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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条旗下的茶叶蛋

_2 方柏林(现代)
这下我蒙了,刚才去体检室检查,说我一百五十五磅超重,现在说我必须瞄准一百六十五磅的目标。这是要让我减肥呢,还是让我增肥呢?
这是同一家公司做的检查和问卷,两个结果十分不准确,后来我也就完全忽略了他们的健康建议。我猜是因为两次测量用的标准不一样,殊不知我体重太正常了,检查工具没见过,傻了,给我瞎指挥一气。也可能是检查那天,我前面是一胖子,把体重计的弹簧给踩坏了,以至于系统失灵,使得我生平头一次被“超重”了。我平时不轻信统计数字,看来还是很有道理的。
恰好那阵子同学聚会,我没法参加,退而上网,求大家的玉照。这不看不要紧,一看我乐坏了。别看我比过去胖了些,跟他们一比,简直好多了!咱们在美国打拼很辛苦,还是国内生活滋润,同学们全都发福得我几乎都认不出来了。女同学还好,男同学一个个就跟破罐子破摔似的,打不赢光阴,身材随他去了。当年的他们,好像一个个被一伙胖子吞吃了。
不过和很多美国人相比,他们又算不了什么。美国肥胖症现在成了一个大问题。更容易肥胖的是吃垃圾食物、没钱没时间去跑步去健身的中低收入阶层。肥胖会引起诸多健康问题,一些低收入阶层看病用免费医保,这样费用转移到了其他纳税人身上。
可惜生活习惯的改变,非一朝一夕之功。现在越来越多的州开始通过法律来解决问题。一靠“质变”:在我们这里的一些学区,学校放置的自动售货机,只能卖那种号称“节肥”(diet)的饮料(如健怡可乐),即便这些所谓节肥饮品,比常规汽水饮料对健康的危害小一点,但销量太大,对孩子们的影响还是值得忧虑。我一同事在高中任教多年,他说有些高中里,每个月这种自动售货机给学校带来三四千块的收入,足见购买者之多。
二靠量变,比如限制尺寸。最近,纽约市出台了一项法律,禁止商家出售大号杯汽水。不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搞不好商家也开始搞“虚荣尺寸”,大杯充小杯,让你感觉良好,而且可以一次喝个够。
过去几十年间,美国服装的尺码也变得很快。密歇根大学营销教授Aradhna Krishna曾向美国公共广播电台介绍:“1950年标为8号的尺码,到了1970年变成了4号,到了2006年变成了0号。”换言之,你的身材可能越来越臃肿,但是你去买衣服,却发现尺码越来越小,或者说没有变化。这让你购买时感觉良好,觉得时光这把杀猪刀,还没有宰到你。这种做法,叫“虚荣尺寸”(vanity sizing)。该报道还称,亚洲也一样有这个做法,比如胸罩的C杯,在美国只能算A。这个做法,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想来人类也挺绝望的,为了感觉良好一点,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居家记
世界上只有两种东西值得我们为之战斗:一是家园,一是权利法案。
——美国海军将领史沫特莱·巴特勒(Smedley Butler)
前院种草,后院种菜
在美国,中国人家里,到底是要草还是要菜,这是个问题。
前院大家一般种草,毕竟邻居家屋子前全部种草,绿茵成片。我们这里的百慕大草,在有些地区就算野草,在这里就是家草。被无数儿童嘟着嘴吹着拍成照片以便保存童年回忆的蒲公英,却成了野草。人们见了,必咬牙切齿,除之而后快。如此处理,显然破坏了生物多样性。
不过不处理还不行。首先,作为邻居,你就是他家大环境的一部分,你家草坪乱七八糟,会影响整个小区的形象,导致他家的房子无法升值。另外,你家的野草会开花,风一吹,那野草的草籽就会飘到他家的草坪上,导致他家也开始长起野草,他就会怪罪你家长到他家草坪上去了,除非你去做草籽的亲子鉴定,证明不是你家的种。
本人常年伏案写博,非常繁忙,无心除草,所以我家草地属于那种不上不下的种类。如果长期下去,势必东风压倒西风,野草多过家草。
不过到了春天,治草的公司便雨后春笋一般,纷纷涌现,把大大小小的广告,塞得门缝、信箱里到处都是。
我今年决定治理一下,于是选了一家。这公司说他们的工作程序分八个疗程。每个疗程,分别给草诊断,除杂草,施肥,等等。我说这太复杂了,能不能简单一些。他于是说你要是不接受这精装本的,我们也有平装的:每年四次,分春秋两季,各二次。我于是答应了,他们便给了我一个电话,说对方是专门负责账务问题的。美国人办事就这样,一个部门干一样事。
那个账务部门的电话我没有打通,所以留言让其回电,但一直没有收到回电。有一天回家,我就在门口看到了标记,说此草地已经喷药。原来喷药的管喷药,不管财务的事情,两方没协商好,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跑我家喷了。
我突然想起,我后面草地里种的韭菜、香菜和大蒜,是不是也被喷了?
很多中国蔬菜,美国人并不认识,比如韭菜。有个朋友家院子里种了韭菜,但是他平时太忙,请了个高中生来割草。小伙子根本不认识韭菜,于是当野草,用割草机割了。
我这韭菜和大蒜,被喷了药,还能不能吃呢?
过了几天之后,我全给剪了,可是一看一批大蒜倒在地上,我很难过,很是心痛,于是收拾起来。用水泡了一晚上,接着被夫人炒了鸡蛋。我不敢让他们吃,于是自己吃了。感觉是神农尝百草,冒死吃河豚。
我们这里还有一哥们儿,南京人,喜欢吃野菜,见到自家草地上长出了一些疑似他在南京看过的野菜,于是给挖了,炒了,自己在家吃了,也是一样没让家人吃,然后自己躺在沙发上,寻思接下来像哈姆雷特一样思考是生还是死。
之所以这么敢吃,也是人在他乡,嘴里淡出鸟来,故而都成“馋宗大师”了。
中国人在后院种菜非常普遍。我们家由于屋后竹子很多,阳光不足,种什么菜都很苗条,只能说是通过育苗、浇水这种种的过程,陶冶一下情操。我们家每年的收成都不好。去年我们四周喷了杀虫的药,结果害虫是没了,但是好虫也没了,花粉传播出了问题。夫人嘱咐我用棉球传播花粉,我这么忙,哪里还能去管花的性生活,随之任之,结果大为歉收。而有好多中国人家种的冬瓜等各样蔬菜,多得根本都吃不完。美国人当然也有种植的,但不如中国人整的这么丰盛。
即便这样,大家还变着花样,去吃童年的食物。有位湖南老兄,非常想念糍粑,苦于没有工具制作,于是自己去印第安人商店,买了一圆木,设法挖空,自己用熟糯米捣啊捣,折腾好久,做了一些糍粑来。这种童年的食物,能给漂泊在外的人,提供一点心灵上的安慰,所以这种食物又称“comfort food”,几年不吃,人是要上房揭瓦的。
春天到了,又是挖荠菜的时节。但是我们这里由于草地治理得太好,荠菜是当地人痛恨的野草之一,所以越来越少。
于是乎一群中国人,组成车队,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去另外一个城市的郊区挖荠菜了。
那个挖荠菜的地方是公园,阳光明媚,美国人在公园烧烤。看到一群中国“义工”,在其公园弯着腰帮其除“野草”,一个个十分感动。你看你看,中美之间,这友谊杠杠的!仿佛汇率之争人权之战都不存在了似的。
那一刻,全球和谐共处世界大同的幻象,仿佛又在公园出现了。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淋浴水龙头坏了,我去家得宝商场(Home Depot)买了一个,回来发现不能用。退货时发现,我的水龙头里的水管是一英寸的,现在通用的多为四分之三英寸和二分之一英寸的塑料管。美国不仅苹果产品和微软操作系统动辄升级,水龙头居然也更新换代。东跑西跑找了好多家都没买到,十分折腾,不由遥想当年——在国内,家里东西坏了,可向物业求助,也可打电话雇人来修。
美国维修服务须提前预约,有时预约了一两个星期才上门。上门之后,什么也没修,照收出工费。如修理烘干机洗衣机的公司,一出来就得六十多美元。修理时,除了材料,工钱另算,一小时起码五六十美元。卖家居用品的地方很多,货品琳琅满目。可惜大多不免费送货,也不上门安装。送货或安装须另行付款且价格不菲。在国内,很多时候材料值钱,人工白送。美国材料便宜,涉及人工,价格就噌噌飞涨。蓝领工人常会参加工会,工会有保障的劳动价格,免得同行恶性竞争。还有法律保护服务业从业者的其他利益。我过去电话坏掉,维修工说地下室有石棉,不利其健康,拖了几个星期都没有修成。我最后放弃了维修,完全改用手机。后来有人调查谁先放弃固定电话改用手机,我发觉我是最先改变的人之一。不是我有意这样,都是被电话公司的人逼的!
