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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中匪事

_11 贺绪林(现代)
一阵寒风迎面扑来,他不禁打了个寒战,缩了缩脖子,这才想起他穿的是便装。心里便生出几分胆怯,不由得又想起算卦先生说的“血光之灾”的话来,又生出几分怯意。他咬咬牙在肚里给自己打气,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何惧江湖术士之言,就如王彦章所唱的那样:人生一世莫空过,纵然一死怕什么。浑身增添出几分豪气。他又想起父母之死,心头点起一把烈火,热血直涌脑门,怯意不翼而飞。刚才师长和参谋长的训斥犹在耳畔,身为军人,服从命令为天职,不成功则成仁。又想:刘十三一个土匪且不怕死,自己难道不胜刘十三?让刘十三小瞧了自己!大丈夫男子汉理应视死如归,何惧之有!再则此次刺杀罗玉璋是自己主动请缨,一为父母报仇雪恨,二为家乡父老乡亲除害,功莫大焉,即使是死,也可留英名于世,夫复何求!想到这里他生出一身的胆量和豪气,直奔罗玉璋的住处。
罗玉璋住的小楼距他住的客房有百十来步,中间是个小花园。冬季的花园凋零得一片黯然,只有几枝腊梅和几棵长青树还显出勃勃生机。墩子在夜色的掩护下穿过小花园,疾步朝小楼走去。他没有奔前门,径直来到楼后。白天他跟随师长去过罗玉璋的住处,曾留神看过。罗玉璋住在二楼,一楼住着他的一班贴身马弁,防守得十分严密。要想打那儿冲进去是根本不可能的。
他绕到楼后,在一棵水桶粗的古槐树后伏下身,抬眼看二楼,正中的窗户还亮着灯光,那正是罗玉璋的客厅兼卧室。早已过了子夜时分,为何还不熄灯?他心里直纳闷。侧耳听听,楼上没有什么响动声,楼下有轻轻的脚步声,显然是值班卫兵在来回走动。
一轮圆月滑向西边天边,很快被一块乌云吞食了,那团乌云向东天压来,天地间顿时混沌起来。远处传来一声鸡啼,随后是一阵鸡叫。东天已泛起鱼肚白色,他望着那不熄的灯光心急如焚,却又不敢轻举妄动。
起风了,古槐的枝枝杈杈发出沙沙的响声,小花园也飒飒作响,把宁静的夜搅得不安宁起来。天上的乌云被风赶得如野马脱缰似的从头顶驰过,月亮刚从云层钻出又被另一块乌云遮住。天地间愈发混沌起来,五步外看不清人影。他觉得时机到了,不再迟疑,一跃而起,使出平生本事,徒手攀上了楼角,越过两个窗户,翻到阳台,侧身贴在黑暗处探头往亮着灯光的窗口里窥视,却隔着厚厚的窗帘什么也看不见。他伸出手使劲推了一下窗扇,窗扇发出一声声响,竟然开了!他吃了一惊,屏住呼吸贴住了墙。幸好那响声并不大,被呼啸的风吹得无影无踪。半晌听不见里边有什么动静,他伸手探了进去撩开窗帘,目光随即射了进去,只见罗玉璋搂着一个女人正在酣睡。
原来罗玉璋有个习惯,睡觉从不熄灯。那时没有电灯,他不愿用煤油,嫌煤油气味难闻。他屋里一直点的是清油灯。那油灯是细瓷做的,烧制得十分别致。灯身是一个模样俊俏的宫女,双手捧着一个茶盏,灯芯在茶盏中央。宫女的体内盛着灯油,装满可盛五六斤清油。灯芯有小拇指粗细,灯焰煌煌,把屋里照得亮亮堂堂。罗玉璋怀中搂的女人十分年轻,且俏丽。红缎被子往下滑落了一些,把女人白嫩丰腴的膀子裸露出来。她枕着罗玉璋粗壮的胳膊,把半个脸埋进他的胸脯。跟罗玉璋那粗糙的脸相比,她就像是罗玉璋的女儿。但她是罗玉璋新婚不久的五姨太。
今天晚上五姨太有点儿不高兴,嫌罗玉璋没带她上看台。罗玉璋是想带上五姨太的,却怕惹老娘生气。当初罗母就坚决反对罗玉璋娶第五房,可拗不过儿子。打五姨太进罗家门后,老太太就没正眼瞧过她。老太太最喜欢罗玉璋的结发妻,因为那是她给儿子选择的媳妇,而且大媳妇对她十分孝顺。按说大媳妇最有资格上看台陪伴罗母,罗玉璋却最不待见结发妻,因此结发妻上不了看台。结发妻上不了看台,五姨太不能上看台,干脆其他两房也在下边呆着去。
罗玉璋送李张汪等人回到客房,本想再回去陪陪老娘,脚却一拐回到了自己的卧室,他有点儿不放心五姨太。五姨太只有十七岁,比他的大女儿还要小两岁。他拿她当掌上明珠,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从来不惹她生气。回到卧室,五姨太果然没有看戏去,躺在床上撅着小嘴生气。他急忙过去把她搂在怀里心肝宝贝地哄她,最后答应给她买一对玉镯,她脸上才绽开了笑容。这时他早把老娘忘到爪哇国去了,搂着五姨太左亲右吻,云雨了一番,最后如同一头犁地的牛倒在了田垅上睡着了……就在这时,死神正一步一步向他逼近……
墩子看到里边的情景,恨得直咬牙。他身子一跃从窗口越了进去,落在地上如同四两棉花一样轻巧。罗玉璋却被惊醒了,猛地睁开眼睛,看见屋里站着一个人,打了个尿战,睡意全消,头发也竖了起来,伸手就往枕头下掏。可已经晚了一步,墩子早他一秒钟掏走了枕下的手枪。罗玉璋刚想坐起身,墩子用手枪点着他的额颅,冷笑道:“罗团长,老实点!当心枪走火!”
