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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中匪事

_10 贺绪林(现代)
墩子回到屋子,又陪着喜凤说话。喜凤说:“你们跑了一天路,也乏了,睡去吧。”雪艳却要跟喜凤一块睡。喜凤不肯,说是拆开一对鸳鸯太造孽了。雪艳坐在她的热炕上不下来,说是难得见姐姐一面,要好好和姐姐说说话。她笑着推墩子一把,催他到隔壁房子去睡。
墩子来到隔壁屋子,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炕上铺着白毡,一床蓝花被子虽然旧了,却浆洗得十分干净。山里柴禾不缺,表婶把炕烧得很热。他脱得只剩下一条短裤,烙锅盔似的把躯体贴在白毡上,感到十分舒坦畅快。两个女人还在隔壁拉话。他一笑,伸开胳膊打了个哈欠,倒头便睡。赶了一天的路,他真有点乏了。
子夜时分他灵醒过来,听到两个女人还在说话,心里说,女人家就是话多,都啥时辰了还有啥好说的。一时没了睡意,侧耳听她们说话。
“姐,你不怨我吧?”这是雪艳的声音。
“看你说的啥话,我咋能怨你?我认命,怨天不怨人……”
墩子听着这话怪怪的,似乎与自己有关,侧耳细听。
“你的命比我好,遇上了墩子。他是个难得的好男人,你要好好待他。”
“姐,我会好好待他的。”
“他救了我一命,我真不知咋谢他才好!”
“姐,快别这么说。你也救过他的命,要谢该我们谢你才对。”
“他在军队上干事,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混饭吃。他脾气又耿直又实诚,难免要吃奸诈小人的亏。我时常为他担心。现在有你在他身边,我也就不担心了。”
“姐,你真好!”
“妹子,你念过书,心又细,凡事给他提个醒。他仗着自己武功好,又讲义气,把交情看得比性命还要紧,常常让人为他揪心。”
“姐,你放心。”
墩子心头滚过一阵热浪。两个女人的私房话深深地感动了他。他没想到喜凤竟对他一往情深,心底里感到对她不起。他再无一点睡意,思想这两个女人的种种好处,直到窗缝透进一抹亮光……
吃罢早饭,墩子夫妇就要返回岐凤。墩子拿出一摞银洋,一些留给喜凤,其余全给了表叔表婶。此时表叔表婶才知道喜凤不是他的媳妇。可墩子也没有暴露喜凤的身份,他知道山里人痛恨土匪,若是知道喜凤是刘十三的压寨夫人,说不定会惹出祸事来。他说喜凤是队伍上一个朋友的媳妇,朋友调到另一个队伍去了,媳妇是陕西人,本土难离,就留了下来。他再三叮咛表叔表婶,喜凤生产时要请最好的接生婆,不要怕花钱。表叔表婶连连答应,让他尽管放心。
喜凤把他们夫妇送到院门口,停住了步,说她身子不舒坦就不远送了。
雪艳说:“姐,你多保重!”
墩子说:“有空我们再来看你。”
“队伍上忙,就别来了……”喜凤话未说完,返身进了院子,脚步有些踉跄。她怕墩子看见她眼中的泪花。
墩子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沉甸甸的。半晌,他牵着马上路。走出村口,马背上的雪艳突然说道:“她喜欢你。”
墩子一怔,呆眼看她。雪艳又说:“你难道看不出来?”
“你瞎说啥哩。”
“谁瞎说了。假若没有我,她肯定就做了你的媳妇。”
墩子不语。
“她是个好女人。”
“是个好女人。”墩子说。
“你喜欢她么?”
“你又瞎说哩。”
“上马赶路吧。”
墩子翻身上了马,信马由缰缓步徐行。他的心情一直沉甸甸的,有点儿不好受。雪艳忽然问道:“她肚里的孩子是谁的?”
“刘十三的。”
“刘十三死得也不冤,留下了一条根。”
墩子默然。
雪艳见他脸色一直不开朗,把身子掉转过来,背对着马头,在他面颊上亲了一下。他慌忙环眼四顾,说:“你就不怕人看见笑话咱。”
雪艳撒娇道:“谁爱笑就笑去。”又亲了他一下,随后又说:“咱走小路吧。”
“为啥?”
雪艳两腮飞起了红霞:“我想再看看那个窑洞……”
墩子笑了,在她额头戳了一指头:“真是个瓜女子!”勒转马头。
雪艳偎在他的怀中,娇声说道:“我想给你生个娃娃……”
墩子兴奋起来,纵马疾驰。雪艳闭上眼睛,紧紧搂着他的腰,把脸埋进他的胸口,嘴里喃喃地说:“让马跑快些,跑快些……”
太阳斜过头顶,墩子夫妇来到午井镇。他们在一家饭馆打尖,稍作休息,便又返程。出了饭馆,脑后忽然有人叫了声:“先生太太留步!”
他俩止步张望,饭馆左侧有个卦摊,喊他们“留步”的是卦摊的主人,五十左右年纪,留一撮山羊胡须,殷勤地冲着他们笑。
“先生太太算上一卦吧。”
墩子不想理睬,雪艳却拉了他一把,意思想算一卦。他说:“你也信这个?”
雪艳说:“就当耍哩,你舍不得一块钱?”
墩子只好由着她。俩人在卦摊前坐下,算卦先生笑容可掬地问:“先生算,还是太太算?”
墩子转脸望雪艳,雪艳笑道:“给你算吧。”墩子便说:“那就给我算吧。”
“先生想算啥?”
墩子一笑:“你先算算我是干啥的。”
算卦先生把他上下打量一眼,笑道:“先生在队伍上做事。”
墩子心里暗暗一惊,嘴里却说道:“你算错了,我是经商的。”
算卦先生一捋山羊胡须,眼睛盯着他腰间鼓鼓的地方,笑道:“不会错的。先生不仅吃粮当兵,而且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儿。”
墩子醒悟到腰间别的手枪露了马脚,却也心中惊叹算卦先生果然非同一般,一双眼睛很毒。雪艳在一旁更是惊诧算卦先生的神算,插言说道:“请你算算他的前程如何。”
算卦先生把墩子的五官相貌端详了一番,开言道:“先生相貌英武,印堂发亮,鼻端唇厚是个忠勇之人,遇见明主定能发达。若遇奸诈小人要吃大亏。”随后要墩子伸出左手,仔细察看一番,又道:“开春之后先生有一劫难,躲过这一劫难,先生定能飞黄腾达。”
雪艳急忙问道:“躲不过这个劫难会咋样呢?”
算卦先生沉吟片刻,说道:“有血光之灾。”
雪艳大惊,忙向算卦先生讨求禳治之法。算卦先生用朱笔画了一道符交给雪艳,叮嘱道:“把这道符让你先生带在身上,可保无事。”
雪艳收好符,掏出两块银元作酬金。离开卦摊,墩子说:“你真大方。”
雪艳说:“他说得还满对。”
墩子笑道:“他是看见了我腰里别的手枪,就说我在队伍做事,还当个不大不小的官。你想想,当兵的能有手枪么?”
“他咋不说你是土匪哩?”
“土匪能娶下你这么心疼的媳妇么?”
雪艳笑道:“依你这么说,他是瞎猜哩?”
“算卦的都眼尖,也很会琢磨人。”
雪艳觉得墩子的话也在理,连连点头。
出了午井镇,雪艳掏出算卦先生画的符要给墩子装在贴身衣袋。墩子看了看,笑道:“阎王爷要你的命,这玩意儿能挡住?”
雪艳斥责道:“瞎说啥哩!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快装上吧,回去后我给你缝在衣襟里。”
墩子不愿扫她的兴,把符装进了贴身衣袋,两人上马赶路。
由午井去岐凤没有官道,一条牛马道在沟沟梁梁中蜿蜒延伸。时值仲冬,黄土高原没有绿色,满目苍凉。这一带地广人稀,村庄之间除了一望无垠的麦田,就是半人多高的蒿草。
冬日天短,太阳转眼就斜到了山边。墩子怕天黑回不到岐凤,便打马加鞭。那马撒开四蹄疾驰起来。
来到一道沟坎处,路两边的坡坎上长满着比人还高的蒿草,密不透风。雪艳叫道:“停下!停下!”
墩子勒住马,问她停下干啥。雪艳说:“我要解手!”
墩子笑着说了一句:“乳牛骒马屎尿多。”把雪艳抱下马背。
雪艳钻进蒿草丛里。墩子点燃一支烟,站在路边等她。那马低头啃路边干枯的车前草。就在这时,迎面来了三个人。为首的骑匹白马,后边两个都骑着毛驴。墩子抬眼看看,三人都是地方保安团的装束,骑马的腰间挂着盒子枪,骑驴的两个都背着长枪。墩子吸着烟,没理瞅他们。
那三人到了墩子跟前,都拿眼睛看他。其中一个骑驴的对骑马的说:“队长,这匹马不错。”
骑马的便扭脸看啃草的马,脸泛喜色:“不错,不错!”随即给两个骑驴的递了个眼色。
两个骑驴的都跳下驴背,径直走到墩子跟前,瘦高的喝问道:“这马是你的么?”
