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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条旗下的茶叶蛋

_4 方柏林(现代)
面对一只给狗粮不吃的狗,和一只吃狗粮的猫,我怎么做,才能够心安理得呢?说起用处,两个动物都没有什么。巴掌大的吉娃娃,没办法看家护院。家里暂时也没看到过老鼠,也不要猫来抓。它们都是普通的狗猫,不是杰出人才类别。
但是,当我打开门,抓了一把狗粮给猫去吃的时候,小狗也跟着猫,吃起原本买给它的狗粮了。世界上的很多东西,只有他人来抢的时候,你才会珍惜。这就是没小三的时候老公是根草,有了小三之后他被当成宝的原因所在。
多了一只野猫,没料到过了几天之后,这只野猫又引来了第二只野猫。这只野猫是黑白两色的花脸,也不知什么道上的。
后来我发现,我们这个城市一向野猫肆虐。我校的球队,名字就叫Wildcats。校园里就有大批量野猫。它们藏在学校各种各样的涵洞里。学生们出于爱心,从食堂出来的时候,有时会带些吃的出来,扔在洞口。这使得学校成了喵星族乐园。前日,我在推特上看到一个学生抱怨,说一只母猫,跑到他的卡车车厢里生了四只小猫。他到处打听,这事该找谁解决去?没谁解决,除非是面临猫口爆炸,学校突然决定设立野猫计生办。目前,我家后院和工具棚,已经沦为野猫的殖民地。晚上它们在里面干架,叫春,还设法解决自己的性生活问题。人家过几年满园桃李芬芳,我家恐怕会是野猫成群。这一切,不过是当初为了让小孩高兴。朋友们,当孩子们找你要什么东西的时候,你要记住: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会飞的火鸡
美国人烟稀少,非但人与人竞争没有那么激烈,动物都比国内动物傻一些,不怎么怕人。小松鼠,到处都是,春去花还在,人来鼠不惊。我们学校的池塘里有群鸭子,但是附近光秃秃的,不适合生儿育女。前年,一个鸭妈妈鸭母三迁,选了个非常好的地点——找到我们图书馆门口一棵柏树下,做窝,孵蛋,面对南来北往的学生客。后来小鸭子孵出来,鸭妈妈率领一众子女,回池塘去了。恰巧图书馆员克里斯的太太推着童车经过,为了防止鸭子在路上被车压着,于是童车开道,一路护送,人妈人孩,跟着鸭妈鸭崽,倒也是动人的一景。
我们附近有群野火鸡,最近成了社区常客。这群火鸡是我市名流,一说附近很多人都知道。野火鸡们感恩节之前不知藏在了哪里,节后出现了,神气得很,仿佛刚从感恩节大餐里被特赦了一般。我第一次看到是送小孩上学的时候。火鸡把左边的整条车道都给占据了,对面来的车辆无可奈何,一个个停下来等着,按喇叭。这些呆鸡根本不予理睬。此后连续数日,它们在学校门口草地上吃草。
接着,它们开始出现在我们小区了,一家一家的草坪上开始有组织有纪律地扫荡。那神态整个一旁若无人的样子,仿佛我们小区的产权已经转归了它们所有。我开车匆匆经过,看到了总要慢下来,想想这些长了翅膀的游牧民族,又不种,又不收,也不知道明天在哪里,照样活得悠闲自得,我不由肃然起敬,圣灵充满。
但是火鸡的存在,小区的狗不干了。这些狗心里想:哼,这是我的地盘,爷不让你来,你们就别来;听别的狗说,你们这些野火鸡咬起来也不怎么好吃,野味太大,我还是喜欢吃沃尔玛买回来的狗粮。于是狗们就商量好了,要采取一些行动。
昨天我放假在家里,突闻一阵狂吠,又听到呱啦啦的叫声,然后是“停住”、“回去”这样的人声。儿子跑去一看,说是所有散了绳的狗都在追火鸡,火鸡四处乱窜,所谓鸡飞狗跳的盛况,活生生出现在我的眼前。人说美国是好山好水好寂寞,野禽、家畜和人类在一起,如此的喧哗和骚动,我还真没见过。于是我也统帅着我的儿子,抄起我的iPhone赶过去,共襄盛举。
但此时火鸡已经被赶到了我们屋后,我们于是从后门篱笆出去,可惜我忘记了篱笆门上锁的密码,试了好多次才打开,冲出去一看,火鸡居然有的上了树,有的上了房顶,狗们已经被主人一一牵回,仍不肯罢休,有的狗前爪搭在篱笆桩上,仍狂吠不已。谁知道是在恐吓火鸡私闯它们的地皮,还是为自己在篱笆后面的郁闷日子而怀疑狗生?
而那群火鸡发现局面已经得到控制,遂俯冲下来,其状颇似老鹰。下来后,它们又聚集到一户人家的草坪上,啄将起来。仍旧是那样的逍遥而悠闲,让人好生羡慕。羡慕完了我又纳闷,作为一个高等哺乳类动物,我怎么羡慕起火鸡来了?
