宴开始。小客厅摆了七八桌,招待营级以上的官们。师部大院摆了五六十桌,黑压压的一大片,全是手枪营的弟兄们。酒是大碗地装,肉是大盆地盛。这顿婚宴直吃喝到日落黄昏,每桌都有醉倒的汉子。
掌上灯时分,新一轮节目开始了。闹洞房!
原本不算小的新房被陕籍官兵挤得水泄不通。当兵的都是精壮小伙子,乐此不疲。他们肆无忌惮地喊着笑着闹着,几乎要把屋顶掀翻。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师长来了!”大伙都没想到师长会来,一时没了喊声和笑声。
李信义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后还跟着参谋长汪松鹤等一干人。大伙急忙把师长和参谋长请到屋里,墩子和雪艳搬来椅子,又端上热茶。张副官在一旁笑道:“文化,还不快给师长、参谋长点烟。”
墩子这才如梦初醒,按乡俗急忙给两位长官各敬上一支烟,回头给雪艳说:“快给师长、参谋长点烟。”关中风俗,新郎新娘给闹洞房人敬烟点烟一表欢迎,二表尊敬。
李信义吐出一口烟,麻连长笑着问:“师长,香不香?”
“香,香,新娘子点的烟哪有不香之理。”李信义说着哈哈大笑。大伙也跟着笑了。
麻连长又问汪松鹤:“参谋长,你觉得咋样?”
汪松鹤眯着眼睛吸着烟,慢慢纳吐,猛地睁开眼睛:“我觉着比吃臊子面还谄活(舒服)!”他虽是南方人,可来秦地有些时日了,秦腔说得有点别扭,却对秦地的风俗知道得不少。他的话惹得大伙哈哈大笑。
李信义和汪松鹤抽了一支烟,开了几句长辈人很有分寸的玩笑,起身告辞。麻连长笑道:“师长、参谋长慢走,让新郎新娘给你们出个节目吧。”
李信义哈哈笑道:“节目你们年轻人慢慢看,我们两个老汉不看也罢。”
汪松鹤也笑着说:“我们两个老汉要跟着你们年轻人一起闹哄,走后你们肯定要骂我们是老骚情。”这话又惹得众人一阵大笑。
李信义等一干人走后,新房又恢复了乱哄哄的热闹气氛。为首的张副官让大伙儿不要胡乱喊叫,说这么胡乱喊叫到底听谁的。他提议让大伙儿点两个最精彩的节目,完了散伙,让人家新郎新娘亲热去。这个提议得到了大伙儿的一致同意。当即点了两个最精彩的节目:一曰吸火罐,一曰掏雀儿;让新郎新娘表演。
新郎墩子佯装无知,问啥叫“吸火罐”,咋个吸法。大伙见他不老实,嚷着要给他点颜色瞧瞧,便有人动手揭掉他头上的礼帽,要在他头上“动土”。他连声求饶。大伙一松手,他又耍赖要张副官给他做个示范。张副官自然不能用新娘做示范。恰在这时,站在屋门口的麻连长瞅见张太太打门前经过,便把张太太诳了过来,推进屋里,笑道:“张大哥,给他做个示范,看他还敢耍赖!”张副官是个爱耍笑的热闹人,就势抱住张太太,说了声:“文化,你瞧好了!”在太太的脸蛋上狠狠亲了一口。顿时屋里掀起一阵笑浪。张太太羞红了脸,打了丈夫一巴掌骂了声:“死鬼!”随后又骂麻连长他们一伙:“你们不耍新郎新娘,欺负我们老夫老妻干啥?”挣扎出人窝慌忙走了。这伙男人在这个时候啥白货事都干得出来。
墩子还想支吾搪塞,可大伙儿哪里肯答应。有人把新娘推倒了他身边。雪艳被这群男人推来搡去折腾得娇喘不息,粉面羞红。墩子看着她那艳若桃花的粉面,心头撞鹿,恨不能含在嘴里。可众目睽睽之下他实在做不出这个亲昵的动作。雪艳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怕啥,我是你媳妇。他壮了壮胆,把新娘拥在怀中,很响地亲了一口,赢得了一片笑声。
