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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条旗下的茶叶蛋

_3 方柏林(现代)
以后/一觉醒来/你们/也会熬成爸妈
Some day/You may wake up/And fin/You’re a parent too
总之,孝心大放送是完蛋了,这歌作为豆瓣“父母皆祸害”小组的组歌还差不多。这些歌曲要是去老人院献演,老人会是什么反应呢?我看到这次演出现场,观众多半乐呵呵的。老人抿着嘴,和老伴对视一笑,末了起劲鼓掌。
美国家庭关系相对轻松,相互开涮的情形不少见。中国孝心的内涵是牺牲、奉献,这些是好品德。不过,美德美德,最好是赠人玫瑰,手有余香。老强调我把玫瑰给了你,把刺留给自己,就太沉重。失去了相互欣赏、取悦和爱,德就不是美德。若道德绑架,那简直就是难看的丑德了。歌中唱的“善待父母”,寓庄于谐,不失爱意。
同样,也有不少美国父母拿子女开玩笑。丫头刚出生的时候,我们还在上海,西雅图同学特意给我买了一本笑星、教育家比尔·考斯比(Bill Cosby)的《为人父》(Fatherhood),整本书拿自己的儿女打趣。考斯比嫌这样不过瘾,开始数落考斯比太太,说权力导致腐败,考太权倾一时,属腐败分子。受他影响,我现在一直叫我老婆“腐败分子”。
咱中国人好面子,家庭关系是敏感话题,通常不与外人道。不过记住,有矛盾和冲突,说明我们是鲜活的人。敢拿出来自嘲或者打趣,一笑了之,实为豁达自信。就怕说不得碰不得,非要跟人强颜欢笑“秀”恩爱“秀”成功——外头一张皮张得很大很风光,里头铆足了劲在死撑,没准撑着撑着就崩了。
写诗
每年高考的作文题,常看到的限制,一为字数,二为诗歌体裁。为什么什么体裁都可以用,唯独诗歌不行呢?或许这么做有操作上的苦衷,但毕竟高考是一指挥棒,这么一限制,中小学诗歌写作的教学化为乌有。
在美国中小学,诗歌教学就是正常教学的一部分。诗歌主观性强,发挥余地大。如何教呢?我看他们的教法和宋人填词差不多,亦即限定格律和韵脚,让学生在一定规则之内去写。这种模板(template)类似我们说的词牌。
我女儿作业中的一种“词牌”,应为我们说的咏物诗,一共五行:第一行是一个名词,第二行为两个描述该名词性质的形容词,第三行为三个描述动作的动词进行时,第四行复写动作,但用的是一般现在时,最后一行是单一名词。还有别的“词牌”,是作抒情诗。
或许大家觉得这样写诗太机械。不过没有规矩难成方圆。再者,对于中小学生来说,这种格式就如同脚手架一样,让孩子们敢于踩着上去建设。由于格式固定,这写诗的作业一开始看是一种文字游戏,但是发挥的空间还是很大的,不知不觉就让孩子过渡到创意写作了。“诗”这个字很是吓人,有的孩子可能句子都写不全,更别说写诗。鉴于有些学生对诗望而生畏,老师嘱咐家长参与修改,并签字确认。这个作业要求,让我想起了韩寒代笔的风波来。从教育上说,假如我们不去追求天才这种传说而去强调后天培育,假如我们鼓励家长参与孩子的学习,或许关于韩寒的争辩都不存在。
信息时代有消费生产者(produsumer)一说,指网民既消费又生产的特性。借用这个说法的话,美国这种诗歌教学也是“消费”与“生产”并重的做法。老师布置的阅读作业,就包括诗歌阅读。阅读之后,学生还要拿出自己的习作。多读一些写起来更有感觉,多写一点能帮人更好地读。我们上中小学时常听老师提起“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但实际上,是消费古人成品为主,产量几近于无。我回想了一下,我读书时候,从来没有一个老师教我们写诗。
可我们过去是诗歌的国度,中国古诗曾经滋养了庞德这样的诗人。日本的文化输出就比我们成功得多。记得孩子上五年级的时候,作业之一就是写俳句。这种分三行、分别为五七五个音节的日本短诗格式引进之后,在美国也颇风行。
最近几年,俄克拉荷马大学设立了一个纽曼青年诗人奖,所用格式是中国五言绝句。该奖要求学生用二十个单音节英文单词写,分四行,每行五个词,韵脚为aaba。此奖可能是想把五言绝句推广开来,值得肯定。由于格式固定,而且明说是针对学校学生,我也让两个孩子当玩游戏一样去写。虽然用中文标准去看可能稚嫩,但毕竟是汉诗英作,读来别有趣味。
这是我女儿写的黑熊钓鱼诗:
Bear Fishing
(By Faith Fang)
Pale moon grey clouds night
Cool breeze stars shine bright
Clear stream fish leaps hig
Black paws splash dim light
我儿子一直想让我给他买只宠物猪,结果把猪写进了诗里:
A Pet Pig
(By Frank Fang)
Rolls in warm fresh mud
Rises, eats a rose bud
Walks to big brown pen
Falls down with a thud
代父从文
上午上班时,突然有人打来电话,问我是不是某某的父亲。我心一沉,不知是不是她生病了。这几天学校病毒传播很厉害,上个星期,儿子发烧咳嗽,上吐下泻,刚刚才好。
结果是一场虚惊加一个惊喜。原来是一家机构,通知我女儿得了一个竞赛作文奖。对方说是五六年级组的第二名。我问是不是俄克拉荷马州的什么比赛,对方说,不,比赛面向全国,有二十多个州的学生发来参赛的稿件,评委隐去姓名,集中评奖,各年龄段分别选出三名学生。这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女儿花了很多钱学音乐,写作方面,除了偶尔写写日记,没见她额外花功夫,却意外得了个奖。
几周前,她写了一篇关于反对欺负人的文章,说是作业,也是她英文老师组织参加的一次竞赛,还要我们家长签字,同意学校让其参赛。文章写的是一个小孩子Timmy受大孩子欺负,“我”看到了,却不敢制止。“我”去告诉了Timmy的姐姐Sally。Sally跑上前,当场止住了欺凌。
女儿爱书如命,尤其爱看小说。她妈妈有时候怕她近视加重,看书时甚至劝阻。她把厕所的一个柜子,变作秘密藏书处,经常躲里面半天不出来,在里头看书。小说看得多,对细节描写有所训练。文中小男孩被姐姐Sally拖走后,还一直跟在她后面叽里咕噜。Sally经常发呆在想东西,“我”过去打招呼的时候,要用手在其面前晃动一下。这些细节形象生动。
那位通知的老师后来给我发来邮件,说十二月初颁奖,颁奖是在州司法大楼,颁奖人是大法官泰勒(Steven Taylor)。从其信件中我也发现,这是俄克拉荷马大爆炸纪念馆举办的年度竞赛。今年比赛的主题是:“[遇到不公现象]说出来,采取正确行动,发挥影响,让你的声音被人听见!”(Speak out, do the right thing & make a difference! Let your voice be heard!)这个可能有点啰唆,意译为: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颁奖典礼上我们作为父母也被邀请过去。她还会得到七十五块钱的奖金。我说我再出二十五块钱,凑个一百块。
在美国,很多教会牧师在一个地方做了几年之后,话题就开始重复,于是换个教会再讲。我写专栏也有段日子了,有时候思维枯绝。人家花木兰代父从军,我家闺女为何不能代父从文?