墩子看他一眼,点点头。
“你从哪达弄来的?”
墩子一听这话,便明白他是成心找茬子,甩掉手中的半截香烟,不卑不亢地说:“是我自家养的。”
“你能养出这么好的牲口!前天保安团丢了一匹军马你知道么!”
墩子说:“保安团丢不丢牲口与我有啥干系。”
矮胖的瞪着眼珠子说:“看你这贼式子,十有八九是偷马贼!”
墩子心头蹿起了火苗子:“你敢血口喷人!”
矮胖的冷笑道:“啥叫血口喷人?老子说你是贼你就是贼!”
瘦高的道:“甭跟他磨牙了!”走过去就拉马缰绳。
墩子大怒:“光天化日之下打劫,简直就是土匪!”
矮胖的哗啦一声把子弹推上膛,顶住墩子的胸口,骂道:“狗日的你咋呼啥,老子就是土匪!你能把老子的 咬了!”
被称为“队长”的在马背上如同看西洋镜一般,笑得浑身的赘肉乱颤。这时沟坡的蒿草丛一阵哗哗响,马背上的胖子收住笑,扭脸张望,立时呆住了,半晌惊喜得叫了一声:“杜雪艳!”跳下马背奔向沟坎。
雪艳一出蒿草丛就被眼前的阵势惊呆了。她在草丛中解手时就听到路上有响动声,只当是过路的人跟墩子说话。没想到遇上了打劫的土匪,更没想到土匪的头儿竟是吴清水。
吴清水看见雪艳,一张胖脸惊喜得变了形,四方大嘴半天合不拢,露出两个锃光闪亮的大金牙。他的中队现在午井镇驻防。他有一个姘头在前头那个村子。吃一亏长一智。他每次去姘头的家都带着两个护兵,以防不测。他刚从姘头那里回来,只想顺手牵羊抢上一匹好马,万万没有想到遇上了美人儿雪艳。他真是大喜过望。若拿雪艳和他那个姘头相比较,雪艳是红烧肉,姘头只能算是豆腐渣。
雪艳却像见到鬼似的惊叫起来,跳下沟坡朝墩子跑来。墩子趁矮胖团丁一愣神之际,飞起一脚踢到他的小腹上。矮胖团丁嚎叫一声,扔了枪,抱住肚子在地上打滚。墩子疾步过去,雪艳扑进他怀里,受惊羔羊似的战栗着。墩子抚着她的肩头:“甭怕,有我哩!”
吴清水见墩子如此凶猛,着实吃了一惊,慌忙拔出手枪。瘦高团丁也扔了缰绳,端着枪跟了过来。吴清水用手枪指着墩子,狞笑道:“你狗日的是个弄啥的,敢抢我的老婆!你知道我是谁么?我是你吴清水吴大爷,罗团长是我的表哥!”
墩子明白了,冷笑道:“原来你就是吴清水,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你是谁?”
“你甭管我是谁。你撕长耳朵听着,杜雪艳是我的媳妇,天王老子动她一根毫毛也不行!”
“放屁,她是我媳妇!不信你到永平镇打听打听!”吴清水的胖脸成了猪肝色。他不明白,这个他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美人儿,没有享受过一回就被土匪刘十三抢走了,怎的又成了这个毛小子的媳妇?
“你到底是谁?”吴清水的手枪逼近了墩子。另一杆长枪也对准着他的脑袋。
雪艳吓得瑟瑟发抖。墩子心里一惊,嘴里安慰道:“甭怕甭怕,吴队长跟咱耍哩。”
“驴日的才跟你耍哩!说,你是谁?”吴清水眼睛瞪得似牛卵子,枪头乱点。
墩子轻轻推开雪艳,让她站在一旁。他稳住神,冲吴清水做个笑脸:“吴队长真格不认得我?”缓步朝吴清水跟前走。
“站住!”吴清水警惕性很高。
墩子笑道:“我是罗团长他舅的姐夫。”
吴清水没想到他竟然是表哥的亲戚,一时弄不明白这个拐弯抹角的亲戚到底是咋回事。稍一走神,墩子一脚踢了过来,吴清水防着他这一着,胖而不笨,慌忙躲开。瘦高团丁哗啦一声把子弹推上了膛。墩子又飞起一脚,踢中了瘦高团丁的手腕。瘦高团丁手中的枪响了,子弹却打飞了。墩子抢上一步,把瘦高团丁搂在怀中,一只胳膊夹住了他的脖子,勒得他直翻白眼。这时吴清水手中的枪响了,瘦高团丁的胸前开出两朵红花,身子便面条似的往下软。
“啪!”又是一声枪响,墩子急忙缩头,头上的帽子被打飞了。矮胖团丁不知什么时候爬了起来,端着枪瞄准墩子。雪艳急得在一旁跺脚喊:“墩子,掏枪打呀!”
墩子被喊灵醒了,甩开瘦高团丁的尸首,拔出手枪,朝着矮胖团丁扣动了扳机。只听得一声惨叫,矮胖团丁一个狗吃屎扑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
两个护兵接连丧命,吴清水吓傻了。他枪头抖得如鸡啄米,一梭子弹全打飞了。墩子提着枪走过去,他腿一软“咕嗵”跪倒在地,连连求饶:“好汉爷饶命!”
墩子踢他一脚,冷笑道:“给你当爷我都嫌窝囊!”
这时雪艳走了过来,偎在墩子身边,骂道:“吴清水,你这个恶物也有今日!”
吴清水跪爬到雪艳跟前,可怜兮兮地哀求:“好我的雪艳婆理,咱俩好歹做过一回夫妻,饶我一回吧。”
这句话倒把雪艳惹恼了,她把一口唾沫砸在吴清水脸上,怒骂道:“都是你这个恶物害得我有家不能回。今儿个险乎又遭了你的毒手!”
“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敢了……爷,婆,饶我一回吧……”吴清水连连磕头作揖,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墩子鄙夷地骂道:“你是罗玉璋养的一条恶狗!留你在世上不知还要咬多少好人哩。”
吴清水见讨饶无望,便显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凶蛮相:“狗日的,开枪吧!我死后变了鬼也饶不了你!也要把雪艳捏死做媳妇!”
“那你就做鬼去吧!”墩子手中的枪响了。吴清水牛屎似的瘫在了脚地,脑浆白花花地溅了一地。雪艳恶心得想吐,急忙捂住嘴转过身去。
墩子转身去牵马,两头毛驴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他把两匹马追回来,把雪艳扶上乌骓马,自个儿骑上吴清水的那匹白马。
远山衔住了夕阳,晚霞如血泼洒下来。一黑一白两匹马箭似的射向西南方,钻进如血的晚霞之中……
第十七章
转眼到了春节。队伍发了饷,破例放假十天。陕籍官兵都纷纷回家去过年,跟家人团聚。墩子无家可归,颇觉无聊。雪艳也说在队伍上过年实在乏味。要他一同去青庙镇看望看望姑姑,顺便在姑姑家过个年。墩子一想也好,便答应了。腊月二十八他俩去了青庙镇。
雪艳姑家待墩子如贵客,礼貌周全,毕恭毕敬。墩子反而觉得别别扭扭,浑身不自在。毕竟人地生疏,他有一种寄人篱下之感。破五儿一过,他婉言谢绝雪艳姑家的一再挽留,执意要回岐凤。
回到岐凤,队伍里上上下下纷纷传言,元宵节一过,队伍就要开拔河南。墩子半信半疑,去找张副官打探消息。张副官和太太回家过年还未返回。他闷闷不乐,回到住处喝闷酒。如果队伍真的要开拔河南,他考虑还要不要在队伍上干下去。
队伍开拔的消息属实,春节前命令就到了师部。孙蔚如的三十八军调驻陕西,孙蔚如兼任省府主席。新二师调防河南,归汤恩伯部管辖。接到命令后李信义十分不快。西安事变后,西北军成了蒋委员长的眼中钉肉中刺,此次调防实际上是瓦解西北军,可军令不得不服从。汪松鹤自然明了他的心思,多次劝慰他:“师座,大势所趋,你也不必为此愁眉不展。到了河南咱再图今后之计。”
李信义摇头叹气:“咱们本来就是杂牌子,又出了个西安事变,往后哪还有个出头之日。”
“这也难说,事在人为嘛。”
“唉,你我都不是黄埔学生,老头子不会重用咱们的。”
“师座说得极是。我也一把年纪了,想归隐山林。”
“松鹤兄,咱俩想到一搭去了。官场上的事我已经很烦了,不想再争啥高低了,想过一过‘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娃娃热炕头’的日子。”李信义哈哈笑了起来。汪松鹤也笑了。
李信义忽然问道:“西秦永平镇徐云卿一家被害一案查明凶手了么?”