笼中鸟
回到家,看起了《日瓦戈医生》,看日瓦戈医生在莱拉和冬妮娅之间挣扎。这部电影我看过很多遍,印象深刻。俄罗斯三弦琴的配乐,让人透过现实,走入人生新的境界。这个过程颇为奇特,纯属艺术的神奇:日瓦戈医生是一个无助的知识分子,被时代的潮流冲刷得东倒西歪,如若浮萍。按今人标准,他是一个不得意的人,但他历经劫难,却仍然热爱生活,理想主义的色彩一点没丢,他身上有那种被称作“人类精神”的东西。每当我生活失意和苦闷的时候,我就找来这部电影看一看。它让我的心灵苏醒,千万部励志的影片,也不及这一部彷徨的浪漫史诗。
看完电影,忽听屋外哗啦有声。起身朝窗外看,是一只鹦鹉,用嘴不断拨拉着笼子的门。这只鹦鹉是一只母鹦鹉,天蓝色羽毛,夹杂着白色,所以孩子们给它命名为“蓝天白云”。另外一只鹦鹉,是绿色的,名叫“翡翠”。
蓝天白云不间断地用嘴巴推着笼子门,每次都能移动一点。那小小的鸟脑子显然不够使,由于用力方向不对,看样子永远也打不开。只是它不停在努力着,如同西西弗斯推石头上山。不过谁知道呢?或许,在没有希望的日子里,做这种无用功,便是唯一的生活方式。
我知道蓝天白云为什么试图打开门。几个星期以前,我在喂食的时候,门忘了关,蓝天白云飞了出去,在客厅、厨房里乱飞,我和两个孩子在家一起抓,终于给抓了回来。回笼子后,蓝天白云激动地跟翡翠叫着。我没有专门学过鸟语,不过粗略地理解,它的话大概和自在的飞翔有关。
时近春末,若没有龙卷风的侵扰,这里春光浪漫。我经常把鸟笼子提到院子里。院子里有紫色的鸢尾,白色的芙蓉,还有一株色彩瑰丽的玫瑰,在慢动作绽放。知更鸟成天在枝头叫唤。小鱼池上方斜着一棵山茱萸。枝杈上总栖息着两只红雀,看着锦鲤,沉思着“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之类的话题。新的竹笋在拔节,老竹子在长新叶子,林子里一片青翠。地上的枯叶里,有黑鸟在地上扒拉着,同时在发出各种评论。这个杂乱但生机无限的小院子,便是一个小小的生物圈。动物界的戏剧在上演,生命在循环。
在这喧嚣和骚动的春天,一只曾经出笼的鸟儿,让它们重新困在笼子里,是一件颇为残忍的事。不知这么想究竟有多虚伪,但我总觉得鸟是单纯的,没有那些背叛、欺诈和贪婪,不似人类。有人说过:“我和人类打交道越多,我就越喜欢狗。”想想也颇能理解。
孩子们回家后,我告诉他们,把蓝天白云放掉吧。为什么由着它这么艰难地试图越狱呢?孩子们被我说动,决计把笼子打开放生。我把这善行交给了他们,自己回去午休。但是一会儿他们回来说,翡翠飞走了,蓝天白云还在。
这真是奇怪,该飞的没飞,不该飞的飞了。孩子们说,鸟飞篱笆上了,到邻居那边了。我走出院子,绕到邻居家屋后,没有看到小鸟,但是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院子中的蓝天白云也在叫,两相呼应。循着声音,我在后面小水沟边的林子里找着。这么做有些荒唐,也有一些机械,只不过我得把阴差阳错的结果,用什么办法给纠正过来。暂时的想法,是想给抓回来,或许再试一次,让想离开的离开,让想留的留下。笼子外的生活,不是所有的鸟儿都能适应,最好还是让有些经验的鸟儿飞出去。
不一会儿,翡翠飞到了靠近我们院子的一棵山胡桃树上。山胡桃树和一棵雪松挨着。我端来梯子,爬上雪松,顺着梯档一样的树桠,快跑到树梢。我看到浓密的树叶中间有一个很大的鸟窝。这时候我的衣服被一棵死树杈钩住了。我的一只脚悬空。小时候我特喜欢爬树,但是如今已经不再是个顽童。假如我从这树上跌落下来,有个三长两短,没有人会知道这是为什么,这可能是最为诡异的死亡。于是我爬了下来。找了根长竹竿,想把翡翠赶过去,但是显然不能成功。翡翠在枝头叫了叫,它的伙伴蓝天白云在呼应着。
一会儿,那浓密的树冠里,我看不见翡翠了,但是见有一侧树叶在动。等了好久,才看出是一只知更鸟,在吃虫子。
我这时候突然想起,翡翠刚才是和蓝天白云道别,然后就走了。蓝天白云试图打开笼子,是要让未曾尝过自由飞翔滋味的同伴去飞,宁可自己留下来。或许这只是我的猜测,或许这只是一种心理投射。这些年在美国,一路走得很不容易。好多事情非常无奈。人生有时候好比一个大鸟笼,外面风光无限,你在生活的笼子里无枝可依。
翡翠飞走了,我又为蓝天白云悲哀起来。那鸟或许还会回来,或许永远不再回来。不知道结果怎样,透过蓝天白云在笼子里忧伤地鸣叫,《日瓦戈医生》中那三弦琴的音乐,又在耳畔响起。
美国鸭
学期中间的一个中午,我去食堂吃饭。路上遇到一位老师,问我:“你从哪里来?”
我问他这是不是一个哲学问题。这老师平常话不多,一句就是一句,也没什么上下文,每次都让我揣测一番。
他说不是,问我是不是中国人。美国人分不清亚洲人谁是谁。
我说是。
他又问:“听说中国人喜欢吃鸭蛋?”
我又想,这是教育问题、文化问题,还是政治问题?前一段时间看CNN上有过介绍,说美国人觉得最恶心的食品中,居首位的是用鸭蛋做出来的皮蛋。
他告诉我,他家有一些鸭蛋,问我要不要。他说他们不吃鸭蛋,也不知道怎么吃。我说要。然后过了几天,他就带给我一打鸭蛋,我给腌了。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我去科学楼,路上又遇到他。他又问:“你往哪里去?”
我说你的问题怎么老是这么意味深长,大家笑了一笑,然后他问那一打鸭蛋我吃了没有,味道怎样,我说不知道,腌了,还没吃。他问怎么腌,他说从来没听说鸭蛋还可以腌。我于是兴致勃勃地告诉他腌制鸭蛋的过程:开水烧开,放五香八角和盐,把鸭蛋放进去,最好事先在烧酒里滚一滚,然后这么浸泡着,若干天后食用。他觉得这很简单,就走了。
鸭蛋腌了十几天后,我吃了一个,还没入味。于是没再管它们。
其时已是五月,我回国了一趟,参加赛珍珠研讨会,并去南京和杭州签售《知识不是力量》一书。
等我十几天之后回来,再吃鸭蛋,发现味道已经全部进去了。这真是好消息,我们已经在异国他乡,自主研发咸鸭蛋了。
但此后,这位老师再也没卖鸭蛋给我,估计是从我这里拿走中国腌制鸭蛋的尖端技术之后,自产自销去了。这真是知识产权的巨大损失啊!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回国之前,我也收到从事学生工作的艾米发给所有员工的信——我们这是个私立的小学校,像一个亲密的大家庭一样,谁家丈夫得前列腺炎了,谁家老婆的大表姐得癌了,我们都知道,这些来信是要大家为之祈祷。艾米的信就是这样的诸多信件之一——问大家想不想要鸭子。有一户人家,要送出一些鸭子,让一个友善的家庭去“领养”。