除了修空调冰箱这些技术活,换水龙头这种小事,自然自己动手。久而久之,自己动手的事越来越多。几年下来,我学会了维修车库门、换抽水马桶配件、换水龙头、修水泵等各种杂事。自己还当泥水瓦匠,修理院子里的台阶;当木匠,修后院的木露台。前几日,买了个乒乓球桌,自己在家慢慢组装。乒乓球桌原产地为墨西哥,说明书写得一团糟。说明书上说安装是三个人一起做的活。我一个人在家慢慢装,头一天晚上装到凌晨一点半,第二天一折叠发现装错,又花了一晚上重新拆掉安装。
我有个同事,周末经常去上家得宝商场的家居装修课,几年之后,自己动手把卫生间重新装修了起来。自己装电线、贴瓷砖、装马桶、装冲浪式浴缸。可惜装完之后,房子因故卖掉。他每次从房前路过,总是留恋地张望。“哪怕让我回去冲个澡也好。”他跟我们说。自己动手的满足,是花钱请人难以买到的。
经常听人说美国男的很能干,好多事情自己动手。信不信由你,哪天中国人工变得跟美国一样贵,中国人会更能干。目前最大的不同是,很多美国人发现自己动手是一种乐趣。它们不是为了享受生活而可以外包出去的劳作,其本身就是生活的一部分。中国很多人,尤其是知识分子,还活在“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种简单、二元的思维之下,鄙视这种亲自动手的“蓝领”劳动。殊不知这种劳作也需要不少聪明才智,不亚于你在电脑上东拼西凑的狗屁项目建议书。这些劳动,也能提供不少生活的平衡和乐趣,有时候还可以拯救你的婚姻和你孩子的教育,不信试试。
邻居大战
经常上Facebook,会看到美国人不少鸡零狗碎的事情,很有意思,这也是了解其文化的一个方面吧。
最近,一个老美同学控诉其邻居家的树老是不修剪,他警告多次,不得解决。这下好,突然有一树枝掉下来,砸断了他们家供电的电线,让他们家突然黑灯瞎火。他义愤填膺,说要找律师来解决了。这便是美式正义:sue the bastard。
他怎么不跟我学一学呢?别看本人纯属老外,但并非不懂风土人情。毕竟我脑袋上长有一双雪亮的大眼睛,非常善于观察,并且随时观察随时总结随时分享,几乎就是一个专门研究美国人的人类学家。
遇到这种事,凡树伸到我家院子里的,我就拿一把大剪刀咔嚓咔嚓剪掉,这是法律规定我可以做的事。只要越界,我就可以修理。我修理是我的权利,是不会伤害和气的。同样,我家过去的树也很高很大,伸展到我邻居家,邻居也剪,我也不在乎。我不明白在哥们儿这里,怎会闹到请律师。也可能他们在纽约,树太多,忙不过来。不像我们这里就仙人掌疯长。我春天刚种两棵树,天天绕树三匝,冥想着这十年树木百年树人都要熬到什么时候。
接着又有一个俄克拉荷马朋友,上网抱怨他的邻居。哥们儿是一赛车人士,对车很精通。我上次买车,就是他专门跑去帮我参谋的。他把自己的车,装了很高的大轮子。家里车库估计放不下,于是他在自己屋子外的空地上,建了巨大的车库,看上去就跟飞机机库似的。他们家在高尔夫球场附近,环境秀美,突然冒出这么一个庞然大物,就有邻居不爽,匿名写信告诉他:邻居,多谢你建了这么个又大又丑的什么东西,成天让我窝心,降低了这一带物业价值,你开心了吧?你是不是再栽一些参天大树,把这丑八怪藏起来啊?此致敬礼,你的怒火万丈的邻居。
我这朋友把他邻居的信扫描了,发到网上,还说,怎么有心写信,无种留名?我估计,一留名,他们小区就会爆发枪战了。他的朋友纷纷支招,告诉他怎么对付这邻居。
所以我想想我们的邻居,还觉得十分幸运,因为人家也不过就是换换老公而已,并不造成环保问题。当然,我们小狗一直叫一直叫,搞得我也好奇起来,不知道邻居家原来的男人,怎么突然就没了,是不是被奸夫淫妇给干掉了?这么一想,我发觉我能闻到异味。后来我考察了一圈,发现异味来自我的地毯。是下雨的时候进了雨,发霉的霉味。我是自己吓自己而已。
总之,我们是不管邻居闲事的,一般来说没有什么事情。过去在上海,邻居家的空调老是往我们家窗户上滴水,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我正在翻译《河湾》,空调滴水吵得我心神不宁,神经衰弱。上去反映情况,邻居家老婆把我劈头盖脸说了一顿,说她丈夫发烧儿子拉肚子,哪里有空管你什么空调不空调啊?我说那不急,等大伙儿病好了再说。不过她只从自家人的角度考虑问题,不顾对别人的影响,让人听了很不舒服。我又不知道你一家人生病,我只是上来反映情况的。我又没让你一家人带病马上修。影响别人又不解决问题,不自私吗?接个管子,能费多大事?但是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没跟他们去吵。后来男的还不错,下来跟我商量怎么解决了。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家各让一步好办得很。
不过我也不是百分之百肯定这种做法是否有负面效应。我过去隔壁另外一个老者,骑一辆硕大的永久牌自行车,喜欢占点小便宜,回家后就把车用大铁链拴着,停在我们家这一侧的过道上。我们从来没去管。后来他搬家了,到别的地方了,还想继续这么摆放,新邻居不答应了,双方大吵,老者心脏病发作,居然一命呜呼。我在想,假如我们当初不去惯着他,也不让他放,也和他吵,他会不会没有这个期望,多活几年?