汪松鹤说:“从情报处搜索到的情报来看,不是土匪干的。”
“那是啥人干的?”
“那天晚上下大雪,凶手没留下什么痕迹。但从火力装备来推测,可以肯定是罗玉璋的保安团干的。小股土匪是炸不掉徐家的炮楼的。”
“又是罗玉璋!”李信义在桌上砸了一拳,“前几日我去省城见到赵要员。他再三叮嘱,要我尽快破获此案,对凶手严惩不贷!他的女婿死于非命,老头子的火气大得很。”
“尽快破获此案谈何容易。现在我们只是推测,还抓不住罗玉璋的任何把柄。”
李信义愤然道:“罗玉璋在西秦为非作歹,为所欲为,实乃十恶不赦!不除掉此人,我这个师长就白当了,也愧对家乡的父老乡亲,更对不住对我耿耿忠心的陈楞子。”少顷又说:“姓罗的官居保安团长,也算是地方父母官,如此胡作非为,与土匪何异!长此以往,老百姓怎能安居乐业?”
汪松鹤说道:“用此种如狼似虎的人治理地方,只怕越治越乱,民不聊生。如今政府和军队里此类人比比皆是,这是党国的悲哀啊!唉,你我位卑,不管也罢。至于地方上的事让地方去管吧。我们即将开拔,无暇顾及此事。俗话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罗玉璋多行不义必遭天谴。”
李信义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松鹤兄说的也是。只是赵要员那里咋交代?”
“实话实说吧。此案一时半时难以查明,部队奉命开拔在即,无暇查明此案,请他移交地方处置吧。”
“唉,也只能如此。”少顷,李信义说道,“离陕之前我想回家乡一趟。”
汪松鹤知道李信义双亲都已亡故,家眷子女都在省城,随口问道:“不知师座老家还有什么亲人?”
“还有一个叔父,两个堂弟,其余都是子侄辈。驻防岐凤以来总想回家看看,却戎马倥偬,抽不出空来。此次离开陕西,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
“师座早就该回家乡看看。李老大人恐怕已到古稀之年了?”
“叔父七十有五,是我父亲唯一的弟弟。小时候他十分疼爱我。”说到这里,李信义有点动情了。
“那就更应该回家看看。师座,松鹤也想去府上看看,不知尊意如何?”
“欢迎!欢迎!”
“咱们几时动身?”
李信义略一沉吟:“明天吧。”
“那我去通知张副官,作作准备。”
“不用了。回自己的家扎的啥势,耍的啥威风。”
……
翌日清晨,岐凤通往西秦的官道上有一队马队,约十余骑人。走在最前边的两匹马一白一红,白的似雪,红的如火炭。白马背上是李信义,红马背上是汪松鹤。两马并辔而行,马背上的人都着便装。李信义头戴红狐皮帽,穿一令貂皮大氅,颇似富商。汪松鹤头戴高筒皮帽,穿一领宁夏羔羊皮袍,似教书先生。紧随其后的骑者是张副官,墩子和十几个贴身侍卫,一律都着便装。
虽然节气已过立春,严冬的余威还在逞能。小北风呼呼地刮着,把天上的浮云挂得无影无踪,扬起的尘土把青蓝的天涂抹得灰蒙蒙的。刚出东山的太阳似一个没上火色的烧饼,一团惨白,不冒一丝热气。路两旁稀疏的几棵白杨古槐当风抖着,树枝随风呼啸。北风肆虐了一个冬天,虽然带来过一场大雪,却不等积雪消融就把它风化干了。高塬被折磨得千孔百疮,贫瘠的土地满目疮痍,狰狞丑陋,不见一点绿色,苍凉寂寥。田野上寒霜一片白茫茫,缺少水分的麦苗失去了应有的绿色,蔫巴巴地缩在地缝里。李信义目睹这一切,在马背上长叹一声:“去秋以来一直少雨雪,倘若今春再无雪雨,秦地又是一个灾荒年啊。”
汪松鹤也道:“战乱不止,灾荒连年,最苦的还是老百姓。”
“松鹤兄说的极是,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两人信马由缰,指点江山,感慨不已……
太阳渐渐升起,朔风稍歇,天气暖和起来,田野上出现农人劳作,有了生气。李信义心情开朗起来,用马鞭遥指起伏的山山峁峁,说到:“松鹤兄,北国风光不及你们江南水乡好吧。”
汪松鹤是何等精明之人,见师长心情好了起来,自然不能扫他的兴,笑道:“江南水乡虽说秀丽,却不及北国风光雄浑苍莽,有大丈夫的气概。”
李信义哈哈笑道:“松鹤兄果然高见。这里是古周原地,是尧舜时期后稷教民稼穑之区。《诗经》云:”周原????,堇荼如饴‘。说的就是这地方。这一带曾是古战场,商、周、秦、汉、隋、唐各朝各代都在这地方交过兵。周从这里兴起有八百年天下,秦、汉、隋、唐以此地为根基拥有关中而统一全国。你看,这里东有漆水 水断崖,西有千河相护,南有滔滔渭水,北有乔山为屏,抵御外族实为能攻能守之地。“
汪松鹤连连点头,恭听李信义夸家乡的佳处。
李信义用马鞭遥指远水近山:“这里前挹太白之秀,后负周原之美,东控平原,西带长川,襟渭带 ,三水环绕,是块风水宝地啊。”
汪松鹤环目四顾,满目黄土,苍凉寂寥,看不出有什么优点,可嘴里还是说道:“好地方,果然是好地方。”
李信义言犹未尽:“松鹤兄,康海你可知道?”
“可是明代写《中山狼》的状元公康对山?”
“正是此人。松鹤兄知道他是哪里人吗?”
汪松鹤摇头。
李信义笑道:“康海就是这地方人。说近乎点,和我是乡党。有句俚语:”公公刘瑾把权专,陕西连中二状元。‘其实这是以讹传讹,冤屈了康海。康海天资聪颖,敏而好学。相传朝廷派出巡按到了这里,县衙老爷为巡按接风洗尘,宴席设在一豪绅的花园里。巡按见一花盆养的佛手壮实可爱,随口吟道:“佛手伸手要甚。’这是一句联句,因为是触景生情,质朴中藏有奇巧,一时无人答对得上。当时康海和几个同学在河里耍水,有同学慌慌忙忙跑来,说是巡按大人发下题来,先生叫大家快去答对。康海他们回到学堂,见先生和几个同学正在抓耳挠腮苦思冥想,便问巡按出的啥题目。先生说,叫对对联,‘佛手伸手要甚’。康海说这有何难,咱对他个‘花椒睁眼望谁’。”
汪松鹤赞叹一句:“对得妙!”
李信义笑道:“还有更妙的呢。巡按听到康海的对句大为惊奇,忙把康海传到县衙。康海见到巡按不惊不惧,上前施礼问安。巡按见他小小年纪,一身秀气,喜欢得不得了,当即又给康海出了一个联句:”是三更打五更更鼓不同‘。这是个笑话,西秦上阁寺有口大钟,由一位老道看管,举报时辰。每夜一更,钟敲一响,二更钟敲二响,其他更次以此类推。偏偏巡按到来的这天晚上,老道不慎将三更敲了四响。等他清醒过来寻思道:“我刚才多敲了一响,不如再敲一响,算是把刚才多敲的那一响撞消了。’结果弄巧成拙,三更被敲成了五更,成了人们街谈巷议的笑话。巡按大人以这个笑料藏典,编成联句,新奇高雅。要对得像个样子,实在很不容易。在场的不担干系的人听了乐得直笑,一些舞文弄墨的人听了直瞪眼,暗暗替康海捏把汗。康海略一思索,昂头高声诵道:”南六斗北七斗斗星各异‘。在场的人齐声喝彩,巡按也高兴得捻着胡须直点头,连声夸赞:“才子,真才子!’松鹤兄,你以为这个对句如何?”
汪松鹤赞道:“果然对得奇妙。”
李信义又道:“他写过一首过河诗,更是清新有趣。”
汪松鹤笑问道:“师座,这恐怕又有什么典故吧。”
李信义笑道:“当然有。相传康海有天去上学,见一村姑在河边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原来前几日发过洪水,小桥被洪水冲断,姑娘有急事却过不了河。他上前问清原由,挽起裤腿背姑娘过了河。好事的学生把这事告知了先生,先生是个老古董,认为康海此举有失体统,当下大怒,把他训斥了一顿。康海心中不服,在当天写的大楷字行间套了一首诗,表白自己。”
汪松鹤饶有兴趣地问:“师座还记得那首诗吗?”
“记得,”李信义吟诵道,“美女临江恨波流,对山暂作寄人舟。聊将桂手攀纤手,携着龙头并凤头。一枝鲜花插背上,十分春色满河州。轻轻落下尘埃地,默默无语各自羞。”
汪松鹤以马鞭击掌,惊叹道:“好诗!果然是锦绣文章!康对山不愧是状元郎!”随后又说:“此地地灵人杰,古有康对山,今有李信义,真是块风水宝地啊!”