罗玉璋双手半撑着身子不敢动弹。这时五姨太惊醒了,看见乌黑的枪口对着罗玉璋,惊吓得张口要喊,墩子眼疾手快,用枪在她后脑勺上敲了一下,她半张着口一声没吭身子往前一扑裹着被子滚到了脚地,把罗玉璋赤裸裸地摆在了床上。
罗玉璋额头沁出了冷汗,颤着声道:“朋友,有啥话好说,犯不着动手。”
墩子冷笑道:“罗团长认得我是谁么?”
罗玉璋瞪着眼看墩子,在脑子里迅速搜索着记忆,面前的人很面熟,猛地想起来了:“你是李师长的卫队长?”
“罗团长认得不错。你知道我的名字么?”
罗玉璋摇摇头。他实在弄不明白自己啥地方得罪了这个人。
“我是李墩子!”
这个名字有点儿耳熟,可他想不起跟李墩子有啥过结。
墩子又冷笑一声:“罗团长记性这么不好,那我就再给你提醒提醒。你知道李世厚么?”
这个名字也有点儿熟悉,可他还是想不起跟叫这个名的人有啥关系。他真有点儿被吓蒙了。
“杨豹子你总该知道吧?杨豹子是土匪,李世厚又不是土匪,他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啥要打死他?!你这个驴熊,我今儿个让你做个明白鬼!我就是李世厚的后人李墩子!在徐家那回算你驴熊命大,今儿个看你驴熊能往哪达逃!”
一切都明白了。罗玉璋的脸色顿时变得蜡黄,躯体也微微颤抖起来。他明白再怎么哀求也无济于事,转着眼珠子想着对策。他半张着嘴不出声,眼珠子骨碌骨碌地来回转着,直往墩子的身后瞅。墩子以为身后有人,稍一扭脸,罗玉璋飞起一脚,踢中了他的手腕,他手中的枪飞了出去。罗玉璋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起,大声喊道:“栓子,有刀客!”
墩子红了眼,一脚踢过去。罗玉璋跃身躲开。墩子又一脚踢去,罗玉璋急转身又躲开。两人一个光着身子,一个全身披挂在屋里斗了起来。罗玉璋毕竟人到中年,且又被酒色淘空了身子,体力渐渐不支。墩子正值盛年,且抱着一腔仇恨而来,越战越勇。他先是一拳打在罗玉璋软肋处,罗玉璋身子打了一个趔趄。他又飞起一脚踢去,正中罗玉璋的胯下。这一脚踢得实在太重,罗玉璋痛叫一声,双手捂住下身在地上打滚。这时门外响起了跑动的脚步声,紧接着响起了敲门声:“团长!团长!”罗玉璋痛得满地打滚,不能应声。墩子冷笑一声,一把撤下床单,又随手撕下窗帘,砸破宫女灯筒把清油浇在床单窗帘被褥等物上,用灯芯点燃,一古脑儿扔在罗玉璋的裸体上。罗玉璋嚎叫着挣扎着想爬起身来,又被墩子一脚踢翻在火堆里。墩子操起衣服架,狠劲砸在罗玉璋的腿上。罗玉璋痛叫一声,抱着腿满脚地打滚,再也爬不起身来。墩子站在一旁,全然不理愈来愈急的打门声,狞笑着看着那火愈烧愈旺,火苗蹿上了屋顶,罗玉璋在烈焰中痛苦无助地翻滚,发出杀猪似的惨叫。他这才跃身从窗口跳了出去。
墩子的脚刚一着地,就有几个黑影扑了过来。他就地一滚,顺势拔出了枪,一梭子弹扫了过去,几个黑影木桩子似的栽倒在地上。他撒腿就跑,身后有人高喊:“抓刺客!别让他跑了!”