也难说,说不定和我一争吵,心脏病提前发作,还早走几年。而我会惹上官司,没法出来,一切发展都滞后。本文是否还存在,也就成问题了。
受灾记
不喜欢我们这儿的天气是吧?等一天,会变掉的。
——俄克拉荷马艺人威尔·罗杰斯(Will Rogers)
横贯美国的四十号公路,据说是龙卷风的“走廊”。不过2012年我看到的袭击俄克拉荷马的龙卷风,却从俄克拉荷马南部斜穿过来,和四十号公路呈交叉状态。我听到的另外一个说法是,俄克拉荷马城南的诺曼受袭击不多,印第安人说是因为有印第安祖先墓地的缘故。不过近年那里也受到了袭击。风魔根本不按规矩出牌,防不胜防。
我家在俄克拉荷马城北,西边的一个新小区被龙卷风袭击过一次,隔着两条街的一家屋顶被龙卷风掀掉一次。北边的加瑟瑞小镇也被袭击过一次。我刚来的时候,和老邻居厄尼讨论过龙卷风的可怖。次日老厄尼登门拜访,给我拿来一本《圣经》,跟我说最安全的地方,是在耶稣宝血的覆盖下。不过我想上帝也已经从各个方向,警告了我三次之多,如果我再不行动,就属于自作孽不可活了。大风来时,我何德何能,可立狂澜于不倒呢?天助自助者,于是我决定投资装个龙卷风掩体。
这个掩体装在车库里,可以把一辆车子停在上面,留一个口子,随时能下去。平时掩体用不着的,我们同事说他用它来换机油——车子停在上面,人钻下去,便于看到车子下面的零配件。
春季一到,我们就在下面储藏了一些水和干粮,以及电筒、收音机。2013年5月19日是星期日,有预报说会有多次龙卷风袭击。俄克拉荷马龙卷风警报系统部署得很好,且每个星期六正午拉响一次,确保都能运作。在一个非星期六正午的时候,警报拉响,就说明龙卷风真要过来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们终于一家人全都跑到了掩体内,用收音机收听消息。这收音机全天候可以收听,不用电也不用电池,而是手摇曲柄充电,以防万一。到了这种紧急天气的时候,所有频道都在播天气消息,俄克拉荷马对龙卷风的预报十分准确。龙卷风到了什么地方,甚至哪一条路,都说得很清楚。之所以还会死人,因为有时躲也来不及,风比人甚至车速快。车子时速在这种天气下就算是八九十英里,也不敌时速两百英里的狂风。
在掩体里,听说龙卷风就离我们家几条街远了。这时候听到乒乒乓乓的声音,我们估计屋顶又被龙卷风砸了。这种强风暴天气——包括龙卷风天气——通常挟裹着冰雹一起来。
警报结束了十分钟后,我们爬了出来,果然看到草地上有乒乓球大的冰雹。前不久我们的车才被冰雹砸了无数坑,这次屋顶又被冰雹砸了,而且是第二次被砸,实在祸不单行。
好在人没事。我们东部四五英里处的一个小区有龙卷风着陆。附近还有一个小区,叫Luther(我给译作“鲁肃”),也遭到了龙卷风袭击。该镇一个活动房住宅园上,活动房子被刮走了,两个七十多岁老人死去。
鲁肃镇真是倒霉,从去年起,陆续遭遇了火灾、地震、洪水和龙卷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这里有对夫妻挖井,挖到一定深度后土质坚硬,于是他们用炸药炸,结果在炸飞的土里,发现了一尊塑像,后来发现是中国的“老寿星”塑像,至今已有三千年历史。为什么中国老寿星塑像会出现在俄克拉荷马鲁肃镇地下十五英尺的泥土里呢?这是个至今未曾破解的谜。查完鲁肃镇之后,听说晚上还有龙卷风来。我于是先去洗澡。
洗澡的时候我在想,怎么没有人将此塑像和这里的各种自然灾害联系起来?我倒是浮想联翩,心想这倒是可以拍一部《达·芬奇密码》那样悬疑加奇幻的电影。或许郑和下西洋的时候,来过这里,看看这里什么都没有,就跑回去了。其中有个家伙留住没走,后来就成了这里的印第安人。我还在继续编剧:郑和一共带了三个老寿星,丢了一个在俄克拉荷马,还有两个找不到。三个寿星同时出现的时候,地球将会反转,你我都要年轻好几十岁,美死你们。
在地下编剧编到一半,突然警报又响了,我没来得及擦干身体,湿漉漉又钻掩体下去了。我的穿衣速度是很快的,是破世界纪录的,可惜仔细一看,穿反了。
警报结束了,我们出来吃饭,吃完饭,电停了,网络信号也没有了。我们点上油灯和蜡烛。女儿拉起了小提琴,老婆在看手机,我和儿子拿出扑克打起了争上游。风暴停歇之后的时光,无比美好。
20日是星期一,我们听预报说龙卷风会再来。这次来的时间很不巧,是两三点钟,正是小孩放学回家的时候。不过我觉得应该没有问题,学校通常会有安全的地方掩藏小孩。开学时的手册里都说了,还叫我们不要打学校电话,以免占了线路无法应急。
坐在办公室,突然屋顶上噼里啪啦,又下冰雹了。到窗口一看,外面天很黑,如夜幕将至。
龙卷风警报再次响起,我们下了楼。两百米外的一幢房子,礼堂半地下半地上,是学校比较安全的藏身地,但我们已经无法过去。大雨如注,直直地泼下来,过一会儿风来了,雨又开始斜飞。我们于是藏到图书馆里安全的地方。图书馆工作人员非常负责,到三个楼层四处寻找,让还没有走的人集中到下面来。
打电话给女儿,却吃惊地发现,她在返家的校车上。我对学校的做法有些生气,为什么这种时候让孩子在路上呢?后来我发现,由于龙卷风在俄克拉荷马城南边,我们在北边,学校觉得风险不大,让校车送孩子回家的。人在路上,我还是担心,也不管别的了,提前从单位回家。
路上收音机里预报员在说,摩尔镇的龙卷风已经刮倒了一个购物城,龙卷风直径已经有1.5英里,在摩尔慢慢扫过。预报员叫商场和附近的人不要再犹豫了不要再等候,必须立即采取行动,到地下掩体去。他甚至说藏衣橱、浴缸都不起作用了。他这种警告,想必也挽救了不少人的性命。
回到家,看到女儿已经到家,我才松了口气。还没坐多久,警报响了起来,我们钻到了地下掩体。警报结束,我赶紧到儿子学校,把他也接回家。我们打开电视,看这个恐怖的龙卷风,如何横扫摩尔。1999年摩尔镇曾经遇到过一次龙卷风袭击,伤亡惨重。那次龙卷风,使得美国的气象部门重新更新了龙卷风级别,创造了“五级”这个新的级别来。在俄克拉荷马待久了,我也知道了龙卷风的很多造型,有的是漏斗型,接触地面的部分很小,如针划过;有的是“象鼻型”,顾名思义,形状如象鼻。19日袭击鲁肃镇的便是这种奇特的象鼻型。龙卷风携带着很多冰雹砸了下来,然后风又把这些冰雹一起卷了上去。
这次龙卷风很宽,直径为1.3英里,如同一个巨大的钉耙一样在地上划,而且到了一个地方不是卷了就走,而是那种叫“磨子”的龙卷风,在同一个地方原地踏步揉捏很久。经行之处,房子树木全被荡平。搜救行动迅速展开,但是各地着急而热心的人们却无法过去,因为电视上警方已经宣布不许过来,以免搜救行动无法展开。电视台在直播着搜救行动、新的天气进展和各种各样的通知。
龙卷风从学校、医院、居民区划过,影响范围广大。画面上我们看到,刚从地下掩体里爬出来或是被人从废墟中拯救出来的人们,尤其是孩子,吓傻了,茫然地往北走着,很多人赤着脚,浑身泥浆,头顶上有钢灰色的险恶的云。身后是他们曾经的家园,已经如同战后的废墟。
摩尔城发生特大龙卷风灾害之后,我很快在博客上发布了我们平安的消息。我还打了个电话给家里。过去每次美国遇到灾害,不管发生在哪里,我老母亲都担心我有没有事。我每次都说平安,离我们远着呢。这次倒是真的很近。
除了NBA的雷霆队,俄克拉荷马是一个国内知道得不多的地方。我从网上看到,龙卷风发生后,有俄亥俄的中国朋友收到了慰问来信。这次龙卷风由于损失惨重,从教皇、联合国秘书长到奥巴马,全关注了起来。俄克拉荷马因为灾害天气,一下子成了全世界关注的焦点。
为什么俄克拉荷马龙卷风频发呢?春夏之间,北方的冷气流南下,墨西哥湾的暖气流北上;往东,东部有阿巴拉契山系、阿利根尼山系;往西,西部有落基山系。两山系均从南到北,致使强气流无法西移东扩,这些南北向山系把中南部的大平原夹在中间,如一上宽下窄的漏斗。南北气流在此相遇,热气上升,如天地交欢,风雨大作,加上德克萨斯、俄克拉荷马、堪萨斯等地地势平坦,风力很大,雷雨和狂风搅拌起来,极易形成龙卷风。
此次龙卷风直径1.3英里,行程17英里,接触地面四十分钟。考虑到其席卷范围之广和停留时间之久,若是在别的地方,死伤可能会成千上万。这里大部分房子是木框架结构,倒掉被压死的情况还是有限。另外,气象直升机一直在天上飞,精确地播报龙卷风的走向。最为重要的是,大部分俄克拉荷马人训练有素,来了知道怎么躲。很多人家里有掩体,掩体有经纬度,经纬度在市政管理部门有档案。即便房屋倒塌面目全非,还可按卫星定位找人。
这次受袭地区,最可怜的是两所学校。这里居然没有能容纳所有学生的掩体,老师和孩子们知道龙卷风来了,却无处躲藏,只能躲在远离门和玻璃窗的学校过道和厕所里。俄克拉荷马人已经发起了请愿活动,要求州长在所有学校安装安全掩体。与此同时,一些“人体掩体”的英雄行为陆续被报道:龙卷风来时,有一位老师像一只护小鸡的老母鸡一样,在厕所里把五六个孩子护在自己身下。
龙卷风之后,只要人没事,一切都可以重建。只是重建之后,家已经不是过去的家。一些个人物品,如相片,被龙卷风卷出了几十里外,可能已经无法恢复,除非这些照片是数字的,放在被称作云存储的网络空间。我们个人的记忆,最好保存何处呢?答案可能在“云”中。
俄克拉荷马天气恶劣,不过大部分居民安土重迁。安妮·普鲁曾在小说《老谋深算》中描述:“我能看出土地被永无止境地使用着,践踏着,草根扎了下去,水牛的蹄子在上面践踏,古老的火鸡在上面刨食,家马野马在上面奔跑,包着铁的轮子在上面轧,犁在上面划,靶在上面压,冰雹在上面砸,大批牛群在上面走;这里钻头钻过,推土机推过,化学品泛滥过。余下的,不过是一片贫瘠的、中性的土地,那浅褐色的土勉强可用。现在,只有这片形同鬼蜮的土地,短暂而又顽强。”
这种顽强可能是很多其他地方的人无法理解的。龙卷风之后,摩尔小镇面临重建。大部分人还会在摩尔镇居住。可能大家对此会感到不解。既然在“龙卷风走廊”上,为什么不生态移民,去别的地方呢?