李信义面露悦色,摆摆手:“松鹤兄过誉了,信义何德何能,怎敢比先贤康状元。”
汪松鹤言道:“师座太自谦了。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嘛。现在该师座独领风骚了。”
李信义仰面哈哈大笑……
说说笑笑,太阳升到头顶。一行人到了永平镇,李信义说:“打打尖吧。”一行人便下了马。
李信义笑问汪松鹤:“吃点啥?”
汪松鹤说:“随便吧。”
李信义笑道:“这个‘随便’饭最难人。”
汪松鹤笑了:“到了师座故里,我便是客。客随主便嘛。”
李信义说道:“这个镇子有个老孙家泡馍馆,我小时候吃过多回,味道不错。咱们就吃一顿泡馍。”
一行人进了老孙家泡馍馆。掌柜的见这一行人非同寻常,笑脸把客人迎进雅座,亲自掌勺。跑堂送上了耀州老碗,每个碗里放两个????馍。李信义拿着馍笑道:“泡馍最讲究,????馍掰成玉米粒大小才最有味道。”汪松鹤如法炮制。喝茶等饭的工夫,汪松鹤问道:“师座,这个老孙家可是省城的那个老孙家?”他在省城的老孙家吃过一回泡馍。他不习惯北方人的口味,并不觉得泡馍特别好吃。
李信义还未答话,泡馍端上了桌。碗是耀州老碗,比脑袋还大。“先尝尝味道如何。”他率先拿起筷子。一口泡馍下肚,他就觉得比西安老孙家的泡馍逊色多了。汪松鹤也吃出味道不同:“不正宗啊。”
李信义笑道:“乡下小镇怎能跟省城比。在这个镇上他就最正宗。”边吃边跟汪松鹤说起了羊肉泡馍的起源。
羊肉泡馍说起来已有上千年的历史。史载,公元六五一年,伊斯兰教传入中国,波斯胡人来长安朝拜,在长途跋涉中,带着??尔木(即今天的????馍)作干粮。此种馍水分少,便于保存。他们每到宿营地,燃起篝火支起铁锅,宰羊煮肉熬汤,然后将干硬的??尔木掰碎泡入肉汤之中,既美味又耐饥。到了长安之后,再加以精心改进与提高,就形成了长安羊肉泡馍。苏东坡有诗云:“秦烹唯羊羹。”一个“唯”字就道尽了他对陕西羊肉汤(羹)的极力赞美与推崇。从汉字结构上解,“鲜”字是由“鱼”和“羊”合成,由此可见羊肉汤和鱼汤一样,自古以来都是味道鲜美的佳肴。“羹”字是由“羊”打头,“美”收尾,中间加上“四点水”。“羊”是“祥”之意,“美”则是味美。可见羊肉汤是味道最美的羹汤了。
汪松鹤笑道:“师座,听你这么一说我食欲大增,能吃两大老碗。”
一桌的人都哈哈大笑,吃得如风卷残云……。
李家集在这一带是个大村子,有三千多口人。李姓在李家集是个大姓,约占村子三分之二人口。而李信义一族又是李姓的名门望族。特别是他当了师长之后,这一族人更是扬眉吐气,非同一般,自然有不少人攀附李家。
李信义一行人刚到村口,便有人报知李家。李信义的叔父李德厚老汉率着一家大小迎出了家门。李信义老远看见叔父颤巍巍地站在李家的高门楼前,急忙甩镫离鞍下马。汪松鹤等一干人也慌忙下了马。李信义疾走几步,跪倒在叔父面前,说道:“二爸,狗剩回家来看望你老人家。”
李二老汉慌忙搀扶起侄儿:“早就听说你在岐凤,黑明盼着你回来,可不见你回来……”老汉落下老泪。
“我早就想回来看看你老人家,只是军务缠身,实在走不脱。”李信义鼻子有点发酸。叔父自幼疼爱他,他对叔父也怀着深厚的感情。
“二爸不是怨你。二爸知道你忙,也懂得忠孝不能两全这个理……”
李家一家老幼把李信义一干人等迎进家中,在客厅坐下,佣人献上香茶。李信义边品茗边问叔父身体是否安康。李二老汉连说安康,只是上了年纪腿脚不太灵便。李信义便要张副官拿来礼物,是一根楠木手杖和一件狐皮长袍。李二老汉当即穿上皮袍,拄着拐杖在客厅走了两圈。众人都说二老爷让皮袍和手杖把精神提起来了,就像从画上走下来的神仙老寿星。李二老汉听了嚯嚯直笑。
随后李信义又给两个堂弟两个堂弟妹都送上礼物。其他子侄也都有见面礼物。李家的佣人长工也都有赏赐,每人五块银洋,一件衣料。一时间李宅上下笑语不绝,热闹得跟过年一样。大伙都盛赞大少爷的功德。
晚饭间,李二老汉对侄子说:“回来了就多住几天吧。”
李信义说:“明儿个祭罢祖祠我就得走。”
李二老汉感到诧异:“好不容易回家一回,就住一夜?”
“队伍奉命开拔,实在耽搁不得。”
“队伍要开拔?”李二老汉着实吃了一惊。
“开拔到河南,不几日就出发。”
“唉,你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家?不知咱们叔侄还能不能见面?”李二老汉放下酒杯,说得十分伤感。
李信义也觉得杯中的酒有点苦涩,嘴里还是安慰叔父:“有时间我一定会回来看望你老人家的。”
“唉,我已是风中残烛,活了今儿还不知有没有明儿……”老汉不觉黯然泪下。
李信义也眼睛发潮,一时无语。汪松鹤在一旁急忙圆场:“老叔红光满面,身子骨这么硬朗,活到九十九不成问题。”
李二老汉自知失态,拭去老泪,换作笑颜:“人一上年纪说话就颠三倒四,让松鹤贤侄见笑了。你难得到我家做一回客,来,喝酒!”
是夜,李信义在他父母生前的屋里安歇。这是他特别要求的。
这个屋子好多年没住人了,但父母生前的用品都还在屋里,家具摆设一点儿没动,一切都按原样放着。他每次回家都要住在这个屋里,叔父知道他的秉性,不许人动这个屋里的任何东西。他在心里感激叔父。
火炕烧得很热,炕上铺着父母生前用过的被褥。他看着这一切,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他躺在炕上,双手枕在脑后,闭上眼睛,父母的音容笑貌一齐浮现在脑海里……就在这个土炕上母亲生下他。这个炕这个屋这个家记载着他童年、少年的欢声笑语。现在这个家这个屋这个炕都在,可父母却不在了,他也过了知命之年。这真是物在人不在。睹物思亲人,他不禁感慨万端……他又想到,此次离开故乡不知还能不能回归故里……不禁长叹一声。直到子夜时分他才渐渐入睡……
翌日吃罢早饭,李信义要去祭祖祠。李二老汉率一家大小陪他一同前去。李姓在李家集是大姓,又多富家大户,祠堂修盖得十分气派。李信义在叔父、堂弟及众多子侄的簇拥下去祭拜祖祠,其实早已有人安排好一切。李信义还乡的消息昨天下午已传开,今日祭祖之事也传得沸沸扬扬。村里各家各户都在谈论此事。穷乡僻壤难得有啥大事,村里当大官的回家祭祖就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众人纷纷走出家门,一是为瞧热闹,二是一睹李师长的风采。晚清年间,李家集曾出过一个武举人,论身份地位都远不及当今的李信义。许多老人都清楚记得,当年武举人在外地做官衣锦还乡,唱了三天三夜大戏,那个热闹气氛真有点惊天动地。当今的李信义官拜少将师长,官位显赫,回家祭祖少不了一场热闹。然而,却令人失望。李家并没有像众人想象的那样大操大办,连鼓乐之类也没有动。李信义只带了十多个随从,一身便装,逢人拱手,面带微笑,没有将军的半点威风,却倒像一个和善的乡绅。许多后辈晚生见李信义如此模样,说出一些轻视的话来:“李师长看着不像个师长,倒像个做生意的。”
“人家保安团的中队长都比他牛气。”
“你说的也是。他一个蔫老汉能率领千军万马?”
老人们另有看法:“看看,就是不一样,这才是弄大事的料!”
