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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山之石——易中天再谈先秦诸子 思想全面升华

_3 易中天(当代)
  ■ 不是这个意思。劳动并不就是体力劳动,也包括脑力劳动。贡献也不是做同样的事情,也要有分工。分工在墨子那里叫做“分事”,即“分内之事”。比如君王的分事是搞政治,士人的分事是当助理,农民的分事是种庄稼,妇人的分事是做纺织。这些都是劳动,都是贡献,也都有理由、有资格得到报酬。但有一个原则——
  □ 什么原则?
  ■ 根据贡献大小来获得报酬,这就是“按劳分配原则”。也就是说,出力的得,不出力的不得,多出力的多得,少出力的少得。或者说,有贡献的得,没贡献的不得,贡献大的多得,贡献小的少得。如果像当时那样,占有社会资源和财富最多的,往往是出力最少的,甚至是不出力的,那就是不劳而获,取非所得,无故富贵。
  □ 第三条原则呢?
  ■ 第三,分配的原则既然是按劳取酬,那么,为了体现公平,社会也应该保证各行各业“各从事其所能”,让每个人的才能都得到充分的发挥。这就是“各尽所能原则”。而且,分工原则既然是各尽所能,分配原则既然是按劳取酬,那就应该为每个人都创造同等的机会,以便那些有能力的人为社会多作贡献,也多拿酬劳。
  □ 这就是第四条原则?
  ■ 对,机会均等原则。
  □ 怎样机会均等?
  ■ 有能力的上,没能力的下。墨子的原话,是“有能则举之,无能则下之”。墨子说,即便是地位卑贱的农民、工人、商贩(虽在农与工肆之人),只要有能力,也应该给他崇高的地位,叫做“高予之爵”;给他丰厚的报酬,叫做“重予之禄”;给他职务责任,叫做“任之以事”;给他实际权力,叫做“断予之令”。相反,即便是王公大人的骨肉之亲,没有能力也不能做官。总之,尊卑贵贱,都必须根据每个人的能力、表现和贡献进行调整,做到“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这就是机会均等,能上能下。
  □ 呵呵,这话怎么听着耳熟啊,不会是在讲“国企改革”吧?
  ■ 我在前面不是讲过了吗,墨子就是主张“国企改革”的,而且主要是改革人事制度和分配制度。按劳分配,多劳多得,是分配制度的改革。机会均等,能上能下,是人事制度的改革。或者说,自食其力,劳者得食,是基本原
伍 墨子的“国企改革”(2)
  则;按劳分配,多劳多得,是分配原则;各尽所能,知人善任,是分工原则;机会均等,能上能下,则是干部任命的原则。
  □ 真没想到,我们今天的改革内容,墨子在两千四百多年前就提出来了。
  ■ 所以说,墨子非常了不起。
  □ 这就是墨子“国企改革”的内容?
  ■ 是。这四条,都是改革的重点,但不是目的。
  □ 目的是什么?
  ■ 建立公平正义的新秩序,建设公平正义的新社会。所以,墨子不但要改革分配制度,解决“分配不公”的问题,还要改善人际关系,解决“弱肉强食”的问题。
兼爱,是彻底改革的“治本之策”(1)
  □ 请问,墨子有什么办法,能够解决这些问题呢?
  ■ 两个字——兼爱。
  □ 兼爱?
  ■ 对!这是墨子提出的“治本之策”。
  □ 为什么是“治本之策”?
  ■ 因为墨子认为,当时社会的问题,全都“以不相爱生”。不爱,国与国就相互侵略,家与家就相互掠夺,人与人就相互残害。这就是“国相攻,家相篡,人相贼”。同样,不爱,强势的就威胁弱势的,人多的就压迫人少的,富有的就欺负贫困的,高贵的就傲视卑贱的,聪明的就欺骗迟钝的。这就是“强执弱,众劫寡,富侮贫,贵傲贱,诈欺愚”。总之,当时社会的所有问题,包括“资产重组”、“弱肉强食”和“分配不公”,都因为“不相爱”。
  □ 所以,墨子的办法,就是对症下药,用“兼爱”来治“不爱”?
