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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有个家 作者:雷雨

_5 雷雨(现代)
  其实,欧阳慧妹并没有正式拜慕容妈妈为干妈妈,只是因为妈妈和慕容妈妈在贫困时结成了干姐妹,顺延下来就喊成了干妈妈。在白马县,拜干妈干爹是很有讲究的,并不是张口喊个干妈干爹就算数了,而是有一套严格的规程呢。首先,干女干儿要跪在干妈干爹面前磕三个响头,一定要磕得干净利落,磕得实心实意,并深情地叫一声“干妈——干爹——”。然后,干妈干爹就把你扶起来,如果是干儿子,就给你买一副铁饭碗铁筷子,还买一根红腰带,表示给了你的衣禄,拴住了你的命根,一辈子平安顺利、前程远大;如果是干女儿,就给你买一套花布的衣帽鞋袜,也买一根花布腰带,表示给了你平安和幸福,一辈子大富大贵、衣食不缺。欧阳慧妹没有这样做,没有正式拜慕容妈妈为干妈,但是慕容妈妈比干妈还要好,就像明珠妈妈一样,比自己的亲生妈妈还要亲。别人都只有一个妈妈,她欧阳慧妹却有三个妈妈,因而也是很幸福的。对待慕容屠龙,是感激的成分多,依恋和依靠的成分多,但是总没有恋爱情结。在欧阳慧妹心里,总觉得慕容屠龙作为男人还缺少许多气质和品格,不是她心目中的那种终身依托的大丈夫形象。所以,欧阳慧妹就有些生气地说,不谈这些无聊的事情好不好,有正经事情就快说,不然我就走了的。要追慕容屠龙你自己去,我不得给你搭伴当灯泡!
  司空燕儿立即拉着她的手说,我们是老同学,就不再打诳语了,我今天是代表四个人跟你谈事情,希望你能帮我一把,解救我一把。
  欧阳慧妹盯着她忧戚的眼睛说,你说,只要我能够办得到的事情,一定给你办到。
  司空燕儿眼睛一转,泪水就掉了下来,气氛一下子就变得很凄楚了,就像夏天的偏东雨,说来就来了。司空燕儿哽咽了半天才说,杀令狐月儿的三个人,一个是我的哥哥,大伯家的独生子;另一个张三三,是我谈的男朋友;还有一个李四四,也是城管局的人,算得上是铁哥们。这样一来,如果是重判重处,大伯家没有了儿子,我没有了男朋友,城管局省级文明单位也要取消,损失就更大了!
  欧阳慧妹不知道她要表达什么意思,也不好插话,只是静静地听着,静静地看着,静静地等着,她十分无聊地用小勺子在杯子里一圈一圈地划过来,又一圈一圈地划过去,划得那么缓慢,划得那么沉重,划得那么无比痛苦。
  司空燕儿继续说,我是受大伯、公羊局长和张三三的委托来向你求情的,希望你帮我们一把,我们会给你20万元的酬劳。
  欧阳慧妹很惊奇地说,令狐月儿是慕容家的人,我一个局外人怎么去帮呀!
  司空燕儿越哭越伤心地说,慧妹,我叫你一声姐姐,你不要骗我了,都知道慕容屠龙最听你的话,你只要去说肯定能行的。
  欧阳慧妹着急地说,你们就是不理解我,一再要我去说,我去对慕容屠龙说什么呢!
  司空燕儿以为她答应了,就有点兴奋地说,叫他不要追案子,接受对方的经济赔偿。
  欧阳慧妹还是不相信地说,人都被公安局抓了,检察院也受理了,全社会都知道了,慕容屠龙不追案子就能放人?就可以不判刑?公安局和检察院能听他的话?
  司空燕儿很肯定地说,你只要去说,并要求他这样做了,别的事情就不要你们管了!
  欧阳慧妹没有语言了,她不相信法律会那样苍白和无聊,更不相信人们会那样无知和下作,把白的说成黑的、黑的说成白的,颠倒是非,混淆真理。但是,反过来一想,世界上的事情是说不清楚的,自己的妈妈被打了,人都死了一年,不是至今还没有伸到冤吗?找谁去伸冤,伸什么样的冤?欧阳慧妹不再想这些事情了,也是她一个涉世未深的姑娘娃想不清楚的事情,就抬起头来忽然问,你不是和公羊角相好吗,怎么又去和张三三谈,脚踏两只船、锅粑二面黄呢?
  司空燕儿鄙夷地说,公羊角一个老圈圈,比我老汉年纪还大,又不离婚,完全是在玩弄我,我能够靠他一辈子吗?他退休了我怎么办?他死了我怎么办?我还年轻,不得不为自己留一条后路呀。
  欧阳慧妹虽然不理解司空燕儿的生活方式,也不知道她在感情上是怎样把握的,但是这种社会现实,你是不得不承认的。有十八九岁大姑娘去傍人家八十岁老汉的,也有二十岁的小伙子去娶六十岁老太太的,更有年轻力壮的中年人去和癌症晚期病人结婚的,目的只有一个,我现在耗费的青春,等你死后再去找回来,加倍地弥补回来。因为这样的结婚方式,一般都是一方有青春资本,一方有经济资本,两个资本结合在一起了,就实现了资本对接和资本互换,或者叫资本互补和资本双赢。如果按照这样的循环定律操作下去,人人都是平等的,人人也是双赢的,因为人人都有没有经济资本的年轻时,人人也都有有经济资本的年老时。就说司空燕儿吧,据她自己说,还是在高中一年级的时候,公羊角趁她母亲不在家就霸占了她,司空燕儿哭得死去活来,要去派出所报案,公羊角摸出2000块钱塞到她手里,还一再表示会经常给钱她用,给她买衣服,好好地爱护她这个干女儿。这样处理了,司空燕儿才善罢甘休,并要求公羊角一不跟妈妈说,二下不为例......欧阳慧妹虽然从道德上想不通这些问题,但是从道理上是想得通的,“人各有志,人各有命”,“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欧阳慧妹呡了一口咖啡,看着司空燕儿伤心欲绝的瓜子脸儿说,也只有去帮你试一试了,估计希望不会很大的。
  司空燕儿高兴地说,那就谢谢你了。大伯说了,只要你把这件事情办好了,你的廉租房保证没有问题;公羊局长也说了,只要你把这件事办好了,保住了城管局的省级文明单位的牌子,还是可以把你招到城管局来的,工种由你自己挑选。
  过去创建文明单位与现在不一样,主要是在精神上创建。最开始叫“543办公室”,听起来像个军事保密办单位,或者像个核科研保密机构,不仅外国人感动神秘,就是中国的老百姓也不知其中的奥秘,仔细一打听才知道叫“五讲四美三热爱办公室”,纯粹是一个没有多少油水务虚的单位。“543”即讲文明、讲礼貌、讲卫生、讲秩序、讲道德,心灵美、语言美、行为美、环境美,热爱祖国、热爱社会主义、热爱共产党。也许是“五讲四美三热爱”的分类不科学,或者是内容涵盖不准确,老百姓反映大了,提的意见多了,就改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办公室”,也就老百姓常常开玩笑说的“社精办”,专抓人们思想领域的精神文明建设。但是,“莫斯科不相信眼泪”,市场经济也不相信空谈,汽车装河水跑不动,肚皮装空气行不动。在人们的物质利益还没有得到极大丰富和满足的时候,任何空谈理论、理想、政治都是假的,因为离开“物质文明建设”而大讲特讲拼命讲“精神文明建设”都是不现实的,带来的效应只能是建设活动越来越疲软,思想道德越来越滑坡,信念理想越来越模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紧张。所以,“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办公室”再改为“双文明办公室”,即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这样一来,创建文明单位就要和经济挂钩了,大红大紫的人民币就像相声演员一样要闪亮出场了,各级各单位各部门创建文明单位的积极性就空气高涨了,也就是“麻子打哈欠一样,全身动圆”了。按照规定,县级文明单位可以多发一个月的工资,市级文明单位可以多发一个半月的工资,市级最佳文明单位可以多发两个月的工资,省级文明单位可以多发两个半月的工资,省级最佳文明单位可以多发三个月的工资,国家级文明单位发可以多发四个月的工资,如果有世界级最佳或者特级文明单位,可以多发半年的工资,相当于一个家庭增加一个一般劳动岗位。并且,这些多发的工资,都不受纪检监察部门追究,审计部门审计也是没有问题的,可以放心地用,大胆地用。如果按照“社会治安综合治理”一票否决,城管局的省级文明单位就要被取消,职工就要少拿万把块钱的工资。如果是这样,职工是不会干的,也是要造反的,公羊角的局长也就当不下去了。没有了局长的位置,也就没有了权力;没有了权力,也就没有了利益;没有了利益,女人们就不会跟你相好了。这是一环套一环的生活链条,一环连一环的利益逻辑。所以,公羊角只有千方百计保住省级文明单位的牌子,也才能最终保护自己的利益。
  欧阳慧妹毫无兴趣地说,我不会到城管局去的,就卖我的根粑凉粉,收入也高一些,人也自由一些。
  司空燕儿有些不理解地说,我不知你是怎么想的,“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总得有个追求呀,有一个生活的目标呀?一个卖根粑凉粉的小商小贩,能嫁一个什么样的男人?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就说你的大学函授嘛,有几个人承认你的文凭?有几个单位招考时要过函授毕业生?温家宝总理说“要体面地劳动,体面地生活”,你怎么“体面”得起来呢?
  欧阳慧妹很倔强地说,我不需要你说的那种“体面生活”,那种生活过着不安心,不踏实,不愉快。
  司空燕儿很惊讶地问,这个社会有房有车有钱有岗位,再加一个帅哥,作为我们女人来说,还不体面吗?慧妹,你脑子里是不是进了水,还是中了邪呀?
  欧阳慧妹很干脆地说,我不会像你那样生活,我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你那样生活迟早是要吃亏的,吃亏的时候就晚了。
  司空燕儿愤愤不平地说,慧妹,我们都是哪个年代的人了呀!我的生活方式有什么不好的嘛,不就是傍了一个局长吗,找了一个情人吗?对爱情还是忠贞的,对自己也是负责的,对社会应是道德的,“一没破坏别人的家庭,二没有造成不安定因素,三没影响社会发展进步”。你看有的姐们还要傍五个情人呢,“傍一位领导作为靠山,傍一位老板花钱好办,傍一位警察好保平安,傍一位医生看病不难,傍一位帅哥偷偷解馋”。我们单位的女人,没有哪一个没有情人,就是哪个被叫作“王婆婆”的中年妇女,据说年轻时在乡下工作,还有好多情人呢,连村干部都发展成了情人对象!还说什么“情人一大串,工作争着干;年年评先进,不操一份心”。
  欧阳慧妹站起来说,不说这些闲话了,我要家给弟弟煮中饭了。
  司空燕儿拉住她的手说,本来我妈妈要专门来求你的,可是她觉得不好意思,毕竟我们两家有几十年的恩恩怨怨。
  欧阳慧妹无奈地一笑说,那都是上辈人的事情,谁对谁错都难得说清楚,我们还去管那么多吗?生活老看脚后跟,不看前面的大路,哪里有幸福呢!记得高中时老师给我们讲了一首张英的诗,很教育人的,“千里修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司空燕儿嘟着小嘴巴说,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我们年轻人就和他们有了代沟了。忽然,司空燕儿的手机响了,她一边看着手机上的信息,一边攒动着脚步说,我们都回去嘛,大伯叫我呢!
  白马县第六期廉租房建设破土动工。
  为了给新来的县长一个亮相平台,组织者是花了脑筋和功夫的。因为开工的场面很宏大,也很热闹,更是壮观无比。参加开工典礼的不仅有县直机关干部,还有城镇居民和外来务工人员以及已入住、正入住、预备入住廉租房对象;不仅有少先队的军乐队,还有老婆婆的腰鼓队和武术学校的威风锣鼓;不仅有21门大礼炮,还有数十条垂幅、数百面红旗和彩旗以及几千只彩球。原来的县长当了县委书记,所以就没有来参加廉租房工程开工典礼,因为会当书记的人只管方针政策,只管方向路线,只管人事大权,不会来管具体的行政事务,管了就越俎代庖了,就狗咬耗子多管闲事了,就不相信政府架空政府包办政府了。人们常说“书记发句话,县长跳叉胯,主任举举手,主席说说话”,或者说“党委决策,政府执行,人大监督,政协评议”。认真分析起来,也是有一定道理的,至少说明党委、政府、人大、政协四大家能各司其职,各在其位,各谋其政,没有去抢别人的饭碗,也不应该去抢别人的饭碗,如果什么事情都一家做了,还要其他部门干什么?但是,县长就不一样了,躲是躲不脱的,也是不应该躲的,再冷的天气你要去,再热的天气你还是要去,再困难的场面你仍然要去应付。你就是单打独斗地做出了极大的成绩,在总结时一定要加上一句“在县委的正确领导下,在人大和政协的强力监督下”,不然你的总结是通不过的;如果你组织的工作或者开发的项目失误了,在检讨时也要加上一句“没有全面贯彻落实县委的正确决策,没有全面接受人大和政协的强力监督”,否则你的检讨也是通不过的;如果因为工作要挨处分,一般只找县长,不找书记,更不会找人大主任、政协主席。新县长是团省委下派的,据说是一名部长,也就是官场上常说的“空降”少壮派,是有来头的,也是有背景的,更是乐意出场亮相的,因而也是人们很关注的。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是几十年来形成的一种行政关系格局。上面使劲地闪电打雷,下面就是不下雨,上面的政策也就洛不到实处,老百姓也就得不到实惠。廉租房建设也是这样,国家年年下拨巨资建设,越建设廉租房无房户越多,无房户越多社会矛盾越大。就是在建设中,也是开工的多,建成的少;建设的多,入住的少;入住的多,符合条件的少。国家为了防止下面弄虚作假,就来个在建设前“申报预备入住家庭名单”,并且在政府网站上公告接受群众监督,同时防止那些只申报项目套用国家资金而不建设的现象发生。“上面有翘扁担,下面也有长落脚”,地方政府还是有办法的,按照实名制家庭进行申报项目,但是房屋分配又是另外的名单;公开实名联系电话,但是号码多是空号,你想了解情况都没有办法。这样一来,欧阳慧妹的名字就被列入其中了,并且也来参加新廉租房开工典礼了,在某种意义上说,是来参加自己新房开工典礼了。新县长年轻,不过27岁,高个,眼镜,精瘦,讲话干脆利落,掷地有声,语音跌宕有序,挥手铿锵有力,一看就是一个好县长,务实县长。但是,典礼前大家对新县长并不感兴趣,都在心里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组织上派一个娃娃来当县长,是日弄120万白马人民。
  新县长的讲话很简短,不到10分钟,中心思想只有一个,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也就是官场上说的做人民群众的公仆,鲁迅先生说的做人民群众的孺子牛,组织部门说的做人民群众的好干部,白马县老百姓说的做人民群众的好儿子!因此,新县长一上台就批评了今天开工典礼的场面,搞得过于铺张,过于浪费,过于障目,今后再也不允许了,要把有限的资金投放到极大地改善民生上面去,投放到人民群众最需要解决的困难上面去,投入到白马县经济社会发展的项目上去!新县长指着工地上一片黑压压的小车恶狠狠地说,这样的影响太坏了,今后凡参加各种项目开工典礼、召开各种现场会议、参观各种典型样板,一律集体乘坐大吧汽车,不允许私带小车耀武扬威!上班不容许用单位的小车接,下班不容许单位的小车送,“去来一辆车,坐起一杯茶,讲话一篇稿”,完全脱离老百姓,脱离基层,脱离工作实际!今后谁违犯,问责谁;谁破例,追究谁;谁不服气,媒体曝光谁!
