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伙计-(美)马拉默德

_4 伯纳德·马拉默德(美)
  “当心你的身体,别再病倒了。”
  莫里斯润了润嘴唇,但没答话。一整天他拽着心忙个不停。他没对艾达说什么。他不敢讲。
  随后那几天,他留神观察伙计。他打定主意,在弄清真相之前,只好存疑,不能拿他怎样。有时,他坐在后间里桌子边,假装看报,但竖起耳朵细听顾客买的每一样货品。他记下一笔笔的价钱,就在弗兰克包扎商品的时候,很快结算出大约的总数。顾客一走,他就悠悠忽忽地走到现金出纳机边,偷偷看看伙计记下的数字。这个数字总是和他算的非常接近,只有几分钱上下。于是莫里斯说,他要上楼去一会儿,实际上没有去而是站在过道里,躲在后门口。他从木缝里能张见店堂里的情形。他站在那儿,把卖出的货品价格记在心里累计起来,大约过了十五分钟,他若无其事地查看一下出纳机上的收入数,发现就是他估计的总数。他开始对自己的猜疑有点拿不准了。他在理发店里那天,可能把顾客货包里装的东西估摸错了。然而他还是无法相信他们只买了三块钱的东西;也许弗兰克心里明白,以后就小心了。
  莫里斯心想,对了,伙计可能一直在偷钱,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也更应该怪他自己,不能全怪弗兰克。他是个成年男子,有着男人的需要,而他付给他的工钱,包括可怜巴巴的一点回扣,一股脑儿才六七块钱一个星期。确实,他有房间住,有三顿饭吃,用不到花钱,还有免费香烟抽;可是象这样的年头,一双过得去的皮鞋都要卖八块到十块,六七块钱对任何人来说算个啥?他雇了个工人,付的却是给奴隶的那么一点钱,这就是自己的不是了。何况,弗兰克还干了份外的事情,就拿上星期来说,地窖里的下水管堵塞了,他用一根长铁丝把它搞通,这就省下照理要付给管道工的五元或者甚至十元钱,且不说他这个人留在店里,已经使营业大有好转这桩事吧。
  尽管掌柜的买卖毛利很小,一天午后很久,他跟弗兰克正在把才送到的一箱箱货品分开摆的时候,莫里斯对站在叉脚梯子上的伙计说,“弗兰克,我想从现在开始到夏天,把你的工资干脆加到十五块,不另给回扣。我很想多付你一点,可是你知道我们这儿的买卖才多大。”
  弗兰克朝下望着掌柜。“为了什么,莫里斯?再要加我工钱,我们这铺子付不起啊。假如我拿十五块,那你就没有利润了。就照现在这样办吧。我挺满意的。”
  “年轻小伙子的需要比较大些,钱也花得多些。”
  “我没有更多的需要。”
  “照我说的办吧。”
  “我不要这笔钱,”伙计说,心里有点烦。
  “你就拿吧,”掌柜坚持说。
  弗兰克摆完货,爬下梯来,说要到萨姆·帕尔那儿去。他走过掌柜身边,目光不朝莫里斯看。
  掌柜继续把罐头食品摆到货架上去。加弗兰克工钱的事,他不愿告诉艾达,免得她大惊小怪;他决定把要给伙计的钱从现金出纳机里扣下来,天天扣一点,免得引起注意。他打算趁艾达付他规定的工资之前,到星期六先找个机会偷偷塞给他。
  海伦尽管重重疑虑,发觉自己竟爱上了弗兰克。这是一场令人头昏眼花的舞蹈,她真不愿跳。又赶上寒冷的月份,常常下雪,她的日子真不好过,她花了大力气才战胜迟疑不决、害怕铸下大错等等心情。一天晚上,她梦见自己家的房子烧个精光,父母无处投奔,他们站在人行道上,身穿内衣,哭哭啼啼。她醒了过来,拚命想把自己对这个脸上破相的陌生人的由来已久的不信任感驱走,可就是办不到。陌生人变了,变得不陌生了。这是个线索,足以说明她的处境。在她眼里,今天他是潜伏在不开灯的地窖角落里鬼鬼祟祟的一个摸不透的人物,明天他在阳光中满脸笑容,仿佛她所了解的他和她所不了解的他融合成一个已经痊愈的、经常被人记起的整体。她认为,如果他有所隐瞒,那也只是他过去的伤痛,他的孤儿生涯以及此后受过的苦。他的眼神变得比较平静和睿智。他的断鼻梁很配他的脸,他的脸又很配他的人。一切配得妥妥帖帖。他文质彬彬,就是在有所期待的时候,不管期待的是什么,总带着她尊重的文雅态度。她认为,是自己使他变了,这点也使她很动心。她曾经决意不再理他,如今这点也变得无关紧要的了。她对他怀着柔情蜜意,一心要和他厮守在一起。她觉得,在改变他的同时,自已也变了。
  打她受了他那本书的礼以后,他们的关系微妙地改变了。如果她一读那本莎士比亚戏剧集,就想起弗兰克·阿尔派恩来,甚至听到戏里有他的声音,那不是明摆着他们的关系转变了?不管她读什么书,他总是悄悄溜进她的思想里,他老是出没在字里行间,成了别人创造的情节里的一个人物,仿佛一切联想只有一个归宿。总之,处处都有他。就这样,两人谁也没说破,又在图书馆里会面了。他们在书丛中碰头,这一点解除了她的疑虑,似乎她认为,在书丛中我还可能做出什么不端的事来?在这里,又有什么能损害我呢?
  在图书馆里,他看来也自信得多——可是他们一踏上回家的路,他几乎变得冷淡了,而且非常警觉,不时朝后面看,似乎有人钉他们,到底有谁或者什么东西会钉他们呢?他从不陪她到店门口;象早先一样,根据双方的约定,她径自朝前走,然后他走到前面横马路从另一条路走进过道,这样他就不必走过橱窗口,不至于让人看到他是跟她从同一个方向过来的。她认为,他这样谨慎是因为他感到胜利在握而不愿让胜利的机会受到危害。这等于说,他非常看重她,超过了她自己的期望。
  后来有一天晚上,他们在穿过公园的一片草地时,两人转过身来面对面,她想提醒自己,危险来了,可是她一投进他怀里,危险变得模糊而且消失了。被搂得紧贴着他的身子,领略着他的爱抚,她感到夜寒在消退,一阵温暖传遍全身。她双唇微启——从他的热烈亲吻中她汲取了长期来渴望的一切。然而,就在这最最甜蜜的欢快片刻,她又感到疑虑重重,简直带着几分难受。这使她伤心。但是过错还在她自己,因为这表明她还不能完企接受他。还有着种种兆头,在发出“不”的信号。只要她一想到这些征兆,它们就在她内心里折腾,挫伤她的勇气。在回家的路上,她忘不了他们接吻带来的第一次愉快。可是,吻一下怎么会引起焦虑呢?随后她发觉他的眼神显出忧伤。她趁他不见,掉了泪。难道春天永远不来吗?
