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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中匪事

_8 贺绪林(现代)
麻连长说:“行!”
墩子扫了一眼队伍,皱了一下眉:“咱得轻装急行军,让弟兄们只带枪和子弹,其余的东西全都放下,留下一个班看守。”说着,卸下身上的干粮袋扔在地上。
麻连长也扔了干粮袋,随即传出命令,队伍轻装,跑步行军。
军令如山。士兵们只带枪弹,跑步上了小路。墩子跑在最前头,他个高腿长步子迈得很大。这条小道是驮户陈老汉送他和雪艳去岐凤走过的路。虽然事隔几个月,可他在脑子里一直记得清清白白。那一天那一夜非同寻常,是他人生的重大经历。闲暇无事他总会想起那一天那一夜。因此这条小道烙印在他的脑海深处,今生今世也难忘却。
小道在无垠的田野蜿蜒伸展,路的两旁是青森森的玉米、高粱、谷子、糜子和大豆。已是秋庄稼成熟的季节,夜风送来庄稼成熟的气息,也送来寒意。可士兵们都头上冒着热汗。一百多双脚步踏得小道乱颤,不时地有野物被惊起,嚎叫几声逃向庄稼地深处。最初,队伍的脚步还十分整齐有力。渐渐地,脚步变得杂乱无章。再后来是一片混乱,而且不时地有人绊倒在地,骂一声娘,爬起身又朝前跑。再后来队伍的行军速度减缓下来,没有人说话,只听得一片牛喘之声。麻连长喘着粗气低声吼叫:“他妈的!别装孬种,跑步前进!”不住地踢落伍士兵的屁股,可队伍的行军速度并没有加快多少。
这时半轮明晃晃的下弦月升了起来,满世界顿时豁亮起来,前边显出一座青青的岭。队伍忽然停了下来。麻连长一惊,疾步赶到前头,问墩子:“到了?”
墩子喘着粗气说:“没有。”
“那咋不走了?”
“让弟兄们喘息一下。前边就是刘十三的地盘,咱们要小心行事,千万不能打草惊蛇。这地方有刘十三的眼线,惊动了眼线就会走漏消息。咱们也就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麻连长点头称是。队伍稍微休息了一阵,又出发了,自然没了先前的混乱和响动。
拂晓前,墩子和麻连长带着队伍赶到了兔儿岭老爷台的后山坡根。队伍停在坡根一个沟壑里休息。士兵们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像扔在岸上的鱼,张着嘴巴大口喘着粗气。
下弦月已升到了头顶,白花花的月光洒了一地,把山岭树林照得清清白白。空寂的山岭上,夜风吹动树叶,飒飒作响。一只猫头鹰老汉笑似的一阵怪叫,引得满树林的乌鸦一阵聒噪。那月光寒森森地映照着这一片山林,树影斑驳,光怪陆离。
墩子一只脚踏在土坎上,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山坡喘着粗气对身边的麻连长说:“从这片槐树林摸上去就是刘十三的老窝老爷台。”
“不知有没有暗哨?”麻连长脱下军帽擦了一把脸上的汗。
墩子说:“有暗哨,可这会儿怕不顶球啥了。”
麻连长不解地问:“为啥?”
墩子笑道:“麻明的瞌睡头淋子醋,大姑娘的舌头腊汁肉。这是四香中的一香嘛。”
麻连长也笑了:“你这么一说我的瞌睡都上来了。”
墩子回头看看疲惫不堪的队伍,不无担心地说:“咱们的战斗力不知行不?”
麻连长看一眼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士兵,皱了一下眉说:“行也得行,不行也得叫它行!”随即低喝一声:“集合!”
士兵们磨磨蹭蹭地爬起身。麻连长脸上变了颜色,又是一声低喝:“集合!”可听得出来声音透出了杀气。
士兵们好像被抽了一鞭,动作立即迅速起来,很快排成了方阵。麻连长和墩子走到方阵前边,麻连长黑着脸训起了话:“爬上坡就是刘十三的老窝。打死一个土匪赏大洋五块!抓住刘十三,官升一级,赏大洋一百块!畏缩不前者,作战不力者,就地枪毙!”
士兵们仿佛人人打了一针强心剂,立时有了活气。麻连长要墩子训话。墩子一则觉得再无话可训,二则认为兵贵神速不可迟延,当即一挥手,说了声:“不要弄出响动声!出发!”队伍便似一条出洞的蛇,无声地钻进山坡的槐树林……
偷袭刘十三的老巢出乎意料地顺利。设在后坡树林几条小道的暗哨还在梦中说着胡话就被前卫班几个大汉打发到阎王爷那里去报到了。往刘十三的住处突袭时几乎没遇到什么阻碍。
此时正值秋庄稼成熟之际,山上的业余土匪几乎全都回家去收庄稼,剩下来的都是职业土匪,约有六七十人。可别小看这六七十人,他们以抢劫为职业,个个心黑手辣,且人人都有一手好枪法,可与手枪营的士兵匹敌。然而,秋收季节是土匪的休闲时节。乡民们都忙着收庄稼,很少有客商经过兔儿岭。因此,刘十三的人马一般在这个时节不出山。土匪不滋事,官兵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不去招惹土匪,双方相安无事。这已经形成了规律,刘十三的人马也因此在这段时间放松了警惕。加之刘十三自从娶了喜凤做压寨夫人后,喜不自胜,非但“君王不早朝”,干脆把山寨的事一股脑儿推给了杨万有和赵拴狗,每日只和喜凤寻欢作乐。
杨万有带着一拨儿人马守着上山的要道,赵拴狗带着一拨人守着东、西、北三坡的小道并兼负着聚义堂的安全。赵拴狗是个粗人,知道这段时间不会出啥事,每日和手下的喽啰吃酒赌钱打野物。杨万有虽然精明一些,可说到底也是粗人一个,比赵拴狗高明不到哪里去,每日也只是逛到坡口山寨开的酒店喝喝酒而已。墩子他们是偷袭老爷台,与杨万有没有多大干系。这里单说说赵拴狗。
赵拴狗这段时间搞上了一个娘儿们。这娘儿们的脸蛋子倒也平平常常,却长着一对大奶子,勾引得赵拴狗魂不守舍。赵拴狗二十七八岁,熬光棍熬得苦焦,真想笑纳这娘儿们做压寨夫人,也好名正言顺一天到晚去捏揣那对让人垂涎欲滴的大奶子。可那娘儿们是老爷台的娘儿们,他有匪心却没有匪胆。老爷台几十户人家的壮男壮女业余都从事土匪这个职业,因此民风剽悍。这地方男女方面的事也十分随便,苟且之事常有发生,谁也不当一回事。可也有个讲究,拔了萝卜有坑在没谁说啥,但要把那坑占为己有会激起民愤。赵拴狗是老爷台的土著,利害关系他自然清楚。