  这样的话老百姓很喜欢,也很爱听,即使还没有见成效,仍然感觉到心里热呼呼的,情绪高涨涨的。因此,大家都疯狂地拍着巴掌,敲着锣鼓,有的老百姓还吹起了尖尖的口哨。其中一个熟悉的口哨声吸引住了站在人群中的欧阳慧妹,欧阳慧妹透过人群的缝隙看过去,正是猴精表叔,他一手拿着三角旗拼命地挥舞,一手捏着嘴巴拼命地吹着,显出了万分的高兴和喜悦。
  白马人对人的称呼一般分为三种。一种是对族人的称呼,叫叔叔叫伯伯,叫爷爷叫奶奶,统一叫着,不乱章法。如果人员多了叫不清楚了,就按照出生排行,叫大爷二伯三婶四奶奶等等;如果人员还多了,出生排行也分不清楚了,就按照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叫寿爷禄伯嬉娘福哥等等;如果后面的字也相同,就叫中间的字,加以区分开来。第二种是对至亲的称呼,一般人员不会很多,按照嘎公舅爷、姑父姨妈、表哥表妹,一路叫下去,也不会搞错的。第三种就是对族外人亲外人的称呼,跟叫族人一样,只是在称呼的前面加一个“表”字而已,不但以示区别,同时也是套亲戚,说明我们上几辈人是至亲,现在成了表亲了,也就是舅亲,或者姑亲,或者姨亲了。你看《红灯记》里李铁梅不是唱到“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吗?李铁梅的“表叔”跟欧阳慧妹的“表叔”是一样的,虽然不沾亲带故,仍然要称之为“表叔”。欧阳慧妹家和猴精男人家没有什么亲戚关系,她仍然要这样叫,这是白马人的习惯叫法,大众叫法,传统叫法。开工典礼很简单,20分钟就结束了,欧阳慧妹挤过人群找到了猴精男人,并且甜甜地叫了一声“表叔”。
  猴精表叔红着猴子脸,舞着手里的钥匙得意地说,这就是钥匙,718号房子,昨天刚拿到手里的。
  欧阳慧妹十分羡慕地说,表叔您真能干,把钥匙都拿到手里了,不知道我的房子有不有希望。
  猴精表叔跛着一条腿低声地说,在家坐等花儿开,十八辈人都没有希望!别看你的房子上了网,列入了预备,哪都是骗国家、骗老百姓的!你就是天天干跑,腿脚跑断了,嘴巴说破了,眼泪流干了,也没有用!
  欧阳慧妹瞪大眼睛说,住廉租房是国家的惠民政策,难道也要吃饭送红包吗?
  猴精表叔哼一哼鼻孔说,现在这个社会,不是那几个熟人,你有钱都送不脱!
  欧阳慧妹更不理解了,社会风气怎么一下子就变得这样清廉了,就扭住他问,哪个当官的不想钱呢,送了还不要?“三年清知府”,也有“十万雪花银”呢!
  猴精表叔跛着一条腿和欧阳慧妹一边走一边说,现在的干部都是大学本科毕业生,很多还是研究生呢,精得像猴子,事事都给自己留有一条后路。你把钱送给人家了,人家把事情也给你办了,你再去告人家受贿怎么办?不但工作搞脱了,还要进牢房呢!哪里有那样的傻儿嘛!
  欧阳慧妹似乎有所醒悟,就轻轻地“哦”了一声,算是回答。
  猴精表叔进一步地开导说,古人都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人家给你消了灾,把事情办好了,再去反告人家,就是“良心被狗吃了”。
  猴精表叔的腿是“文化大革命”时期被民兵打断的。猴精表叔的出身是富农,属于“地富反坏右”五大房的第二房,他的富农老子挨批挨斗是经常的,就是白马人说的“家常便饭”。正如社会学家分析的那样,富裕是勤劳加聪明,贫困是懒惰加智障。猴精表叔有个聪明的富农老子,当然也就“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了,从小就聪明无比,被大家取了一个“猴精”的诨名。比如算盘的乘法除法,好多成年人都不会,他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却精通;再比如写毛笔字,有的几十岁了还拿不稳毛笔,他八岁却能正正规规地写楷书;还比如生产队的桃林熟了,孩子们都涌到树上去抢摘,他却等伙伴们下来了再上去摘树颠上的,因为树颠上阳光充足,淀粉丰富,口感蜜甜。正是他的聪明和爱学习,就惹出来事情了。那时还是生产队,统一劳动,统一记分,统一核算,统一分钱粮。大人上坡做庄稼,孩子放学后就给生产队放牛放羊,也记大人五分之一的工分。山里的牛羊都是敞放,邀到山上去了什么也不管,只是天黑牵回家就行了。别人家的孩子放牛羊后就躺在青石板上睡觉,他却爱在青石板上练字画画,或者把学校学到的东西在青石板上再巩固一下,或者吹个笛子唱个山歌。可是,有一天夜里,区里的特派员带着几个民兵把他捉了,把他带到一块青石板上指认,问是不是他画的?
  他在电筒光的照射下点头说是。
  特派员手里握着壳子枪又问画的什么?
  他揉了揉眼睛说老黄牛。
  特派员还问下面的字是不是你写的?
  他十分诚恳地回答也是。
  特派员继续问写的什么?
  他照着青石板上的字老老实实地念出来,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导师、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特派员继续问谁指使你的?
  他仍然十分诚恳地说没有人指使。
  特派员拔出壳子枪在空中一挥最后说,小小年纪还很不老实,不采取革命行动,阶级敌人总是“你不打,它就不倒”。把他给我捆起来,狠狠地捆起来!
  猴精小表叔被关进了大队实行无产阶级专政的小黑屋了,筷子长的老鼠就在他脚边跳来跑去的,唧唧咋咋闹翻了天,一排排一队队,雄赳赳气昂昂,像开赴前线一样,吓得他仍然说不出指使人来。特派员就叫民兵把他吊起来用棍棒打,直到把一条腿打断了,还是说不出来。
  特派员诱导他说,你的笛子是谁教的呀?
  猴精小表叔老老实实地说,老汉。
  特派员又问,写字和画画是谁教的呢?
  猴精小表叔仍然老老实实地说,老师。
  特派员眯着眼睛问,除了老师,还有谁呢?
  猴精小表叔还是老老实实地说,老汉。
  特派员拖着腔调说,这就对了沙,完全是你那驼背老汉教的沙!
  猴精小表叔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立即大声地说,不是老汉!不是老汉!
  但是,一切都由不得他了。这样一来,驼背老汉就成老反革命,被被判了五年徒刑;猴精小表叔就成了小反革命,被开出了学籍......
  这些事情欧阳慧妹是不知道的,因为她那时还没有出生,用白马人的话说“还是一泡黄汤汤,装在她妈的小肚子里”。因而,欧阳慧妹也就不关心这些陈谷子烂麻糖的事情,只是一心关心廉租房的事情。欧阳慧妹望一眼猴精表叔说,表叔,您花了好多钱呢?
  猴精表叔打量了一眼欧阳慧妹用白马话说,你个小妹崽儿,打听这些鱼角角事情,好去告老子的黑状呀!
  欧阳慧妹调皮地说,您的慧妹侄女就哪样下作吗,连自己的亲表叔也要告?说着就一边捂着自己的嘴巴,一边伸手拍了一下猴精表叔肩膀上的灰尘,因为刚才过路的车子太多,大都是参加廉租房开工典礼的高级轿车,有县长的,有局长的,有科长的,也有企业老板的,呼啦啦一辆接一辆望不到头,卷起的灰尘铺天盖地,有的地方连对面的人都看不见。就像白马人说的“木瓜二娘偷人,黑了半边天”。
  说起木瓜二娘的故事,白马人可以说是家喻户晓,人人明白。土地分到户以后,木瓜二娘的男人木瓜二哥因病去世了,家里10几亩田,加上拖着两个孩子、喂着两头猪、放着三条牛还搭几十只鸡鸭,怎么也顾不过来。年轻漂亮的向二娘只有喊活路,也就是喊别人帮忙。那时乡下很贫穷,喊人都是干帮忙,哪里有钱给呢,连孩子的书学费都没有凑齐呢?但是,年轻漂亮而且男人们夜夜梦想的木瓜二娘,是那种不爱占别人便宜的女人,怎么可能不付代价呢?再说,农村都是“一份劳力一分钱,一粒汗水一粒粮”呀。年轻漂亮的木瓜二娘看看漏风进雨的破屋,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没有,唯有自己一张丰润光洁和青春燃烧的身子,也许才能报答男人们比黄牯牛水牯牛高脚骡马还要卖力十分的劳动了。于是,每次请人帮忙了,宵了夜等孩子们熟睡了,年轻漂亮的木瓜二娘就拉着帮忙的男人上床把人情还了,从来不欠人情,从来不过夜。因此,男人们都争着去她家帮忙,就是自己的女人拿着菜刀和扁担撵,也要去她家把忙帮了,才回来种自己的那几亩菜园子。有一天夜里,孩子们已经早睡了,可是公公老汉就是坐着不走,不知道想做什么。穿着一件水红色衣衫、奶子绷得溜溜圆的木瓜二娘一边在围兜上擦着手,一边下逐客令了,老汉,您还不回去睡觉吗,婆婆妈要关门了呢!
  公公老汉抽着叶子烟,抱着双手瓮声瓮气地说,就这样空着巴掌干走吗?
  木瓜二娘灿烂地笑着说,我这屋头还有么子嘛,看起了老汉您只管拿就是沙!
  公公老汉白着眼睛说,别人拿么子,我你就拿么子!
  木瓜二娘弯着脸、扣着头说,哪个又在我屋头拿了么子的嘛!
  公公老汉在板凳上把屁股一翘说,未必我今下午那几行谷子,就这样干薅了嘛?就值一顿饭、二两酒、三钵猪肉?
  木瓜二娘忽然俊俏的脸儿潮红了,一双脚在地上不停地划着圆圈,好半天了才羞答答地说,未必老汉您也想那个吗?
  公公老汉忽然站起来抱着儿媳说,老汉今年五十三,身强力壮正耕田;栽秧搭谷样样会,只怕儿媳河水干。肥水还不流外人田呢,何况我还是正那个该那个的。
  木瓜二娘用力推着他说,我看见老汉哪张烂海椒脸就害怕,酒糟鼻子火把眼,脚猪耳朵鸭子脸;一张嘴巴毛瑟瑟,就像儿媳麻P沿!
  公公老汉立即跑到灶里用菜刀把胡子剃了,再用锅灰抹了脸出来说,这样行了吧,一半边红脸,一半边黑脸,从那个方位看,都不是你的公公老汉了,哪个舅子还认得出来吗?
  木瓜二娘什么也没有说,“噗”地一口吹熄了手里的煤油灯......
  猴精表叔对欧阳慧妹神秘地一笑后,伸出四个指头。
  欧阳慧妹知道他说的是四千元,就趁机说,您也去帮您侄女一个忙嘛,钱我给您出就是嘛。
  猴精表叔眨巴着眼睛说,明珠妈妈不是在给你帮忙吗?
  欧阳慧妹多着心眼说,她也帮,您也帮,双管齐下,不是更加稳当吗!
  猴精表叔点上一支红金龙香烟后十分爽快地说,行,谁叫你是我侄女呢!
  慕容妈妈隆重地下葬了。人生短暂的时刻,犹如天上的流星悠然划过,也犹如树上的叶片悄然飞落,一切生命就这样美丽地结束了。人的躯体只有和大地在一起才永存,和山水在一起才永存,和天地在一起才永存。
  在隆重地料理完慕容妈妈的后事之后,欧阳慧妹把司空燕儿、司空霸和公羊角的话传给了慕容屠龙。慕容屠龙听后一言不发,马着一张愤怒的西瓜脸,黑着一双豹子眼,不知在心里合计着什么,其他人是不知道的。慕容屠龙的江湖兄弟伙都走了,宽大的屋子就显得空荡荡的了,欧阳慧妹也是要走的,她要去卖根粑凉粉,还要去养活弟弟欧阳童子,还要去读完她的中央广播电视函授大学汉语言专业。欧阳慧妹知道慕容屠龙心里很难受,一下子失去两位亲人,一个热闹而温暖的家从此再也没有了。但是,欧阳慧妹又不能劝他,劝也是没有用的,因为慕容屠龙属于那种“来无影,去无踪,天地我最大”的江湖人,谁的意见都听不进去,谁的长处都不看在眼里,我行我素,我来我往,唯我独尊,天下归我。因此,欧阳慧妹站起低声地说,屠龙哥,我走了,你要保重身体呀。
  慕容屠龙头也不抬地一挥手,无声地表示“你走吧”。
  白马的热天比较长,至少到达8个月,有时要达到10个月左右,历史上热天最高日温度46.8°,最低日温度9.7°。今年的白马似乎要创造历史了,要刷新吉尼斯纪录了,从农历二月份以来,热起就不降温,更是少见云彩少见风雨,虽然三四个月下了四五场雨,连地皮都没有湿透,更莫说降温了。因而街上的行人很少,二三十万人口都哪里去了呢!机关的干部都在办公室关着门使劲地吹电扇,学校的学生也是几台电扇吹起在软绵绵地上课,商店里却热闹了起来,老百姓都涌进来了,买东西的少,乘凉的多,摆家常的多。各家商场都接到了县政府转发国务院的通知,要求早上8:00准时开门,晚上12:00才允许关门,并做好老百姓乘凉的日志纪录、服务纪录、消费纪录,以便年底领取国家的降温补贴。大家都说,现在党和政府就是好,荷包里有用不完的人民币,“冬天送温暖,夏天送清凉,过年送红包,过节送钱粮”。没有房子住,国家修建廉租房、公租房、农民工房;没有饭吃,国家给低保、五保、特困金;看不起病,国家搞城市合作医疗、农村合作医疗、大病救助;上不起学,国家实行九年义务教育、高中补助教育、大学贷款教育;买不起机电,国家实行家电补贴、的士补贴、公汽补贴、小车补贴、农用车补贴......