这有多方面原因。最主要的可能是信仰原因。在这个大部分人是基督徒的南部州,很多人有一种听天由命的心态。这种心态我们或许觉得消极,不过经历过龙卷风的人,都不再有“人定胜天”这种自负心理,反而发现自己实在太渺小,人在自然面前开始谦卑,这种谦卑能产生一种别样的释然。
龙卷风快到眼前的时候,我们学校一个校友杰森·莱吉把家人送入地下掩体,自己成了个“追风人”拍摄龙卷风,到了最后才进去。一家人从掩体出来的时候,发现家已经被夷为平地,杰森用非常平静的声音说:“赏赐的是耶和华,收取的也是耶和华。”这话来自旧约上的《约伯记》第一章二十一节。约伯也是《圣经》中一个历经劫难而信心不改的悲剧英雄。这里的人,我估计就是末日的景象在眼前了,他们也会拿出手机拍摄下来,然后淡定地面对自己的命运。
这里很少有人为了躲藏而重新选择家乡。他们知道这做法也是靠不住的。西岸有地震,东岸有飓风,北边冬季漫长而难熬……各地都有危险,选择逃避自然灾害,用这边人常说的话,不过是选择不一样的毒药而已。
这种顽强甚至可能转化为执拗。有些居民家被龙卷风摧毁了两次:第一次摧毁,重建,这次又被摧毁。龙卷风经行处,包括附近,大部分人的房子要不被完全摧毁,要不面临严重损失。但是大部分人家房子都有保险。保险公司会给出相应赔偿。只不过保险公司由于损失惨重,明年续约的时候,我们的保险可能都要暴涨。
不过这已经是很小的问题了。
想到那些上学之后就再也不能回家的孩子,我们的平安已经是一种极大的祝福,岂可视作等闲?
震惊世界的龙卷风灾害后,美国联邦和州政府都积极参与了救灾行动。这种行动的具体表现我一时还无法看到,唯一能看到的行动是州长让各地学校下了半旗致哀。身处俄克拉荷马,至少在目前,我看到的更多是民间社会的强大活力。
首先,各媒体的报道,在这无序的灾难中产生了秩序。本州电视台连续二十四小时报道受灾情况和各种通知,使得人们知道到底在发生什么,该怎样或者不该怎样帮助。在搜救时,电视台就采访当地警长,警长告诫人们不要前往,以保证搜救的道路畅通。后来,电台又告诉大家信号塔故障,除了紧急情况外,周边地区大家应该多用短信而非通话联系。媒体一再称现场的混乱,但是在这种担忧之后,我发现救援行动还是很高效的。各地警车、救护车迅速调集。接着我们又看到了国民警卫队参与了救援行动。军队利用专业设备迅速开展搜救工作,在天黑之后,仍从废墟中救出了一百多人。这次龙卷风级别为5,是灾害程度最高的,直接袭击了人口密集的居民区和学校。至截稿时为止,死亡人数为二十四人。这是一个非常大的悲剧,但若应对不力,可能后果更为严重。
龙卷风之后,赈灾的渠道很畅通。教会系统在这种赈灾过程中发挥了巨大作用。不少教会迅速成为灾民和救灾物资的安置点。小一点的教会在收集救灾物资,也不计功劳和名声,送往有能力派送的大教会进行转送。大部分教会迅速集结力量,开始筹备灾后志愿帮忙活动,一旦时机成熟,会迅速展开行动。
红十字会在收集救灾物资和现场救援、安置方面,起到了极其关键的作用。除了可以直接派送物资和金钱支援外,红十字会还有庞大的志愿者网络可以调用。这是个很好的渠道,它们的赈灾手段毕竟专业一些,能发挥个人不能发挥的作用。到底需要什么东西不需要什么东西,人们能从红十字会网站、社交网络等多种渠道上,找到具体清单。
各地学校也在积极参与赈灾。龙卷风结束之后,我们学校召开了一次会议,为受难者默哀、祈祷,并清点校友和学生家中的受灾情况,主动联络校友和学生,给他们提供住宿。而离摩尔镇不远处的诺曼镇上的俄克拉荷马大学,也趁暑假空档,提供学生宿舍安置灾民。灾后安置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以后需要的帮助还会很多。很多组织开始前瞻性地考虑如何支援。例如,俄克拉荷马中部大学规定,如果教职工灾后去参与重建,可享受两天的带薪休假。而今很多学校组织,强调社区参与的重要性,亦即所谓“学术袍和小镇”(gown and town)的结合。这种灾后重建,便是这种精神的一种体现。
救灾中,我还看到其他形形色色的组织在行动。平时收集旧货旧衣义卖的慈善商店,如“好愿”(Good Will),设置多个物品发放点,帮助一切都被风卷走的灾民。连我们的牙医,因为要去灾区救援,也发信给所有以前的病人,帮助收集救灾物资带往赈灾一线。童子军组织,也号召其成员发动捐助和帮忙。
此次风灾,离中国四川芦山地震时间不久,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上次地震赈灾中的种种争吵和质疑来。有的人由于不相信慈善组织,自己前往一线赈灾,有的人则在后方对其质疑。本可成为救灾主要渠道的红十字会,也因丑闻缠身,丧失了信誉,让人感觉痛心。受此影响,我对救灾程序和组织的可信度和效率问题十分敏感。我注意到,俄克拉荷马大难临头的时候,没有人质疑任何一个组织的可信度。我们这里有卢旺达学生,不知道如何帮忙,直接送钱到国际留学生中心让其去转。这种信任和爱心,使得各地的救援,能顺利而有效地送达。这种效率在灾难面前非常可贵,因为这关系到很多人的安危。
中国的民间组织还很脆弱。在灾难之前种种质疑,使得救助的渠道堵塞。能否恢复信任,首先要靠慈善组织洁身自好,走出信任危机。二要靠民众主动增加信任和效率意识。大家不要因为一次两次吃亏上当,就觉得自己有理由冷漠,以冷眼旁观、冷嘲热讽为唯一姿态,失却了原有的爱心。要不我们去选择扶持、支持其他有前途的慈善组织,要不对现有组织加强问责,让其提高可信度和效率。总之,我还希望救助的平台和网络成熟一些,这样遇到灾难就能够有效地传送爱心和帮助。
理赔记
千里家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尚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清代文华殿大学士、礼部尚书张英
2014年6月22日,德州冷空气和热空气在上空相逢,阴阳交合,冰雹从空旷的北边斜斜地砸过来。那砰砰砰的声音,在室内听起来,仿佛是置身陨星雨中。别的不好说,屋顶一定遭殃了。报给保险公司数日之后,保险公司派理赔师过来估算损失。
老兄专门从达拉斯赶来,一天之内检查很多屋顶,所以闲话不多说,端把梯子上了房,用卷尺哗啦哗啦各个方向测量,最终决定,屋顶应全部更换。从屋顶上下来之后,他又绕屋子四周认真检查,发现了很多我根本没有在意的损失,包括窗纱被冰雹砸了一点点,草坪上景观灯被砸烂。
接着他又看我的小工具棚,说顶上也砸了,我端把梯子一看,发现上面是砸了个洞,他很爽快地决定,也给我赔。这保险公司像秋风扫落叶一样严格要求自己,检查的时候我看到的看不到的,都没有逃过他的法眼。估计是尽量一次到位地全给检查到,以防日后扯皮,增加运营成本。
理赔的文书全部寄来之后,工具棚子给我赔了七百多块。我很高兴,决定换个新的。我现在的小棚子太矮,我每次进去都碰头,导致智商下降,比如近来我就很少写文章。当然这也可能是用微博微信太多了。
冰雹之后,很多人家被砸的包括屋顶、玻璃窗、工具棚等等。但美国毕竟分工明确,修屋顶的人有的只管修屋顶,修水槽的管修水槽,这样的话,保险公司有时候要和多家承包商打交道,增加了他们的成本。为了鼓励客户找一个总承包商,保险公司会给一些总承包商多赔一些钱,作为管理成本,这样一来,他们等于把和多家承包商打交道的麻烦,转交给了总承包商。给我们修屋顶的公司就是一总承包商,老板姓“现金”(Cash)。名字挺俗,人很友善。他决定给我们修理所有的东西。不过说工具棚给我赔的少了。我想怎么少,就砸一个洞,我弄一胶布贴上去也就完了,赔我七百多不错了。他说:“你的老工具棚得拆吧?废铁得拉走吧?这人工多少钱?新买的棚子你得装吧,装的人工得多少钱?”我要是知道,还来找他?他说他上次装这种棚子,三个人一起,几乎花了一整天。“你都想象不出这上面有多少螺丝。”