“不艳不乍,礼待乡亲。果然非同一般。”
“官大不欺乡亲,有名将风范。”
……
李信义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李家祠堂。李二老汉在前,他随后率李姓男子进了祠堂。李二老汉点燃一撮香,交给李信义。李信义双手握香深深一揖,毕恭毕敬插进香炉,说道:“不孝男信义叩拜列祖列宗。”双膝跪倒在地,行叩拜大礼。李二老汉率众子弟也行叩拜大礼。罢了,汪松鹤率张副官、墩子一干人等也向李姓先人行叩拜礼。
礼毕,李信义正准备和众人出祠堂,忽听堂外一阵马嘶人叫。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外边出了什么事。李信义不禁皱了一下眉头。汪松鹤示意墩子出去看看。墩子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腰间的手枪,随即又松开了手,撩开大步往外走,却和人撞了个满怀。来人的势头很猛,竟让墩子打了个趔趄。他站稳脚跟,定睛一看,来人一身戎装,年龄在四十开外,四方大脸,留着唇髭,身材魁梧壮实,怪不得撞他一个趔趄。来人也打了个趔趄,冲他一笑,便朝李信义弯腰拱手,嘴里叫道:“大哥,回家来了!”
李信义看到来人,心里一惊,脸上却浮出几分笑意:“哦,是玉璋。”
“大哥,你回家来咋不跟小弟打声招呼,我也好来接你。”
“回家省亲,何必虚张声势。”
“大哥说的哪里话。西秦县在外做官的就数大哥的官大。大哥衣锦还乡,理应热闹一番。”
李信义微微皱皱眉头:“玉璋咋知道我回家省亲?”
罗玉璋笑道:“在西秦地面没有我不知道的事。”原来李信义一行一到西秦地面,便有探子快马报告罗玉璋。
此时墩子这才知道来人是罗玉璋。那天晚上在喜凤屋里,罗玉璋穿着便服,且天黑灯暗,他并没有看清罗玉璋的眉目。这会儿罗玉璋身穿戎装,他完全认不出来了。罗玉璋也完全认不得他了,也丝毫没有想到刺杀他的刀客就在他眼前。仇人在眼前,墩子分外眼红,伸手就想拔枪。站在他身边的汪松鹤轻轻用脚踢了他一下,用眼睛示意了一下外边。他抬眼看去,只见祠堂门前有一队骑兵,耀武扬威,便悻悻地缩回了手。汪松鹤说道:“玉璋老弟,你的消息好灵通啊。”
罗玉璋冲汪松鹤一拱手:“参谋长,你也来了。蝇子飞过去都有个嗡嗡声,何况我大哥回家哩。”
汪松鹤不无讥讽地说:“看来玉璋老弟把西秦治理成了独立王国。”
罗玉璋笑道:“不是夸口,在西秦地面我罗玉璋说了算。”
李信义不易觉察地又皱了一下眉。汪松鹤说道:“师座,回府吧,此处不是讲话的地方。”他是为李信义的安全着想。这地方人太杂乱,而且门外还有罗玉璋的骑兵队,人人手里都有家伙。
李信义点了一下头。张副官、墩子和十几个卫兵分前后左右护在李信义周围,走出祠堂。祠堂门前原本挤满了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却被耀武扬威的骑兵队惊散了。没有走散的乡人远远瞧着这边,满脸的惊恐和不安,议论纷纷。
“姓罗的一个保安团长比李师长还牛气!”
“他是土狗乍尾巴,硬充大尾巴狼!”
“他这才真是提上枪进祠堂,吓先人哩!”
李信义目睹着这一切,耳听着这些议论,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眉毛拧成了墨疙瘩,大步往家里走。
回到李家,在客厅分宾主坐下,有人送上茶水。李信义这时已稳住情绪,呷了一口茶,问道:“玉璋,你来李家集有啥事?”
“小弟得知大哥回家的消息特地赶来,一来专程看望大哥,二来明儿是元宵节,也是老母七十寿辰,请大哥前去喝杯薄酒。”
李信义笑了一下:“多谢你的美意。你可能已经得到消息了吧,新二师奉命调防河南,近日军务十分繁忙。此次回家省亲我是忙里偷闲,耽搁不得。你那里恕我不能前去。回去替我向伯母问安,就说我祝她老人家福寿安康。”
罗玉璋脸色涨得通红,放下茶杯嚷道:“大哥,我来李家集时已经安排下去,现在整个西秦县城的民众都知道李师长要大驾光临西秦县城。你若不去,我岂不是放了个空炮?你叫我这张脸往哪达搁!”
汪松鹤在一旁说道:“玉璋老弟,师座真的军务繁忙,不能久留。”
“参谋长,我罗玉璋在西秦是说一不二的人,现在已把话放出去了,我大哥若真的不去,就是给我脸上抹屎哩!”
罗玉璋这话一说,倒真的让李信义和汪松鹤为难。他俩相对一视,都低头喝茶,寻找对策。罗玉璋忽地站起身,冲李信义一拱手:“大哥,今儿个你若不去西秦,小弟就不离开李家集!”
这简直是耍无赖!李信义心中十分恼怒,可脸上依旧笑纹堆垒:“看来玉璋今儿个是诚心诚意请我去做客。松鹤兄,咱们就去西秦走一趟如何?”
汪松鹤也十分恼火。他担心罗玉璋在耍什么花枪,请他们去西秦别有用心。他正想找理由拒绝去西秦,李信义却动了去西秦的念头。他疑惑不解地看看师长,只见师长眼里露出一股不易觉察的凶光。他明白了,师长去西秦已有所图。他笑了笑:“玉璋老弟,没见过你这样请客的。恭敬不如从命,我和师座就去西秦一趟。”
“多谢大哥赏脸!多谢参谋长赏脸!”罗玉璋如愿以偿,得意洋洋。
李信义问道:“几时动身?”
罗玉璋答道:“请大哥定夺。”
李信义与汪松鹤交换了一下意见,说上午就动身。当下他拜别了叔父及一家人,跟随罗玉璋去西秦县城。
李信义一干人到达西秦县城是正午时分。西秦县的各界头头脑脑聚集在保安团团部门前恭候欢迎。那个隆重场面令李信义和汪松鹤都感到意外。
西秦县城空前地热闹起来。城门口用松柏枝搭起了彩门,保安团团部门前的操演场上挤满着黑压压的人群,百十名精壮小伙敲着锣鼓家伙。街道上拥着一街两行的看热闹的民众。罗玉璋的骑兵队在前边开路,疾驰的马队把威风炫耀到了顶峰,惊得看热闹的人慌忙躲避,生怕被马队撞断了胳膊踢坏了腿。
李信义一干人等在后边信马由缰缓步徐行。罗玉璋一身戎装,骑着高头大马,手握马鞭,指东画西,时而大声嚷嚷,时而放声大笑,威风凛凛,完全盖过了李信义。李信义嘴角浮上一丝阴鸷的冷笑。
他们刚到保安团团部门前,忽地响起了数十声土铳,随即是一阵鞭炮声。幸亏他们的坐骑都经过战场的考验,不然的话就会受惊脱缰。
李信义和汪松鹤下了马,和西秦县的头头脑脑见了面,说了几句官场上的寒暄话,被迎进了团部。在客厅落座后,李信义这才知道罗玉璋竟请来了刚刚来陕驻防的三十八军第一师的张师长。他在心里不禁暗暗赞叹罗玉璋攀龙附凤的高超本领。他跟张师长见了面,寒暄了几句,便被罗玉璋请上了酒宴。
酒宴的丰盛又使李信义吃了一惊。在岐凤驻扎两年他还没有吃过一顿如此丰盛的酒宴。他在心里叫了一声:“惭愧!”同时又生出几分对罗玉璋的憎恶。
宴罢,李信义去看望罗玉璋的老母。罗母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见到李信义老太太十分惊喜,拉着李信义的手连连抹泪。李信义也生出几分伤感。拉了几句家常话,老太太叫着李信义的乳名说:“狗剩,你回来得好,替我好好管教管教蛮蛮。”
“伯母,蛮蛮都是当团长的人了,你还操他的心干啥?”