  ■ 正是。墨子说,诸侯相爱,就不战争;大夫相爱,就不掠夺;人与人相爱,就不残害。其中,最根本的,还是人与人的相爱。君臣相爱,就君惠臣忠;父子相爱,就父慈子孝;兄弟相爱,就融洽协调。如果“天下之人皆相爱”呢?那就“强不执弱,众不劫寡,富不侮贫,贵不傲贱,诈不欺愚”。不过,有一点得说清楚——
  □ 什么?
  ■ 这种人与人的相爱,必须是“兼爱”。
  □ 兼爱又有什么特别呢?
  ■ 兼爱,就是像爱自己一样爱别人。比方说,看待别人的国就像看待自己的国(视人之国若视其国),看待别人的家就像看待自己的家(视人之家若视其家),看待别人就像看待自己(视人之身若视其身)。这样一种爱,就叫“兼相爱”,也叫“兼爱”。
  □ 那又怎么样?
  ■ 墨子说,如果天下人都“兼相爱”,都把别人的家看做自己的家,还有谁会盗窃(谁窃)?都把别人的人看做自己的人,还有谁会残害(谁贼)?都把别人的家族看做自己的家族,还有谁会掠夺(谁乱)?都把别人的国家看做自己的国家,还有谁会进攻(谁攻)?同样,把自己看得和别人一样,又怎么会剥削和掠夺别人,怎么会分配不公?总而言之,只要“兼相爱”,就一定“天下治”。所以,兼爱,就是彻底改革的“治本之策”。
  □ 做得到吗?
  ■ 做得到呀!这又不是什么难事。墨子问,兼爱,有多难呢?有吃不饱饭那么难吗?有穿粗布衣服那么难吗?有冲锋陷阵出生入死那么难吗?可是就连这样“天下百姓之所皆难”的事,也能做到。想当年,楚灵王喜欢细腰,他的臣下就争着减肥,一天只吃一顿饭,饿得面黄肌瘦,扶着墙才能站起来。晋文公喜欢简朴,他的臣下就穿粗布衣,披母羊皮,戴厚帛冠,踏草鞋垫。越王勾践好勇,他的战士就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可见再难的事,只要上面喜欢,下面就有人去做。兼爱,有那么难吗?
  □ 对不起,不是这个意思。我问“做得到吗”,不是说技术和能力问题,而是说,大家愿意兼爱吗?
  ■ 讲清道理就愿意。
  □ 什么道理?
  ■ 兼爱对每个人都有好处。因为你爱别人,别人也会反过来爱你(爱人者,人必从而爱之);你帮助别人,别人也会反过来帮助你(利人者,人必从而利之)。这样利人利己、两全其美的事,怎么会做不到?反过来,如果你不爱别人,别人自然也不爱你;你不帮助别人,别人自然也不帮助你。这道理,难道还不简单吗?
  □ 有这么简单吗?
  ■ 墨子也知道大家不会马上就相信,因此他不但要讲道理,还要做实验。墨子说,假设有两个士人,一个是主张兼爱的,一个是反对兼爱的,那会怎么样呢?那个反对兼爱的就会说,我怎么可能把朋友看成自己,把朋友的父母看成自己的父母?因此,朋友饿了,他不给吃的;朋友冷了,他不给穿的;朋友病了,他不给治疗;朋友死了,他不给埋葬。那个主张兼爱的则会说,我当然要把朋友看成自己,把朋友的父母看成自己的父母。因此,朋友饿了,他给
兼爱,是彻底改革的“治本之策”(2)
  吃的;朋友冷了,他给穿的;朋友病了,他来服侍;朋友死了,他来埋葬。那么请问,一个人要出征或者要出差,临行之前,要托付自己的家庭、父母、老婆孩子,会去找谁呢?傻瓜都能做出判断。
  □ 而且,按照墨子的逻辑,那个帮助了别人的人,自己要出征或者要出差的时候,那个被他帮助了的人,也会反过来照顾他的家庭、父母、老婆孩子,是不是这样?
  ■ 是啊!所以“互爱”的结果,必然是“互利”。互利互爱,再加上前面说的“自食其力,按劳分配,各尽所能,机会均等”,就是墨子的“社会主义”。请大家说说,这样的理想,这样的主张,不好吗?
  □ 当然好,太好了。问题是,这样好的主张,咋就没人实行呢?