我于是让他去解决这个问题,给保险公司重新报价。现金先生给保险公司报价一千八百美元。理赔师傅回信说,不知道这一千八百美元从哪里来的,他要求修屋顶的公司给个具体名目。现金先生接活忙得不可开交,拖着一直没去跟进。我只好自己到处询价。跑到Lowes一看,发现和我以前一样的工具棚才三百多。我以为是我看错了,便去问销售人员怎么这么便宜,是不是被冰雹砸坏的次品?对方说不是,就这价格。这棚子Lowes不负责安装,我得自己去安装。
为什么原价两三百的棚子,保险公司陪我七八百,而承包商说需要一千八百呢?我后来想,这中间的奥妙就是人工。因为我们的保险,买的那种险种,是替换赔偿(replacement cost),亦即被毁坏的财物替换的所有成本,包括人工。我们第一次买房屋保险,贪图便宜,买的是赔付折旧赔偿(cash value)的保险,结果屋顶被砸坏,保险公司只赔折旧价格,其余的部分自己掏腰包。而replacement value的赔付,就是给我换新的。我可以买一个两三百的棚子回家自己装,但是自己装的人工我不好算钱,我一个人也装不起来,还得请人。
我把现金先生约到我们家讨论工具棚的事。他似乎不大愿意装这种铁皮棚子。来的时候他的领口敞开着,一簇簇胸毛脱颖而出。这个季节他跑来跑去,忙得不修边幅。钱估计赚了不少,虽然和马云没法比,但在我们这小地方,也可以说是土豪了。他说每次冰雹一砸,这地方的屋顶公司要忙两年。中国人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英谚云“每一朵乌云都有一道银边”。每次自然灾害(比如俄克拉荷马龙卷风),总会带来很多不幸,但是也会拉动本地经济。拆迁的,建筑的,卖玻璃的,甚至卖油漆的,都会发财。
在Lowes询价后,没找到合适的,我于是前往家得宝商场。前往家得宝商场的路上,我看到高速公路边有活动房,好奇之下,我停下车来看了看。这时候一个活动房门开了,走出来一个人,自我介绍说姓鲁滨逊。他问怎样可以帮我。此人秃顶,中年,嘴上有黄胡子,貌不惊人,我根本没想到会在他这里购买,我都怀疑他到底会不会有生意,在这样一个荒唐的高速公路边上的地方。我后来了解到,他原来是电台主持人,但电台主持工资不高,他辞职卖活动房了。
不知怎的,我对他的工作充满同情。可是鲁滨逊似乎根本不在乎我的表情,而是把我带进活动房子里,告诉我这房子价格虽然比竞争对手贵一些,但是地板做了防虫处理,角落三层木板加厚,外面铁皮是优质加厚铁皮,这种活动房买下来之后,可使用四十年。他问我贵庚。我说四十二。他说那么这活动房可以用到我八十二岁。然后他把我带到他办公室——办公室也在一活动房里,拿出一张选购的单子,上面从工作台、抽水马桶到空调一应俱全。他一项一项问我。然后在图纸上给我画画。我这时候才发现鲁滨逊是个挺不错的推销员。他似乎压根儿没管我买不买,而只是一项一项地完成他的任务,其余的事情听天由命。有时候卖东西你只能这样,不能太脆弱,太在乎他人脸色,否则没法活。
他说这段时期有五百块钱的折扣,可用来添加新的东西,我首先想到的是增加一扇窗户。因为以前我的铁皮屋没有窗户,里面黑乎乎的,我每次进去,不知怎的,都想到鲁迅的《呐喊》和《狂人日记》。我又想到增加一个工作台,可以用来做一些木工活——这也是一美国梦嘛。很多美国男人平时没什么事情干,就在自己车库里做木工活。后来凳子桌子都打齐了,没东西可打了,怎么办,就做鸭,做木头鸭子,摆门口做装饰。我还要求通电,装几个插头,还装个灯。后来想想这还不够,应该再装一电扇。他说可以,他们有电工可以把电线装好的,但是不会连到主屋上,而是在活动房外放一活动插座,我要用电的时候,自己把接线板拉过来就可以。这种活动插座,叫“猪尾巴”。
鲁滨逊给我加上这些项目,加在一起,最后的价格,是比原造价多五百二十元,但因五百块钱折扣,等于只是在原价上增加了二十块钱。全部报价是两千多一点,比现金先生给我的报价还高。我估计有了这几个报价,可能保险公司最终会选择现金先生的报价,然后我自己掏几百块。我自己到时候再确认一下。
鲁滨逊接着跟我说到了他的工作。他带着一种极大的热忱,跟我说他如何善待送货的卡车司机,比如他办公室小碗里装的糖果也一样给卡车司机吃,好像这不是什么万圣节他孙子剩下来的糖果,而是太上老君的仙丹。
听他说到卡车司机,我愣了一下,原来他是将装配好的小屋运到我家,而不是在现场装配。我突然想到,我家院子并不是很大,他怎么进去呢?我让他用卫星地图调出我家的院子看了看。但是地图没有更新,没有显示出我后来种的树,还有从不结果的西红柿,以及千重塔。活动房是十英尺宽,我院子后的门必须比这还宽,卡车才能开进去。他说他晚上去我家看一下,看到底用什么解决方案。
傍晚我左等右等,此人都没有来,我都不知道他做的是什么生意。我打了几次电话,他说在处理文件。我去的时候看他那儿门可罗雀,哪里有那么多文件好处理?天黑的时候他终于来了,看到我院子里的布置,傻眼了,也不知如何处理,除非是让卡车从我新栽的树上压过去。后来我想到了一个办法,说不定可以从邻居家后院运过来,我把我和邻居家之间间隔的篱笆暂时拆卸掉就可以了。拆掉我都不知道能不能装回去,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到美国来之后很多事情都是这样。
和邻居一商量,他们友善地答应了。
次日我给理赔的师傅写了封信,告诉他我面临的选择:自己买小铁皮屋子回来装,这样购买价格便宜,人工可能是三个人至少半天功,按照75×3×4的算法,人工也在九百左右。要么接受现金先生的一千八百元报价,让他来装小屋,因为我后来的询价,比这个价格更高。不知是我的说明信写得感人肺腑还是咋的,我明明是建议他给我一千八百就行了,他居然按照我自己后来跑去询价的结果,给我全赔了,我自己只掏了二十块钱。是的,我用二十块钱买了一活动房。咱们学英文搞文学翻译是千字人民币四十至八十元,可是文字真正的用途,体现在这种场合下的沟通。
下单后,活动房在工厂修建,一个月之后才好。在此期间,我就去拆旧的工具棚。果然,铁皮房全是螺丝钉铆在一起的,我单枪匹马,一个个下,下了半天。到处都是钉子,我的脚还被铁钉戳了一下,为此我还打了破伤风针。忙得要死,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现金先生说要一千八百块钱才肯给我装。
拆下一堆铁皮之后,丢都没法丢。美国的废旧产品处理,还不能直接放街边等人来收,或是随便乱扔,这就是为什么有时候人们甚至给垃圾桶上锁的缘故。当然我们可以趁月黑风高的时候,随便丢在某空地上,但是这非好人所为。垃圾处理费用昂贵,就跟如今国际上谈论的碳排放一个道理。建筑垃圾,比如水泥,得拉到一个城外专门处理的地方。废铁呢?我上网查了一下,发现松树街有个金属处理中心。打电话过去,说收的。
可是我又没有卡车。信不信由你,我决定用我自己的车。我像大力水手一样,把铁皮像折纸一样折了起来,有时候折不动,我就在上面跳跃,轰隆隆巨响,周围蚂蚁一定以为是天雷滚滚。家狗在院里转着圈狂奔,全都受惊了。
最后,我奇迹般地把所有铁皮装进了我小小的车子里。
金属处理中心在城北,我从来没有扔过废铁。不知道怎么弄,来之前说要过秤。我估计还存在一个回收费的问题。
车子在里面转了几趟,没找到磅秤。最后才发现,原来磅秤就在地下,他们要我把整个车子开进去,整个车子和废铁一起过秤,等废铁卸下来之后,空车再称,两者相减则是废铁重量。我怎么就没想到?曹冲称象白学了。
卸废铁的地方,我亲眼看到了现代工业文明的所有排泄物,山一样堆在一起,废冰箱,锅灶,床架子。不管它们经历过什么样的悲欢离合,如今都乱七八糟毫无价值地堆在那里,让人感觉到人生的虚无。一辆巨大的吊车在轰鸣,吊车臂前头是一根巨大铁针,在轰鸣声中扎向废铁,将其像一串串烧一样吊起来,砸向更高的地方。
一个黑人小伙子,稍微看了一下我车里的货,然后让我倒车,到一个小堆的废铝堆边,将部分材料卸下来。然后我又把车开到吊车附近,将其余的东西扔进废墟中。这个过程让人心惊肉跳,我的车停在吊车后,就好比一只老鼠蹲在一头大象后面一样。卸完之后,我迅速离开。称完空车,我去交钱,对方索要我的驾照,说是建立新账户。我有些纳闷,毕竟我不是天天来扔废铁。建完账户,对方数了八块五毛钱给我。原来他们不是收费处理垃圾,而是在购买废铁!