“他那个团长当的……唉!咋说哩,尽胡?w乱道哩!我让他多做点积德事,可他就是不听。唉,儿大不由娘哩……”
“伯母,我说说他。”
“狗剩,你要下硬茬数说他哩!你不是外人,我就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蛮蛮自小就爱张狂,当了保安团长后就更是披上被子上天,张狂得没了领子!他如今是老虎跌到了山涧,伤人太重,跟他结梁子的人很多,黑黑明明盼他死哩……你数说他是为他好哩……”罗母说着说着撩起衣襟直抹老泪。
李信义安慰了老人一番,便告辞了。下午有点空闲,他要和汪松鹤去城北门外的报本寺一游。罗玉璋当仁不让,说是要尽地主之谊,一定要陪他们一块去。李信义本不愿和罗同去,但罗执意要作陪。恭敬不如从命,他只好听凭罗玉璋的安排。
报本寺乃唐高祖别宅,在城北门外。唐高祖李渊任隋朝岐州刺史时,置家于此地。次子李世民于隋开皇十八年十二月戊午生于别宅。后来李世民继位,旧地重游,对众臣说:“朕生于此,今母永违,育我之德不可不报。”遂将城南的庆善宫改名为“慈德寺”,将城北的旧宅命名为“报本寺”。
报本寺有一塔,甚是雄秀挺拔。此塔的建造手法别具风格,其结构为楼阁式,七级八面,第一层稍高,往上各层的面阁与高度逐级递减。每层的出檐呈叠梁式样,稳重大方。柱额上置砖雕转角,补间排列斗拱。每层辟门为三,圆卷式洞门真假相间,变化有序。塔内中空,设有木梯可以供登临远眺。
千年古塔历经人间沧桑变换。不知从何时起,报本寺塔还招引来它的特殊客人胡燕。这种燕子比一般家栖燕子体形大,矫健有力,鸣声尖厉,腹部呈深褐色,造窝仿葫芦形,独占塔顶,不入民宅。从早春到深秋,成群的胡燕日日绕着塔影飞舞,把个人迹不到的凌空变为自己的一统天下,尽情地嬉戏游乐。人们仰慕鸟的自由,称“胡燕朝塔”为本县八景之一。
李信义一干人等来到报本寺。寺内有许多游人,见这一干人不同寻常,都驻足观望。罗玉璋摆了一下手,郭拴子带着几个人挥着马鞭驱赶游人。一个老汉腿脚不灵便,慢走了点,挨了郭拴子一马鞭,脸颊上立时暴起了血印子。老汉怒气难平,想上前理论理论,被一个小伙拉住了胳膊:“老汉叔,快走吧。是罗蛮蛮的马队,咱惹不起!”老汉顿显恐惧之色,躲瘟神似的走了。
李信义瞧在眼里,心里很不是滋味,没了观赏的兴致。这时寺院的方丈走过来,对着罗玉璋连连打躬问安。罗玉璋手挥着马鞭对他指指点点,像是吆喝他手下的兵卒。方丈诚惶诚恐,唯罗玉璋之命是从。李信义心里越发不是滋味。他走马观花地在寺里走了一圈,就回到了下榻处。
稍事歇息,汪松鹤从隔壁房间走了过来。落座后,汪松鹤给李信义点燃一根烟,说道:“师座,罗玉璋这个保安团长比咱牛气得多,连出家人都怕他??”他对罗的作为行径十分地反感。罗玉璋根本就不是一个军人,完全是个地痞流氓土匪!
李信义叫了一声:“惭愧!”接着说道:“我从军二十多年,官至师长,从没耍过这样的威风。今儿个总算见了世面。”
汪松鹤感叹道:“幸亏他只是个保安团长,若是当了省警备司令,牛气得就没谱了。”
李信义把烟头戳灭在烟灰缸里,恨声说道:“他哪里是政府的官员,实实是一条恶狼!”
“师座说得极是。他在李家集说是请我们,可明明白白是逼师座就范啊。”
李信义心里憋气已久。罗玉璋上次在岐凤的所作所为就让他大伤脸面,后来胡金诚又把罗在扶眉的飞扬跋扈给他说了一番,他更是气上心头。当即他就想除了这个恶物,却找不着机会。今天真是天赐良机。他在茶几上擂了一拳:“此人不除,李某愧对家乡父老乡亲!”
汪松鹤看到师长眉宇间露出杀气,明白他下定了决心,可还是忧心忡忡地说:“师座,且忍一时之愤。咱们现在在姓罗的窝子里,弄不好就会祸殃自身。”
李信义冷笑道:“我就是要在窝里除了这条恶狼,出出胸口的闷气!”
汪松鹤一怔,看着师长。李信义一副成竹在胸的神气,对汪松鹤耳语一番,汪松鹤频频点头,紧蹙的眉头舒展了,但还是不无担心地说:“师座考虑得十分周到,只怕万一失手……”
“患得患失,一事无成。”李信义决然地说:“你把文化叫来!”
汪松鹤出了屋。时辰不大他回来了,身后跟着墩子。
“师长,有啥任务?”墩子身板挺得笔直。
“坐下说话。”李信义和颜悦色。
墩子落了座。李信义斟字酌句地说:“有个重要任务想让你去完成,不知你肯不肯去?”
墩子刷地站起身,朗声说道:“军人服从命令是天职。师长,你下命令吧!”
李信义把他按在椅子上:“我想让你去除掉罗玉璋……”
墩子瞪圆了眼睛:“几时动手?”又欲起身,李信义按住他:“甭急甭急。”
墩子恨声说道:“那驴日的太张狂了,在祠堂时我就想干掉他!”
“我就知道你会冲动,果不其然。”李信义摆摆手,“算啦,我另派人去。”
墩子急了眼,忽地站起身:“师长,这个任务一定要交给我!”
“你这么冲动咋能完成任务?”
“我要完不成任务就不活着来见师长!”
“算啦算啦,我还是另派人去吧。”
“师长!……”墩子急红了眼。
汪松鹤见火候到了,站起身说道:“师座,就交给文化吧。文化向来忠勇可靠,能担此重任的。”
墩子又请缨道:“师长,当初我投你时就是为了这一天。你若把这个任务交给别人,我文化死难瞑目!”
李信义这才开口道:“好吧,我成全你。”
“多谢师长成全。”
李信义便把自己谋划的行动方案说给墩子听,临了拍着他的肩膀再三叮咛:“此事行动要十分机密,千万不能失手!”
墩子拍着胸脯说:“师长放心,姓罗的活不过今晚??”
汪松鹤也走过来嘱咐:“文化,此次行动关系重大,一旦失手会祸殃师座。”
墩子咬牙说道:“请参谋长放心??文化不成功便成仁!”
就在这时,有人敲门。李信义示意墩子去开门。墩子拉开门,来人是罗玉璋。罗玉璋一点也认不出墩子来。但他看出墩子是李信义的心腹保镖,冲墩子作了个讨好的笑脸。墩子强压心头的怒火,扮了个笑脸,算是作答。
罗玉璋是来请他们吃晚饭的,晚宴比午宴并不逊色。李信义原本疑虑罗玉璋有什么企图,一直心存戒备。现在看来一切疑虑戒备都属多余。罗玉璋对他处处礼貌周全,毕恭毕敬,极尽巴结谄媚之能事。罗玉璋生性张狂,他得知李信义还乡省亲的消息,大喜过望。上回到岐凤去对李信义多有冒犯,一直惴惴不安,很想找个机会当面给李信义赔情道歉,冰释前嫌,却一直找不到机会。去登门道歉,他惧怕肉包子打狗,不得回还。现在李信义回家来了,真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所以他用无赖的手段硬是把李信义请到了西秦县城,盛情款待,以博李信义的好感,冰释前嫌。其实他也知道新二师即将开拔河南,但他还是希望和李信义和解。李信义毕竟身居高位,而且又是西秦人。万一哪一天他落了架,也许有求人家的地方。他宁可得罪西秦十二万民众,也不愿得罪李信义一人。
晚宴散了,罗玉璋恭请李信义、汪松鹤和张师长去看戏。为给老母贺寿他请来了两个戏班,唱的是火爆戏,三天三夜连场唱,中间不停歇。今天晚上挂灯??此地把唱头台戏称挂灯??。
戏台搭在保安团部左侧的操练场上。台下是一片人海。西秦县城难得有这么一回热闹,二三十里外的乡亲都赶来瞧热闹。有扶老携幼的,有呼儿唤女的,吵嚷成了一锅粥。卖吃喝的在人群外围了一大圈,把热闹气氛烘托到了极致。戏台口一字摆开挂了四盏汽灯,把台口照得通亮。锣鼓家伙忽然响起,预示着戏即将开演。锣鼓家伙紧一阵慢一阵地敲了起来,淹没了台下的喧闹声。大幕徐徐拉开,锣鼓弦索有节奏地响了起来,扮福禄寿三星的演员走上台前,舞扎一回,其中一个唱道:
门前一树槐走马挂金牌乌鸦不敢落单等凤凰来……
台下的观众都知道这是封神戏,戏班子给主人舔尻子骚情哩。
露天戏台没有包厢,罗玉璋让人给戏台对面搭了一个看台,上面主位坐着老寿星罗老太太,罗玉璋挨着母亲坐着,他的另一边坐着张师长,李信义挨着张师长,汪松鹤挨着李信义。他们身后是丫环和随从人员。
封神戏唱罢,戏班送来戏名册子让主人点戏。罗玉璋接过册子让张师长点,张师长让李信义点。两人推让一番,张师长点了出《杀庙》。
《杀庙》唱罢,张师长让随从副官送上两锭赏银。班主走上台子冲着看台深深一揖,高声喊道:“谢张师长赏银!”
李信义嘴角挂上几丝笑纹。罗玉璋又让他点戏,他便点了一出《断桥》。他很喜欢这出戏,随着台上演员的唱腔小声哼哼,十分入迷。唱罢,他让张副官也送上两锭赏银。班主依前,冲着看台深深一揖,高声喊道:“谢李师长赏银!”