我对镜子一看,发现自己很友善,符合条件。另外,我早想着要养鸭或者养鸡。不过在这里养鸭或者养鸡,和我们当年养鸭养鸡又是两码事。这里的鸭子,不是产蛋机器,而更多是一种观赏动物。
俄克拉荷马地广人稀,公园、湖泊里鸭子都很多。我们学校的池塘里也有野鸭子,还跑到图书馆大柏树下做窝,抚养下一代。孵出小鸭子后,带着小鸭子,一路回到池塘,路上被图书馆员克里斯的夫人看到。克里斯夫人用童车推着自己的孩子,看到鸭妈妈带着鸭宝宝回池塘,途经图书馆前小停车场和圣经学院前大停车场,一路凶多吉少,顿时母性大发,掉转童车方向,把鸭子一路护送到池塘。
在很多池塘里,都有这种浪漫栖居的鸭子。惭愧的是,作为一个老中,看到鸭子,总摆脱不了鸭蛋的联想。我一博友说过:有中国留学生刚到加拿大,把公园池塘里的鸭子逮回家杀了,鸭毛丢垃圾桶里,被清洁工看见,控告,留学生被抓了,到监狱里关了几天,回头感慨,说监狱条件比他刚离开的大学宿舍好。
不过收到艾米信的第二天我要回国。我问她是现在我过来把鸭子领回家呢,还是等我回来再说。她说现在鸭子也还小,还得在什么孵化灯下看着,等我回来再说也好。我想美国的鸭子真是娇贵,还要孵化灯。
于是我就回国了。在南京签售之后,我回到老家。
我们老家,是桐城禽类养殖基地,有很多鸭棚子,还生产皮蛋、咸蛋等。我的亲戚和老师中都有养鸭的大户。假如我把两只鸭子一公一母捉回家,我让它们面朝屋后的竹林、小溪,春暖花开,快速生长,长大了,就生下了鸭蛋。我要借助我老家的雄厚技术力量,了解鸭子怎么孵化,然后我让鸭子把鸭蛋孵出来,变成一共七八只鸭子,甚至十二三只。然后它们又开始下蛋,我再让它们孵化,然后再下蛋,再孵化,再下蛋,再孵化,再下蛋,再孵化。不久,我屋后的树林里,满山遍野跑的都是鸭子。我每天早晨起来,在林中漫步,遐想,然后一路捡鸭蛋。
我的后院,以前总想种点菜,但是不成功,我想养个别鸭子总是可以吧。菜是由于阳光不足,总是长不起来。今年更惨。我种了西红柿和辣椒,一颗果实都没有,还被冰雹砸完了。上周,我们夫妻的一次争吵中,天降烈怒,突然下起冰雹。这冰雹大珠小珠落玉盘,十面埋伏,砸向我们屋顶。后来发现屋顶没事,几棵苗条的菜全给砸死了。吵架是寻常事,我们家神奇的一点是,一吵架,天气非常配合,给的都是壮丽恢宏极有悲剧气息的背景,要不电闪雷鸣,要不龙卷风呼啸,要不飞雪连天,还有一次事后发生了四级地震。我都不知道我们是不是不小心打通了人世间和自然界的任督二脉。当时的场景,原封不动拍下来,随便配上点什么音乐,做成电影,我作为一个悲剧英雄,拿个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奖,对方辩友拿个最佳女主角奖,都不费吹灰之力。
可是,如果养了太多的鸭子,生活一地鸭毛,那我最多只能回国拿金鸡奖。我又对自己生出一些不屑来,觉得这是不爱惜环境,成天想着吃的。都这么搞,再好的环境也经不住折腾。还是留一方净土吧。据说冰岛人都不肯把岛屿卖给我们这些人。
说实在的,我不过是想领养两只小鸭,陶冶情操而已。人和人之间挤在一起,总是问题百出。我们需要像徐志摩那样,去仰望群山的苍老,让阳光渺出我的渺小,让小草在我的脚下,停在路隅,去倾听空谷的松籁,去看白云盘踞,或看它转眼间忽又不在。总之,我们需要寄情于大自然,以摆脱各自的渺小。人生不顺的时候,去亲近大自然,去田间或草坪上劳作,能解决很多问题。你见过几个农民和矿工得抑郁症的?盖瑞森·凯勒(Garrison Keillor)在《草原之家》的一期节目当中说,忘忧湖那一带有位女士,春天到了,出门上班,叮嘱丈夫把家里牛粪土拌一下,放花圃准备播种。她丈夫拌着拌着,看到一个邻居,歇息了一会儿,攀谈起来。说着说着就聊起了美国的叙利亚政策,最终一事无成。女子回家,发觉人还是人,牛粪还是牛粪,于是抄起铁锹,愤怒地、疯狂地拌着牛粪,累得香汗淋漓。等洗了个澡,又觉得婚姻可以继续了。凯勒说这种维护草坪、种草种菜的粗活重活,能释放人的坏情绪。那些整饬有序的草坪上的青草,都是愤怒的结晶。尚不知纽约、东京、上海那些没体力活可做的白领,日子是怎么撑下去的。
哦,我是说鸭子的。不扯了。
在从上海到杭州的车上,我给尹部长说到捉鸭子的事情。他建议我去找市政管理部门问一问,否则被人投诉怎么办?我一直觉得神奇,尹部长英文只会两个词,hello和fis,不知是怎么知道美国这些文化习俗的。
而且他说的还真没错。
回美国之后,我打电话到爱德蒙市的市政府,问能否在庭院里养两只鸭子。市政府接听电话的人把我的电话转到市政法规检查部门(Code compliance)。我想我这是来自投罗网了。
这个部门的人回答了我的疑问,说市区之内禽类不可养。
我问:没有例外吗?怎么我认识的一个孩子得了艾斯伯格症,他妈妈还给他在市区院子里养马?
她顿了一下,问:你地址多少?
我给了她地址。
她说你不属于这个城市。
我怎么不属于这个城市呢?我属于哪里?我是谁?
她说你这是属于俄克拉荷马城。我这才想起来,我是在俄克拉荷马城和爱德蒙之间的城乡接合部。水电我们归俄克拉荷马城。俄克拉荷马城属于城区,穷人多,所以水电便宜。但是学区的规划,又和行政区划不统一。论学区,我们属于爱德蒙,这是本州最好的学区之一。这种意外的好处,一开始我们并不知道,我日理万机,哪有工夫管这些日常生活中的破事,但是傻人自有傻福。
由于我不归爱德蒙管,她给了我俄克拉荷马城的相关电话。
俄克拉荷马城的那个相关部门叫“执法中心”(action center)。我估计这个中心,是接到邻居投诉后,出来干预、罚款等,约等于我们的城管部门,不过通常是叫人限期把家里非法养的鸡啊鸭啊,或者是海龟啊,长颈鹿啊,蟒蛇啊等各种邻居投诉的珍禽异兽迁走,否则上法院交罚款。这是一种比较文明的城管。他来执法,你都看不到他人,在你门上贴个条子,你乖乖拿条子去交罚款。你不交罚款恐怕会引起连锁反应,所以他们不需要去野蛮执法。在美国除了你呼吸的空气,别的什么都跟你的社会安全号联系在一起,赖也赖不掉。你在院子里养一只袋鼠,最终由于你不交罚款,可能你的银行都会接到通知,把你的房产冻结。
总之,俄克拉荷马城管队的贝思接了我的电话。
我说我要收养两只小鸭子,行还是不行,家禽类可不可以养?