大约一个月之后,经一再催促,活动房终于建好了。我没有想到活动房的公司这么忙,我白同情鲁滨逊了。人家生意好得很。很多生意都这样,貌似不起眼,做下去,客户满意了,有了客源,就能管你吃香喝辣的。美国很注重扶持这种中小企业。他们是人们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安居乐业的保障。大企业不用你扶持,自己也会发展,雪中送炭好过锦上添花。
然后我开始拆卸篱笆。篱笆是用铁钉铆在铁柱子上的,铁柱子用水泥扎在地下,我卸下一个个的铆钉,终于将篱笆推开,然后用农村包围城市的方式,从水泥地四周挖坑,最后,一弯腰,一招鲁智深倒拔垂杨柳,把铁柱子连水泥底座一起拔起来。让其轰然倒下后,我嘴里哼着“力拔山兮气盖世”,慢慢将其拖走。
接着篱笆就可以挪动了,挪开篱笆,眼前是邻居家硕大的后院。邻居是一对老夫妻。上了年纪,怕吵,所以买房子后,很担心邻居吵,一吵他们就睡不安。睡不安就脾气暴躁。脾气暴躁夫妻就要争吵。夫妻争吵就要上火。上火就要生病。生病就要住院。住院了,儿子媳妇离婚后丢给他们养的孩子就没有人照看。没有人照看就会成为问题少年。于是,权衡利弊之后,他们索性把边上一块空地买了下来,免得被房产商或者市里买去,建新的房子。于是他家和我家之间,背靠背隔着这么一片缓冲地带。
第二天,运小屋的人就过来了。这是一平板车,上面架着十英尺长十英尺宽的小屋。我打开邻居家那一侧的篱笆门,这门的宽度,正好是卡车和小屋的宽度,所以那位满身刺青的红毛壮汉师傅,腾挪多次,才把卡车开进院子,然后他奇迹般地把车倒进我的更小的院子,再调整位置,神奇地把车倒在我要放置小屋的位置。然后这师傅又用滑轮和铁索,把小屋以一定角度放下去,又用千斤顶、滚筒,将小屋挪动到我所需的准确位置,这过程当中,壮汉师傅胆大而心细,稳妥地完成了任务,然后又同样神奇地把车从狭小的院子里开了出去。此人技艺极精湛,怪不得听人说卡车司机的年薪一般都超过十万,远高于小小白领阶层。可没金刚钻也揽不了瓷器活,人家也是有本事的。
卡车走后,篱笆还开着,小狗跑了出去,在这天然的公园里跑来跑去。接着,邻居家的孙子也跑过来了。这孩子叫海顿,是儿子同学,两人本来就喜欢相互串门,但是因为隔了一篱笆,每次从正门过去,都得绕一个街区,走路太远,每次都开车过去,开车路又太近。假如篱笆开一道门,就省了这些麻烦。问题是美国人相信有好篱笆才有好邻居,家家户户用各式各样栅栏隔着,近来均无串门传统。曾经有一天,我们邻居家的小孩敲门,问我们借个鸡蛋,我居然非常感动,因为这让我想起了童年。小时候我们离商店太远,邻里之间你借我一勺盐,我借你一瓣蒜的情形多了。商业生活的便利,使得邻居之间不再相互需要。而种种变态的传说和恐怖的故事,让大家相互防范,于是屋子和屋子之间有了篱笆、防盗门、警报系统——这一切未必都是在防邻居,而是防范坏人。可是坏人防不住,好人却隔了起来,比如两个小学的同学,没法在一起玩耍了,除非家长提前安排,用车接送。这样的预约玩耍,还有一专门的名词,叫play date。
我问邻居家的主人可否考虑在篱笆上开一个门,让孩子们可以串串门。不然的话,男孩子成天在家玩乔布斯都不让孩子玩的iPad,如何是好?堵是堵不住的,只能想办法吸引他们别的注意力。
邻居说,好啊!好主意!我没有想到她这么爽快地答应了。
问题是我不知道怎么在篱笆上安门,本想找人帮忙,后来又想,这又不是造火箭,也不至于那么精确,自己鼓捣鼓捣好了。
结果我边干边摸索边买材料,还真整了一个豆腐渣工程的小门来。我还在两边都装了锁,假如哪天邻居对我们烦了,可以随时上锁,我们这边也一样。
但是目前,这就是我们两户邻居之间的“六尺巷”。放学后,两个小朋友一起跑到大院里,在土堆上玩打仗,和狗一起奔跑,或是拿大剪刀剪荒草。一场冰雹,给他们的童年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而我有了一间新的工具棚,我后来又制作了一个锯木头的木马,打了一个板凳,开始学做木匠。做别的也可以,比如写作,翻译,发呆。这一切都归功于一场冰雹。这么长的文章多亏您看完,总不能让您空手回去,如果需要一中心思想的话,它就是:当生活给你一场冰雹的时候,或许也会给你砸开一扇门。
寻静记
一个人如果不能理解你的安静,也不会理解你的话语。
——美国作家爱尔伯特·胡伯特(Elbert Hubbard)
翻译需要几乎绝对的安静。对于我们这种业余做的人来说,这种安静并不好找。白天上班,工作和翻译毫无关系,私底下做一不敬业,二不现实。不管工作多么清闲,只要来个电话,隔壁同事的聊天,突然弹出的工作电子邮件,都会打断我们斟酌的思路,所以不可能去做翻译。
翻译和写作所需的安静,在家里也找不到。孩子们都是精力旺盛的年龄,几乎每几分钟就来打扰一下,或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去注意。没有办法,后来我只好利用家人出门参加各种活动、社区宴会的时间,见缝插针地做翻译。我不去参加华人社区几乎所有的活动。这不但让家人不满,也让周围人觉得我这人不合群。久而久之,大家有了自己的生活圈子,一个走向众声喧哗觥筹交错的现实生活,一个走向时空穿梭气象万千的寂寞文字世界。这都是性格使然,无法轻易改变。
没有哪一门翻译课的老师会告诉你这些生活的问题。老师们只关心教你学术层面的东西,一个未曾说出来的假设,是大家可以长时间坐在书斋里静悄悄地翻译,你有无限的空间和时间,无穷的精力和思路。如果有问题,应该是你外文不好,或是中文不好。这种真空环境下纯做学问式的翻译是不存在的。你万事俱备的时候,纷繁的生活在发生。
如果有人想做翻译的话,考虑的第一个问题,倒不是你在翻译上的水平如何长进,而是你要选取什么样的生活。如果你对于宁静的生活没有那种饥渴般的追求,你不能享受它,不去追逐它,你恐怕也很难去翻译大部头的著作。你得考虑,这样的安静,能否被你的家人接受、欣赏或支持。
我们小时候学英文,老师经常让我们辨析两个词,alone和lonely。alone是指你在独处,这种独处,如果是翻译中和大师对话,那么你就不lonely。反过来,和他人在一起,并非alone,但是什么样的凄凉,都比不上我们和他人在一起时由于无法理解或沟通而产生的孤独。这个世界上,大家只看到诗人的精彩、科学家的辉煌,但是往往想不起来他们那些抑郁、疯狂甚至开始酗酒成性的妻子。生活的质量和想象力有关。在一个人走入某个生活之前,他得有足够的脑筋,去想象未来生活的大致场景,闯进去了就接受,愿赌服输,然后才能设法改善。
既然单位没有余暇,家里缺乏宁静,我这十年的翻译,可谓想尽办法。早些年,身体尚可,我多半是在半夜,亦即家里人都入睡之后去翻译,要不就趁所有人都还没有起床的大清早。我很羡慕能专业做翻译或者写作的人,我们业余的,连路遥那点“早晨从中午开始”的奢侈都没有,只能两头挤压,榨出一点宁静的环境来。
去“第三处所”也是个好办法。随便去一个地方翻译也不行,毕竟有时候还要查资料。幸运的是,离我们大约十分钟车程的地方,有一个巴恩斯·诺贝尔书店(我喜欢称其为巴诺书店),书店里还有个星巴克咖啡屋,书店和咖啡屋里有无线网络。我们一家人有时候去泡这个书店。孩子们在书店的儿童部看书。这个做法有很多好处,一家人在这里都有事做。在书店或是隔壁咖啡馆里,也有人讲话的声音,但家里的任何声音都可能分散注意力;而在书店,周围都是无关的人,他们说什么我都听不进去,全都是背景音,对我几乎没有干扰。这让我明白了人可以大隐于市的奥秘。安静也是一种品质,是对周遭发生一切的无牵挂、无所谓,而不只是声音的缺失。