  ■ 因为统治者不赞成,老百姓也不愿意。
墨子一片好心,却是众叛亲离(1)
  □ 不对吧?墨子的主张,不是对大家都有好处吗?怎么都反对呢?
  ■ 很简单。墨子的方案,不是“自食其力,按劳分配,多劳多得”吗?那些不劳而获、无故富贵、吃祖宗饭的,岂不要饿肚子?墨子的主张,不是“各尽所能,机会均等,能上能下”吗?那些世袭的天子、诸侯、大夫,岂非十有八九得下台?
  □ 统治者不赞成,倒好理解。老百姓怎么也不愿意?
  ■ 因为按照墨子那一套去做,太苦了,太难了。我们知道,墨家学派有个特点,就是“以苦为乐”。苦到什么程度呢?按照《庄子·天下》的说法,是必须穿粗布衣服,穿草鞋木屐,整天干活,晚上也不休息,弄得小腿上没有粗毛,腿肚子上没有细毛(腓无胈,胫无毛),非如此不足以为“禹道”,不足以为“墨者”。
  □ 真是这样吗?《庄子》的说法,也不一定靠得住吧?
  ■ 那就看看墨家自己怎么说。墨子的大弟子禽滑釐(滑,音骨),追随老师三年,手上脚上都起了老茧,脸黑得像煤炭,做牛做马服侍先生,什么问题都不敢问。最后,就连墨子自己都看不下去,备酒设宴请他吃饭,禽滑釐这才说自己想学守城。这事可是《墨子·备梯》说的,不算别人诬蔑他们吧?
  □ 为什么必须这样?
  ■ 因为墨子有一个基本观点,就是人必须劳动,也只能劳动。劳动以外的任何事情,都是错误的。什么休闲啊,娱乐啊,上个网啊,看个电影啊,看看电视啊,都不行的。你看什么电视嘛!有这闲工夫,不会去编个筐子?看央视春晚,更不行!那种“大型综艺晚会”,是墨子最痛恨的。这样的生活,你说老百姓干吗?我看没谁愿意。
  □ 我也不愿意,太不近人情!
  ■ 实际上,墨家学说的问题之一就在这里。我们知道,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追求幸福,是人之常理。你违背这个常情常理,就行不通。
  □ 墨子难道反对人们追求幸福?
  ■ 不不不!墨子是主张追求幸福的,而且主张全人类的幸福。他的思想有一个总纲,叫做“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这十个字,在《墨子》一书中多处可见,贯彻始终。实际上,墨子不但主张,而且还许诺这种幸福。他告诉人们,只要实行他的改革方案,那就普天之下,都会幸福。
  □ 但实际上给大家的,却是苦日子?
  ■ 恐怕是这样。这就牵涉到对幸福的理解。在墨子看来,平等是最重要的,其次是廉洁。只要大家平等地过苦日子,那就是幸福了。如果像他这样,领导人带头过苦日子,芸芸众生就更应该欢欣鼓舞,感恩戴德。
  □ 恐怕他想错了。
  ■ 当然想错了。人民群众的愿望,是既要平等,也要过好日子。何况平等也不等于平均。平等的意义有两条,一是人格平等,二是机会均等。只要做到这两条,先富后富,多富少富,不是问题。有人曾经说,我不关心领导人一餐几菜几汤,我只关心我们普通老百姓,能不能也四菜一汤。这才是大实话,也才是天下人的愿望。
  □ 相反,像墨者那样,人人破衣烂衫,餐餐粗茶淡饭,天天劳动不止,还不准有任何娱乐活动,恐怕不是广大人民群众向往的生活。
  ■ 所以《庄子·天下》说,墨子这种主张,实在是“反天下之心”。反天下之心的结果,势必是“天下不堪”,没人受得了。因此,就算墨子自己能够实行(墨子独能任),却“奈天下何”!这样“离于天下”,违背人之常情常理的主义,能得到实行吗?肯定不能。
  □ 看来,墨子的“国企改革”,和我们今天做的事情,并不完全一样啊!
  ■ 当然并不完全一样,也不可能完全一样。在当时的条件下,要把所谓“公平”放在首位,恐怕也只能是大家一样地过苦日子。所以,我们不能苛求古人,不能责备墨子。实际上,直到今天,我们的经济学家,不还在为所谓“公平与效率”争论不休吗?今人都说不清的,怎么能要求古人就搞得掂
墨子一片好心,却是众叛亲离(2)
  呢?但是,我们仍然能够从中得出一些教训。
  □ 什么教训?
