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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华为的日子-董延明

_7 董延明(现代)
他一口一个项目管理者,像是告诫大家他的地位,又像是嘲笑老黄的失败,总之是让人很不舒服。
曹贵阳说了两句就突然停了,拍了拍刘自明说:“小刘你说两句吧。”
刘自明笑说:“我没什么说的了,大家有问题可以随时找我。”
曹贵阳连忙说:“大家有问题要多和我们沟通,多和小刘沟通,一个项目的PL非常重要,如果PL没有尽职责,那么这项目注定要失败……”
散会了大伙前前后后地往回走,董延明给大家讲一个故事。说好像《圣经》里有个故事,从前希伯来还是哪里的有个妓女,让城管抓住送到耶稣面前,他们说,这个女人犯了淫乱罪,要被大家扁死。耶稣说好,你们开扁吧。于是大家跃跃欲试,这时候耶稣又说了,你们谁没有罪的就扁这个罪人吧。于是大家都沉默了。
大家听了不得其意,董延明接着说,这个故事有个中国版本:耶稣说完后,大家也都沉默了,这时候有个草包站出来说,大家扁她,谁扁她谁就没罪了,于是大家一拥而上……
34
小龙女姓龙,女人,被作为稀缺品种引入BAR产品开发部,然后被高守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决心及手段收入组内。这一行为得到了二组群众的极大支持,大家纷纷表示,小龙女的到来,极大地丰富了二组的程序员品种,从此二组的人民群众终于实现品种多样化——同时拥有男程序员和女程序员!
小龙女是宋江的徒弟,不过工作派到了V7R3项目组,协助董延明开发。董延明本来很高兴,觉得多一个人了,而且依照从前方志久的情况,这就是给自己增加了一个听话的小弟,而且居然还是女人!
不过小龙女来了之后,董延明才发现自己实在是太傻太天真了。首先多了一个人之后,曹贵阳又给他增加了一个五百行代码的小特性;其次是小龙女完全没有方志久那么快上手的能力。
V7R3开工前,老巩承诺会持续填补人力空缺,结果项目进行了两周,只填补了两个新员工。一个跟着董延明,一个跟着刘自明。可是随之而来的却是老巩强加的两个特性,远超两个新员工的工作量,大家叫苦连天,曹贵阳却只能挨个抚慰,靠承诺完工后请大家吃饭来缓解。
董延明在组内例会上反映了V7R3的这些问题,高守说:“这个是新晋PM的通病,不敢拒绝领导。从领导的角度上说,自然是希望你接工作的时候多多益善,但是PM要对手下的人力有足够的估计,否则接任务时老大当你是亲人,完不成的时候你就是仇人了。”
大家一起点头,高守满意地笑笑说:“不光是PM,大家也是一样,接工作一定要量力,好比说小刘吧,曹贵阳再给你加一个特性你接不接?你接了加班也做不完,结果老巩看不到你加班,他会看到任务没完成,他怪曹贵阳,曹贵阳肯定就怪你!”
小刘面色凝重地说:“是啊是啊,不过如果他非要我接呢,我不接不行啊!”
高守说:“那怎么不行,他还能吃了你,他投诉你也是到我这里来投诉。”
大家都大笑几声表示支持。
董延明心里想,人嘴两张皮,怎么说怎么有理啊。从前高守说的是大家如果想要表现就要拿出与旁人不一样的东西,如果人家写十行代码你也写十行,凭什么领导提拔你。高守还说,能力就是领导需要你的时候你能站出来,能力就是领导遇到困难的时候能想到你。
董延明点点头又摇摇头,也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后来高守又嘱咐了董延明要多帮助小龙女,小龙女赶紧把感激的目光对准了董延明。董延明一面笑,一面躲闪小龙女的目光,心里想,都姓龙,不过这个是恐龙的龙吧?
小龙女长得不好看,不过胜在大眼睛上,每次看人都让人觉得特别诚恳特别无助。董延明从见到她的那一刻起,心中五颜六色的幻想泡泡就破灭了,但是还总保持着一份好感,那是对于不多见的异性的那种不知所以然的好感。可是没过一个星期,连这点好感也荡然无存了。
小龙女似乎是在大队培训时谈了恋爱,每天短信不断,董延明每次给她讲技术背景都会被打断三两次。而且每次短信一来她就跑神,董延明耐心讲解之后,过不了半个小时她还要把问题重新再请教一次。董延明恨恨地对小成说:“这太不像话了,我都生气了!”不过除了这种女性化十足的抱怨之外,他也没有什么办法,毕竟人家是刚进部门的新员工。
小龙女每天不是编辑短信就是等待短信,工作做得心不在焉,这让董延明越发不满意了。他去跟曹贵阳诉苦,说自己现在一个人干两个人活,还要拿出一部分人力去给别人当导师,每天工作任务都不能按计划完成,着急呀,简直生不如死啊。
曹贵阳小眼睛挤了又挤,给了条毒计,让董延明从手里的工作掐一小块出来分配给小龙女。董延明说这有点太狠了吧,刚来几天你这么搞,逼出人命来算谁的呀。曹贵阳说,这不行呀,她是算做0.5个人力的呀,如果她不能尽快成长,老巩按照她人力多加的工作就要咱们分担了!他拍着董延明的肩头说,人都是逼出来的,不要妇人之仁。
最终董延明按照曹贵阳说的,给小龙女分配了一个相对独立的工作,小龙女嘻嘻哈哈地接受了,一个星期后又嘻嘻哈哈地说没有完成,而且基本没有做什么工作。
董延明意识到方志久和小龙女的差距,他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虽然方志久当初也没有干得多漂亮,但是就冲着人家硬是干出来了这点,他就觉得方志久是个大大的人才,将来必成大器。
曹贵阳对小龙女也挺无奈的,除了安抚董延明他似乎也无计可施,出于理亏他也忍住了董延明对他的埋怨,而且还破天荒地对董延明承诺,以后一定会顶住老巩的压力,说什么也不会再增加特性了。
董延明洋洋得意,心情变好,觉得自己简直快凌驾于PM之上了,结果过一段时间季度考评的时候,项目负责人打分的这一块曹贵阳给他打了个低分,留了一句明褒实贬的评语,大意是董某如果能全面发挥其能力、其带头作用的话,还是个很好的员工云云。
小龙女的能力最终在CODE阶段全面爆发了,董延明让她根据写好的LLD写CODE,结果她随便声明一个指针没有申请内存就用上了,用完了后也不释放,留下一堆野指针给董延明修改。
董延明中午吃饭的时候再次在小成面前强调:“我居然要给她讲为什么需要申请内存,我真怀疑她上没上学,我……我都真生气了!”小成哈哈大笑,说董延明碰上了雷母。
雷母?董延明听到这个词突然一愣,自己当初不也是雷公吗,怎么这么快就忘了出身呢?难道自己就比别人高明多少吗,自己这么鄙夷地批评小龙女,究竟是她的水平真的让自己没办法接受,还是说自己在贬低别人抬高自己?