大奶子娘儿们是有夫之妇。那男人前些时日去河南走亲戚迟迟不见归来,女人正在如狼似虎的年龄,有点儿打熬不住。赵拴狗熬着光棍,夜夜狗寻油葫芦地找野女人。大奶子娘儿们的男人业余在赵拴狗手下当喽啰,赵拴狗自然知道大奶子娘儿们这几日守活寡,当下找上门去拿自个的萝卜填那个坑。那女人正想男人想得心焦,见送上门的男人是个精壮小伙,喜上眉梢。一个干柴,一个烈火,当即烧得乱七八糟。此后一段时光赵拴狗以喽啰之家为家,以大奶子娘儿们的肉身子为床铺,乐不思蜀。
赵拴狗正在得意忘形之际,大奶子娘儿们的男人突然回家。那男人回到家时正是中午,推开屋门,只见一个男人光着屁股趴在他的女人身上一颠一颠地正做那事,一双手还紧抓着那一对大奶子,女人不知是痛苦还是受活地大声呻唤。男人当下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伸手抓住那光屁股的脚腕硬是把他从自个儿女人的肚皮上拖到了脚地,举起钵子大的拳头就要打,却认出光屁股男人是山寨的头目赵拴狗,拳头砸在了自家的大腿上,“唉”了一声,似挨了一锥子的皮球,当下蔫了。
赵拴狗趴在脚地先是一惊,随后十分气愤。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坏他的好事。当他看清白来人时,脑子清醒过来,嘻嘻笑道:“大哥这些日子不在家,我帮你开开荒。你回来了我这就走。你看看,萝卜拔了坑还好好的。”说着麻利地穿好衣裤,给大奶子娘儿们的男人塞了一包香烟,吹着口哨出了屋门。
出了村,赵拴狗瞧见两条狗在草垛前连儿子(交媾)。他走到近前,两条狗躲也不躲,还干它们的事。那条公狗竟把一双狗眼看他,那眼神很有点烦他碍了它们的事,冲他吠了两声,似乎骂他:“快滚开!”他心里正烦,当下怒气冲天,骂了声:“狗日的!”一枪把那条公狗打了个脑袋开花。那条母狗惊叫一声,一弹后腿蹬开丈夫的尸体,箭似的钻进了树林。
赵拴狗踢了一脚死狗,走出几步又折回身来,把死狗扛在肩上,唱着秦腔乱弹回营去了。
回到住处,赵拴狗把死狗丢给手下喽啰,说晚饭就是这条狗。喽啰们去收拾死狗,他躺在屋里打盹。这些日子他被大奶子娘儿们淘空了身子,常常感到困乏疲倦。
狗肉煮熟了,赵拴狗捞出一条后腿让一个喽啰给刘十三送去。他虽是粗人,却最讲义气,处处都记着大哥刘十三。他又捞出一条后腿独自去啃,其余的让众喽啰去吃。
赵拴狗吃完了狗肉,觉着口渴,便灌了一马勺凉水。他感到浑身燥热,便脱光衣服去睡。临睡时又叮咛站岗的喽啰一句:“多留点儿神!”
那喽啰边吃狗肉边说:“赵爷放心睡吧,不会出啥事的。”
赵拴狗倒头便睡。黎明时分他闹起了肚子,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事,想必是狗肉吃多了,又喝了凉水闹的。他爬起身披上衣裳,裤子都来不及穿,光着屁股往外就跑。他蹲在一个坡坎下,一边拉屎一边在心里骂肚子不争气。拉完了他起身回屋,走了几步又想拉。他返回身挪个地方,骂骂咧咧地又蹲下身子。一阵山风吹来,从他胯下掠过。他禁不住寒意,打了个尿战。
忽然,他听见不远处有响动声。一种本能使他警觉起来。他弓起身子伸长脖颈朝响动的方向张望。晨曦中他看见一队黑影晃动。他以为看花了眼,急忙揉揉眼睛,定神细看。没错,是人影!他直起身大喊一声:“站住!干啥的!”那边的人影并不答话,行动更加迅速。他情知不妙,伸手去掏枪,却摸着的是光屁股。他急了眼,猛地跳上坡扭身往回就跑,边跑边喊:“大哥,有官兵!”
墩子的尖刀排游蛇似的钻出密林,爬上山坡。冲在最前头的士兵们都嗅到了屎臭,而且这个臭味很不一般,十分地有味道。他们几乎是屏住呼吸往前冲。他们看到一个汉子猛地从坡坎上跳了出来,疯了似的边跑边喊,晨风剥去了他披在身上的衣服,他赤裸着身子在晨曦中狂奔。
“打死他!”麻连长发出命令。
一阵枪响,赵拴狗扑倒在黄尘里,赤裸的背部蜂窝似的布满弹洞,汩汩鲜血涌出,把身边的黄土染得变了颜色……
刘十三昨晚的晚饭也是那条狗腿。不过他没有独吞,与喜凤分享。他拿喜凤当眼珠子看,有福同享。喜凤倒也爱吃狗肉,只是饭量不大。加之她身怀有孕,吃饭嫌这嫌那。那条狗腿几乎都是让刘十三一人吃了。刘十三也觉着口渴,他没有灌凉水,一连喝了好几碗米酒。他还要喝,喜凤嗔道:“别再灌马尿了。”
刘十三言道:“男人不喝酒,还算个啥男人。”说着伸手就端酒碗。
喜凤一把夺过酒碗,佯怒道:“再喝我可就不理你了。”
“好,好,不喝了。你爱听戏么?我给你唱段乱弹。”刘十三有了七八分酒意,舌头也有点大了。
喜凤没理他。他清了清嗓子,吼起了他拿手的秦腔乱弹《苟家滩》:
王彦章打马上北坡新坟更比老坟多新坟里躺的是唐高祖老坟里睡的是汉萧何青龙背上埋韩信五丈塬上葬诸葛人生一世莫空过纵然一死怕什么……
以前喜凤常听刘十三唱这段乱弹,老觉得这段乱弹只有刘十三才能唱出味来。可今晚不知怎的,她感到刘十三的声音有点儿怪异,听得她只打冷战。他急忙打断刘十三:“别吼了,睡吧,睡吧。”
“不吼就不吼了。”刘十三上了床。仗着狗肉和米酒的热劲,他要和喜凤亲热一回。喜凤不让,说她怀了娃娃。他涎着脸说他轻一点干。喜凤还是不让他轻狂。他也不再勉强,搂着喜凤去睡。他的肚子比赵拴狗的肚子争气,没闹事,却喝多了酒,黎明时分睡得正香。赵拴狗的喊声和枪声他没听见。喜凤却听见了,慌忙摇醒他:“快起来,官兵上山了!”
刘十三一骨碌爬起身,伸手抽出枕头下的盒子枪,麻利地穿上衣服。此时,外边的枪声响成了一片。
“十三爷,快走!”一个喽啰一头撞了进来:“官兵把咱包了饺子!”
刘十三心里一惊,面不露色地喝问:“官兵从哪达上来的?”
“后坡……”
“拴狗哩?”
“赵爷被打死了……”
刘十三脸上陡然变色。他一手提枪一手拉着喜凤出了屋,只见几个喽啰边打枪边退进了庙院。他大喊一声:“给我顶住!”喊声未落,一个喽啰中了一枪,一头栽倒在面前,脑浆溅了一地。喜凤惊叫一声,双手捂住了眼睛,浑身筛糠。
“十三爷,咱们完了……”一个喽啰哭出了声。
“哭球啥!脑袋掉了碗个大疤,看你这个熊样!”刘十三的白眼仁充满了血,一声喝骂,那喽啰的泪水断在了脸上。
“上来了多少官兵?”
“密密麻麻的,看不清……”
就在这时,杨万有带着十几个喽啰退回庙院。他脸色灰青,衣裤上染着斑斑血迹,弄不清哪地方受了伤。
“大哥,咱们被围住了……”杨万有的声音变了调。
“罗玉璋的人马?”刘十三瞪着血红的眼睛。
“不是。”
“那是谁的人马?”
“像是新二师的兵……”
“李信义的人马?”刘十三咬牙骂道,“龟孙子,从岐凤跑来端我的老窝,今儿格老子跟他拼个鱼死网破!”
