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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华为的日子-董延明

董延明(现代)
1
董延明的华为生活始于百草园和华为大学。
百草园是一座长满了绿草的大院子,华为大学却不是真的大学。据董延明的一个朋友描述,他去到深圳关外的坂田华为基地时受到震撼——感觉到了外国的社区一样!
高楼林立,环境幽雅,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如何如何。尤其是百草园,那更是可媲美一切以环境优美著称的公园,芳草地、绿荷池、林荫路、椰子树、健身会所、露天泳池等等。
但董延明第一次看到百草园却没有这个感受。他第一眼看到百草园的大门,便觉得一股压力扑面而来,敞开的大门阴森森地对着他,门里门外仿佛两个世界。
华为的新员工惯例报到时间是周五的上午,小董在门口被警卫拦住了,出示了身份证以及打印了的OFFER才得以入内。又在里面焦急地转了半天才找到报到的大楼,这时里面已经聚集了几十人了,一色的深色西服白衬衫,个个面色凝重,站得背直颈挺,猛地一看,还以为不是黑社会开堂口就是保险推销员开大会。
负责人事的HR[1]让大家排了队,依次递交体检表、证件复印件还有个人关系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同时分派工号、领取临时工卡、分配房间,众人顺从地排着队,一个接着一个,有条不紊井然有序。
这里是华为,董延明不能不心怀敬畏,排队也忍不住观察一下这队伍是不是排得有华为的特质,叫什么来着?哦,狼性!他老老实实地站在人堆后面,郑重其事地领到了自己的临时工卡、房间号码之类的东西,脸上挂着谦和的微笑,和同宿舍的几个人一同回宿舍。
百草园挨着门口有几座学生宿舍一样的大楼,这是专门为新员工培训而预置的临时宿舍,接下来的两周,董延明便要下榻于此。
房间里是两张上下铺的床,每张床上都是方方正正的被褥。进门左手边是独立卫生间,靠落地窗的是挂式空调,一切都像专业的酒店一样。
董延明并不能在宿舍里休息多久,因为下午,鼎鼎有名的华为大学之大队封闭培训就要在培训中心拉开序幕。
当时华为迅速扩张,原就可丁可卯的培训教室和新员工临时宿舍都变得捉襟见肘了,董延明住的宿舍有四张床却住进五个人,最晚到的哥们只好打地铺,好在深圳四季如夏,睡地上,除了心理之外生理上倒不会有什么不适的地方。
负责上课的培训中心也是如此,足以容纳二三百人的大教室里仍有若干同学搬着折叠椅子坐在过道,同时隔壁教室里也时不时传来亢奋的号叫,显然隔壁是另外一班受训员工。当时每周五都会有若干人报到,也就形成了每周都有新开几班的格局,教室的使用率达到100%,走廊里人满为患,中午吃饭的食堂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每周如此每月如此新陈代谢迎来送往周而复始,一派欣欣向荣人间四月的大好景象。
董延明对这一切倍感新奇,他们这个大队有教官有班主任有辅导员。教官高大英俊,班主任稚气未脱,辅导员满脸疙瘩,不过领导三人都是一副扑克脸。教官更是瞪起一双牛眼,命令所有人必须着白衬衫深色西服深色领带。虽然这是OFFER里描述过的,但还是有人很中国的、习惯性地把要求打折,教官忽略掉大家千奇百怪的借口(诸如某人声称其原产地没有白衬衫卖),只说如果第二天正式上课还有人穿深色衬衫就扣五分。第二天,白衬衫果然在教室里就一统江湖了。
教官吩咐的第二件事情就是上课期间手机必须关机,说这话时,他掏出自己的手机抠出电池,然后高举双手展示一手电池一手手机,并用剽悍的目光巡视全场,所及处,众人纷纷抠出电池然后双手做投降状。教官说,上课手机发出声音者一律罚款五百充做班费,并且扣二十分。
教官吩咐的第三件事情是必须保持宿舍整齐,床铺干净,被子要平四方正八角,拖鞋摆放整齐,地上不能有杂物,桌子上不能有杂志,违规一条扣两分,而且是全宿舍都扣。他说,我相信,良好的内务有助于提升大家的素质!多少年后,董延明总觉得这话耳熟又想不起在哪里听到过。
教官吩咐的第四件事情,是大家迅速认识自己左边、右边和前面的三位同学,并记下他们的联系方式。这叫铁三角,如果这三个人里有人上课迟到或者违纪,那你也是要扣分的。为什么?作为同学,作为铁三角的成员,你为什么没有提醒他、通知他、阻止他,你的团队精神在哪里?董延明深以为然,依照教官的吩咐把三个人的电话号码记到临时工卡的背面。
教官吩咐的第五件事情是每次点名时要起立答到,要求动作迅速声音洪亮,不符合标准者扣两分,声音出众则加两分。
扣分究竟是什么概念?每个人有基础分一百分,培训结束不满六十便要被淘汰,或者被打入下期培训的大队继续培训,分数高的则称为优秀毕业生,称为优秀毕业生就会、就会……就会很优秀!
教官好容易吩咐完,辅导员又要吩咐了。俩人换位的间歇,董延明边上的人小声说了句:“玛丽隔壁的,还真当是上级机关派来管理我们的?你瞅辅导员这个寡妇脸跟个Q似的,你再瞅教官戴个帽子简直就是老K了,你再瞅班主任……”
教官一双牛眼瞪过来,那人被喝令站起来。
“工号!”
“×××××”
教官在登记簿上找到这个工号,“牛顿?”大家都笑了,可被教官一瞪,就被迫把笑声从中间掐断了。
“是!”那人得意洋洋地答道,看来他对自己的名字还是很满意的。
“扣两分。”
“……”
“旁边那个,对,东张西望的,对,指自己鼻子的,你为什么不阻止他?”