下一个节目是掏雀儿。墩子这回不是装糊涂,当真的不明白何谓“掏雀儿”。张副官掏出自个的手绢,挽了一个麻雀状,让墩子把它从新娘的领口塞进去,再由袖口掏出来。墩子一听,迭声叫道:“难难难!”雪艳的粉面也飞起了两朵红霞。麻连长笑道:“这有啥难的,要不要我给你做个示范?”说着佯装要拿新娘做示范,惊得雪艳双臂抱住胸脯。
墩子再三磨蹭不肯做这个节目。大伙便起哄,说再磨蹭这个节目就烦劳麻连长代做了。麻连长挽胳膊捋衣袖,跃跃欲试。雪艳慌了神,忙给墩子使了个眼色,解开领口的纽子,仰起了脖子,大有“壮士一去不复还”的神情。墩子心一横,这个“雀儿”非他来掏不可,怎能让麻连长代劳。他把“雀儿”从新娘领口塞了进去,又伸手从衣袖里去掏。怎奈衣袖太窄实在难掏。他干脆一只手从领口往里塞,一只手从衣袖往外掏。大伙睁大眼睛看着,笑声一片。待“雀儿”掏出来时,墩子出了一身透汗,新娘的额头鼻尖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麻连长故作惊讶地说道:“你把雀儿没掏出来吧?”墩子抹着脸上的汗水,说掏出来了,拿出手绢让他看。麻连长指着新娘高耸的胸乳,问那是啥。大伙起哄着,要新郎把窝里的两个“雀儿”都掏出来让大家伙看看。后来还是张副官解了围,说是夜深了,留点时间让新郎新娘亲热亲热吧。大伙这才余兴未尽地作鸟兽散。
送走客人,墩子回到屋里叫道:“我的老天爷,娶媳妇这么劳人的!”
雪艳抿嘴笑道:“嫌劳人就甭娶媳妇么。”
墩子也笑了:“早知道这么劳人我真格就不想娶媳妇了。”说着,拥着雪艳在床边坐下。
雪艳忽闪着一对毛眼眼看着墩子,十分满足幸福的样子。她眼角眉梢都是笑,粉嫩的脸蛋飞满红霞,在烛光的映照下是那样地楚楚动人。一股热血在墩子周身涌动,他禁不住在雪艳的香腮上亲了一下。雪艳抿嘴一笑:“刚才人家叫你亲,你咋不亲?”
墩子笑道:“我心里想亲,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做不出来。这是咱两人的事,干嘛要让别人看见呢。”
雪艳忽然问道:“你咋忽然想到要娶我?而且说娶就娶?”
墩子说:“这事是师长替我作的主。依我的意思过些时候再办这事,可师长要我赶紧办了,他的话就是命令。”
“你们师长真好。”
“师长是好,咱们结婚的花费都是师长出的。”
“师长为啥要待你这么好?”
“师长那人看起来挺凶的,其实心很好,爱兵如子,重乡党情谊。我跟他是西秦乡党,论辈分我得叫他一声舅。再者,他看我不是个窝囊无能之辈,器重信任我,所以就待我好了。”
“你们师长怕是笼络你吧,让你替他出力卖命。”
“你这话是咋说的?”
“赵云赵子龙你知道么?他是三国时刘备手下的五虎大将之一,在长坂坡杀了个七进七出,保住了太子阿斗。刘备见赵云血染战袍,实在无法安慰嘉奖他,便把阿斗扔在了地上。至今留下了一句警言:刘备摔孩子,收买人心。”
墩子哈哈笑道:“没看出,你读的书还真不少哩,有空时就跟我讲讲书里的故事。这会儿还是先睡觉要紧。”说着动手解雪艳的衣扣。
雪艳在他额颅上戳了一指头,笑他:“看你猴急的!”却由他去解。
墩子解开雪艳的衣扣,两只丰满的胸乳白兔娃似的扑了出来。他把“白兔娃”捉在手里忍不住亲吻起来。雪艳叫了一声,面条似的软在他的怀里……
云雨过后,墩子还舍不得丢开“白兔娃”,不住手地把玩着。雪艳呢喃道:“刚才我真怕麻连长掏我的雀儿。”
墩子笑道:“他是瞎诈唬哩。这对雀儿是我的,谁敢掏!”