  老百姓在商场里一边乘凉一边热情地议论着,而欧阳慧妹却在街巷里辛勤地奔波着。为了弟弟欧阳童子,欧阳慧妹是愿意的,也是欣慰的,可以说,弟弟是她生存和生活的唯一精神支柱。不然,她欧阳慧妹早就去沿海或者大城市打工去了,或者说找男朋友谈恋爱了,也许就嫁人了。欧阳慧妹刚刚转过一个街口,就碰见骑着一辆插绿伞摩托车的桑木校长了。欧阳慧妹还是习惯地叫了一声“老师”。
  桑木校长停住摩托车,摘下眼镜问,欧阳慧妹去哪里,我送你。
  欧阳慧妹淌着如雨的大汗推辞着说,谢谢老师了,我就到商场里逛逛,买些一次性筷子和碗呢。
  桑木校长说,我从县委宣传部出来,正想找你呢。
  欧阳慧妹惊讶地说,真的吗,老师找我有事?
  桑木校长认真地说,是真的,快上来,车上阴凉。
  白马人摩托车很多,差不多成年人都有一辆,小轿车反而很少,这是因为白马县的地理条件决定的。白马县四周被大山围圈着,到市城、到省城、到其他县城,都要爬山钻洞,路程还很遥远,家用小车使用率不高也不方便,不如火车、公共汽车快捷划算。加上县城的老街多,步行街多,小车根本无法出入。摩托车就不一样了,短小精悍,轻便快捷,可以原地调头,可以穿街走巷,可以人车并行,可以爬坡飞坎。但是摩托车也有缺点,就是不能遮阳避雨,不能降温增凉。聪明的白马人很快就发明了车伞,在摩托车的前部插一把船型的大伞,跑起来阴凉,看起来美观,雨天还遮雨,日天还遮阳。一般说来,男人们都是撑的红伞、黄伞、黑伞,女人们多撑紫伞、绿伞、白伞。但是也有例外,桑木校长撑的就是绿伞,因为桑木校长是文化人,是名人,是音乐家,是常常留着长头发还要烫成圈圈的另类人群,所以也就没有人和他计较,一些粉丝还跟着他学呢,自诩为“桑木形象”。欧阳慧妹坐在摩托车后面问,老师找我有什么事吗?
  桑木校长开着摩托车一边慢慢行驶,一边回答说,今年是建党90周年国庆62周年,县委、县政府准备搞一次红歌演唱会,各单位、各部门、各行业都要参加,提高全县人民爱党爱国的热情。大赛准备设立三个等次的奖,一等奖10万元,二等奖5万元,三等奖1万元。
  欧阳慧妹靠着桑木校长高大的背脊,感到万分的安全,就像小的时候靠在父亲的怀里一样。欧阳慧妹很温顺地用鼻孔回答“嗯”。欧阳慧妹都是20岁的大姑娘了,成熟姑娘了,知道在父辈面前讨欢心了,也知道在自己喜欢的男人面前撒娇了。只是白马的生活圈子太狭小,白马优秀的人士太稀少,欧阳慧妹还没有找到自己心仪的异性,也还没有经济能力和社会能力去寻找,她目前的主要精力就是求生,就是找钱,就是培养弟弟欧阳童子。
  桑木校长继续说,大赛设立了组织、后勤、奖励、评审四个组,我是评审组的组长,到时候还请省市的音乐专家来当评委。用宣传部长的话说,不仅要公平、公正、公开地进行现场评审,还要体现出白马县群众文化的崭新水平。因此,组委会决定,不允许任何单位到县外聘请任何人来帮忙,请了就“一票否决”。
  欧阳慧妹不解地问,老师,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呀!
  桑木校长慈爱地笑着说,你真的还没有发现自己在音乐方面的潜在能力吗?在我们白马县,有几个音乐爱好者能够超过你的嗓子?
  这也是真的,没有一点虚假。过去无论是在中小学的校园歌唱比赛中,还是在全县的群众文化大赛中,她欧阳慧妹都是得过奖金奖状的,许多单位还请她去领唱、独唱呢!记得欧阳慧妹高考落榜后,十几家乐队和歌舞厅的老板都来请她去唱歌,月薪都是三四千呢。但是,欧阳慧妹的心思没有在唱歌上,就像她母亲当年说的一样,一个女娃在台上疯来疯去地跳,嗲来嗲去地唱,不是一辈子的衣食。像宋祖英、汤灿、谭晶那样脱颖而出的优秀女孩,全国13亿人口才那么几个,就像陈佩斯的光头一样,“几千年才出一个”。所以,欧阳慧妹都拒绝了,毅然决然地去报考了中央广播电视大学的函授班,她要提高自己的知识,她要提升自己的内涵和生活品位。欧阳慧妹说,老师是知道的,我要做生意,哪里有时间去帮助别人唱歌嘛!
  桑木校长说,市场经济,都是有偿服务。财政、税务、城管、公安那些大单位,有的是钱,也很爱荣誉,一定会出大价钱在全县范围内找人的,到时肯定会找到你的。
  欧阳慧妹还是担心地说,好几年不唱了,只怕唱不出来的。
  桑木校长鼓励她说,我会给你指导的,你一定会拿到大奖。
  欧阳慧妹相信桑木校长的话。还是在初中三年级的时候,全市举办“校园文化艺术节”,要求各县区的教育行政主管部门组团参加,不仅要演一台120分钟的节目,还要推荐三个节目参加闭幕式。三个节目比一台节目还要重要,因为一台节目是例行演出,或者叫汇报演出,观众都是全市教育上的老师学生,最多有一些社会上的基本群众,没有什么大的影响。但是,闭幕演出就不一样了,不仅有全市教育界的领导,而且还有各县区的书记县区长,更有市里的书记市长,以及十几家新闻媒体的记者,无论是政治影响力和社会影响力,都是空前的。同时,演出节目还要参加评奖,发奖状奖旗奖品奖金。所以,全市各教育部门都非常重视这台演出。白马县的演出节目都是各学校凑合起来的,艺术水平本来就一般般,哪里去找高质量的文艺节目呢?大家精挑细选了两个节目出来,再挑选实在是拿不出手了,按照市教育局的要求就差一个。那些剩余的节目,不是表演样式雷同,就是表演水平太低;不是演技太差,就是音嗓不美。分管教育的副县长着急了,问这次活动的艺术指导桑木校长怎么办。
  当时还是副校长的桑木说,只有叫欧阳慧妹唱一支歌救驾了。
  县长怀疑地说,欧阳慧妹是谁呀,唱一支歌就算数了吗,不会是滥竽充数嘛!
  桑木副校长笑着说,这个孩子我知道,就在这次演出的舞蹈队里,她的嗓子我最清楚,到时兴许抱一个金奖回来呢。
  分管教育的副县长和教育局长商量之后,就采纳了桑木副校长的方案,由欧阳慧妹独唱了一首白马民歌。桑木副校长不仅亲自给欧阳慧妹选歌定调,而且在表情、服装、台步、动作等各方面都进行了认真设计和全新包装。在正式演出时,欧阳慧妹仅仅是一个舞台亮相,就倾倒了现场上万名观众;在演唱中,她甜美的歌声引起观众的掌声是一次又一次大爆发大地震,差点把体育馆的屋顶都掀翻了。评委均分为96.88,欧阳慧妹获得独唱第一名,为白马县增添了光彩。观看演出的白马县委书记当场拍板,欧阳慧妹直接录取到县一中读书......
  这次,桑木校长又来找欧阳慧妹,欧阳慧妹又不好驳老师的面子,只好对桑木校长说,到时候再说,行吗老师?
  桑木校长说,你要有心理准备,到时我会向他们推荐你的,价格我也帮你谈,不会亏待你的。这次来了个新县长,是省里下来的,很重视文化,他还要带头演唱呢,还说要全程录像,送到市台省台去播放,他还要求宣传部门花一点钱送到中央文艺频道去播放,提高白马县的知名度,扩大白马县的影响力,提升白马文化的软实力。如果我们的红歌演唱会没有一定的水准,没有一定的艺术内涵,没有一定的场景场面,怎么去面对全国的观众呢!
  欧阳慧妹认真地听着,忽然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沉重了起来。她认为一个人不单要为自己着想,更要为他人着想,为整个社会着想,不然就是去了生命的意义。要像明珠妈妈一样,像桑木校长一样,时刻关爱着他人,关爱着社会。于是,她在心里默默地思考着怎样去唱歌,唱什么样的歌。
  路边的商店里正在播放桑木校长作曲的歌。桑木校长是白马县的作曲家,音乐泰斗,白马县的县歌、局歌、校歌、厂歌、公司歌、风景旅游歌,大多数是他作曲的。他作的曲子都带有白马民间小调风格,悠扬舒缓,缠绵流云,乳燕低诉,很受人欢迎。刚才欧阳慧妹听到的歌曲是《摘柿子》:
  九月柿子满树黄
  妹在河边洗衣裳
  看见水里哥爬树
  情妹一见心里慌
  指拇挨了捶衣棒
  才洗衣裳穿不得
  才摘柿子味道涩
  情妹不是担心你
  指拇哪会捶出血
  悖时哥哥该挨诀
  ......
第五章我要廉租房
  最近,白马县又发生了两件引人注目的事情。第一件是诸葛文化旅游发展有限责任公司成立。这是一个合资公司,计划五年内总投资10亿人民币,其中台湾的诸葛家族货币投资6亿元,白马县房地产资源、人力资源和旅游资源物资投资4亿元。双方还约定,利润也按照投资比例进行分配。按照规划建成后,年综合旅游收入可以到达10亿元,并且每年按照23.5%的比例上升。按照双方约定,台湾诸葛蛋蛋出任董事长,白马县一位副县长出任总经理,双方协商向社会公开招聘一名常务副总经理。本来,县里的意思是让诸葛孔亮、县委书记、县长出任顾问,诸葛蛋蛋说幺叔年纪大了,又双目失明,无法顾也无法问,纯粹是“聋子的耳朵,配盘”,没有任何作用。这样一来,县委书记和县长也就无法出任顾问了,文化旅游发展公司就可以独立自主地开展工作了。在白马县4亿元物资投资中,不仅包括旅游开发总体规划、老县城居民和行政事业单位搬迁,而且还要完成100名行政管理、游客导引、广告宣传人员的招录、培训、考核工作,同时还要完成旅游产品的规划、开发、促销等工作。100名人才招聘公告已经在省、市、县各大媒体发布了出来,白马县的大街小巷也进行了张贴,吸引了众多人员前来观看。人们关注得最多的是女导游员、导购员、导住员,因为自己家赋闲在家的女孩儿们,正可以借机就业。
  第二件就是司空傻儿案判决了。主犯司空傻儿判处死刑,处罚金5万元;从犯张三三、李四四判处有期徒刑15年,各处罚金3万元。布告也和旅游公司的招聘广告贴在一起的,形成鲜明的对比和强烈的反差。判决布告是白纸黑字,招聘广告是绿纸彩字,两件事情两样色彩,两样色彩让看的人两种心情。但是,看布告的人比看广告的人要多,因为杀的是身边的人,判处的也是身边的人,就像重庆电视台《雾都夜话》里面说的“身边的人,说身边的事,最有意义”。
  欧阳慧妹看见许多人都在看布告,也挤进去看。看了才知道令狐月儿姐姐是怎样被强奸致死的,更增加了对司空傻儿、张三三、李四四这些犯罪分子的憎恨。
  当人们把布告读完,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似乎还缺少一些内容。忽然有人一拍脑袋说,没有“绑赴刑场,验明正身,执行枪决”12个子,真还有些蹊跷呢!
  这时就有人用手指着布告上的字,一排一排地读,一字一字地读,的的确确没有熟悉了几十年的12个字。有人就疑惑地问,是不是司空傻儿的老汉用钱买通了法官,搞的假枪毙?
  立即就有人附议说,很有可能。该枪毙的不枪毙,不该枪毙的枪毙了,例子多得狠,只要几捆人民币就可以打个调,古人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无钱鬼使人推磨”。你们看,佘祥林、赵作海完全无罪,差一点儿就枪毙了。为什么枪毙司空傻儿不游街、不公开、不让老百姓知道呢,肯定有猫腻!
  接着有人跟着说,现在讲人权,讲人的隐私权,枪毙犯人都是悄悄地进行的。还有的犯人不用枪杀,而是用药安乐死,据说重庆的文强就是安乐死的。
  立即就有人反驳说,古来枪毙犯人都是有一套严格程序的,人头要落地,是马虎不得的,省去那12字里面的意义深刻得狠呢。“绑赴刑场”,向老百姓说明的是“犯人是被绳子绑着的”,被人提着“小跑到刑场的”;“验明正身”,是说“最后一次核对犯人的身份”,怕杀错人;“执行枪决”,是说“用枪处决”,而不是用刀处决。我们老百姓一听就懂,一看就明白,也很放心。现在,还要对死刑犯讲什么人权、隐私权,真是弄不明白!
  因为是街谈巷议,说错了又不需要负什么责任,更没有人去揪你的辫子。因此,想说什么就可以说什么,想怎么说就可以怎么说,这就是民间坊间。所以,大家对这种悄悄处决犯人的方法提出了质疑,提出了许多建设性的监督意见。忽然,一个苍老的声音咳吐了一半天说话了,过去枪毙人就是场合大,先在孔明广场开群众大会,历数犯人的各种罪状,让老百姓也受到教育,然后在老百姓的眼皮子底下看着枪毙,一点假都做不了。解放的时候,53名土匪一起在孔明广场枪毙,没有一个跑脱,也没有一个弄错......
  欧阳慧妹扒开人群一看,果然是诸葛孔亮坐在墙边的石砍子上。诸葛孔亮已经瘦得皮包骨了,背脊也佝偻得像一张犁了,双眼也凹陷得像两个大大的深坑了,脸颊上爬满了一层厚厚的黑锅巴,一件厚棉袄裹在身上,一顶羊皮帽戴在头上,一双毛皮鞋穿着脚上,一双手笼在长长的袖子里。人之将死,灯枯油尽,什么知觉都没有了,就是这大热的天,也裹不出他的一滴汗来。欧阳慧妹强忍住痛苦心碎地叫一声“爷爷”。
  诸葛孔亮一个激灵,似乎要站起来一样并大声地问,是慧妹儿吗?
  欧阳慧妹立即抓住他枯瘦的手说,是我,是我呀,爷爷!
  诸葛孔亮的老眼里立即就滚出了几滴浑浊的眼泪,万分激动地说,大半年没有见面,爷爷都想你们了,想你们了!
  欧阳慧妹也噙着眼泪说,是呀,我们也都想爷爷呢!