  她用种种理论来遏制爱情,结果发觉这些理论迅速土崩瓦解而大感意外。她发觉自己的理由不能牢牢地立住脚,象过去那样。它们冒上她的心头,移动、变化,仿佛有什么东西已经改变了熟悉的重量标准,价值准则,甚至经验。譬如说,他不是犹太人。不久前,这还是莫大的障碍,对她起了保护作用,使她不至于倾心于他;如今看来,这已经不成其为极端重要的问题了——在当前这样的时代,这怎么能算是大事情呢?还能有什么比爱情、满足更重要的呢?近来发觉,她为他不是犹太人感到苦闷,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她的父母。虽然她所受的并非严格的犹太教养,她却忠于犹太人,主要不是因为她所了解的犹太历史或犹太教的教义,而是因为犹太人的遭遇——她热爱犹太民族,想到自己也是其中一员而引以为傲。她从没想到过自己会嫁给一个非犹太人。近来她形成了一种想法:在当今这样的不幸时代,一切情况都竭力阻挠个人幸福,你能找到爱情,就是奇迹了,而两个人尽可能使爱情圆满成功才是真正重要的。坚决主张男方的宗教信仰必须完全和女方相同(如果问题在于宗教),还是主张双方必须有共同的理想,都有忠贞不渝、毕生相爱的愿望,都愿尽一切可能保持双方最珍视的长处,这两者究竟哪个更重要呢?两人的差别越少越好;就自己来说,这个问题她是这样解决的,然而她还觉得不满意,因为有关的人在这个问题上她还没解决好。
  一旦她父母得知了实际情况,她的推理——如果这也算推理——对她的可怜的爹娘来说,就决定不了任何事情。弗兰克上了大学,艾达对他人品的怀疑也许会减少一点,可是大学到底不是犹太教堂,文学士毕竟不是犹太律师;她的母亲,甚至思想开明的父亲,都会坚持要弗兰克这个意大利人变成犹太人。一定要摊牌的话,海伦简直不知道自己是否对付得了他们。她惧怕争辩,惧怕他们哭丧着脸恳求,也怕自己为了给他们增添烦恼、夺走安宁而会感到痛苦。上帝啊,他们的烦恼已经够多了。然而,一个人活着就只有那么多时间,其中青春的日子更少,因此不得不作一点会使人心碎的抉择。她预见到有坚持己见的必要,有忍痛实现自己决定的必要。莫里斯和艾达会极度伤心,但要不了多久,他们的痛苦就会逐渐减轻,也许最后完全消失。可是她不禁希望自己的子女将来一定要和犹太人结婚。
  如果她嫁给弗兰克,第一桩事就得帮他实现他的志愿,成一个大人物。纳特·帕尔也想成个大人物,但对他来说,这意味着赚大钱,好过上象他在法学院里的某些阔朋友那样的生活。弗兰克在另一方面努力争取实现他为人的理想——一种更有意义的抱负。尽管纳特受着第一流的正规教育,可是弗兰克对生活了解得更多,给人的印象他有着更大的潜力。他想成就多大的事业,她都要成全他,并且想好一个帮他读完大学的计划。只要他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也许她能看到他取得硕士学位。她明白,这样一来自己白天上大学的模糊的打算就会落空,其实这早就成了泡影。她想,只要弗兰克能得到她所没有得到的,自己会接受这个事实的。也许在他工作以后,当了工程师或者药剂师什么的,她还可以再上年把大学,解解馋。到那时候,她都快三十了,可是为了让他有一个良好的开端,也让自己尝一下历来渴望的生活,把成家的事情推迟些,还是值得的。她也希望他们能离开纽约。她要多见识见识这个国家。万一最后诸事顺利,也许艾达和莫里斯有一天真的把铺子卖掉,就好搬到他们附近去住。说不定他们都到加利福尼亚去住,她父母能安度晚年,住在自有的一幢小房子里,跟外孙们很近。海伦认为,只要一个人敢于侥幸一试,前途大有可为,各种可能都有实现的希望。问题在于,她敢不敢?
  她拖延着不作任何重要决定。她最最害怕要她作出巨大让步——她看到好多熟识的人远远没有得到他们一直想望的就成了家。她害怕自己被迫降低标准进行选择,被迫放弃长期渴望的美好生活,迁就着活下去,被迫和大大不合自己理想的命运拴在一起。这她决不干,不管这样做会使她得到弗兰克,还是失去他。她对许多事情感到害怕,但是一直感到害怕的是,她的生活到后来不如她的期望,或者完全不合她的期望。她愿意改变,也愿意用别的来替代,但是她的梦想的主要部分,她是决不愿放弃的。反正到夏天,她总会知道该怎么办了。在这期间,弗兰克每隔两天上一次图书馆,而她也总是在那儿。可是那个老处女图书馆员朝他们俩发出会心的微笑,海伦觉得窘,他们因而改到别处去碰头,到自助餐厅、电影院、馅饼铺去会面——在这些地方,他们没法长谈,她既不能拥抱他,也不能让他拥抱。于是,要谈天,他们去散步;要亲吻,他们躲起来。
  弗兰克说他写信给几所大学要的简章,陆续寄来了。到五月份,他会让他们把自己的中学成绩单寄给他们替他选定的学校。他的话表明,他知道她在给他安排计划。他没多提这个话题,因为他一直担心,要是自己多张嘴,一直跟他打交道的霉运又会找上他。
  起先他耐心等待。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他过去等待过,现在还在等待。他生来就是等的命。可是没多久,他生理上的寂寞使他受不了,虽然他竭力不让流露出来。在门道里亲嘴,在公园里坐在板凳上寒冷地偎依,他对这种提心吊胆的亲热觉得腻烦。他一想到她,就记起他看到的浴室里的她;这段回忆成了心上的负担。他的欲望使他受尽煎熬。他想她想到了这样的地步,说什么他都得设法把她引进自己的房里,引上床去。他要满足,要放心,要拿前途作孤注。她委身于你以后,她才能算是你的——他想。娘们全是这样的。即使有几个例外,绝大多数总是如此。他满心希望,这种折磨早点熬出头就好了,以后,对不起,就不会受折磨了。他要彻底占有她。
  如今他们碰头的次数更加多了。公园大道的长椅上,在街角上——在辽阔的、刮风的天地里。下雨下雪的日子,他们躲进人家的屋檐下,再不然就回家去。
  一天晚上他大发牢骚:“真是开玩笑!我们住在同一幢温暖的房子里,却要到这个天寒地冻的地方来相会。”
  她什么也没说。
  “别搁在心上,”弗兰克望着她那双神色不安的眼睛说,“既然这样,我们就照样过吧。”
  “这就是我们的青春,”她沉痛地说。
  这时他想约她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可是觉得她不会肯去的,就不开口了。
  一个满天星斗的寒夜,她领着他穿过公园里他们常坐的地方附近的一片树丛,来到宽阔的草地上——夏天晚上情人们待的场所。
  “来吧,就在地上坐一会儿,”弗兰克央告。“现在这儿一个人也没有。”
  但是海伦不肯坐下来。
  “干吗不坐一会儿?”他问。
  “现在不坐,”她说。
  她心里明白,此情此景早使他忍不住了,尽管后来他否认这点。有时候他好几小时烦躁不安。她犯愁,不知道他们这样有家归不得所造成的苦恼,会在他心灵上留下多大的创伤。
  一天黄昏,他们孤单单坐在公园大道的长椅上,弗兰克的一只胳臂搂着她。因为离家那么近,海伦放心不下,一有人走过,她就慌忙坐开去一些。
  这样挪动了三次,弗兰克说,“海伦,你听我说,老这样不行。哪天晚上我们总得找个可以待的屋子才好。”
  “什么地方?”她问。
  “你说该到哪里?”
  “我什么都说不上来,弗兰克。我不知道。”
  “老象这样下去,还得多久?”
  “我们高兴多久就多久,”她微笑着说,“或者说,我们相爱多久就多久。”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说,没有一处不受打扰的地方好去。也许哪天晚上,我们该偷偷上我屋去,”他建议。“我们很容易办到——我不是说今晚上,而是说也许星期五,等尼克和泰锡出去看电影,你母亲下楼到店里去以后。我买了一只新的取暖炉,房间里挺暖和的。谁都不会知道你在那儿。这样我们至少有一次可以单独在一起了。我们从没那样待过。”
  “我不行,”海伦说。
  “为什么?”
  “弗兰克,我办不到。”
  “哪天我才能有机会双臂搂着你而不必象演杂技那样?”
  “弗兰克,”海伦说,“有一桩事我要跟你讲明。现在我还不愿跟你睡觉,要是你指的是这个的话。得等我断定自己确实爱你,也许要等到我们结婚,假如真的有那么一天。”
  “我从来也没要求你和我睡过,”弗兰克说,“我只是说要你上我的房间去,我们时间可以过得舒服些,你不用一见个人影闪过就猛地和我拆开。”
  他点了支烟,默不作声地抽着。
  “对不起。”过了一会儿她说,“我想我应该告诉你,我对这个问题是怎样想的。不管怎么说,我迟早要跟你讲的。”
  他们站起身来走了,弗兰克被痛苦折磨着。
  一场冷雨把街沟里的黄泥浆冲走。接连两天沉闷地下着雨。海伦答应过星期五晚上要和弗兰克相会,但是她不喜欢下雨天外出。那天她下班回家,找个机会把一张纸条塞在他门下,接着就下了楼。条子上说,如果尼克和泰锡真的去看电影,她会设法上楼到他房里待一会儿。
  到七点半,尼克敲了敲弗兰克的门,问他是否高兴去看电影。弗兰克说不去,因为正在上映的影片他看过了。尼克说了声再见,就和泰锡两人裹着雨衣,拿着伞出去了。海伦等着她母亲下楼到莫里斯那儿去,可是艾达说她脚痛,要歇一歇。于是海伦自己下了楼,她估摸,弗兰克会听到她下楼的声音而猜出事情不顺利。他会知道,只要有人可能听到,她是没法上去找他的。
  可是过了几分钟,艾达走下楼来,说她一个人在楼上心不定。于是海伦说,她打算到贝蒂·帕尔家去串门,说不定还要陪她去找那个替她做嫁衣的裁缝。
  “在下雨,”艾达说。
  “我知道的,妈,”海伦答道,恨自己骗了人。
  她上楼去,拿了大衣和帽子、套鞋和雨伞,然后下楼来,把大门砰的关上,仿佛她已经出了门。然后她悄悄把门打开,蹑手蹑脚上了楼。
  弗兰克猜到是怎么回事,一听她急匆匆敲门,就打开房门。她脸色惨白,显然心里乱得很,可是样子怪逗人爱。他紧紧搂住她,胸口感觉到她的心跳。
  今夜她会听凭我了,他对自己说。
  海伦还没定心。她对母亲撒了谎,良心不安,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弗兰克已经把灯关了,开了收音机,收听柔和的舞蹈音乐。然后他躺在床上抽烟。有好一阵,她尴尬地坐在他的椅子里,瞅着他烟头上的红光,要不就望着亮晶晶的雨点打在那扇反映出路灯光的窗户上。等他把烟头在地板上的烟灰缸里捺熄以后,她脱掉鞋,躺在窄小的床上他的身旁。弗兰克朝墙挪了挪。
  “这才象个样,”他叹息着说。
  她闭上眼躺在他怀里,取暖炉的暖气象只手似在她背上抚摸着。有分把钟的时间,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接着就被他吻醒了。她躺着一动也不动,有一点儿紧张,直到他不再吻她,才放了心。她耳听着街上静静的雨声,把寒雨幻想成春雨,虽说春天还得过好几个星期才会来临;在春雨中各种鲜花盛开;在春天的花丛中,在繁花似锦的夜色中——一个可爱的春宵——野外,在刚出现的星星下,她跟他并排躺着,想到这儿,一阵要放声痛哭的感觉涌上她的喉咙。他再次吻她的时候,她报以热情。
  “亲爱的!”