只可惜中文学校一周只上一次课,照此进度,到本世纪中叶才能实现这个宏大目标了。大家还只能安分守己,各爬各的格子。
隐私
前几天我女儿郑重地告诉我,不要在我的文章里写她。她的中文读写方面受到的训练有限,看不懂我写的东西。我好奇她是怎么知道的。
原来,静雅思听公司曾经把我的一些文章录制成了音频,我回去的时候,静雅思听专门给我制作了一些“珍藏版非卖品”的CD,给了我好几张。我送了一张给我老婆。这些音频的朗读者很专业,普通话和我不是一个级别的,所以我想能不能通过这种优美的声音,改变一下我在家庭内部的形象。
为什么需要这样,这个问题说来话长。前不久看到一本书上介绍,婚姻里有四大杀手,第一是defensiveness,亦即自我防卫意识太强,痛点太多,说不得讲不得;二是stonewalling,亦即说了白说,对方根本不理睬;三是criticism,亦即左挑鼻子右挑眼;最后是轻视contempt。套用我们武林的话来说,前面两个问题是过度防卫问题,分别是铁布衫和金钟罩,虽少受打击却也让你贴身不得,无从亲近;后面两个则是攻击问题,如利箭穿革,千斤压顶。
专家发现,这些问题前面三个都好解决,最怕是轻视,轻视是发自内心的,有了这种轻视,什么别的问题都可能产生。如果你不在“灵魂深处闹革命”,发自内心地尊重自己的配偶,别的花招都不管用。但轻视却也是最容易犯的毛病。熟悉的人反倒最容易轻视我们,正所谓“熟悉生蔑视”(Familiarity breeds contempt)。不要说我们这些小民,就是先知也是这苦命:“没有先知在自己家乡被人悦纳的。”(《路加福音》4:24)
所以那CD,我本意是让号称不看本人文章的某人听听,多一些尊重,少一些这种先知现象。不料有心栽花花不开,倒给女儿听到了。平时看我博客,她还看不懂,但是这CD一放,她全听懂了,很不高兴,问我为什么写她?说这是她的生活,她的隐私,我无权去写。这个思维很“美国”,但是恐怕也有一定普遍性。
孩子日渐长大,自主权意识越来越强,他们渐渐不需要我们再去代言或者说话。我们觉得很值得赞扬的事情,他们或许会觉得难堪。这也不是逆反,只不过是从孩童到成人的一种正常过渡,他们是越来越需要做独立的自己而已。所谓成长,不过是脱离他人的界定,寻找自己的身份、自己的定位、自己的角色的一个过程。以后我会少写他们,或者是征得他们的同意后我再写。
我遇到的,也是所有家长都会遇到的问题。现在大家可以把孩子成长的一点一滴,随手发到微博微信上,分享无处不在。不要怪我们做父母的多神经,实际的情况是,我们面对成长,内心被调取出来的生命,满得收纳不住,不由自主地喷涌而出了。
女儿刚刚出生的时候,世界上还没有网络2.0,只有网页和电子邮件。记得我还写了小文章,用很土的办法,用电子邮件发给同事朋友,强迫他们拜读。后来有了博客我如鱼得水,写了很多孩子成长和我作为一个父亲困惑的事,越写越多,最终开始写专栏写书了。是我的孩子造就了我。他们给我的馈赠远远多过我为他们的付出。事实上大部分家庭都是这样,别说什么养儿育女恩重如山之类的怪话,如果你不把儿女当负担。真实的情况是,孩子给我们的人生增加了活力,让我们再活了一次。
搬迁记
世界上最伟大的事不是我们站在哪里,而是搬向何方。
——美国诗人奥利弗·温德尔·霍姆斯(Oliver Wendell Holmes)
“走穴”
几个月前,突然接到一位女士的电话。她说听人说过我,对我的工作很感兴趣,她碰巧在城里,可否一见?我说可以,便邀请她到我们办公室参观,顺便介绍给我们几个同事,大家原来是同行,相谈甚欢。
后来她又打电话来,约我过去给他们讲一讲课程设计。我说可以,于是就过去讲了一通教育设计,还拿了几百块钱的酬金。后来我才发现这是一场工作面试,而非“走穴”。面试一回新工作,不但所有费用全报销,还赚钱了。
几日之后,该学校再次联络,称有意给我一个新的职位,让我主管其课程设计的部门,问我是否会考虑。那部门本来就已经有了几个课程设计师,都是美国人。大家可能知道,喜欢搞翻译的人大部分都有个特点,喜欢动脑子,但不喜欢用心机,我们未必适合当领导。为了不让对方盲目招到对自己不合适的人,双方都后悔,我让他们考虑好,不要盲动。我说我不是好领导,我甚至根本就不喜欢管人,除非你们和我一样相信无为而治。我觉得,如果你能把一个人的积极性调动起来,就根本不需要去管。没准这歪理邪说还真被采纳,他们越发希望我去了。
我感谢这种毫无保留的信任。可惜那地方是德克萨斯中部一个地方,比较偏僻,甚至都不如俄克拉荷马城热闹,这对家人好不好?我顾虑重重,一时间没有答应。还没怎么想好,我就回国了。
回国期间,看到北京“一席”讲坛有几位演讲者讲到了“创客”。创客是把互联网的一些理念和方法,用在现实当中。这是很吸引人的一个新潮流。该学校在“创客”的实践上,走得很是领先。而这个概念,我以前还一无所知,我很想在这方面有所了解和研究。作为一个自诩的“教育卧底”,我是要到处走走看看,有机会就去深入体验一番的。
总的来说,在美国生活,除非是去了比较多元和复杂的大城市,否则在一个寂寞小城,过几年不换一换地方,人会越来越闷的。重新出发,也是人生各项要素的重新集结,能为生活增添一些活力。再说了,又没有户口档案各种限制,你想搬哪里搬哪里,那何必不多换换地方,多些体验?
于是我们决定搬走。
上班最后一天,一走进校园,人还没走,就开始怀旧了。我在这个单位有过很多愉快的回忆。下午单位给我举办了欢送会,虽是暑假还是来了不少人,很多人听说我去德克萨斯,表情变得十分怪异,甚至说不知该恭喜我,还是同情我。
美国州与州之间,也会有一些小小冲突的,不过通常都不是什么实质性的争论,而是关系到地形地貌,或是橄榄球队、冰淇淋店之类,多属戏谑。俄克拉荷马和德克萨斯之间就结了一些这样的“梁子”。德克萨斯人通常认为德克萨斯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这么大一个州,海洋山川荒漠什么都有。但是俄克拉荷马人觉得德克萨斯尤其是其西部太过荒凉,我所去的地方更是“无人之地”,唯一让游客逗留的地方是20号公路。
不过在美国小地方生活,其实去哪里都差不多,都有沃尔玛和山姆会员店,都有汉堡王和家得宝,都有中餐外卖和四川红。对于美国同事这种地域争议,我根本不在乎,再说他们本来也只是开些善意的玩笑,美国人大部分还是尊重个人选择的。
离职的这一天,空调开得冷,我在室内冻得瑟瑟发抖,亲身体验凄凉的感觉。我同事找楼下的凯茜解决这个空调开得过大的问题,凯茜说,开这么冷,目的是想把某人冻得贴在椅子上扯不下来,这样他就不走了。这个玩笑让人感觉温馨。