她问我地址在哪里。
我给了她地址。敲击键盘的声音。停顿。“不行,你们这里是一区。不属于农业区域。”
“有无例外的情形?”
“你家有池塘没有?”
“有一个养锦鲤的,”我说,“不过不是很大。”
“如果野鸭飞进来,我们是控制不住的。”
我如实相告,不是野鸭,是家鸭。有人委托我收养家鸭。我总不能改变人类驯化的历史。
“还有一个办法,你家有没有一公顷地?”
我不愧是念过小学的,知道一公顷十五亩,我要有这么大的地,那都地主了。
我说没有。
此事于是作罢。不过我觉得很不对劲。我问一个同事:“人为万物之灵长。作为人类之一员,我都没有一公顷的地,为什么鸭子要有一公顷才能养?是不是对于自然过于虚伪?那些穷人,饿得饭都没得吃,你们怎么不把心思放他们身上去,对他们好,管这些鸭子住得舒服不舒服做什么?为什么要对鸭子比人还好?”
他笑曰:“可是你几时见鸭子在家里造导弹来吓人?”
忍者神龟
在美国钓鱼,多数地方要持证。这钓鱼证二十几块钱,在沃尔玛卖钓鱼竿的地方就可以临时办。但是有些湖属于城市,城市还规定你得另外办证。而城市下面一些公园,你进去要买票,比如我们这里的阿卡迪亚公园。最坏的情况,是你去一个公园里钓鱼,得“三证齐全”。在美国过日子,就得忍受这种复杂化,别以为这里是个小地方就可以乱来胡来。
不过我听到的一个说法是,钓乌龟和鳖不用办证。美国的鳖和乌龟还很多。我没听说有什么美国人吃过。乌龟在美国多当宠物养,就跟狗一样。我估计吃乌龟吃鳖,他们会视同吃狗。我也没看到哪家中国人吃乌龟和鳖。
可能是因为不用办证,钓的人却总是有。老兵纪念日那一天,我儿子去朋友家玩,那个小区一美国小伙子,钓了八只乌龟。他自己留了些,别的送人。一群中国小孩围着讨要。也不知他是用抓阄还是什么办法,送了两只给中国小朋友。我儿子幸运地分到了一只,拿回家当宠物。
我给放到池子里。我们池子里有几条锦鲤,还有一条金鱼。这只老龟一下水,就游得很欢,不过一群鱼围过来,乌龟的头一摆,鱼全吓跑。我也不知道这池子是否适合它,于是又给捞出来,放石头上,谁知道这龟就好比跨栏一样,哗啦啦从上面石头上跳到下面石头上,然后扑腾一声跳进水里。后来它自己也爬上来,又跳下去。我们饶有兴趣地看乌龟跳水。
可惜好景不长,一天过去,发觉乌龟不见了,我和儿子打着手电筒到处找都找不着。我想我的池子很浅很适合它啊,又没有人来钓,用儿子的话来说,简直是乌龟的天堂。不知为什么它放弃了优厚待遇,毅然回国了。
我们有些不舍,可是也没有办法。我儿子次日还在电脑上画了一只乌龟,写着:“我会永远怀念你。”小动物有时候能把孩子内心的良善激发出来。
可是又过了一天晚上出去看,发觉那龟又回来了,在水里愉快地游着。我们大喜。它喜欢待的一个角落,鱼也不去,就这样大家开始相安无事。我不知道这只浪子一般的乌龟,出走的那一天是怎么想的,最终它回来了。这究竟是一种本能,还是一种深思熟虑的选择?
这些动物,越来越让我感觉万物有灵且美。过去我觉得养宠物是闲着没事干,现在我越来越发现,动物给人带来的失望和伤害,远不及我们人类彼此之间。每一个牵着狗在外面散步的人,都有曾经严重受伤的内心。
大盗浣熊
屋后有些绿化,野物也不少,常会看到知更鸟、北美红雀、蜂鸟、猫头鹰、啄木鸟,有时候还能看到兔子、松鼠、负鼠……不知什么动物,开始偷吃我放在外头的鱼食。此鱼食是用来喂养小池子里几只鲤鱼和金鱼的。我把这食物装在一个塑料瓶子里,瓶口用螺旋式的盖子封着。偷吃的动物想必足够聪明,不然也打不开。
我把盖子旋紧,次日发现,瓶子的一侧有个小小口子,鱼食不翼而飞。看来这野物咬穿了塑料瓶,将鱼食倒出来吃了。我没法二十四小时监控,不知道这是什么动物,什么时候出现,好将其捉拿归案。
忽一日深夜,我在书房看书,听得屋子外窸窸窣窣。出去一看,终于发现了元凶:一只身子像肥猫、嘴巴却尖尖地像狐狸般的野物,正把我放在凳子上的鱼食瓶子推下去。我打开灯,它愣了一下,有些惊诧,却未拔腿而逃。它给我的感觉是一种无所谓,仿佛自己在做着什么正当大事时被人打搅,而显得有些不耐烦。我跺跺脚,它抬抬头,似乎在说:懒得理你。然后又低下头,用两只前爪,抓起鱼食的颗粒,在嘴里嚼得格格响。
在美国生活的小孩,对人没什么戒备,回到国内,据说博得了“国际大傻”的荣誉封号。这里动物也是一样。松鼠、野火鸡、狗,没有多少怕人的。我们小区的野火鸡,在小区的草地上一家一家地扫荡,成群结队大摇大摆地过马路。开车的人全把车停下来等它们过——如此娇惯,它们甚至开始变本加厉。去年就有一群野火鸡围攻一个上学的小孩,将其扑倒。
眼前这野物,就是这样肆无忌惮地、无所顾忌地在吃着我的鱼食。我跑回去拿手电筒,对着它照,同时用手机拍照,这厮也不怕曝光,根本不后退。对着灯光、衬着黑暗,那双眼睛晶莹雪亮。我照我的,它吃它的,淡定得仿佛这世界是它的,而我不过是一闯入者。想想也是,我在这里才住五年,它祖祖辈辈在这里不知道生活了多久。它是原住民,我是闯入者。
我没弄明白这是什么动物,次日将照片给女儿看,她说是浣熊。她说偷我们的鱼食无所谓,要是把我们的鱼吃掉,她开玩笑说:“它就有可能变成我的手套。”——浣熊的毛皮是珍贵的皮草材料。不过千万不能让小孩接近这样的动物。我查了一下资料,发现该熊颇有些攻击性,难怪不怕我。我估计我在拍照的时候它也在纳闷:这人怎么不怕我?