  ■ 那就是任何改革方案,都必须有可行性。所谓“可行”,还不仅是“可操作”。更重要的,是“合人情”。不能认为你作为改革者,作为领导人,怎么怎么样了,大家也得跟着怎么怎么样。是的,你辛苦,你廉洁,你克己奉公,你以身作则,我们会尊敬你,但未必会照着做。毕竟,我们不是导师,不是领袖,不是圣人。我们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就想能够过个好日子,我们为什么要像你一样“以苦为乐”呢?
  □ 于是,墨子一片好心的结果,便只能是众叛亲离?
  ■ 大约是吧!不过,墨家学说的问题,还不仅仅如此。正如我在前面所说,他们的办法不但最不管用,也最用不得。
  □ 为什么最用不得?
  ■ 原因也很多。不过,我建议你先听听孟子怎么说。
陆 爱,有没有商量(1)
  墨家是“爱你没商量”,儒家是“爱你有商量”
  □ 我们现在不是要讨论墨子的问题吗?为什么要听孟子的呢?孟子就一定对吗?
  ■ 不是这个意思,我没说孟子就一定对。不过,要弄清楚一个人哪些地方不对,或者哪些地方不妥当、不周全、有问题,最好听听反对派怎么说。反对派的意见,虽然未必就正确,但一般都能说到点子上。这么说吧,反对派自己的主张,没准根本就行不通;他们对别人的批评,却常常能够击中要害,甚至一针见血。
  □ 为什么?
  ■ 也有三个原因。第一,批评别人,通常比批评自己容易,这叫“别人的脑袋好摇”。第二,既然是反对派,立场固然相反,方法也往往不同。这就容易发现问题。第三,反对派为了战胜对方,就必须研究对方。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嘛!所以,真正的反对派,有水平的反对派,常常比我们自己还了解我们。当然,我说的是真正的反对派,有水平的反对派,靠“假新闻”混饭吃的不算,一知半解信口开河强词夺理,“为反对而反对”的也不算。
  □ 孟子是真正的反对派吗?
  ■ 是。正如墨子是批孔第一人,孟子也是批墨第一人。而且,孟子的火气还很大,火力还很重,甚至大骂墨子“是禽兽也”。
  □ 孟子为什么这样恨墨子?
  ■ 当然因为墨家是儒家的大敌。我们知道,自从孔子出来发表“救市主张”,并且游说诸侯,招收学生,儒家学派就创立了。孔子的主张虽然没人采纳,儒家的影响却很大,可谓独步一时。后来,出了两个人,一个是墨翟,也就是墨子,还有一个是杨朱。
  □ 杨朱是什么人?
  ■ 就是主张“一毛不拔”的,我们以后再说(请参看《一毛不拔救天下》)。这两个人,一左一右唱反调,影响巨大。用孟子的话说,就是“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思想舆论不是赞成杨朱,就是赞成墨翟,这对儒家的威胁太大了。
  □ 那也不必骂人家是禽兽呀?
  ■ 倒也不完全是骂人,而是在孟子看来,如果实行墨子的主张,人就会变成动物。
  □ 兼爱会使人变成动物?人与人相亲相爱,怎么就变成动物了呢?再说了,孔子自己,不也是主张用“爱”来“救市”吗?真不可思议!
  ■ 不可思议的事情多了。比方说,就人格和个性而言,孟子更接近的是墨子,而不是孔子。这一点,我在《先秦诸子百家争鸣》一书中有详细比较。大体上说,孔子的个性是“温文尔雅,温柔敦厚”,墨子和孟子则是“侠肝义胆,古道热肠”。他们两个,是先秦诸子中最“热”的,也都行侠仗义,反战爱民。
  □ 可以举例说明吗?
  ■ 可以。比方说,墨子曾经愤怒地质问,杀一个人就该判死罪,发动侵略战争,攻打别的国家,大规模地屠杀人民,该判多少重罪?这个问题,孟子就回答了。
  □ 孟子怎么回答?
