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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华为的日子-董延明

_6 董延明(现代)
在公司楼下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原来是曹贵阳催促他赶紧来公司吃饭,董延明冷笑两声,知道这是催他赶紧来加班。
中午那顿饭吃得没有滋味,曹贵阳没有点什么好菜,而且吃到一点钟就买单,说是别耽误了大家午休,董延明嘿嘿冷笑两声,大家也都一齐冷笑。
回去的路上董延明懒懒不想说话,大家居然都没多说话,董延明心里暗暗嘱咐自己,将来自己做LEADER,说请客吃饭,就绝对不能小气,否则钱花了还落埋怨,平日辛辛苦苦建立的威信可以因为一百块就损失殆尽。
后来项目按时完工了,老巩给大家发了祝贺邮件,说大家敢打敢拼提升了效率,董延明郁闷得好像吞了一只蛤蟆。
过了几天,这个紧急项目通过了移动入网测试,立功喜报群发全部门,那里有所有人的名字。这是董延明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名字在部门的邮件服务器里传播,一时间飘飘然。他幻想着任老板无意中看到这封邮件,然后又从十来个名字中看到自己,然后又认定自己就是下一个李一男式的天纵奇才,然后是……更多狗血剧情,这种幻想持续到了下班。
再过几天开始了季度考评,这是董延明转正后的第一次考评,想起面试的时候孔工跟他描述的“一年有四次考评,都有加薪机会”他就开始兴奋,手心流汗浑身燥热。
这是董延明的一个大毛病,多少年来费尽心机都改不掉的毛病。这种事前的兴奋在事后看来总是令人不齿,因为事实总会证明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等待时的兴奋越多,出现结果后的沮丧就越多。而且很多事情明明事前董延明就跟星矢一样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只要一想到有一丁点几率会出现好的结果,他也忍不住要手舞足蹈——这就叫老天真吧。
小成小刘一个个都满脸期待地被高守电话叫走了,又一个个满面莫测高深的表情回来了,董延明不好去问,只能心里揣测,“加了?不像……没加?也不是那个表情……”
一直到下午,董延明才被高守喊到楼上A501会议室,一颗心突然跳得很快,走到五楼又突然变成匀速,最终董延明在A501门口的时候心态终于恢复了平衡。因为他突然想起小成前天午饭时说的一句话——“顶多给你加五百,就算加了那又能说明什么,抵得过你这半年的加班,抵得过你耗费的那些生命?”小成说完话闷头吃饭,吃出了猪拱槽子的声音,董延明再想起这段话却突然有点大彻大悟的感觉。
高守等小董坐下就开门见山问道:“你觉得你的考评应该是什么呢?”
小董一下被问住了,嚅嗫着:“我想……应该……差不多……是个C吧?”高守笑说:“是啊,你猜得真准,是胜任。”
小董的笑僵了僵,但立刻就过去了。50%的人是C,45%是B,5%是A,组里大约有二十个人,十二三个比他还老的员工,论资排辈他也轮不上B。
高守笑着在电脑上打开董延明的季度考评表,那上面一项一项的分数,高守细细地说:“……你看你被老黄通报表扬了两次,这算红色事件,加了两次分……你给大家搞过一次培训,加分一次……延明,你这个季度就参加了一次集体活动啊,被扣了八分……”
董延明无所谓地听完了——不然怎样,自己都已经给自己打C了,就算再有异议也没法提了,高守这沟通方法还真特别。他点点头表示自己听进去了,然后就问高守:“老大,你说什么时候能给涨工资啊?”
高守干脆地说:“当老大们觉得离不开你的时候。”
高守答得这么快是董延明没有想到的,他就追问:“那什么时候觉得离不开呢?”
高守没回答这个问题,他反问董延明另一个问题——你怎么想你以后的发展路线,就是说,想走技术路线还是管理路线。
高守问的这个问题倒让董延明想起他大学同学龚明明毕业时的慷慨陈词了,他笑着说,管理,然后又解释,他有个同学一直以为管理就是不用干活了,其实这肯定是错误的。就董延明所见,管理所要操的心远大于技术,跑断腿磨破嘴,搞不好两头受气,就跟放在火上烤一样。但是董延明却依然选择管理,这只是因为董延明自己剖析自己,觉得自己最大的优势就在于和人沟通以及同事间的协调上,虽然说不上鹤立鸡群,但是在程序员这个群体里矮子里面选将军总还是差不多。而且不选管理还能怎么办,难道还选技术?董延明自认为在技术上毫无过人之处,用自己的短处拼人家长处,这也不是长久之计,思前想后,也只能扬长避短……
矮子里面选将军,高守听董延明这么古怪的比喻居然笑着点头。董延明也赔笑,接着自嘲说:“如果我做技术那真是一点优势也没有。真的,智商上真不行。比不了小蔡小成,他们才是做技术的料,思维那个缜密,视角那个广阔呀,我不行,这上不如他们,讨论技术方案的时候经常是人家想到了我还没想到呢。我跟你讲啊老大,有时候我真觉得我是个棒槌……”
高守笑着摆手说:“没有,就我看来肯定没有这么夸张,你们一起来的几个人里面大家还是很服你的,你也不要妄自菲薄。”
董延明自顾自地说:“小蔡肯定要做技术,天生的SE材料,如果不让他走技术路线,那真是暴殄天物。”
高守笑着点头,说:“小蔡思考问题的角度确实不错,心也很细,你说得挺对。你能有这个眼光我很高兴,不过我们还是讨论你吧。”
董延明接着刚才的话题说:“其实我挺无奈的,很多东西是天生的,也有很多事情是从前打好的基础,就跟天生的一样,我想这样想那样,可是真做起来却要比人家多费很多力气。你看小蔡是研究生,大学基础打的就好,研究生又提升了一层次,然后又去微软研究院实习过,步步为营步步登高,技术层面的见识广博我真比不上;你看小成……”
高守摆摆手,说:“不是这样的,我觉得起跑都是一样的,关键是看你后天怎么努力了。他压低声音说,我现在天天回家还要看半个小时的3G协议,你说,你们有谁像我这样了?你们又不说比我聪明,你们还没有像我下这么多功夫,你说说看,你们难道比我聪明?”
董延明也不知道高守让他说说什么看,只是点了点头——高守说的确实有道理。从前老巩也说过类似的话:“我告诉你们,我这么大岁数了,回家还是有时间就要看两眼协议,我现在虽然这么多年都不做技术了,不过你们要是跟我比还真不见得能比过我!我就不相信了,我能做到的,你们为什么做不到呢,难道你们比我还笨?”