又一罐食物被吃完后,我开始将鱼食摆在家里,不给浣熊吃了。次日早晨发现,儿子做的恐龙生态立体雕塑作业完了,地上一片狼藉。显然,浣熊看我把鱼食拿回家,恼羞成怒,于是将此作业毁了。我跟倒霉的儿子讲,告诉老师,说你的作业被浣熊毁了。他苦笑:这太像借口了。
要是我当初就不把鱼食放外面让这浣熊偷,最后它怎会这么愤怒,毁了孩子的作业?一斗米养仇人就这么来的。
招蜂引蝶
通常情况下,我不是那种招蜂引蝶的人。但是工具棚里面出现了一窝马蜂,我去拿工具的时候,它们就会在我周围绕来绕去。不巧家里最近不断有人来看房,如果不慎被马蜂蜇了,那么不但房子卖不成,还会惹祸上身,赔偿他人。
捅马蜂窝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老家的小村里不久前就遇到黑蜂恐怖袭击事件。我们家对面树丛里,有一窝蜂子,做的泥蜂窝长达一尺,状若倒吊水罐,村民叫这种蜂吊罐蜂。蜂身黑色,其状可怖。有一天,有村民冒着危险,穿着长衣长裤,准备去捅吊罐蜂,黑蜂受到惊动,见人就追,村民开始四散奔跑,但是黑蜂紧追不舍。有的被蜇得痛不过,滚下水田,头插到了泥里,还是被蜇了多下,好几个村民因此住院。后来没办法,打电话叫来了消防队,消防队把它们给除了。
乡下这几年这种古怪的黑蜂黄蜂很多,蜇起人来非死即伤。这种黑蜂会不会是胡蜂,或曰杀人蜂?我查了一下资料,提到杀人蜂出没的地方多为南美。1956年,圣保罗大学研究室引进了三十五只非洲蜜蜂,实验室门口都装了铁丝网。有个保安人员不知内情,误将铁丝网弄了下来,转瞬就有二十五只蜜蜂逃脱,繁衍开来。一旦繁衍开了,人可就难以控制了。巴西非洲蜜蜂越狱之后,和野外蜜蜂交配,成了令人恐惧的“杀人蜂”。人和动物受袭事件时有发生,甚至成为公众事件。
想着这些事情,眼睛看着工具棚里拳头大的蜂窝,和上面蠕动的诸多蜜蜂,充满惶恐。我在琢磨到底用什么方法消灭:估计我可以烧一壶开水泼上去,但是那个高度和位置,搞不好会洒下来把自己烫伤;火攻也不行,因为工具棚材料像是塑料的;泥巴我也找不到那么多糊上去。最后我想起了万能的Youtube,就上去看别人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很多人都提到要夜间行动,这时候蜜蜂不活跃,容易受袭。大家还提到,要做好防备工作,比如戴草帽面具穿长衣长裤球鞋袜子等。很多人提到灭蜂的药。我于是跑到家得宝超市,果然找到了一种喷的药物,可以对着黄蜂去喷,说明上称“接触就死”。
我穿上长衣长裤,没有找到帽子,于是戴上“腐败分子”的一顶帽子,呈现出男扮女装之造型,拿着喷雾器去喷。
结果非常反高潮,黄蜂根本没有招架之力,喷到之后,稍微挣扎了一下,就纷纷坠落。一个追赶我的也没有。回想起我那些火攻水攻泥攻的诸种谋略,发现都不及这种喷药见效。还是科技工具威力大。美国军事也和我们对付蜜蜂差不多,他们当然也重视军事奇才,优化作战谋略,但更大的投资,我看是在使劲发展先进武器上。
短命负鼠
有月亮的晚上,如果温度合适,我会去院子里看书。这样的一个晚上,我看得正入神,面前恍惚出现了一只白色动物,不是狐仙,也不是女鬼这些读书人在深夜读书时理应看到的东西。只不过如今读书人不吃香,连野狐死鬼都懒得光顾了,以至于我定睛一看的时候,发现面前出现的是只奇怪的动物。
它体形硕大,浑身白色,鼻子像猪,嘴巴像鼠。我想起来了,应该是所谓的“负鼠”。去年一天半夜,我邻居家的狗看到负鼠,狂吠。女邻居冲着狗狂叫,把附近的我们都给吵醒。次日她跟我们解释说是怎么回事,说看到的是“负鼠”,“恶心死的东西”。后来这负鼠没伤害到她。倒是她家的黑狗,咬了她女儿,被送去安乐死了。人类最好的朋友,有时候也反目成仇。
负鼠停住了,回头看着我。在乳白色月光下,我被一只负鼠回眸一望。看来在动物界,我还是有些回头率的。我转身去拿桌子上的手机,准备拍摄,镜头对准的时候,发现镜头里已是空地。负鼠神秘地走了,正如它神秘地来。
我取出家里的弓箭,如果它次日再来,我便将其射死。这架势仿佛在狩猎。《喧哗与骚动》里,黑人路易斯大叔也常津津乐道地讲述他提着马灯捕猎负鼠的事情。在南方很多地方,负鼠是一种食物。正如同阿帕拉契山区的有些人吃松鼠。只不过我们吃什么东西,也跟文字有关。一听“负鼠”二字,我就没有胃口了。
我儿子听说要捕杀负鼠,也跑了出来坐着等。外头有些凉意了,我说你回去吧,别在外面了。他说:我要跟你一样,像个男子汉的样子。我一向鼓励孩子多到外面院子里看看。我们院子很漂亮,有竹子有树,可是孩子们总因虫子蜘蛛,出来又发着牢骚回去。我总是跟儿子说:像个男子汉好不好,这些东西有什么可怕!
那天晚上,以及以后很多天,我再没看到负鼠。过了好久,上海有朋友来访,我们坐在后面露台上聊天。他突然指着左边说:怎么这么大一只老鼠?我一看,是一只小负鼠。我赶紧丢了一只拖鞋过去,没有砸中,跑过去一看,还在,在玉兰树的树杈上,我用拖鞋给磕了下来。小负鼠掉下来之后,一动不动,在装死,我于是捡起石头将它砸死。
次日和同事说起我用拖鞋打死负鼠的故事,大家觉得很欢乐。只有一个英文系老师、诗人布莱利说:你为什么要打死它?
“负鼠不是有害动物吗?”
“不,它们是上帝创造的最无害的小动物,只不过出来吃吃你的狗粮猫粮,甚至垃圾。看来你没在农村长大。我小时候长大的院子里常有负鼠来,我都给当成小宠物了。”
我在农村长大,只不过我们那里没负鼠。开始一看,还以为是老鼠转了什么基因,长成这样了。
是她太仁慈,还是我太残忍?后来又想,这中间还隔着些文化障碍。中文的“负鼠”一词,让人想当然地将这东西当成了和老鼠是一类。负鼠英文名为possum,和“鼠”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去查百科,发现它确实没有多少攻击性,也不带毒。布莱利可能是想到了《杀死一只反舌鸟》里的阿蒂克斯:“你射死多少蓝鸟都没关系,只要你能射到,不过记住,杀反舌鸟就是罪过。”反舌鸟实在无辜,如同小说中被人冤枉的黑人汤姆,或是被人忌讳的怪人波乌。
作为万物之灵长,对无害的动物,即便我们看着不顺眼,又何妨放它一条生路?