  诸葛孔亮又说,屠龙那娃儿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媳妇刚刚被杀,娘也跟着去了,只怕他还要出什么事情呀!哎,“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呀!慧妹你心肠好,又善良,又孝顺,又能吃苦,今后一定大福大贵的。
  欧阳慧妹不解地问,爷爷,您怎么坐在这里呀,这么大的太阳,晒死人的。
  诸葛孔亮把嘴巴一撸说,那前面就是福利院呀,慧妹不知道?
  欧阳慧妹扶着诸葛孔亮说,没有进去过。爷爷,我送您回去,顺便把您的衣服、被子洗了。
  诸葛孔亮在慧妹的搀扶下一边走,一边气喘着说,福利院与别的地方不同,衣服有人洗,被子有人换,屋子也有人扫,饭也有人煮,一天到晚享着神仙福呢!
  欧阳慧妹来到诸葛孔亮住的一楼房间,果然床铺整整齐齐的,房子干干净净的,生活设施也比较齐全。虽然只有一间房子,但是旁边还配有一个卫生间,这就给诸葛爷爷提供了更多的方便了。欧阳慧妹察看了这一切后,心里就更加放心了,也更替诸葛爷爷高兴了。欧阳慧妹把屋子再一次收拾了一遍,从暖瓶里给诸葛爷爷倒了一杯水说,爷爷,把您的衣服换了吧,慧妹给您洗了。
  诸葛孔亮摇着头说,我们的被子月换,衣服是周换,今天还不到时间呢。
  欧阳慧妹坚持说,爷爷,慧妹好久没有给您洗衣服了,就想洗一次了呀。
  诸葛孔亮只好把里面的衣服脱了,让慧妹给他洗,享受一种天伦之乐。诸葛孔亮一直是幸福着的,刚从监狱里出来时有司空妹给他洗,司空妹跑了之后南宫梅给他洗,南宫梅死了之后又有了欧阳慧妹。有三代人陪他生活,还有什么痛苦后和寂寞可言呢。
  说起司空妹的事情,是诸葛孔亮的终身遗憾,也是他的终身忏悔......
  他第一次从监狱里出来的时候,为了他有一个安定的生活环境,进一步改造灵魂里的肮脏,老老实实地做一个社会主义新人,镇政府不仅把他家没有分完的两间房子归还给了他,而且还想给他找了一门媳妇,想牢牢地把他拴在水镜巷子里。
  天底下的好事从来就是为有心人预备着的。白马乡马蹄水大队司空地主家有一个女儿叫司空妹儿,28岁了还嫁不了人家,急得父母只差喝老鼠药了。说起司空妹儿的长相,可以说是千里挑一,百年难遇。月儿脸,樱桃嘴,长头发,水蛇腰,十指尖尖如竹笋,屁股翘翘似草墩,未曾说话先含羞,走起路来柳拂春,不仅村里的男人们都围着她转,就是乡里、区里、县里的驻村干部们也是魂不守舍,相思无力。但是,就是没有人敢对她下手,因为她是大地主的女儿,是“地富反坏右”的老大,你要了她你就是阶级敌人,你要了她你就是贫下中农革命的对象,就要天天挨批斗,天天写交代,你是干部就要把工作搞脱,你是老百姓就要受卡拿。所以,大家都只有望梅止渴,望洋兴叹,望花流连,望色而返。
  老地主看见成群结队已婚的未婚的男人们围着自己的宝贝女儿,像猫看见锅里煎着的鱼,想抓又怕烫爪爪;像鼠看见轧板下堆着的米,想吃又怕夹尾巴;像蛇看见草丛躺着的羊羔,想吞又怕被撑死,因而更加胆颤心惊,寝食不安。老地主进一步地想,要是那些胆大的野猫们、老鼠们、毒蛇们突然来个“无产阶级专政”,再把“一切牛鬼蛇神扫除家门”,那就更对不起受苦受难的生不逢时宝贝女人了。于是,老地主两口子到处托人给女儿找婆家,出生不论,长相不看,贫富不挑,条件不要,老少皆宜,只要是两条腿的男人均可入选。诸葛孔亮就是在这个时候被媒婆相中了,开始了他人生中唯一一次婚姻,也是最让男人羞辱的一次婚姻。
  乡村是人口少土地多,天天是包谷、洋芋、红苕、水泡烂田,给自己挣工分挣粮食;城镇是土地少副业多,城镇人天天都忙碌在车站、仓库、石场、建筑工地,给生产队挣票子挣收入。而今的水镜社区那时候的水镜大队,就让女人们去耕种那几块有限的水田,而把男人们统统组织起来,编成棒棒队、马车队、矿山队、建筑队、板板车队,给商店抬盐包子、粮食包子、煤油筒子,给机关拖石子、砌坎子、盖新房子。年轻力壮的诸葛孔亮被分配到板板车队给建筑工地拉块石,虽然是个大学生和牢释分子,但是力气是愿意卖的,工作是积极肯干的,因而也是受到大家喜爱的。这天傍晚时分,诸葛孔亮刚开门回到家里,大队妇联主任就带着一个漂亮的女人进来了。妇联主任笑眯眯地说,给你找个做饭的。
  诸葛孔亮莫名其妙地说,我的成分不好,莫要害了人家姑娘呀。
  妇联主任把羞羞答答的漂亮女人推到他面前说,你们一样,成分般配。
  诸葛孔亮在昏暗的电灯下仔细观看了一阵漂亮女人说,我倒是愿意,只怕人家不答应。
  妇联主任笑呵呵地说,白马人“戏男不戏女”的规矩我还是知道的,人家早就看上你了,你今下午拉了满满的六车块石是吧?
  诸葛孔亮更加不解地问,你们调查过我了吗?
  漂亮女人终于启开了樱桃小嘴轻声地说,我和大姐就在打石场那棵老槐树下数呢!
  诸葛孔亮只好低头不语了。妇联主任趁机把漂亮女人推到他怀里,十分风情地笑着说,你们今晚上把婚结了,明天给你们把结婚证补起来。
  妇联主任刚走,漂亮女人更加含羞地说,我叫司空妹儿,白马乡马蹄水大队的。
  诸葛孔亮忽然想起了大学的女同学,手忙脚乱地指着几把破椅子说,快坐快坐,司空妹,我给你弄饭吃。
  司空妹儿望着屋梁上的电灯说,你们城里人就是享福,灯都比我们乡下的高级些。我们乡下连煤油都没有,只能点枞树油、菜籽油,灯不亮还烟雾多。
  诸葛孔亮嘿嘿地笑着说,这就是城乡差别,到了共产主义社会就一样了,“楼上电灯电话,楼下汽车喇叭”。说着就去厨房煮饭去了。
  司空妹儿也跟着进了厨房,捞起衣袖说,你烧火,我来弄饭,弄饭是我们女人的事情。
  透过灶前红红的火苗,司空妹的月亮脸儿就更加红润了,系着围裙的胸脯也更加突兀了,就连在锅里刷来刷去的手儿也更加细腻了。诸葛孔亮有些激动了,再一次想起了大学的女同学,想起和她在玄武湖拉手的时候,想起和她在紫金山亲吻的时候......
  司空妹和诸葛孔亮吃了饭没有什么事情做,一无广播二无电视三更无电脑,只好关灯上床睡觉。弯弯的月亮照着简易的木架子床,照着呼吸紧张的司空妹儿,照着心潮激荡的诸葛孔亮。不知是有意或者根本就是无心,司空妹儿颤动的手竟然碰到了诸葛孔亮同样颤动的手,就像电传线路一样,给了诸葛孔亮无穷无尽的力量和勇气。诸葛孔亮翻身脱光了自己,又慢慢地脱光了司空妹儿。在朦胧的月光里,司空妹儿圆润的山峰是那样的挺拔,狭长的平原是那样的舒坦,茂密的草丛是那样的肥美,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把诸葛孔亮击倒了,击昏了,击得眼睛不敢睁开了。诸葛孔亮立即用自己彪悍的身子扑下去,想把司空妹儿滑溜溜的身子死死地遮住,还想用长长的铁钉子牢牢地铆住,不让自己看,也不让月亮看,只在心中默默地感受和亲亲地体验。可以,诸葛孔亮无论怎样努力,无论怎样用功,自己急得像热锅上要烫死的蚂蚁,仍然铆不住司空妹儿热水透洗、上下波动的身子。在激越和羞赧中,司空妹儿忽然想起了母亲的悄悄话,和尚第一次进庙里磕头烧香,找不到进出的庙门,你那就要伸手把和尚慢慢地牵进去,不然和尚就在庙门外急死了。司空妹儿大着胆子伸下手去,一把抓住了没有戴帽子的光头和尚,和尚像霜打的秋茄子,也像稀皮的烂海椒,没有一点筋骨和勇气,怎么牵引都不愿意钻进庙门,最多伸进半个脑壳看了一下立即就退出来了,好像庙里青春荡漾的尼姑要生吞活剥了他一样。夜深了,鸡叫了,弯月不好意思躲开了,诸葛孔亮也累了,司空妹儿也同样累了。诸葛孔亮滑下身来,长叹一口气说,也许我废了,性功能出现了障碍。
  司空妹儿温顺地靠着诸葛孔亮宽阔的胸膛说,也许两个人的事情就是这样。
  从此,小两口就这样甜甜蜜蜜地生活着。白天,诸葛孔亮用板板车去拉石块,司空妹儿去活水田插秧;晚上,两口子就身挨身地看屋梁上的电灯,看累了就去睡觉。睡觉的时候,诸葛孔亮常常伸手摸一摸司空妹儿滴着屋檐水的庙门,一摸就是一大半晚上;司空妹儿也常常伸手捏一捏诸葛孔亮垂头丧气的和尚,一捏也是一大半晚上。小两口整天过着《天仙配》一样的神仙日子,出门进门就要唱个“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笑开颜”。
  有一位哲人说,快乐的生活总是短暂的,只有忧伤的日子才伴随人的终身。有一天,一个身强力壮的胯儿胡子敲开了诸葛孔亮的家门,一下子就砸开了诸葛孔亮密封的窗户。胯儿胡子是诸葛孔亮过去的牢友,刚刚从监狱里释放出来,想在白马县耍几天,看看白马县的历史古迹和城市风貌。诸葛孔亮每天都早出晚归,司空妹儿也是早出晚归,没有把胯儿胡子的到来当成一会事情。可是,有一天诸葛孔亮回来晚了,而司空妹儿却回来得早了些,胯儿胡子就把美丽迷人的司空妹儿按倒在床上了。开始司空妹儿拼命地挣扎,可是当胯儿胡子把劲鼓鼓的和尚塞进紧闭的庙门之后,司空妹儿却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和幸福,才知道尼姑庵的庙门为谁开,和尚的脑壳为谁来,还想胯儿胡子用13厘米的粗钉子铆起永远不分开。诸葛孔亮一点都没有发现家里的变化,只是觉得司空妹儿的月亮脸儿比过去更加红润了,嘴角的笑容比过去更加动人了,蜜蜂臀儿比过去更加浪圆了,说话的声儿比过去更加粘甜了。胯二胡来后月半的一天,诸葛孔亮因为生产队长总结上周的工作又安排下周的工作,所以回来就更加晚了。
  诸葛孔亮刚过走进水镜巷子就发现有些不对,家里灯不明烟也不冒,更没有听见人说话。诸葛孔亮就疑心了,一边大声地喊着“妹儿”,一边轻轻地推开关闭的房门。屋里什么也没有,外屋、里屋、厨房、楼上、厕所都找遍了,也没有发现司空妹儿和胯儿胡子的踪影。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被子跌得整整齐齐,刚洗的衣服挂得伸伸展展,锅里的大米饭还是热热噜噜的。在诸葛孔亮万分焦虑的时候,茶缸子压着的一张纸条吸引了他的目光。纸条子说:我亲爱的孔亮哥哥,谢谢你大半年的收留和关照。我现在就要离开你了,并不是我水性杨花,更不是我偷人养汉,因为我是一个身体健壮的正常女人,需要一个正常女人应该有的幸福生活。可是,你不能给我带来,永远不能给我带来,只有胯儿胡子才能给我带来一个女人应该有的快乐和幸福......
  妈妈去世之后,欧阳慧妹就把诸葛爷爷的家务包揽了,洗衣、做饭、扫地样样都干,样样都干的伸伸展展。所以,欧阳慧妹做这些事并不陌生,几下就把诸葛爷爷的衣服洗好了,晾好了。这时,诸葛孔亮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银行存折对欧阳慧妹说,你看上面是不是110万元。
  欧阳慧妹接过银行存折看后说,是110万元,爷爷。
  诸葛孔亮说,这是我一辈子的积蓄,还有就是我那房子被政府收购了的补助费,你都拿着。
  欧阳慧妹莫名其妙地说,爷爷,您都是在做什么呀!
  诸葛孔亮说,是给你的,我这辈子欠你和你妈妈的人情太多了。我也要死了,没有继承人,司空妹儿也不知去向了,是生是死没有消息;诸葛蛋蛋有亿万家产,不需要这笔小钱,你就是我诸葛孔亮的继承人。
  欧阳慧妹立即把存折塞到诸葛孔亮的手里说,爷爷,这钱我不能要,绝对不能要的。我和妈妈给您洗洗补补,都是应该的呀,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哪个不需要别人帮助呢!
  诸葛孔亮立即泪如泉涌地说,因为我不是你的亲爷爷,也因为我老了变丑了,还要死了,所以你不领我的情,让我死了在阴间也得不到安心的。
  欧阳慧妹忽然双膝跪在诸葛孔亮的面前,头枕在诸葛孔亮的怀里失声痛哭,不不不,您就是我的亲爷爷,亲爷爷!我无缘无故地拿您的钱,怎么用得出手呀!我们小的时候,您不是经常教导说,自己找的钱,用起来才安心吗?
  诸葛孔亮摸着欧阳慧妹长长的头发说,你都叫我亲爷爷了,还不应该拿去吗?你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钱,供你弟弟读书,供你去找个工作,供你去买个房子居住。你再不接过去,爷爷就只有给你跪下了!
  欧阳慧妹再一次嘶声竭力地大叫一声,爷爷——
  东方明珠被免去了水镜社区主任的职务,免职的理由是“弄虚作假,欺骗组织”。
  东方明珠的免职是因为欧阳慧妹的《廉租房申请表》引起的。按照国家住房与城乡建设部、民政部等九部委颁布的《廉租住房管理办法》相关规定,能够入住廉租房的“城镇居民”是指县级政府所在地的城市或者建制镇。按照这个规定,在白马县能够有资格入住廉租房的居民,只有城关镇的居民了,其他乡镇的无房居民连做梦的资格都没有。因此,白马县的廉租房基本上是县政府建设、镇政府审批,全县人民出钱、城里人民享受。镇政府的审批权在司空霸手上,因为他是城关镇的常务副镇长,也就是行政主要领导,镇政府的行政印章都要他签字后才能由办公室加盖。他在审查欧阳慧妹的申请表时,显出了万分的愤怒,气得在办公桌子上一巴掌,差点儿连茶杯都抖在地上了,吓得负责住房保障工作的镇民政办公室主任差点掉了魂魄。司空霸暴跳如雷地说,这不仅是胡弄我,也是胡弄组织,胡弄党中央国务院!欧阳慧妹不仅没有户口,还给她编出一个老奶奶来了!性质十分恶劣,用心十分歹毒,手段十分狡猾,目的十分明确,就是要骗取政府的廉租房!这份表格是谁审查呢,必须严肃查处,绝不姑息养奸!