“墩子,这辈子我能遇上你是我的福分……”
“我也是。跟你说心里话,在那个破窑里我跟你有了第一回,就想,迟早要娶了你。不知为啥我心里烦了闷了就想你,想你的笑想你的说话样,心里就好受一些。”
“我比你还想。你们男人家心里烦了闷了还能找朋友喝喝酒谝谝闲传捂捂心慌。我们女人家就不行。打分手后我天天都在想你,闭眼睛想你,睁开眼睛也想你。干活都丢三落四的,我姑都说我魂丢了。我往队伍上跑得勤了怕你烦,不来又心慌。有好几回我走到半道又折回去了。我都骂自己丢了魂了……有时我也想,人家恐怕早把你都忘了,你还胡骚情啥哩……”
“不,我一点也没忘。那时我不娶你,是怕将来万一……”墩子说到这里被雪艳一把捂住了嘴,她不愿他说出不吉利的话,也不想听这种话。她喃喃地说道:“将来我们的日子会过得幸福美满。打完了土匪毙了罗玉璋你就解甲归田,咱们隐居山林,男耕女织,再养几个娃娃……”
墩子在她脸上羞了一下:“才入洞房就想当娃他妈!”
雪艳羞红了脸,握起小拳头在墩子胸脯上打了一下,娇嗔道:“你不想当娃他大就放开我!”
墩子却把她抱得更紧了,她一双玉臂也紧缠住男人的脖颈……
他们都觉得洞房花烛夜别有一番情趣,格外醉人……
第十六章
蜜月期间,墩子被任命为新二师手枪营营长。这真是双喜临门,他的脸上一天到晚都挂着笑。
此间,手枪营的营副调到一六五团去当营长,麻连长升任营副。墩子便把营里的事务让麻子六总管,没有啥重大机密事情尽管处置。麻子六见墩子对他如此信任,欣喜异常,拍着墩子的肩膀,笑得满脸是皱纹:“你陪着媳妇好好玩几天。我是过来人,新媳妇可是盼着新郎官能天天守着她哩。”
墩子冲他一拱手:“那就有劳麻大哥了。”
这一夜,小夫妻早早上床安歇。子夜时分,雪艳突然惊叫起来,墩子一骨碌翻身坐起,问她怎么了。雪艳说她做了个噩梦,梦见刘十三活了,又把她抢上了山。墩子把她搂在怀里,抚着她的后背不住嘴地说:“甭怕甭怕,有我在哩……”雪艳惊魂未定,紧紧偎在他的怀中。后来雪艳睡着了,他却由刘十三想到了喜凤,怎么也无法入睡。那天别离时,喜凤一双幽幽伤神的大眼时常浮现在脑海中,让他感到深深的内疚和不安。特别是他和雪艳成亲后,他感到今生今世都欠着喜凤一份债一份情,无法偿还。他曾经答应要去看看她,可这些日子和雪艳在一起,竟把这事忘了。他在肚里直骂自己“混蛋”!此时回想起和喜凤在一起的情景,那份牵挂更烈。不知喜凤现在的情况怎么样,在表叔家能否住得惯。再有两个月她就要生孩子了,不知现在身体可好。他打定主意,天亮后去表叔家一趟,看望看望喜凤。
第二天吃罢早饭,墩子换了一身便服,给雪艳说他想去看望看望表叔。雪艳问,表叔家在哪里。他说:“在西秦。”
雪艳说:“我跟你一块去吧。”
他摇头:“路太远。”
雪艳撒娇道:“咱们骑马去。整天呆在屋里我都捂出了毛病,早就想出去逛逛。”
他说:“山里有啥好逛的,又不太平。”
雪艳说:“刘十三被你打死了,还怕啥?再说有你在身边我啥也不怕。”
他有点犯难,迟疑半晌,说道:“除了看望表叔外,我还要看望一个人。”
“是谁?”
“喜凤。”
“喜凤是谁?”
“她是徐云卿的大儿媳妇,后来被刘十三抢上山做了压寨夫人……。”
雪艳脸上变了颜色:“你……咋认得她的?”