  ■ 死刑都不能赎他们的罪(罪不容于死)!所有的好战分子、战争狂人,都应该判处极刑,叫“善战者服上刑”。请大家看看,这像不像墨子?又比方说,他们都主张改革人事制度,只不过孟子的说法叫“尊贤使能”,墨子的说法叫“尚贤事能”,意思都一样嘛!
  □ 他们也都主张爱,对吧?
  ■ 对,而且说法非常相似。墨子的主张,是“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身若视其身”;孟子的主张,则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请大家看看,这两种说法像不像?实在太像了,简直就如出一辙。
  □ 那他们怎么又弄得水火不相容?
  ■ 说来好笑,他们的分歧之一,竟然只是“爱有没有商量”。墨子认为“没商量”,孟子认为“有商量”,而且必须“商量”。
  □ 这又是什么意思?
  ■ 墨子认为,爱,是无私的。既然“无私”,就不分彼此,不分你我,也不分亲疏贵贱、民族种族,统统一
陆 爱,有没有商量(2)
  样地爱。这样一种没有等级和差别的爱,就叫“兼爱”,类似于今天我们说的“博爱”。既然统统一样地爱,当然“爱你没商量”。
  □ 孟子反对这个意见?
  ■ 反对。孟子说,爱是有等级、有差别的。一个君子,最爱的应该是“双亲”,其次是“民众”,再次是“万物”。君子对于万物,只需要爱惜,不需要仁德。对于民众,只需要仁德,不需要亲爱。亲爱只能给亲人,而且首先给父母,然后再推而广之,以及人之老,以及人之幼。这就叫“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在这里,越亲近,爱得就越深、越多;越是疏远,则爱得越浅、越少。这就叫“爱有差等”。这样一种有差别、有等级、有商量的爱,就是“仁爱”。这就是儒家的主张。
  □ 儒家讲“仁爱”,墨家讲“兼爱”;儒家“有商量”,墨家“没商量”?
  ■ 简单地说,就是这样。
  □ 为此,儒墨两家就吵起来了?
  ■ 还吵得不可开交。
墨子虽然漏洞多多,却是一脚踩痛了儒家的鸡眼(1)
  □ 儒墨两家怎么争论呢?
  ■ 当然是墨子先批判儒家。比方说,《墨子》的《耕柱》篇,就记录了墨子与一个儒家之徒的辩论。这个儒家之徒,就是前面说过的巫马子。他对墨子说,我和先生不一样。我可不能兼爱,不能对所有的人,都没有差别没有商量地爱。我爱邻国,肯定超过爱远国;爱本国,肯定超过爱邻国;爱老乡,肯定超过爱国民;爱族人,肯定超过爱老乡;爱双亲,肯定超过爱族人;爱自己,肯定超过爱双亲(爱我身于吾亲)。为什么呢?越近就越亲,越亲就越爱嘛!别人打我,我会疼;打别人,我不疼。我为什么不救助自己,却要去管别人的痛痒?所以我只可能损人利己(杀彼以我),不可能舍己为人(杀我以利)。
  □ 墨子怎么说?
  ■ 墨子问他,先生的主张,是准备藏在心里呢,还是打算告诉别人?
  □ 巫马子怎么回答?
  ■ 巫马子说,为什么要藏起来?当然告诉别人。墨子说,那好,那你就死定了。
  □ 为什么?
  ■ 因为按照墨子的逻辑,巫马子的主义宣布以后,人们的态度无非两种,一是赞成,二是反对。是不是?
  □ 不一定吧?也可能既不赞成也不反对。
  ■ 没错!这正是墨子逻辑的一个漏洞。不过我们姑且放过它,且看墨子如何推理。
  □ 行。墨子往下怎么推理?
  ■ 墨子说,赞成的人会怎么样呢?会实践你的主张。你主张损人利己是不是?那好,他就照你说的做,也损人利己。而且,就杀你,利他自己。
  □ 这个推理成立。因为对于其他人来说,巫马子就是“别人”。
  ■ 所以墨子对巫马子说,有一个人赞成你的主义,就有一个人来杀你;十个人赞成,十个人来杀;如果天下人都赞成,天下人都会杀你。损人利己的结果,岂非自取灭亡?