这时庙外有人大声喊叫:“缴枪不杀!”
刘十三在一堵残墙下俯下身,抬起枪口扣动扳机,那个喊叫的士兵嚎了一声栽倒在地上。刘十三回头厉声说道:“弟兄们,扯了龙袍是死,日了皇上的尻子也是死!咱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两个赚一个!”
庙院内的二十几个喽啰都是职业土匪,个个都是亡命之徒。听了这话,嚎叫一声,扑向残墙断壁,占住有利地势,拼命还击。外边的火力很猛,几挺机关枪一起吐着火舌,压得里边的人抬不起头。刘十三打完一梭子弹,顺地一滚,仰着脸换了梭子。他伏下身看见有几个敌兵顺着墙根往前冲,咬牙骂道:“狗日的!”扬手又打出一梭子,那几个敌兵都作了鬼。他趴下身卸下空梭子,一摸腰间,子弹没了。他刚想回身去找子弹,一梭子弹递到了他手中。他抬眼一看,是喜凤!
喜凤已经没了最初的惊恐。她十分清楚她的性命拴在刘十三的身上。她一直蹲在墙根看着事态的发展。她看见刘十三果然十分厉害,手中一把枪指到哪儿打到哪儿,弹无虚发。可外边的枪也不吃素,里边的人手不断减少。死人在这时比阎王用笔打叉叉还容易。她看见刘十三没了子弹,便急忙从一个死了的喽啰的腰间摸了一个弹夹递了过去。
刘十三装上弹夹,看着喜凤,心里不禁一阵酸楚。他已经看得清清白白,他的气数尽了。
“我这回是完了。”刘十三说,“你十有八九也活不了了。”
喜凤看着他。
“你害怕么?”
喜凤摇头。
刘十三叹了口气。这时杨万有跑了过来。他左臂中了一枪,喘着粗气说:“大哥,顶不住了……你带着嫂子走吧,我再挡一阵……”
刘十三看看身边的几个喽啰,摇摇头。杨万有红着眼睛说:“你带着嫂子从庙后的小道走,我们几个舍了命也要挡住这伙驴日的!”
刘十三嘴角挂上一丝冷笑,依旧摇摇头。他看得出今儿的阵势是在劫难逃。他也不想临阵脱逃。自个的老窝被端了他还活个什么劲儿!他放心不下的是喜凤。他觉着对不住喜凤,是他连累了喜凤。他觉着更对不住孩子,孩子还未出娘胎就没命了,实在是他的过错啊!
“大哥,快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杨万有吼了一嗓子,带着剩下的几个喽啰去抵挡官兵。
刘十三俯下身子摸了一下喜凤鼓鼓的肚子,落下两滴泪珠,叹了口气:“我刘十三的根也要断了,这是天不容我……”
喜凤摸着自己的肚子,禁不住淌出两行长泪。刘十三一把抹去眼角的泪珠,气刚刚地说道:“今儿个到了这一步田地,你要怨就怨我吧。那伙官兵比我这个土匪强不到哪达去。我给咱俩留两颗子弹,多余的打发那伙狗日的上西天,咱们路上也好多几个做伴的……”
这时猛地听见杨万有喊了一声:“大哥!”声音十分怪异。刘十三一惊,急忙奔过去。只见杨万有躺在脚地,手里握着枪,双目圆睁,鲜血把周身染红了。
“万有!”刘十三疾唤一声,一抱抱起杨万有。杨万有不能再回答了,一双眼睛瞪着青天。
刘十三慢慢放下杨万有,轻轻合上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红得往外喷火,牙齿咬得格格响,猛地转过身,随即手中的枪响了,冲在最前头的几个士兵都给杨万有做伴去了……
终究寡不敌众。枪声渐渐稀疏下来。刘十三发现庙院里活着的人只有他和喜凤了,而且他的左臂连中两枪,正汩汩往外流血。喜凤掏出手绢要给他包扎伤口。他笑了一下,说:“别麻烦了。”他把喜凤拥在怀中。枪口对住了喜凤的胸口:“你甭怨我……我不愿让你再遭罪……”
“我不怨你……”喜凤闭上了眼睛。
刘十三扣动了扳机,枪却没响。枪膛没了子弹。刘十三恨得直咬牙。
“放下武器!”一阵威严森煞的吼声。
刘十三举眼一看,四周都是黑洞洞的枪口。他脸上毫无惧色。忽然他看见为首的是墩子,竟笑了一下:“是你墩子,我就说是谁能这么利索地端了我的老窝。”
墩子的脸顿时涨得血红,垂下了手中的枪,忽然,他看清了刘十三怀中的女人,失声叫道:“喜凤,咋是你!”
喜凤早已认出了他,冷眼相望,脸上毫无惊喜之色。刘十三扶着喜凤站起身:“你认得我老婆?”
墩子下意识地点了一下头。刘十三哈哈笑了:“没想到咱们都是老熟人。”
“……”墩子一时不知说啥才好。
刘十三又说:“墩子,你可不够朋友。上次你到我的山寨,不辞而别也就罢了,咋拐走了我的压寨夫人?”
墩子的脸好像挨了一巴掌,火辣辣地发烫。他有点无地自容,不敢正视刘十三的目光。刘十三又哈哈一笑:“过去的事不提也罢。今儿个我栽在了你手里,你打算咋处置?”
墩子讷讷地说:“十三爷,上峰差遣,我不能不从,还望你原谅我的苦衷。”
刘十三大度地说:“正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不怨你。”
“十三爷果然是明白人。”
“少跟他磨牙!”一旁的麻连长不耐烦了,手一挥,几个士兵就要上前擒刘十三。
“住手!”墩子喝住士兵,对麻连长说,“十三爷是条硬汉,无理不得。”
刘十三冷笑道:“看来明年的今日是我的周年了。”
墩子冲他一拱手:“不瞒十三爷,上峰有命令,活要见你的人,死要见你的尸。”
刘十三略一沉吟:“墩子,你还记得那天晚上我请你喝过酒?”
“记得。”
“那时我给你说的话还记得么?”
“记得。”
“那就好。我刘十三打拉杆子当土匪就把脑袋拴在裤腰上,随时当球踢。今儿个能死在你手里也算是我的造化。我看得出,你是条汉子,吐摊唾沫砸个坑,说过的话不会不算数。我这会儿再求你一次,放我老婆一条生路。”
麻连长说道:“别听他的!”
刘十三看一眼麻连长,说道:“我刘十三杀人放火的勾当干了也有好多年,可还一枪没伤过二命。你难道比我这个土匪还凶残?!”
麻连长瞥一眼喜凤鼓鼓的肚子,凶狠狠地说:“斩草就要除根!”
墩子脸色一沉,说:“麻连长,不要说了。”
麻连长一怔,呆望着墩子。少顷明白过来,急忙谏道:“文化兄弟,这个人情卖不得!”
墩子瞪起了眼睛:“麻连长,师长可是要你听我的指挥!”这是他第一次以权势压麻连长。
麻连长咽住了话。他已看出端倪,知道再说啥也无济于事,不如落个人情给墩子好了。
墩子转脸对刘十三说:“十三爷,你放心,你的夫人我会照顾好的。”
刘十三笑道:“你果然是条汉子,说话算数。”
墩子说:“我也有对不住你的地方……”
“以前的话咱不说,单说今儿个的事。墩子,我谢你了!”刘十三“咕嗵”一下跪倒在墩子面前,叩了一个头。
墩子没想到横行一世的刘十三会行如此大礼,慌忙弯腰去扶刘十三。刘十三却一把抢下他手中的盒子枪,对着自个儿的脑袋开了一枪。众人都吃了一惊,望着一摊泥似的倒在尘埃中的刘十三痴痴发呆。
“我的你呀!”喜凤嚎叫一声,扑在了刘十三的尸体上……
好半天,墩子才把喜凤从刘十三的尸体上拉开。喜凤哭成了泪人,要不是墩子架着,就会瘫在脚地。墩子对麻连长说:“你们抬上刘十三的尸体先回岐凤。”
“那你……?”