灭鼠
我们隔壁邻居,为了卖房,用什么“老鼠驱逐药”(mice repellent)将自家老鼠驱逐出境。鼠妈妈带着鼠宝宝,鼠母三迁,跑我们家来了。老鼠来了,猫头鹰跟着来了。猫头鹰来了,老鼠就开始躲进屋子里。有天早晨,老婆在壁橱里看到了一只。她把壁橱门关上,亲自开始追打。从气质上说,她也是猫科动物,捉拿本人不在话下,可是遇到老鼠,居然让其逃之夭夭。于是跟邻居一样,也去买了驱逐老鼠的药。只不过效果也不是特好。
我有时候觉得很郁闷,这么发达一个国家,枪支都能在沃尔玛卖,怎就不卖点正宗的老鼠药和老鼠夹呢?过去我院子里有小田鼠,我在ebay上买过老鼠夹子,被两只聪明的老鼠给搬走了,扔到院子外的一条小河边,我找了半天才找到,感觉跟被缴械了没啥两样。店里卖的老鼠药常常都是上面说的“驱逐药”。老鼠吃了毒不死,而是口渴,口一渴,就跑出去找水喝,直到喝胀死。我猜这是我们中餐馆发明的。我每次吃完自助中餐,也渴得半死,四处找水喝。
这几年来,屋子里再也没有看到老鼠的任何踪迹,可是生物圈在继续,生命在循环,那么老鼠跑哪里去了呢?
去给草坪浇水的时候,发现踩在草地上下头空空的。我勘探了一番之后,发现我们家没有设黑牢,不应该有人试图从地下挖地道逃走。我想应该是田鼠走投无路,在我们草坪下打洞,开始它们的蜗居生活了。
在地下我没法亲自抓捕,于是我问同事怎么办。我有一同事,白天工作是在IT部门,除电脑病虫害。晚上和周末回家,他还有门小生意,给住户除虫,除的是真正的害虫,比如蜘蛛什么的。他们一般是跟家庭签约,一年在你家里外洒几次药物,保证你家大人小孩都不被黑寡妇蜘蛛或是蜈蚣什么的咬着。在美国生活,我才发现了有这种稀奇古怪的职业。
不仅有这种职业,里头分得还很细。我这位同事那时候是兼职在做,我让他帮我抓老鼠。他还不抓,说他除的是小虫不是大虫。我想我们中国人说大虫那是老虎,我又不是让你当武松。但是我们中文里头一个“鼠”字可以概括很多东西,但是英文中有鼹鼠叫mole,普通老鼠分大小,小的一般叫mouse,大的一般叫rat,还有负鼠叫possum。那么我们这位展昭同事,也不是钻天鼠、彻地鼠、穿山鼠、翻江鼠、锦毛鼠什么都抓的。
可是后来,他把除电脑害虫的工作辞了,一门心思除真正的害虫,这时候业务范围才开始扩大,兼营老鼠了。我说你抓蜘蛛之类的小小害虫,怎么抓老鼠呢?他说他在草坪上洒药除蛴螬。蛴螬是地下鼹鼠的食物。蛴螬一除,鼹鼠没活路,就跑了。
不过我又发现,他的药一洒,屋后种的黄瓜也不结了。为什么呢?因为药物毒死了昆虫,没有了昆虫、蜜蜂这些,谁来解决花的性生活呢?这么一来,花的心,藏在蕊中,空把花期都错过了。
不过人家是来给我除虫,不是管我种黄瓜的。西方的思维专业化到了让人匪夷所思的地步。教育家肯·罗宾逊说过一个笑话。他有个朋友戴夫常年喝啤酒,把肾喝坏了。去看医生,肾脏专科医生让他戒酒,他说戒不掉,做演员的哪能没有一点不良嗜好?医生说要不他改喝白酒。戴夫问,不是说白酒伤肝吗?医生说他是看肾脏的,不是看肝的。
飞鸡
有人问我翻译过的各种小说,到底有什么共同点?我发现唯一的共同点是都有人养鸡。我同样问我自己,到美国之后住的不同地方,到底有什么共同点?共同点就是各地都曾有著名的以鸡为主角的民间比赛项目。其实这也不是凑巧,而是鸡实在和人类生活密切相关,所以才会出现在这么多地方。凡有井水处,必有人吃鸡。
俄克拉荷马过去就有很多斗鸡的地方。我还在城外见过一遗址。在一块荒地中间,有不少废弃的车子,锈迹斑斑地躺在草丛中。高高的野草,有的从车轮后的缝隙里长出来,有的把轮子挡住,整个看起来像《汽车故事》电影里的汽车墓园。过了汽车墓园,前面又是一片荒地。中间有个摇摇欲坠的棚子,前面的杂草里,成排的空汽油桶,以同样的角度,斜放在草丛中。根据当地人介绍,这里是斗鸡的训练营,相当于斗鸡的奥林匹克训练基地。后来斗鸡被俄克拉荷马法律禁止了,因为在此之前,有人开始在鸡爪子上绑刀片,让鸡斗得血淋淋的,最后估计都斗死了,成了炸鸡。
不过很多州集会上的鸡比赛,稍微文明一些。过去在纽约的时候,一到赶年度大集(state fair),就会有动物比赛,比如给山羊挤奶比赛。还有公鸡打鸣比赛。裁判数十五下,看哪只公鸡叫得次数最多。赢的公鸡会得一块奖牌,鸡主人会得到十几块钱奖金,基本上是精神鼓励。我还记得,当时有个农妇得奖后,还在当地报纸上介绍经验,说她的鸡之所以赢,是因为赛前带着鸡去有很多年轻人活动的地方。什么意思?鸡多和年轻人在一起活动,就会变得很能叫?