董延明那段时间非常忙,自己的工作眼看着无法完成,还要总为小龙女收拾烂摊子——出于性别的原因,董延明实在没有办法把“收拾烂摊子”相近的那个词说出来。他收拾着收拾着居然就习惯了,工作随着日子一天天延伸,V7R3转眼之间要完成CODE阶段,大家的工作进度也居然紧赶慢赶都堪堪赶上了。
董延明习惯了小龙女的嘻嘻哈哈,很多时候只是无奈地跟人抱怨一句,“这个女人啊!”说多了高守就问他是不是歧视女程序员,董延明赶紧解释,原原本本地把事情一说,高守想想,觉得在不伤害小龙女自尊的大前提下,这个抱怨已经是最温和的,也就一笑而过。
终于,小龙女来到公司几个月后,大家成功模糊了她的性别,甚至茶余饭后也不再品头论足。她的那些雷人事迹或许现在还有传诵,但是主角几经易主。董延明却落下了毛病,每次看见她都要忍不住叹口气说句“这个女人啊”。
35
V7R3项目周期太短,大家按部就班的工作,一晃就到了测试阶段,整个开发流程缓缓蔓延,让董延明对这种似乎重复过的生活完全提不起兴趣。有时候他会突然产生恐惧感:我在做什么呢,我是不是永远都这样,就像现在这样,默默地做着录像机回放一样的工作呢。
之前他想象过自己与刘自明的冲突,他觉得他这种失意人和得意人的冲突总是难免,可惜实际上俩人虽然在一个办公室,但工作忙起来连见面都不多,更不要说董大侠想象中针尖对麦芒的交锋。实际上,董延明和曹贵阳倒是有几次不算激烈的冲突。
刘自明在项目里的作用实在不大,本来PM和PL的设置是分工非常明确的,不存在职能上的倾轧——PL就负责自己项目组的开发任务,PM负责整个版本几个项目组的日常以及对外协调。但是V7R3这个项目属于小项目,除了刘自明的业务项目组有几个人之外,其余周边模块大多一个模块都只有一个人,而且工作量也都偏小,基本不需要设立PL去负责,也就更无须担心项目组之间协调了。按常理说,这种项目的PM是最清闲的,只需要做好协调、安排好项目计划等一系列宏观事件,具体到实处自然有PL去负责。只是曹贵阳刚坐上PM的位子,自信心严重不足,正需要不断的红色事件来坚定他以及老巩的决心,所以他干脆把手伸到了业务项目组,抓起了日常工作。
董延明私下说曹贵阳没品,PM去跟PL抢活干,难成大器。可是那个月曹贵阳当选了月度之星,而且老巩的评语居然出人意料地说:“曹贵阳认真负责事必躬亲,是项目管理者的楷模。”
项目进行到了测试阶段,曹贵阳循例召开阶段开工会,先是对上个阶段提出表扬,尤其是表扬了董延明,董大侠经常把开发中碰到的问题群发给大家,这无疑是帮助大家避免遇到同类问题浪费时间,提升了开发效率。
董延明无所谓地笑了笑,他通过观察发现曹贵阳的做人习惯——批评一个人之前一定要先给予充分的表扬,先让这人荣耀加身站在一定的高度,然后再提出批评,让这人不好意思耍赖。
果然,曹贵阳话锋一转:“但是呀,我得说呀,延明你那个UT的CASE评审得真不太认真,你可是老员工啦,是老巩都称赞过的牛人,这事情一定要注意哟,大家也要注意。”
曹贵阳说的事情是指评审UT的CASE时,董延明把自己发现的问题全都打上了“严重”等级的事情。当时曹贵阳订了一个规则来量化大家评审的工作质量——发现一个严重问题加五分,发现一般问题加两分,发现提示问题加一分。董延明本着“曹贵阳说的就是错的”这一原则大力反对,他说:“这样根本无法量化大家的工作,因为每个人分配评审的内容不同。比方说,我评审小成的,小成评审小刘的。假如小成的CASE质量好,我只能找到一个提示错误,我就只能得一分;如果小刘的文档质量不高,小成轻松就找出十八个严重错误,那么小刘就得了九十分——这什么意思,难道我的实际工作量只是小成的九十分之一?”
曹贵阳没有接纳董延明的意见,他认为大家的CASE一定会有错误,细心找的话应该各个文档的错误数量都差不多,不会存在巨大的差距。而且这只是个量化工作的方法,真正的尺度还是把握在他手里,在他心里。
后来董延明一时性起,把自己在评审中发现的所有的问题等级都设成了“严重”,最后合计结果出来,董大侠整出了一百五十多分的超高分。曹贵阳不悦,让他合理设置问题等级,可董延明根本不听。曹贵阳既不想跟董延明把关系搞僵,又不想把明显弄虚作假的董延明评为评审工作的第一名,最后不得已只能废除了这个制度。
董延明又一次在和曹贵阳的斗争中全面胜利,洋洋得意之余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天天心里不安,等待着曹贵阳的反击。结果曹贵阳一直到开发阶段完工也没有做什么,每天还是嘻嘻哈哈,这种无视让董延明深受打击,他终于清醒地意识到,不管自己如何蹦跶,他目前依然无法拥有与曹贵阳比肩的地位,曹贵阳看似大度地不和他一般见识也是一种藐视。他想明白了这些,就自动自觉地约束自己不知所以然的孩子气,以免上蹿下跳的时候让人觉得像一只戴着帽子的猴子。
在会上,曹贵阳轻描淡写地说了董延明一句,董延明也淡淡地点头表示接受,曹贵阳没有接着说下去,他大概也怕了董延明这种一点就着的炮仗型选手。
他扭头用鼠标在电脑上比画,墙上的投影幕布上可以看出来他的鼠标点开了一个EXCEL文件,这是项目的风险事项书。他刚要开始说事,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了,进来了一个男人,这人张嘴就说:“曹贵阳,你怎么开会老不叫我呀!”