“我把她安顿好就回来。”
“给你留几个弟兄吧?”
“不用留。”
麻连长不再说啥,走出几步又折了回来:“文化兄弟,师长要问起你我该咋说?”
墩子沉吟道:“你说该咋说?”
麻连长不吭声,只拿眼睛看他。墩子自思这事瞒是瞒不住的,便说道:“你就实话实说吧。”
麻连长带着队伍抬着刘十三的尸体走了。喜凤这时也安静下来,坐在地上发呆。墩子站在她身边,一时找不出话语来安慰她。两人相视无语。
太阳升起来了,血染了似的架在天边的树杈上。关帝庙已被士兵们放了一把火,燃着熊熊烈焰,一股浓烟直冲云霄。庙院摆满了横七竖八的尸体,汪着一摊一摊的猩红鲜血,令人惨不忍睹。
忽地一声巨响。他俩抬眼看去,关帝庙的屋顶坍塌下来,一根带火的半截木椽斜刺劈空而来,眼看就要砸在喜凤身上,墩子眼疾手快飞起一脚踢开那半截带火的木椽。喜凤脸上波澜不起,嘴里喃喃地说道:“造孽啊……”
墩子不愿让她在这个地方再受刺激,扶她起身,说道:“咱们走吧。”
喜凤一脸木然:“上哪达去?”
“我送你回家。”
“回家?”喜凤看着他,“我的家在哪达?”
墩子一怔,以为她受了刺激,神志有点不清,便说道:“永平镇。”
“你是说徐家?”
“嗯。”
“那是我的家吗?”喜凤摇头,喃喃自语,似在问墩子,又似问自己。
墩子觉得此时跟她说不清,改口又说:“那就回咱们村吧。”
喜凤又摇头:“我大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他不想再见我,我也不想再见他。”
墩子为难了,一时不知所措。
沉默良久,喜凤忽然说:“我想死。你要念咱们小时候的交情,就把我打死吧。”
墩子大惊:“你千万不要这么想,你还年轻,正在活人,往后的路还长着哩。”
“我还活啥人哩……我活着不如死了的好……”喜凤眼里滚出两串泪珠。
“你不能死,千万不能死……”墩子找不出更多的话来安慰喜凤,只是反复地重复着这句话。
良久,喜凤拭去脸上的泪水,说:“我想回刘家。”
“刘家?”墩子一怔,“你是说刘十三的家?”
喜凤点点头。
墩子呆眼看她,实在弄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去刘家。半晌,问:“你就不恨刘十三?”
喜凤抬眼看他:“恨他,为啥要恨他?”
“他把你抢上了山,让你落得如此下场。”
“他抢我上山不假,可他若不抢我上山,我早都做了鬼了!”
墩子愕然:“为啥?”
“那天晚上你刺杀罗玉璋失手逃走了,你安然了我可遭了大罪。徐家不再拿我当人看……徐望龙回家来,睡觉当我是窑姐,使唤当我是佣人,还逼着我去死……”喜凤把一肚子的苦水吐了出来,泪水如同决堤的江河汹涌而出,“我在徐家遭的罪受的辱你知道么?!”
墩子没想到徐家竟然这样虐待喜凤,半晌无语。
喜凤又说:“不错,刘十三是土匪,杀过人放过火抢过钱,可他对我好,拿我当人看。不,他把我当神敬哩。可徐家呢?徐望龙是畜牲!徐云卿是门背后的蝎子!”
墩子无话可说。徐家在他心目中的美好形象一下子崩溃了。
喜凤话锋一转,又把矛头指向他:“你也不是啥好东西!刘十三给我说过,他拿你当朋友待,可你却拐走了他的老婆!”
墩子的脸蒙上了红布,分辩道:“我没拐他老婆,是人家不愿嫁给他。”
“不管咋说,那女人是跟着你走的。”喜凤冷笑一声:“她如今给你做了老婆吧?”
墩子的脸越发红了:“我真的没拐她……”他不知道为啥要说这句话。
“就算你没拐吧。这回你带着队伍偷着来打老爷台,可是恩将仇报啊!”
墩子垂下眼皮,不敢看喜凤的眼睛,讷讷地说:“我在人家手下当差,不敢不服从命令。”
“墩子,不管咋说,刘十三是死在了你的手中,我恨你……”喜凤眼中又有泪水涌出。
墩子语塞,心中一阵惶然。好半晌,他说:“我送你去刘家吧。”
“刘十三早都没家了……”喜凤泣不成声。
墩子呆了。
“官家把他的家砸成了瓦渣滩……”
墩子搓着双手,一筹莫展:“那……咋办?”
“我不知道……”
墩子沉思良久,说:“离这达不远有我一个远房表叔,他人很厚道实诚,心地良善。我送你到他那达先住下,日后再想办法。你看行么?”
喜凤叹了口气:“唉!到了这一步田地,死你又不让我去死,只有你说咋办就咋办。”
墩子见喜凤答应了,满心喜欢,说:“你收拾一下东西,咱们走。”
喜凤望着冲天大火,说道:“火把啥都烧了,还有啥东西收拾。走吧。”腿却软得走不动。
“你等等!”墩子说了一声,转身朝庙殿背后跑去。
时辰不大,他牵来一匹乌骓马,鞍镫齐备,这匹马是刘十三的坐骑,它在庙殿后的窑洞喂养着。庙殿虽然着了大火,可做马房的窑洞却安然无恙。墩子把喜凤扶上了马背,牵着马下山。
下了山,墩子牵着马踏上去表叔家的路径。喜凤忽然问:“你救了我,回去跟你的上司咋交代?”
墩子说:“咋交代啥?你又不是土匪。”
“我是土匪头子的老婆。”
“你是被抢上山的,逼良为娼。”
“不,我是自愿嫁给刘十三的……”
“这个……你就甭管,回去我自有法子交代。”
“我怕连累你。”
“能连累个啥?大不了脱了这身黄皮子。”
“脱了黄皮子,你的仇不报啦?”
墩子不语,牵着马低头赶路。他现在心里啥都没想,只想着咋样才能把喜凤安顿好。他觉得喜凤到了这一步田地都是他的罪过。只有安顿好喜凤他心里才好受些。
那匹乌骓马走着走着忽然不走了,回过头咴咴直叫。墩子和喜凤都转头过去,老爷台上的火光虽然看不见,可那浓浓的黑烟弥漫了整个东天,把血红的太阳也遮得暗淡无光。
良久,墩子回过神拉马赶路,那马不肯上路,他举起拳头在马屁股上擂了两拳,那马这才“得得”地上了路……
正午时分,他们到了表叔家。表叔表婶看到墩子十分高兴。表叔上下打量着一身戎装的墩子,笑得合不拢嘴,连声说:“墩子出息了,出息了!”
表婶瞅着马背上的喜凤,一张脸笑成了一朵菊花:“这是侄媳妇吧,心疼(漂亮)的哟,就像从画上走下来的人儿!”