接下来罗玉璋点了一出《虎口缘》。唱罢,他让郭拴子送上比张李二人多出两倍的赏银。
郭拴子拿着赏银来到台口,大把向台上抛撒。台前台后的演员及文武场面的鼓乐手都争抢银洋。班主顾不上作揖,喊了一嗓子:“谢罗团长赏银!”俯腰去捡滚在脚边的银元。一时台上乱成了一锅粥。
罗玉璋抚掌哈哈大笑。张师长也干笑两声。李信义嘴角显出几丝冷笑。显然张李二人对罗玉璋此举都很反感。罗玉璋得意忘形,对此竟然丝毫不觉。
接下来演出本戏《郭瑷拜寿》。这个戏班演员的演技相当不错,做念唱打都很见功夫。李信义是内行,自然看得出,可他却有点心不在焉。起初,他坐在那里还随着演员的唱腔用手轻轻地打着节拍。渐渐地,他不打节拍了,开始抽烟,一支接着一支。他抬起胳膊,看看腕上的欧米茄夜光表,差一刻十一点。这本戏已演过半。按他谋划的行动方案,墩子应该动手了,可迟迟听不见那一声枪响。他转脸看看身边的参谋长。汪松鹤也在大口抽烟,烟头的火光一明一暗,但完全可以看出他的脸色很不好看。不用问,他也心急如焚。罗玉璋不时地哈哈大笑,恨得李信义直咬后槽牙。
过了十一点,还听不见那声枪响,汪松鹤坐不住了,起身说是要解手。过了一会儿,汪松鹤回来了。李信义看了他一眼,汪松鹤轻轻摇摇头。李信义心里一沉,肚里直骂墩子无能,脸上却波澜不起,平静如水,只是大口抽烟。罗玉璋在那里陪老母说话,时而笑出声来,直钻李信义的耳朵,他不禁把眉毛拧成了墨疙瘩。
这本戏接近尾声,张师长哈欠连天。他是河北人,对秦腔不感兴趣,也听不大懂。看在主人殷勤热情的分上,他不能不来捧场。已近子夜时分,他实在坚持不住了,推说身体有点儿不舒服,对李信义和罗玉璋道了声:“对不起,少陪了。”欲起离去。
李信义也说他困乏了,想早点休息。其实他是心中烦躁不安,不愿在这个地方再呆下去。汪松鹤根本就没有看戏,他实在弄不明白墩子为什么不动手,难道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见李张二人要走,汪松鹤便说也想早点休息,起身离座。
罗玉璋不敢怠慢,急忙起身相送。看台上只剩下了老寿星和几个丫鬟。
晚宴散后,墩子本应和张副官跟随师长一道去看台。可他接受了机密任务没有跟随师长,和其他几个卫士坐在一起喝茶闲聊,单等夜深再去下手。
李张二人的随从由郭栓子负责接待。这些人都是精壮小伙子,对秦腔并不十分感兴趣,他们感兴趣的是女人和牌桌。郭栓子身为罗玉璋的侍卫官,常跟这类人打交道,自然深知他们的喜好。罗玉璋对他有过交代,咋好咋待承。有了罗玉璋这句话,郭栓子便要竭尽全力。张师长的卫队长笑问道:“郭队长,你们西秦除了秦腔还有啥好东西?”
郭栓子笑道:“好东西多了,不知赵队长喜欢啥。”
“你说来听听。”
“羊肉泡馍、臊子面,锅盔、酿皮、豆腐脑,麻花、甑糕、油旋旋……”
“咋净说吃的,要把我撑死呀?说玩的。”
郭栓子朗声笑道:“玩的也多,我也就不一一说了。有一样玩的,保管各位弟兄都喜欢。”他冲着赵队长一挤眼:“跟我走吧。”赵队长心领神会,说了声:“走!”众人笑着起身跟随郭栓子就走。墩子不想去,想抽身走开,却被赵队长拉住了胳膊:“咱们弟兄难得相聚一回,一块玩玩去。”墩子实在不好推辞,只好跟随而去。
出了保安团部,往西走了百十步,郭栓子领着大伙进了一个名叫“翠香楼”的所在。墩子望着客厅富丽堂皇的装饰,心中生疑。就在这时,一阵香风扑鼻,从楼上走下十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她们一拥而上,一人挽住一个小伙的胳膊,莺声笑语,眼送秋波。这群武艺枪法超群的精壮小伙顿时变成了女人的俘虏,温顺得如同绵羊。
墩子心里叫了声:“坏了!”他被一个丰腴俏丽的姑娘挽住了胳膊。他不能自已地被“挽”进了姑娘的香屋。
这种地方他以前也偶尔去过。在外逛荡混世事的男人很少不染指这种地方的,有许多人在这种地方找到了终身陪伴自己的女人,更多的人是寻求片刻的刺激和肉体的愉悦。他二十啷当岁,自然不能免俗。他明白今晚玩女人不用掏自家的腰包,所有费用郭栓子已替他们付过了,他尽管尽情地去玩。
屋里的灯光幽暗出一种诱惑,暗香飘动着一股强烈的欲望。屋里生着炉子,炉火正旺,温暖得令人不忍离去。更具有诱惑力的是屋里的女主人。她脱掉外套,只穿一袭无袖红缎旗袍,两只胳膊白藕般地肥嫩,一对丰乳把旗袍撑得高高耸起。这正是他所喜欢的那种女人。他心头撞鹿,如雪狮子向火,浑身有点酥软。女人冲他很狐媚地笑着,脸蛋上显出两个甜甜的酒窝,娇声说道:“大哥,脱衣裳吧。”
他呆眼看着女人,如醉如痴,不知所措。女人娇笑道:“大哥,我替你脱吧。”走过来,替他解开外衣的扣子,用一对丰乳磨蹭他的胸脯。他心头立时着了火似的,轻轻推了一把女人,呻吟似的说道:“我渴,给我倒杯水。”
女人格格笑着,给他端来一杯凉茶。他一饮而尽,心里觉着欲火稍稍息了一些。女人又贴了过来,偎在他怀里抚弄他的胸膛。他禁不住伸手捏揣起女人的丰乳。女人的手更放肆起来,一双纤手由胸脯往下转移,在腰间摸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伸手往外就拽。他猛地惊觉起来,一把推开女人,按住了枪把。女人佯嗔道:“大哥,把那东西拿掉吧,怪吓人的。”
他把枪往紧地插了插,用衣襟掩住,狐疑地瞪着女人。他猛地想起了自己的使命,心头的欲火顿时减退了许多。女人又黏糊过来,一双玉臂缠绕在他的脖项上,用粉嫩的脸蛋磨擦他那棱角分明的脸颊,娇声道:“大哥,带那东西上床多扫兴呀。”
女人只是给他骚情,并无什么歹意。他放下心来。他真想把女人放翻在床上,用他强壮的躯体挤压她,揉搓她,让她尝尝真正男人的厉害。可他头脑已经清醒过来,理智战胜了感情。他轻轻推开女人。女人感觉到了他的变化,柔声问道:“大哥,你咋啦?”
他没吭声。
“大哥,你不喜欢我?”
他笑了,伸手捏了一下女人的脸蛋:“妹子长得这么心疼,哥咋能不喜欢。”
女人的玉臂又缠绕在他的脖颈上。他抬眼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时针已指到了十点半。他不禁皱了一下眉头,解开缠绕在脖项的玉臂。女人撒娇地冲他撅起了樱桃小嘴。他笑道:“妹子,哥有个毛病,上床之前爱喝两口。你给咱弄点酒菜来。”说着,掏出两块银元拍在女人手中。
女人喜笑颜开:“大哥,你等着。”转身出屋去弄酒菜。
女人走后,他想着怎样逃离此地。从门口走,他怕遇上别的女人又跟他纠缠不清,干脆从窗口走。他打开窗子,一跃身子跳了下去……
他径直奔戏台,《郭瑷拜寿》正唱到热闹处。台下是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他根本无心看戏,一双眼睛只往看台上瞅。看台上的灯光很暗,离得远看不清人的面目。他便奋力从人窝往跟前挤,不时踩了人脚,遭到一声斥骂。他不理不睬,只管往跟前挤。到了近前,看台跟前竟没有人,只有十来个身穿便装的精壮小伙在来回游动。他明白那是罗玉璋的卫队。他不敢再往前靠,怕被便衣卫士发现。他从人头缝隙往看台上瞅,人的面目可以看清楚了。罗玉璋挨着一个老太太坐着,那个老太太正是他的母亲。罗的另一边是张师长,再过去是李信义、汪松鹤。从这个地方下手角度很好。他眯起一只眼看罗玉璋,罗玉璋那颗大脑袋正好在他的视线内。他心里暗暗叫“好”,刚想伸手掏枪,突然发现身边有个小伙不住地看他。原来那个小伙发现他不往戏台上瞅却瞅看台,以为他有毛病,便拿眼瞅他。他着实吃了一惊,急忙离开这个地方。
他来到戏台左侧,在一个不惹人眼的地方站住脚。他看见参谋长离开了座位,不知去了啥地方,时辰不大又回来了,脸色很难看。他估计参谋长是着急了。他心中也如火焚。他往看台跟前靠了靠,找了一个合适的角度,掏出枪来。忽然他发现从这个地方下手,很可能要伤着老太太。今天中午他跟随师长去看望罗老太太。老人慈眉善目,和蔼可亲,与她的儿子大相径庭,而且老人是个难得的好母亲。从她和师长的一番言谈中完全可以看出她对儿子又爱又恨,只是猫老了不逼鼠,眼看儿子胡作非为她也无力回天。对这样一位老人他怎能忍心伤害她的性命!