董延明没回头就知道是V7R3的QA余波——曹贵阳开会总喜欢忽略掉QA,为了这个事情余波向老巩投诉不下三次。
曹贵阳一看余波马上满脸堆笑,一边拍自己脑袋一边说自己“又忘记了”——他上次是一脸惊诧地说:“我给你发了开会通知你怎么会没有收到呢,是不是邮件服务器又坏掉了。”
余波也不多说,面无表情地坐到会议室门口。大概PM和QA的争执由来已久,一个是保证版本完工,一个是保证流程执行,有时候难免会有间接冲突。但是开会敢不叫QA参与的,放眼全公司恐怕也只有曹贵阳有这个勇气和胆量了。
曹贵阳没有被余波打乱了情绪,还是接着说自己的项目风险,说到后来余波就说这些风险远远不够,如果真的仅仅是这样几个风险,那项目质量根本无法被保障。
曹贵阳笑嘻嘻地说不会,还强调大家都严格遵守了项目流程中的时间点。他一说完,余波就把椅子滑到桌子前,敲着桌子说,曹贵阳总是在糊弄他,时间点其实根本没遵守,评审的缺陷率等等指标也完全是糊弄。
余波说的话都是车轱辘话,不知道是什么信念支撑他每次开会都说同样的一番话,相比之下,从前V7项目的QA李娜美就很聪明,总是话到嘴边留三分。
余波皱着眉头说了又说,反复强调CMM流程的重要性,他对V7R3很没信心,因为从曹贵阳这个PM的根上就不够重视。他说到后来只剩无奈地叹气,说这样做项目不行,时间点不能保证,也不能在项目中逐步优化流程,这还叫什么CMM。曹贵阳赶紧辩解说自己也很重视,余波就盯着他说,自己要跟老巩好好谈谈,这样下去肯定会出事云云。
董延明众人听得哈欠连天,董延明实在受不了余波的轴劲儿,无限怀念从前的QA,他忍不住多了句嘴:“散会了再吵吵吧!”
余波一脸悲愤地转过脸来对着大家说:“你们大家也太不重视CMM流程了,BAR产品开发部的整体产品流程意识都太差了,我一定要和老巩好好谈谈,再向质量部部长好好反映反映。”
华为公司的部门排列是矩阵式的,平行又交叉,质量部横贯所有的产品线,就好像余波就属于BAR产品的V7R3项目,但是人力上又仍旧在质量部,所以就算余波这种最普通的QA,在产品线内从气质上说也是很嚣张的。
董延明早就看过余波的工号,比自己只稍稍小一点,可是又轴又嚣张的样子却好像是比自己小几万号,小到跟老巩一个级别似的。董延明说:“余波,谁说我们不重视流程了?我觉得我们现在已经重视流程到了病态的地步了,现在为了这些流程已经影响质量了!”
余波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看来QA长期以来奉行的流程就是上帝的信条被挑战了,他居然打开本子来做记录:“你说,你说,什么叫流程影响质量?”
“流程当然不会影响质量,”董延明看他要记录还真吓了一跳,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我不是说CMM会影响产品质量,我肯定支持CMM,要是没有CMM,那这个产品开发出来也没法看了。我是说,我觉得CMM的存在是为了保证提升产品质量的,对不对余波?”
余波没记这些,补充了一句:“还会在开发流程中不断完善改进流程……”
董延明无所谓地点点头,继续说:“嗨,结果呢,我们现在根本就是牺牲质量保证流程,那你说流程重要还是质量重要,这是不是舍本逐末?”
余波居然笑了:“你说你说,我记一下,为什么说牺牲质量保证流程?”
“我靠,每次安排的计划根本不按照现实情况来,每个时间点都恨不得向前向前再向前。结果呢,我七天能写好的文档,你让我三天完成,你说我怎么办?要么延期,要么就糊弄糊弄赶紧写完!你看,我比方说,正常的流程应该是SRS十天写完,然后写ST的CASE,大概一千行代码八个CASE,一算四十个CASE,那就写五天吧,这挺正常的。现在呢,SRS也是十天,ST的CASE也是五天,结果我刚开始写,突然又塞给我一个特性!一样的时间,工作量却增加了,你说我怎么保证质量?另一个例子吧,你说小龙MM吧,刚来公司不到两个月,我也扔一个特性给她写,让她五天写四十个CASE,你必须写完,为什么,因为我能写完你为什么写不完?好,她真写完了,你一看时间点,我和小龙都按时完成了,好,严格遵守流程了。但我们是怎么遵守的?我们为了跟得上你的CMM流程牺牲了什么?我还有一个例子,就好比V7R3吧,本来任务真不算重,也都是移植,如果正常开发周期我保证会完成得非常好。可是呢……”
曹贵阳似乎觉得这话有针对他的嫌疑,挥手说:“哎,延明,项目计划是大家经过详细研究……”
余波斜睨了他一眼:“你让他说完。”
董延明看了看周围,大家都很热切地看着自己,就更飘飘然了,再一看小龙女的眼神中简直带了些崇拜,更满嘴跑火车,他说:“老曹,我不是说咱们这个项目,我就是觉得现在所有项目都有这些问题,订计划的时候只想着怎么能压榨出所有的潜力……嗨,不说这个,说也没用。我就说哈,反正开发产品,要么你要给充足的时间让大家好好开发,要么就是大家都是轻车熟路举重若轻哈,所以说啊,我现在觉得稳定的团队特别重要,我跟小龙合作,她刚来我一点都不了解她,我分任务真不知道分多少合适,这样人力浪费计划失调……”
余波看董延明扯到稳定的团队上就不感兴趣了,自己合起本子说:“我发现董延明说得就非常好,想得真挺全面的,这就是从大局着眼,不能光从你自己的角度,有时候大家也可以从PL甚至是PM甚至是老巩的角度看问题,真的呀,你换个角度看会发现很多问题的呀……”
余波一打官腔大家就都没兴致了,董延明也跟泄气的皮球一样,余波说了两句,没人应声,他也意识到大家不是很买他的账,就不多说了。