屋外阳光灿烂。这几天有一所谓“科学传闻”,说美国航天航空局警告太阳有所剥落,正飞向地球。恐怕这也是讹传。我杞人忧天的是,但愿不要有任何天外来客,击中导航卫星,使得我的GPS失灵,如是这样,那我们就要在前往德克萨斯的途中迷失,如同《出埃及记》中记载的那样。德克萨斯西部确实荒凉,大片土地,到处都是仙人掌和矮矮的如灌木的牧豆树。但是,人只能大胆地往前走。
美国签证过去很难办,其官方的一个说法,是到了美国之后,就没有人再可以管束你。确实,一旦入境,境内你想搬哪儿搬哪儿。这里没有基于州或者城市的户口,迁徙和流动都平常。这也带动了很多相关产业,比如房屋的买卖,搬迁,等等。由于人们的生活观念多元,不是所有人都拥到了加州和纽约。往往是住在小城镇的人越来越不喜欢大都市,住在大都市的人越来越不喜欢小城镇。人总是要给自己的生存状态寻找合理化的解释,而寻找这样的解释,没有什么比否定“他地”更好的办法。这样的心态貌似不良,但如果适度,且未攻击伤害他人,却又是必要的。人到哪里,心就要跟到哪里,否则会造成各种精神分裂和错乱。各位读者朋友,这也是我的建议。不管你在哪里,喜欢那个地方吧。要是开始不喜欢,就设法搬走;要是不想搬走,就设法改造或者适应。总之,人的思想可以无限自由,而生活展开在你的眼前和脚下。
搬家
在美国,搬家很频繁,这是非常繁重的工作。整个一栋房子里的东西,全部搬到另外一个地方,谈何容易?但这毕竟是一个资本主义国家,只要出钱,就没有什么办不到的事情。
一般情况下,换工作时,新单位都给你一笔“搬迁费”,这笔钱视搬迁距离,数额高低不一。这钱你可以用来聘请搬家公司,自己租卡车,等等。只不过有时候搬迁费不够使用,我们只能自己动手就是了。
我们搬家由于路近,给的搬迁费不多,另外我们房子也没有找好,所以只能节省着使用,最后不够了自己掏。搬家的时候,在俄克拉荷马,我们找了个名叫“你装我运”(UPACK)的公司,自己来装。我7号离开,所以约好了他们6号过来。6号早晨,看到一辆大卡车装了一个集装箱过来了,卡车司机很健壮,胳膊粗得超过我大腿,但他只负责把卡车丢我们家门口。然后,我和几个中国朋友一起搬。我家家具不多,我以为这大卡车装一半就不错了,结果一搬起来,发觉几乎全装满了,把几个朋友辛苦坏了——千万不要低估你五六年下来可能会积攒的杂物。
装完的次日,打了个电话,那位卡车司机又来了,把集装箱给运走。这位司机只负责本地业务,把卡车从本地的转运站送到客户家里,然后又送回转运站。从俄克拉荷马到德克萨斯的驾驶,另外有别的司机负责,分得很细致,有点像导游的做法。
我们自己开着车到德克萨斯后,一时没有住宿的地方,只能住在旅馆里。但是不久卡车也到了,让我告知地址他们来送。我说没有地址,他们说可以帮我HOLD住,等我有了地址再送,当然这储存得另外交钱。我于是让他们HOLD住,自己拼命找房子,这是够折腾的,不过也非不能忍受。
搬迁过程中,我发现美国远近距离搬家的公司很多,服务方式你能想到的基本上都有。搬家公司可以给你打包,可以帮你搬运,可以帮你装卸,帮你储存,还出售各种搬家用的设备,如推车、纸箱子、垫子等,该市场和衍生市场都十分发达。
到了德克萨斯之后,很巧的是,次日遇到一个当年在雪城的同学,他们当年是小夫妻,现在都有了两个孩子。这种巧遇,原来是因为他们也拔了寨,从亚利桑那搬至南卡罗来纳,我们一个往西一个往东搬,就这么巧遇了。大家在美国常常这么换来换去。这种迁移并不可怕,倒是催生了一个非常庞大的物流、房屋买卖、房屋管理市场。从这件小事上,我也感觉到,只要政府少插手,市场会识别并解决人们的不同需求——内需就是这么拉动的。
卖房记
在外国买房,好像总是在可能出差错的地方,差错如约而至。
——旅行作家塔希尔·沙阿(Tahir Shah)

由于工作变动,我们在俄克拉荷马的房子要卖。一卖房子,我发现中美两国人骨子里的差别还是不小的。
我们想换个房子,让中介来看现有房子。中介建议我们把墙纸撕掉,重新刷漆,然后要油漆柜子,换电灯,等等。我说我白天上班,回家还有别的事情,没时间弄这些,她于是叫了个杂工来报价。杂工说完成所有这些,需要七千元,这还不包括撕墙纸。杂工说他需要带两个人,干上一两个星期才能完成所有这些。后来又看到一则促销广告,说某装修公司的杂工(handyman)半价收费,原价是每小时七十五美元。美国通过各种贸易手段,让美国人能够享有非常便宜的物品,很多从中国进口的东西,比在国内买还便宜。不过,一旦涉及人工,由于工会、最低工资等诸多因素,费用就会高得离谱。很多美国人三头六臂什么都会,这都是逼出来的,或者是从小被他们的爸爸妈妈逼出来的。
我决定自己动手。面对四面贴着墙纸的墙壁,不知如何下手。每当你山重水复疑无路的时候,看了视频就柳暗花明又一村。世界上有公益精神的人真不少,没想到Youtube上有这么多撕墙纸的方法:可以用一种汽化器快速去墙纸,也可用一种“墙纸去除剂”去除,甚至可以用热水和一种洗涤剂自己配。
看视频学习如何做事,这是一种随机的学习。一说到学习,大家总觉得正襟危坐在教室里被老师教着才是学习。正式学习正在被微课化的教学视频改变,开始变得非正式、零碎、随机。现在动辄几万人的MOOC大课,也不乏这种非正式迷你教学视频,而使用者反倒多为哈佛麻省理工这些学校。
另外,我还发现,学习是社会性的行为。当我遇到困难的时候,比如刷墙到底需要什么材料,现在跑到家得宝商场的油漆部,油漆部负责销售的人就可以跟你说个大概来。现在很多做销售的人不叫“销售员”,而叫“销售顾问”(sales consultant),他们的职责之一就是指导客户如何使用和采购他们的产品。家得宝的销售顾问会详细告诉你买哪些东西,怎么用,等等。遇到疑难的时候,比如刷漆要刷几遍,我会问我的那些多次装修身经百战的美国同事,他们通常能给出非常好的答案。
动手的时候,才发现理解不复杂,难的是工作繁琐繁重。家里住着人却来刷墙壁,就得把要搬的东西搬走,然后蒙上塑料布,垫上废纸或者废布料等等。油漆不慎碰到的地方,还得一点点清除。
对我这样一个教育工作者来说,刷墙这件事,和人的持续学习有关。这些年我作为一个写手,到处写稿,莫名其妙熟悉了很多话题:体育,工会,医疗,等等。我老婆说要是不和我这人生活在一起,还不知道我这人知识多渊博,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她这话也对也不对。对的地方,是我确实无知,不知道多少东西;不对的地方,是我知道如何学习。人不必把所有的知识都装在脑子里。有的知识,让它在五湖四海(knowledge in the world),好过它全塞在我们脑子里(knowledge in the head),让我们变得迂腐。