  民政办主任战战兢兢地说,初审的人上面有签字呀,怪得了我吗?
  司空霸不停地骂着,脸上是麻子像滚豆子一样,滚了一升又一升,滚了两升又三升。骂够了,他才装模作样地翻开《廉租房申请表》看,更加证实了自己英明地判断,哼着鼻孔说,就是她东方明珠,也只有她才能做出这种不负责任的事情来!人老珠黄了,马上就要退休了,“天都要亮了,还在铺上屙一泡尿”,真是越活越没有党性原则了!
  司空霸叫办公室通知立即召开党委会议,就东方明珠的恶劣行为作出处理决定。党委会上,司空霸一番上纲上线地发言后,建议一是开除东方明珠的党籍,撤销一切职务,狠刹这种“欺骗组织,欺骗政府”的不良风气,树立“对党忠诚,对政府忠诚,对人民群众忠诚”的高尚情操;二是由纪检监察部门介入,调查东方明珠在签字盖章过程中,是否有受贿行为,不然她凭什么给一个无亲无故的人签字盖章!他发言后,参加会议的镇党委委员们都争先恐后地发了言,基本上都否定了司空霸的意见,都认为这只不过是为老百姓“办好事、办实事”心太切而犯的一个小小的错误,并没有造成“不可估量的巨大损失”,如果因此而处理一个即将退休的老党员、老干部、老劳模、老先进,实在是不公道的,也是我们党的组织不应该的,更是让老百姓心寒的。最后,县委常委、镇党委书记根据大多数人的意见,一锤定音地说,东方明珠也要退休了,就免去她居委会主任的职务吧,就不要用“撤销”二字了,用了就要降她工资,就会影响我们干部的经济待遇;至于受贿方面的问题,我相信她,大家也相信她,不会因为在《廉租房申请表》上,为几个困难群众签几个字、盖一个章,就会受贿的,我看就免于对她的调查了......
  东方明珠得到这个消息后,立即就明白了,这是司空霸对她的疯狂报复,无情打击。但是,东方明珠并没有去跟组织申辩,更没有去找领导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只是很大度地笑着说,免就免嘛,居委会主任又不是好大官下不到场,免了我照样吃饭,照样为人民服务。
  欧阳慧妹不解地问她,在我的申请表上签几个字,哪里就得罪了他司空霸?
  东方明珠摇着头说,哪里是那几个字的事情嘛,纯粹是为他儿子的事情。接着,东方明珠就把那天司空霸召见她的事情说了。
  那是在司空霸召见欧阳慧妹之后的几天,也把东方明珠召见了。司空霸显出了从来没有过的热情,又是倒茶,又是装烟,又是递水果,又是一阵又一阵地夸赞她,老革命了,快要退休了,对组织有什么要求吗?
  东方明珠以为他是代表组织找她谈话,就老老实实地说,没有为党和人民做出什么贡献,就已是“地里的包谷坨坨,老了”,哪里还有什么要求呢!
  司空霸一边狠劲地抽着大中华香烟,一边不停地夸赞说,一个大城市的女知青,把青春和年华都奉献给我们这个贫穷的白马县了,真是品格高尚、境界高雅、精神高贵呀。白马县120万人民是不会忘记你的,也不应该忘记你!
  东方明珠十分谦逊地说,我的一切都是属于党和人民的,自己只是觉得能力太有限了,生命太短暂了,贡献太渺小了。
  司空霸习惯地吐着烟圈,烟圈一吐出来就把脸上的大麻子罩住了,远远看去就像被云雾缭绕着的一只大马蜂窝。当然,这些是他自己看不见的,所以他仍然说,按照你的资历、贡献和能力,享受正科级待遇是完全应该的,现在还是个副主任科员吧。
  东方明珠喝了一口茶说,是副主任科员,今年刚好25年。
  司空霸以十分强硬的口吻说,我们党在许多方面还是做得不公平的,特别是对我们基层干部的待遇上,任什么职,拿什么样的工资;在什么岗位,享受什么样的待遇。大多数基层干部,辛辛苦苦工作30年、40年,连个正科、副科级都熬不上,退休时还是个科员。但是,在京城做事还不需要做官,退休时至少也是厅级;同样情况,在省城退休,至少是处级;在市城退休,人人都是正科级;在县城退休,至少也是副科级。而我们最基层的乡镇干部,最多能够享受副科级待遇,还要按照一定的干部比例进行推荐、考核、择优!其实,基层干部做的事情最多,基层干部工作的心理最累!
  东方明珠不愿过多地讨论这个问题,只得无可奈何地说,国家这样规定了,我们也没有办法的,只能“个人服从组织,下级服从上级,全党服从中央”嘛。
  司空霸忽然转换话题说,你在经济上是没有困难的,儿子和姑娘都还好吧,退休了是去姑娘那里还是去儿子那里?
  东方明珠微笑着说,多半是住在儿子那里,上海是我老家,“落叶归根,倦鸟回巢”,那里还有许多亲人。
  司空霸忽然停止了声音,像呼吸都没有了一样,只有豆大的泪水簌簌滚落,滚落在麻子窝窝里,滚落在桌子的信签纸上,发出“哒哒哒”的声响,就像春天的早雨一样;脸上也陡然间憔悴了,像一张死了一千年的枞树皮皮,黑得没有一点亮色。
  东方明珠吓得惊魂落魄,以为是他得了什么疾病,立即站起来大声地喊到,镇长!镇长!
  司空霸摇摇手说,我没有事,就是为我那不听话的儿子。
  东方明珠这才松了一口气,轻轻地“哦”了一声。然后低声地问,是不是真的杀了人呀,是三个人吗?
  司空霸坐直了身子说,是三个人杀的,我那悖时儿子只是个从犯,平常也算个老实巴焦、天本地厚的人,不知道那天在哪里灌了迷魂汤,跟着去惹了这样一个天祸!
  其实,东方明珠早就听说这件事情了,也知道他的儿子司空傻儿才是真正的主犯,但是又不好争辩,也没有必要争辩,自己又不是公安局的办案人员,争辩个是非曲直有什么意义呢!所以也就跟着司空霸的意思说下去,既然是从犯,就没有大的事情。
  司空霸压低声音说,我儿子还有精神病呢,医院都有证明材料。
  东方明珠假装高兴地说,这样就更好办了。
  司空霸也显出兴奋的样子说,这就要全靠你了,靠你这个家喻户晓的东方主任明珠妈妈了!
  东方明珠不知所措地说,这事我能帮上什么忙呢,公安局的人我又没有深交呀。
  司空霸走到她的身边弯下腰说,欧阳慧妹不是听你的吗?慕容屠龙不也是听你的吗?只要他们不深究这件事情,欧阳慧妹的户口、房子、工作我包了,慕容屠龙要多少钱我也给他赔了,就是要当公务员我也给他包了。
  东方明珠瞪大眼睛轻轻地“哦”了一声,其他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
  司空霸以为打动了她的心灵,就继续说下去,现在就想拜托你去给我做这件事情,救救我司空家族的独苗苗。当然,我也不会让你白帮忙的,我会给组织建议,在你退休时把你提拔成主任科员,政治待遇上去了,工资也上去了,名声更上去了。
  东方明珠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不知是自己完不成镇长交代的艰巨任务,还是对镇长歪曲事实的话产生了震撼,抑或是镇长对自己要提拔一级退休的允诺产生了怀疑,反正是怎样走出镇长办公室的,自己一概不知道,就像农村人说的“喝了忘魂汤,被鬼牵着走了”。
  其实,早在十几年前司空霸就要收拾她东方明珠的,只是事情太小了没有下手。白狐仙带着女儿司空燕儿刚刚进城的时候,司空霸提着两瓶酒和两条烟去找东方明珠主任,想把她们母女的户口上在水镜社区,并且要把农业户口转成非农业户口,也就是吃商品粮的城镇户口。东方明珠说,转成农业户口是可以的,只要派出所同意。转成非农业户口就有些困难了,国家在这方面是有规定的,一是中级以上知识分子的家属子女可以农转非,二是副科级以上干部家属子女可以农转非,三是中专以上在校学生可以农转非,四是县级以上机关和国营企业公开招录的干部职工可以农转非,五是省级以上劳动模范和烈士家属子女可以农转非,六是城镇失地农民可以有指标的农转非。你看白狐仙母女一头都不占呢,怎么去农转非呢?给她们农转非了,社区里的人还不会闹翻天吗?
  司空霸祈求她说,你只要悄悄地签个字盖个章就行了,别人哪里会知道呢?我也是刚刚调到城关镇来,熟人少路子不宽,不找你又去找谁呢?
  东方明珠把烟酒推到他怀里,态度十分坚决地说,世上的事情“要想人莫知,却非己莫为”,你知我也知,天知地也知,怎么说没有人知道呢?
  那个时候经济不发达,干部们没有几个钱,老百姓肚儿才刚刚填饱更没有几个钱了,要找人办事情没有“红包”,而是“烟酒烟酒”。只有“烟酒烟酒”了,才能“研究研究”,这是一般的工作程序。司空霸以情动人地说,她的丈夫也就是孩子的老汉被地方上的黑恶势力砍死了,孤儿寡母到处流浪也是很可怜的。我们总不能让她们母女到处流浪讨乞,给社会主义丢脸抹黑吧!
  东方明珠也很通情达理地说,农转农完全可以呀,群众的工作不好做的话,我一定帮你去做。如果要农转非,不要我们签字盖章也行,因为你是城关镇的领导,有权有势,直接转过来就是!
  司空霸是城关镇的副主任不假,但是刚刚上任没有几个月,屁股都没有坐热,环境都没有熟悉,哪里敢说狠话、说硬话、说大话、说霸王话呢?司空霸试图用组织程序压制她说,我是上级,你是下级,下级应该听从上级的呀,这是组织原则呢。
  东方明珠笑眯眯地说,这话很对,但是上级搞不正之风的时候,下级也要无原则地服从吗?作为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服从的永远是真理,是法律制度,是大多数老百姓的切身利益。
  司空霸没有办法,虽然牙齿咬得嘣嘣直响,心烟燃烧得浓浓而上,脸上的大麻子气愤得溜溜圆,也拿东方明珠毫无办法,只好站起来无声地走了,心情万分痛苦地走了,走的时候把带来的烟酒也狠狠地砸在地上了,弄得东方明珠扫了大半天。但是,司空霸并没有忘记白狐仙母女的事情,又去找了襄阳社区的主任。襄阳社区的主任不仅给他签了字盖了章,还请他吃了一顿酒席......
  欧阳慧妹对东方明珠说,是我害了您呀!假如您不给我申请廉租房,也许您就不会被免职呢,主任科员的帽子也会到手的。
  东方明珠爱昵地说,傻孩子,哪里是你害了我呢?人都是要老的,老了就要退休,我都快55岁的人了呢。现在回想起来,心里很不舒服的,人的一生太短暂了,没有给人们群众做多少事情就老了。你说现在的人为人民服务的有效时间就更短了,最早的大学毕业二十三四岁才参加工作,如果读研究生还要二十六七岁呢,女同志48岁就改非了,男同志53岁也改非了,就是解除领导职务成为非领导干部了,可以不上班或者少上班,处于半休息状态,软休息状态,为全休息做准备的。你就是拼命工作,天天工作,20几年又能做多少事情呢,况且行政干部的许多事情都是无用无劳无效益的呀,都是打肿脸吧撑门面的呀。这样算起来,我们在位的时候就应该真心实意地、完全彻底地“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了。否则,真有一天改非了,退休了,后悔都来不及呢。
  欧阳慧妹靠在东方明珠的怀抱里,很赞赏地说,行政干部人人都像明珠妈妈一样就好了,老百姓就更加享福了。
  这个时候,有人“嘭嘭嘭”地敲门了。
  东方明珠住的一套小型商品房,一室一厅,一厨一厕,在白马县的干部中是最小的房子了,也是最寒酸的房子了。白马人有个怪现象,吃差一点,穿差一点,玩差一点,但是房子要大一点,宽敞一点。因为白马人很精明,很会算账,他们认为买房是存钱,买房是积累资本,房价的上涨指数比物价高,比工资更高,需要现金的时候,把房子一转手就行了。东方明珠家就是这样,原先也有大房子,儿子在上海买房子的时候,就把大房子换成了小房子,还得了20万元现金,资助儿子在上海买房的部分款。因此在白马县,干部们基本上都有一两套宽敞的大房子,有的经济条件好一点的干部家庭,还有三四套房子的。城镇居民也一样,有钱人不仅买房子的多,自己建房子的也多。但是,东方明珠属于穷干部,买不起大的房子,更买不起多的房子,有几个剩钱都拿去支持比她更加贫困的家庭了。
  欧阳慧妹开门一看,是猴精表叔,于是就叫一声,表叔!
  猴精表叔一边往屋里拐,一边十分得意地说,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东方明珠赶快给他让座,递烟,倒茶。东方明珠的房子虽然小,但是客人却多,都是社区里的贫困居民,要救济的,要房子的,要低保的,要医保的,还有要解决家庭矛盾的,总没有让她轻闲过、安静过。所以,她家里的烟茶都随时准备着。东方明珠问,找慧妹有事吗?
  猴精表叔抽了一口烟说,慧妹的廉租房水了,打了漂漂。
  欧阳慧妹插嘴对东方明珠说,您在帮我申请廉租房的时候,表叔也在给我帮忙的。
  东方明珠十分淡然地说,水就水了吧,总有房子坐的,几十年都熬过来了,怕什么?
  猴精表叔抹一把嘴巴很惭愧地说,司空霸先答应好的,给他5000块钱,保证把房子办到位。可是,今天我去找他的时候,他不知是吃了豹子胆,还是吃了火药,把我狠狠地骂了一顿!骂我口大孔大,要了一套要二套;骂我吃干饭屙稀屎,到处帮野忙;骂我“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地球上的事情还没有做完,就去帮外星人“扯活边”了;还骂我弄虚作假,要严肃查处!龟儿子,翻脸就不认人了,我们还是几辈人的亲戚呢!当个狗屁镇长,以为自己就是皇帝了,就六亲不认了!可惜我先给他买的几条大中华香烟,算是喂狗了!他莫把老子惹毛了,他屋里祖宗八代的丑事我都晓得!
  猴精表叔越说越气愤,越说越声音越高。东方明珠打断他的话问,你给他说过是给慧妹弄房子吗?