散会后余波真的找到老巩谈V7R3的项目流程问题,老巩力挺曹贵阳又安抚余波,叫余波产生了对空气挥拳的无力感。余波又说起董延明提的“牺牲质量保证流程”问题,老巩也点头称是,表示这只是短期的问题,而他目前的首要工作正是狠抓BAR开发人员的素质,相信解决仅仅是时间的问题。
这么官方的回答是余波没想到的,不过他也不知道这种问题该怎么解决,况且他本来就是希望引起老巩的注意,对问题的解决与否他并不关心,也确实不是他能关心得了的。
俩人谈了话,老巩让余波整理了两个人的谈话记录,发给了大家,提醒大家注意流程开发的重要性。余波为能把自己的名字和三级部门老大联系到一起异常开心,连夜加班整理出一份《BAR产品开发流程现存问题》,然后署上巩正仪和余波的大名,群发BAR开发部以及质量部。
其实这份文档也提到了董延明,只是用“一个开发人员”来代替,董延明觉得自己的真知灼见没有被合理重视,他不知道这种意见其实他不会是第一个提出者,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36
从前高守刚进BAR的时候BAR一共四十多个人,高守后来做到了业务开发的大头目。
从前老丁刚进BAR的时候,BAR一共三个人,老丁后来就是BAR的开发部部长。
从前任老板刚开公司的时候……
中午吃饭的时候,董延明一边喷着饭粒,一边给大家讲解早起的鸟儿有虫吃的范例,大家习惯了董延明的夸夸其谈,无可无不可地点头称是,董延明讲到兴起还用了一个形象的比喻“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起晚的吃屎都赶不上热乎”,搞得大家扔了餐盘,集体拒绝与他同桌吃饭。
发这些感慨的时候董延明还年轻,有无数的幻想和满腹的牢骚,说起未来总是皇图霸业,说起现况总是怀才不遇,说起别人总觉得占尽天时,说起自己总觉得错过了最好的时机。等到再过几年,董延明赫然发现其实永远没有最好的时机,也永远都是最好的时机。
他以前觉得,在他有这些想法之前的那段时期无疑是创业的黄金时期,那段时间就好像发明个面包夹火腿、铅笔绑橡皮都能发财,似乎是个点子、有条路子都会迅速发家。那时候董延明还听说过好多富豪发家的轨迹,而且简直就是奇闻——引进了国内第一台冰激凌机,一个夏天赚了十几万;北方还没有电褥子的时候从南方进了一大批电褥子,结果获得了十倍的暴利等等,不一而足,这些都让年轻的董延明非常困扰,他觉得空子都让人钻光了,自己剩下的就只有撞墙或者面壁了。
但是董延明几年后更困惑的是,这几年总还有和从前一样的层出不穷的传奇财富故事诞生,不断提醒着他,其实机遇远远没有挖掘完——那个百万格子的事情,他刚听到的第一反应是“这哥们缺心眼吧”,但是当高守告诉他这个创始人真的赚到一百万美元的时候,他马上就明白一件事情——生活中从来都不缺少机遇,缺少的只是发现机遇的能力。这种事情积累多了,他也终于承认,即使他可以生活在他自己认为的黄金时期,他也是没有能力发现那些可以给他带来财富的热狗或者橡皮铅笔的。
就好像高守进BAR的时候,可以说只有四十来人,其实还可以说还有四十多人;老丁发展BAR虽然只有两个人,但是公司当时也有一万来人;任老板创建公司的时候同类公司多如过江之鲫,结果呢?大浪淘沙泥沙俱下,董延明暗自揣度,认定了自己就是那种随波逐浪又逐渐沉沦的泥沙。
但在当时,他是不相信,也不会承认这种结论的。
他进公司时间不算短了,一直没能有自己想象中的那种出人头地,更不消说李一男一样的青云直上。即使在他所在的小部门里,他也说不上崭露头角。而且日子往前继续,感觉也是越来越重复,有时候他有些恍惚,有种梦里不知身是客的感觉,跟从前在研究所的日子其实也差不多。
这是董延明万万没有想到的。从他踏人华为的那一刻起,他认为自己的人生起了变化,是量变到质变的那种变化。他曾经下过决心要像公司鼓励大家的一样,努力发奋,甚至他还幻想过自己干到昏天黑地、努力到奄奄一息、瘦到皮包骨头、累到口喷鲜血,最终的结果是他变成了一个重要的人、伟大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但实际上,几个项目下来,董延明适应了这种生活节奏,有时候还觉得不过尔尔,而且他本人依然是一个普通的人、懒惰的人、任人摆布的人。董延明终于发现自己没能够借华为而改变自己的人生,或是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种改变。公司是给了他机会的,问题是他根本就没能力做到自己想象那么好,或是想象那么努力。
当梦想照进现实,他很失落。
他还是每天都看曹贵阳不顺眼,总觉得他是个草包,连绣花枕头都不算,简直就是败絮其外败絮其中。几年后,他可以客观看待这件事情的时候,他承认曹贵阳有自己独到的能力,而且他也愿意去观察和发现一个可以做到领导位置的人的能力。但当时的他很直接武断地断定曹贵阳就是尸位素餐的典型,半点能力也没有却忝居高位。曹贵阳催他工作,他觉得曹贵阳拿谱,曹贵阳不催他,他觉得曹贵阳装×,年轻人不知所以然的好胜心和优越感,莫名其妙地齐刷刷地对准了曹贵阳。
那时候V7R3进行到了测试阶段,工作量变小,流程行进速度也变缓慢,也赶上年终岁尾春节在即,董延明在项目例会上郑重地提出一个风险——每到大节日之前,大家的开发效率便会下降,尤其到了中国人最关键的春节更会影响工作。
曹贵阳不为所动,觉得如果节日都要算风险的话,那工作就不用做了,因为一年四季三百多天几乎每天都能轮到一个节日。
董延明很怪异地觉得自己被忽视了,先在背后说了阵子曹贵阳的坏话,又决定要做些什么来证明给大家看,自己是不会被曹贵阳打败的。他选择了跟曹贵阳请十天假提前回家,这可把曹贵阳吓坏了,他说:“延明,怎么请这么多假呀,工作呢?”