“我……”董延明诚惶诚恐地站起来,背直颈挺就跟一根棍子一样。
“哎哟,你衬衫最上面的扣子怎么不系上!”
“我……这个扣子掉了……”
“赶紧钉上。”
“现在买不到扣子……”
“那就把领带顶上去,顶紧!”
董延明坐下,把领带顶到自己翻白眼吐舌头。
实话实说,董延明不讨厌这种军事化培训,即使华为的这种培训风格总是因为有奴化思想愚人心智的嫌疑而被人诟病,但对于自小向往军队的小董来说,这样千人一面的场面不仅蔚为壮观,还极大地满足了小董对于紧张生活的需要,因为他在研究所悠闲了两年,急需通过被人虐待来完成由松到紧的过渡的需求,选择华为,就是希望通过艰苦奋斗改变人生,可以说是一拍即合。
因此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小董都很享受。
* * *
[1]HUMAN RESOURCES的缩写,即人力资源。
2
大队培训是个很熬人的阶段,早上天还没全亮董延明已经起床了,穿着黄T恤黑短裤缩手缩脚地下楼站队,同时东张西望,祈祷着他的铁三角不要因为昨晚睡晚了而迟到。牛眼教官清点人数之后便带队从百草园跑到技加中心,中间要求步伐一致一言不发一丝不苟一板一眼……
先在技加中心跑大圈,高喊口号,然后呈体操队形散开,热身运动、广播体操、俯卧撑、大劈叉、一字马……
太阳升起来,董延明满头大汗,抬头挺胸四十五度角,迎着朝阳进入技加食堂吃早饭,然后匆匆忙忙回宿舍洗个澡,穿上衬衫西服,外表光鲜内在湿漉漉地夹着教材去培训中心上课。
培训中心正门立着一块大石头,上面写着“小胜在智大胜靠德”,似乎就是孙亚芳的手笔,这也是华为文化培训的第一课。
大队培训在外名声不好,以讹传讹,居然成了“华为地狱培训”,实际上,这培训除了早起晚睡熬人神经之外并没有那么恐怖。课程是花样百出,比正儿八经的大学来得丰富,从企业文化到时间管理到电影欣赏,授课方法也是不落俗套,表演、辩论、评述各种手段层出不穷。
教材是真正的十六开教科书模样,还有一本华为文化的增补教材,装帧精美大气磅礴。大概都是些领导干部的书信作品集,任正非、孙亚芳等大人物都有大手笔于此面世。任老板在教科书里面谆谆教导大家如何工作、学习、生活,如何诚实守信,如何产业报国。其他一些老板的文章也不外如是——基本和公司格局相同,话题也紧密围绕在任老板的周围。
上课之前教官要点名,点名之前有一个程序是大家互动问好。大意就是教官问大家好,大家要回好。董延明那个班级比较有特色,回的是“好、很好、非常好、好得不得了”。教官说:“挺有创意,就是声音小了点,都给我把嗓子往破里喊!同学们你们好不好!”
“好,很好,非常好,好得不得了!哦——耶——”
董延明很苦恼这样幼稚的行为,但是身陷人民狂热的漩涡之中又欲拒不能,喊了几声之后态度就变成了欲拒还迎了。他觉得声嘶力竭的呼喊里面,有一种宣泄的东西在,也可能是一种自我催眠的东西,总之这种很振奋的口号的确让那几天很缺乏睡眠的董延明精神百倍,但嗓子就在这些口号中喊破了,作为补偿,他因为喊的声音够洪亮被加了二分。反观牛顿就比较可怜了,天生嗓子细、声音小、语速慢,还有鼻音,任凭教官启发、董延明带动就是不肯喊破嗓子,怎么喊都是“官人我要”的腔调。不扣他分都对不起董延明那破得仿佛在闹市卖了三年袜子的嗓子。
这一天头一堂课是华为文化,老师明显是老臣子,工号小得吓人,对华为的歌颂到达了三呼万岁的程度,将一干友商都侮辱一番后,又恨恨描述一番眼下炙热的思科状告华为案,痛斥思科下流无耻到令人发指的卑劣行径,最后长叹一声:“一开始全世界的友商都对华为产生了反感,但是稍加了解便知道了,不是那么回事,华为做事从来都是有理着呢,全世界的友商一看马上对华为产生了信任。”说完两眼望天,一副清者自清的模样。董延明并不了解思科状告华为案的始末,但是该老师对“全世界友商对华为产生了信任”的吹捧太过露骨,这让他有些想较真,就好像大学时一个同学吹嘘描述自家786电脑速度快到开机只需一秒钟,他总想让那个同学把786搬出来让大家看看。
第二堂课的名目是发展方向,老师却明显是个没遮拦的,喜欢爆些猛料,比如公司的安全规范,鄙视了一番笔记本的防拷贝等功能后,又详细地给大家描述了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盗窃公司机密。突然间,拎起一个同学问,打算在公司干多久。同学回答一辈子,老师鄙视之,曰:“华为还不一定哪天倒闭呢。”然后又描述说,以后大家能看到对外公开的《华为人报》,会认为华为再挺个一两百年也没问题,还有一份对内公开的《管理优化报》,则会奇怪怎么公司现在还没倒闭呢?一堂近两个小时的课程,老师用半个小时给大家讲了二八法则,剩下的时间全都是对华为制度的嘲讽。一堂课下来董延明已经分不清敌我黑白了。他只能这样理解,与头一位爱憎分明的老师相比,第二位老师充分地彰显了华为对人才的包容。