  猴精表叔喝一口水润一润嗓子说,没有说。不过,听他那口气,好像他知道是给慧妹弄房子。
  欧阳慧妹十分感激地说,只要您有这份心意,我也满足了,谢谢表叔的。
  东方明珠情不自禁地点一点头说,是要给慧妹解决户口问题了,没有户口真成了外星人,什么事情都办不成的。现在来了个新县长,看样子是个办实事的人物,我去找他,明天就去找他!
  欧阳慧妹很不安地说,什么事情都要明珠妈妈出面,太辛苦了,还是让我自己去吧。
  东方明珠深情地望一眼欧阳慧妹说,你一个大姑娘,胆子又小,脸皮又薄,又没有处事的经验,怎么能行呢?我明珠妈妈是几十年的社区主任,有一张老脸,还有一块老牌子,不怕跟他说,也不怕跟他争,更不怕跟他吵!反正主任也免了,休也要退了,只要有道理,天王老子我都不怕!
  欧阳慧妹噙着泪水万分感动地叫一声“妈妈”,然后又倒在她怀里了。东方明珠用手抚摸着欧阳慧妹又黑又浓的长发,就像抚摸着自己女儿的长发一样,给她力量,给她情爱,给她温暖,给她生活的光明。坐在一旁的猴精表叔也感慨万千,天底下真还有这样的好干部,是我们老百姓的福祉呀!
  墙壁上的时钟已是下午6:00时,“滴答,滴答”的秒针,走得那样干脆,走得那样轻快,走得那样朝气蓬勃、豪情满怀。猴精表叔忽然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一件事情,也是明珠妈妈以她的勇气和智慧解决的。
  那时“四人帮”已经倒台,但是想猴精表叔这样的“地富反坏右”分子,在公社驻队干部的指导下,仍然被“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哪里能翻起身来呢!“天天斗,月月斗,年年斗”,没有一天安宁的日子。革命群众也跟“地富反坏右”分子一样,“天天陪斩,月月陪斩,年年陪斩”,地里的庄稼种了的都死了,没有种的都荒着。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年虽然谆谆教导说“忙时吃干,闲时吃稀”,那毕竟是在中南海的深宅大院里说的,在下面管不了用。马蹄水人是“忙时吃稀,闲时没吃”,家家户户没有几天能揭开锅,山上能吃的野菜野草都吃光了。有一个八代贫农的老父亲,看见自己饿得要死的五六个孩子实在忍不下心了,就在一个电闪雷鸣、狂风暴雨之夜,悄悄地爬到生产队的红苕地里,扣了半篓还没有成熟的红苕回家。他铤而走险的事情被发现后,被几个民兵押到了大队的“改造屋”,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情况下,竟然撞墙而死,把几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留在了世间。
  也就是在这时,东方明珠从民办老师被选为了大队书记。在一次夜间的批斗会上,猴精表叔和他的父亲母亲以及许多和他一样的人,在台上站了三四排,低着头,躬着腰,拖着手;革命群众也在台下哈欠连天,死眉搭眼,肚皮巴背,连晚饭都没有吃。驻队干部叫革命群众上台来发言批斗,没有哪一个人上来。东方明珠一步跨上台说,不抓生产,不种庄稼,天天来开批斗会,地里的庄稼能斗出来吗?大家的肚子批得饱吗?
  台下的革命群众忽然兴奋起来,异口同声地回答,斗不来,批不饱,我们要吃饭!
  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东方明珠挥动一双青春的手臂问,这样的批斗会还天天开吗?
  台下的革命群众拍着巴掌拼命地回答,不开,坚决不开!
  接着,东方明珠转过身去,把猴精表叔拉到台前说,这样一个残疾人,批斗了六七年,都是当老汉的年纪了,连县城都很少去过,他是怎样和台湾的国民党联系的呢?又是怎样和美帝国主义、苏修社会帝国主义勾结的呢?没有反革命组织的撑腰,没有反革命组织提供经费,他一个孩子敢当反革命吗?能当反革命吗?不就是先在石板上画了一幅画,过了一会儿又在石板上写了几句话嘛,就被联系起来当成了反革命,合情吗?合理吗?连一个孩子的腿都打断了,这就叫革命?这就叫无产阶级专政?
  台下的革命群众仍异口同声地回答,不叫!不叫!不叫!
  东方明珠从台子的左边走到右边问,大家都是革命群众,最有革命觉悟,也最能讲究革命方式,大家说空中肚子、破着衣领、熬更守夜在这里开批斗会呢,还是回去抓好生产、吃饱肚子、穿暖衣服、睡安稳觉?
  台下的革命群众气壮山河地回答,回去抓生产,穿暖衣服,睡好安稳觉!
  惊讶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的公社驻队干部满脸青筋地说,东方明珠,这是严重的政治问题,你要负责!你要负责!
  东方明珠不慌不忙地说,我负全部责任!
  台下的革命群众还是气壮山河地说,不要书记负,我们自己负!我们要生产!我们要活命!我们要养活孩子!
  台下的革命群众都回家了,东方明珠就把公社驻队干部请到家里,叫婆婆妈炒了一刀肥肉,再提出半瓶包谷酒对驻队干部说,您老人家也十分辛苦的,天天在群众家里吃转转饭,不但吃不饱饭,连油水都没有一点,要不是为了马蹄水,您老人家也不会来受这样的苦遭这样的罪!
  驻队干部也很真诚地说,组织不派我来“抓革命,促生产”,谁愿意来呢?在公社的食堂里,虽然没有酒喝,顿顿还是有几个荤菜呀,大米饭还是尽吃尽添嘛。
  东方明珠说,毛主席的“抓革命,促生产”没有错,但是“光抓革命,不促生产”就错了,就曲解了毛泽东思想的真正含义了。共产党打天下是要人民群众有饭吃,有衣穿,有房子住,安居乐业,幸福美满,而不是“越穷越光荣,越穷越革命”。
  驻队干部一边喝酒一边辩解地说,不把革命抓好,怎样去促进生产呢?现在的群众之所以没有饭吃、没有衣穿,就是没有把革命抓好,没有把劳动积极性充分调动起来。
  东方明珠有些生气地说,我的同志大叔,饿着肚子怎样去抓革命?马克思不是说过吗,“物质第一,意识第二。物质决定意识,意识反作用于物质”,怎么就忘了呢?再说,好多地主并不是罪大恶极、头蒙拐骗发家致富的,而是起早贪黑、勤耙苦做用血汗换来的呀,怎么能天天批斗他们呢?他们的子女解放时还是个孩子,他们的孙子哪个时候还没有出生,怎么也成了“地富反坏右”呢,天天写认识写交代,怎么写得出来呢?
  驻队干部几杯酒下去,几块肥肉下去,感受到了物质的重要性,进而精神也高涨起来了,于是也就实话实说,我也没有办法呀,天天的群众会,天天的批斗会,都是要记录的呀,公社、区里都要备案存档的呀!不瞒你个小书记说,我家八十多岁的老父亲,也是顿顿喝稀饭呀,从没有吃过 一顿饱饭!
  东方明珠不相信地问,真的吗,您还是一个国家干部呢!
  驻队干部眼眶有些潮润地说,有时候回老家去了,他总是拉着我的手说,儿子呀,我都快要入土了呀,不说吃顿够肉嘛,还是想喝一口油汤呀!
  东方明珠建设性地说,既然这样了,您就更应该抓生产呀,让自己的老父亲吃饱呀,有时还有肉吃呀!
  驻队干部摇着头说,我是一名共产党员,一切都要听党的话,革命先从自己头上开刀,别人家都饿着肚子呢,我的老父亲还能有肉吃吗?过去说“恨却生在帝王家”,现在是“悔给干部作爹妈”呀,处处带头,事事带头,带头吃苦,带头受罪,连走路都把屁股夹得棒棒紧。
  东方明珠听了这话,十分心酸地地说,是呀,我们就更应该抓生产了,让老百姓吃饱饭,也让妈老汉吃饱饭呀。古人说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是让我们有所作为呢,而不是坐而论道、空口白话、夸夸其谈呢!
  驻队干部把最后一点酒倒进杯子里,有些恍惚地说,你们要抓生产就抓吧,只当我没有看见就是。党有你东方明珠这样敢说敢干、敢给群众撑腰的好干部,生产肯定是能够抓上去的,群众肯定能过上好日子的。
  东方明珠扑闪着一双大眼睛说,为了您来人家好交差,能不能这样,群众会还是要召开,地富反坏右还是要批斗,只是改变一种方式,一次批斗一个地富反坏右,一个地富反坏右念交代,也只需要一个生产队的群众参加。其他生产队的群众就可以劳动生产了,多种一些粮食,多种一些蔬菜,多养几头猪几头牛几只羊。但是,批斗会的记录还是要做完整的,以便公社、区里检查存档。年底丰收了,每个生产队给您的老父亲砍一块宝肋肉,让他老人家吃个够!
  驻队干部把最后一口酒干了很爽快地说,好,就按照东方书记的建议办。
  从此,马蹄水大队的13个生产队再也不是天天开批斗会了,“地富反坏右”分子也不是人人写交代了。不久,中央干脆把“地富反坏右”的帽子摘了......
  猴精表叔没有把欧阳慧妹廉租房的事情办好,心里仍然过意不去,像犯了好大一个错误一样,一拐一拐地站起来说,明珠妈妈,我先走了。
  东方明珠站起来说,不走了,都六点多钟了,在我这里吃晚饭,冰箱里有的是菜,还有一瓶好酒呢。慧妹,我俩去弄,一会儿就好了。
  猴精表叔不知道说什么好,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第六章无奈的日子
  无奈的日子
  欧阳慧妹的凉粉车车居然被一伙不明身份的人砸烂了,自己也受了伤。
  那是一个傍晚时分,欧阳慧妹推着凉粉车车出来,照例在大街小巷叫卖。不知什么时候涌上来十几个手持斧头的“黄头发”,不问青红皂白一阵“哗啦啦”地乱砸乱砍,像捶死狗砍死猪一样,把她的凉粉车车砍翻在地,玻璃柜碎成了渣渣,凉粉坛子碎成片片,凉粉汤水泼撒得满街,一次性的塑料碗和木筷子被扯得遍地。欧阳慧妹一边拼命地护卫着自己的东西,一边大声质问,我们人生面不熟,为什么砸我活命的摊子!总要讲道理呀!
  “黄头发”们一边狠命地砍砸一边狠命地回答,老大喊我们砍我们就砍,老大的话就是道理,老大的话就是政策,老大的话就是圣旨!
  欧阳慧妹还想争辩时已经被人踢倒在地了,并且臀部和脚杆上都被狠狠地踢了几脚。“黄头发”们一边踢一边说,老大说了,限你一个月内必须从白马城消失,如果再看见你,见一次打一次,见一次羞辱你一次,见一次把你衣服扒光一次!
  “黄头发”们扬长而去了,街上的行人和做生意的伙伴们早也避瘟神一样纷纷逃离了,欧阳慧妹半天才爬起来。欧阳慧妹坐在地上,悲痛难忍,伤心欲绝,真想在街上撞墙而死,以解脱人生的苦难。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不公平,幸福的人总是锦上添花,而不幸的人总是雪上加霜。欧阳慧妹小小年纪在遭受了户口、家庭、学业一连串的不幸之后,又遭受到生活的不幸,连立锥的地方都没有了,连求生的缝隙也堵死了。欧阳慧妹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绝命大哭,悲天怆地地大哭,哭得街上的行人驻脚,哭得叫卖的声音哑然,哭得夜幕的细雨纷纷扬扬,哭得人们纷纷地向她围过来,给她安慰,劝她早点回家,说这些半截老辈子惹不起,能够躲的就躲远一点,不能躲的就忍让一点,“好汉莫吃眼前亏,好女莫穿嫁时衣”。这时,从人群外挤进一个人来,是司空燕儿。司空燕儿惊讶地问,怎么是你呀,慧妹姐姐!
  欧阳慧妹一把抓住她的手,哭得更加伤心了。
  白马人本来富有“见义勇为,打抱不平”的优良传统,但是前几年的一件事情把大家搞怕了。白马县的庞统巷,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总是被人定点偷,偷腊肉,偷钱米,偷衣物,偷首饰项链,还偷女人的胸罩和短裤,偷得女人们睡觉都把双脚夹得棒棒紧。110接到报警后,也束手无策,因为盗窃者没有留下任何有用的破案痕迹,盗窃的钱财数额也不很巨大。因此,男人们也害怕了,晚上都不敢睡觉,都站在窗子边透着窗帘看着庞统巷子,看是哪路神仙在作怪,好来一个“胯裆里捉乌龟,手到擒来”。可是,连续守候了几个晚上,男人们白天走路都在串瞌睡,小偷的影子也没有看见。不仅如此,和和睦睦几千年的一条巷子,竟然相互生疑了,我认为你是内鬼,你认为我是内鬼,见面时的眼神都扑闪不定,总想在别人身上找到一点蜘丝马迹。
  关键时刻,巷子里一个经常主持正义和爱管闲事的带头大哥出面了,带头大哥是巷子里唯一的公务员,虽然个子矮小,脑袋颓顶,但是有身份有地位,有政策有水平,所以大家都听他的话。带头大哥说,要抓住深恶痛绝的强盗,要保住庞统巷子的长治久安,必须大家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尺使,团结协作,群策群力,打持久战,打疲劳战,大歼灭战。
  大家都异口同声地说,听带头大哥的。
  带头大哥分配任务式地说,每晚上两人值班,其他人休息,但是手机都要24小时开通,随时保持紧急事件的通讯联络;床边还要准备棍棒,随时防备盗窃者的狗急跳墙,保障自己的人生安全;一旦安全警报发出,巷子两头的四家人,立即封锁巷子口,堵死盗窃者最后的退路,其他家的人立即赶赴出事地点,捉拿盗窃者,扭送公安机关。
  带头大哥布置完任务的第二天凌晨两点,三个蒙面人长麻吊线地进了庞统巷子,其中两人在巷子两头头瞪着,一边抽烟一边望风;一人在巷子里溜达,寻找作案场所。一会儿,作案人就用小钩针打开了一家人的防盗门,悄无声息地进去了,进去之前还回过身来,向巷子两头望风的人很潇洒地比划了一个Y字动作。这一切,都被住在楼上监视的人看得清清楚楚,立即向巷子两头居住的四家人发出堵巷指令,接着向其他人发出缉盗指令。
  巷子两头望风的两个蒙面人见势不妙,也顾不得“同道相怜”的礼仪,扯下面罩转身就逃了,剩下的同伙被几十个人堵截在巷子里,一顿棍棒竟然被打死了。
  这是,公安机关来了,带头大哥因为组织大家“防卫过当”被逮捕了,判了五年徒刑,只差五年要退休的人把工作也搞脱了;其他家庭,每家3000元共计30万元,全部赔给了死者......