  □ 这个推理好!损人利己的问题,恐怕正在这里。你损人利己,别人也损人利己,最后是大家都受损,包括主张和实行损人利己的人自己。所以,损人利己,是绝对不能提倡的。它对社会,对大家,对每个人都不利,都是损害和祸害。但是,我们并不能因此就认为巫马子死定了,不是还有反对他主张的人吗?
  ■ 是的。反对的人又会怎么样呢?墨子说,他们会认为你妖言惑众,也要杀你。所以,有一个人反对你,就有一个人来杀你;有十个人反对,就有十个人来杀;天下人都反对,天下人都来杀。赞成的人也杀你,反对的人也杀你,想想看,你巫马子是不是死定了?
  □ 不能这么说吧?
  ■ 为什么不能?
  □ 主张损人利己虽然不对,也不能就治人家的死罪呀!再说了,巫马子是把他的主张说出来了,这才被人追杀。如果他不说只做呢?要知道,咬人的狗不叫,会叫的不咬人。那些真正损人利己的家伙,几乎从来就是只做不说的。巫马子,充其量不过是“会叫的狗”。他也就是说说而已,未必真干。你把他杀了,岂非制造冤案?
  ■ 这也正是墨子的问题,他总是喜欢把话说死,说绝,结果往往留下漏洞。
  □ 还有什么漏洞?
  ■ 墨子为了证明无差别、没商量的“兼爱”是对的,有差别、有商量的“仁爱”是错的,设定了两个概念,一个叫“兼”,一个叫“别”。兼,就是人与人无差别。别,则是有差别。由此,墨子逻辑地得出结论——兼则爱,别则恨。不兼则不爱,是爱就没商量。
  □ 这个结论又是怎么推出来的?
  ■ 墨子问,现在天下这么乱,坏事这么多,是什么原因?是因为这些人爱别人、帮别人,还是因为他们恨别人、害别人?相信大家都会说,是因为恨,是因为害。那么,这些恨别人、害别人的人,是把别人看得和自己一样呢,还是认为有差别呢?肯定是有差别。可见主张“别”,就会恨。恨,就会害别人,天下也就会大乱。相反,天下太平的时候,谁都不欺负谁,谁都不伤害谁,谁都不压迫谁,是什么原因?
墨子虽然漏洞多多,却是一脚踩痛了儒家的鸡眼(2)
  相信大家都会说,是因为爱,是因为帮。为什么爱?为什么帮?因为把别人看得和自己一样,没有差别。所以,有差别的“仁爱”是错的,无差别的“兼爱”是对的。
  □ 不见得吧?害人并不一定因为恨。比如小偷去偷东西,是因为恨那些物主吗?恐怕多半不是。同样,国与国相互战争,家与家相互掠夺,人与人相互残害,我看也不是因为恨,而是“资产重组”的“利”所使然吧?
  ■ 对!损人一般都是为了利己,跟承认差别没有必然联系。
  □ 而且,主张无差别,也不一定就彼此相爱;主张有差别,也不一定就相互仇恨。他们也可以不恨不爱、不闻不问,老死不相往来嘛!
  ■ 哈,这正是道家的主张,我们以后再说吧!
  □ 显然,兼则爱,别则恨,治乱因于兼别,是说不通的。墨子的逻辑,确实有问题。
  ■ 但是,他和巫马子的辩论,却是一脚踩痛了儒家的鸡眼。
除非掉进井里,还得爱有商量(1)
  □ 墨子怎么就踩痛了儒家的鸡眼呢?
  ■ 要害就在巫马子的话——我爱自己,肯定超过爱父母。
  □ 不大可能吧?巫马子不是儒家之徒吗,怎么会说这样有违“孝道”的话?
  ■ 所以冯友兰先生推测,这“大概是墨家对儒家的夸张之词”。
  □ 我看也是墨家编出来的。
  ■ 问题是,不管有没有巫马子这个人,也不论他说了什么,“爱我身于吾亲”这句话,都可以逻辑地推导出来。因为按照儒家的理论,爱是因为亲,亲是因为近。越近就越亲,越亲就越爱。如此说来,最多的爱,岂非该给自己?凭什么爱父母就该超过爱自己,也超过爱一切人呢?又凭什么对父亲的爱,要超过母亲?还有,君主跟我们,既不亲,也不近,凭什么要给他最多的爱?这可没道理。
  □ 那儒家怎么答辩?