两堂课之后就是中午了,班长抢上前台拿着麦说,吃完饭十二点半班干部回来开会。人困马乏的董延明特别庆幸自己没有做班干部,可以回宿舍躺十分钟睡半小时。
大队培训是有班干部的,而且还是人人争先的热门职位。选班干部那天用了民主投票,先选班长,有意竞选的走上台去,说两句拉票的话,然后大家当面举手选举。然后依次是宣传委员、组织委员之类。
这种民主选举虽然形式过于儿戏,但是透明度却是董延明的一生中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从小到大经历的选举,大多是老师将票拿走,回到办公室里关起门来公开唱票,最后通知大家结果,即使是大学也是如此。当然,也不排除偶尔会有完全中国式的选举,就好像上帝干的事情一样——他把夏娃带到亚当面前,说,来吧孩子,现在选择你的新娘吧。
因为开班时间不是毕业生毕业的时期,董延明这个班只有寥寥几个早熟应届硕士,平均年龄三十左右,个别谢顶的人士很容易让人误会成来监督讲课质量的公司领导。等到选举那天上台拉票的时候,董延明才觉醒有时候年龄的副产品不仅仅是谢顶这么简单。
敢上台参与竞选的除了被培训煽动的热血沸腾的青年之外,大多是成功男士造型、气度不凡的中年,极个别梳背头大肚子颇有党的好干部的风范呢。他们一开口就吓到董延明了——居然还真有某外企财务总监、某公司副总、某海外游子。牛顿也位居其中,不过履历乏善可陈只好表白一颗红心了,后来就跟一堆失败者一起下来了。
选宣委的时候上去的人寥寥几个,大约看到刚才上台的人都太有层次了,所以大家也有些畏缩,而上过台的怎么也有些顾及脸面不肯再作冯妇。辅导员诱导大家说,这种一对一百的锻炼不是经常能有的,珍惜每一次机会,从小事改变自己云云。又鼓励大家即使刚才参选过现在也可以继续,不要顾忌面子——老板有一句话说得好,烧不死的鸟是凤凰,只有敢于接受失败的挑战才能有脱胎换骨的进步。于是竞选者多了起来,牛顿也混杂在其中。
董延明也忘记自己给谁投票了,反正尘埃落定之后,众领导犹如两会常委一样一字排开亮相又重新介绍自己,他有些后悔自己没有勇气冲上去,站在台上和站在台下总是有些境界上的差异,他甚至觉得,进入这样一个以狼为图腾的部落,沉默无疑是失败者的表现。
选完班长选宣委,选完宣委选体委……董延明过足了好多年没过的学生生涯的瘾。其间屡屡受挫的牛顿不停地叨叨:“把幼儿园的招数都用上了,什么选组长、选优秀小朋友、贴红花点红点……”董延明对这种反动分子一笑置之。
中午在摩肩接踵的食堂吃过饭,非班级领导的董延明便匆匆回去睡觉,下午的科目是时间管理。也不知道是授课老师没到,还是辅导员身兼数职,总之这个二十多岁的小女孩站在了讲坛上,在她侃侃而谈时间管理对于事业成功的重要性的时候,董延明很是不忿,牛顿也小声叨叨:“成功?你才刚上路哎。”
辅导员一反平时的寡妇脸,满脸春风化雨,她言传身教道:“……有些人就是不会管理时间,我看见他们天天坐在那里上网,上什么?上QQ。我是从来没有QQ的,我就不明白了,你上QQ有什么好的,多么浪费时间,为什么不能跟我一样去打羽毛球?……”牛顿好像嗓子痒痒一样不停叨叨:“原来上QQ就是浪费时间,打羽毛球就不浪费,那我要是踢足球是不是就认为打羽毛球浪费时间,打篮球就认为踢足球浪费时间,靠,我当她说上网浪费时间她能做科学研究,结果都是娱乐,她那个娱乐就是好,别的娱乐……”他颠三倒四地总说话,董延明恨不得缝上他的嘴,虽然他也很不屑该老师的某些幼稚言论,但是培训胶片上的四象限法则还是吸引了他。把事情分成重要跟紧急两类,然后排成重要又紧急、重要不紧急、紧急不重要、不重要不紧急四个象限,按照优先级依次解决。其实这是个很简单的原则,也就是邓小平说的抓大放小,不过当总结成理论呈现在胶片上的时候,对农村孩子董延明还是很有冲击力的。
下午第二堂课是看录像,重点学习某次大会上老板的讲话。视频年代久远摄影技术也一般,很多细节看不清楚,但是还可以分辨得出当年老任那一身经典的老工人打扮,看的时候大家也还是很投入。牛顿又叨叨:“看到没有,老任后面那个挖鼻孔的,对,他就是李一男!”