他搂着她的肩膀在床边坐下,说:“我们是一个村的,她娘家跟我家是对门……”便从刺杀罗玉璋时与喜凤邂逅讲起,直讲到把喜凤送到表叔家才打住。
雪艳听罢,嘘了一口气,脸色转了过来。她说:“人家救过你的命,说啥我也得去看看她。”见墩子要反对,又佯嗔道:“莫非你适才说的是谎话,怕我一道去戳了你的谎?”
墩子急得涨红了脸,连连跺脚道:“我要说了谎嘴上就害老碗大个疮!”
雪艳“扑哧”一声笑了:“头才有多大,老碗大的疮往哪达害呀!快去备马吧,咱俩一块儿去。”
墩子拗不过她,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转身出门去备马。时辰不大,他牵来了刘十三那匹乌骓马。这匹马师长赏给他做坐骑。
雪艳骑在马背上,墩子牵着马,两人说说笑笑出了岐凤城。冬天的太阳升得迟,待薄雾散尽,太阳才懒懒地挂上了树梢。前几天下了一场雪,田野里雪未消尽,斑斑驳驳犹如盖着一床破棉絮。墩子在马屁股上擂了一拳,那马便小跑起来,墩子也跑了起来。两条腿到底跑不过四条腿,跑了一程,墩子额头冒汗,气喘吁吁。雪艳勒住缰绳,疼爱地说:“别傻跑了,上来吧。”
墩子来回张望一下,见路上行人来来往往,红着脸说:“人家笑话哩。”
雪艳娇嗔道:“笑话啥?我是你媳妇哩。”
墩子还在磨蹭,雪艳又道:“路远得很哩,照你这个走法赶天黑也不得到。”
墩子一想也是,便不再迟疑,跃身上了马背。果然过往行人都向他俩行注目礼。墩子在马屁股上连擂两拳,那马飞奔起来。雪艳虽骑过马,却从来没有这样狂奔过,吓得紧紧偎在墩子怀里。墩子豪气大增,连连加鞭了。那马舍命地狂奔起来,身后飞起一股黄尘……。
正午时分,他们到了永平镇。墩子想绕开永平镇赶路,他怕去镇里惹出不必要的麻烦。雪艳却说他肚子饿了,他也觉得有点饿,略一迟疑,便把马勒上了进镇的大路。进镇时,他翻身下了马。
来到西街,雪艳用毛围巾把她的头脸包得只剩下了两只眼睛。墩子感到诧异,刚想开口问啥,只听雪艳低声说道:“那就是我家!”
墩子扭脸张望,杂货铺挨着绸布店,绸布店连着中药铺,中药铺靠着酱醋店……他弄不清是哪家。雪艳说:“就是那个‘杜记绸布店’,带皮筒帽子的那个老汉就是我大。”
墩子看清了,绸布店不大,有两间门面,站柜台的除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计外,还有个带皮筒帽穿蓝缎长袍的老汉,年纪在五十开外,戴一副茶色眼镜,看不清眉眼。
“你回去看看吧。”
雪艳摇头,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父亲,乌黑的眸子泛起了泪光。墩子刚想牵住马停下,雪雁猛地掉过头,加了一鞭。马蹄得得快了起来。墩子撒开步子紧紧跟上。
来到东街,俩人在一家饭铺打尖。雪艳把头埋在饭桌上呜呜哭了起来。墩子一惊,急忙好言相劝。良久雪艳才止住了哭声。
墩子说:“你好不容易回到永平,回家去看看吧。”
雪艳擦干脸上的泪水,摇了摇头。她真想回家看看,父亲就她这么一个女儿,虽说胆小怕事,但很疼她。吴清水抢亲那天清晨,父亲当时就哭了,那苍老嚎啕的哭声似锥子一样扎她的心。刚才他看到父亲比两年前老了许多,霎时泪水涌出了眼眶。可后妈是个十分刁钻蛮横的女人,她最怕看她那张阴鸷的白脸。倘若她回到家中,后妈一定会摔盆子摔碗,指桑骂槐嚷得一街的人都知道。万一吴清水还驻扎在永平镇,那她不是给虎口送食么?不回家也罢!
两人吃罢饭,正准备起身,邻桌两个老汉的对话引起了墩子的注意。
“刘十三灭了,是哪股土匪能打下徐家的炮楼子?”