但是能不能调集外在的知识为己所用,还得有一定的思维结构,有甄别信息、解决问题、创意思考等横向技能上的训练。能调集各种资源,用各种正规或非正规手段持续学习的能力,将越来越成为一个人的核心竞争力。我有个朋友,一次跟团出去旅游,后来大家去买当地特产,他脱离队伍,自己去买。有个同伴以为他是本地人,一道跟着去。出来后他解释说,他不是本地人,也不知道特产在哪里,但是他知道该问什么人,比如问本地出租车司机,远比问导游靠谱。
当我把刷墙提升到学习这个高度的时候,我刷的就不再是墙了,我刷的是无知。
完成一天的苦功之后上网看看,发现有朋友在抱怨北京保姆月薪都四五千了,白领们在发愁。我搓了搓刷了一天墙的手在想:倘若可能,为什么不自己动手?有时候做做家里的杂活,对于长期伏案工作的白领来说,也是一种很好的调剂。在家闲着,有一点事情就找他人,然后身体倦怠了,就花大钱买健身俱乐部的卡去健身。这都是烧钱的,未必合理。只不过这个道理我说了也没用,等哪一天保姆杂工也开始时薪七十五元了,大家也会纷纷去动手的。

大致对房子进行了一些装修后,我就准备将房子出售了。我们这个房子非常别致,屋后有竹林,有松柏,有玉兰,另外还有一个小鱼池,里头养着锦鲤,有水泵二十四小时抽水循环,形成小瀑布,这种环境非常清幽。茂林修竹,也成了鸟类的天堂。有时候白天在家,听到枝头百鸟朝春,一片喧闹。鸟类的重大会议应该是在这里召开的。这么好的自然环境,若非工作变更需要搬迁,我是不会挪动的。要不是怕交易起来手续繁杂,我都应该卖给国内的朋友。我们在中南部,房价比较低,我这种房子你随便把某个二线城市的两室一厅卖掉都能买得起。
可是这种屋子在美国人心目当中是什么概念呢?当初我买房的时候,我说一看就喜欢,问代理罗纳多,罗纳多说:吸引你的那些原因,也同样会吸引其他人。这个说法有些外交辞令,让人不明就里。
我们这次找的代理,叫卡洛尔,人很精干,也很直爽。她一进屋,随即噼里啪啦提了一大堆意见,比如墙纸必须换掉,现在墙纸过时了,没有人喜欢墙纸。她还说这个地方要粉刷,那个地方要修理。她自信十足地给我提出了一大堆意见。对于我引以为豪的院子,她只是说很好,“可能对于美国人来说太绿了些”。记得我过去的邻居也说过这话。这对我来说是很震惊的,我从来不觉得绿色有可能“太绿”。俄克拉荷马这里的人像富家女保养指甲一样保养草坪,一定要保持适当的高度,不让草长太高太旺盛,草的品种也是整齐划一,出现杂草就洒药除掉。我对此颇有微词,但无法改变。
“一个人的肉是另一个人的毒药。”我担心美国人把我心爱的竹子当成所谓“入侵物种”。对我来说,这一小片竹林,春天竹笋都不够我们吃的,怎可能汪洋恣肆地长开。但周围美国人看了就觉得惊恐得很。听卡洛尔介绍后,我又把竹子修剪了一下,使得它们看上去更整齐了一些。马上就要搬家,为了早点出手,我只能把东方人对于错落有致的美学暂时藏了起来,我不可能通过卖一次房来普及中华文化。
卡洛尔更看重的是室内的设施,比如厨房的柜面是不是升级为大理石,灯具和水龙头有无更换成新的,地板有没有换过,等等。她说我如果没有做过这些升级,就无法卖到九十美元一平方英尺这个价格,她还拿出了四周人家房子的数据给我看。她是用“大数据”的方法在卖房。不过她说的均价八十七的房子应该是怎样,均价九十的房子又应该是怎样,我听了很不舒服,觉得她像是在多少钱一斤卖猪肉一样卖房子,因为对我们业主来说,我们对房子都是有感情的,都把房子的价格高估了。任何东西,一旦我们拥有之后,我们就有了一种感情的附着因素在里头,都高估我们手中物品的价值。而在买家眼中,这种感情的附加值是不存在的。这个现象,行为经济学家丹·艾瑞利(Dan Ariely)曾经在书中提到过。
这事我后来想需要换位思考,得从潜在买主的眼光来看房子。更多的潜在买主,是那些嫌草太绿,嫌树太高,关心灶台和橱柜的芸芸众生。房产代理对他们的认识应该比我更准确。所以后来我想,既然花6%的佣金来请她卖房,这6%的钱,就是用来购买她对于市场和买方的认知,所以基本上我们和她很配合。她让我怎么改我就怎么改,结果还是有效果的,我们的房子引起了不少人的兴趣,很快就有两个买家出价,一家出价太低被我们拒绝,另外一家我们决定接受他们的购买。
此间还有一个女子感兴趣,让丈夫晚上来同看。他们来之前,我们家刚吃晚饭,晚饭是一锅炖羊肉,里头放着五香八角什么的。看房的时候我们照例不能在家,所以把碗筷收拾一下就出去了。听卡洛尔后来介绍,那对夫妻一进门,闻到那气味,掉头就走。别看美国人平时闻到中国饭菜的气味,说“闻起来不错”。大部分这是违心在说客气话。我通过卖房,发现他们其实是害怕、反感这种气味的。我们不在家,他们不用考虑我们的感受,所以就把这种反感表现了出来。当面的话,可能忍着不说。他们自然喜欢他们熟悉的气味。我一美国同事卖房子的时候,每次有人来看房之前,都在烤箱里烤馅饼,然后把馅饼放外面让来的人品尝。那种烘烤的香味,让来看的人感觉很好。

搬家之前,也把好多东西拿出来放车库卖。我们家不大,家具也不多,不过,一收拾起来,才发现原来五年下来,东西积累得已经非常多了。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值得我们搬走。在这种情况之下,车库销售是个非常好的办法。
车库销售通常是周末的时候不同的人家在自己家的车库里面举办的小型销售活动。星期六是最高峰。星期日又称礼拜日、安息日,通常是没有人来买卖的。
这种车库销售,大家把自己用过的旧东西、不用的东西拿出来卖,价格非常便宜。买家有时候能以极低价格淘到极好的东西。逛车库销售本身就是很有意思的事。我过去一个同事,丈夫酷爱高尔夫球,跑到车库销售中淘到一罐子高尔夫球,脏兮兮的,还沾着泥巴没洗,回来老婆帮他一洗,发现里头有一戒指,经鉴定,该戒指值几万美元。他老婆当然很高兴,只是老公很失落,这么有价值的东西,要是自己洗自己发现,说是买给他老婆的多好!可见男人多做一些家务多么重要!
还有一些家庭,老人死了,家里的东西都被子女拿出来出售。老人有些收藏子女也不知道价值,当成寻常物件卖掉的事情也很多。比如我过去在一老师家就看到一古董,很不起眼的一罐子,据说已经有三四千年历史,送子女他们都没有要。估计在她百年过世后,也是车库销售的命运。本人文物知识欠缺,如果大家到美国来,周末没事干,不妨去车库销售看看,圆明园一些失踪文物的寻回,就拜托各位了。
当然更多的是我们这样出售寻常物件的。星期五晚上,我和小孩去沃尔玛买了一些标志和标签,摆上几张桌子,把东西一一放在上面,标个价格,星期六一早就卖了起来。虽然同样是做销售,我家“腐败分子”就比我强一些,她比我会吆喝。还能七扯八拉拉些家常。我眼睁睁看她跟人介绍说:“唉,这个袋子,纯手工编织的。很有价值,两块钱。”“这边还有,到这里看看,需要小孩玩具吗?”