不过老巩说的是“难道你们比我还笨”,高守说的是“你们难道比我聪明”,董延明偷笑一下。
高守又接着说:“其实你董延明的表达能力和协调能力都是我很欣赏的,真的。你看这次紧急版本开发,大家工作时都跟着你,跟着你的进度走,这就非常好,有点带头大哥的意思哦。”
董延明心想,还有这事呢,我咋都不知道?嘴上却司空见惯似的应承着,大家给面子嘛……
高守跟人说话,总能说得大家都很开心,董延明就很开心,至于考评也变得无关紧要似的。高守夸了董延明,然后又表态肯定会支持他,但是他要有好的表现,否则作为资源经理来说,会出现有力气使不出来的情况。
董延明频频点头,眼前展现出那种特别壮美的景象,爱做梦的人都经常会看到。
高守接着说:“我认为,PL在项目组里能力不用最强,但起码要是前三。否则程序员都是技术至上,时间长了你根本镇不住,就好像那个……啊,哈哈哈。所以就我这方面,我一定给你寻找机会,推你上去,但你这方面一定要再加强对于通讯知识的学习,这是根本,这也是关键……”
这第一个季度对董延明来说还是很成功的,虽然考评结果只是个C,但是通过考评沟通他让高守对他有了一个“心里有数”的好印象。高守也给董延明留下了“我很关注你”的重要信息,这种信息往往能量巨大,有时候甚至可以改变人的一生。
29
紧急项目来得快,结束得也快。仿佛一场黑夜行军的遭遇战,董延明们两眼漆黑的拔刀硬砍,稀里糊涂地就过了关,浑身是血一地断肢,但刚才发生了什么不清楚,后果怎么样也不太了解,如果不是心有余悸,那刚才发生的事情便好像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狭巷短兵相接处,杀人割草不闻声。
BAR产品太大了,一个紧急开发的版本说过去就过去,大家忘了这件事情就好像工作忙了忘记喝水一样正常,除了老巩的一封立功喜报仿佛在湖面推开一些涟漪之外,余下的很快都淹没在日常忙碌的波涛中。
紧急项目开发完后的一个星期里,董延明都无所事事,V7再忙他也闲着冷眼旁观,因为高守要留着他这几个人力做后备。所以他得以悠闲地隔岸观火,这让小成们一个劲讽刺他命好什么活都不用干,董延明头一段时间也是狗撵兔子的光景,所以对小成的话总有些不爽,中午大家一起吃饭的时候,话题有意无意总要带到刚完事的紧急项目上。
“你们V7也挺忙的哈,我头几天那个版本也老忙了,我们这项目生产率差不多三百行一人一天了……”
“老黄又让老巩骂了啊?真可怜,我们头几天那个版本就挺好,老曹一次也没挨骂……”
“你打算申报部门嘉奖了啊?我们那项目头几天老巩还通报表扬了!……唔?你申报嘉奖了?你申报什么嘉奖了?”
申报嘉奖的是小蔡。V7第二轮测试快要过去了,他的那部分代码,居然没有一个问题单。他算了算自己代码行数居然有七千行之多,马上有种任重而道远的感觉——“我觉得我这种楷模不竖立起来,不利于年轻同事的成长进步。我自愿为大家做大海航行的灯塔,人生追赶的方向,于公于私我都责无旁贷……”
董延明这顿饭吃得没有滋味,“七千行零缺陷代码”是个神话一样的存在,如果这神话降临到大家平时一般齐的小蔡身上……就反衬得董大侠黯淡无光了。
中午吃了饭,回到办公室,大家铺开床垫子,各自坐下继续讨论,连行政服务之窗都没看。毕竟零缺陷只是传说,况且七千行代码又不是单纯的“HELLO WORLD”程序,这其中包括了对大型软件架构的理解和通讯协议的掌握。后来高守也插进话来,询问代码的情况。
小蔡马上拘谨起来了,讪讪地说:“其实也没啥……就是……我那块第二轮测试也一个问题单也没有,两轮都没测出来问题。”
高守就笑说:“你们就说这个啊?这也还够不上零缺陷啊。光测两轮不出问题哪能代表零缺陷啊,一段功能复杂的代码,尤其是我们做通讯的,绝大多数都要在实际应用中才能检验出问题。很多时候,缺陷甚至不是来自我们对代码的设计,是通讯协议,是现网应用,是实际操作。”
高守一说教,大家就犯困,董延明第一个翻身睡去。睡醒后就收到高守转发的光网络产品线零缺陷的代码通报表扬邮件。董延明很猴急,直接越过了中间的主体部分,跳到了最后面的物质奖励——每行代码两毛钱。这段代码五千行,发了一千多块钱,作者是两个人,不知道这两个人怎么分的。
董延明摇摇头,觉得公司太过小气了,神话一样的零缺陷却只值这么少的钱,这摆明了不让大家有精益求精缘木求鱼的动力呀。
他想了想,又觉得缘木求鱼这个词语用的不对,但再一想,公司要求的不正是让我们努力努力再努力,咬牙咬牙再咬牙,出十分力气给八分钱做十二分的工作,这词……贴切啊贴切。
下午黄大仙跑到小蔡那边询问零缺陷代码的事情,董延明也跟过去听热闹。小蔡这个时候已经不像中午那么坚定了,很犹豫又很忧郁地说:“黄老师,我就随口一说……”
黄大仙皱着眉头说:“你知道零缺陷的含义吗?就是禁得住鸡蛋里挑骨头的检查。鸡蛋里挑骨头你知道吗?就是你多写一个空格都算缺陷!”
董延明在一边恍然大悟“哦”了一声,满脸“我猜就不会这么简单”的表情。
黄大仙没看他,接着说:“我刚才看了看你的代码,问题太多了,最起码函数入口和出口都没有加打印日志,你这以后定位问题只能靠猜啊。太细的我倒没看,不过你基本功还是不错,可是这距离零缺陷还有不少距离。而且你能保证业务逻辑吗?……”
被黄大仙说了一通,小蔡就彻底打消了申报奖励,而且反倒开始惴惴不安了,因为老黄透露,测试部也收到消息,说业务组这边出了一个七千行零缺陷代码,大家憋着劲要看看怎么个零缺陷法。
第二轮测试快收尾的时候,小蔡被黄大仙任命为伪PL,就是代替他做PL,主要是交付阶段完工文档以及版本安装文件等繁琐的工作。
大家都说老黄让PM给旱到了、饥渴了,非给自己整个下属PL,纯粹是为了过一过PM的瘾。然后大家都去恭喜小蔡,说他平步青云,一起来的几个兄弟里面头一个做PL,这是要请客吃饭的。小蔡说:“你们别添乱了,这他妈是人干的活吗?好几份文档,我一份都不会写,急得头皮都挠红了。明天要出版本,今天你们几个还没有合入问题单,你们不合,我怎么编译、出版本、出安装包?”