“听说不像是土匪干的。”
“不是土匪干的?”
“土匪没那么大阵势,徐家有两挺机关枪哩!”
“那是谁干的?”
“听人说是罗玉璋的保安团干的!”说话的老汉声音压得很低,墩子背挨着他的背,他的话还是一字不漏地灌进了墩子的耳朵。
墩子当下心猛地一沉,变颜失色。雪艳瞧在眼里,忙问:“咋啦?”
墩子说了一声:“徐家出事了。”
两人出了饭馆,墩子牵着马径直朝后街走去。雪艳问道:“上哪达去?”
墩子答道:“到后街去看看。”
雪艳明白了,不再说啥,紧跟在他的身后。
来到后街徐宅,他俩都呆住了。昔日的深宅大院不存在了,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烟熏火燎的瓦渣滩;鹤立鸡群似的门楼、炮楼等变成了惨不忍睹的废墟。
墩子痴呆呆地看着眼前面目全非的景象,以为走错了地方。一个头发胡须皆白的老者拄着拐杖蹒跚而来,他急忙迎上前问道:“老汉叔,徐云卿的家住哪达?”
老人一指瓦渣滩:“这就是。”
“咋成了这般光景?”
“都是土匪造的孽啊。”
“徐家的人哩?”
“死了。”
“都死了?”
“都死了,没留下一个活口。造孽啊!”老人连连叹息,看了一眼他俩,问道,“你们是徐家的亲戚?”
墩子摇头。
“如今这世道,兵匪难分哩。”老人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蹒跚走开。
墩子木橛似的戳在那里,想起徐家待他的种种好处,一时百感交集,不禁眼睛发潮。徐家这样的富家大户,有护院保镖,还有机关枪,虽然肉肥油大却很难吃到口。刘十三这股土匪剿除之后,永平镇附近只有小股土匪出没,他们是啃不动徐家这根硬骨头的。难道是远道来的强匪?就算是吧,土匪一般都是抢钱财,轻易不伤人命。徐云卿不是守财奴,怎能舍掉一家人的性命而保家产?依此看来,正如饭馆那个老汉说的那样,是罗玉璋的保安团下的黑手。那个驴熊可是啥事都干得出来的!想到这里,他在肚里恨恨骂道:“驴日的东西!老子早晚要送了你的丧!”
雪雁见他发呆,拉了一下他的胳膊,说:“时候不早了,咱们走吧。”她从小在省城长大,对徐家毫无印象,更别说什么感情了。面对一堆废墟墩子百感交集,可她却平淡如水。
墩子抬眼看看,太阳早已斜到西天。他朝废墟看了最后一眼,牵着马默然走开。出了永平镇,两人上了马,直奔通往北山的大道……
太阳落山了,天边涌着一大片红色霞朵,给起伏的山峦涂抹上淡淡的橘黄色。山坡背阴处的积雪也被映照得变了颜色。一个揽羊汉赶着一群羊归来,白云似的羊群从红霞中钻出,飘进淡蓝色的炊烟里。
墩子遥指山坳中一片茅屋瓦房,说道:“表叔家到了,就是那个村子。”跳下马背。
墩子的到来,表叔表婶都十分惊喜,连声喊喜凤:“快出来,墩子来了!”
喜凤心中大喜,扔下手中的针线活,理了理额头的散发,笑盈盈地迎出了屋。
“你来了。”喜凤笑着,晚霞落在她的脸上,抹上一层艳丽的色彩。她完全是山里村妇的打扮,一身老棉袄老棉裤,加之身怀有孕,显得臃臃肿肿,完全失去了往昔的苗条秀气,只是面庞秀丽依旧。
墩子笑着上前跟她拉话,问她身体可好。几个人热热火火地说话,忘记了还有一个人。雪艳干咳了一声,跳下马背。
表叔表婶看着这个漂亮得如同从画上走下来的人儿蒙住了,面面相觑。最吃惊的还是喜凤。她呆呆地看着雪艳。面前的这个女人俨然是城里的洋学生,齐耳短发刘海齐眉,一双毛眼忽忽闪闪仿佛会说话,面似三月桃花,悬胆鼻,樱桃小口,围着一条白色毛围巾,穿一领狐皮外套,胸口纽扣敞着,露出火一样颜色的高领毛衣。喜凤脸上陡然失色。
雪艳大大方方地走过来,笑着拉住喜凤的手:“你是喜凤姐吧?”