董延明说:“什么工作?我的工作还是你的工作?”
曹贵阳很不高兴地说:“当然是你的了,你这么早走,那工作能搞定吗?”
董延明得意洋洋地说:“我肯定会规划好我的工作,到了时间点交付给你就完了呗!”
曹贵阳琢磨,不允许人家请假回家过年似乎也不是个事,而且他实在懒得和董延明斗气,索性也装大度,欣然同意:“我对你肯定是放心,不过你要注意呀,不光是时间点上要保证,不能阻塞了别人的工作。其实我挺支持大家年后请假的,因为年前可以把工作多赶赶,自己心里有数,在家里休息也休息得安心。呵呵,那你年后还请不请假了?”
董延明对自己的工作计划也没什么底,不过话说到这分上也不好意思退缩,硬着头皮说自己的工作质量好,保证不会阻塞别人,至于年后……就不请假了,初八准时上班。
董延明审视自己的过往人生,总会发现许多让自己恨不得用头撞墙的蠢事,就好像这样的事情,冲动加自以为聪明的结果总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董延明跟曹贵阳打了招呼,又跟高守说了一下,高守笑嘻嘻地说:“你知道的呀,只要你们项目那边没问题,我肯定没问题。”
董延明又吹嘘了一顿项目那边如何稳定,大有“局势已经被我控制”的意思。
高守说,那你就早点订机票吧,还能便宜点。
这时候距离过年也就不到一个月,董延明去订了机票,回家有八折,返程就是全价——初七就回来那还能不全价吗?
过了几天,高守安排人出去年底巡检,这事董延明最早就跟高守打了招呼,强烈要求让自己出次差。不过眼下的情况是董延明走得太早,高守也就没有安排董延明出去。他跟董延明说:“巡检就一个星期,可是要走好几个城市,随便哪个城市一耽误就怕你赶不上飞机,反正也就是西南那片,没什么重要的地方,下次我再安排你去别的好地方,这次我先安排小蔡去。”
董延明还没出过差,当出差是公费旅游,心里一百个想去,不过他也知道高守说得不错,只好作罢。
可是谁知道就是这次巡检出了事情,而且是轰动BAR乃至业界的大事情,董延明觉得自己真是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他总是想起《花样年华》结尾那句很无聊的对白——如果有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同我一起走?他也特别想问高守,如果我坚持要去,你会不会也让我去?
37
董延明经常会臆想,高守的童年很灰色——总是被大一点的小朋友海扁。原因很简单:一个高大的小朋友走到矮小的高守面前,“你叫什么名字?”奶声奶气的高守说,“我叫高守。”“高手?你也敢叫高手?”……又几个高大的小朋友走到一脸淤青的高守面前,其中一个说:“这小蹦豆居然叫高手!”……
董延明想到这里就会得意地笑,他分享给小成几个人听,大家也觉得好笑——幽默就是落差,高守现在威风八面人莫予毒,小时候如果是青肿孱弱的,两相对照起来大家都忍不住笑。可如果现在故事说的是小刘小时候挨打……估计大家都笑不出来,只能叹气,唉,可怜的孩子,人生真是悲惨。
高守表现出来的强悍体现在对外的名声上。小蔡说,他出去巡检的时候,和办事处的人聊天,说起BAR产品来,人家只知道两个人——丁总和高守。巩正仪是谁?不知道。出了事情第一反应是通知高守,第二反应是知会丁总。通知高守是为了解决问题,知会丁总却是行政上的流程。
董延明几个人听得情绪高涨,都觉得倍有面子,虽然细一想高守牛×跟他们一点关系也扯不上,但跟这样的老大似乎也从侧面证明了自己的能力似的。
后来董延明才知道其实这是和工作分工有关,高守当时抓的就是BAR的对外接口,责任就是负责解答现场对BAR产品或者是通讯协议的疑问。他不负责维护,维护有运维部门的专门接口人。但是因为运维的人对BAR的了解尤其是对通讯协议的了解有限,所以高守慢慢变成了前方问题的最终解释人。
现场客户对BAR产品提出的问题,如果现场技术服务人员解答不了,就会跟版本指定的运维人员联系,如果运维人员也无法圆满回答,就要回到开发这里做解答。所以高守的工作基本是维护公司形象的最后一道关。一般情况下,客户在现场会问些很古怪的问题:“为什么你们这个东西签了这个那个,就不能打电话了,是不是你们设计得有问题?”技术支持和运维都回答不了这种问题,高守一般都是哇啦哇啦地讲一通协议,把客户说得晕头转向,最后承认不是设计的问题,而是通讯流程的需要。
事情发生的那天,正是小蔡出门巡检的时候,他正好在西南省份几个城市跑来跑去,那几个城市都是盘山路,小蔡有时候为了去一个局点居然要颠簸六七个小时,苦不堪言。
就在他巡检的路上,前方还未巡检到的一个城市突然出了问题。很多客户无法接听电话,运营商的投诉电话都被打爆了。运营商责成技术支持立时解决,技术支持一查发现没有可以使用的借口,马上联系运维人员,运维无法解决就马上联系研发,BAR产品的对外接口就是高守。
高守听到这种情况当即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让现场的技术支持查了一下小型机的内存,结果发现可用内存越来越小……
高守一头冷汗地通知老丁,老丁没太当回事——就BAR来说,如果有哪个月不出事才不正常。老丁说,你们不是有个巡检的小伙在那里吗,马上让他终止巡检去现场排除问题。
就这样,小蔡一个转弯直奔那个事发城市。