来车库销售的有些人是定向淘宝的。比如我们看到一个老头,专门找手表,特别是男士手表。他在找的时候,周围一个老太太看到他,问:“你是不是the watch guy?”看来老先生是专门盯着手表买的,在附近小区都有了名气。可惜这位表爷运气不佳,我没有男士手表,只有几块小孩的手表,我上次准备带回国送人的,结果收拾行李给忘了,这次也摆在外面卖。有一阵子有十几个人来了,把我们的车库都站满,回头我发现几块手表被手脚不干净的人给偷走了。我估计有犯罪分子是专门趁这时候来顺手牵羊的。
大部分人是出于好奇,来看一看都有什么东西。墨西哥人来的很多,这些人连锅碗瓢盆都买。他们很多人根本不讲英语,一见面就跟你Hola。不过还起价来倒是利索。
我们到了俄克拉荷马以后,也没有去家具城买什么东西。大部分家具本来就是从车库里面淘来的,十块二十块,现在搬家,又以原价卖了出去,倒有了一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爽快感。最后书倒是打包了不少,寄也不好寄,带也不好带,真是孔夫子搬家——尽是书(输)。后来想想看,搬家公司搬多少都这个价钱,有些东西只好打住不卖了。不然的话,这点家当,不用几个周末就可以被我们几个无证摊贩给卖光。
在家做车库销售,发现什么东西都有人买:烘干机安装时多余出来的管子,刷漆用的套子,各样奇怪的碗和碟子,都有人买。还有一位女士,看我外头插着售房的牌子,问我房子卖不卖。我让她自己稍微看了一下,进一步可以找我们的代理联系。要是在车库销售把房子给卖了出去,倒是可以造就一段佳话。
连卖了两个周末之后,发现了一些有趣的规律。比如大部分男性跑过来,最喜欢看电器和工具。有一个老哥,看着我的一堆电线、充电器、数据线之后,掏出自己的手机,问有无充电器。我居然从已经打包好的包装盒里,找到了配对的充电器,哥们儿大喜,顺便买走了其他一些东西。我看到我本来要扔掉的一堆电线里冒出了一个对他人有用的东西,也很高兴,这是双赢。
后来我就对市场进行了细分,将杂物重新整理,把工具和电器配件放在一起摆在地上,男人来了就蹲在地上找。我又把小孩的文具和玩具摆在一起。这两个人群都对其他东西不怎么感兴趣。都是杂物,整理则推陈出新。我发现卖东西和课程设计一个道理,都是一个用户界面问题。我们做课程设计,最忌讳课程的材料乱摆放,学生找这个找不到,找那个找不到,就不要说找到材料好好学习了。通常情况下,我们帮老师按照内容或者时间等标准,重新设置内容,将其分门别类,整饬有序,使得学生时间花在学习上,而不是寻找上。
当然车库销售的很多东西是因为搬家而挥泪大甩卖,但是也有一些东西,本来就是从旧货摊淘的,后来又以原价甚至更高价格卖了出去。我们一个鞋柜子,当初“腐败分子”是花五块钱买的,我不知道价格,用二十块钱卖了出去,这利润率就跟贩毒似的。以后生活无着了,我就去做车库销售这种很有前途的事业了。
唯一的遗憾是,我琢磨不透女人的购物习惯和思路。她们什么都可能买,什么都可能不买,找不到规律。
有一个墨西哥大妈,拿着我的鸳鸯火锅左看右看,问我这是干什么的。我说熬汤时,一边可以放辣的,一边可以不放辣的,以照顾不同人的口味。她想了一想,自言自语地说,我可以这边煮豆子菜,那边煮土豆菜,于是她给买走了。最近美国有一现实秀节目,请人为某商场的国际食品柜台,设计新的食品,得奖的作品是用墨西哥的玉米肉卷(Tamale)的外壳,里面包上中国的宫保鸡丁,这道新菜,叫中式墨西哥玉米卷。我看那位墨西哥大妈也发明了一种这样的混搭,叫墨西哥式鸳鸯炖锅。

到了七月份,我们家里东西卖得差不多了,房子也终于卖出。我们离开,到了德克萨斯。在德州,我们找到了一处房子,但是只能等自己的房子转手并结款后才能买下。
青黄不接之际,我们无家可归。住了几晚宾馆后,发现这样下去还不是一天两天,而是长达三四星期,天天住宾馆太昂贵了,于是开始找便宜的住处。我们找到了一家汽车旅馆住了进去。
这旅馆的房间是小小的标准房,两张床,一张桌子,上面放一电视,还有微波炉及冰箱。我们还随身带了很多东西,包括锅碗瓢盆和睡袋杂物,原准备在其他物品到来之前,暂时使用。不过计划不比变化,不想一下子拖了几星期,且住到了汽车旅馆。
这么小的地方几个星期怎么过?住了五年独幢房子后,开始挤这小房间,实在受罪。不过又想,世上多少人终生大部分时间就住得这么拥挤,我们不过过渡一下,也没这么可怕。
挤在一间小屋里倒也很有好处:以前家里有多个房间,一家人各忙各的,现在被迫挤在一起,大家更为亲近。我们甚至开始一起有了真正的家庭时间。比如我们从附近的公共图书馆借来老电视剧《佐罗》一起看。我们一起养一盆我们从俄州带出、准备移植到德克萨斯的韭菜。
白天我们逃离这小小空间,去城里图书馆看书,去小饭馆吃饭,换驾照车牌,找学校。晚上回家看书的看书,写作业的写作业。我突然发现,这应该不是什么极限生存,这不是大学宿舍吗?想象总可以拓展蜗居空间。
只是我为不能找到地方码字沮丧。汽车旅馆简陋到连个大堂也没有。但是今早,我看游泳池空着,什么人也没有,于是倒了一杯咖啡,坐到桌边,跷起二郎腿用iPad写起东西。太阳照到脑壳、无阴处可躲时,任务也完成了。这个经历十分令人愉快,甚至开始让我心生疑惑:买房是不是完全必要?人生本来就是匆匆如客旅,若是条件许可,能租上酒店一套房,不用担心保险房产税前院割草后院拾掇,倒也挺好。作家约瑟夫·奥尼尔就这么干的。他和家人常年住在切尔西酒店里,只不过这种潇洒费用高昂,也只有当过律师的奥尼尔能受得起。庸碌如我,不能免俗,只好和大部分人一样去买房养房了。

在外头蜗居居然长达一个多月,皆因俄克拉荷马那边出了问题。七月份买我房子的老太太W太太,是给自己的女儿买房,她的女儿是一个单亲妈妈,带着一个八岁男孩,不知怎的又怀上了一个,壮大的家庭需要有更大的房子。他们这一家来自春天龙卷风灾难中的重灾区摩尔镇。估计保险公司赔的钱,不够他们买一个更大的房子,于是W太太自己出钱,给女儿一家买这房子。
但是购房合同上说,我的房子购买条件是W太太自己的一套小房售出,让她能拿到贷款,这也是一种卖法,叫contingency。但是我当时对这种交易毫无怀疑,因为W太太的房子也已经售出,只不过是等买方拿到贷款而已。我们于是搬到了德州,暂且住在宾馆里,等着那边交易完成,好让我能买到这边的房子。我这边的房子也已经看中,只是等那边的款项过来。我这边的购买也是附加了一个条件,成为contingency购买的方式。
这样一来,整个购买的流程,就变成了一多米诺骨牌的格局,只要第一家不成交,后面几家都不能成交。但是第一家买房的人似乎永远不急不忙,慢腾腾地在办他的手续。到了约定交易的那一周前,我们的代理卡洛尔突然说对方的VA贷款有一些问题,资料不全。美国买房贷款有很多种,最常见的是“传统贷款”(conventional loans),是那种付20%首付的品种;还有一种叫FHA(Federal Housing Administration)贷款,是可以少首付,但是需要对贷款进行保险,因此费用更昂贵一些;还有一种叫VA贷款,为退伍军人所设,应该是零首付,申请过程繁杂一些,需要原来的军队等提供各种文件,确认贷款人身份。
后来那人的军人贷款实在无望,于是改作传统贷款。这样又得从头再来申请,我们等啊等,眼睁睁看着交易日一次次被推迟,但是束手无策。我们在外头客栈大约住了一个月后,听说那边的贷款申请下来了。我们约定8月30号成交。这边的成交日紧接在后面。
但是交易前一天晚上,那位退伍军人突然决定不买房了。早不说晚不说,却在交易头天晚上说,如同一个恶作剧。此时我已经同意让我的买家提前搬进我的房子。我们把这边的水电等都转到了我们的名下,结果这边房子买不了,那边房子则重新上市出售。
我这边也在宾馆住了很久,扛不住了。只得重新办贷款,同时以比较高的租金,住进现在的房子里。而俄克拉荷马那边的房子,我也让W太太一家继续住着。别的房产代理建议我拒绝这么做,因为如果期限到,他们的房子无法交易,我赶都赶不走。不过我还是以象征性的房租,让他们继续住着,他们的大孩子要上学,小孩子要出生,虽然我这边的卖方让我花高价办理提前入住,但我何必趁人之危?