大家一哄而散,董延明留下来多说了一句——刚才测试部一家伙还跟我打听呢,说咱们这边有个小子号称七千行代码零缺陷,问那个小子是谁,代码是哪个特性,怎么这么不把测试部放在眼里,简直就是小母牛坐电门。
小蔡脸都绿了,挥挥手让董延明别再挑火了。
结果那天晚上,小蔡一边出版本,一边抓紧时间看自己的代码,心里充满恐惧,结果一紧张打安装包的时候把编译后的可执行文件丢了。
第二天测试部一早拿到安装包就马上安装测试,发现安装包里所有的都有,就是没有新版本的安装程序。测试经理马上把这一情况写成邮件发送给老黄老巩,又抄送所有领导,一面痛诉测试工作的艰难,一面幸灾乐祸等着看热闹。
老巩收到邮件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喊来老黄暴骂了一顿,他也知道测试部根本就是借题发挥小题大做,因此骂得比较轻松顺手,也没有波及到小蔡,只是提了小蔡两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么不稳重,不踏实,不堪重任!”
后来老巩在多个场合提起这个事情,大意就说,大家对待工作一定要认真负责,不能敷衍了事,不能像业务组的兄弟一样,出版本居然给人家一个空安装包。于是这件空安装包事件,也变成老员工给新员工讲述的BAR产品历史掌故中的一个。
时间过去两年,董延明离职的时候,老巩让他客观地评价一下组内的同事的能力,董延明首推小蔡,结果老巩一阵摇头。他觉得小蔡能力很好,也很上进,可是总让人不放心,然后又说起了当年空安装包的事情。董延明也没有争论,毕竟是要走的人了,只是很替小蔡惋惜。
30
董延明的大学同学桑军从日本回来,请所有的同学吃了饭唱了歌喝了酒,董延明远在深圳没有占上便宜。桑军在日本年收入有几十万,嫉妒得其他同学眼睛喷血。
董延明觉得桑军挣得不算多,他总觉得年薪十几万甚至几十万都是距离自己很近的东西,而且随着时间的推进,应该如探囊取物一般简单。可是他在华为一待一年,却一分钱都没有涨过,这让他有些气馁。尤其另一个同学龚明明问起他涨了多少工资的时候,他更是郁闷,只能打肿脸充胖子,给龚明明胡扯些“年轻人讲什么赚钱”、“要看发展”、“将来有的是赚钱赚二奶的机会”等鬼话。
他把这些都归结为自己这一段时间来没有完整地做一个项目的缘故——跑来跑去地打散工,哪里缺人就往哪里补上,这样的工作怎么能凸显出董大侠的能力呢?最起码要让董大侠带一个项目,这才能让长袖善舞的董大侠亮剑嘛。从北京移动的紧急版本之后,董延明晃荡了两个月,都是这里干点那里干点,成了高守手里的预备队,哪里需要就往哪里顶上。好处是始终不太忙,坏处是总是没有能拿出见人的业绩——第二次考评他又是C(胜任),他连自己给自己辩驳的力气都没有了,因为很明显他的劳累程度比不上小成小蔡之流,他功劳、苦劳、疲劳都被人打败了,自尊心严重受挫,想起刚入职时的雄心壮志,恨得跺脚——这分明是不肯把董延明大侠放到袋子里呀,这怎么能让董大侠脱颖而出呢?
他中午吃饭就盯着高守,高守坐哪他就坐哪,坐下就开始聊天,然后七扭八拐扯到自己身上。
“老大,从紧急版本完后这几个月,我全当救火队员了,哪里需要哪里去,连打俩C了,你愁不?”
旁边宋江插话说:“我靠,你还救火呢,你简直是放火啊,吴海波都说了,借你去写规格那个月是系统组有史以来最黑暗的一个月。”
董延明用“杀你全家”的眼神看了看宋江,满脸无辜地说:“你说那能怪我吗,那个特性的规格实际上也很难写,我最终分析出来这个特性不适合现在开发,这也算圆满的结果,吴海波那家伙说话简直没法听。”
董延明被吴海波借调去写了一个月的规格,因为是个很复杂的规格,所以给的分析时间也很充足。结果董延明天天揪住各个SE问问题,弄得大家自己的工作都快不能正常完成了。几个SE不胜其烦地问吴海波,这个董延明是来捣乱的吧,他什么都问别人,还用他写什么规格,他以为他是打字员了吧。
吴海波只好让董延明自己多看,结果时间到了,董延明给出结论是这个特性不适合现在开发。本来分析是没有错误的,这个特性涉及的网元太多,业务逻辑又太复杂,如果开发起来,怕要专门成立一个版本,而且还要和对应网元的部门紧密接口——对应网元的部门已经明确表态,半年内都不会有资源来进行这方面的开发工作,所以真的不适合现在开发。但是因为董延明前期太过扰民,大家都有种被这小子耍了的感觉。吴海波被耽误的时间最多,拖了很多工作债,却换来这样的结果,也很不甘心,愤愤地说,他到系统组后最黑暗的一个月就是董延明来工作的这个月。
再后来,这话不知怎么就演绎成了“整个系统组最黑暗的一个月”,董延明甚至怀疑,他那个季度考评打C也是被这些舆论给波及的。
高守对董延明去系统组工作那段时间倒没什么微词,听宋江说起这话也就是笑笑。董延明说:“老大,我这一身武艺的,老打杂施展不出来啊,什么时候开新版本啊?”