  “我爱你,海伦,你是我的人。”
  他们吻得气喘吁吁,接着他解开了她的上衣。她坐起身来把胸罩搭扣松掉,就在她解扣的时磺,她觉出他的手指伸进她的裙底。
  海伦一把抓住他的手。“别这样,弗兰克。我们别搞得不可收拾。”
  “我们还等什么呢,心肝?”他还想移动手,但是她的大腿夹得紧紧的,然后她双腿一转下了床。
  他按住她的肩膀,把她拉回来。她感觉到他的身体在自己身上战栗着,一刹那间她以为他会伤害自己;但他并没有。
  她直挺挺躺着,毫无反应。他再吻她的时候,她一动也不动。过了一阵他才躺回去。她从取暖炉的反光中看出他多么苦恼的样子。
  海伦坐在床沿上,扣上衣。
  他双手蒙住脸,什么话也不说,可是她感得到他的身体在床上打颤。
  “天啊,”他咕哝道。
  “实在抱歉,”她温柔地说。“我跟你讲过,我不愿干这事儿。”
  五分钟过去了。弗兰克慢慢地坐了起来。“你还是处女?是不是这一点在使你心烦?”
  “我不是,”她说。
  “我还以为你是的呐,”他说,觉得诧异。“你的举动倒象是个处女。”
  “我刚说过,我不是的。”
  “那你的举动为什么象处女那样呢?你不知道你这样叫人多不好受?”
  “我也是人。”
  “那么你为什么这样呢?”
  “因为我相信这样做是对的。”
  “你不是说过你不是处女吗?”
  “并不一定要是处女才对性有自己的想法。”
  “我不明白,既然你以前干过,我们现在再干一下,又有什么关系?”
  “就因为我干过,我们才不能再干,”她说,把头发往后捋了捋。“问题就在这儿。我干过这事,所以我现在不能跟你干。那天晚上在公园大道上,我说过我不愿意。”
  “我真不懂,”弗兰克说。
  “干这种事得有爱情才行。”
  “我说过我爱你,海伦。你明明听到我讲的。”
  “我意思是说,我也得爱你才行。我想我是爱你的,可是有时候我又不敢肯定。”
  他又陷入了沉默。她心神不定地听着收音机的播音,这时候已经没有人在跳舞了。
  “不要伤心,弗兰克。”
  “我腻烦了,”他态度生硬地说。
  “弗兰克,”海伦说,“我说我以前跟人睡过,如果你想知道,事实上我做了很后悔。我承认我有过快感,可是事后我认为不值得,不过当时我并不知道我会这样想的,因为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我以为自己只是要自由,就对于这种事感到满意。可是,如果你没有爱情,干这种事算不了自由,因此我下了决心,除非我真的爱上谁,我再也不干这事了。我不愿自暴自弃,我要克制自己,我也希望你能克制自己,我这样要求你,只是为了有一天我可以毫无保留地爱你。”
  “废话,”弗兰克说,可是随后他自己也觉得意外,竟被她的想法打动了。他把自己看作是能克制的,并且希望真的如此。他觉得,这是一种似乎熟悉而遥远的想法。他回想起自己一再想更好地克制自己,却极少做到,不禁感到懊悔和莫名的悲伤。
  他说:“我刚才讲的话并不是我内心要讲的,海伦。”
  “我懂,”她回答。
  “海伦,”他说话的声音嘶哑,“我希望你了解,我是个心地非常好的人。”
  “我从没认为你坏。”
  “即使我做坏事的时候,我还是个好人。”
  她说她觉得自己懂他的意思。
  他们再三亲吻。他想,如果他等到的是好东西,那就等吧,比等待还要坏的事情不知有多少呢。
  海伦重又躺在床上睡了过去,直到尼克和泰锡回家进卧室的时候才醒来。他们谈论着才看的电影,那是一张爱情片子,泰锡非常喜欢。他们脱了衣服上床以后,那张双人床嘎吱嘎吱直发响。海伦替弗兰克感到难过,而弗兰克看样子倒并不难过。尼克和泰锡很快就睡着了。海伦的鼻息很轻,她听着他们粗重的鼾声,一直在发愁她怎样才能回到自己的一层楼去,因为艾达要是还醒着,就会听到她走楼梯的声音。弗兰克低声说,他可以抱着她到门廊那儿,然后过几分钟她再上楼,好象才从外面回来的样子。
  她穿好大衣和套鞋,戴上帽子,特别提醒自己别忘了拿伞。弗兰克抱着她走下楼。只听得他一个人的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没多久,他们吻别以后,他冒雨出去散步,海伦这才开了过道的门上楼去。
  随后艾达才睡着。
  从此以后,海伦和弗兰克一直在外面碰头。
  一天下午,天下着雪,大门开处,进来了刑警米诺格,被他推搡着走在头里的是个粗壮汉子,戴着手铐,脸也没刮,穿一件褪色的绿防风外套和斜纹粗布裤。这人约莫二十七岁光景,两眼无神,帽子也不戴。到了店堂里,他举起铐着的双手,抹去湿漉漉头发上的雪花。
  “莫里斯在哪儿?”刑警问伙计。
  “在后间里。”
  “走,进去,”刑警米诺格对那个戴着手铐的人说。
  他们走进后间。莫里斯正坐在长沙发上,偷偷地抽着烟。他慌忙把烟蒂捺熄,丢进垃圾桶里。
  “莫里斯,”刑警说,“我想我已经把揍你脑袋的人逮住了。”
  掌柜的脸白得象面粉。他瞅着那人,但没走近去。
  过了一分钟,他咕噜道,“是不是他,我拿不准。当时他脸上蒙了手绢。”
  “这个狗杂种很高大,”刑警说。“揍你的那个人不也是个大个子吗?”
  “是胖墩墩的,”莫里斯说。“另外那个人才是个大个子。”
  弗兰克站在门口留神看着。
  刑警转身问他,“你是谁?”
  “他是我的伙计,”莫里斯说明一句。
  刑警解开大衣,从上装袋里掏出一条干净的手帕。“帮我个忙,”他对弗兰克说,“把这缚在他脸上。”
  “我不想干,”弗兰克答道。
  “算是帮个忙。免得我头上挨他的手铐砸。”
  弗兰克接过手帕,满心不愿意,却还是把它缚在那家伙的脸上。嫌疑犯身子挺得笔直。
  “现在看看怎么样,莫里斯?”
  “我说不上来,”莫里斯说,有点窘。他只好坐下来。
  “你要喝点水吗,莫里斯?”弗兰克说。
  “不要。”
  “慢慢来,”刑警米诺格说,“仔细看看吧。”
  “我认不出来。揍我的那个人行动还要粗暴。他的嗓门也很粗——才难听呐。”
  “讲几句话,小伙子,”刑警说。
  “我没抢过这个人,”嫌疑犯说,嗓音死气沉沉。
  “是这样的嗓子吗,莫里斯?”
  “不是的。”
  “他象不象另外那个人——胖家伙的帮手?”
  “不象,完全不象。”
  “你怎么有那么大把握?”