小蔡赶到那个城市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他抵达的时候技术人员居然回了省会的华为办事处,小蔡找了家酒店,下楼吃饭的当口,高守打来电话告诉他马上去运营商机房——客户投诉电话都打到邓总那里了。
小蔡放下筷子用袖子擦了擦嘴,打车到了运营商机房所在地,结果在门口被警卫拦住了。他打电话问高守,高守问技术支持,最后搞到运营商负责机房的办公室主任的手机。
小蔡拨过去刚表明身份,就听到对方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说你们公司怎么反应这么慢,早上就有问题,一直到现在才有人出来解决。小蔡挨骂后被放进去后进入大楼,上到顶层机房,又发现机房大门紧闭。小蔡在楼里转了半天,没有一个开着的办公室。他打电话给办公室主任,说机房锁门了,自己进不去。办公室主任一听机房门锁着就大骂机房的留守人员,不过他也喊不回来人。最终,他给小蔡出一个主意,说一般机房门口都会散落着一些扑克牌,小蔡可以用扑克牌从门缝塞进去,然后在门锁的位置往下一划,这样可以打开机房的大门。
小蔡觉得天旋地转,他理所当然不敢这么做,但主任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主意。小蔡挂了电话在门口转了半天,用头撞了几次墙,最后给高守打电话询问对策。
饶是高守见多识广也不知道这种情况怎么办,犹豫了几分钟最后建议小蔡还是按主任的话做比较好,毕竟里面的机器随时会宕机,等不了太久。
小蔡有了领导授意胆气也壮了,捡了一张扑克牌准备撬门,撬门前突然很有想法地又给主任打了电话,再次询问撬门的细节,一边打一边录音——他怕进去后被110当撬门小偷抓起来。
究竟是机房的门锁太烂了,还是小蔡从前有撬门的手艺,大家都不得而知,总之他顺利地用一张扑克牌进了运营商的机房。这些细节都使得这次突发事件增加了许多神秘的传奇色彩。
小蔡进了机房,查看了机器各项参数,发现除了内存泄露之外别的都还正常。他马上把日志打包,用E-MAIL发回公司。搞完这一切长吁一口气,看看时间已经快十点了,他又观察了一阵子机器,觉得今晚应该不会出事,这才拎着电脑返回酒店。一切似乎很顺利,家里的兄弟连夜研究究竟什么地方出现内存泄露,有了结果,有了对策,他明天打补丁修正了,这事就算圆满解决。
这边深圳的BAR研发大办公室里,一宿无眠,老巩、老丁、老王三巨头坐镇定位问题。其实他们三个就是在办公室坐着,具体研究问题都是高守领衔的紧急攻关小组。
紧急攻关小组是个松散的组织,在客户现网出现紧急问题的时候临时组建的小组,成员包括熟悉协议的SE、熟悉产品的产品经理、开发产品的开发人员、测试产品的测试人员,还有一些有着丰富经验的牛人。
那天傍晚,就是小蔡跑到现场的那个傍晚,董延明跟往常一样慵懒地工作,慵懒地加班,虽然事后他觉得那天确实有些暗流涌动,到处都是跑来跑去的人和神色紧张的领导,可惜他没能在那天有明显的认识。
那天他可能是觉得累了,晚上八点多就走了,走的时候小刘还坐着不动,董延明也没有理会。他走后,九点钟左右,小蔡开始从现场发回日志,一直在阅读代码的高守这伙人马上开始着手分析日志,十点钟大家会聚在白板前写写画画,开始研究哪里出了问题。
小刘在这个时候也混在人堆里,跟着大家一起叨叨“是不是这个有问题呀”、“不会是那里吧”。
老巩坐在一边看到熟悉的SE、PL里面混着一个不熟悉的面孔,有些好奇,一打听居然是高守手下的新人。大家都是研究了代码或日志一阵子就跑到白板上画来画去,被人推翻了自己的想法或者又被人启发了新想法后,又跑回自己座位上看代码或日志。人走来走去,只有小刘又没有代码又没有日志,只是混在人堆里,人时多时少,少的时候他还可以混到白板前也画上两笔。
最后老巩实在看不下去了,走过去拍着小刘的肩头说:“刘申奇,你行,你真有你们老大的风范,不过也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小刘笑呵呵地走了,那天晚上大家熬到了天亮仍旧没有发现问题所在,老丁等三巨头一直陪到天亮。
第二天,运营商依然接到无数投诉电话,运营商对公司的投诉也逐渐升级,投诉对象从邓总转到了产品线的总裁袁总。
老丁和老王被邓总一顿臭骂,声称“再他妈不解决,我回家种地,你们也他妈也回家种地”!
老丁回去把熬了一夜的高守、潘安一干人也集合起来,他倒很有礼貌,客客气气地告诉大家:“老邓说了,解决不好就给我拿下,我要拿下了,临下之前也不会让你们好过。”
这话其实已经是第二次说了,上次说就是厄瓜多尔出事故的那次。不过那次形势恶劣得多,是举国全部断线,都快影响国家邦交了,所以那种大事件让老邓紧张还有理由。这次一个地级市级别的小事情怎么会让老邓这么动肝火呢?高守昨晚熬了一夜,反应有些慢,他毕竟是见惯了BAR的事故的老人,所以这种级别的事故在他心里还远远算不了“天塌了”,因此他其实也在心里暗笑老邓的神经紧张——别动不动拿回家种地吓唬老丁,这招好用也不能老用啊,变成狼来了咋整。
谁知道这次狼真的是来了。
38
BAR的代码怎么也有千万行,根据日志里分析出来的结果,攻关小组定位工作的范围大大缩小,缩小到了百万行代码,高守这一拨人把代码看了又看,熬了一个通宵却仍然没有结果,第二天下午轮换着回家睡个觉洗个澡换个衣服,准备晚上接着熬。
老巩后来在一次部门会议上回忆那次的事情,他说熬到第二个通宵的时候,下半夜他上楼去SE的办公室,发现刘彻还在,两眼通红的。他说:“我眼泪都差点掉下来,当时就想着,谁他妈搞得内存泄露!找出来谁是责任人,我非抽他两个嘴巴子不可!”