宋江插话说:“嗯,开了新版本,赶紧给延明扔进去,让他去亮剑,好好亮亮他那天下第一剑……”
董延明真的很生气,可是又拿宋江没有办法,毕竟是自己的前辈,所以只当没听见,殷切地看着高守。
高守说:“你也没打杂啊。你那些工作都很重要,呵呵。不过呀,要我说,任何工作都能做得好做得差,关键是看你怎么做。你没听老板说嘛,公司来个博士,然后让他去复印文件,别人打印完了就完了,撒手不管了,人家分门别类,还装订成册。结果老板怎么说,看看人家博士,哪怕复印文件这种工作都能干得与众不同。”
董延明笑笑称是,高守接着说:“你要我说呀,其实你做什么工作倒真没关系,问题不是做什么,是给谁做。你要能给我解决问题,我是不管你潇洒地亮剑,还是拔出杀猪刀乱砍,都没关系,最主要就是给我解决问题。”
董延明听出高守话中的不满,估计着如果不是中午吃饭,高守还会加上一段“你别再让我给你擦屁股”之类的话。
董延明点点头,低头吃饭,没有再说什么。他估计高守可能对自己有看法了,大约前一段工作让他觉得不满了,他努力回忆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心里有些惴惴,他倒不担心高守挤对自己,大不了爷不干了,他只担心高守上个季度许诺的事情没有结果。他想着想着,慢慢的高守眼角眉梢带出来的都是不满,举手投足都是愤怒。
31
老巩在BAR产品里掀起了新的整风运动,起因还是上次V7代码出问题那次开的会。那次会议很多人都迟到了,老巩想,我召开会议都有这么多人迟到,如果是下面的人开会那迟到的还少得了?一个人一次会议迟到十分钟,十个人就是一百分钟,如果是一个人一天开一个会,那么一个月下来,整个BAR产品两百来号弟兄累计就浪费了、就浪费了……
这都是高守在业务组例会上给大家透露的信息,实际上落实到纸面上,老巩的要求就只有两条:一、以后任何会议的开会时间都必须准时,任何人不得迟到,各组一定要制订相应的督促制度;二、这个督促制度,老巩本人建议,可以以罚款的形式来督促大家严格遵守时间观念。
高守说完,便问大家怎么看,大家都没了词,只能面面相觑。高守说:“那这样吧,部门的要求我们也不能不遵守,况且这些要求又并不离谱。实际上,遵守开会时间本来就是应当应分,这不光是提升效率的问题,也是对会议召开者和每一个参与者的尊重。这个……罚款又不好定……那就果冻吧。以后每次开会迟到者都自动上缴一包果冻,大家分享。这个,有人有意见吗?”
大家都不说话,高守就又说:“如果大家都无异议,那么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如果有不同意见就马上提出来——老巩说的也不一定就对,我说的那就更不一定对了。要是有意见不说,那你就肯定要被忽略,那就是那个谁,鲁迅吧,还是谁说的,那个沉默的大多数。”
他这么一启发,董延明就蠢蠢欲动,他也觉得不提出自己的意见就一定被忽视,你想要被人重视,就要表达出自己的看法,做沉默的大多数久而久之就会习惯被人牵着鼻子走,而且一旦被人忽视再想让人重视就有些难了。不过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说什么呀,对这个事情他是一万个同意的,因为每次开会大家都习惯性地迟到十来分钟,仿佛不迟到就无法表现出自己工作勤奋,越是要开会大家越是舍不得放下手里工作似的。董延明却是个很有时间观念的人,每次开会他不是第一也是第二到,每次都要等十几分钟的时间,早就对此满腹牢骚。
高守看大家继续沉默,就点点头说:“那这事情就这么定了,既然现在大家都同意了,咱们就严格执行,而且这条规矩执行到某个人的时候,我就不希望有人在那个时候跳出来反对,因为你现在已经同意了。”
后来再开会的时候就基本上没有什么人迟到了,大家提前十分钟五分钟就走,很少有人在座位上磨叽磨叽。
董延明不由得感叹,原来人的惰性也不是不可以战胜的呀。
再后来,有人迟到被惩罚则完全是因为部门的另一个会议制度推行——老丁也突然不甘人后,继老巩的要求之后,也要求各个组每周一上午九点钟召开周例会。
本来华为的开发人员是有一小时的弹性工作制,早上可以十点钟来上班,少工作这一个小时可以在下班后通过加班补回来。这个制度可能是公司内为数不多的让人交口称赞的制度,但是这个制度也让大家养成了对上班时间很放松的习惯。而且,周一早上……上过班的人都知道,那是一周内最痛苦的早晨,所以大家在这一天的早上往往起得比较晚。
老丁这个制度一推出,高守就把下周例会的会议室订好了,时间自然是九点钟开始,结果到了当天,一批人迟到或者没到——彻底忘记了。后来大家痛快地买了果冻,嘻嘻哈哈地吃了,都说老丁这个制度分明是坑人。
老王也突然变成了好事的人,要求各个资源组不定期召开民主生活会,而且从即日开始,一周之内必须召开第一次民主生活会。
高守也马上订了周二晚上七点半到九点的会议室,要求大家无不可抗因素必须参加。董延明是个爱想事的人,觉得这是个不正常情况,最近部门三个老大一反常态的频繁发号施令,就好像地震来临前老鼠蛤蟆之类的反常举动。他在中午吃饭的时候说出这个想法,结果被大家嗤之以鼻——领导能有什么事情呀,肯定是吃饱了撑的,拿大家涮着玩。
大多数人看待自己不同阶层的人的时候,总会有“夫复何求”的想法。这就好像很多孩子一门心思要当明星,做技术的玩命地想做市场,当小兵的削尖了脑袋想做领导一样,似乎梦想中那个位置的生活是没有烦恼的。可是往往明星也好领导也罢,在被别人用“夫复何求”的目光打量的时候,心里想的却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民主生活会上高守跟大家解释说这个会的由来——一般情况下,除了党政机关之外,很少有私企会有这么有中国特色的活动——他说,最近产品线的干部部做了一个调查问卷,根据反馈的结果,基本上可以推断出我们部门存在着上级和下级沟通不畅,甚至部门内的组织氛围很不透明、很不民主这样的问题。
大伙都愣了,不知道为什么开发部门内要有民主,也不明白沟通不畅究竟是指什么。高守解释说:“这意思就是大家有意见只能憋着,不能快速有效地反馈到直接主管那里,这与公司优秀的管理制度是相悖的。所以,老王和老丁强调了周例会和民主生活会的重要性,周例会就是诉苦会,有任何工作上的困难要及时和资源经理——就是我,我叫高守,哈哈,跟我反馈,民主生活会就是骂娘会,大家有任何不爽不痛快的都发泄出来,不要憋着藏着影响工作,随便什么都能说,不光是工作方面,生活方面也可以。”
大伙都笑了,高守又说:“骂娘会这可是老巩说的啊,这不是我说的。”
高守这一解释,董延明想起头一段时间确实有一个什么调查问卷,他好像随手填了些答案,依稀记得大多数都是对公司和部门不满,难道就是因为那次的调查问卷才搞出这些事情来?