  “那个帮手是个神经质的人。他比这个人个子大。再有,这人的手很小,那个帮手的手又大又肥。”
  “你能肯定吗?昨晚上他在作案的时候,我们当场逮住他的。他跟另外一个在逃的家伙抢了一家杂货铺。”
  刑警把手帕从那人脸上拉了下来。
  “我不认识他,”莫里斯最后明确地说。
  刑警米诺格把手帕折好,塞进口袋。他除下眼镜,放进皮盒。“莫里斯,我记得已经问过你,可曾在附近看到我儿子沃德·米诺格。见过没有?”
  “没见过,”掌柜说。
  弗兰克走到水斗边,拿了一杯水漱漱嘴。
  “也许你认得他吧?”刑警问他。
  “不认得,”伙计说。
  “那就算了。”刑警扣上大衣。“顺便问一声,莫里斯,你查出是谁偷了你的牛奶没有?”
  “再没有人偷了,”莫里斯说。
  “走吧,小伙子,”刑警对嫌疑犯说。
  戴手铐的家伙出了店堂,在雪中走着,刑警紧跟在他后面。
  弗兰克看着他们钻进警车,替那家伙难受。
  要是他们现在逮住我,怎么办?他想,尽管我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我了。
  莫里斯想到失窃的几瓶牛奶,带着内疚的心情瞪着伙计。
  弗兰克刚好在打量自己的一双手有多大,然后只好上厕所去。
  吃过晚饭,他正躺在床上,思量着自己的一生,只听楼梯上一阵脚步声,接着有人砰地敲他的房门。他吓得心直跳,站起身,硬着头皮走过去把门打开。站在门外的是沃德·米诺格,从那顶讲究的礼帽下面望着他咧开嘴在笑,他的一双小眼睛粘糊糊。他瘦了,模样更丑。
  弗兰克让他进来,然后把收音机开响。沃德坐在床上,鞋上的雪水滴滴答答直往下掉。
  “谁告诉你我住在这儿的?”弗兰克问。
  “我看到你进过道,打开门,还听见你上楼的。”沃德说。
  我怎样才能摆脱这个杂种?弗兰克想。
  “你最好别上这儿来,”他说,心情沉重。“你戴了这顶该死的帽子,要是莫里斯认出你来,我们两人都得坐牢。”
  “我是来找我的暴眼朋友路易斯·卡普的,”沃德说。“我问他要瓶酒,可是他不给,因为我没钱,于是我就想到我的漂亮朋友弗兰克·阿尔派恩,他会借点钱给我。他是个老实、勤恳的杂种。”
  “你找错人了。我很穷。”
  沃德狡猾地望了他一眼。“我很清楚,你偷犹太人的钱,到现在一定积了一大笔。”
  弗兰克瞪眼望着他,没有答话。
  沃德的目光转来转去。“你偷他的零钱,才不关我的屁事。我来是为了这样一桩事情。我找到一笔新买卖。我们干起来没有一点风险。”
  “我早跟你讲过,我对你的买卖不感兴趣了,沃德。”
  “我还以为你想把手枪要回去呐,否则上面刻着你的名字,一不小心很可能丢了。”
  弗兰克搓搓双手。
  “你只消开车,”沃德亲切地说,“这买卖是桩毫不费力的事情,是在湾岗那儿的一家大酒店。九点以后他们只留一个人看守。到手的钱会超过三百。”
  “沃德,我看你的气色说什么也不配再干这种事了。你的样子看起来更需要住医院才好。”
  “我只不过胃痛得厉害。”
  “你还是当心自己的身体好。”
  “你真叫我要哭出来。”
  “你为什么不老老实实重新做人?”
  “那你自己呢?”
  “我在努力试着做。”
  “你那个犹太姑娘倒真能感动你。”
  “不准你谈她,沃德。”
  “上星期你带她上公园,我在后面钉你们。这娘们不坏。你们多久搞一会?”
  “你给我滚!”
  沃德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拿五十块钱出来,不然我要好好地收拾你,还有你的犹太老板和犹太妞儿。我会写信告诉他们,十一月里的抢案是谁干的。”
  弗兰克立起身来,脸绷得紧紧的。他打口袋里把皮夹子拿出来,朝床上倒一个空。一共八张一块的钞票。“我有的全在这儿了。”
  沃德抓起钞票。“回头再来找你要。”
  “沃德,”弗兰克咬牙切齿地说,“如果你再在这儿晃来晃去惹事,再钉我和我的女朋友,或者对莫里斯吐露什么,那我第一桩事就要打电话到警察局去找你老头子,告诉他你躲在哪里。今天他还到杂货铺里来问起过你,要是他哪天找到你,看样子他会把你的脑袋砸烂的。”
  沃德呸地一声朝伙计吐了口唾沫,没吐中,黏糊糊的口水沿着墙淌下来。
  “你这个臭犹太佬,”他咆哮道。在冲到过道去的时候,他差一点儿跌下两蹬梯级。
  掌柜和艾达奔出来看是谁在发出那么大的声音,而这时沃德早跑了。
  弗兰克躺在床上,眼闭着。
  一天晚上,风紧天黑,海伦很晚才从家里出去,艾达就跟着她在冷风中穿过街道,经过广场,走进一个人也没有的公园,看到她和弗兰克·阿尔派恩碰头。在一圈半圆形的高高的丁香树丛和一片黑魆魆的枫树林之间,有着几张长椅,那儿光线幽暗,僻静无人,他们常来这地方单独坐一会。现在艾达看他们坐在长椅上接吻。她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家,到楼上已经只剩半条命了。莫里斯睡着了,她不想吵醒他,就到厨房里坐着抽抽搭搭地哭。
  海伦回来看到她母亲坐在厨房里饭桌边哭,知道她知道了,既感动,又害怕。
  出于怜悯,她问道,“妈,你哭什么呀?”
  艾达终于抬起头来,泪痕满面,失望地说,“我哭什么?我为全世界的人哭,我为自己白活了一辈子哭,我为你哭。”
  “我干了什么事来着?”
  “你伤透了我的心。”
  “我没做错事,没做什么叫自己害臊的事。”
  “你跟外教人亲嘴,还不害臊?”
  海伦愣了,喘不过气来。“你钉我梢了吗?”
  “是的,”艾达哭着。
  “你怎么可以这样?”
  “你怎么可以跟外教人亲嘴呢?”
  “我们亲过嘴,我可不害臊。”
  她还是希望避免一场争吵。一切都还没定局,还没成熟。
  艾达说:“如果你嫁给这样一个人,那你整个一生就毁了。”
  “妈,你听我说。希望你听了一定要放心。我根本没打算跟谁结婚。”
  “一个男人躲在公园里谁也找不到你们的地方吻你,你跟他还能有什么打算呢?”
  “过去也有人吻过我。”
  “可是他不是个犹太人,海伦,一个意大利人。”
  “也是个人,跟你我一样的人。”
  “光是个人,怎么行?犹太女孩子就得找犹太人。”
  “妈,时间不早啦。我不想吵。我们别把爸爸吵醒了。”
  “弗兰克跟你不配。我不喜欢这个人。他跟人讲话,眼睛从不望着人。”
  “他的眼睛悲伤。他的身世很苦。”
  “让他到别处去找个他喜欢的外教姑娘吧,别找犹太姑娘。”
  “明早晨我还得去上班。我去睡了。”
  艾达冷静下来。她走进海伦的房间去,她已经在脱衣服了。“海伦,”她含着眼泪说,“我替你着想,只希望你过得最好。不要重犯我的错误。别跟上个穷汉,一个我们毫不了解的杂货铺伙计,落得处境困难,毁了一生。嫁个能让你过好日子的人,受过大学教育、有专长的小伙子。别跟一个陌生人混在一起。海伦,我讲的话是考虑过的。听我的,错不了。”她又哭了。
  “我会尽力照你说的做。”
  艾达用手绢轻轻按按自己的眼睛。“海伦,我的宝贝,有一桩事你千万要答应我。”
  “什么事?我已经困得很了。”
  “明天打个电话给纳特。只是跟他谈谈,打个招呼,要是他约你一起出去,你就答应他吧。给他个机会。”
  “我给过他机会。”
  “去年夏天你还非常喜欢跟他在一起。你们一同上海滨,听音乐会。后来出了什么事啦?”
  “我们趣味不投,”海伦不耐烦地说。
  “夏天你还说过,你们趣味相投呐。”
  “后来我发现不是这样。”
  “他是个犹太小伙子,海伦,还是个大学毕业生。再给他个机会吧。”
  “好的,”海伦说,“你现在可以去睡了吧?”