这是一次冒险,因为一个房子,你去看的时候是一个局面,住进去一段时间是什么感受,又是一个局面。或许对方住了几天之后,发现后院需要打扫的地方太多,或许鱼池管理起来太麻烦……这都有可能让她打退堂鼓,决定不买,而我也不能拿她有什么办法,除了扣除那少量的定金。但是也只能这么去试一下了,我见过那位W太太,她在学校管理一个食堂,不像那种不靠谱的人。对我们可能相信的人,纯粹去赌一把,有时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
那位退伍军人我从未接触过,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突然决定不买W太太的房子,我无从得知。卡洛尔说那人大概是脑子坏了,也可能是邪灵附体了,总之到最后他什么也不在乎,面临几家房产代理的起诉威胁也满不在乎。我一开始问卡洛尔为什么不警告我这种VA贷款可能面临办不下来的风险?她说不能这么讲,VA是为那些“为国效力”的退伍军人专设的。她也不知道那人申请不到,事实上她和所有下家都是受害者。只不过那人好像也没什么钱,就是起诉他,他也掏不出什么钱。
不过卡洛尔也还负责,超出了自己的职责范围,去帮我们的买家重新卖房。幸运的是,大约一个多星期后,W太太的房子找到了新的买家。于是到了最近,我们的房子才成交。
这离当初已经好几个月了,足够折腾。山重水复疑无路的时候,我想到自己的遭遇,冲房产代理发过火,因为她作为业内人,应该能看到我们看不到的风险,毕竟我们都不是天天买房卖房。但后来从她的角度想一想,又觉得没有这个必要,我更多还是感谢她的坚持。大家都是普通人而不是超人,没有人能清晰地看到未来。谁能看见人心变化莫测?谁能看到世事风云不定?她能咬着牙坚持下去,最终使得我们的房子即便是出现变故还能顺利出售,就很了不得了。
如果由着自己的意气,让关系坏掉,解除合同重新再来,我们还得重新找人来割草、给房子买保险、管理鱼池、打扫里外,且遇到问题我们远在异地也无法解决。与之相比,我们所经历的这些麻烦,都无足挂齿了。
有趣的是,在工作单位的“平行宇宙”里,我们和某供应商之间遇到了非常类似的情形,一时间大家意见很大,气氛紧张。最后反倒是我不断降温,使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同事说我是个和事佬(peacemaker),处事冷静成熟。其实这些优点我也不是一直都有,而是这买房卖房的事情,让我去想象各种应对方法可能产生的后果。有时候我们遇到麻烦,与其去抱怨,不如去想想,我们的选项是什么?假如不这样,是另外一种做法,又当是什么结局?这种想象,反而让我们在无奈的现状面前,得到内心的安宁——而这种安宁也未必就是自我安慰,而是真正认识到了自己是何等有限。在这个千丝万缕相互关联的世界,多少事,完全不在我们的掌控之下。败了,我没有那么大的负担;成了,也未必就是我的荣耀。
从“军”记
我们必须靠童子军运动来培养未来的男子汉。
——童子军运动发起人之一丹尼尔·卡特·比尔德(Daniel Carter Beard)
参“军”
我让儿子参加了童子军。准确地说,他参加的还不是童子军(boyscouts),而是幼童军(cub scouts)。幼童军到最后,会一步步升到童子军。“scout”这个词,有“侦查员”、“守卫者”等多重意义。
据我目前的观察,与其说童子军类似军队,不如说它类似帮派。童子军是一全国性组织,甚至在其他国家(包括韩国)也有据点。在美国,不同地区皆有分部,按数字编排,分别称“帮”(Pack),“帮”下面设“派”(或曰“窝”,Den)。这好比帮派里说的总舵、分舵。
按照年龄、年级,孩子们分别进入虎派、狼派、熊派、鹰派。各帮还有自己的口号,以便大型聚会点名时使用。通常这些都是谐趣口号,而非“宝塔镇河妖”这样的接头暗号。比如叫到430群,大家一起叫:Having fun, getting dirty, look at us we’re pack four thirty.童子军见面,还有特别的握手方式、自己的敬礼方式。最常见的,还是其独特的手势,用拇指中指打出“和平”标志,打出这个标志后,其他人要跟从,看到这个标志,所有小孩都不许说话。由于童子军的小男孩小女孩聚到一起,都如同千万只麻雀,这个手势使用极为普遍。
每个月,帮里会召开一次大会,派里也会召开一次分会。上个月,我们分别参加了帮会和派会。帮会上,负责的家长介绍新招募成员,给新成员系领巾,给去年参加特别活动的儿童颁发“勋章”等。
我们也参加了一次派里的活动。该活动是在一个人的家里举行的。活动上“分舵主”让小孩看了一段网络安全的录像。今年的学习侧重之一是网络安全。小孩回到家,还须完成一系列其他活动,比如熟记童子军的一些使命宣言,并完成一个关于网络安全和欺凌的游戏。完成这些“作业”后,家长可上网登记,完成一定任务后,小孩会“升级”。
小孩手册上的“帮规”,我看就是一本素质教育手册,上面都是些公民品格,比如领导、负责、服从、荣誉。每个月,帮里几乎都组织一次外出活动,让小孩在实际活动中培养积极向上的品格。他们尤其注重领导力的培养,比如让童子军主持各种活动,“传帮带”下面的童子军和幼童军。另外一个技能培养对象是个人影响力,比如让男童子军去推销爆米花,女童子军去推销饼干。
类似“软实力”的培养,美国人是下了不少功夫的,童子军只是在朝这方面努力的诸多民间组织之一。亚裔家庭参加这种组织的并不多,可能觉得浪费时间。大家更多时间在学一些个体化的技能,比如学钢琴。到了工作的时候,表现不出领导和组织能力,遇到“竹子天花板”,又能怪谁?
夜宿博物馆
2003年出品的电影《夜宿博物馆》中,笑星本·斯蒂勒(Ben Stiller)扮演的主人公,应聘到自然历史博物馆值夜班。一到晚上,博物馆的陈设都活了起来。很多故事由此而生。沾儿子的光,我也到附近科学博物馆过了一夜。博物馆里科学家肖像是有一些,不过一个都没有活过来。活蹦乱跳的是几百个童子军及其家人。
进去后,博物馆礼堂里有些集体的活动,告知了一些简单规则,比如哪些地方不可以睡觉,以免晚上脸被人踩扁。然后,一个小伙子扮疯狂科学家,给小朋友表演火焰龙卷风、力的作用、摩擦生电等。小伙子的表演和屏幕上机器人的图像无缝连接。小伙子语言诙谐,互动频繁,让孩子们欢声雷动。看来表演者接待这样的童子大军,已成家常便饭。
接着,我们去看了一场环幕电影《龙卷风走廊》。电影讲述俄克拉荷马一群跟着龙卷风的“追风人”的故事。在那球状的环幕下,我们就如同困在了一只蛋壳里,龙卷风旋转着向我们逼近。到了十一点半,天文馆有《夜空》表演。在人造但逼真的苍穹下,我们仰望星空,这勾起了我在打谷场上乘凉,看流星划过天空的回忆。人心情不好的时候,可以去下远郊,在没有灯光污染的天空下看星星,你会想到自己的问题何等渺小。
除了几场有组织的观摩之外,其余时间,孩子和家长自由活动,或是去做手工制作的地方,制作面具,学魔术,绘制地图等,好去赚童子军的相应徽章。博物馆针对中小学生居多,让这个群体的人安静看文字说明,他们很受罪。大部分陈列,都可实际操作。我用潜水镜,看到了室外的情景,我们睡钉子床,让热气球升空,制造烟雾龙卷风。过去我们的中学物理课,只是从书本中学习这些,感觉距离遥远,如果当时有机会到这种地方来,直观地看一看,动手做一做,或许会对科学的兴趣更浓。
博物馆花样繁多,一晚上玩不过来。其布局开放而轻松,多来几次也看不厌。这种博物馆,家庭可以办年票,一年反复过来。我有个同事,在写博士论文期间,老婆就买了动物园和科学博物馆的年票,经常带三个孩子过来,好让老公一个人在家安心写作。
半夜,大人安营扎寨,在各个地方铺睡垫,支行军床,开始睡觉。博物馆礼堂仍开着,通宵放电影。我儿子也跑去熬通宵,在里头看《星球大战》。我以为他撑不了多久。到了三点,还没看他回来,于是跑去看。一进去,很多小孩从座位上爬起来,在走廊上来回跑动。找到儿子后,他不肯回去。我想机会难得,由他一回。出了门,撞见三四个熟悉的小孩,他们非常热情地说要帮我找人。我说不用了。随便视察一下,不用扰民了。不过我纳闷,怎么小孩对我们这么客气了?