  ■ 没有答辩。孟子只是说,不这样,就不是人。在孟子那里,“不是人”的思想家有两个,一个是主张“兼爱天下”的墨子,一个是主张“一毛不拔”的杨朱。
  □ 孟子怎么骂他们?
  ■ 孟子说,杨朱主张为我,这是“无君”;墨子主张兼爱,这是“无父”。“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必须坚决反击。其中,就包括讲清楚为什么仁爱是对的,兼爱是错的。
  □ 孟子怎么讲?
  ■ 辩论。墨子跟儒家之徒辩,孟子就跟墨家信徒辩。跟孟子辩论的这个墨家信徒,名叫夷之。不过这次辩论,双方没有见面,是托人带话。夷之说,你们儒家不是一再讲,古代的圣人爱护民众就像爱护婴儿吗?可见“爱无差等”。
  □ 这话什么意思?
  ■ 因为婴儿都是一样的。爱民如子,就是把民众看得和自己的孩子一样,看成一样的人,这难道不是“爱无差等”,不是“兼爱”吗?
  □ 孟子怎么答辩?
  ■ 孟子说,墨家不过是钻了一个空子。比方说,一个婴儿在地上爬,眼看就要掉到井里去了,任何人都会上前去救。墨家以为,这就证明了“爱无差等”,证明了人人都有兼爱之心,其实不是的。
  □ 那是什么?
  ■ 是“恻隐之心”。恻隐之心是人人都有的“天性”。只要是人,就会有恻隐之心(请参看《相信无尽的力量》)。因此,只要是人,就不会见死不救。这个时候,处于危险之中的婴儿是谁家的孩子,已经不重要了。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还考虑人与人的差别。
  □ 人与人的差别既然是可以不考虑的,为什么还要主张有差别的爱呢?
  ■ 因为在儒家看来,没有差别,就没有礼义,没有廉耻。比方说,男人和女人,要不要有差别?孟子就认为要。不讲男女之别,那就是禽兽。正因为男女有别,这才必须“授受不亲”。但是,如果嫂子掉进水里了,请问拉不拉她?
  □ 当然要拉。
  ■ 孟子也认为要拉。孟子说,嫂子掉进水里了还不赶快拉一把,那就是畜生(嫂溺不援,是豺狼也)。但是,你能够因为救了嫂子,就说爱嫂子和爱老婆一样吗?你能够因为这回拉了嫂子一把,就从此天天和嫂子牵手,亲密无间吗?
  □ 哈哈!不能。
  ■ 所以,嫂溺而援之以手,不是“兼爱”,而是“恻隐之心”。也所以,孟子只会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绝对不会说“妻吾妻以及人之妻”。
  □ 但是,别人的老婆掉进水里了,还是得赶紧拉一把?
  ■ 对!这就是儒家所谓“经”与“权”。经,就是经常,也就是原则。权,就是权宜,也就是变通。比方说,原则上必须“男女授受不亲”,但在特殊情况下,该拉还得拉一把。这就叫“既有原则性,又有灵活性”。这就是儒家的主张。
  □ 也就是说,在通常的情况下,还是爱有商量?
  ■ 是的,除非所有人都掉进了井里,这当然并不可能。所以,儒家认为,在通常的情况下,还是要讲有差别的“仁爱”。更何况,在孟子看来,爱有商量,不但是礼义廉耻,也是人之
除非掉进井里,还得爱有商量(2)
  常情。孟子说,墨家的那位信徒夷之,当真相信爱邻居的孩子,能够和爱哥哥的孩子一样吗?不可能吧?
  □ 换句话说,兼爱没有可能性?
  ■ 墨子认为有可能,孟子认为没可能。所以,这场争论结束不了,还会引发新的争论。
柒 走东门,进西屋;打左灯,向右转(1)
  以利说义,正是墨家高明深刻的地方
  □ 兼爱能不能实行,是大问题吗?
  ■ 是。事实上,伦理学的核心问题,就是道德的“如何可能”和“怎样可能”。任何道德,倘若没有可能性,也就没有任何意义。更何况,“兼爱”是要用来“救市”的。如果不能实行,岂非白说?
  □ 但在孟子看来,兼爱根本就不可能?