拉拉杂杂一晃就是一天,日头西斜的时候董延明又出现在百草园的篮球场,大家今天玩跑旱船的游戏,四五个人都踏上木板步伐一致地接力比赛。脱胎自拓展运动的室外活动是董延明最欣赏的培训,且不说团队精神,就冲着帮助他偿了重新玩一把儿时游戏的夙愿,他都要跳着脚支持。
傍晚吃了饭后又是晚课,晚课是看电影《被告山杠爷》,董延明始终没有弄明白这个课程是要让大家懂什么,这是部会让观众对法制和人治产生思考的电影,但是这么大张旗鼓地作为培训课程,目的显然不是让学员产生与华为无关的思考这么简单。
这是董延明在华为大学的一天,与所有在校的学生都不同,他挣着钱培着训,被赶得像落水的鸭子。大队培训历时两周,实际工作日十天,毕业的时候,董延明心潮澎湃,因为在毕业典礼前的最后一个节目辩论中,他得了最佳辩手的称号,一时风光无限。当时,辩论正方论点是“干一行爱一行”,反方是“爱一行干一行”,董延明是反方大辩,旁征博引舌战群儒,从孔子说到盖茨,辩得对方哑口无言,最后荣膺最佳辩手的称号,虽然辩论赛的胜者却被荣誉老专家判成了正方。董延明想起牛顿赛前精确预言了这一结果,心里稍稍有些平衡,安慰自己说,违反培训的大方向,典型的有心杀贼无力回天,认了吧。
大队培训结束的若干年后,董延明与朋友总结大队培训,在关于培训的性质以及华为精神的真实面貌问题上,俩人产生了很大分歧。
培训是洗脑吗,董延明觉得不是,又说不清楚,干脆不想,至少对他不是。华为精神是狼文化,可是狼文化又是什么?是撕咬号叫拼抢,还是自由尊严和无上的骄傲?董延明不知道,听说老任推荐过《狼图腾》,那么就不光是野性这么简单。其实他觉得华为精神是执行力的体现,似乎从上而下自内而外的全员都特别有执行力,这也是华为内部那种令人惊悚的压力的源泉。华为文化就是这种通过执行力在大家身上留下烙印的烙铁,是那种走也有坐也有看眼神就能分辨出的,是就算离开华为也会留下痕迹的烙印,因为它起源于意识形态。
但是大队培训有告诉大家这种精神、这种文化吗?从荣誉老专家和辅导员对于辩论赛的结果导向上来分析,董延明觉得没有。很显然,他们希望通过短期内高密度的压力让大家明白两件事情——要爱华为,要爱华为赋予的工作。这与传闻中的老任鼓励李一男自创港湾的意境南辕北辙谬以千里。那么这培训是不是洗脑,董延明又说不清楚了,也许,奴化远远比从意识形态上提升个人的执行力更简单;也许,是老任的本意落实到基层时,被华为大学一群无能鼠辈给曲解了;也许,根本就是董延明曲解了华为;也许……
3
在部门里,小董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秘书小冯。小姑娘很年轻,走路说话总比别人快一拍。她劈里啪啦地说:“我叫冯越,就是部门的秘书,以后有事找我就好。刚才我已经通知你的组长了,你坐一下,他马上会过来领你。”说完毫不犹豫转过头,继续劈里啪啦敲键盘,抓起电话就打,“高MM你好,我是冯越,我刚才给你发了个邮件你看一下……对,我们这个同事要办户口,你看需要什么材料……”
董延明枯坐在凳子上,对着这个女生的背影行注目礼,想起近在眼前的大队培训,好像在做梦一样。
大队培训之后,董延明直奔自己的办公区。本来产品线的干部部还组织了两个小时的新员工培训,但董延明跟秘书通了电话之后,就决定MISS掉这个培训。他发现,在华为其实很多看似重要的培训,却都是因为重叠的部门职责而造成的冗余。比如大队培训之后,干部部还要再占用员工两个小时进行自己的培训,但是对于员工的直属部门来说,他们根本不知道还有这么个培训,也根本不需要干部部来对自己的新员工指手画脚地再培训一次。
董延明从培训走向研发区,F1大楼二十来层巍然挺立,在整片华为基地中醒目地标示出研发区的位置。余下F2、F3、F4、F5几个大楼矮小得多,齐刷刷蹲在F1大楼的旁边。董延明的部门就在F4大楼,保安告诉他可以坐通勤车,可他看了看那黑色的别克商务车,不相信那是在公司内部拉载员工穿梭于各个区域的通勤车,所以徒步走了过去。
董延明走到F4楼下的时候没找到门,按照一贯的逻辑,他绕到了楼后。对面走来了三个孕妇,他毕恭毕敬地让开,再走又遇到两个孕妇。他一辈子也没有在这么集中的时间,这么大密度的频繁遇到孕妇,立刻惶恐起来了。再继续往前走了几步,董延明绕到了F4的正门,那儿有个小喷泉长方形的广场,广场上面还有几个孕妇在闲庭信步,董延明一边叫着诡异,一边快步冲进楼里。
走到正门口,穿西服的保安拦住了他,挥手示意他在检验身份的仪器上刷卡。董延明惶恐地刷了卡,保安又说:“请您打开您的包。”
小董也老老实实地打开了,他还打算摸出自己那不带摄像头、不带蓝牙、不带USB、都快成了玩具的手机,结果保安只是走形式地扫了一眼包,便一个大幅度的挥手,示意放行。这套仪式,就跟大多数教堂里那常见的高大厚重、圆顶高耸的拱门效果一样——董延明从走进这个玻璃门开始,便心怀敬畏,一种“一如侯门深似海”的恐惧油然而生。
在冯MM让董延明等待的五分钟后,一个穿格子衬衫的人带走了小董。临走前格子衬衫对冯越说:“冯MM,人我带走了啊,回头我把导师发给你。”董延明想,这人怎么当面喊人“美眉”,太轻浮了吧。后来他才知道,在华为内部的邮件里,大家都是习惯互称GG和MM的,而且在生活中,称呼公司的女生尤其是秘书也都是在姓后面加MM,这也算华为内部的一个特色。F4大楼每一层都分成两片办公区,一个办公区有几十米长,隔扇把这整个办公区分成十几块,每块又有六个拐角桌加两个中间位。格子衬衫把董延明领到了这片办公区中间位置的一个空位子上,从旁边扯过两个椅子,分宾主落座。
董延明腰杆挺直,等着领导训话,那人却扯过纸笔,写了“高守”二字,用笔敲着这两个字,笑着说:“这是我的名字,我的电话号码是135××××××××,你存起来。我是你的组长,以后有任何问题,任何时间都可以打我电话。”
董延明略有些意外这样的开场白,也赶紧介绍一下自己。高守听了,不予置评只是笑,他敲敲桌子,笑说:“你导师不在,我就给你介绍一下咱们部门吧。”他又拿起笔来,在纸上又写又画,“我们公司的部门都是矩阵式结构,最上面是PDT[1]经理,咱们的PDT经理是老王,叫王守义……”他写下这个领导的大名,“围绕着PDT的几个部门就是……我们部门就是开发部门了,我们的老大就是丁宁,我在人力资源上向他负责……老丁下面就是老巩,他就是开发代表,叫巩正仪,开发工作我要向他负责……”他又写下这个老大的大名,然后诡秘一笑说:“你现在站起来,看九点钟方向,大约十米远,最吵的那个就是老巩,咱们这百十个人的老大。”
董延明很不习惯这样的介绍——高守把几位这么大的领导说得跟隔壁老大爷似的,他不敢想象他从前在研究所时喊吴博士老吴、喊主任老陈,会换来什么嘴脸。
高守刚说了几句,俩人坐的位置的那人就回来了。高守满脸带笑说:“哎哟,潘总辛苦啊,来,赶紧坐下歇会儿!”