高守接着说:“反正民主生活会就是让大家畅所欲言的,想说啥就说啥吧。会都开了,有啥意见就说吧,什么不满意的都可以说。本来老丁也要来,可是呀,他临时开个会来不了,不过大家的意见会以会议纪要的形式让他了解。这绝对是个机会,真的,让他听听我们群众的呼声,老是我一个人提意见领导也不信啊。都说两句吧,每次开会就跟我做演讲一样,说说,说说。”
会议室里面坐了二十来个人,在灯光照射下一个个面色都被照得惨白,兄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噤若寒蝉。高守挠挠头说:“你看,又让我重复了,都成祥林嫂了我。你们老是有话不说就要被忽视,有意见不提那谁会当你们有意见……”
宋江在一旁附和说:“说呀,你看看,都是沉默的大多数。延明怎么不说了,天天就你话最多。”
其实每次开会董延明的话都挺多,但都属于插科打诨的废话,真让他说实质性意见的时候,他特别想表现却又说不出什么来,再加上他觉得高守最近对他不怎么待见,更加不太敢说话了。他摇了摇头,厌恶地看了眼宋江,但是瞥到高守居然也殷切地看着他,就立刻来了精神,大声说:“我觉得吧,我们部门女生太少了,太影响工作积极性了……”他说了一半大家就笑成一团,他看见高守摇了摇头,顿时心里就有点紧,然后突然之间产生了一种厌恶感,觉得自己怎么跟宋江一样成了高守的应声虫了,何必这么在意高守的态度呢。
他顿了顿,等大家笑过了,说:“女生这个问题跟计算机专业的大环境有关,也不是我们部门能控制的,毕竟比例就这么样,我也就随口一说活跃气氛……其实我觉得我们部门的活动很有问题,有活动是好,毕竟身体是自己的,我们大家工作的时候又不注意姿势,你看小成最近就经常脖子痛,经常锻炼肯定挺好,你好我也好。笑什么笑?我说真的。但是公司强制要求,而且跟个人绩效挂钩,这我觉得就是很无聊也很无耻的事情,凭什么在考评里面占十分,凭什么我不参加部门要求的活动锻炼就扣我的分,凭什么把活动安排在晚上还要求我参加?公司可只付给我八个小时的薪水。哎,老大,我上个季度是不是因为这方面被扣了八分才得了C的?”
高守笑了笑,摆手说:“你这个绩效结果就不要跟大家讨论了,毕竟这是个比较敏感的话题。不过,延明这就说得不错,哎,这就叫言之有物,那个什么,有的放矢嘛!这个活动的事情我也觉得不合理,我就是我们四季花城那个健身中心的会员,我都已经可以去那里健身了,那我为什么还要参加部门的活动呢?这有点脱离自愿的意思了。这是第一条,我记下了,关于这个我会跟老丁强烈建议的。”
董延明说的活动是他们组每周三的羽毛球活动,原则上要求大家必须参加的,如果不去要被扣分。董延明本来还挺喜欢玩的,后来觉得“这是部门强制我去的”就偏不去,结果季度考评这方面的十分就只有两分,他大为光火。
董延明被高守鼓励了一句,还是忍不住欣喜了阵子,于是接着说:“还有啊,我们上次那个紧急版本开发,天天加班,结果到了周末老巩不让我们报加班,我当时真不想干了,没劲透了,真的。”
宋江插话说:“然后曹司令请吃饭你就屁颠屁颠来了……”
董延明觉得宋江乱插话特别讨厌,也不知道是挑衅,还是就是喜欢跟自己斗嘴,他没有理会,接着说:“反正特别打击我的积极性,真的,我一想起来就窝火。”
高守说:“哎呀,忘了安排会议纪要了,蔡德岩你记一下刚才的那条和这条。你说的这个我也有意见,老丁就在开发部例会上说过,绝对不能出现开发人员要求加班领导不批的情况,因为这会打击开发的工作积极性的。真的,要说这个事情,真不赖老丁,你也知道,有时候落实的时候,啊……是吧,嗯,小成你都记下,都记下。”
后来民主生活会的气氛就活跃了,真变成了“骂娘会”一样,大家提了很多看法,这些看法最终有没有被开发部的领导重视,董延明也没有真的关注,毕竟在这样的社会环境生存了二十来年,耳濡目染加亲身经历,都对中国式的民主有了抗体。但是后来,许久的后来,董延明重新打量陈年往事的时候才意外地发现,那次民主生活会以及之前几天的领导异动,其实都是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的,只是在不同角度看来就有着不同的理解。在他看来,这只是让他碰到了一个让高守青睐的机会;在高守看来,这只是让他嗅到了风云变化的味道;在开发部的领导看来,应该便是非常真切的山雨欲来风满楼。
会议结束前,高守突然提出个问题:其实部门的活动并不局限在羽毛球一项,只是因为从前大家没有什么可玩的,所以才变成了这么单一的项目。现在既然大家这么反感,那不如就改弦更张,换成大家喜欢的项目吧。
一般情况下,到了需要真正当家做主的时候,习惯了被领导的人总是会左顾右盼,寻找一个可以让自己依附的对象,所以在此时大家又左顾右盼地等待别人发言。董延明腆着脸说:“活动太多了,打台球、打保龄球、唱歌、看电影,这不都是运动,这不都是TEAM BUILDING吗?太多年轻人玩的项目了,咱也用不着老玩这些中年人的活动……”
高守带头鼓掌说:“下次活动就由你安排了,散会。”
那天晚上董延明很没出息地半宿没睡,媚上的这种劣根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32
董延明组织了一次集体看电影,这在BAR算很新颖的小组活动,还被老巩在BAR部门例会上表扬了。
表扬这事是在组内例会上高守传达的,他说:“老巩让其他组向咱们组学习,丰富一下小组活动的手段,几十年如一日的一样运动,难怪大家不感兴趣。呵呵,还说如果其他组不会组织就向咱们组取经。”大家的集体荣誉感还是有的,于是一同大笑,最后高守还很领导方式的打趣说:“这个功劳还要归功延明,欢迎你继续勇敢站出来搞风搞雨……”
董延明知道老巩表扬的不是自己,也知道搞风搞雨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所以也就没有往下接话。他组织这次看电影花了很大力气,大家的抵触态度是他所没想到的,他原先预想的十几项活动中看电影已经是极限了,KTV甚至酒吧根本连十分之一的响应都得不到。大家似乎热衷户外,但是户外又仅仅局限于深圳附近的山山水水,活动方式又仅仅是走走看看,最过分就是个烧烤,这种程序员式的刻板让好动的董延明很无奈。
董延明在华为待了两年,梧桐山爬了两次,东西冲穿越了两次,大甲岛也去过三次,大康溪谷、桔钓沙也都没落下,这让董延明对深圳周边地理环境有了深刻的了解,也从此深恶痛绝那些挂恐龙头卖蚂蚁肉的旅游景点。
电影这事以后,董延明被高守封为活动经理,按道理说,这就跟上学时的值日组组长一样,但这毫不影响董延明跟外人打马虎眼。
他跟龚明明打电话,装作不经意地透露出自己已经是活动经理,龚明明当然不明就里,光从经理二字就判断出这是董延明职场的一次飞跃,于是马上酸唧唧甜兮兮地开始马屁。
董延明很有面子地问小龚最近的发展怎么样,龚明明长叹说,不怎么样,最近苦练英语,现在准备应聘IBM的测试经理呢。
董延明一愣,心想:测试经理,你做测试才几天呀,不是听说我做了活动经理你就吹牛说自己要面测试经理吧。不过还好,龚明明自己也觉得没有信心,这才让董延明稍微安心了一点。