  人们在一片叫骂声中让开了一条口子,让司空燕儿把欧阳慧妹扶起走。司空燕儿扶着欧阳慧妹一边走一边乱骂,几爷子要短阳寿,连我们这样老实的慧妹姐姐都要打,不挨枪籽籽,就要翻车搭死!
  正说着,一辆警车来了,下来几名警察。警察们说有人打了110报警,看来没有什么人命,那就快回家嘛。说完,警察们闪着警灯就走了,司空燕儿搀扶着欧阳慧妹继续艰难地往前走。
  司空燕儿刚从大伯司空霸那里回来。司空霸几乎脱了人形,肥硕的脑壳瘦了,满脸的麻子大了,高耸的肚皮瘪了,粗壮的手臂细了,抽烟的频率更高了,唉声叹气的时间更多了,没有了儿子,就没有了寄托,也就没有了生活的希望和勇气!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到底是为了什么呢?除了“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高官厚禄、娇妻美人外,不外乎吃好一点,穿好一点,玩好一点,享受好一点,而真正的意义还在于自己血脉的永远延续,代代延续,万年延续。如果你不延续,就像河水流进了沙漠,忽然断头了;也像灶里不再加薪,慢慢熄灭了。那么,先前艰辛流淌的河水就失去了生命的意义,先前冉冉燃烧的柴火也失去了存在的价值。现在,司空霸的血脉已经延续不了了,儿子已经被枪毙了,而他自己却要一天一天的衰老干枯,就像一棵无籽的大树一样,被风雨慢慢地浸蚀,被岁月渐渐地凋落,直到最后根老杆枯,轰然倒下,化为泥土,化为尘埃......想到这里,司空霸竟然从老板椅子上趖了下去,在一层厚厚的人民币上躺了半下午,睡了半下午,汗流浃背地梦了半下午。
  司空霸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条无所不能的大鱼,在蓝蓝的大海了游呀游,飞呀飞呀,一条条吵闹的小鱼被他甩在了身后,一条条翻白眼的懒鱼被他压在了身下,一条条红嘴巴鱼被他牵在了手里,就是大鲨鱼也纷纷给他和他牵着的红嘴巴鱼们让路。他好不快活,好不兴奋,好不踌躇满志,竟然像阿Q一样幸福地唱起来,手执钢鞭将你打呀......
  忽然,一张大网撒来,把他牢牢地网住了,小鱼们不见了,懒鱼们不见了,和他亲亲爱爱的红嘴巴鱼们也不见了,只剩下他一条残鱼在网子里拼命地挣扎,拼命地呼救,拼命地哭泣。可是,没有一个来救助他,也没有一个人看望他,更没有一个人来关怀他。他只有默默地等死,静静地等死,悄无声息地、与世隔绝地等死。他想起了自己的儿子,想起了自己的老婆,想起了自己的侄女,想起了自己手中的印章,想起了自己那一屋子被层层防盗门紧紧锁住的红鲜鲜的人民币......
  司空霸居住的是私房,五楼一底,按照现代人的叫法就是六楼。一楼出租开门市,二三四楼为卧室,五楼为储物室、会客室、办公室、藏金室,六楼为娱乐室,麻将桌、乒乓球台、跑步机、拉力器等等,要有尽有。在整栋房子中,在他的全部家产中,最重要的是他的藏金室,最神秘地也是他的藏金室,唯一能够允许他一个人进入的还是藏金室。藏金室不大,40平方米,但是十分特别,因为房子的地面、墙面、顶面全部铺着不同时期的人民币,就是老板桌子上,也用玻璃压了厚厚的一层。屋子的南边,还摆了一壁不锈钢玻璃钱柜,柜子里全部放满了面值100元的、一万元一扎的人民币,不知道有多少数目,当然,也有极其少量的美元,放在柜子的最下面。司空霸只要在家,每天都要进来一次,靠在那把里面铺着人民币、外面用厚胶袋绷着的老板椅子上,点着软中华的香烟,一遍又一遍地欣赏着,一扎又一扎地阅读着,一张一张地记忆着它们动人的故事。在他心里,那六面金墙是那样的红艳无比,是那样的光芒四射,是那样的让人激动万分长夜不眠!虽然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是历史不可逾越的悲剧,但也是无比光荣和非常壮美的,总比一辈子“鼎罐吊起作钟敲,裤儿穿眼太阳照”要风光得多,更比做一个穷鬼、饿死鬼要强盛得多。你看山西省翼城县的书记只当官8个月,就得到了118万元的好处;广西东兴市的书记只做了20多笔生意,就获得了259万元的收入;还有铁道部长那个部长兄弟,广东中山那个市长兄妹的家产达到20亿元......司空霸是很羡慕这些人的,在他憔悴的心灵中,他们就是他一生的英雄,一生的追求粉丝和偶像。他只是埋怨自己的祖坟没有埋葬在龙脉上,否则他也会像他们一样飞黄腾达有时机,“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并且自己还会技高一筹,道高一丈,不会被纪检监察部门捉尾巴。
  司空霸小的时候家里是很穷的,穷得在马蹄水村是出了名的。家里虽然人口不多,但是父母却体弱多病,在大集体的时候,做不了几个工分,分不了几斤粮食,年年吃救济粮,年年领救济袄;土地下放到户之后,地里的野草比庄稼还茂盛,野外的老鼠比年猪还肥大。司空霸那时正读大学,国家虽然包吃包住,却不发零用钱、买书钱、添衣钱。别的同学饭票菜票都不够吃,月月还要家里寄钱寄米;而他却要节约饭票菜票,或者和别的同学兑换现金,或者去总务处兑换现金,这样才能购买必需的生活用品和学习用具。可以说,四年的大学生活,是他人生中最痛苦的四年,也是最难熬最黑色的四年,四年中他没有吃过一顿饱饭,没有添置一件新衣,没有爽朗地买过一次学习用具。他曾给父亲写信,隐含地透露出对钱的渴盼,父亲回信说楼板都卖光了,家里只剩下椽子和瓦片,再卖了你弟弟还说不说媳妇呢。从此,他再没有给家里写过一封信,再也不敢回顾故乡的一草一木,一直到大学毕业。
  记得有一次他在书店里看起了托尔斯泰的小说《复活》,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定价1.85元。而他身上没有一分钱,只能望书兴叹,嘘唏而返。为了得到这部世界名著,当同学们又是蒸肉又是扣碗还加炒菜的时候,他却躲在那棵老梧桐树下,用白开水泡饭吃了两个星期,才节省下来那1.85元把书买回来。本来,在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有一位女同学跟他关系亲密了,或者叫作有朦胧的爱情了,因为两个人都有共同的文学爱好,他们在树荫下,或者草坪里,或者步行道上,讨论普希金,讨论泰戈尔,讨论莫泊桑和高尔基,讨论鲁迅和巴金,他们的心灵就在这些文学巨匠们的作品里越靠越近。可是,从大学三年级开始,漂亮的女同学再也不和他讨论这些中国文化名人和世界文化名人了,而是和另一个男同学去看电影了,去买衣服了,去唱歌跳舞了。从这时开始,司空霸就感觉到了钱的重要,钱的光彩,钱的巨大功能,发誓一定要做一个有钱人,把一壁壁书柜变成一壁壁钱柜,把一本本书籍变成一叠叠人民币......
  司空霸被恶梦惊醒之后,立即给司空燕儿打了一个电话,要她过来陪他和她小伯吃饭。司空燕儿下班就立即赶了过去,三个人的饭都吃得很凄楚,吃得很伤情,吃得没有一句话可以说,或者说基本没有吃什么。司空燕儿也不知从哪里说起,更不知跟两位老人说些什么。所以,吃了饭洗了碗拖了地就出来了,出来就碰上了被打的欧阳慧妹。
  司空燕儿搀扶着欧阳慧妹正一拐一拐地走着,一辆豪华船型摩托车“轰隆轰隆”放着打雷一样的音乐飞驰而来,从她们身边飞出去好远了,又调头回来在她们身边“哧”地一声停了下来。骑车的不是别人,是慕容屠龙。慕容屠龙骑在车子上问,你是怎么了,欧阳慧妹?
  司空燕儿代替她回答,被人打了,连卖凉粉的车车都被砸碎了,真是可恶!
  慕容屠龙下车抓住她的臂膀急切地问,谁砸的!谁打的!
  欧阳慧妹摇摇头说,不知道,不认识。
  慕容屠龙又问,他们长得什么样子?说了一些什么话?
  欧阳慧妹流着泪水说,都是一些“黄头发”,手里拿着的都是一些斧头,说是老大叫他们来砸的。
  慕容屠龙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粗话,斧头帮这些龟儿子,活得不耐烦了,敢动老子的人!
  在一旁的司空燕儿也帮腔说,屠龙哥你一定要给慧妹姐伸张正义的,不然她没有地方求生了,他们还要把她撵出白马城呢!
  慕容屠龙知道司空燕儿的背景,平常里也没有多少好感,但也并不是那么刻骨铭心的仇恨,因为司空燕儿是司空燕儿,司空傻儿是司空傻儿,“黄牛角的水牛角,各吹各的角”,这是江湖人士的规矩。所以,慕容屠龙今天并没有对司空燕儿说些什么,而是挥动着钢铁般的拳头对她说,他几爷子敢动手,老子明天就去砍了他们的手;他几爷子敢动脚,老子明天就去砍了他们的脚!
  欧阳慧妹立即劝阻他说,吓一吓就可以了,不要把场合扯大了,不好收拾的。
  慕容屠龙霸里霸气地说,上车,我送你们回去!
  慕容屠龙载着欧阳慧妹和司空燕儿呼啸而去,摩托车灌起的黑风,把路上的落叶都卷了起来,像一只只黑色的乌鸦,在夜晚的城市飞舞飘摇。
  房租老板娘要欧阳慧妹搬家,说是自己要用,儿子要回来结婚。欧阳慧妹更加着急了,自己又不敢出门,哪里去找房子嘛!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办,是离开白马县城还是留下来,她自己总是拿不出一个决定性的判断。弟弟早中晚按时去上学,欧阳慧妹不想让他知道,也不愿意他知道,知道了会影响他的学习,影响他成长的道路。欧阳慧妹觉得自己这一辈子没有什么希望了,希望都寄托在弟弟欧阳童子身上,她的大学梦、她的事业梦、她的人生梦,全部都寄托在他的身上了。所以,欧阳慧妹在家里总是显出万分的愉快,装扮得十二分的幸福,尽量让弟弟感到家庭的温馨和社会的温暖。一个孩子,特别是一个正在完成学业的孩子,如果对家庭产生了厌恶,对学校产生了偏见,对社会产生了反感,他是不会好好学习的,萌芽在他心里的仇恨就会越长越大,反叛精神就会越来越强烈,到最后走向极端,成为社会的仇人和罪人。活跃在街头上那些“黄头发”们,几乎都是这样,都是因为家庭缺少关爱,学校缺少沟通,社会缺少温暖,迫使他们一步步走向了犯罪的歧途,走向人生的末路,走向社会的对立面人民的另一面。她不愿意弟弟欧阳童子成为那样的社会渣滓,成为人民的罪人。
  在欧阳童子面前,她欧阳慧妹不仅是一个姐姐,还是一个母亲,她要尽到所有的呵护之责,养育之责,教益之责,必须要让他成人、成材、成为社会有用之梁。但是,想着生活的艰辛,想着生存的艰难,想着今后的道路,想着大腿上的疼痛,想着无处可居即将带着弟弟去流浪的日子,这个今天就满20岁的要强女孩,竟然再一次放声大哭了,她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为什么这样多舛,生活的环境为什么这样不公平,老天爷为什么这样不长眼。她很想爸爸妈妈,想他们在自己的身旁,想他们给予自己无穷的力量。在一个女儿心里,妈妈是慈爱的源泉,爸爸是力量的化身;妈妈是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爸爸是无穷无尽的大力金刚;妈妈是一把漂亮精制的小花伞,爸爸是一棵遮风挡雨的参天大树。但是,爸爸妈妈已经去世了,到了另一个世界变成了鬼,自己也变成鬼和他们去团聚吧。
  欧阳慧妹再一次望着桌子上那瓶甲胺磷,反复琢磨着,痛苦煎熬着。于是,欧阳慧妹想起了关于“死”的传说,吊死的叫吊死鬼,整天都吊在树上飘呀飘的,永远都落不了地;淹死的叫淹死鬼,整天都在河水里扑来扑去,总是上不了岸;喝毒药的叫药死鬼,整天口吐白沫长流不止,总是揩不干净;撞墙跳楼刀杀的叫凶死鬼,整天跳进跳出闹进闹出,总是不得安宁。只有老死了病死了的人,才叫自然死亡,才叫寿终正寝,才叫灯枯油尽,才不会变成凶鬼厉鬼漂泊鬼,才会老老实实地在阴间呆着受尽了苦难,等待着阎王给予再次转世投胎的机会......
  欧阳慧妹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东方明珠推门进来了,手里提着一个很大的生日蛋糕和一袋生日蜡烛。东方明珠母亲般地笑着说,一个人躲在家里哭什么!我们来过生日,今天一过就进21岁了呢!
  看见东方明珠来给她过生日,欧阳慧妹趴在桌子上再一次大哭了。这一次是感动地哭,感激地哭,感恩地哭!
  女孩儿就是眼泪多,高兴时也哭,哀伤时也哭,就是无趣无聊时也默默地流泪,好像她们肚子里不是装的心子、肝子、肠子,而是一腔汪汪的泪水,一池清清的泉水。东方明珠抹去她眼堂里的泪水说,弟弟马上就要回来吃中饭了,我们赶快给他做呀,等他回来先吃蛋糕再吃饭,孩子正长身体,消耗量大,读书辛苦,营养一定要跟上去。
  欧阳慧妹一把拉住东方明珠的手哭着说,明珠妈妈,我活不下去了呀。
  东方明珠一把揽住欧阳慧妹的头说,孩子呀,又遇到了什么困难了吗?
  欧阳慧妹拱着东方明珠干瘦的胸怀说,房租老板要收回房子,明珠妈妈,我们姐弟又搬到哪里去呀!
  东方明珠笑着说,原来是这事呀,好解决的。
  欧阳慧妹说,老天爷为什么对我们这样不公平呀,处处给我设置障碍,处处给我落井下石,不让我活下去,就让我去死了吧!
  东方明珠忽然发现了桌子上的甲胺磷,万分惊讶地说,你怎么能这样呢,你怎么能这样呢!
  欧阳慧妹伏在东方明珠的怀里,伤心地说,我不想活了嘛,明珠妈妈!
  东方明珠扶起欧阳慧妹,看着她的眼睛很严肃地说,这样糊涂的话再也不能说了,这样糊涂的想法再也不要有了,我过去就狠狠批评过你的糊涂思想,自私自利思想。现在的年轻人为什么都这样脆弱呢,为什么都这样不经风雨呢,动不动就是死,动不动就是寻短见,自己拍着屁股一走了之,把无限的痛苦和悲伤留给家庭,留给亲人,留给社会,这还道德吗?还是一个时代青年所为吗?快去,把甲胺磷瓶子给我捶了,我要看到捶!