董延明一惊,以为又来了大人物,慌忙站起来,扭头去想打个招呼。那人却抢先说:“没有高总辛苦,这个是董延明?”
这人就是董延明的导师,董延明双手握住潘总大手,还不忘左右摇晃。刚摇两下,还没来得及拍马屁,高守就捅了捅他,指着隔壁隔扇的一个人说:“快看,那个就是老丁。”
老丁?
开发部部长?
董延明抬头一看,发现招聘他的丁总在不远处跟什么人说话呢。他大喜过望,立马扔下潘总的手,大叫:“丁总!”
丁总见到小董,笑吟吟地走过来,拍着他的肩头说:“来啦?来了几天了?”
董延明激动地说:“我坐飞机来的,飞机票还没有报销呢。”
丁总愣了一下,扭头对高守说:“别忘了让他参加新员工座谈会啊,哦,对了,别忘了让他导师指导他走一下报销电子流程哟。”说完又拍拍董延明的肩头,点着头离去。
董延明被开发部部长也就是俗称的三级部门主管拍了两下肩膀,幸福得欲仙欲死,扭头却发现高守和潘安很紧张地看着他,他们问董延明:“你怎么认识老丁的?”
董延明看着他们俩的表情,自己突然产生个想法。他若无其事地说:“也没咋认识,吃过饭而已……”
高守和潘安都哦了一声,上下打量董延明,心里惊疑不定。
其实丁总是董延明的面试官,饭的确是吃过的,不过是因为面试到了中午而吃的工作餐。两个月前,在研究所浑浑噩噩混了两年的董延明,接到了华为的面试邀请。面试地点就在董延明所在城市的一个宾馆,面试官是一个姓孔和一个姓丁的人。董延明当时准备充分,三天通过了四面,直接签了用人合同。中午到了饭点儿,姓丁的还请他和另外一个面试的吃了一顿便饭。
当时他可不知道这个姓丁的是这么大的领导,否则他在吃饭的时候就抢着付账了。
他一面兴奋一面掩饰,想尽量让高守和潘安误会他和老丁有更亲密的关系。高守却没有追究这事的兴趣,冲潘安和董延明点了点头,自己就离去了。
高守走后,董延明对和潘总的二人世界很不习惯,献媚道:“潘老师,您是哪里人?”
潘总道:“别叫我潘老师,都是兄弟嘛。”
“那叫啥呀,您就是我老师呀。”
“别,就叫名字吧,叫我潘安好了。”
“啊?潘……潘……”董延明觉得看着潘总的脸叫潘安有难度,就眼望别处小声喊了句“潘安”,然后又大声说:“那我就叫您老大吧。”
潘安不置可否,带董延明走到旁边座位的电脑前,晃开屏保,“董延明,你的电脑大概明后天就能分下来,你先用这个服务器吧。我在这里面拷了几十份文档,还有十几份PPT胶片,全都是对我们产品的介绍。”
董延明一听这么多资料,立刻就慌了,眉头一皱,嘴唇颤了几下,话却没说出来。
潘安继续说:“我已经把这些文档按时间顺序编了号,你从1号看下去……不过如果看完了,估计要三个月,那你的新员工实习期也就结束了。哈哈,不过你肯定看不了三个月文档,估计没几天就会拉你进个项目,到时候你在工作中学习,肯定事半功倍,哈哈。对了,我今天是没时间了,你先自己看看,我稍后会给你讲解讲解,争取早日给你带入门,然后你自己看资料就方便了。”
董延明点点头,想了想说:“那……老大你就忙你的,工作要紧,我嘛……就尽量不麻烦你。”
潘安大笑说:“那好,你好好看吧,我很看好你哟!”
他很看好我?哇,这个潘安居然这就看好我了?看来是我掩盖不住的天才气质……董延明一听这话兴奋得浑身发痒,恨不得抱着潘安抡几圈喊几声“知音啊!”。
晚上董延明参加了新员工座谈会,主持者是高守嘴里的老丁和老巩,实际上俩人都三十出点头,都是一万号内的老员工。
老丁话不多,老巩倒是没停过嘴,特别喜欢说他妈的。他嘱咐大家要尽快适应部门的节奏,要勤奋刻苦,要主动积极,要尽早地承担起老员工的重任。他一拍大腿说:“我他妈的不爱说这些,在一起就是兄弟,我的兄弟要做到招之即来、来之能战、战无不胜……”
董延明跟十几个新员工一样眼含热泪,频频点头,做深受感动状,却在心里小声接龙说:“战无不胜……胜……胜之不武!”