住在西弗吉尼亚的时候,我们和俄亥俄一河之隔。河对岸每年举办一次飞鸡大赛。大家知道,鸡被人类驯化之后,母鸡负责下蛋,公鸡负责打鸣,主营业务都不是腾飞。人们闲得很,又准备让鸡腾飞起来。这种比赛也很残酷,是把鸡放在一只邮箱一样的盒子里,放在高处,比赛的时候,外头吵吵闹闹,到了时候大家就把鸡一起放出去。总之这些鸡一般也飞不了几英尺,扑腾扑腾几下就掉地上了,甚至是倒栽葱。
但是有一年,我们马歇尔大学有两个学生无聊,花五块钱买了一只鸡去参赛。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两个学生把盒子一打开,那鸡居然真飞了起来,飞得很高,而且还在空中盘旋,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
看到禽流感来袭,大量鸡无辜遭到灭杀,联想到鸡给人类带来了多少营养,多少快乐,而我们给它们的,却多为虐待和杀戮。有时候我真搞不清到底谁是高等动物。猫王曾称:“我们据说比其他动物高级,可是其他动物不晓得仇恨。”
物种入侵
美国这段时间移民改革是热门话题。在动植物界,移民问题一样存在。有田纳西朋友告诉我,田纳西渔业和野生动物委员会二月份会议上,亚洲鲤鱼控制是核心话题之一。美国人说的亚洲鲤鱼很笼统,应该包括鲤鱼、大头鱼、鲢鱼、草鱼、青鱼这些。
出入一个国家的国境,是有动植物检疫的,就怕有害动植物入侵。爱尔兰整个岛上都没有蛇。圣彼得拉克将蛇放逐了出去是一说,可能和边检的严格控制也有关系。亚洲鲤鱼这种淡水鱼,本来也不会漂洋过海到美国来,但1970年代,美国需要清洁一些池塘,引进了这种特别能吃的亚洲鲤鱼,没想到此品种的鱼入侵性极强,一不需要办准生证,二不需要办工作签证和绿卡,直接生存了下来,和本地鱼争抢食物,且繁衍迅速,很快占领了密西西比河,后挥师北上,开始北伐之旅,直达五大湖区。狡兔死,走狗烹,亚洲鲤活干完了,现在面临噩运。联邦政府去年拨五千多万巨款,试图控制这个问题。而各州地方政府,从肯塔基到伊利诺伊,也在各自努力,围剿境内的亚洲鲤。
关于亚洲鲤的说法也满天飞。有美国人说这些鱼最大能长到一百磅。我听一围捕亚洲鲤的捕鱼人诉苦,说这些鱼会飞起来。人在湖上开船,时速每小时二十英里,如果突然有一只亚洲鲤鱼飞过来,撞到胸膛,冲击力相当于胸口被保龄球砸中。我只知道鲤鱼跳龙门一说,没听说它们还会发动针对人类的恐怖袭击。亚洲人有时候会被妖魔化,亚洲鲤鱼则被妖精化。
其实哪里有这么厉害?在那关于鲤鱼会伤人的录像中,我确实看到了无数鲤鱼跳出水面,后来发现是水里过了电,鲤鱼被电电飞的。这难怪,用电这么打,猪都会飞起来。过电后,有捕鱼人拿着手提的鱼网在捕捞飞起来的鲤鱼。美国还有“疯狂捕鱼运动”的家伙,拿着鱼叉和剑,头戴橄榄球头盔,在水上左叉右砍,对付满天飞鱼。姿势倒是优美但是不实用,更像堂吉诃德大战风车或是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要是一群中国老农过来,弄张大网拉上几回,早就给解决了。
在我看来,亚洲鲤这种物种入侵的关键原因,是大部分中国人贪图享受,住在洛杉矶、纽约这些地方——因为这里的中餐馆比较好。如果大部分中国人住在密西西比河两岸和寒冷的五大湖区,亚洲鲤鱼的问题,早就被我们红烧或者清蒸掉了。
说来也怪,亚洲可能是资源紧张,什么东西生命力都顽强。我们的臭椿树,到了美国也成了入侵植物,小说《布鲁克林有棵树》说的就是这种树。它生命力顽强,水泥地上都能长出来,别人不能活的地方它能活,生生不息,所以有个漂亮的别名,叫“天堂树”。竹子也被视作“入侵性植物”。我刚买房子的时候,屋后有片竹林,很多人闻之色变,觉得这扩散起来,恐怕要引进一只熊猫才能解决问题。四年下来,竹林不增反减。何也?一来是我辛勤控制,一有中国人家种菜需要搭架子,我就砍掉一些送去。另外,春天一到,笋子冒出来,很多都被我们吃掉了。就这么一小块,我们吃上几根竹笋,就如同猪八戒吃人参果,根本不过瘾,哪有什么物种入侵问题?
修树
屋后靠近篱笆处有棵大树,一人合抱不过来,树干向南北分杈,呈Y形。此树根系发达,从树根部发起来的一个旁枝,都长成了一棵碗口粗的小树。由于杂乱无章,遮天蔽日,我将这小树锯掉,在树桩上架了块木板,上了油漆,做成一张大树下乘凉的小桌子。
一夜,狂风大作,北边树杈为狂风所袭,从主干上撕裂开来。风没有把活干完,根部没有断开,和主干相连。其间那张开的裂口,如轻蔑而挑衅的嘲笑。
我找来一架梯子,架到上面,拿起一把手锯,开始锯将起来。梯子很短,无法站到方便的地方去锯,我只好在树杈中塞上厚厚几大本电话簿,然后离开梯子,站到树杈当中。我一点点锯着,不一会儿就汗如雨下。锯了一点进去,因方向选择不当,树本身的重量很快压了下来,把先前锯出的缝隙迅速合起。
次日,找了别的方向下手。渐渐我发觉,这垂死的树枝有灵性。它在和我捉迷藏,我换了个方向,它的重量也从另一个方向压来,让我的锯子锯到一定深度之后就被卡住,无法深入。我试图从两个方向动手,形成两个口子,红一方面军和红四方面军分路进发,在中间合围。可树冠太大,压力超过人力,不管从哪个方向,最终都无法施展身手。锯子一度被树夹住。我要毁掉树桠,树桠要毁掉我的锯子,我们在僵持。
我站在树桠中废弃电话簿之上。不知怎的,想起了海明威笔下的老人,和那条大鱼的搏斗。这棵树不管如何被摧残,依然坚强。它成了我的英雄。我对树说,我也是自然之友,无奈你被狂风刮成这样,半身不遂,我不让你断,那边的枝桠也不健康。可是你要与我搏斗,我也只能奉陪。
我甚至放弃了去借电锯尽早结束战斗的打算。我要用自己的力量,将它葬送。没有人理解我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不去找专业修理的公司?前前后后的工夫,若去写文章赚稿费,也够找专业公司把树收拾几遍了。只是在那一瞬的疯狂中,我看到了树的顽强,看到了万物有灵且美。
一棵中年的树,和一个中年的人,在这无人看见的杂树丛里,展开了拼搏。人到中年,生活从各方迫近,不如意事十有八九,不管是被风刮得断掉一半的树,还是日子里无端生起的波澜。寻常日子里,大家计划归计划,生活无序地发生。有时候我们不过是在收拾残局,且希望姿态优美。如海明威所言,人可以被打败,但不可以被击垮。