  “还有一点,别再跟弗兰克出去。不要让他再吻你,这样不好。”
  “这我不能答应。”
  “海伦,答应我吧。”
  “我答应打电话给纳特。现在就谈到这儿。明儿见,妈。”
  “明儿见,”艾达郁郁不乐地说。
  尽管她妈的建议使她打不起精神来,第二天海伦还是从办公室里打了个电话给纳特。他很热情,说他已经向未婚的姊夫买进一辆旧车,约她出去兜兜。
  她说改天她愿意去。
  “星期五晚上好吗?”纳特问。
  星期五她要跟弗兰克相会。“改到星期六,行不行?”
  “不巧得很,星期六我有约会,星期四也不行——法学院里有事。”
  “那就星期五吧。”她勉强同意了,心里想最好还是把弗兰克的约会改期,好让她妈高兴。
  那天下午莫里斯上楼睡午觉的时候,艾达死气白赖求他立刻把弗兰克打发走。
  “别谈这个问题,让我安静十分钟,好吗?”
  “莫里斯,”她说,“昨晚上海伦一走,我就出去,我看到她跟弗兰克在公园里碰头,他们俩互相亲嘴。”
  莫里斯皱起眉头。“他亲她嘴?”
  “对。”
  “她也亲他?”
  “我亲眼目睹的。”
  可是掌柜想了一下,没精打采地说:“亲个嘴又怎么啦?亲嘴算不了啥。”
  艾达恼火地说:“你疯了?”
  “他快走了,”他提醒她。“到夏天就走。”
  泪水涌到她眼眶里。“到夏天,这儿悲剧都可能发生十几次了。”
  “你在指望哪一类的悲剧——谋杀案?”
  “还要糟,”她嚷。
  他的心凉了。他动了怒。“看在上帝份上,别谈这个问题吧,让我安静一下。”
  “等着瞧吧,”艾达痛苦地警告道。
  那个星期的星期四,朱利叶斯·卡普让路易斯留在酒店里,自己走出去,到杂货铺橱窗前张张,看莫里斯是不是独自在店里。自从那晚抢案发生以来,卡普从没走进莫里斯的铺子,他还在嘀咕,不知道进去会受到怎样的接待。通常在他们彼此不交谈一段时间以后,总是生性不记仇的莫里斯·博伯先让步,跟卡普攀谈。可是这次,他根本不打算去找酒店老板重建他们那种无聊关系。在卧床养伤的最后几天里,他常常想到卡普——一种不愿意的和不愉快的想念——终于发觉自己比想象中还要讨厌他。他恨这个粗鲁、愚蠢的家伙竟然走运而发了大财。他的每一次好运都让别人沾上灾难,仿佛天下的运道已经被他独吞,他剩下来的都是没法吃的了。莫里斯一想到自己经年累月地操劳,得不到好报就生气。虽说这不能怪卡普,可是正因为街对面搬来了一家熟食店,这才使得一个穷人变得更穷。那次自己头上挨揍,是代他受罪,而他身体棒,又有钱,比自己经得起揍。就为这事,掌柜也决不原谅他。因此,尽管酒店老板天天在隔壁,他跟他没有任何往来,他对这样做感到满意。
  而另一方,卡普却一直心安理得,在等莫里斯先松口。他想象莫里斯放弃冷淡沉默的情景,欣赏种种和解的迹象,同时怜悯这个可怜的犹太人一生运气不好——简直倒楣透顶。有人生来就是如此。要是莫里斯·博伯在街上捡到一只臭鸡蛋,那是已经裂开来、漏的。而卡普,不管他碰到什么都会变成纯金。象莫里斯这样的人,什么时候该躲躲雨,也需要一个有经验的人来帮他出出主意。可是莫里斯却始终硬不理人,不管他知不知道卡普是怎样想的。每天他走到街角上去买《前进报》,看到酒店老板站在店门前,或者到自己铺子橱窗前张望,不露一点声色,好象素不相识一样。就象只过了一个月似的,时间过得真快,现在,快过了四个月了,卡普终于作出令人不快的结论:尽管艾达对他还是挺友好,可是他这次休想不费一点代价就从莫里斯那儿捞到什么:他决不会让步的了。卡普领悟到这点,却反应冷淡,决意来个针锋相对,互不理睬。可是,他又不乐意不理不睬。卡普自己也不明白道理何在,他喜欢莫里斯喜欢自己。他不久就痛心地发觉,这位近在跟前的邻居继续保持疏远。不错,他在遭抢的时候头上挨了揍,但难道是我卡普的过错吗?他已经提防了,莫里斯这倒楣鬼为什么不防备呢?他不是提醒过他,马路对面有两个暴徒,当时他为什么不象有头脑的人那样先锁上门,再打电话给警察呢?为什么?——就因为他既不机灵,运道又坏。
  正因为这样,他的麻烦就象香蕉那样结成串。先是他那木脑瓜伤口进裂,接着又雇了弗兰克·阿尔派恩。卡普可不傻,一看到苗子,就知道要出乱子。他跟弗兰克混熟以后就看出来,他是个靠不住的流浪汉,很快就会惹出祸来——这一点他是十拿九稳的。莫里斯那家蝇迹斑斑、尽是蛀虫的铺子赚的钱还不够付半个全天干活的帮手的工资,他身体好了以后还留下这个伙计替他干活,真是浪费得象白痴。不久,卡普从路易斯那儿了解到,自己对莫里斯的困难处境的估计完全正确。他发觉弗兰克不时来买一瓶最高级的酒,付的当然是现款——谁的钱?此外,萨姆·帕尔——也是个胡花钱的人——讲起过,伙计不时拿两块钱下赌注,押在哪只准输的马上,这简直是白白扔掉。这样的事情,由一个收入显然微薄的人做出来,归根结蒂只能得出一个结论——他偷钱。他偷谁的?当然是偷博伯的,好在他反正再穷不到哪里了——除他以外,还有谁?洛克菲勒懂得怎样照管他的亿万财富,而莫里斯如果赚到一毛钱,可能还来不及放进他的破口袋里去,就已经丢失了。偷老板的钱,是做伙计的天性。卡普年轻时候也私下偷雇主的钱——那是个半盲的皮鞋批发商。他也知道路易斯在他店里小偷小摸;但是他并不操心,路易斯毕竟是自己的儿子;他经营这个买卖,迟早——但愿并不很早——总是要归他所有的。再说,他用严厉警告和偶尔来一次突击盘账,他把路易斯的捞钱压制在最最起码的数目内——捞几个硬币而已。一个外人偷钱,那完全是另外一码事——不老实。一想到那个意大利人要是替自己干活,他浑身就起鸡皮疙瘩。
  既然不幸是莫里斯命中注定的,那个陌生人只会愈捞愈多,而不是愈捞愈少;有犹太姑娘的地方,留下一个年轻的非犹太人,那永远是危险的。这都是根据不变的规律得出来的结论,要是他们一直交谈的话,卡普是会高高兴兴地向他说明这种情况,免得他惹到大麻烦。这种乱子也确实存在,这是他在过去一周内两次证实了的。一次他看到海伦和弗兰克在公园大道树荫下散步,另一次他开车回家经过附近电影院的时候,看到他们散戏出来,手握着手。打那以后,他经常想到他们两个,确实感到焦虑,总觉得自己愿意想个什么办法,帮帮这个背时的博伯的忙。
  毫无疑问,莫里斯留着弗兰克,无非为了使自己的日子好过些。可是博伯这个人,他对背着他发生的事也许完全无数。哎,朱利叶斯·卡普总得提醒他一下他女儿所处的险境才是。他要见机行事,才好向他说明原委。然后他要给儿子牵牵线。卡普早注意到,路易斯一向喜欢海伦,但对能否跟她好,缺乏自信。路易斯一受打击,就只会退下来啃啃指甲。在有些事情上,他需要人推他一把。卡普觉得,自己只消把闷在肚里快一年的打算向莫里斯提一提,就能使他儿子接近海伦的道路可以平坦些。他准备用刮刮叫的现钞和别的有利条件,来说明路易斯婚后的生活,然后建议莫里斯跟海伦谈谈她和路易斯认真交朋友的问题。如果他们俩来往两个月——路易斯会让她过得非常痛快的——进行得顺顺当当,那不仅是女儿,连掌柜也有好处,因为到时候卡普会把莫里斯的可怜的铺子接收过去,用最新的装置和商品装潢一新,扩充成一家自助市场。街角的房客,只要租期一满,就把他打发走——固然是一笔损失,但还是值得的。往后,有他这个不出面的合股人出点合适的主意,掌柜的暮年准能过上象象样样的生活,除非出现了不起的大灾难。
  卡普预见到,事情的主要关键在于海伦。他了解这姑娘非常有主见,她的抱负是要嫁给一个有专长的人,尽管她的身份地位配不上纳特·帕尔,她毕竟不是一个毫不足道的人。纳特为了要成功,需要的不是一个穷姑娘,而是路易斯·卡普会大量拥有的东西。在海伦头脑过份发热的时候,他轻轻地给她吹吹冷风,这样也最有利于他自己——至于海伦头脑发热,他是无意中听萨姆·帕尔讲的。从另一方面说,路易斯却供养得起象海伦这样的姑娘,而海伦既有主见,又有才智,会成为路易斯的好助手。酒店老板打定主意,一有机会,要象直言不讳的父辈那样一本正经地和她好好谈谈。他会耐心地解释一番,她要是跟了弗兰克,将来只能被社会摈弃,落得比她父亲更穷的下场,只好跟他去受罪;要是跟了路易斯,她要什么就有什么,甚至更好——包在她公公身上。卡普认为,只要弗兰克一离开,她就会听从有理的话,会乐意接受他提供的美好生活。二十三四岁是单身女子的危险年龄。到了这个年纪,她决不可能再年轻;到了这个年纪,即使非犹太人看起来也变得好了。
  看到弗兰克已经走进萨姆·帕尔的店里去,莫里斯暂时一个人留在后间,卡普就咳了一声,清清嗓子,然后跨进杂货铺。莫里斯从后间出来,看到来人是谁以后,不禁感到一阵报复性的得意,但接着就觉得烦恼:这个害人精又来了,同时想起卡普每次来总是带点坏消息来,就有点不安。因此他不作声,等对方先开口。酒店老板上身穿一件阔绰的运动便服,下身一条轧别丁长裤,既掩不住他那大肚子,也减不了他脸上的蠢相。可是这次卡普的灵巧舌头竟然不动。他盯着莫里斯头上显眼的伤疤,想到上次来串门的结局,感到不好意思。
  杂货铺掌柜看他可怜就先说话了,语气比自己设想的还要和气些。“唷,你好呀,卡普?”