这么快就正式成为华为员工了,董延明还是有点不适应,仿佛自己变了一个人一样。华为呀华为,我来了,今日痛饮入伙酒,不达目的誓不休,来日方长显身手,甘洒热血写春秋……董延明回家路上想起未来的无限种可能,踌躇满志地仰天长笑,之后成功地被小区门口的减速带绊倒了。
* * *
[1]即产品开发团队。
4
董延明刚进公司那天见过丁总,之后也在办公区里找到了孔工,他在华为公司的所有故人都聚齐了。孔工在部门中的位置比高守还要靠前,董延明想跟人家套套近乎找个靠山,可惜人家对他不感兴趣。请吃饭不去,喝咖啡也不去。小董解释说,不是请他一个,是和丁总一起,孔某人更不去了,还意味深长地笑说,丁总也肯定没有时间。
果然,董延明注意观察后发现,老丁和老巩都忙得要命,天天不是去开会,就是在开会的路上。丁总总是夹着一个开会用的笔记本,行色匆匆地穿行办公区,往往擦肩而过拍一下董延明的肩头就算打了招呼。
早上你来了人家也来了,晚上你走了人家还没走。听说一出事故,大半夜的人家也开着车到公司通宵熬着。别说张嘴请人吃饭,董延明觉得平时在路上就算拉住他多说一句话,这都是浪费了人家的时间,耽误了人家的大事,罪孽深重。
这样磨磨蹭蹭,时间过去了一个月,董延明身上的新鲜劲褪去了。他估计丁总忘记了他的特殊身份,把他和部门里其他见面点头的员工混为一谈了,于是也终于灭了拉帮结派、投靠山头的想法。
但是聪明人董延明身上的侥幸心理还没有甘心蛰伏,那种集合了农民式的狡猾、市民式的市侩的性格,仍然蠢蠢欲动。他不想放弃投机取巧、不劳而获的念头,总是寄希望于天上掉馅饼、走路踩金砖。(怕挨骂,特声明一句,作者本身出身农村又兼祖上八十代农民,所以说“农民式的狡猾”这一句绝对是属于自我批评的范畴,请不要误以为是对农民的攻击侮辱。董延明语:我就是农民,我会侮辱我自己?)
大多数人到了新环境,都会希望有个良好的开端,所谓良好的开端,大多是给大家留下一个惊艳的印象。所谓惊艳,说到底无非是投其所好——而在华为这样的氛围,崇尚的是能力、是拼搏,可是董延明在这方面又一穷二白,所以他也只能靠表现一个新员工的勤奋踏实来赚取印象分。
老巩在新员工座谈会上鼓励大家多利用业余时间来学习,他说,别担心起步晚,通讯这个行业发展飞速,概念协议日新月异,上到开发部部长下到董延明一类的新人,都需要经常学习那层出不穷的新知识,所以年轻人加加班咬咬牙,几个月以后就有可能超过老员工,成为高手。
董延明想,那就加加班学学习吧,从前在研究所的时候董延明何曾加过班呀!董延明知道,自他踏入华为之后,从前研究所里那神仙般的日子便一去不返了。他也曾幻想过,他大学同学龚明明所说的“混上领导后就不用加班甚至不用工作了”,但是当他看到高守和老丁、老巩的状态的时候,他又觉得似乎是龚明明没有搞清楚“挣多少钱就要出多少力”这个简单的道理。
最开始董延明意图以用我党人士最常表现自己坚定意志的方式——把牢底坐穿,来彰显自己加班的决心。也就是晚上一直学习到办公室里所有人都走光了他再走。结果他沮丧地发现,论耗时间他是耗不过有些人的,他们好像是长在椅子上一样。他退而求其次,想等高守走了再走——怎么也给基层领导留下个孺子可教的印象吧。
结果高守这人跑位太飘忽——每天都是你以为他没走,可他座位上没人,连电脑都关了;你以为他走了,可第二天早上还会收到他本应该在家的时间段内发的邮件。
他想表现给大领导看,但老丁和老巩跑位比高守还飘忽。他又想表现给潘安看……
一来二去,董延明累坏了。每天晚上坐在座位上都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瞥见高守或是老巩从远处走来,便要挣扎用什么方式来提醒对方,自己正在加班学习。
老实说,这个阶段董延明也并不是只想着投机取巧,他这一个月过得着实不易——就跟龚明明说的一样,累个B型。他每天不观察领导状态的时候,都在很刻苦地看些自己完全看不懂的胶片或资料,虽然看不懂,却做看得津津有味又乐此不疲状,每天都要殷勤地在笔记本上记上每天的学习难点——其实董延明上学十六年从来没有做过笔记。
他早上提前到,晚上跟大家一起晚走,每天笑脸迎人,称呼每个人老师,积极程度几乎达到了他最鄙视的大学中要考研的那批人了。他想,没办法,人总是要去适应环境的,积极就积极吧,为了尽早入戏,他也甘愿假模假式地积极起来。
老巩在新员工座谈会上说:“老板说过一句话,一辈子假积极就是真积极。”董延明自认为深得其味,他把这话说给龚明明听,结果龚明明一毫秒都没有停就喷出来一句:“一辈子装×就……”
刚过一个月,董延明就好像过了一年一样,天天掰着手指头算啥时候能到答辩。
华为新员工有三个月的试用期,之后要进行新员工转正答辩。从前孔工骄傲地跟董延明说过:“我们的新员工答辩达到了国家重点大学的答辩水准。”这种答辩其实就是对新员工这三个月学习成果的考察,答辩专家会根据新员工现场回答问题及考察结果进行评分,最终排出ABCD四个等级。排在前面会加工资,排在后面会被淘汰。
同时,各个资源组为了掌控、监督本组新员工的学习进度,也会每周都对新员工进行组内考核,而且为了督促老员工学习,每组也会不定期地安排专门针对老员工的业务考核。
作为部门来说,同样会不定期的对部门内所有员工进行考核,考核内容横跨编程能力、部门制度以及产品架构和通讯专业知识。
还有华为网校,以公司的名义规定了董延明这类新员工,在试用期期间内,要考满十几个科目才准予转正。这些考试科目覆盖面很广,有技术类的、信息安全类的,也有消防安全类的、现场操作类的,还有接待客户礼仪类的。其中最可恨的是有的科目满分一百却要八十分及格,而且九十分及格的也有!董延明不知道可以从前辈手里拿标准答案,每次都要自己查资料,考得战战兢兢汗如雨下,生恐一个不小心,自己伟大的程序员生涯便夭折在网校出题人这种鼠辈手里。
董延明赶上了这样一个大好时候,天天不定时收到各种考试的通知,经常把考试科目名字都弄混。他最恐惧的考试除了导师和高守的不定时突击检查,就数每周一次的新员工考核,每次他都被问得垂头丧气,像只鹌鹑,后遗症是每次潘安或者高守的眼神稍微有飘向这边的意思,他就恨不得马上隐身。
每周针对组内全员的业务能力考核倒是还轻松,董延明是新员工,所以不问他。他在一旁做频频点头的群众演员也能混个脸熟兼耳熟,可是终究听不懂别人在说什么。此类考核后遗症是董延明每次去请教别人问题,都觉得这个问题似乎在哪里听过,然后惴惴不安几番权衡——这些个问题,到底是应该会的还是应该不会的?