他把枪收了回去,退了出去,来到戏台右侧。他挤进人窝,在一处人较稀疏的地方站住脚。他抬眼往看台看去,这个地方不错。视线内除了罗玉璋的头外还有张师长的半颗脑袋。他咬牙在心里说道:“球,下手吧!要有妨碍,干脆把两人都干掉算球了!”伸手掏出枪来,顺着一个老汉的肩膀上往看台上瞄。罗玉璋的那颗脑袋正好对准了准星缺口,他刚要扣动扳机,突然,实在是突然,一个年轻女人抱着孩子站起了身,孩子的脑袋挡住了枪口,孩子的一张红苹果似的圆脸转了过来,看见他呆怔怔地看他,竟冲着他笑了。他松开了扳机,闭上了眼睛,心里叫了声:“老天爷!”
半晌,他睁开眼睛,想另找地方下手,却看见张师长站起了身,跟李师长在说啥。李师长和参谋长也都离座而起。几个人鱼贯下了看台,罗玉璋起身相送。一霎时,看台上只剩下了罗老太太和几个丫环。他傻了眼。半晌,灵醒过来,他朝看台跟前奔去,罗玉璋的卫队已撤离了,空场处已被站立两旁的观众拥过来坐满了。他狠狠捶了自个儿一拳,心里直埋怨自个手太软,痛失良机,不禁仰天长叹一声……
他不知下一步该怎样行动,没奈何,只好回客房找师长和参谋长。
来到客房,师长和参谋长都在。两人都在大口抽烟,脸色都十分难看。屋里烟雾腾腾,着火了一般。他叫了声:“师长!参谋长!”就不知说什么才好,木橛似的戳在那里。
好半晌,汪松鹤冷着脸问:“你是怎么搞的!”
他诚惶诚恐,说是找不下个好机会下手,不是这个挡住了枪口就是那个遮挡住了罗玉璋。汪松鹤十分生气地说:“你为什么不把挡枪口的也除掉!你枪膛装的不是一发子弹!你这是妇人之仁!”
李信义摆了摆手:“松鹤兄,甭说了。都怨我看人看走了眼。”
这句话如同一记耳光扇在他的脸上。他的脸火辣辣地发烧,他羞愧得无地自容。
汪松鹤又道:“你当初是怎样请缨的?t你要说你下不了手,师座可以另让人去干的!”
他垂首无语。
李信义叹了一口气:“唉,都怨我用人失察,铸成大错,愧对西秦的父老乡亲。”
汪松鹤道:“师座不必自责,这是天不灭曹,怎能怨师座呢。”
“话虽这么说,可如果当初我让张副官去,姓罗的就命丧黄泉!”
墩子全身的血液沸腾着直涌他的脑门,他的脸变成了猪肝色,羞愧不安化成了一股豪气。
“师长!参谋长!”他昂起头说道,“你们处罚我吧!”
李信义挥挥手:“去吧,你休息去吧。”看都不看他一眼。
他站立不动,脸面烫得能烙锅盔。
“去吧去吧,师座要休息了。”汪松鹤走过来摆着手似赶一只苍蝇。
他无地自容地退出了客房。此时已过子夜,冷风扑面,扫却他脸上的烫热。他呆立在那里,脑子乱成了一团麻,半天理不出个头绪来。他仰起脸看着夜空,大团大团的乌云涌过头顶,一轮圆月时隐时现,把大千世界映照得斑斑驳驳,景物难辨。许久,他慢慢冷静下来。戏台那边的锣鼓弦索声在静夜中显得格外嘹亮,他聆听半晌,一咬牙,在心里打定了主意,转身回到自己的住房。
墩子和张副官同住一室。张副官跟随师长一块回来,已经钻进了被窝。见他进屋,张副官探起身子问道:“你做啥去了?咋不见你的人影?”
墩子撒了个谎:“师长把个东西丢在了老家,让我去取。”
张副官“哦”了一声,躺平身子。他在床头坐下,掏出烟来给张副官一根,自己嘴角叼上一根。扯了几句闲话,他随口问道:“张大哥,兄弟跟你交情咋样?”
张副官感到有点奇怪,不知他为啥突然问起这个来。他说没啥,随便问问。张副官抽了一口烟,说:“当然不错,咱兄弟谁跟谁呀!”
他笑着说:“有一天我要不在了,就拜托你和嫂子多多照顾一下我媳妇,也不枉咱俩交往一场。”
张副官坐起了身,愣着眼看他:“你今晚是咋了?咋说这样的晦气话!”
他依然笑着:“咱们吃枪杆子饭,谁能保住一辈子不出事。”
“你说的也是,扛枪当兵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讨饭吃,说不定哪天就丢了。”张副官深有同感地说道,“哪一天我遇了事,你嫂子和侄儿就托付给你啦!”
他说:“大哥福大命大造化大,不会出啥事的。”
张副官说:“你也福大命大造化大,啥事也不会出的。”
两人都笑了。又说了一阵闲话,墩子问道:“今晚的戏唱得咋样?”
“不错,几个角儿的功夫都不错,尤其是那个旦角,扮相心疼得很。”
他笑着说:“那我可得瞅瞅去。”
张副官也笑了:“可别瞅进眼里拔不出来,回去要挨雪艳骂的。”
他笑了笑:“大哥你睡吧,我看会儿戏去。”
张副官说:“你去吧,我可乏得要命。”躺倒身子去睡。
墩子出了屋,轻轻带上门,摸了摸腰间的两把手枪,把皮带往紧地系了系,撩开步子钻进了夜幕。
夜静更深,火爆戏唱得正热闹。此时唱的是《苟家滩》静夜中锣鼓弦索声格外嘹亮,扮演王彦章的角儿嗓门洪亮,那长长的拖腔在夜空中飘荡,直震墩子的耳鼓。
王彦章打马上北坡新坟更比老坟多新坟里躺的是唐高祖老坟里睡的是汉萧何青龙背上埋韩信五丈塬上葬诸葛人生一世莫空过纵然一死怕什么……
不知怎的,墩子觉得扮演王彦章的角儿的声气颇似刘十三。仔细再听,简直就是刘十三在吼这段乱弹。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四周被夜幕遮掩得一片模糊。他似乎觉得刘十三隐身在夜幕中,冲着他嘿嘿冷笑。他浑身一激灵,禁不住打了个尿战。他忽然预感到此时此地听到这段乱弹是个不祥的征兆,脚步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
师长回乡省亲的前天下午参谋长把他叫了去,让他挑几个精兵强将准备跟随师长去西秦。他安排停当回到住处已是掌上灯时分。雪艳端上饭菜,问他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他一边吃饭一边给雪艳说,他明天要跟随师长去西秦一趟。雪艳一怔,停住筷子问:“师长去西秦干啥?”
他说:“队伍马上要去河南,师长想回家去看看。”
“去几天?”
“那就要看师长的意思了。”
“去的人多么?”
“听参谋长说,师长不许兴师动众,只带十几个人。”
“西秦是个险地,师长不该只带十来个人。”
墩子笑了:“听你的口气好像是诸葛亮。师长是何等样的人,谁敢动他一根毫毛!再说,我挑了七八个武功高枪法好的,再加上师长的四个贴身警卫,还有张副官和我,就是遇上三四十个土匪,也不是我们的对手。”
“你呀,还是多操点心为好。”雪艳放下碗筷,要他把军装脱下来。他不知雪艳要干啥,可还是脱下了军装。
雪艳找出春节前他们在午井镇算卦先生画的那道符来,缝在军装的衣襟里。墩子哑然失笑。雪艳道:“那个算卦先生说,立春之后你有个劫难。”
墩子笑道:“听见蝼蝼蛄叫,你就不敢种地了。亏你还在省城的学堂念过书哩。”
雪艳没有笑,一脸的忧郁之色:“没有你之前我啥都不信。现在我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咬断线头,把衣服给他披在身上。
墩子深受感动,把雪艳拥在怀里,十分动情地在她光洁的额头亲吻了一下。雪艳回吻了他一下,喃喃地说:“我真不愿你离开我……”
墩子用手理着她浓密的头发,用少有的柔情说:“我也不愿离开你……”
“你早点回来……”
“嗯……”
那一夜他们缠绵到深夜。第二天早晨临出发时,师长突然要求所有去的人一律着便装。他当然只有执行命令。那件缝有护身符的军装被他换下扔在了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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