  “谢谢。我还有什么可抱怨的?”他满面笑容,把一只胖手往柜上一搁,莫里斯发觉自己不由自主地在估量那只压在他手指上的大钻戒究竟有多重。
  卡普认为,他们言归于好才只一分钟,他马上就讲莫里斯女儿不幸的消息,未免不近情理,所以想找些话来谈谈,终于逼出一句。“买卖怎样?”
  莫里斯早料到他会这样问。“挺不错,而且一天天在好起来。”
  卡普皱起眉头,忽然想到,莫里斯的买卖也许比他猜想的要有起色得多。他有空的时候,去杂货铺橱窗前张张,发觉总有一两个顾客在那儿,而不象往常那样空荡荡。过了几个月,他来到店堂里,发现如今店里收拾得好多了,架上密密匝匝堆满了商品。如果买卖确实好些,其中的道理他一下子就想到了。
  可是他漫不经心地问道,“这怎么可能呢?莫非你在报上登着广告?”
  莫里斯听了这句叫人伤心的笑话微笑起来。缺少风趣,就是有钱也买不到。“靠嘴讲,”他说,“才是最好的广告。”
  “这得看讲的是什么话。”
  “人家在说,”莫里斯毫不羞愧地答道,“我雇了个好伙计,他使我的买卖兴隆起来。一冬天买卖非但没有清淡下去,而是每天在上升。”
  “全是你伙计出的力?”卡普沉思地搔搔一边屁股说。
  “顾客都喜欢他。非犹太人招来了非犹太人。”
  “新主顾?”
  “有新的,也有老的。”
  “还有别的事儿也帮了你忙吧?”
  “十二月里新开的公寓也帮了点忙。”
  “嗯,”卡普说,“没有别的了?”
  莫里斯耸耸肩。“我看没了。听说你那位施米茨身体不太好,招待得不象过去那么周到。他那儿的顾客也有几个回这儿来了。但是给我帮助最大的是弗兰克。”
  卡普觉得诧异。明摆在他鼻子底下的事,难道这家伙不知道吗?他立即看出来,这是天赐良机,可以把伙计永远踢出这个地方去。“使你买卖好转的,并不是弗兰克·阿尔派恩,”他斩钉截铁地说,“而是另有原因。”
  莫里斯微微一笑。这位圣人对桩桩事情的原因照例都无所不知。
  可是卡普决不肯放过。“他在这儿干了多久了?”
  “你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十一月里。”
  “买卖马上就好起来了?”
  “一点一点地。”
  “发生这样的事情,”卡普激动地宣称,“并非由于这个非犹太人到这儿来的缘故。他懂得什么杂货买卖?一窍不通。你的铺子越开越兴旺,是因为我的房客施米茨病倒了,不得不每天停业几小时。这事你不知道吗?”
  “我听说他病了,”莫里斯答道,只觉喉头在发紧,“可是送货的都说,他的老父亲已经来帮他的忙了。”
  “对呀,”卡普说,“但是从十二月中旬开始,他每天上午要到医院去治病。起先他父亲待在店里,后来也累倒了,所以施米茨没法七点准时开门,只好拖到九点,也许十点才开。晚上等不到十点,八点钟他就关门。这样拖到上个月,现在不到上午十一点,他开不了门,就此损失了半天的营业。他想把铺子脱手,可是没人愿买。昨天他干脆关门了。没人跟你讲过?”
  “有个顾客说过,”莫里斯答道,心里很难受,“可是我以为那是暂时的。”
  “他病得很厉害,”卡普郑重其事地说。“他不会再开门了。”
  哎唷,我的老天——莫里斯想。在铺子空关着直到后来重新装修好这段时间里,他接连去看了好几个月,可是打开业以来,他从不曾走过萨姆·帕尔的街角去看看这家店铺。他没有勇气去看。但是两个多月来,这铺子每天都关几个小时,为什么没人告诉过他——包括艾达、海伦?也许她们走过时没注意到有时候门关着。她们的想法和他的一样,对他的营业来说,这家铺子始终是开着的。
  “我并不是说,”卡普在讲,“你的伙计没帮你增加收入,可是情况好转的真正原因,是施米茨无法整天开门营业,他的顾客中有些到这儿来了。自然,这事情弗兰克是不会告诉你的。”
  莫里斯寻思着酒店老板的这番话,心里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他血液里有很重的病,现在躺在医院里。”
  “真可怜,”掌柜叹了口气。希望和羞耻在搏斗,他问道,“他会把铺子拍卖吗?”