墩子和喜凤相对一视,都红了脸面。他想给表叔表婶说喜凤不是他的媳妇,转念一想,还是将错就错的好,这样表叔表婶会待喜凤更亲些。
午饭表叔表婶倾家所有,熏肉、山鸡、野兔都上了桌面。无疑,表叔表婶拿他们当贵客待。墩子自然十分感激。饭罢,墩子给表叔表婶说,他们部队近日要开拔到中南山去打土匪,媳妇怀了孕不能随部队去。他把媳妇送到表叔家里,也好有个照应,待生下孩子后他再来接媳妇,再三说给表叔表婶添麻烦了。墩子说这番话时,喜凤几次都想张口说啥,却被墩子用眼色制止住了。表叔表婶连连应承,要墩子尽管放心。墩子掏出一大把银洋给表叔。表叔红了脸说啥也不收,还说墩子拿他当外人看。墩子说这钱不是给表叔的,是让表叔想法给喜凤补补身子。表叔这才收下。
安顿好喜凤,墩子就要回部队。他本想把那匹乌骓马留给表叔,可表叔不要,说山里人只养驴,马金贵养不起。墩子只好作罢。
表叔一家人把墩子送出村子,墩子要他们留步。喜凤说她再送墩子一程。表叔表婶都很知趣,止住了步,让喜凤再送墩子一程。两人并肩走着,喜凤忽然问:“你为啥要说我是你媳妇?”
墩子脸色一红,急忙说:“我没别的意思,这么说表叔表婶会对你更亲些。”
“他们都是难得的好人。”
“是好人,可日子过得苦。”墩子说着掏出一个包递给她,“这点钱你留着用,表叔他们一家也很难。”
喜凤接住了包:“到了这一步田地,我也只有领情了。”
“跟我你咋说这话,太生分了。”
“你……为啥要这么待我?”
“咱俩是乡党么。再说刘十三跟我好歹也算是朋友。”
“我先前拿话伤过你,你不怨我么?”
“咋能怨你,你说的那些话都是实情。是我对不住刘十三,也害得你落到了这一步田地……”
喜凤叹了口气:“唉,别这么说,这也全怨不得你。他干的这勾当就不是个好营生。就是你不灭他,迟早都会有人来灭他。”
墩子没想到喜凤竟如此明事理,真有点感动。少顷,说道:“不管咋说,我觉得灭刘十三的不该是我。”他心里实在有些愧疚。
喜凤说:“这是命中注定。倘若落在别人手中,我们娘俩的命也就没了……”说着,下意识地抚了一下鼓鼓的肚子,“说到底我还真该谢谢你哩。”
“快别说这样的话。我答应过刘十三,要照顾好你,再者说,你我从小一块耍大,好歹还有一份情意哩。论年龄,我还是你哥哩,哥哥照顾妹子理所当然,你说是么?”
喜凤笑了:“这么说你这份情我说啥也都该领。”
墩子也笑了:“是这么个理嘛。”
两人说说笑笑地走着,彼此都觉得亲近了许多。墩子又关切地说:“你是双身子,千万要保重身体。”
喜凤心中一颤,十分感动,点点头。
“将来把娃娃养好,他是刘十三的一条根。”走了几步,墩子又说:“生下男孩,再甭让他走他爹的道了,那条道既造孽又太险。”
喜凤说:“谁家的爹娘都盼着儿女能有出息,只怕将来儿大不由娘。”
墩子心里一沉,却找不出话来说。两人一时无语,默默走路。
走了一程,墩子止住步说:“你回吧。”
喜凤说:“我再送送吧。”
墩子说:“不送了。送客千里,终有一别。”
喜凤停住了脚。两人四目相视,心中都有话要说,但谁也不说。不远处的山坡上,有一群羊,白云似的悠悠飘荡,揽羊汉是个小伙,捏细嗓子在唱信天游:
提起那哥哥走西口,小妹妹我泪长流。
手拉着你的绵手手,送你到大门口。
有两句知心话,哥哥你记心头。
走路你有站,过河你要看渡口,水深深水浅浅,叫人家前头走。
吃烟你自带火,万不要对人家火,牢记那别人起歪心,害了我的小哥哥。
住店你要住大店,再不要住小店,住了小店有人偷,害了我的小哥哥。
吃饭要吃煎饭,万不要吃冷饭,吃了冷饭得下病,谁是你的知心人。
睡觉你要睡热炕,万不要睡冰炕,睡了冰炕冻下病,谁是你的递汤端水人。
……
听着揽羊汉的信天游,喜凤脉脉含情地看着墩子,禁不住眼里涌出了泪水。墩子也觉得鼻子酸酸的,眼圈发潮。
良久,墩子收住心猿意马,跨上了马背,说:“你回吧,我有空再来看你。”
喜凤说:“你身子忙,就甭来了……”
墩子抖动缰绳,那马在原地兜了一个圈。墩子刚想上路,只听喜凤叫了一声:“墩子!”他又扯回缰绳,回到喜凤身边。
“你身在军营,凡事都要当心……”喜凤的声音带着泪,哽咽地说不下去。
墩子心头一热,眼泪几乎夺眶而出。他怕自己抑制不住心中奔腾的感情潮水,说了声:“你回吧!”抡起拳头在马屁股上砸了两拳。那马一声长嘶,奔上了通往岐凤的官道。一股黄尘弥漫而起,遮住了远去的征人……
第十三章
墩子回到岐凤,刚进师部就见到了张副官。张副官也是西秦人,跟他关系很密切,平日里两人无话不谈。张副官一见到他就说:“楞子死了。”张副官跟陈楞子有袍泽之谊,一脸的悲伤。
墩子大惊失色,忙问陈楞子是咋死的。张副官便简略地把陈楞子之死说了说。墩子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师长亲手打死了他?!”
张副官点头,要他保密,千万不要说这消息是他告诉他的。墩子当时就傻了眼,脑子里一片空白。张副官临走时关照他:“你可要当点心,师长正生你的气哩。”可他却没听进耳朵去,痴痴呆呆地走近师部客厅。
客厅里没有人。墩子怔怔地站在客厅中央,呆眼看着脚地出神。他似乎要找出陈楞子流血的地方。他实在不愿相信师长打死陈楞子这个事实。
不知过了多久,李信义从楼上下来了。他依然军装整洁,红光满面,背头梳理得丝发不乱,只是眼圈有点发青,可能是没休息好的缘故。
“文化,你回来啦。”
墩子猛然惊醒,并腿立正,给李信义行了个礼,答道:“师长,我刚回来。”
李信义在太师椅上坐下,抽着雪茄,烟雾把他的脸满面弥漫得一片模糊,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半晌,他问道:“你把刘十三的女人安顿好了?”
“报告师长,安顿好了。”
“你知道不知道你违抗了军令?”
“……”
“你知道不知道违抗军令所当何罪?”
墩子分辩道:“师长,她是被刘十三抢上山的良家妇女,而且怀着身孕……”
李信义的脸色更加阴沉:“那就更不应该让她活在这个世界上!”
墩子一愣,怔怔地望着李信义。李信义的脸色很不好看,雪茄在他指间冒出一缕袅袅青烟,他一双犀利的目光把墩子盯了半天,说道:“人常说斩草务必要除根,你斩了草却不除根,后患无穷呀!”
“我不忍心杀一个手无寸铁的怀孕女人……”
“不忍心?她肚里怀的是土匪的种!倘若她生下一个男孩,你就不怕他长成大人寻你为父报仇?!”
墩子一惊:“不……不会吧……”
“为啥不会?你不就是要为你父报仇吗?”