巴诺书店毕竟是书店,书店是要卖书的。和一个大型购物商场一样,这里面的布局经常在变,每几天换一次,仿佛书店中间有个轴心,书店每天绕着轴心在转。里面我坐着来翻译的沙发,也常挪地方,一会儿靠近畅销基督教图书,一会儿靠近名人传记,一会儿靠近青年奇幻文学,一抬头看到书架上到处都是吸血鬼。有时候根本没有沙发,只能席地而坐。
对于翻译来说,坐在地上的不便之处,是无法把原著放眼前对照。后来我想,如果有个电子版就好了,我统统在电脑上完成。我去向出版社打听有无电子版,但是出版社未必都能如愿以偿地拿到电子版。我曾经向有些尚在世的作者打听过,对方都很犹豫,害怕电子版本流出,无法向出版商交代。我后来也觉得这样索要不大妥当,让人家为难。
于是我另外想了个办法。好歹我白天的工作是做教育技术的,和技术多少有些关联,我能用技术手段解决这种问题。
我先去亚马逊书店买来图书的电子版。这种电子版是经过特殊处理,无法拷贝成文字的,我于是一页一页地截屏。然后我将这些截屏图片,在一个扫描软件中,扫描成可编辑的文字,我将这些文字导入Word文档里,保存成文本文件。然后导入谷歌翻译工具箱。这是一个类似于塔多斯的系统,而且是免费的。
这个平台也有不少毛病,比如汉语标点符号处理不好,不能随时添加专有名词的列表。最大的毛病,是我需要花不少时间,从Kindle的电子书上把文字截下来,要做很多格式修复,才能导入谷歌翻译工具箱。完成翻译之后,又要花费大量时间,修复格式,导出到Word文档里。这些过程非常乏味且耗时。要是每位译者都能配一个小秘,给我们准备好就好了。当然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翻译本身几乎就是免费的。
即便有这些繁复的电子化工作,我还是非常欣赏谷歌翻译工具箱给我带来的安静。谷歌翻译工具箱相当于一个虚拟的译者桌面平台,能将原文和译文一左一右摆在你面前,让你一一对应、心无旁骛地去翻译。谷歌自身也会提供机器翻译的版本,但几乎无法使用,我主要是利用它的平台,捧着电脑在那里翻译。这个平台全屏显示的时候,可以屏蔽掉电脑中其他的东西,让你心思全花在翻译上,而不是中间去网上这里逛逛那里逛逛。而一个译者所需的辞典和词汇表,工具箱里也有,大体上可以在这个平台上安静地、不受打扰地工作很久。
除了周围环境的安静之外,电脑上的安静,也是我们需要追求的东西。高科技是一个好东西,不过Facebook、微博这些社交网络的网站,也如同海妖一样在歌唱,引诱在网上冲浪的写手们跳下水淹死。为了避免这些干扰,我后来还安装了Evernote的Clearly屏蔽软件,后来又花钱买了一个被诸多作者所用的屏蔽软件“自由网屏”(Freedom)。使用此软件,能在限定时间内,切断我们的网络,让我们的注意力集中在所做的事情上,不被干扰。这个软件,唯一的作用,就是把网络掐断,你让掐断多久它就掐多久。我刚买之后,大呼上当,说我自己把无线网信号切掉不就完了,为什么要花钱买这个?后来我才发现奥妙,我自己切掉的信号,自己还可以复原。该软件一旦启用,在限定的时间内,你是无法将网络信号恢复的。如果你设定工作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内你哪怕改变主意了也不行——它就是怕你自制力不强,还是要去上网呢。用了这软件,等于是把自己绑在了桅杆上,听海妖的歌唱。最终你利用科技手段,把事情做完了,但是没有受到科技的干扰。
就这样,我在书店里完成了几本书的翻译。只不过后来汽油价格节节上升,经济上承受不了,我于是又试图把院子里一间工具棚改造成第二书房。我自己去家得宝商场,买了一些木头,自己搭了个架子,把锄头、斧头等工具全部架了起来,腾出了一些地方,可以放个简易的书桌。后来我又跑了很多趟家得宝商场,去买砖。从后门口到这个小书屋,我铺了一条砖路。一身灰尘搬着砖块的时候我在想,我这是要搞翻译写作呢,还是在搞装修?
好了,终于把路修到工具棚了。那里除了桌子凳子,什么都没有,需要安静的时候我就跑过去。工具棚也没上锁,有天早晨我过去,发现里头湿漉漉的颇有些骚气,可能是某个夜行动物到此一游留下的,倒是十分符合我们这些墨客骚人的气质。有一天晚上,我跑进去把灯打开,发现一只鸟儿在惊慌失措地乱飞乱撞,对于我侵占地盘,显然表示出了极大的愤慨,并留下一团鸟粪,以示严正抗议。这工具棚是前任屋主留下来的。在小鸟看来,自古以来就是它的神圣领土。但是房子后来被我买了下来,那么物权又归我,所以我和它之间,发生了这种主权的争议。有两只知更鸟根本不管这些,索性住进来,静静地栖息在门上方的塑料格子里,头对着里面睡觉,尾巴对着我。
动物界似乎开了次什么大会,要集体驱逐我出去。入夏后,蚊子虫子越来越多,咬得让人无法忍受。我想我这是翻译,不是跟谁玩苦肉计。
没有办法,我只得另择地方。
后来,因为龙卷风的缘故,我们安装了龙卷风掩体。这个掩体装在车库地下,是一个大铁柜子,能面对面坐下六七个人。我们学校一个教授姓Steele,与钢铁(steel)同音,我跟他开玩笑说,能否出钱赞助一下,我会将我家龙卷风掩体(钢板做的)冠名为Steele Center for Underground Writing and Translation(斯蒂尔地下写作和翻译中心)。有风时候躲风,没风时候钻下去写写译译。
为了找点安静的翻译乐土,可谓上天入地。再这么折腾下去,要上树了。不过人算不如天算,这一切都弄好之后,我眼睛坏了,晚上看电脑感觉眼花。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提前老花了,于是跑去买了一副老花眼镜。我本来是近视,这老花眼镜我只得架在近视眼镜之上,叠床架屋,造型相当别致,不过无助于更清楚地看电脑。于是跑去看医生,他说是眼睛疲劳。我估计都是多年翻译、写作,积劳成眼疾了。我终于下狠心决定歇手不译。再有人找我都推掉。有趣的是,偏偏在我决定罢手的时候,找我翻译的人络绎不绝,而且都是重磅作品,也只好忍痛割爱。
或许有一天,我的工作不再需要我白天用电脑。或许我不用维持一个“正式工作”,通过翻译和写作,也可养活一家,到那时候再干不迟。不过沉舟侧畔千帆过,翻译新人层出不穷,到时候也不会有人再来寻找一个老头子。我与读者,最终的结局是相忘于江湖。这也不用耿耿于怀,译者本来就是一个隐身人。
不过,倒觉得有必要,把我这些年来上天入地四处找静的经历记下来,对自己也算个交代。人能使出浑身的劲来,把一度喜爱的事情认真做好,对他人有一点好的影响,或是提供一些愉悦,那我们的一辈子,算没有白过。
育儿记
结婚之前,我有六种关于育儿的理论;现在我有六个孩子,一个理论也没了。
——英国诗人约翰·威尔莫特(John Wilmot)
筹款
美国公立学校上学不要钱,但经常发动筹款(fundraiser)。这种筹款,小孩子自己也可以发起,比如有个小孩很厉害,自己批发一批拖鞋,在家装饰些花朵啊什么的,然后转手去卖,居然能把华盛顿之行的所有路费凑齐。每一届学生中都有一些牛孩子,还有的在家烤巧克力蛋糕去卖,居然也能把去某个地方的旅费全部凑齐。
更多的筹款,是学校经过某个组织,集中让小孩子去卖各种东西,比如圣诞节的装饰、甜点等等。很多东西卖得很贵,比如一种面包,卖十五块钱一个,销售利润通常会有几成进入学校账户。这种筹款我觉得很烦。公立学校你已经有我房产税的钱在支撑了,干吗还要筹款?私立学校就更不应该了,你已经收费这么贵了。这事让一些待祖国如暖男的人知道,还不骂死!