  卡普讲话咄咄逼人。“你说拍卖是什么意思?那是一家挺不错的铺子。星期三他就卖掉了,卖给两个合伙经营的新派挪威商人。下星期他们就要开一家时兴的花式杂货铺,兼卖熟食。你的买卖会怎样,你就等着瞧吧。”
  莫里斯双眼模糊,冷了半截。
  卡普万万没想到,自己朝着伙计开枪,却伤了掌柜,就慌忙说,“我有什么办法?他有机会卖出去,我总不能叫他去拍卖。”
  掌柜的并没在听。他在想弗兰克,带着强烈的上当的感觉,气坏了。
  “莫里斯,你听着,”卡普急匆匆说道,“关于你的买卖,我给出个主意。先把这个骗了你的意大利人轰出去,然后告诉海伦,我家路易斯……”
  柜台后面象幽灵般的莫里斯一用古怪的语言咒骂卡普带来这样的消息,他就退出杂货铺,溜回自己店里去了。
  经过一夜痛苦的折腾,莫里斯在凌晨五时就逃离床铺,出现在店堂了。他又得孤单单应付沉重的日子。掌柜和卡普带来的噩耗搏斗了一整夜——为什么先前没有人告诉他那个德国人病到何等程度?这个问题象一块烧得通红的煤,他捡起放下,放下捡起,折腾了一宵——随便哪个推销员,或者布赖特巴特,或者哪个顾客总该提一下的。也许没人认为这事太重要,反正在昨天之前施米茨的铺子天天都开门的。确实他病了,这事早有人讲起过;如果他们认为谁都会生病和痊愈,他们用得着再告诉他吗?他自己不也病倒过,可是这一带有谁提到他生病的事?也许一个人也没提到。人人都有自己要操心的烦恼事情。至于施米茨卖掉铺子的消息,掌柜觉得他对这件事根本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有人立即告诉了他,就象一块石头猛地摔在他头颅上。
  至于该拿弗兰克怎么办,莫里斯长时间地考虑了情况以后,思忖伙计在增加营业额问题上怎么做作的——仿佛买卖好是他一个人造成的——最后断定,弗兰克并没想哄得他相信铺子情况好转全是他的功劳,卡普告诉他消息的时候,他倒是这样假定的。他猜想,伙计也许跟他一样,根本不知道时来运转的真正道理。按理他不应该不知道,因为他至少白天还常常出去,到这一带别的店铺里去,听得到消息,闲话。说不定他确实知道。可是莫里斯却认为他并不知道,他这样想可能因为他要相信弗兰克是他们家的恩人。也许就因为这个缘故,他眼睛瞎得看不到他理应看到的,耳朵聋得听不到他理应听到的。可能就是这样。
  经过最初一阵困惑和惊恐,莫里斯决定,他必须把铺子卖掉——到八点钟他已经要两个送货员把这话传开去了——但是说什么也不可以让弗兰克离开,必须留下他,要他尽力不让那两个挪威合伙老板在重新开张以后,把那些到这儿来照顾买卖的施米茨的老顾客拉回去。说弗兰克没起过作用,这话莫里斯无法相信。他们最近交上好运,根子全在于德国人害了病,这事还没经最高法院审定。卡普是这样说的,可是卡普历来什么时候说过真话?弗兰克当然促进了营业——只是没象他们原先想的那么多。在这一点上,艾达并没看错。也许弗兰克有办法拉住一些人,掌柜怀疑自己能不能做到这点。情况要是再变坏的话,要他一个人独力经营,他既没有这份精力,也缺乏胆量。这么多年下来,他的精力都消耗尽了。
  弗兰克一下来马上发觉掌柜有点失常,可是伙计操心自己的事,没顾得问莫里斯哪儿不舒服。自从上回海伦到他房里来过以后,他常常想起她的话,要他千万克制自己,而且纳闷,她这话怎么会这样打动自己,怎么会象鼓槌打鼓那样老在他头脑里咚咚敲打着。一想到自我克制这个念头,就觉得它美——一个能照自己希望那样行事的人才有的美好情操——有了克制,只要自己愿意,就可以做一个有益的人。随着这种感觉而来的,却是悔恨,恨自己的人格从很久以前开始一直逐渐消蚀,而他却一点也不想加以抑制。但今天他在刮胡子的时候就打定主意要一点点归还他替莫里斯干活的几个月来偷的一百四十来块钱。正是为了要还清这笔账,他才在一张卡片上记下数目,还把它藏在鞋子里。
  为了把旧账一笔勾销,他又一次想告诉莫里斯,他参与过抢劫。一星期前,这话差一点从牙缝里漏出来,他甚至出声呼喊掌柜的名字,可是当莫里斯听到喊声抬起头来时,弗兰克就觉得讲了也是白费事,只说了声没什么。他想,自己生来就有一颗容易烦恼的良心,它从没给他带来多大好处,但有时他倒喜欢心上有这么一点辛酸的重量,因为这会使他觉得自己与众不同。这份负担也使他要幡然悔改,这样他才好把自己和海伦的爱情健全地建立起来,并且一直健全地保持下去。
  他想象到自己向犹太人坦白,他却爱听不听的那种情景,就觉得受不了。他何必去自找麻烦,惹得自己应付不了,结果既安排不好事情,又过不上较好的生活。过去的已经过去,让它见鬼去吧!他参加了一次抢劫,并非出于自愿,倒不如说他跟莫里斯一样,受了沃德·米诺格的害。如果单枪匹马,他决不会干这种事情。这一点虽说不能替他推卸责任,但至少表明了他的真实感受。既然整个事件多少有点出于偶然,有什么值得坦白的?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他控制不了过去——至多只能把过去的某些事情修饰得光彩一点,其余部分只好藏起来。从今以后,他要一心扑在未来上。他会更加珍惜明天他要开始的生活。他要洗心革面,让日子过得有意义些。
  他迫不及待地要开始,只等机会一到,就把皮夹里的全部所有倒进出纳机的抽屉里去。他想趁莫里斯睡午觉的时候试试;可是不知为了什么古怪的理由,艾达下楼来了,还和他一起坐在后间里——今天店里明明没有什么要她做的事。她沉着脸,没精打采,一言不发,老是叹气,她的举动仿佛她看到他就受不了。他知道其中的原由,海伦对他讲过,因此觉得很不自在,好象穿了一身湿衣服而她却不让他脱。他最好还是根本不提这件事,让海伦去处理。
  艾达一直不走,他没法把钱放回去,等得心痒难熬,烦躁起来。一有人走进店里来,艾达硬要自己去接待。最后一次她接待客人后回进来的时候,她对躺在长沙发上抽烟的弗兰克说,她觉得身子不太舒服,打算上楼去。
  他一面坐起来,一面说,“去歇会儿就会好些。”她没答腔,后来也就走了。他断定她已经到了楼上,就赶紧走进店堂。他皮夹里有一张五块和一张一块钞票,他打算一起放进出纳机里,这样他口袋里就只剩几个硬币了,好在明天就是发工钱的日子。放进六块钱以后,为了消除这笔不大可能的买卖的痕迹,他按了一下“无销售”的键。弗兰克做了这桩事,接着感到心头涌起一阵欢乐,眼睛湿润了。他走到后间里,脱下鞋,把卡片拿了出来,在欠的总数上减去了六元。他算了算,他把银行里存的钱——大约八十元——取出来,一点点归还,还完后可以把每星期的工资拿一部分出来还,就能在两三个月内全部还清他欠的债。关键在于把钱放回去的时候不要引起任何人怀疑,他放进抽屉里去的钱超过做买卖挣的。
  他对自己做的事还正在得意的时候,海伦来了电话。
  “弗兰克,”她说,“就只你一个人在吗?要是有人在你身边,你就说拨错了号码,把电话搁上。”
  “就我一个人在。”
  “你没看到今天天气有多好?中饭时候我出去散了一会儿步,就象春天已经来了的感觉。”
  “还只二月份呐。别把大衣脱得太早了。”
  “过了华盛顿的生日,冬天就泄气了。你闻到空气有多好呀?”
  “眼前闻不到。”
  “出来到太阳下走走吧,”她说,“又暖和又舒服。”
  “你为什么打电话给我?”他问。
  “我一定得有理由才好打吗?”她温柔地说。
  “你从来不打。”
  “我打这个电话是为了告诉你,我真巴望今晚上要会面的是你,而不是纳特。”
  “要是你不想跟他出去,你大可以不去。”
  “我还是去的好——为了我妈。”
  “那就改个时间也行。”
  她想了一分钟,然后说,她还是熬一熬过去算啦。
  “那就照你的意思办吧。”
  “弗兰克,你看我们能不能在我见了纳特以后再碰头——也许十一点半,最迟十二点?你愿不愿到那时候跟我碰头?”
  “当然愿意。可是有什么事?”
  “我们见面的时候再告诉你,”她说,轻轻地笑起来。“我们在公园大道碰头,还是在老地方——丁香树前面?”
  “随你说好了。公园也行。”
  “打我妈钉了我们以后,我真的讨厌再到那儿去了。”
  “别为这事烦恼,心肝。”他说,“你有什么好事情要告诉我吗?"
  “非常好的事情,”海伦说。
  他以为自己知道是什么事。他想,他可以把她象新娘一样抱到自己房里去,过后再抱她下楼,然后她可以一个人回上来,这样就不必担心她母亲会猜出她到过什么地方。
  正在这时候莫里斯走了进来,他就把电话挂断了。
  掌柜查看一下现金出纳机上的数字,那上面叫人满意的总数使他叹了口气。到星期六,他们一定会挣到二百四五十,可是一旦那两个挪威人开张以后,就不会那么多了。
  弗兰克看到莫里斯在黄黄的火柴光下张望出纳机,才想起自己身上只剩下大约七毛钱。他想,要是在他把六块钱放回抽屉去之前,海伦打电话来就好了。如果今晚上下雨,他们从公园回家就得雇辆出租汽车,再不然他们俩上他屋里去,事后她会觉得肚子饿,那就得吃个馅饼什么的。不管怎么说,他需要的时候可以向她借一块钱。他也想到找路易斯·卡普借一点,可是不喜欢这样做。
  莫里斯出去买了一份《前进报》回来,摊在面前的桌子上,却没在看。他在想自己为了前途多么心烦意乱。还在楼上的时候,他躺在床上盘算过,有什么办法好节省一点开支。他想到每个星期付给弗兰克的十五块钱,就为这笔不小的数目而发愁。他也想到伙计吻海伦这桩事,也想到艾达的提醒。这一切都使他心神不定。他认真考虑要把弗兰克打发走,但又决定不下来。他想,要是早让他走了,该有多好。
  弗兰克断定自己决不会喜欢向海伦借钱——向你喜欢的姑娘借钱,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他想,还是从他才放进抽屉里去的那笔钱中取出一块来好些。他真巴望刚才只放五块,给自己留一张一块钱的钞票。
  莫里斯偷偷地朝坐在长沙发上的弗兰克瞧了一眼。他想起上次坐在理发椅里望着那些顾客拿着大包走出杂货铺去的情形,就觉得不安。他心里想,究竟伙计偷了我的钱没有?这个问题他问过自己不知多少次了,却从没作出过确实的回答,搞得他满腹疑惧。
  他从墙洞里看到一个女人走进店来。弗兰克从长沙发上站起来。“这个顾客让我来接待吧,莫里斯。”
  莫里斯朝着报纸说:“也好,反正我地窖里还有点东西要去收拾。”
  “那儿你还有什么东西?”