  ■ 是啊!对所有人、一切人,都一模一样地爱,怎么可能呢?任何人,爱自己的孩子,总比爱兄弟的孩子要多一些;爱兄弟的孩子,也总是比爱邻居的孩子要多一些。这是每个人的经验就可以证明的,根本就不需要讨论嘛!能够做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就很不错了。所以,还是以“亲亲之爱”为出发点的仁爱靠得住。
  □ 道德主张,一定要靠得住吗?
  ■ 当然。请问,道德是什么?是人与人之间行为的规范。如果靠不住,怎么规范?这就必须建立在人性的基础上,也必须讲人之常情。不讲常理、常情、常识,就没有基础,不能实行。如果强制推行,只能造就伪善。所以孟子有道理。
  □ 这么说,墨子是没有道理的?
  ■ 墨子也有道理。孟子有道理,是因为抓住了道德的可能性。墨子有道理,则在于抓住了道德的超越性。比方说,肚子饿了要吃东西,这是人人都做得到的。但只有再穷再饿,也不取不义之财,不吃嗟来之食,才是道德。同样,在墨子看来,亲爱自己的亲人,这是人人都能做到的。因此这不是“道德”,而是“本能”。相反,只有打破了人与人之间的界限,超越了人人都能做到的“亲亲之爱”,实现普天之下人人平等的“博大之爱”——兼爱,才真正达到了道德的境界。这就是墨子的道理。
  □ 墨子讲超越性,你说有道理;孟子讲可能性,你说很正确。那我们到底听谁的?
  ■ 都要听。最好是理想讲兼爱,现实讲仁爱,以兼爱导仁爱,以仁爱行兼爱。这或许是个办法。但应该承认,兼爱是比较困难的。
  □ 那么,墨子又打算怎样来实行兼爱呢?
  ■ 首先是和大家算账。墨子说,现在有人反对兼爱,是因为“不识其利”,也就是认为行兼爱会吃亏。其实不然。兼爱不但不吃亏,还有红利。
  □ 为什么呢?
  ■ 因为你爱别人,别人也会爱你(爱人者,人必从而爱之);你帮别人,别人也会帮你(利人者,人必从而利之)。这怎么会是吃亏?相反,你恨别人,别人也会恨你(恶人者,人必从而恶之);你害别人,别人也会害你(害人者,人必从而害之)。这才真是亏大发了。所以,“兼相爱”是对的,“别相恶”是错的,因为前者有好处,后者害自己。
  □ 这个道理你前面讲过了。
  ■ 但是讲得还不够。实际上,这是非常重要的思想,也是非常宝贵的思想。
  □ 为什么重要?
  ■ 因为在中国思想史上第一次提出了“双赢”的观念。现在,讲“双赢”已经不稀罕了。人与人,国与国,企业与企业,大家都开始讲“双赢”。但在以前,是不怎么讲的。传统社会中的中国人往往认为,有赢就有输。你赢了,我就输了,怎么可能“双赢”?所以,很多人更喜欢讲的,是你死我活,成王败寇,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
  □ 这是受谁的影响?
  ■ 法家,尤其是韩非。法家的哲学,就是“斗争的哲学”;韩非的方法论,就是“矛盾对立双方的斗争”。这个后面还会说到。
  □ 墨子的这个思想,又为什么宝贵呢?
  ■ 因为第一次把道德和功利统一起来了。过去我们总是认为,道德和功利是尖锐对立、泾渭分明的。比方说,见义勇为,就是不计利害;见利忘义,就是不讲道德。因此,讲功利,就一定是不讲道德;讲道德,就一定不能讲功利。
  □ 难道不是这样吗?
  ■ 不完全是。不可否认,道德确实具有超功利性,也必须具有超功利性。因此,舍
柒 走东门,进西屋;打左灯,向右转(2)
  己救人高尚,损人利己缺德。但是请问,损人利己,损的是别人的什么?利嘛!舍己救人,舍的又是自己的什么?还是利。显然,如果别人没有利,就谈不上“损”。如果别人的利是不受保护的,就没有什么“损不得”。同样,如果自己没有利,或者这利益原本可有可无,舍他一下,也就没什么了不起。可见道德的前提,是承认每个人的“利”。道德的目的,归根结底也是为了保证每个人的合法权益不受侵犯,不受损失。利之所在,岂非德之本源?
  □ 这样说,好像也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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