当然,有些情况下,这种筹款是专款专用,比如毕业班去旅游的所需费用。倒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问题是筹款太多,使得生活无比复杂起来。学生们参加的课外活动项目,比如足球队、音乐班、跆拳道馆,也都有筹款活动。下半年,快靠近圣诞节的时候,各种筹款活动多如牛毛,加在一起,让人不堪重负。我天天收到各种各样的筹款来信,有的来自儿童医院,有的试图帮助兔唇儿童,有的针对乳腺癌患者,有的旨在帮助牺牲警察的遗孀,还有附近生态农场众筹,都是善事,但太多了毕竟有些应接不暇。有些是同事发起,有的还真狠,把自己关监狱一天,让大家“保释”他出来,所谓“保释金”当然是用作善款。这些活动,不参与也不大好,这是美式应酬,美式人情。
小孩这边的筹款,最后跟传销一样,不过是杀熟。小孩子卖来卖去,产品都卖给了邻居和爸爸妈妈的同事。比如我们单位,前几天隔壁同事的女儿跑来,拿来一本销售宣传册让我买东西,我不喜欢太甜的甜点,于是买了一个十五块钱的汤料。几个星期后,我订的货来了,汤料是用来做新奥尔良的什么Cajun食品的,材料我全没有。我也不知道这汤料到底怎么做,于是我突发奇想,煮了一锅粉丝,然后把汤料全倒了进去——后来我反思我的创意时,想起来这一定是受泡方便面的启发。孩子们吃起粉丝来,很纳闷,这种味道很别致,问我做的是什么,我说是“新奥尔良麻辣烫”。这新奥尔良麻辣烫后来我自己连吃了两天。
这还算好的,很多家长表示,她们出于面子在熟人孩子那里买的什么fruit cupcake,很多都常年待在冰箱冷藏柜里。很多这些东西又贵又不好。我自己冰箱里还有一包面包、两大包饼干原材料,全是各种各样筹款活动中出于人情买的。
最近,我们两个小孩参加的少儿合唱团,给我发了两大塑料袋的爆米花,一共三十小包,让我们孩子去卖。我头痛得不得了,跟同事抱怨,说搞这些愚蠢的筹款到底干什么?除了折磨孩子和家长,到底能达到什么目的?
不少家长响应我的话,说她们对筹款深恶痛绝之。但是也有人非常善良,愿意帮我们一把,让我带办公室来。卖我新奥尔良麻辣烫底料的孩子的妈妈,买下了五包。又有一位老师,买了十包,好,这下只剩十五包了。我有一个同事说我应该积极看待销售的问题。他是小城狮子会的轮值主席,也曾是一个成功的销售人员。他说这种事情可以培养小孩的沟通、销售等多方面技能。
回家后,我让孩子们自己挨家挨户去卖。我儿子说让他去卖东西,他宁愿去弹钢琴。
女儿说这种筹款太愚蠢。我问她到底什么筹款方法不愚蠢。她说大家可以做饭请人来吃,然后卖票。她最近在学生会当差,和其他同学正在讨论筹款的问题。几个初中生的办法是什么产品都不卖。学校规定学生必须穿校服上学,老师不可以穿牛仔裤上班,否则便是违反规定。我女儿和班上同学的想法是跟校方商量一下,看能否花钱豁免,这就好比宗教改革前天主教廷卖“赎罪券”一样。她们卖的是概念,不是具体的产品。我在想,当年搞垮金融体系的人,也是这么想的。恐怕这帮小孩还没有意识到,如果连具体产品都不敢去销售,销售概念恐怕更为困难。
但是孩子们越是抗拒,我越是发觉有让他们去锻炼下的必要。我们同事说的还是有一定道理的,世界上任何事情,本质上说都是销售,只不过有的人销售的是产品,有的人销售的是理念。有的人向陌生的顾客销售厨房产品,有的人向老板销售对项目经营的思路。这种技能,不是说有些人可以有,一些人可以没有。连我们这些写文章的人,也得做销售,得找到合适的报纸杂志,得向编辑销售。《新概念英语》第二册上面有一篇文章,说连乞丐都是销售者,他销售的是尊严。
所以我想,作为一种体验,我得让孩子们去尝试。
下午女儿还没回来,我儿子自己开始去卖了。他拉上邻居家的小朋友海顿,带着他们的销售助理亦即我们的小狗,一起去卖。两小子卖了五包,然后兴高采烈地回来了,成就感使他完全忘记了他先前的抗拒。
女儿回家之后,我们三个人一起去上门推销。儿子说他已经卖了五包,现在轮到姐姐去敲门、说话了。
不过我发觉女孩子脸皮很薄,被人拒绝一次,立刻就打退堂鼓,当然嘴上并不认输,而是怪我天都快黑了带他们出来卖东西,责怪小区这些联体房的人可能没钱,等等。而儿子锲而不舍,被拒绝后也没受多大打击,因为他事先听我讲过,销售任何东西,肯定都有人买有人不买,不买,不一定说明你有什么问题,你不能往心里去。女儿逆反心理比较强,我说的她也不听,所以没有多少防备,稍微有人拒绝一下就吃不消。但是她后来可能自己也意识到了放弃不好,又鼓起勇气去尝试了,这让我非常感动。两个孩子都尝试了,都尽了力,天色已晚,于是我们鸣金收兵,我买下了没卖出去的几小包爆米花。
最后我发现,这种销售确实很锻炼小孩的心理素质,偶尔参加,能让孩子得到一些锻炼。只是我也觉得其作用也可能被高估,假如这类活动太多,背离了初衷,甚至本末倒置,也是罪过。
美式孝心
星期五晚上去听了一场名叫“甜点和歌声”(Dessert with a song)的演出。来听演出的每家带个甜点,南瓜饼、苹果馅饼、巧克力蛋糕、燕麦饼干、干酪蛋糕、糖衣苹果……一长溜摆在几张拼起来的桌子上,桌子中间又拐了个弯,一路伸向门口。可以一进门就吃,一路拿到对面墙边。要是都尝一遍,估计现场就会得糖尿病。
大家吃着甜点,听着歌。组织者杰蕊教的是声乐,学生从六岁到八十六岁不等。这次演出的便是杰蕊的学生,还有她组织的“歌唱姐妹会”(Sisters in songs)。演出包括《歌剧院魅影》和《音乐之声》中的传统曲目,也包括一些赞美诗。
杰蕊和她的学生常去“不大听到歌声”的地方演出,如养老院。可能是这个缘故,第一支歌曲是音乐剧《芬妮》(Fanny)中的《对爸妈好点》。我没想到,这打头一支歌,居然是我女儿演唱的。我家丫头,平时嘴巴也够紧的,从没当我面唱过这歌。我看着节目单,心想丫头多孝顺啊,给爸爸一个惊喜,用歌声抒发她对于父母的热爱,我差点热泪盈眶了。
但是她一唱,我差点跳了起来。
歌词大意是(我按照音节翻译,以便大家也可演唱):
善待/你爸你妈/尽管/他们不配/要记住/成年阶段/也自有一番/苦烦
Be kind/To your parents/Though they/Don’t deserve it/Remember/They’re grown ups/A difficult stag/Of life
每一天/历经风浪/或把纷争担当/叫他们/神经兮兮、亢奋/又迷惘
They’re apt/To be nervous/And overexcited/Confused/From the daily storm/And strife
可别见怪/也莫遗忘/ 如今/的爸妈/从前/也做过小孩/和你一样
Just keep in mind/Though it sounds odd/I know/Those parents/Once were/Children long ago/Incredible
耐心点/对待爸妈/多些善解体谅/别管/他们曾经的/荒唐
So treat them/With patience/And kind understanding/In spite/Of the foolish things/They 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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