我坚持着,每天上梯子,上树,锯啊锯,每日挥汗如雨,几近脱水。终有一日,树冠轰然倒塌,架到外面的小溪之上,通向彼岸,如一道天然桥梁。
野草的逆袭
中南部大平原,天气变化之快如川剧之变脸表演。刚来那个月,我就一下子遇到了各种天气:先是响晴天,接着说下雪就下雪,雪还没化完,突然下了冻雨,再接着又刮起了龙卷风,这接二连三的极端天气,仿佛是给新来者下马威。花开时节,一阵风来,次日就红消香断。我家有棵玉兰,去年刚开花时,当晚急剧降温,次日起来,看到鲜花不鲜,全冻死了。
不管什么花,到了俄克拉荷马都可能变成昙花。
这些花也不甘心,总琢磨着伺机反攻。今年秋天阳光暖洋洋的,也没有风。于是,那棵玉兰重新绽放,挂满树枝,开得轰轰烈烈,开完了,又不慌不忙地抽出了娇嫩的新叶。我跑回去查了一下日历,发觉没有记错,此时是秋天,不是春天。
接着,玫瑰也盛开了。邻居家和我们搭界处种的一种不知名的灌木,也开满了红色小花。成排的棠梨,虽无千树万树梨花开的盛况,却也断断续续吐出白色小花。
很多人家的草坪,也姹紫嫣红起来。换在春天,这些花草被视作另类野花、杂草,大家或请治草公司治理,或自己买药来除。很多所谓“野草野花”,其实很漂亮。大家却将其归类为“野草”(weeds),然后除掉。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在美国,我多半情况下入乡随俗,在草坪上却很难接受他们的做法。养草坪破坏了生物多样性,而且为了养护草坪用药过度。这些药最终随着雨水,流进小区池塘里。如果你去池塘钓鱼,回家烹饪,搞不好药又跑到肚子里。
我老是和同事灌输我的不同看法,多多少少也影响了一些人。“谁规定百慕大草不是野草的?”中午吃饭时,听到一个同事说。
我说,在小区,不除草,邻居投诉。我邻居对保护草坪近乎痴迷。她说如果她的草坪整齐划一,我的草坪上花枝乱颤,那么我的花会随着小鸟、大风等各种渠道,把种子带到她家草坪上,让她前功尽弃。我心想,这是你的草坪没做好绝育工作,关我什么事?可为了中美睦邻友好,我还是算了。
同事说:你其实可以说,某某花,是你国家的国花,或是你所信奉的某个宗教派别的圣花,不能随便除掉,你邻居就可以闭嘴了。还是美国人知道怎么对付美国人!
老天有眼,大自然的花草和我很默契。在四周植物界的会议上,大家可能也说:是啊,这些规则都是谁制定的?大家开花的开花,长叶的长叶。秋后的繁茂,算是回光返照,邻居们和治草公司,网开一面,不赶尽杀绝。这些野草,死里逃生,进入了各自人生的第二春,然后心满意足地走向衰败。
下 他人的生活
创造休闲的环境
中秋国庆双节,打电话回家,听说返乡的人,都遇到路上堵车。大城市外面的人想过来旅游,里面的人想出去旅游,城市成了围城。又因高速公路一日免费“惠民”,高速公路堵成了停车场。江苏一位孕妇,在此期间羊水破裂,警车救护车都不能通行,结果耽误了时机,婴儿死亡。
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休闲需求越来越大。类似的矛盾一到长假的时候就例行上演。因为区域经济差异的原因,人口的流动总是免不了,但是如能设法激活本地休闲娱乐,应该能缓解这种问题,另外还能造福本地社区,给地方政府和社区组织带来经济或社会效益。
在这秋高气爽适宜出行的季节,我们在俄克拉荷马州也发现了一些好玩的去处,而且跑的地方都不远。他们的做法,或许能启发我们的思考。十几天前,我们去了本州的集会。这种州集会,每年九月份都会举办,时间长达十天。集上有各种地方性表演,有手工艺品、农副产品的展出,还有各种各样乡土的竞赛,如烘烤馅饼大赛,小猪赛跑,牛犊选美,赛马,等等,都是本地居民自己报名参加的。集上能吃到各种各样平时吃不到的东西,比如烤火鸡腿、现炸薯条、漏斗蛋糕等等。小孩可以坐转盘、过山车,看冰上芭蕾表演。为了避免人员集中到来的局面,集会推出了不同的门票优惠项目,比如星期一儿童免费,星期三老人免费,这样能鼓励大家在不同时间到来,而不是一窝蜂都赶在周末过来。这种大集,每个州都有,展现了各地丰富多彩的风土人情,值得一看。
这个周末,我们附近又举办了一次“野外活动博览会”(Wildlife Expo)。这个博览会是免费的,旨在宣传俄克拉荷马州丰富的野外活动。我们在这里可以划皮划艇,吃野生动物的肉做的火腿肠,认识本地动植物品种。孩子们来这里,不仅可以看,玩,还可实际动手操作。我们孩子在这里制作了两个飞蝇钩、一只鸟笼,还制作了一根绳子。这里还有很多“室外学堂”,教人如何钓鱼、打猎。我看到了老印第安人在教人制作箭头、弓箭,甚至连美国枪支协会也来参展,让人在其靶场射击。
这些活动,参与者包括公园管理处这种官方机构,也包括各种民间组织,比如皮划艇协会等。给我们制作鱼钩的机构,是一家名叫基督徒渔夫协会的组织。我们去的时候,已经到了快打烊的时候,该组织的那位参展人员忙了一天,本来准备收拾了要走。看我们两个小孩过去,工作人员说:怎么能让你们空手而归?于是又耐心地教两个小孩分别制作了一个漂亮的飞蝇钩。这些组织通过这样一些免费活动,让人知道它们的存在,这样日后周末和假日有空的时候,我们就会考虑到它们可能提供的服务,这是一种有长远眼光的做法。
我非常希望国内的各个地方,也能举办类似的一些活动,发扬地方特色,提供一些本土休闲活动。一些极有地方特色的民间手工艺,正在失传。举办这样一些活动,让人去观摩粉丝如何制作,箩筐如何编织,蜜蜂如何采蜜,生态化养殖的蔬菜如何除虫,等等,一来对本地产业是一种宣传(现在食品安全是大问题,这种现场表演制作过程,也有助于提高公众对于某种产品的信心),二来也能教育前来参观的青少年。我知道有一些地方已经在举办一些特色的节庆活动,如“风筝节”、“菊花节”、“豆腐节”,不过“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比较多,急功近利。有时候举办方甚至请上几个外教,冒充外商,摆明着显示这是招商会、引资会。普通人觉得这类活动与己无关,甚至认为它扰民。如能充分发挥社区力量,让其常规化,成为老百姓自己的聚会,那会是功德无量的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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