墩子不敢怠慢,疾步跑到小花园。忽地从棵松树后闪出一个人来,伸手抓住他的肩膀,跟着一把枪逼了过来。他猛地一蹲身,甩脱了肩膀上的大手,那人的枪也打空了。他身子一旋,飞起一脚踢飞了那人手中的枪,就在此同时那人也踢飞了他手中的枪。他俩便赤手空拳地对阵起来。
这时,小楼那边已燃起熊熊大火,烈焰从窗口扑了出来,照红了半边天。墩子看清与他交手的人是郭栓子,郭栓子也看清了他。
“狗日的,是你!”郭栓子咬牙道。
“今儿个我替楞子送你的丧!”墩子也咬牙骂道,使出平生所学一拳打了过去,郭栓子急忙躲避,谁知墩子那一拳是虚,紧接又是一拳,郭栓子躲闪不及,面目挨了一拳,顿时满面是血。他嚎了一声,拔出一把匕首扑了过来。这时从小楼那边又跑来一队黑影,边跑边喊:“抓刺客!”
墩子不敢恋战,从后腰拔出那把师长送他的左轮手枪。这时郭栓子举刀扑到了他面前,他咬牙骂道:“狗日的你嫌死得慢!”扣动扳机,一声闷响,郭栓子的头开了花,脑浆溅了他一脸一身,身子一摊泥似的倒在了脚地。
墩子抽身就跑,身后尾随着一群黑影,子弹像飞蝗一样从他身边擦过。忽然,似有人猛推了他一掌,他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他觉得左腿似被谁扎了一刀,生疼生疼的,伸手一摸,大腿上黏糊糊的一片。他心猛地一沉,知道自己挂了彩。他挣扎着爬起身,忍着痛瘸着腿朝客房奔去。
他拖着一条腿终于来到李信义的屋门口,刚要敲门。李信义和汪松鹤提着手枪出了屋。他跌倒在地,喘着粗气说道:“师长,我把罗玉璋收拾了……”
李信义抬眼望去,小楼起了冲天大火,把半边天都映红了,脸上显出一丝笑容,伸手去拉墩子:“你咋了?”
“我的腿挂彩了……”
这时罗玉璋的卫队直朝这边冲来,一哇声地喊叫:“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墩子抓住李信义的手,挣扎着要站起身。李信义刚想弯腰搀扶起墩子,汪松鹤猛地拉了他一把,叫道:“师座!”
李信义转脸一看,只见张师长提着手枪带着几个卫兵疾步朝这边走来,猛地一惊,缩回了手。墩子伸出手,疑惑不解地望着师长。
“师座!”汪松鹤又叫了一声,示意他不得迟疑,快点下手。李信义提枪的手有点颤抖,咬牙说道:“墩子,别怨我心黑!”手中的枪响了,墩子仰面倒了下去,两只眼睛瞪得老大。汪松鹤又补了两枪,把墩子的脑袋打得面目全非,任谁也无法辨认出来。
这时张师长一伙和罗玉璋的卫队都围了过来。张师长把墩子的尸体看了半天,踢了一脚,说道:“看模样是个刀客。信义兄,你枪下留点情就水落石出了。”眼神有点异样地看着李信义。
汪松鹤在一旁急忙说:“这家伙是条疯狗,竟要对我们师长下黑手,师长只好先下手为强。”
张师长“哦”了一声,关切地问:“信义兄,没伤着吧?”
“没有。”李信义活动了一下手臂。
张师长说:“看样子刀客是冲着罗团长来的?”
李信义说:“我看也是。”
张师长说:“我刚来陕,就听说罗团长行为多有不端,省府军界都有他的仇家。看来这个刀客有点来头。”
李信义说:“玉璋做事是有点儿过火,可还不至于得罪上峰吧。”
张师长转眼去看起火的小楼,只见那边有不少人在救火,怎奈火势太猛,人不能近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火熊熊燃烧,他问了一句:“罗团长逃出来没有?”