那个月,部门组织了两次考试,名曰大比武,考试地点选在食堂。大家两人一桌,各个老大穿梭于各个走道,巡视考场,考场静得大头针落地都好像炸雷一样响。小董仿佛重返校园,只是年老色衰脸皮居然薄了许多——他再也没有作弊的勇气了。
各类考试之外,针对新员工的培训也不少,进部门后一个月,董延明陆陆续续参加了十来个培训。有的是部门组织的,比如有关部门编程规范的培训,有的是公司组织的,比如三天的三营培训和五天的MINI培训,也有的是小组组织的有关部门产品的架构培训,也有的是干部部组织的程序员的自我修养,科目繁多不一而足,最让董延明受不了的是每一个培训都写着必须参加、非常重要这种字眼。那时董延明还不具备甄别的能力,人家一忽悠就赶紧跑过去,有时候两个培训时间重叠了,自己还满心惭愧痛恨自己分身乏术。
跟小董差不多一起进部门的有九个人,都在这个组,高守一下子就变成了二十多个人的组长,他笑言,从前这个部门刚组建的时候,部长老丁手下都没有这么多人。这九个人进部门时间都在一个月内,因此都是同一波参加各类培训。天天穿梭在同样的会议室里,九个人熟得很快,闲暇时除了评论女人就剩下评论导师了,最终还评出最佳人气、最佳外观、最口臭、最八卦诸多奖项。
小刘的导师最有耐心,每天固定上午半个小时下午半个小时辅导。小成的导师最恶劣,小成去问问题,被人拒绝了不说,还让小成以后不要随便找他。小蔡的导师还好,只是每次讲解前都要申明:“这个问题我只讲一遍,以后不准再问。”
小成是西电的学生,据说那是华为的资源基地兼蔬菜大棚。他师兄师弟遍布整个华为,因此颇多掌故可以讲给大家听。他说从前华为的导师制度是出名的棒,基本上是手把手、口对口地教,而且导师们都是不占用工作时间来指导徒弟,有很多导师午觉都不睡给徒弟改代码,而且就像藤野先生一样,改代码的时候连错别字都修改。大家听了摇头不已,感叹一蟹不如一蟹。大家不约而同地回忆起每一个大学的老师都曾经说过的那句话——你们现在被老师求着都不学,将来出去是要求着人家教的。众人均深有感触,满面愧色。
其实董延明的导师潘安应该算中规中矩,除了忙点,别的都令人满意。那个阶段潘安做一个主力版本的项目经理,天天火烧屁股一样跑来跑去,俩人在路上擦肩而过的次数要多过在座位上谈话的次数。
有一天,高守拉着董延明到潘安的座位上问潘安:“潘总,你认识他吗?”
“啊?认识啊……”
“他叫什么名字?”
“董延明啊。”
“哦,我还以为你都不认识他了呢。”
潘安笑着点头,高守也笑着点点头,留下一脸茫然的董延明。
其实,董延明这一个月与导师潘安一直相处甚欢,略微有些不爽的是听说公司每个月会给每个导师工卡上多打三百元钱,据说,只是据说,用途是请新员工吃饭。一顿饭十元,可以请三十顿,这样促进两个人的交流沟通。
不过潘安没有请过。
董延明也没敢问。
后来小董做导师的时候确实收到了三百元,他也没有请,他徒弟也没有问。
5
一个月能做多少事情?对学生来说怕也就是睡几天的事情,对工人可能是三十个一样的日子,对农民可能是三十个起早贪黑的日子,对介于这几者中间状态的董延明,那就是从一个人到半个人的距离。
他辛辛苦苦学习了这么久,对比身边众人却没有出众的感觉,原因是大家一般无二的努力。他越发觉得自己原本希望的,有一个惊艳的出场变成了春梦一场,他只得心存侥幸地将希望重新放在将来离职时的华丽转身了。
董延明到公司一个多月后,部门今年最大的版本V7[1]开工了。开工会那天,不大的会议室里面坐了快三十个人,除了开发人员,各个资源经理、测试经理、QA也全来了。那天老巩也去了,第一个到了会议室,冷着脸用目光扫射由门口鱼贯而入的董延明们——这时距离预定的开会时间已经过了五分钟。
“我先说两句再给金吉说吧。这个开工会我之所以参加,一方面是因为这个版本是今年最大的版本,它肩负了我们BAR[2]产品的未来,对,我们部门未来就靠这个产品!