墩子打了个冷战,无言可辩。
这时汪松鹤从套间的机要室走了出来。师长和墩子的谈话他听得清清白白。他走到墩子身边,意味深长地说:“文化,师长十分器重信任你。这次你一举歼灭了刘十三这股顽匪,的确立了一件大功。可你却自作主张放跑了刘十三的老婆,这可是要杀头的。”
墩子急忙说:“参谋长,不是我有意违抗军令,我实在有苦衷……”
“什么苦衷?”汪松鹤问。
“她娘家跟我同村,就住在我家对门……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咋下得了手……再说……”墩子欲言又止。
李信义沉下脸道:“再说啥?莫非你俩还有私情?”
墩子红了脸面:“不不,她救过我一命……”
李信义与汪松鹤都有点儿吃惊,交换一下目光,同时把审询的目光投向墩子。墩子便把他刺杀罗玉璋的经过叙说了一番。其实李王二人早已从情报处得知墩子刺杀过罗玉璋,只是不知道得这么详细,更没有想到徐云卿是他的主使人,自然也想不到刘十三的压寨夫人就是徐云卿的儿媳妇。
汪松鹤缓缓地抽着烟,说:“如此说来倒也情有可原。”
李信义吐了一口烟:“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只怕文化你留下了一条祸根。”说着拿眼睛看着墩子。
墩子挺着胸脯,无怨无悔地说:“祸根不祸根听天由命吧。黑心的事我做不出来,更别说让我去杀一个对我有恩的怀孕女人。”
“也罢。”李信义挥了一下手,“你去吧。”
墩子却站着没动。李信义看他一眼,问:“你还有啥事?”
墩子瞪着眼睛问:“陈营长死了?”
李信义心里一惊,他没想到墩子刚回来就知道了这事,可却面静如水,点了一下头。
“是你打死的?”
“应该说是罗玉璋逼我打死的!”
“师长,你咋不把罗玉璋那驴熊打死?”
“放肆!”李信义脸上变了颜色,大口抽着烟。
汪松鹤走过来拍着墩子的肩膀,和颜悦色地说:“文化,别激动。当时的情况对咱们很不利,师部里外都是罗玉璋的人。罗玉璋你也是知道的,是条疯狗,急了眼就要咬人。而且陈营长已经身负重伤,奄奄一息。他再三呼叫师长送他上路。师长一来被迫无奈,二来不忍眼看陈营长再受罪,就开了枪。”
“参谋长,我不敢怨师长……罗玉璋那驴熊太猖狂了,跑到咱家门口来撒野……”墩子声音哽咽,眼圈发红,“陈营长他不该死呀……”
汪松鹤说:“陈营长是条汉子,他的血不能白流。这个仇一定要报!”
“师长,你发个命令,让我去收拾罗玉璋那个驴熊!”
李信义一语不发,只是大口抽烟。汪松鹤拍着墩子的脊背,婉言道:“你先回去休息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个任务我一定让师长交给你。”随即喊来张副官,让张副官陪墩子回去休息。
张副官陪着墩子走出师部大院,墩子却没有回住处,脚步往西街走去。张副官问他上哪里去,他说去看看楞子的太太。张副官止住脚步说:“算了,甭去了。”
墩子困惑地看着张副官,不明白他为啥要说这种话。张副官叹了口气:“唉!春妮疯了。”
墩子惊呆了,半晌,醒过神来,扭头就奔陈楞子的住处。跨进院门,他就听见春妮沙哑着嗓子喊:“师长,你为啥要打死楞子!他可救过你的命啊……”
进了屋,手枪营的几个连长的太太和张副官的太太都在这里。女人们见墩子进来,点点头算作问候。春妮披散着头发在床上又哭又闹,几个女人拼命拉着她。几天不见,一个俏丽佳人变成了一个疯婆娘,头发散披,形容憔悴,目光呆滞。她神志不清,已经认不出人了。墩子紧走两步,叫了声:“嫂子!”
春妮眼神惊恐起来:“你是谁?”
“我是文化。”
春妮瞪圆了眼睛:“你是李信义!你为啥要开枪打死楞子?你说!你派他干啥去了?是不是让他去打罗玉璋的黑枪?你说!你说呀!……楞子可是救过你的命的,你咋下得了这黑手?……你这是杀人灭口呀……”春妮扑过来要跟墩子拼命,被几个女人死死拉住。
墩子见此情景,鼻子好像灌进许多醋,泪水险乎夺眶而出。张太太拉了他一把,示意他出屋,好让春妮安静安静。
在院子墩子呆立半晌,才让心情平静下来。他问张太太,春妮几时疯的。张太太用手绢拭拭发红的眼睛,叹气说道:“唉!出事的那天也不知是谁给她说师长把楞子打死了。她发疯似的跑到师部,看到楞子的尸体一下就呆住了,好半晌都不会哭。后来哭了一声就一头栽在楞子的尸体上昏死过去了。大夫把她救灵醒后就成了这般模样……”
墩子用手搓着脸,把悄然滚出眼角的泪水也搓干了。张太太又说:“楞子死得很惨。罗玉璋把他打得遍体鳞伤,脸上被血浆了,都看不清眉眼来……”张太太哽咽起来,脸上又挂上两串泪珠。墩子心头的火熊熊燃着。牙齿咬得格格响。
良久,屋里听不见春妮的哭闹声。墩子想再进去看看,便和张太太一同进了屋。
春妮哭闹乏了,躺在床上,嘴里却还不停地念叨什么。忽然她大声喊道:“楞子!楞子回来啦!”忽地坐起身来,一双眼睛闪着亮光,痴呆呆地瞪着墩子。着实让墩子吃了一惊。
张太太小声说:“这几天他看到男人不是当作师长,就认成楞子。这阵把你认成了楞子。”
果然,春妮下了床,嘴里喃喃地说道:“楞子,你这个死鬼咋才回来,留下我守空房……”说着就往墩子怀里扑,慌得几个女人急忙拉住她。
“我要我的楞子……”春妮拼命挣扎,把两只手伸向墩子,一脸的绝望。
张太太揉着眼睛对女人们说:“放开手吧。”转脸又对墩子说:“文化兄弟,你就受点委屈让她疯一阵子吧……”
几个女人松开了手。春妮扑过来紧搂着墩子的脖子,脸上绽开娇羞的笑容:“楞子,你这个没良心的,咋才回来?是嫌那天晚上我没让你那个吧,我是跟你闹着耍哩……往后再甭撂下我不管不顾了。我受够了罪,不想再受罪了。往后你想咋在我身上疯就咋疯,我由着你……我知道你很爱我。楞子,跟你说掏心窝子话,我比你爱我还爱你哩……你不嫌弃我是个残花败柳的身子,真让我不知咋谢你才好……我要给你做个好媳妇,给你洗衣裳做饭,给你生娃娃……跟你说,我怀了娃娃,已经三个多月了,不信,你摸摸……你要我生个啥娃娃?哦,男娃娃吧。我知道你们男人都喜欢球球娃。跟你说,我也喜欢球球娃,我就给咱生个球球娃,生两个,不,生三个四个,你叫我生多少我就生多少……娃娃们把你叫爹把我叫妈,你说对吧……”
墩子听着春妮喃喃地诉说,再也禁不住了,两颗泪珠滚出了眼眶。屋里早已是一片啜泣之声……
后来几个女人给春妮喂了点药,春妮才安静下来,躺在床上昏然入睡。墩子出了屋,问身边的张太太:“找大夫看过吗?”