罗玉璋的一个卫兵带着哭腔说:“没有,他和五姨太都在屋里……”
“玉璋……”李信义叫了一声,掏出手绢揉眼睛。
张师长看了他一眼,说道:“信义兄节哀。罗团长被人打了黑枪,你我都该高兴才是啊。”
李信义捏着手绢,愕然地看着张师长。张师长正在看他,嘴角浮现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
两人都不再说什么,默然地去看熊熊燃烧的大火。那火光直冲天空,似绚丽的朝霞。黎明前的朔风紧了起来,那火借着风势,越烧越烈。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那雪片不等落下,被飞腾的烈焰化为血红的雨丝,浇在一群人的头上脸上身上……
时光如流水,不觉几十年过去了,往事已成记忆。
冬日,农人闲暇,老汉老婆们坐在阳坡处晒太阳,嘴不肯闲着,说着说着就会情不自禁地给晚辈后生们讲起往事。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提起当年令人惊骇的这件事,但都不是当事人,且年代久远,具体细节和当事人的姓名都已记不全了,因此发生了一些争执。
一个留山羊胡子的老汉说:“墩子打罗玉璋的那天晚上,前半夜天上还有月亮,后半夜不知怎的下起了大雪。”
一个面似锅底的老汉说:“那场雪真大,可那雪没等落地,就被大火化了,在脚地积起了水坑。天明一看,水坑里的水是红的!我心里琢磨,怪了,老天咋下起了血雨?后来又一想,老天没下血雨,那雪水是被人血染红的!”
一个后生问道:“罗玉璋一家都烧死了?”
黑脸老汉说:“没。罗玉璋的老娘受了惊吓,第二天死了。罗玉璋的结发妻子跟他怄气,没来县城住,逃了一条生路。听说她有一个儿子,发狠念书,考上了京城的大学,把老娘接到京城享福去了。”
一个白发婆婆感叹道:“没想到罗玉璋倒养了一个好儿子。”
山羊胡子说:“刘十三倒是断了后。”
黑脸老汉说:“刘十三也没断后,那个叫喜凤的女人给他生了个女娃。”
山羊胡子笑道:“生个女娃顶啥,还不是断了后!”
黑脸老汉驳斥道:“有道是:有女不算绝。咋的也不能说刘十三断了后。”
白发婆婆插嘴问道:“墩子留下后人没有?”
黑脸老汉说:“留下了,杜雪艳给他生了个球球娃??男娃??。”
山羊胡子刚才被黑脸老汉将了一军,此时回敬道:“你给人家当产婆了?”
黑脸老汉并不恼:“我外婆家和墩子的表叔家在一个村。听我外婆说,杜雪艳后来去了彭家崖,和刘十三的女人住在一起。刘十三的女人生了个女娃,墩子的女人生了个球球娃。两个娃娃都是我外婆接出来的。”
白发婆婆说:“难怪你这么清楚。”
后生问道:“后来呢?”
黑脸老汉说:“我外婆说,两个女人生下娃娃后不久就离开了彭家崖。”
另一个后生问道:“她们上哪里去了?”
山羊胡子说:“听说她们到陕北投红军去了。”
白发婆婆说:“我听说她们跟随李师长去了台湾。”
一个姑娘着急道:“你俩到底谁说得对呀?”
山羊胡子和白发婆婆面面相觑。他俩都没有黑脸老汉那样有力的见证,不能肯定自己的话对,因而也不敢否定对方,只好三缄其口。
后生姑娘们都把垂询的目光投向黑脸老汉,希望能从他的嘴里找到答案。黑脸老汉缓缓抽了几口烟,慢慢从长满一圈白胡子的嘴里拔出烟锅嘴,笑道:“我也不知道。”
一个后生有点儿急了眼:“你咋能不知道?你外婆家不是在彭家崖吗?”
黑脸老汉依然笑道:“我外婆家在彭家崖不假,可我真的不知道。我也问过我外婆,那两个女人去了哪里,我外婆说,她问过墩子的表叔表婶她们去了啥地方,两个老人只是摇头抹泪,啥也不说。”
一时大伙都无话可说。
沉默。
许久,最先发问的那个后生不满足地说道:“就这样完了?”
黑脸老汉斜了他一眼,只顾抽自个儿的烟,没有答言。
后生嘟哝道:“有头无尾,真没劲儿。”拍了拍手,站起身走人。
后生姑娘们纷纷散去,各干各的事去了,把一伙老汉老婆遗弃在那里。老汉老婆们并不生气恼火,他们依旧坐在那里说说笑笑。
太阳暖洋洋地照着,照着这一伙老汉老婆们,照着这一块亘古不变的黄土地……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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