后来过不了几天,龚明明应聘IBM测试经理失败,不无遗憾地跟董延明汇报说,差点就拿到那份一万六的工作了,眼下也只好屈尊去北软应聘QA了。董延明心里窃喜,嘴上安慰他说,不拿就不拿吧,拿得越多,压力越大,像我老大,结婚一年了,居然还没有休婚假,为啥?还不是走不开。所以说,某种角度上说,做小弟还是有一定好处的,因为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职位越高,血压越高。
董延明嘴里说的老大已经专指高守了,从前这个称谓是指高守和潘安的,但是现在潘安做了三组的组长之后和他越走越远,他也在自己心里把称谓专属了高守。
高守结婚一年,潘安头几天才刚结的婚。华为的风俗是结婚不请同事吃饭,也不收礼,原因可能是人员流动性大吧,但是喜糖总还是要发的。潘安发喜糖那天背着一个大口袋,早上一到公司就碰见董延明,俩人只是互相挥挥手就走过去了。到了傍晚,潘安才到董延明的座位上扔了一小盒喜糖,这时候董延明才明白早上看见潘安背的大包装的都是喜糖。
高守一早上就拿到了潘安的喜糖,董延明下午才拿到,这说明潘安这人把送糖的次序也做了排名——部门人多,搞不好糖发完了还有该拿的人没拿到,所以要先送重要的人——那么,下午拿到的肯定就是路人甲级别的同事了。
董延明倒没觉得自己多重要,只是这么明显的被忽视也很难再保持良好心态。他恨恨地想,我要报复,我要报复你!我……我……我以后再也不叫你老大或者师父了,就叫你老潘,哼!
高守结婚一年,一直都被各种事务缠身,连法定的婚假都没有时间休。最近才抽出时间来,计划度那份迟到的蜜月。
他在小组例会上宣布这事,大家赶紧用掌声欢送他,高守安排了宋江代理组长便飞去了海南。
高守走后组内一切如常,后来董延明拍高守马屁的时候说:“老大,你走后我才知道什么叫垂拱而治、什么叫无为而治……”
不用怀疑,他肯定是在拍马屁。但是高守的安排确实很严谨,组内上至部门领导接口,下至软件安装盘接口,都有专门的负责人。他在的时候没有感觉,他走后二组的事情仍旧按部就班地进行,没有一点影响,这就很说明问题了。而且如果不是V7R3开工,那么高守整个假期都不会收到任何工作电话。
V7R3开工是个很仓促的决定,起因似乎是老王或者老巩的一次拍脑袋——他们被V7愁得吃不香睡不着,觉得V7这个版本简直就是BAR产品的世界末日——头几天在马来西亚BAR又DUMP[1]一次,这次搞得挺大,惊动了费敏,也不知道费敏在什么场合说了一句话:“这个BAR产品真的需要吗?我看如果不是很重要的话可以砍了吧。”
老王或者老巩就一头冷汗地想呀,马来西亚那是V4的版本,质量过关测试充分,还会有这样的问题,V7测试时就出了这么多幺蛾子,真要上网了替换一百六十个主用局点……那还真算是“把华为的红旗插遍全球”了,到那时候费老板恐怕真要……
老王或者老巩在痛苦绝望中拍打着自己的脑袋,拍着拍着就灵光乍现——延长V7的测试周期。但是作为具备完整开发流程的公司来说,当一个版本投入了那么多人力物力,在开发阶段接近完结的时候,宣布延长产品发布肯定是做不到的——这一定会被归咎为部门领导的失职。所以老王或者老巩决定马上开发V7的增补版本——V7R3,该版本以V6为基线,收纳V7所有特性,另外再补充几个V7遗漏特性。V7R3的工作量小于V7,所以开发周期也比较短,而且可以在V7R3的测试工作中将V7重新测试一遍,这样细细地筛过了V7之后,再以分外成熟的V7R3作为全球主干版本……然后……哈利路亚!
董延明在中午吃饭的时候,给大家绘声绘色地描述V7R3的由来,来源都是道听途说,他连究竟是老王还是老巩的主意都没有搞清楚,但是这些细节上的模糊,并不影响听众的兴趣,大家听得啧啧有声,连饭都不那么有吸引力了。其实大家都知道V7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差劲,只是人的第一印象很难改变,老黄算运气差,一步错满盘输,最终只便宜了这帮看客多了些茶余饭后的谈资。
V7R3开工得非常快,小道消息刚传开,开工会还没开呢,董延明一干人已经开始着手准备规格了。准备了一个星期,开工会才召开。但也就是个过场,老巩可能觉得上次V7开工会他说得太多了,结果V7的效果不好,所以这次根本就是宣布了一下版本负责人的任命便草草结束——PM被定成曹贵阳,SE是吴海波,PL是来自三组的刘自明。
董延明被曹贵阳以资深元老身份对待,开会总是延明长延明短的,刘自明跟他说话也客客气气。董延明自然喜不自胜,他想了想,自己已经好久没有被人叫董大侠了,大家都是又亲切又客气地称呼“延明”,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仿佛也成了重要人物一样。
其实曹贵阳和刘自明的客气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因为V7R3的开发人员太少,十个都不到,大家又都是入职一年左右甚至不到一年的新人,左扒拉右扒拉,蜀中无大将呀。另一个原因是高守度假归来后告诉董延明的。
高守说,他这一个假期就收到一个工作电话,就是老巩打来询问他有关V7R3的PL人选。高守强调说,我在老巩面前早就推荐了你,说你是个可以培养的人才,这事老巩那里都有备案。老巩打电话说,PM就定曹贵阳了,PL有两个人选,你们组的董延明和三组的刘自明。他问我你们俩中间哪个能力强一点。
董延明心跳加速,特别希望高守说自己能力强,不过马上明白了,既然刘自明做了PL,那高守肯定说刘自明强啊。
高守说,这个我也不好说,所以我就说俩人应该差不多。
董延明听出来自己当初曾经无限接近这个PL,心里有些翻腾,他觉得高守回答得也太圆滑了,不过却无可指责——自己确实没有足够的实力证明自己肯定就比谁谁谁强——这个谁谁谁可以换成刘自明、小成甚至任何人。他在这事的刺激之下,忽然之间就明白读了十几年书都没有读明白的道理——绝对实力的重要性。
高守说,老巩就说他们再研究一下,后来就和潘安、曹贵阳他们决定让刘自明来干。这事又着急落实,我又不在公司,所以……呵呵,没办法的事情了。不过,以后肯定还有机会,你好好表现,最少你在老巩心里……
董延明心里已经翻江倒海了,无论怎么深呼吸都再也没法恢复平静,酸水一股一股地在心里盘桓。他觉得高守太不上心,曹贵阳太没眼力,刘自明太虚伪,潘安太无情。
但转念一想又都说不通,高守的表现无可指责,毕竟他不在公司又不能参加会议,老巩能给他打个电话也是给足了面子,但毕竟这种事情拍板的人还是老巩。曹贵阳和刘自明都是三组的,自己平时对曹贵阳白眼给得多笑脸给得少,人家只是绰号草包又不是真的草包,没有道理蠢到为自己说话。
刘自明就更没错了,谁会把到手的肥肉拱手让人,能客气对你已经是最大的尊重了,否则怎样?难道像电视剧里面的反派一样,处处刁难你才是正常?董延明想,我谅你也不敢,V7R3里面一大半都是我的好兄弟,你整我我整你,回头项目出事看看谁怕,嘿,那剧情真白痴。
怪潘安?人家是三组的组长,难道不该给自己的子弟兵争机会?想来想去好像该怪自己,没有绝对的实力支撑,事事都要看运气。
不过,最终董延明下定决心,还是怪潘安,怪他不给自己徒弟争口气,并决定以后连老潘都不叫了,就叫他潘安!