尽管大家熬夜熬得比较辛苦,可是客户关注的永远是结果,所以家里再怎么辛苦也没法缓解小蔡在现场的压力。
小蔡在第二天早上就抵达了机房,先被办公室主任召见询问问题解决情况,小蔡说,总部正在通宵达旦地解决问题。主任的脸马上就黑了,正要发作,手机响起了。看他笔直的腰杆和狂点的脑袋,小蔡就知道电话那边的是更大的领导——看来这位主任承受的压力也不小。
小蔡正担心主任受了上头的气,撂下电话拿自己撒气,门外进来了公司省办事处的几个人,小蔡见过其中一个。省办事处平时做的就是客户关系,所以在客户这里多少还是有些面子。这几个人给小蔡解了围,中午把主任拉出去吃饭,小蔡不想去也不敢离开机房,只好一个人无聊地坐在机房里。
深圳总部,老巩还坚守在办公室,老王开车回家休息,老丁陪邓总去袁总办公室汇报此次问题。
似乎只是一次平常的事故,但是中午却突然起了变化。
中午的时候小型机终于宕机了,小蔡如释重负,因为当初就预料到会有宕机的情况,而且本来的打算就是如果今天不宕机,那就等到下半夜两点钟手动进行切换,通过这个动作来缓解内存泄露的压力。小型机都是主备两台,当主机宕机,系统会马上切换到备机,这个过程小蔡在实验室看过很多次,大约需要十五分钟的时间。
虽然对于通讯行业来说,大家力图做到的都是六个九(99.9999%),甚至更多的无宕机安全保障,但是宕机这种事情却总还是难免。尤其在我国,遇到系统升级之类的事情,有一个半个小时通讯故障也不算新鲜。
所以宕机出现后小蔡也没太心慌,十五分钟的切换时间在客户关系好或者在我国这种特定国情下、特定运营商经营手段下,都不是太大的事情。他给家里通报了这个情况,高守也通报给了老巩,大家都有一种“早就该宕了,怎么才宕”的心情,齐刷刷心里石头落地。
老巩安抚攻关小组的人:“前方总算宕机了,大家加把劲找出问题来,打好补丁。这次的事情说明我们的产品实在是太不稳定了,如果保持这样的质量,我们被扫地出门是迟早的事情——明摆着,业界有很多公司的产品都是号称一年停机不超过一秒钟。我们这一次宕机把几百年的配额都用光了。”老巩说着说着还又挥手又骂娘,“他妈的,抓住搞出内存泄露的家伙,我肯定要抽他!这家伙搞出这次事故不光是要赔钱,还赔了我们公司太多的信誉。”
大家都笑,老实说,这种事故严重是严重,但是总好像是理所应当一样,大家紧张归紧张,却没有觉着恐惧。
谁知道,在现场的小蔡突然发现备机没有完成启动的迹象,而且连续启动三次都失败了,系统又将刚刚才切换了的主备机又重新切换回去。他一下子就晕了——这一个来回正常情况下就要三十分钟,三十分钟怕客户不会答应啊!但最严重的情况还不止如此——如果主机还起不来呢?那就又重新切回备机,然后备机依然起不来呢?
他赶紧给家里拨电话,家里也慌了,一方面联系小型机的供货商及厂家——IBM,一方面老巩赶紧给老王打电话,拉他回来主持大局。
IBM那边听说这种事情也毛了,也成立了一个攻关小组,又派了个专家来到华为安抚大家。
老王回公司的路上出了点车祸,把人家车给挂了,他也没敢多耗费时间在这种事故上,赔了钱赶紧来到公司。到了办公室一看,座位上居然没几个人,连老巩都没有在座位,他站在过道大骂了一句:“巩正仪呢,其他人呢,都他妈死到哪里去了!”
上次他也喊过类似这么一嗓子,结果边上的人吓得不敢说话,他看没人应声就骂人家:“你是死人啊,不会去找他们啊!”所以这次正好在他发飙地点附近的董延明学乖了,赶紧战战兢兢地接话:“巩总他们去了会议室,好像是和IBM的专家讨论解决方案……”
老王扭头就走,一边走就一边叨叨:“还讨论个屁啊,赶紧去他妈现场不就完了吗!”
下午老王、老巩和老丁一碰头,然后和IBM一商量,决定马上派IBM的工程师去现场解决问题。安排好了这事,三个人都继续傻眼坐着,绞尽脑汁地想,如果一直都起不来怎么办?
下午四点多,现场的电话又打来了。先是高守接到小蔡电话说,主备机一直在倒换,至今仍没有起来,而且听说现场事故又升级了,省办事处的人说,好像是客户的营业厅被砸了。
高守说,不会吧,你确定吗?小蔡说不准了,因为机房和营业厅不是一座楼,他也没人问。
然后是老王接到当地省办技术服务部一把手——孙主任的投诉电话,说他已经对产品线投诉了BAR产品开发部,因为这次事故完全是因为产品质量而引发的重大问题,投诉中也包括BAR开发人员的反应速度和解决时间。老王是PDT经理,所以对外自然是他负责,他见惯了大公司部门间的龌龊——事到临头的推诿责任。他其实窝了一肚子火,还想投诉现场的技术支持,因为如果他们能早些发现问题,给研发多留一些时间,也许补丁早就出来了,怎么会搞到现在这样被动。但是理论上说,后方是不可以投诉前方的,所以BAR开发部最有权势的老王也只是生闷气。
高守跑过来跟BAR的三巨头说了小蔡刚才的话,三人都严重震惊,怎么会有这种情况发生?老丁半天没缓过神来,老王反应倒快,拍桌子指着老巩说:“你愣什么愣,蔡什么的不是你的人嘛,你赶紧给我打电话确认去!”老巩迫不及待地拨通小蔡的手机,可是小蔡也只是“听说”,机房和营业厅根本不在一起,他又不知道问谁好。老巩怒了,对着电话喊:“你他妈死人啊,你不会打车去看看啊!”老王大概觉得被老巩抢了台词,骂了老巩一句:“你他妈死人啊,他去了谁看机房啊!”
两个老大喊了两句,声音不算大,但是足够让身边两个格子的人听到了,没有一分钟整个办公室里都鸦雀无声。董延明那时候正在搞V7R3的工作,这事里没有他的关系,应该很轻松才对。但是突然之间,办公室的空间里有种被灌进水泥的感觉,所有人大气不敢出,动作不敢做,工作低头,走路踮脚,只敢小声询问:“怎么了怎么了?哪里又出事了?老王怎么又跟多久没吃人肉似的?”