早晨问我儿子,才知道我进去的时候,小孩把我当成了值班看守,所以有的从座位上爬起来逃跑,有的倒下装睡。后来在门口遇到的小孩认识我,怕我跟他们父母告密,才这么客气。大家都是从父母床上偷溜出去,看夜场电影的。小时候我们还不一个德性?隔着几个村子看电影,父母百般阻拦,我们还是偷偷跑去看。我和儿子在完全不同的环境下长大,不过值得回味的童年,却是八九不离十。很多华人家庭觉得童子军没用,我们却跟着童子军去野营,去参观博物馆,去参加松木汽车制作比赛,感觉趣味无穷。童年的时候,还有比充实快乐更有用的东西吗?
要饭
十一月、十二月,美国这里过感恩节和圣诞节。这是家庭团圆的节日,也有“忆苦思甜”的成分。大家借此节日纪念刚到新大陆的第一批居民。他们在天寒地冻的新英格兰,在印第安人的帮助下,艰难存活了下来。这种时节,很多社会组织也让人去想那些吃不饱穿不暖的人。据俄克拉荷马地区“食物银行”(Regional Food Bank of Oklahoma)介绍,俄克拉荷马每天有六十七万五千人吃了上顿不知道下一顿来自何方。
诸多组织试图帮助这些人。大部分教会都有自己的“食物银行”,让人带便于储存的食物到教会,以赈济这些人。这个周末,我儿子所在的童子军,也组织了一场活动,收集罐头食品,交给一个名叫“希望中心”的慈善机构。
星期天下午四点,我们在童子军“分舵主”吉姆家的小区见面。吉姆家门口来了十几个小孩。家长谢瑞拖了一辆小拉车,里面装了很多塑料袋。她把袋子分发之后,“分舵主”下达了指令,让小孩分成两拨,由参加过此类活动的小孩为首,去各家各户敲门。别的家长又叮嘱了他们不要在人家草地上走;敲门后要退后几步,不然的话,这么一大群童子军啸聚在门前,如兵临城下,会把一些老头老太吓着。发完指令后,童子军的小孩立刻散开,在街道两边变作了丐帮。
大部分家庭,如果有人在家,都能找到些罐头食品出来,给收集食物的小孩子。有的家长还打趣,说:你们是要我不想要的食物,还是要好点的?也有的人开了门,说自己也做过童子军,干过类似的事情,所以非常出力,把家里冰箱搜了个遍。一个小时不到,小孩子们收集的食物装满了一个小车。把家里吃的东西拿一些出来,赈济他人,这是所有人乐意做的事。
我们几个家长,远远地站着,或是帮着维持秩序。我突然想到,这是平生头一次出来“要饭”,而且感觉愉快。我跟着孩子们走,一路欣赏这些人家庭院的装饰。大部分人家都种植着各样花草,摆放着这个季节特有的南瓜和草垛,兔子、鸭子、仙女、圣徒等各样石雕,俄克拉荷马州立大学、俄克拉荷马大学或NBA雷霆球队的徽标,或是造型各异能把人萌翻的稻草人。这些家居装饰,几乎没有两家重样,各有其鲜明的个性。很多美国人周末的时间,就用来摆弄这些东西了,把居家过日子当成了一门不断打磨的艺术。生活可以将就,也可以讲究。
人的精神境界也一样,是勉强支撑还是有意拓展,也是一念之间的事。到了地广人稀的北美,大家可以哭诉寂寞,也可以参与收集食物这类社区活动。走出小小自我,生活便不再空虚无聊。
晚上回来,收到牙医的一封信。牙医说他的诊所在收集能穿的半新外套,收集之后也捐给“希望中心”。每个捐衣的人,下次来看牙,可减免二十块钱。
野营
周末去俄克拉荷马的乔治·托马斯野营地野营。金秋十月,本来阳光灿烂,但这里毕竟是俄克拉荷马——俄克拉荷马名人威尔·罗杰斯曾说:你要是不喜欢这里的天气,等上一天再说。星期四还是响晴,星期五就乌云密布。我们本来是星期五、星期六去露营两晚,因星期五有事,耽误了一天,只去露宿了一夜,结果自然是一切对半打折,冻也是冻了个半死。
营地是童子军专用营地,大家分成不同的帮分批到达。星期六早上驱车赶到,发觉到处都是露营的帐篷,如诸葛亮布的八卦阵,在里头转来转去,找不到我们的帮藏在何方。后来“帮主”派人到停车场迎接。
白天时间按照日程表,紧锣密鼓地参与童子军各项活动。今年活动总的主题是“马达加斯加”。不远处有鼓声传来。参加“丛林节奏”的孩子们,在学热带雨林中的人打鼓。
然后的节目是打弹弓。主持的一帮人也是孩子,初中生的样子,穿着印有“员工”(Staff)字样的T恤衫,在介绍打弹弓需要遵守的规则:不要把弹弓对着人,每次上场六个人,不要喧哗。“如果不遵守纪律,我会亲自上去把你带走。”一个小胖子介绍说。边上一个带队的大人,在笑眯眯看他们介绍。
后来的节目也一样,全是这些初中孩子在主持,参加活动的则是小学生。远足时,前面有小领队带路,后面有小领队殿后。家长离开小路,小领队便要求大家回到小路上。小领队礼貌而坚决,大家不回到路上他不肯继续前进,“以免有人掉队,被马达加斯加的什么怪兽吃掉”。
鼻子上满是雀斑的小领队对自己的职责一点不含糊。每走几步,就喊一声“停!”然后小孩和家长都一起停下,听他介绍路上发现的马达加斯加的仙人球、仙人掌,或是由袜子“扮演”的挂在树上的狐猴尾巴。
上了山,风景豁然开朗,俄克拉荷马开阔的天幕下,一连串的大风车,正在地平线上悠悠转动,其状神奇,久处小镇,这景象让人耳目一新。在山巅,越觉寒风刺骨。小领队们穿着红色的T恤衫,有的还穿着短裤,也不知是真没事还是装没事,还是整个被自己所在做的事迷住了,以至于忘了天气的寒冷。
营地好比长征的微缩版似的,我们走过了漫长的“草地”,走过泸定桥般的铁索桥。还有一个吊索桥,上面铺着木板,两边的木板松散一些,有小领队站在上面,一个个神情严肃,守着岗位,不让小小孩不慎上去,一脚踩空。
这些活动三十分钟轮换一次,走完了“长征”,便是足球赛,然后是“马达加斯加历史”小讲座。这些活动让人感觉怪异。我不大习惯玩耍被赋予结构,只不过这是半玩耍半训练的活动。训练的到底是什么呢?似乎也看不出。美国人对于小孩的教育,不像中国人那样求全责备、精益求精,而是重在参与和快乐。而从领队的小孩来看,倒觉得他们对领导力的训练货真价实,甚至都有些仪式化。这些大小孩在教育、指挥、管理比自己小几岁的小孩。现在被指挥的小小孩,再过几年就成了过来人,让故事继续循环下去。这个被人视作“世界警察”的国家,在培养领导力上面总是不遗余力。是超级大国的地位迫使他们这么重视领导力,还是重视领导力的培训成就了他们超级大国的地位?我在想。
午饭之后,我抽空跑到营地,支好帐篷。我们的帐篷很小,仅能钻进两个人。支起了帐篷,我在里面铺了张大纸板,垫上防水的垫子,在我看来已经有些折腾了,不过跟美国人一比,这条件就好比无家可归者一样。四周美国人的帐篷很大,有的很豪华,连狗出入的洞都有。有的还带来餐桌,简易烤箱,等等。帐篷里,大部分都放着气垫床甚至简易行军床。这中间有种说不出的反讽:特意跑出来露营,又差不多把小半个家搬了过来。