* * *
[1]CORE DUMP的简称。
33
在BAR产品如果有人问起,“哪个是董延明”,大家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他,“站着晃来晃去的那个就是”,如果那人没看到有人站着,大家就又会解释:“你观察一会,五分钟后保证就站起来。”
董延明最近身体不好,晚上睡觉脖子痛,有时候还脊椎痛——程序员似乎都有些这里那里痛的毛病。董延明对自己的身体很注意,估计是职业病,就跑到龙卷风健身会所去办了健身卡。
公司里很多人都办过健身卡,但是大多数人都把钱打了水漂,真正能坚持规律健身的人少之又少,这可能也是健身会所年卡便宜的原因吧——绝大多数人都会想:“我还有一年呢,明晚(或是下周一)再去健身也不晚。”
董延明也是这类人,办卡的时候兴致勃勃,跟健身教练一聊就浑身热血沸腾,恨不得马上脱了衣服就跑个昏天黑地。可等卡办下来了,晚上也有时间健身的时候,立刻给自己找了无数的理由,最后的结果是他花了一千多办的年卡用了不到三十次。他恍然大悟的是,难怪健身会所注册会员好几百人,可是每天晚上锻炼的只有几个,肯定都跟自己一样懒着不愿意动弹。
健身卡虽然没有起到应该有的作用,但也不是一无是处,最起码教练针对他的脖子和脊椎提出了建议——工作的时候最少每隔一个小时站起来,做做简易的健身操,活动脖子和脊椎。
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没毅力的董延明居然把这个活动给坚持下来了,过了一段时间脖子和脊椎居然也不痛了,但是也在部门里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总是站在办公室里面摇头摆尾不知所谓。
董延明、小刘一干人以及V7里面被释放的好几个人都投入V7R3这个版本,项目一开始大家照例跟着SE准备规格。
V7R3吴海波开了个小会,他反复强调,“大家不要觉得这次主要是移植V7代码就放松了,V7的基线是V5,我们现在的基线可是V6呀!要注意呀,这两个版本差别不小,绝对不是简单的复制粘贴,很有可能某个特性因为V5到V6之间的修改,而不再适应或者要重新编排。所以移植说明书非常重要,大家前期做好分析,想清楚如何移植、如何测试还有原代码是否有不合理的问题。我跟大家说啊,一个优秀的开发,最累的阶段应该就是现在这个阶段,因为这个阶段你要把所有的工作都做到成竹在胸,后期你按部就班就好,完全不用走脑子了,真的,看你自己的文档就够了。可是如果你前期没有做好,那你到了后期再想修改,需要投入的恐怕不是两倍这么简单了,而且打乱你的计划那可……”
吴海波这段话其实也是老生常谈,董延明在不同时间、不同场合听过针对不同工作任务的不同的人说过无数次。其他同事大概也耳熟能详,所以也都没有太认真。董延明提出了不同意见,“海波,你说这事吧……其实我,不,我们,我们真想干好,也真能干好,但是你觉得我有时间吗?好家伙,曹贵阳给我分了一万行代码呀,居然还不是一个特性的,就算是看我也要看几天呀。而且移植一万行,我就光看这一万行啊?V6跟这一万行代码有关的代码起码也有一万行,V5也有差不多这些,我这搞不好就有三万行要去看。我能看完吗?等我看完了,看明白了再写,曹贵阳那儿不能干哪。”
吴海波说:“顺杆爬,我发现董延明就喜欢顺杆爬。我说工作量大,你就赶紧说干不完。我说代码多,你就说看不完。那怎么看不完呢?V7你也参与开发了,V6和V5代码有差别,不过90%的相似度还是有的,谁让你看多少了?我刚才说话那意思是大家要仔细、谨慎、细心地把前期工作做好,你这就叫危言耸听!”
小成赶紧在一边补充说:“可不,他简直就是唯恐天下不乱呀。他混进了我们部门这么久,在公司发展形势一片大好的今天,他按捺不住反革命野心公然从阴暗的角落里跳了出来,扇阴风点鬼火,或造谣于街头,或策划于密室,拉少年下水,诱少女上床,唯恐天下不乱,企图乱中夺权,大有炸平庐山、阻止地球转动之势……”
小成不知道从哪个电视剧里搞那么多词,一口气喷出来,结果说得太多,大家都没听清楚,一点反应也没有。小成摇摇头嘟囔了一句“没文化真可怕”就不说了。
董延明看小成停了,就摇头对吴海波说:“大佬,你以为我是你呀,我才来公司多久啊,你看看这几个人,都来公司才多久啊。熟悉这么个大型软件要多久啊?我一点不吹牛,这事要是换成你或者高守、宋江都行,闭眼睛一想就知道大概往哪里加,一看代码就能估计出会跟另外一部分有冲突,那确实行。可我现在看代码真是天天都有惊喜呀,真的,每天都能从代码里找到我没见过的东西。唉……”
吴海波把惊诧的目光从小成脸上拉回来,他愣愣地看着董延明:“你都到公司一年了,怎么代码还这么不熟悉啊?”