最终晕头转向的小蔡被命令死守机房,外面的事情不用他管。三巨头面面相觑,一个头两个大,三个头六个大。如果小蔡的话是真的,那么这将是整个BAR在华为历史上留下印记的大事件之一。“靠,又是一次厄瓜多尔。”坐了半天,老丁就很有见地地说出了这样的话。
后来高守说,要说事件的影响之类,那这次的事故远远没有从前中东或者厄瓜多尔的事情糟,但是这次是发生在“稳定压倒一切”的我国,发生在世界上最强悍、最不讲理的雇主中国移动身上,那这就不是小事了。
中国移动是个很有趣的公司,总公司下有各个省公司,北京移动、广东移动等等。原则上说各个省公司有相对独立的决策权,但是省公司的老总同时又非常依赖总公司的任命,这就搞出和某些政要一样的政绩工程、面子工程。衍生出很多奇怪的事情,比如一个老总上台了,通常都要更换一批设备或升级系统,用以表示“在我的任期内,我省内的××指标上升了××百分点,用户××××……”更换了设备又不给钱,一般都要推到下任。为了这个钱,好多人想方设法绞尽脑汁地要,松不行紧不行。据说阿尔卡特就干过一次蠢事,强行要钱,结果钱是拿到了,却被省公司老总找个由头搬迁了很多套设备。
所以这种情况下,出现了捣毁营业厅这种恶性事件,这无疑是往省公司领导头上泼屎、在人家的仕途上埋雷,这在我国,简直就是把年轻有为、正等待平步青云的某领导一棍子打到十八层地狱里,还要跺上两脚啊。对这种人这种事情,领导们一般都是沿袭慈禧老佛爷的做法,“你不让我今天好过,我让你一辈子不好过。”
高守后来描述这事,他说,虽然当时并没有现场人员确认到底出了多大的事情,但三巨头依然都面无人色,估计心里都以为这种事情闹大了的话,怕自己的位置都保不住了。老巩最沉不住气,他说:“咱们要不要打电话去省办问问?”老王瞪了他一眼,说:“问什么问,有事你能跑得了?没事问出事来怎么办!”
老巩拍了下脑袋看窗外,老丁自己拿起电话拨IBM去现场工程师的手机,挂了电话说:“关机了,估计上飞机了。”老王看看手表说:“八点钟也许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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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BM工程师还没到现场,小型机便在小蔡的强大人品感召下启动了,不过这时候已经是傍晚六点钟,前后累计宕机时间四个多小时。
小蔡结结巴巴给家里通报这个消息,他是发自内心地兴奋,因为宕机这段时间客户的工作人员都恨恨地盯着他,他脸皮再厚也禁不起这几个小时十来只眼睛的凝视、仇视、蔑视、敌视。
家里听到这个消息也是欢欣鼓舞,老王拍着老巩说:“你看,我就说没事,不让你打电话没错吧。”
老丁嘱咐高守继续攻关,如果再出现宕机,那谁也遮不住,所以今晚务必要出补丁。然后他又跟老王和老巩打个招呼,就去向邓总汇报眼下的情况了——这种事情肯定会被客户投诉,提早知会领导,多少也让领导有个心理准备,省得客户投诉不期而至的时候,让领导措手不及,再导致什么不可预期的后果就不好了。
老王让老巩回家去休息,因为老巩已经连续两天没有回家,更不要说休息了,老巩也没有推辞,自己开着车就走了。
似乎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和谐稳定,一切如常,老王也一厢情愿地相信,所谓捣毁营业厅之类的都是小蔡听错了或者有人危言耸听。他和蔼地走到办公区的白板前,询问问题定位工作的进展。吴海波说,缩小的范围比较小了,不过越看越奇怪,实在是推测不出来哪里出了问题。老王浅笑说,你们是看复杂问题看多了,说不定这就是个特别白痴的问题,是你们觉得永远不会出问题的地方。
老王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又有高度又有深度,看到吴海波几个人频频点头,承认自己可能着眼点有问题,他刚要兴奋地再吹两句自己做开发的“想当年”,就看到邓总和老丁风风火火地走过来了。
老王马上就知道出大事了,不顾自己腿肚子转筋脚后跟发软,小跑迎上邓总。
原来小蔡听说的传闻是真的,西南那个地方是少数民族聚居区,民风剽悍,也不知道这几个小时手机不通影响了什么事情,反正当地居民暴怒,冲击了营业厅“要说法”。不知道现场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要说法”变成了“要出气”,营业厅门窗都被打烂了,连110都出动,才制止了这次行动升级。(董延明猜测是营业员态度太牛了。这也正常,越小地方的营业员越牛,一张扑克脸,说话冷冰冰,客户来办业务就好像是来向他们借钱一样。)
这种恶性事件已经超越了通讯的范畴,上升到社会治安的层次。可以想象当地地方政府会受到上级怎样的压力,当地移动公司会被上级怎样的狗血淋头。风暴在酝酿,结果是无数人仕途完结,当然,始作俑者自然也不会置身事外。
据说移动总公司的领导亲自抵达现场指挥,虽然不知道有什么需要他的指挥,但是他高屋建瓴地裁处了几位当地移动公司负责人,这一举动立刻对善后工作起了火箭助燃一样的作用。当时被撤职的几个人有当地市公司的老总,有省公司的副总,有负责技术的主任,也有负责攻关的处长。总之,跟此事有关的人员就好像一排提线木偶一样,让人一扽线,齐刷刷一排倒下。
这事情后来还有一个花边,大约一年后,老巩一次出差,在飞机上和旁边的人聊得不亦乐乎,下飞机后俩人依依不舍自报家门。那人听说老巩是BAR的头头后,态度顿时急转直下,指着他鼻子:“原来是你呀,要不是因为你,我他妈现在还在移动做老总呢!”老巩听说人家就是那次事件波及的移动某领导之后,也特别惭愧,回来跟大家说,以后一定要注意,千万不要再伤害无辜的人了。
那次事件首先发难的是公司的当地办,非常严厉地投诉了开发部,大意也就是说因为开发部的开发人员不专业,导致产品出现如何如何的大漏洞,虽然最终在当地办的斡旋下事情被解决了,但是仍然给客户造成了巨大的损失,并且也让当地办和客户之间出现了无法弥补的裂痕,为当地办日后的工作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同一个战壕的战友互相捅刀子,这在很多公司都是屡见不鲜的,说到底也不外四个字——推卸责任。这种程度的投诉在开发部看来简直就是日常三餐一样,所以也没谁当回事,但是客户的投诉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实际上当地移动并不只是投诉这么简单,在一条线连根拔起一排领导之后,当天就直接越过开发部通告公司总部——“要把华为公司产品从××省移动公司扫地出门”。事情到了这一步就好像很多人说的一样,“这不是钱的事,关键是丢不起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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