  “多少有一点。”
  弗兰克走到柜台后面,莫里斯到地窖里去,但并没留在那儿。他偷偷地溜上来,躲在过道门背后,从木缝里张着。他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个女人,还听到她在要货。他把她要的各式商品的价钱加起来。
  贷款共计一块八毛一。当弗兰克在出纳机上记下这笔钱的时候,掌柜屏住气,经过了难受的一秒钟,才迈进店堂里去。
  顾客抱着她那一大包杂货,正打前门走出去。弗兰克的一只手插在围裙下面的裤子口袋里,带着惊慌的神情,盯着掌柜看。出纳机上按的数目是八毛一分。
  莫里斯在心里哼了一声。
  弗兰克尽管羞愧得紧张起来,却装得没出什么事。这可触怒了莫里斯。“这笔账超过一块,你怎么只记了不满一块?”
  伙计痛苦地挣扎了好久,只听得自己在说,“是我算错了,莫里斯。”
  “不对,”掌柜大发雷霆。“我在过道门背后听到你卖给她多少东西的。别以为我不知道,这种事情你过去干过多少次了。”
  弗兰克无话可说。
  “把那块钱拿出来,”莫里斯吩咐说,伸出发抖的手。
  伙计感到极度痛苦,却还想抵赖。“你搞错了。出纳机还欠着我一块钱。五分镍币不够零找,所以我拿自己的一块钱,向萨姆·帕尔换了二十个。后来,我本该按‘无销售’而无意中按了一元。所以我就取回了我的一块钱。没干什么不规矩的事,我跟你说。”
  “这是撒谎,”莫里斯叫嚷。“我在里面留了一卷镍币备用的。”他大步走到柜台后面,按了一下“无销售”,把那卷镍币拿出来,举得高高的。“说老实话。”
  弗兰克想,这事不该发生在我身上,我现在早已不是从前的我了。
  “我手头缺钱用,莫里斯,”他承认,“这是真情。我想反疋我明天拿了工资以后可以还给你的。”他打裤袋里取出那张团皱了的一元票,莫里斯一把从他手里抢过来。
  “你为什么不问我借一块而要偷呢?”
  伙计这才发现,自己怎么从没想到问他借。理由很简单——他从来用不着借,他一直是偷的。
  “我没想到。我做错了。”
  “错了,错个没完,”掌柜怒冲冲地说。
  “我这一辈子尽做错,”弗兰克叹息。
  “从我第一天看到你起,你就偷我的东西。”
  “这事我承认,”弗兰克说,“可是看在上帝份上,莫里斯,我起誓,我是一直在还欠你的债。甚至今天我还放进了六块钱去。正因为这样,所以从你上楼去睡午觉到现在,就已经收进这么多钱。你可以去问太太,你在楼上的时候,我们挣得到的还不到两块。其余都是我放进去的。”
  他想到脱下鞋来,让莫里斯看看,他拿的钱记得多么仔细,可是他不愿这样做,生怕数目太大,会使掌柜更加愤怒。
  “你放进去的钱,”奠里斯嚷道,“还不就是我的。我可不要留个贼在这儿。”他从出纳机里数出十五块钱来。“这是你本星期的工资——也是最后一次。请你现在就离开铺子。”
  他的火气过了。他伤心地说,担心着明天。
  “给我一次最后机会吧,”弗兰克央告,“莫里斯,求求你。”他脸容憔悴,目光显得失魂落魄似的,胡子也象夜色那样黑沉沉的。
  莫里斯虽然对他有点心软,却想到了海伦。
  “不行。”
  弗兰克两眼紧盯着这个头发灰白、意气消沉的犹太人,看到他尽管眼泪汪汪,但决不会让步,就把围裙往衣钩上一挂,离开了。
  午夜过后半小时,海伦急匆匆赶进灯光照耀下的公园,清新美丽的夜色使她满腔哀怨,惘然若失。那天上午,她在旧上衣下面穿了身新衣,踏上街头,芳香的白天感动得她掉了泪,当时她觉得自己真的爱上了弗兰克。尽管前途未卜,她那时候只是感到舒畅和充实,不去为前途操心。几小时以后,她跟纳特·帕尔在一起了。他们在路边一家小酒店前停车,进了点饮料,然后在他坚持下驱车去长岛,一路上她老惦念着弗兰克,急于想到他身边去。
  纳特不愧为纳特。今晚上他使出浑身解数,显得自己可爱。他谈话的时候,显得可爱,受了委屈,也显得可爱。她已经有几个月不跟他来往了,他压根儿没变,他们在昏暗的岸边停下车来,那儿星空下的海湾尽收眼底,他才讲了几句可爱的开场白,就伸出胳臂搂她。“海伦,咱俩享受过的乐趣怎么忘得掉呀?”
  她被惹怒了,一把推开他。“事情早过去了。我已经忘掉。如果你称得上一个有教养的人,纳特,你也该把它忘了。难道同床一两次,就把我的前途抵押掉了?”
  “海伦,别象个陌生人那样讲话。看在老天份上。通人情些。”
  “我很通人情,请你别忘了。”
  “我们曾经是好朋友。我求的只是恢复友谊。”
  “你为什么不承认,你所谓的友谊实际上指的完全是另一回事?”
  “海伦……”
  “不行。”
  他坐回到方向盘边。“天啊,你变成一个多疑的人了。”
  她说,“情况不同了——你要明白。”
  “情况为了谁才不同的?”他郁郁不乐地问道,“为了那个意大利人吗?我听说你在跟他来往。”
  她的回答是冷冰冰的沉默。
  在回家的路上,他竭力想收回他讲过的话,可是海伦只对他匆匆说了声再见。她离开他,感到宽慰,同时强烈地感觉到浪费了一整个黄昏。
  她担心弗兰克等得太久,匆匆忙忙穿过灯光下的广场,沿一条靠着高高的丁香树丛的石子小道,赶向他们的约会地点。她走近他们那条长椅时,虽然早就心烦意乱地预感到他不在,却仍然不相信,接着她发现那里人虽有几个,就是没有他,就失望得伤心起来。
  可能他来过,已经走了?看来不大可能,过去不管她来得多晚,他总是等着。既然告诉过他,她有要紧的话想讲——开诚布公地说,她现在知道自己爱他——他肯定很想听听是什么。她坐下来,担心他出了事。
  平时他们来到这儿,总是没有人的;可是二月下旬快转暖的夜晚却把人们引了出来。在海伦斜对面的一条长凳上,一对年轻的情侣在蓓蕾初放的树枝下,搂成一团长吻着。她左边的长椅空着,可是再过去那一条上,有一个男人在一盏光线暗淡的灯下睡觉。一只猫闻闻他的影子,走开了。那人咕噜一声醒了过来,斜着眼瞟了海伦一下,打个哈欠又睡着了。这对情侣终于分开了,默不作声地离去。那个小伙子傻里傻气地跟在那个快乐的姑娘后面。海伦十分羡慕她——带着这种感觉来结束这一天,可真不好受。
  一个胖墩墩、邋遢而散发着威士忌酒味的男人,摇摇晃晃地站在她面前。海伦欠起身来,吓坏了。
  他刷地脱下帽子,用沙哑的嗓子说,“不用怕我,海伦。我这个人是好人——警察的儿子,你还记得我吧,跟你同过学,我叫沃德·米诺格?有一次,在你们女生的院子里,我老头子还狠狠揍过我一顿。”
  虽然多年没见过沃德,她一下子就认出了他,同时想起他钉一个女孩子进厕所这桩事。海伦本能地抬起手臂来保护自己。她控制着自己,没叫出声来,否则他会一把抓住她的。她想,真蠢,等出这么桩事来了。
  “我记得你,沃德。”
  “我可以坐下来吗?”
  她迟疑了一下。“好吧。”
  海伦尽可能往边上挪,离他远远的。他显得昏头昏脑。他要是动一动,她拔腿就跑,大叫。
  “你在黑暗里怎么认出我来的?”她问,装成不经意的神气,一面偷偷地张着周围,怎样逃最好。只要能逃过那些树,再顺着树丛中的小道奔二十英尺,她就能逃到那片开阔的地方。一到广场上,那儿就有人,她可以呼救。
  但愿上帝保佑我,她想。
  “最近我看到过你两次,”沃德答道,用手慢慢揉着胸口。
  “在哪里?”
  “就在近处。一次我看到你从你老头子的杂货铺里出来,我猜准是你。你的模样没变,”他咧开了嘴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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