董延明赶紧向左右打眼色:“你以为就我一个人吗?大家都不熟悉,我们大家也都没有时间熟悉呀。我从V7开工开始,完整地参与了整个版本开发,但是却不太知道自己干了什么。我天天加班搞这些东西,就为了完成时间点,你不完成,老黄就天天黄世仁一样催,你说就V7的那个开发周期够我学什么的?根本就没给我时间,根本不让我学会了、看明白了再做。总跟我说,在工作中学习,以后会有时间系统学习。结果呢?V7结束了,V7R3开始了,你老人家一张嘴就问我们,‘你们怎么不会呢,不应该啊,你们都一年了,都干什么了,不是都干了一个版本了吗,怎么能还学不会呢’,是不是?”
小成、小刘几个人都点头,也七嘴八舌地表述自己的观点,大意却驴唇不对马嘴的扯到老黄PL失职上了。
吴海波有些意外,他皱眉说:“怎么会这样啊,为什么会这样啊,我记得从前不是这样啊。”
董延明用压住大家的声音沉痛地说:“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呀,太久不跟项目了,现在的项目……唉,真是曹操他妈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啊。”
吴海波想了想,敲敲桌子让大家安静,直截了当地说:“你们刚才说的问题,应该真实存在,但是不能成为我们的理由。说实话,这些也不是我的工作职能之内的事情,更是我能力范围之外了……不过……我会和刘彻反映的……就跟老巩说的一样,就说这事吧,你接受能接受的,不能接受的你要么去改变,要么……如果没有能力改变,那,还是就接受吧。你看,我们工作就这么回事——工作就这么多,现在情况也已经这样了,你不干还想干什么,干不完谁干,除了努力干之外……还会有第二条路吗?”
董延明默然,这话老巩说过,不过说的时候太过激情四溢让人没办法认同,吴海波用无奈的语气一说,大家明显都无奈接受了。
开工会完后大家就紧张地开工了,董延明看了看自己的代码部分,准备自己的规格文档。虽然头几天高守透露出来的信息让他一度很消沉,但是工作总是无法逃避的,而且他反复打量自己也实在找不到让人同情的理由。
曹贵阳第二次做PM,看得出来很兴奋,每天在办公室里面挥舞着短胳膊短腿,仿佛精力无限的人一样密切关注着每一个下属的工作进展。他要求大家每天下午三点钟到他座位上碰一下头,开一个简短的会议,轮番给大家讲述自己工作的心得以及进度,他认为这样有助于大家交叉掌握对方的知识点,也可以互相检视对方的设计思想。
平心而论,这个计划不错。从前的版本开发完成后就有这类问题出现——前期设计思想缺少交流导致设计失误,后期维护工作中又因为大家对其他人的模块不熟悉,造成人员大面积释放之后,留守的维护人员无法迅速解决问题。确切地说,老黄就正在为这些事情挠头,挠到头破血流,大家都看在眼里又怎能不引以为戒。
不过,明白是一回事,真干起来又是另一回事,大家觉得曹贵阳一定是脑子进水了,而且是开水——大家都很忙,忙到自己都不能保证完成工作,还花费时间关注别人的特性,这明显是不切实际的。小成第一个跳出来大喊反对,声称每天下午都开会,这太影响效率。小刘也附和说,下午三点钟正好是脑子最流畅的时候,如果这个时候被打断思路,那会多花一倍的时间来接续的。董延明负责煽风点火,满脸打牙和血咽的表情表示,人家老曹是PM,人家说啥是啥,我们这些小家伙有什么资格反对。
曹贵阳见反对的人多就打了个折,给每个特性都安排了两个后备,就不要求所有人都要弄懂所有特性了,但是这两个后备必须搞懂特性,要和特性负责人一样懂。然后他又笑眯眯地解释说,大家反对也是他意料之中的事,但是这件事情实际上并没有想的那么可怕或是麻烦。每天下午抽出十几分钟开一个短会,能给大家重新理清思路的时间,而且就当是一个休息,走走活动活动也是一件有益身心的好事。他拿董延明举例子,说董延明每天都非常注意活动,结果人家就气色很好。然后又拿老黄说事,老黄每天晚上回家,还原地跑十分钟,每天早上起来还压腿十分钟,到现在一抬腿就能举过头顶。
大家脑子里出现老黄把腿掰到头上的场景,都倒吸一口凉气,一身鸡皮疙瘩。
曹贵阳说:“你看啊,V7没发布就已经被判了死刑,大家都是开发过V7的,再怎么说,我们辛辛苦苦忙了几个月的版本让人否定,都够郁闷了。我和刘自明也讨论过,为什么V7会这样,怎么才能不这样。是不是,小刘?”
刘自明点点头,大家扭头看看刘自明,这才意识到他的存在。董延明忽然觉得一阵暗爽——让你跟我抢PL,老曹这么爱显摆,一个人把PM和PL全兼了,把你撇开了吧,哼!
曹贵阳接着说了些话,大意也都是分析V7前期老黄对于文档和检视的力度不足,导致前期文档不过关,后期开发出现了许多偏差,又加上与测试没有统一意见,这才导致了转测试后的第一次差点被打回。后来因为人员陆续释放,留守人员又不能迅速掌握所有特性,导致问题单处理过慢,这才导致问题单积压过多,来不及回归。一来二去把好好的V7搞得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现在所有开发过V7的人出去说自己开发过V7都抬不起头。
曹贵阳拉拉杂杂讲了很多,说的也都是刚发生不久的事情,大家也都认同,所以少见地没有反对。曹贵阳很开心,觉得自己已经初步建立了一些威信。他做PM的时间太短,又因为是被老巩一下子从基层提到了PM,很多人都不服气,明里暗里总会被人奚落嘲笑。高守、老黄这类人也就不说了,连董延明这种资历尚浅的都敢跟他叫板,这都使得曹贵阳急于为自己建立威信。曹贵阳看大家难得地一起点头,误以为自己有了一定威信,非常开心,一开心就满嘴跑火车:“V7这样啊,主要责任肯定要归项目管理者。是吧,要是将来咱们这个版本做坏了,那谁也不用说,责任肯定在我,我不会怪别人的,你说对不对。你说一个版本做坏了,那肯定是项目管理者没有管理好啊,这是管理能力的问题呀,因为大家都是好同志,你怎么说我怎么干,所以项目管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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