喜凤只是呆眼看她。她一笑:“我叫雪艳,是墩子的媳妇。”
喜凤的脑袋里“嗡”地响了一下,身子晃了晃,慌忙站稳脚跟。这些日子她黑黑明明都盼着墩子来。打刘十三死后,她心中一直在想,墩子是个终身可依托的男人。那天墩子送她到表叔家,好几次她都想给墩子说说掏心窝子的话,却欲言又止。那个时候,那种环境她真难启齿。她怕墩子把她当成水性杨花的女人而小瞧她。她想,墩子说还要来看她,等他下次来再说也不迟。万万没有料到,事情发生了质的变化。她在心中暗暗叫苦,悔恨不已。然而,木已成舟,又有啥法?她只有认命。
雪艳见她脸色不好,拉着她的手笑道:“喜凤姐,我来看看你,你不高兴?”
喜凤醒过神来,慌忙用手抚抚头发做着掩饰,挤出一脸的笑:“高兴,高兴。快到屋里说话。”
两人手拉着手进了屋。墩子拴好马,也跟着进了屋。
屋外的表叔表婶可有点傻眼了。表婶问老汉:“墩子咋又引来了个媳妇?”
表叔略一思索,喜滋滋地说:“墩子把事弄大咧!”
“咋把事弄大咧?”表婶一脸的疑惑。
“你想想,他不把事弄大能娶个‘小’回来?当官的有钱的有势的才能娶得起大妻小妾。你见过哪个穷光蛋当兵的娶过小老婆?”
“对,对,你说得对!”表婶一拍大腿,一张脸笑成了老菊花。两人喜滋滋地张罗饭菜去了。
吃罢晚饭,表婶去刷锅洗碗,墩子去帮表叔喂牲口,屋里只剩下了两个年轻女人。此时喜凤的心潮已平静下来。她听母亲说过,人一落草这一生的命运就定了,不是人力可挽回的。她信了,不再怨天尤人。她微笑着看着雪艳,由衷地赞叹道:“你长得真心疼,怪不得墩子要拐你跑哩。”
雪艳脸上泛起了红潮。喜凤又说:“你的事刘十三都跟我说了。”
雪艳拉住喜凤的手:“姐,咱俩的命真苦……”说着红了眼圈。
“不,你的命比我强得多。”喜凤的眼里涌出了泪水。
两个有着相同经历的女人互诉着衷肠。这时墩子走进屋,见此情景吃了一惊,不知出了啥事。喜凤抹去泪水,给墩子让座。
三人说着闲话,不知不觉话题扯到了徐家。墩子说起徐家遭抢之事,喜凤说她也听说了,是表叔去永平镇买东西带回的消息。街上传得沸沸扬扬的,还说徐家的大少爷那几日正好从省城回来,也被炸死了。喜凤说到这里,露出幸灾乐祸的神色。墩子却吸了一口凉气。如此说来,徐家真的断了根!
雪艳插言道:“这股土匪也太残了。”
喜凤说:“这事不是土匪干的。”
墩子一怔,问道:“那是谁干的?”
“罗玉璋干的!”喜凤说得很肯定。
墩子说:“我也猜是那驴熊干的。”
“刘十三完了,能炸了徐家炮楼的只有姓罗的保安团,也只有他能下这么残的手。”
墩子咬牙说道:“这驴熊比土匪还瞎十倍,我早晚要送了他的丧!”
正说着话,表叔把墩子叫出了屋。表婶收拾好隔壁房子,问墩子今晚睡在哪间屋子。墩子一时被问愣了,不知如何作答。依表婶的意思,让墩子跟喜凤睡。喜凤守了许久的空房,墩子难得来一趟,理应跟她亲热亲热。墩子见表婶乱点鸳鸯谱,也不作解释,笑了笑,让表叔表婶别操心,快去安歇。表叔表婶又叮咛几句,这才回屋安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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