张太太说:“看过几个大夫,都不行。”
麻连长的太太说:“南街的王先生手段高,找他来看看吧。”
张太太说:“我也听说他有点儿手段,不知看这病行不行。”
墩子说:“叫来看看吧。”说着掏出身上所有的钱给张太太:“嫂子,我们当兵的身不由己,请大夫的事就拜托你了。”
张太太说:“跟我咋说这客套话,咱们都是乡里乡党的,春妮遇了难咱不帮谁帮?我也不跟你客气,这钱我替春妮收下。”
当天下午,张太太请来了南街的王先生。王先生来时春妮还在昏睡,他摸了一会儿脉,又翻开眼皮看看,开了个药方给张太太,说:“先抓三服药吃着,认药,就来找我。不认药,就不要跑冤枉路了。”
张太太当即就打发人去抓药。
第三天下午,墩子、张副官和几个贴身卫士陪着李信义和汪松鹤来到陈楞子的住处。张太太她们正在院子说着什么,看见师长他们进来都吃了一惊,急忙毕恭毕敬地打招呼。
李信义笑容可掬地跟她们点点头,随后问张太太:“春妮这几天病情咋样?请哪个大夫看过?”
张太太一一回答,说是请南街的王先生看过,吃了三服药,病势有点儿减轻。刚才王先生来过,又开了药方,说是有两味药岐凤可能没有要到省城去买。她们正为此事犯愁哩。
李信义“哦”了一声,迈步进屋。张太太和张副官、墩子也跟了进去。春妮躺在床上,微闭双眼。从脸色上看她比前几日有了精神,脚步声惊动了她,她睁大眼睛,猛地看见屋里拥进一伙带枪的人,面显惊恐之色。她忽地坐起身,缩到床角,一双惊恐的眼睛望着脚地的人。李信义向前走了一步,笑着脸说:“春妮,我来看看你。你好点儿了吧?”
春妮痴痴地看着李信义,半晌,说:“你……是李信义?”
屋里人心里都是一惊。李信义心中也十分不快,这个女人竟敢直呼他的名字!可他脸上依然挂满着笑:“对,我是李信义。”
春妮突然母狼似的嚎叫起来:“你这个贼驴日的!为啥要打死楞子!”骂着扑了过来,“我跟你拼了!”
墩子眼疾手快,抢前一步抱住了春妮。张副官他们急忙护着李信义出了屋。张太太也走出屋来,连连道歉:“师长,她是说疯话,你别往心里去……”
李信义大度地一笑:“她是病人,别说骂我,就是打我,我也不会往心里去的。”随即又严肃了脸面,说:“张太太,你们几个一定要照顾好春妮,要给她请最好的大夫。缺钱就跟张副官言传一声。楞子是咱新二师的功臣,他不在了,我们就要照顾好他的媳妇。看着春妮那个样子我心里真难受……”说着掏出手绢拭了拭眼睛。
在场的人都十分感动,几个女人都啜泣起来。李信义把手绢装进裤兜,问张太太:“你刚才说有两味药岐凤抓不到?把药方给我吧。”
张太太拿出药方给李信义。李信义看了看,说:“我马上让人去省城抓。”
张太太高兴万分:“那就太谢谢师长了!”
李信义说:“要说谢,我应该谢你哩,你替我照顾了春妮。”
张太太急忙说:“师长过奖了。”
李信义摆摆手,带着一干人等走了。
两天后,李信义让人送来了药。张太太他们当即生火煎药。三服药吃完,春妮倒是不再哭闹了,却不能说话了。张太太慌了神,急忙去请王先生。
王先生赶到时,春妮躺在床上安安静静,嘴唇不住地抖动,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来,一双眼睛瞪得老大,痴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王先生大惊,急忙摸脉,好半晌又去翻春妮的眼皮。后来又要去他开的药方,戴上老花镜反复地看,嘴里不住地嘟哝:“咋能这样哩,咋能这样哩……”忽然,他想起了什么,急问张太太:“药渣哩?”
张太太说两服倒掉了,还有一服在药罐里。王先生说:“快拿来看看!”
张太太拿来药罐。王先生把药渣倒在桌上一味一味地仔细察看。好半晌,猛地抬头惊问道:“是谁抓的药?”
张太太回答:“是师长让人去省城抓的。有啥麻搭吗?”
王先生脸色陡变,额头鼻尖沁出了冷汗。张太太她们看出了端倪,忙问到底是咋回事。王先生一言不发,收拾药箱。张太太急了:“王先生,你给我句明白话呀!”
王先生长叹一口气:“张太太你是明白人,还要我说啥哩。你给陈太太准备后事吧。”说罢,背着药箱走了。
张太太叫了一声:“老天!”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
两天后春妮死了,墩子得知消息赶到时,春妮已躺在脚地另支起的一张木床上。她穿戴一新,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还轻敷了脂粉,还原了昔日的俏丽,只是面容有些憔悴,嘴唇有点发青,一条被单盖在她微微隆起的肚子上。
墩子望着木床上的春妮呆愣了半天。他问张太太,春妮怎么会死?张太太说,春妮先吃了王先生的药病情有了起色,后来吃了药就不行了。墩子脸色陡变,转身出屋。张太太急忙跟出屋来,问他干啥去。墩子说去找王先生问个究竟。张太太拭了一把泪水,说道:“还问啥哩。春妮成不了个人,还不如走了的好……”她知道墩子是个直杠子脾气,弄清了事情的原委,说不定要惹出什么祸事来。
墩子仰天长叹:“老天不公啊!……”两串泪珠滚出了眼眶……
下午成殓,李信义让人送来一副棺材。棺材是上等,油漆得起明放光。他还让人送来一个笸篮大的花圈,这样的礼遇实在少有。在场的人纷纷说李师长是个大好人,不光体恤部下,连他们的家属也体恤得十分周到。
成殓时,墩子和张副官、麻连长几个男人把春妮安置在棺材里。张太太等一伙女人大放悲声,墩子也禁不住黯然泪下。
在悲声中,棺材盖盖上了,盖住了一个俏丽女人和肚中的胎儿,盖住了一个死而不明的秘密……
第十四章
徐云卿失去一只脚后,一下子苍老了十多岁,头发花白了,胡子花白了,就连眉毛也白了一半。二儿子成虎请来木匠给他做了一副拐杖,并做了一个躺椅。让老子心瞀乱了,就出去转游转游,转游乏了就在躺椅上歇歇。儿子的一片孝心徐云卿自然清楚,却不肯走出院门一步。他并不是觉得没脸见人,而是没有心劲儿,也没那个好心情。家里家外的事他都交给成虎掌管,自个儿啥心也不操了,每日在屋里抽抽水烟,跟老伴说说陈年旧话。院里太阳好时,便拄着拐杖出来在院里坐坐,看看狗啃骨头麻雀啄米,虽说十分寂寞,倒也清闲。
这段日子,镇里没再出啥事,店铺作坊和家里也平安无事。刘十三虽是土匪,倒也说话算数,看来还真是条汉子。徐云卿原本悬着的心慢慢放回到肚里。
徐家自从成虎当上掌柜的之后,表面上看上去依然如旧,一切都是按先前的章法办事。这也是徐成虎有自知之明。他自知经商之道不如父亲,他能够萧规曹随维持住这个局面就很不错了。但是,有一样他标新立异了。他借去省城办货之机去找哥哥徐望龙,说他想多雇几个护院保镖来对付土匪,请哥哥想法买些厉害家伙。徐望龙十分赞同弟兄的主意,并说给徐家的每个店铺作坊都配备上保镖武器,武器由他来搞。
徐望龙没太费多大的周折搞来一批军火,其中有两挺德国造的机关枪。武器运到家那天,徐成虎从屋里搀出父亲,安顿父亲在院中的藤椅坐下。他打开装枪支弹药的箱子,提出一挺烤蓝耀眼的机关枪,一边摆弄一边得意地说:“爹,这家伙能顶十几支汉阳造哩!”说着冲天打了一梭子。清脆的枪声如同一串鞭炮在空中炸响,惊得一群麻雀“扑棱棱”地飞得无影无踪。
徐云卿看一眼得意忘形的儿子,轻晃着花白的头颅,不以为然地说:“这玩意儿就不是咱老百姓摆弄的家伙。”
徐成虎以为父亲嫌他乱花了钱,分辩道:“爹,花几个钱怕啥。先前咱手里头有这家伙,也不至于吃那么大的亏。”
徐云卿说:“我不是怕花钱。钱算个啥,我早已看透了,钱是人身上的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徐成虎有点不明白了:“你是嫌这家伙还不够厉害?要不我再去找找我哥,给咱再弄上两挺回来?”