  欧阳慧妹止住了簌簌滚落的眼泪,找来一把小铁锤,当着明珠妈妈的面把甲胺磷瓶子捶烂了,绿色的液体流了满地,似乎还发出咝咝的响声。
  东方明珠继续说,这就对了沙。人来到世界上不容易,能够在芸芸众生中变一回人也是很幸运的,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地活下去呢?苦难是财富,孟子不是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肌肤,空乏其身”嘛,你们高中都读过呢,怎么就忘了?
  欧阳慧妹诚恳地说,明珠妈妈,慧妹又错了,从此以后再不敢有这样的念头了。
  东方明珠抹去她眼膛的泪水说,远的不说被撵得无立锥之地的刘备,至死还想恢复汉室;也不说六出祁山的诸葛亮,至死也想恢复中原;就是眼前你的猴精表叔,文化大革命那样遭整,腿都打断了,生活那样艰辛,不是也顽强地挺过来了吗?还有你们常常挂在嘴边的洪战辉,不都是年轻人学习的好榜样吗?
  欧阳慧妹再一次扑在东方明珠的怀抱里大声地说,明珠妈妈,您再不要说了!今天一过,我都是21岁的人了,我知道自己怎样对家庭负责、对社会负责、对亲人负责、对自己负责了!
  东方明珠让欧阳慧妹喘气平定后,把她拉起来说,你先热饭热菜,我上楼去找老板娘。说着,东方明珠转身上楼找房租老板娘去了。
  一会儿,东方明珠就下来了,欧阳慧妹的菜都没有热好。欧阳慧妹笑着说,明珠妈妈,您办事效率真高呀。
  东方明珠笑嘻嘻地对欧阳慧妹说,没有事了,你就安心居住的。是公羊角从中捣鬼,儿子被枪毙了,心里不安逸,要她撵你姐弟走。我给她说,人家两个孤儿,不偷不抢,安分守法,劳动吃饭,连租房子居住的权利都没有了,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他要再来,你就叫他来找我,我去找县长!
  东方明珠一边很气愤地说,一边和欧阳慧妹在生日蛋糕上插蜡烛。20根红色蜡烛成四排在白色的生日蛋糕上整齐地插着,中间每排6根,边缘每排4根,构成一个美丽的立体图案。刚刚插好,欧阳童子像旋风一样卷了进来,看见东方明珠在屋子里,立即吐了一下舌头,对刚才的冒失表示歉意,然后点头说了一声,明珠妈妈好。
  东方明珠高兴地回答,好好好,童子快来和姐姐过生日。
  东方明珠叫慧妹姐妹在桌子边站好,等她把20根蜡烛一根一根地点燃,点燃他们心里的灯,点燃他们生活的灯,点燃他们生命的灯。20根蜡烛全部点燃后,东方明珠妈妈带头一边拍着手板一边大声地唱,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欧阳童子也跟着拍着手板唱,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欧阳慧妹也一边拍着手板,一边热泪簌簌,一边哽咽地唱着,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唱着唱着,东方明珠流泪了,欧阳童子也流泪了,小小的出租屋也流泪了。这是感动的眼泪,这是幸福的眼泪,这是关爱和被关爱柔蜜的眼泪。
  歌唱完了,东方明珠说,我喊一二三,两姐弟一起吹,一口气吹熄,那样才幸福,才健康!
  欧阳慧妹和欧阳童子抹干了泪水,躬着腰、憋着气、攒着力、攥紧拳头瞄着生日蛋糕上的20根快要燃尽的红色蜡烛,静静地等待着明珠妈妈的口号。
  东方明珠举着铁一样的小拳头,大声而很有节奏地喊着,一......二......三!
  欧阳慧妹和欧阳童子“噗”的一声,20根蜡烛瞬间熄灭,就像打了一场干净利落的大胜仗一样,东方明珠又带头拍起了巴掌,欧阳慧妹和欧阳童子也情不自禁地拍了起来。
  生日蛋糕还没有切完,房租老板娘端着一大钵热气腾腾的东西下楼来说,我们不知道今天是慧妹的生日,来尝一口婶娘刚刚炖熟的腊猪蹄子!
  房租老板娘刚走,左邻右舍的人也端着刚刚炒熟的菜过来说,听到唱歌,才知道慧妹今天过生日,没有什么送的,就算伯娘婶娘们给侄女炒个菜吧!
  欧阳慧妹在泪眼中一个一个地接过来,一个一个地表示感谢......
  这是欧阳慧妹第一次过洋生日,也是第一次有这么多伯娘婶娘给她炒菜过生日。
  妈妈在世的时候,过的都是土生,也就是白马乡下人的生。从慧妹记事开始,一直都是过乡下人的土生,舀影子蛋,煮青春面,13岁那年都还舀过呢。
  早上起来的时候,妈妈就去凉水井里提半桶干净的水回来,然后倒进一个很大的木盆里,叫欧阳慧妹蹲在木盆旁边望着木盆里清亮亮的水,清亮亮的盆水里就立即现出了她美丽的脸庞来,大大的眼睛,弯弯的眉子,高高的鼻梁,小巧的嘴唇,厚厚的长发。欧阳慧妹就给自己做一个调皮地鬼脸,盆水里立即也现出一个做鬼脸的小女孩。这时妈妈就责备她说,给我正经一点!水一荡漾魂就散了,舀的影子蛋也没有用。妈妈一边往放有三个鸡蛋的大陶罐里舀水,还一边自言自语地念叨着,岁岁平安,天天快乐,时时健康。只舀三次水,但是每一次都舀得很慢,因为舀一次水,木盆的水都会荡漾一次,水一荡漾就把慧妹美丽的容颜破坏了,要等木盆里的水聚拢了,平静了,慧妹美丽的脸庞定格了,水里的影子清晰了,再舀第二次,第三次。
  舀完水之后妈妈就叫慧妹玩去了,或者上学去了。等慧妹回来的时候,妈妈就从陶罐里把煨熟的鸡蛋拿出来给慧妹吃。慧妹把其中一个鸡蛋递给妈妈说,妈妈,您也吃一个嘛。
  妈妈总是摇摇头笑着说,你的影子蛋,妈妈怎么能吃呢?
  小慧妹天真地说,给弟弟一个吧。
  妈妈同样摇着头说,弟弟也不能吃你的影子蛋。
  欧阳慧妹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又问,为什么过生日才能吃影子蛋呢?
  妈妈还是幸福地笑着说,过生日吃了影子蛋不生病,不逗罗嗦,长得快,长得高,女孩长得漂亮,男孩长得结实。
  其实,南宫梅没有读多少书,回答不了影子蛋的来历,更不知道于吉的《太平经》中的“昼为阳,人魂常并居;冥为阴,魂神争行为梦;失其形分为两,至于死亡”,只能一辈辈地跟着传承民族文化,反正上辈人是这样教的,下辈人也就跟着这样做。白马的乡下人相信人是因为有魂魄才活着,人死了魂魄就散了,魂魄散了的人就要死了,也就是白马人说的“走脚了,走阴了”。魂魄的具体体现就是自己的影子,自己的影子常常因为光线是乱跑的,有时东有时西,有时南有时北,有时竟然不见了,乡下人认为是被鬼把魂魄勾引走了。成人抵抗能力强,魂魄不容易被鬼怪勾走;孩子就不一样了,魂魄还没有在身上生根,鬼怪伸手就把没有生根的魂魄抓走了。孩子没有魂魄或者魂魄不完整,就容易生病,容易走邪,容易死亡。为了保住孩子的魂魄,让孩子健康平安成长,母亲们常常要在孩子的生日舀影子蛋,也就是把孩子跑了的影子舀回来,让孩子吃回去,和自己的身体溶成一体......
  东方明珠和欧阳慧妹、欧阳童子一起吃着生日蛋糕,陪欧阳慧妹过生日。欧阳童子一边大口大口地吃生日蛋糕,一边头也不抬地说,学校在组织合唱队,马上就要初中毕业了,我不想去参加,桑木校长硬要我去,“沙刀背背砍柴,浪费功夫”。
  东方明珠关切地问,是唱红歌吗?
  欧阳童子抬起头来说,是唱红歌,影响学习!
  欧阳慧妹批评他说,集体活动还是要参加的,这是体现集体精神的时候,也是体现个人品格的时候。如果我们都不去,这个集体不就不存在了吗?没有了集体,哪里还有个人呢?没有国,哪有家呢?就是明天毕业,今天也应该去参加,去了还要认认真真地演唱!至于到时候能不能参加比赛,那时今后的事情。
  东方明珠在一旁支持地说,姐姐说得很对。有国家才有集体,有集体才有个人。任何时候我们都要爱国家,爱集体,爱我们自己的家园。这样的孩子,才是一个好孩子,好青年。
  欧阳童子很有些不耐烦地说,我下午去就是,不就是唱歌吗?
  欧阳慧妹知道,弟弟这个年龄正是反叛的时节,对什么都看不惯,对什么都怀疑,对什么都明白而又不明白,多说了三句话把筷子一摆“不吃了,烦死人”。于是,欧阳慧妹怕他和明珠妈妈说起矛盾,就转开话题问,唱的什么歌呀,你肯定不会嘛!
  欧阳童子两口把饭刨进嘴巴里了十分得意地说,这有什么不会的嘛,《学习雷锋好榜样》,早就唱熟腻了。说着哼着歌曲转身就往学校跑了:
  学习雷锋好榜样
  忠于革命忠于党
  爱憎分明不忘本
  立场坚定斗志强
  学习雷锋好榜样
  艰苦朴素永不忘
  愿作革命的螺丝钉
  集体主义思想放光芒
  ......
  东方明珠见欧阳童子上学去了,立即把门拴上,把窗帘拉下,屋子里顿时就黑暗了下来。欧阳慧妹不解地问,明珠妈妈,您这是干什么嘛,像搞特务活动一样。
  东方明珠还不放心,把垂下的窗帘掀开一角,看巷子里是不是有人来,然后才神秘地说,这样的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人多嘴杂,嘴杂烂菜。
  欧阳慧妹在生活中没有看见过这样神秘的事情,只是在电视里看见过,比如《潜伏》里,比如《利剑》里,还比如《悬崖》、《旗袍》里等等,好人都显得很机警,坏人也显得很谨慎,任何事情都是在地下室或者关窗闭户密谋的,从来不敢在阳光下和大街上商议。欧阳慧妹不明白,什么样的事情不能见天吗,非得关起门来密谋?
  东方明珠从荷包里摸出几张折叠了的信笺纸,把它展开以后放在欧阳慧妹的面前。信签纸的顶端印有“城关镇水镜社区居民委员会”几个红色头子,最上面的一张信签纸上还盖有“白马县城关镇水镜社区居民委员会”的红色印章。东方明珠望着欧阳慧妹说,我昨天卸职前盖了这个空白章子,不算是违纪违法嘛。
  欧阳慧妹不理解地问,那就要看明珠妈妈您用来干什么了。如果写个“欠到某某人10万元”,或者“证明某某犯人没有犯罪”,居委会就要负责任了。
  东方明珠诡秘地一笑说,我帮你盖的呀!
  欧阳慧妹吓了一跳说,您给我盖个公章作什么用呀!
  东方明珠望着她红嫩的脸蛋说,现在来这个新县长是个务实县长,据说又还很体贴老百姓,我们去找他帮忙解决你的户口问题,肯定是有希望的。
  欧阳慧妹就更加不理解地问,找县长解决户口问题,跟水镜居委会的印章有什么关系呢?
  东方明珠爱昵地看着欧阳慧妹说,任何时候,组织的力量总比个人的力量要大呀。这就是中国的国情,宁可相信组织,也不愿相信个人。你在信签纸写一封信,然后我就在盖章的地方以居委会的名义签几个字,不是更有说服力、证明力吗?用现在的话说叫“给力”呀,不给力这座山就爬不上去,不给力这个坎就翻不过,不给力这个事情就办不好。
  欧阳慧妹这才理会明珠妈妈的良苦用心,很感激地说,怎么来写呢?
  东方明珠捋一捋耳边的短头发说,我老了,眼睛也花了,手脚也不听使唤了,学到的字也都忘记得差不多了,只能靠你自己写信我来签字了。
  欧阳慧妹轻轻地“哦”了一声,开始思考写信的事情。
  东方明珠提醒她说,你要考虑好字数的,写两篇信签纸,第二篇刚好在印章上边的三行处结束,我就在那里签字。写完后,就落昨天的日子,昨天我还没有退休,为百姓签字办事是我的责任和义务。
  欧阳慧妹点一点头后,就开始跟县长写信了。信是这样写的:
  敬爱的县长:
  我叫欧阳慧妹,一个无户口、无居所、无工作的21岁姑娘,父亲早亡,母亲也撒手而去,身边就一个读初中的弟弟。因为没有户口,因而成了黑市人口,外星人口,我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敢做,连求生的平台和希望都没有了,不得不向县长您大声呼救!
  我父亲叫欧阳青天,居住在白马乡马蹄水村,因为天旱和村民争水吃而误伤人命,因为势力单薄而不得不跳崖自尽,那时的我仅仅6岁,一个刚刚上学的小姑娘,一个正需要骑在父亲脖子上玩耍寻求父爱的小姑娘呀!
  母亲是四川人,被人贩子卖到了马蹄水村。一个外乡人,一个身怀六甲的母亲,一个失去了丈夫和族人保护的母亲,面对强悍和凶恶的对手,面对“血债要用血来偿”的冤家,除了带着我、她6岁的女儿和肚子里挣扎的婴儿连夜逃命外,还有别的出路吗?还有别的求助吗?没有,肯定是没有的!后来的事实完全证明了这一点!
  母亲带着我们逃到了白马县城,以卖根粑凉粉为生。又因为“占道经营,流动摆摊”而被城管部门的人打伤,不治而死,留下我和弟弟欧阳童子相依为命了。
  少年丧父丧母,成为社会的孤儿,对于一般人来说是最痛苦的事情。但是,我们的痛苦比这还要剧烈千倍万倍,因为我们没有户口,没有生命的起源,没有一个人正正当当生活在地球上的资格!父亲在马蹄水村是单亲人家,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留下户籍资料;母亲在四川老家的亲人也因为食物中毒全部身亡,除了一片长满野草的坟墓,什么也没有留下来!您说,我们姐弟的生命从哪里起源?我们的户口到哪里寻根?我们有强大的祖国,却没有一个小小的居家!我们有五彩缤纷的世界,却没有一个证明身份的户口!
  没有户口,就没身份,就不能读书、工作、外出,也不能享受一个公民应该享受的权利,更不能在大街上体面地劳动、体面地求生。我卖根粑凉粉的摊子经常被人砸烂,也是一个很好的明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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