“先问大家个问题,我们的生存空间,也就是市场,有多大?非常大,我们现在有两亿用户……哦,金吉说得对,还不到,但是快到两亿了。但是我告诉你呀,市场里还有二十亿的空间。你讲话,这二十亿从哪里来?我告诉你,从广袤无垠的地球人口上来,从运营商的扩容那里来。就是说运营商未来几年还要扩容最少二十个亿。这二十个亿是什么?用户?对,没错是用户,但是我告诉你,对我们通讯业界来说,一用户就是一美元,那么这二十亿是什么?对,是美元。对我们这么个几百人的小部门来说,这二十亿美元是多少?就是无限。
“懂吗,我们的市场,我们的未来是无限的。这二十亿够不够我们争的?对我来说就够了。那么怎么争?就靠这个,就靠这里,就靠坐在这里的兄弟们做出来的这个产品来争。我们这个版本中实现的特性要跟爱立信、要跟北电、要跟诺基亚做竞争,去争那二十亿用户。我们凭什么争过他们,靠的就是你们,你们的产品要在国际市场上跟爱立信跟北电这些国际大公司去PK、去抢。
“你怕他们吗,我一点也不怕。我为什么不怕,我们从来没输过,我为什么要怕。我告诉你,我们的设备从来没有被搬迁过,对不对,金吉?我们从来都是搬迁爱立信、北电、诺基亚的设备,业界所有的友商我们都搬过,只有我们的设备没有人搬过。那么我们要怕吗?他们一直是我们的手下败将,我们为什么要怕他们?运营商说了,市场就在这里了,美元也就在这里了,你们想不想要,想要就拿走。你靠什么拿走?你凭什么拿走?就凭我们的质量、我们的速度,我们只要先一步做出来,那市场就是我们的,什么他妈的爱立信、北电,都不好用。话说回来了,就靠在座的各位,就靠今天开工的这个版本,这个版本将会是我们部门产品的里程碑,是未来,未来呀就在各位的手上。
“嗯,每一次大版本开发都是英雄辈出的时候,每次都会有不少高手从这种产品中涌现出来,我等着你们冒出来,冒出来给我看。我说话爱跑题,不说那么多了,反正我们的市场是无限的,只要你们做出来,我们的市场人员就能拿着它去冲锋陷阵去抢夺市场,我们的市场人员很厉害的。我这个人爱跑题……
“我不爱说这些,就说简单的吧,希望你们能从这个版本里面冒出来,冒出来给我看看,这是你们在华为的第一步,我希望你们可以走好,走得比别人更优秀。
“嗯,刚才说了产品的一方面,另一方面是这个版本正好赶在了今年咱们部门新人大面积涌入的时候,因此呢,这个版本虽然是今年投入人力最多的版本,但是实际上却有半数都是新员工,对不对,金吉?嗯,之前金吉做的人力估计里把新员工都算作三分之一的人力,我没同意。为什么?我们为什么要算作三分之一的人,我们在座的十一个人有的来了两个月,有的来了一个月,都已经学习了这么久了,为什么要做三分之一的人?我们咬咬牙努努力,主动点,你们的能力绝对不是这么少!
“你知道我做新员工那个时候,刚报到过了试用期,那就是老员工了!来了任务,大家都是嗷嗷叫的往上冲,让旁人一看就害怕。你们能不能嗷嗷叫的往上冲?能不能拿出点干劲来给我看看,给金吉看看,给老黄看看,给我们这帮老家伙看看?年轻的时候多努努力,咬咬牙,反正就这么几个月的时间,之后你就是高手,你就是老员工,你就是跟你一起进公司的人里面不一样的人!真的,每次的版本里,每一批的新员工里面,总有那么几个人跟其他人不一样,会非常快地进入角色成为骨干,成为我倚重的人,成为我们部门离不开的人。我相信你们也会,因为只要咬咬牙,就是几个月的事情。拿出点信心,拿出点干劲,行,我觉得你们肯定行,你们也要觉着自己行。”
说了快一个小时老巩才让到一边,那个好像没睡醒似的金吉接过话茬:“老巩刚才也给大家说了这个版本的重要性,我就不多说了。这个版本有十二个新员工,除了董延明之外都是不到三个月的……”
董延明当时一愣,心想除我之外都不到三个月是什么意思。这时候一个声音插了句话:“老金你说我吧?我已经快三个月,不是新员工了。”
本来退到一边的老巩一拍巴掌说:“对,刘自明说得对,过了两个月就不是新员工了。”董延明这才明白,金吉说错了人的名字。
金吉皱眉道:“那就十一个新员工、九个老员工,本来我是想把新员工当三分之一的人力算,老巩让我算成二分之一,那也就是十四个人力……”
老巩插话说:“不对,十四个半。”
金吉没扭头,耷拉着眼皮说:“乔学峰在V6还有半个人力投入。”听老巩没有回应,他这才继续,“按公司的开发流程的生产率人均每天三十行代码,开发周期七十三天就是三万多行代码,一共有七个特性,目前来看基本满足这个生产率。不过这个工作量可不小,各个特性负责人一定要做好两件事情:第一,估算好自己特性的代码量;第二,要带好新员工,否则到后来测试阶段根本做不过来。”
他说完一挥手,旁边跃跃欲试的老黄就打开项目计划PPT开始给大家讲阶段以及人力安排。结果讲到一半,在座的QA突然发现老黄计算的时间居然把周末都给加上了,当即指出来,老黄满脸通红地调出WINDOWS的计算器来计算,金吉眼皮耷拉得更厉害了,嘴里嘀咕,“这下好了,七十三也没有了,剩六十了。”
老黄鼓捣了半天把时间里面的双休日去掉了,一算生产率达到了三十五行每天,金吉和QA一起摇头晃脑,老巩表态说,工程先开始,毕竟开始阶段并不需要那么多人,后期他会逐步协调人力,把从V6释放的人力陆续投入进来。
老黄后面就讲得快了,大概说清楚时间点,剩下的缺陷率什么的也就一语带过。两个小时的开工会,老巩占据了一多半,剩下的PM[3]金吉和PL[4]老黄也都瓜分了,等到QA强调质量相关事项的时候,预定了下个时段会议室的人已经推门催开了,“我说,你们什么时候结束啊,都快下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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