徐云卿连连摇头,为儿子的糊涂而叹息。半晌,他说道:“俗话说,国正天心顺,官清民自安。世事整治不好,你就是给家里头的人一人买一挺机关枪,又能顶个啥用?唉!这世道!”
徐成虎猛然想起一件事:“爹,我哥让我给你说,他丈人爸给新二师的师长李信义打了招呼,让他出兵打刘十三和罗玉璋。过几天可能就有好消息。”
徐云卿皱了一下眉,在肚里埋怨大儿子荒唐,这么机密的事怎么能捎话回来,也不知道写封信。他再三关照儿子:“这事千万不能张扬出去,对谁都不能说,连你媳妇都得瞒住!”
徐成虎摆弄着机枪,头都不抬地说:“爹,你放心,我又不是三岁娃娃。”
徐云卿见儿子有点儿不耐烦,说了一句:“你娃娃家不知世事的险恶……唉!”起身拄着拐杖回屋去了。
徐成虎把机枪架在了前院的炮楼上,黑洞洞的枪口对着空旷的院子。新买的两条大狼狗卧在大门两侧,安闲地啃着几根骨头。
……
日子一天天过去,无味却也平安。忽一日,徐成虎赶回家来给父亲报告了一个消息:有人刺杀罗玉璋失手了,刀客也被罗玉璋擒住了。
徐云卿着实吃了一惊,忙问儿子从哪里听到的消息。徐成虎说:“是孙七说的。”徐家在西秦县城开了一家客栈,孙七是客栈的主管。
“孙七回来了?”
“他是专程回来说这事的。”
“他人在哪达?”
“在客厅。”
“快叫他来!”
徐成虎唤来孙七。孙七还未问安,徐云卿就迫不及待地要孙七说事情的经过。
孙七说:“刀客是新二师手枪营营长,叫陈楞子。”
徐云卿瞪着眼睛问:“你是咋知道的?”
孙七说:“前几天我去扶眉办货,住在一六五团团部对门的一家客店。我亲眼看见罗玉璋带着他的骑兵队抓走了那个刀客。”
徐云卿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呼噜噜地吸着水烟。好半晌,他从嘴里拔出水烟嘴,说道:“新二师的人咋那么熊!还是个营长哩,炒面袋一个!”
孙七说:“姓罗的是个黑煞星,这几年正走红运,神鬼难缠。”
徐云卿挥了一下手:“跑了这么远的路够辛苦的,你歇息去吧。”
孙七走后,徐云卿靠在被垛上闭目养神,却神不守舍,心慌得不行。新二师的失手实在出乎他的意料,而且刺客被姓罗的擒住了。若是姓罗的逼出口供来,得知是他徐云卿要他的命,那个黑煞星岂能善罢甘休。想到这里他禁不住打了个尿战,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再也躺不住,坐直身子抓起水烟袋,手抖抖地按上烟丝,吹着火纸,呼噜噜地抽了起来。
一连抽了好几袋烟,他的恐惧心情才慢慢安定下来。他细思细想,那刀客是新二师手枪营营长,也算个人物。想来李信义要他去刺杀罗玉璋决不会说是西秦徐某人的主使。那么,刀客根本就不知道他徐某人。就是刀客被逼出口供,肯定供出的主使人不是姓徐的。他何怕之有?他的心安定了,手也不抖了。他唤来儿子成虎,再三叮咛:“你给郑二刘四他们几个说说,晚上多留点神。”他心中的惊恐没有完全消除。有句古训叫做“防人之心不可无”,何况罗玉璋是条疯狗。
过了两天,又得到了一个消息:刘十三的老窝被新二师端了,刘十三被乱枪打死了。最初听到这个消息,徐云卿有点不相信。刘十三横行了多年,国军多次围剿都没伤他一根毫毛,这次怎么就会被乱枪打死?恐怕是谣传吧?
两天后徐成虎从岐凤城办货回来,兴冲冲地给老子报告了一个可靠消息:“爹,刘十三死啦!”
徐云卿正躺在炕上闭目养神,猛地坐起身瞪大眼睛问:“你听谁说的?”
“没听谁说,我看到了。”
“你看到了?”徐玉卿瞪着儿子,心中有点不相信。
“嗯。我亲眼看到了!”徐成虎说得很肯定。
徐云卿疑惑不解:“你到兔儿岭的老爷台去了?”
徐成虎笑道:“爹,我跑到那达去干啥。我刚从岐凤回来。”
徐云卿依然不解:“你到岐凤咋能看到刘十三?”
徐成虎说:“刘十三的头被割下来挂在城门口示众哩!”
“你看清白了,不会有假?”
“我就怕有假,跑到跟前看了个仔仔细细,就是刘十三的头!”
“你看清白了?”
“我看得清清白白,黄脸络腮胡,豹子眼黑长眉毛,不是刘十三还能是谁!我还冲他说了一句,刘十三你也有今天。”徐成虎说着哈哈大笑。
徐云卿以手加额,长嘘了一口气,喃喃自语:“此人一除,取了一块压在我心头的石头啊。兔儿岭的刘十三,保安团的罗蛮蛮。除了一个恶物呀!”
徐成虎说:“爹,往后咱们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徐云卿摇着花白的头颅:“不,我心头还压着一块石头。”
徐成虎不解:“还压着一块石头?”
徐云卿从牙缝挤出一句话来:“罗蛮蛮不死,咱徐家就不会有安宁的日子!”
徐成虎却不以为然:“姓罗的是保安团长,好歹也是政府的官员,咱本分经商,他能把咱咋样?”
徐云卿见儿子如此糊涂,连连摇头:“成虎呀,刚过去的事你咋就忘了!姓罗的虽说是政府的官员,可他能比土匪强到哪达去?他把咱家还害得不惨?他都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活埋民女,还有啥事做不出来?如今这世道,手中有枪有权有势就是爷,老百姓是孙子!姓罗的是个混世魔王,咱在他的治下讨生活能有安宁日子过?再说,他对咱家一直心存仇恨,我就怕他对咱下黑手……”徐云卿说到这里打住了话头,他不愿往更坏处说,怕吓着了儿子,也怕吓着自己。
徐成虎把水烟袋递到父亲手中,给父亲装上一袋烟,又点着火。他原打算解雇各店铺的保镖,此时听父亲这么一说,又改变了主意。
“爹,我想再给家里请两个护院,帮帮郑二和刘四。你看行么?”
徐云卿点点头,抽了一袋烟,说道:“年年防旱,夜夜防贼。这是古训,一定要牢记!”
徐成虎连连点头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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