入夜,我们点着了篝火,在上面烤棉花糖。小孩子烤着,吃着,然后兴奋地追逐打闹。到了八点,所有人又全聚到一块空场地上,举办集体篝火晚会,听小伙子们讲吹牛故事,看小朋友表演只排练了五分钟的节目。回到营地,大人们围着篝火在闲聊。邮递员说自己每天步行八英里挨家挨户送信,有家长说亲戚是海豹队队员,被下令跳进阿拉斯加冰冻的水里受训。
孩子们追逐着,呼啸而来,呼啸而去。跑热了就脱掉外套,这样一冷一热,我怕是要着凉,便要儿子和我先入帐篷睡觉。我把厚睡袋给了他。
夜间我自己冷醒了,再也睡不着。大概一个钟头后,儿子也醒了。可能是早先脱衣受了凉,也可能是野餐食物不卫生。他说肚子不舒服,摸索着坐起身,吐了起来。黑乎乎的夜里,这是一场小小的劫难。我点着野营灯,却因帐篷太小,站起来的时候一脚踩了上去,灯断成了两截,却身残志坚,仍旧亮着。
帐篷已经不能再睡,我只好给儿子穿上衣服,去停车场取车。
去停车场要走一些路,我一会儿抱着他走一下,一会儿背他一下。后来我想像从前那样,让他骑在我肩膀上,我扛着走。走不了几步,我自己扛不住了。
走在石子路上,迎面有一汽车开来。在那强烈的光里,一个中国父亲,打着半截的灯,背着个生病的孩子,在这黎明前的黑暗里,在路边行走,我想这景象对于那司机来说一定很是奇特。而我想起小时候父亲带我们看露天电影,大家陆续从田埂上掉进田沟的情形。被战胜的困难就转化成力量;而成为了过去的狼狈,则是新的笑料。天亮后我发现,儿子的鞋子丢了一只,但是不知为何,我却找到了三只袜子。
到了停车场。儿子上了车,感觉好了很多,在后座上睡着了。这时候听到远方土狼(coyote)的嚎叫。那声音尖厉、悠长,一声落下,别的土狼又给续上。难怪土狼又被称作歌犬(song dogs)。科伦·麦凯恩曾在小说《歌犬》中写道,印第安人认为世间本无一物,是歌犬一声声把世界给叫了出来。
我在那黑暗里醒着,听着歌犬们此起彼伏的长啸。
中 万物有灵且美
阿猫阿狗
我们据说比其他动物高级,可是其他动物不晓得仇恨。
——猫王
两个孩子一直吵着养只小狗,作为哄骗他们接受搬家的手段,我们就按照他们的话,领来了一只小小的吉娃娃。
当然,养只小狗,主要是为了培养孩子的责任感,让他们学会照顾除了自己之外的其他生物。有一天孩子们会长大,脱离父母的照看,他们需要照料自己,照看家人。这个目的其实没有达成多少,因为渐渐地,狗的很多事情还是我在打理。我经常会因此悲叹自己的命运,不但要上班,还要赶写一些稿子,还要洗碗,吸地,现在好,还要遛狗,还要给狗洗澡以免生虱子,虽然我自己的澡我都懒得去洗。当然,狗也给了我很多灵感,它好比一本长了四条腿、会摇尾巴的书。我们这里几乎每个人家都养狗或者养猫,每次有消防车呼啸的时候,小区的狗全叫起来,此起彼伏,如狗的交响乐。
这狗已经养了几个月。一开始来,才一个多月大,牙齿也没有长好。我们缺乏经验,买的狗粮又干又硬,狗难以咀嚼,不愿意去吃。我们于是给它买了小小的火腿肠。它很爱吃,过了几天,又吃厌了。换个新的花样,开心几天,然后又厌倦。如此反复。
有时候,朝外的大门开个小缝,它就跑出去。它可能会以为邻居家狗粮更好一些。它没有意识到,作为一条野狗,它的日子会非常悲惨。它不喜欢吃我们的狗粮,可外面可能这种难吃的狗粮都找不到。德克萨斯西部一马平川,昼夜温差大,夜间颇为寒冷。出去之后,外面也不再有温暖的小狗床让它来睡。邻居家的大狗,外面的野猫、浣熊、臭鼬、响尾蛇,都可能成为它的天敌。马路上有呼啸而过的小车、校车、皮卡、装马的货车、UPS的送货卡车,都有可能让它一命呜呼。我儿子都懂这个道理。每次它溜出去,儿子就大惊失色,想尽办法给抓回来。我们不知道怎么跟狗交流,让它知道外面的世界并不精彩,而是很凶险。我儿子甚至下载了几个口语翻译器程序,但显然这些程序都是笑话,没法让我们和狗交谈。
溜出去后,狗会跑到邻居家门口,在他们的花园里嗅来嗅去。它甚至跑上马路。我们家临近一条高速公路,公路的对面是一个巨大的牧场,牧场上有成百上千头牛。有一天清早,我开了门预备上班,它敏捷地溜了出来,一路狂奔,过了马路,然后七绕八绕,上了和门口公路交叉的高速公路,然后过了公路,跑到对面牧场。不知道狗为什么要过马路,这年头谁又知道鸡为什么过马路呢?这个世界有些秩序,但是更多的是荒诞和扯淡。
我于是也跟着,穿过高速,追这条该死的狗。我一直追到牧场的篱笆边。当我和小狗到了篱笆边,吃草的牛愣了一下,然后惊吓住,全狂奔起来。平时这路上只有车跑来跑去,除了牛的主人,这些牛看不到别的人。我拿着一把耙树叶的耙子站在那里,突然感觉自己像是从天而降的二郎神和他的天狗。所有的牛都惊吓住,掉过头,向着东边跑过去。牧场的尽头便是地平线,太阳刚起山。上百头牛,直接奔向太阳的方向,如同《红河谷》里的牛马奔腾。
狗渐渐长大,体重从一磅长到两磅,然后是三磅,然后是四磅。它的腿渐渐茁壮,跑起来飞快,一撒手会变得像猎豹一样。我儿子平常不怎么锻炼,我也已经人到中年,略有赘肉,骨质疏松,肩关节疼痛,哪里跑得过它。我都在考虑,是找附近渔夫撒网,还是找牛仔学抛索,以便于能更快地抓住案犯。
这个问题已经持续了几个星期,无计可施。我担心,有一天,它会跑丢。这狗对危险的防范意识不足,可见智商不高,丢了能否找回来都难说。兽医在它皮下装了个微芯片,如果被人送回动物庇护所,可能还找得回来。可是平常人见到了,没有这个微芯片的阅读器,说不定丢了就丢了。
事情后来有了些异样的转机。有天晚上,院子里有异样的呼呼的声音。开灯一看,原来跑来了一只猫。这是一只很平常的猫,皮毛灰中带黃,比小狗大多了。狗远远地看着,紧张地跑来跑去。猫无所顾忌,在露台上看着我,叫着,接着两只前爪抓住外面的防蚊屏风,身体直立起来。我把后门一打开,它赶紧钻进来。进来后,猫根本不把自己当外人,大摇大摆地在厨房里边到处嗅,看上去饿坏了。我老婆突然想起狗不吃的狗粮,抓了一把扔出去。猫立刻跟着出去,津津有味吃了起来。
此后每天,我们后院的门若开一道缝,这猫立刻就会钻进来找吃的。该猫轻功十分了得,一不注意,它就从地上跳到椅子上,从椅子上跳到桌子上。
我不知道该怎么样对付这只猫。它显然是从后院篱笆的什么地方偷渡进来的。它应该是一只野猫,缺吃少喝的,外面也很冷。我要不要收留它?我有没有精力收留它?要是收留,狗会怎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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