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伙计-(美)马拉默德

_6 伯纳德·马拉默德(美)
  “我那么卖命干为了什么?我的青春在哪儿?到哪儿去了?”
  岁月消逝,他既没发财,也没有人同情。他能怪谁呢?命运不作弄他的时候,他却作弄了自己。关键在于作出正确的抉择,而他却作了错误的抉择;即使选对了,到头来还是错。要弄清原因,你必须受过教育,而他没有受过。他只知道要生活得比较好,但是这么多年来,他还没学会怎样才能得到较好的生活。交运是一种天赋。卡普有这种天赋,他有几个老朋友也有,如今他们是家境富裕,儿孙绕膝,而他那个相貌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可怜的女儿,看来会成为一个老处女,即使她自己并不积极争取。生活困顿,世风日下。美国变得太复杂了。一个人的问题算不了什么,到处是店铺、不景气、烦恼,实在太多了。他投奔到美国来得到了什么?
  地下铁道里十分拥挤,他只好站着。后来,一个孕妇要下车,招呼他去坐下,他觉得不好意思;但是没人过去,他就坐了下来。没过多久,他觉得自在了些。只要他永远到不了目的地,他愿意就这样一直坐下去。可是他到站了,悄悄叹了口气在默特尔大街下车。
  莫里斯来到索别洛夫的无人售货超级市场。尽管以前听艾尔·马库斯讲起过这个铺子有所扩充,但他看到市场的规模,还是吃了一惊。查利买下了隔壁那幢房子,把两所房子之间的墙壁打通,又把店堂朝后院里扩展了四分之三,这就使原来的空间增加了三倍。结果就扩充成一家巨型市场,有许多铺面和架上堆满食品杂货的部门。莫里斯胆战心惊地从橱窗外望进去,发觉这家超级市场熙熙攘攘,看上去象一家百货公司。他感到心痛,想当初他要是留神照料好自己的产业,现在这家市场可能有一部分是他的了。查利·索别洛夫的不义之财,他并不羡慕。但是一想起他要是有一点钱,就能替海伦做多少事,他更懊悔自己穷得什么也没有。
  他张见查利站在水果柜边,这个犹太大店主看着这番繁忙景象,踌躇满志。他戴了一顶德国式灰呢帽,穿一套藏青哗叽服装,上衣敞着没扣,裹着大肚子的绸衬衫上,系一条围裙。他穿着这身打扮来回巡视。莫里斯打橱窗玻璃上看见自己的身影在开门,走了好长一段才到查利站的地方。
  他想讲话,可是无法开口,冷场了很久,直到店东说他忙着有事,才开了口。
  “你有工作给我做吗,查利?”莫里斯喃喃地问,“出纳员什么的?我的买卖糟透了,打算拍卖。”
  查利仍然不能正眼看他,笑了笑。“我已经雇定五个出纳员了,不过也许还能让你干几个钟头。先去楼下把大衣挂在衣帽柜里,我再告诉你干什么。”
  莫里斯眼看着自己穿上白色工作服,胸口上红线绣着“索别洛夫市场”几个字。他每天要在付款柜边站上几个小时,包扎、结算,然后把收进的现金在索别洛夫的那些大型镀铬现金出纳机上记账。下班前,店主会过来清点的。
  “你差了一块钱,莫里斯,”查利轻轻地笑了一声说,“马马虎虎算了。”
  “不行,”掌柜只听得自己在说,“既然差一块,我就赔你一块。”
  他从裤子袋里掏出几枚两角五分的硬币,数了四个,往他那位老合伙人的掌心里一搁,然后他说不干了,挂好他穿过的那件浆挺的工作服,穿上自己的外套,威严地走向大门,同玻璃窗上映出来的自己的身影合在一起,一下子就走了出去。
  莫里斯紧挨着一小队默不作声的人群沿着第六街走去,在一家家职业介绍所门口停下来,无动于衷地看看黑板上粉笔写的招聘工种。需要下列人员:厨子啦、面包师傅啦、侍者啦、脚夫啦、打杂的啦。不时有人悄悄地离开人群走进介绍所去。莫里斯随着人流信步走到四十四街口,发现介绍所门口写着,一家自助餐厅要找一个站蒸汽保温柜台的。他登上狭窄的楼梯,走了一段,进入一间烟味熏人的房间。掌柜局促不安地站在那儿,直到坐在翻盖写字台旁宽脸盘的介绍所老板恰巧抬起头来。
  “你要找活干吗,先生?”
  “餐厅里站柜台的,”莫里斯说。
  “有经验吗?”
  “三十年经验。”
  老板笑了。“你倒是老手。不过他们只要孩子,一星期给二十块钱。”
  “有没有活儿给我这样经验的人干?”
  “你会不会切做三明治那种肉片,要切得又匀又薄的。”
  “最在行了。”
  “那你下星期再来一趟,也许我能替你找到差使。”
  掌柜继续随着人群朝前走去。到了四十七街,他看到一家犹太人的饭馆招聘侍者,他提出申请,介绍所说,他们早找到人了,不过忘了把黑板上的字擦掉。
  “那么还有什么我可以做的事吗?”莫里斯问经理人。
  “你是千什么的?”
  “我早先开店的,卖杂货和熟食。”
  “那你干吗要找侍者的事干?”
  “我找不到站柜台的工作。”
  “多大年纪了?”
  “五十五。”
  “但愿我能活着看你再过上五十五年,”经理人说。莫里斯转身要走时,经理人递过一支烟来给他,他说因为咳嗽,戒烟了。
  到了五十街,他爬上黑洞洞的楼梯,在一间长方形房间尽头的一张板凳上坐了下来。
  介绍所的老板,肩宽臀肥,粗短的手指夹着一支熄灭了的雪茄,一只胖脚搁在椅子上,正在跟两个戴着灰色帽子的菲律宾人谈话。
  他一看到坐在板凳上的莫里斯,就嚷道。“你要干吗,老头儿?”
  “没什么。我累了,坐一会儿。”
  “回家去吧,”老板说。
  他下了楼;后来在一家自助餐厅的一张堆满盘子的桌子上,喝了杯咖啡。
  这就是美国!
  莫里斯搭公共汽车到东十三街去,小贩布赖特巴特就住在那条街上。掌柜希望他没外出,结果只有他儿子海米在家。这孩子坐在厨房里,一面吃着牛奶麦片,一面在看连环画报。
  “你爸爸什么时候回家来?”莫里斯问道。
  “七点光景,说不定要到八点,”海米一边嚼,一边含含糊糊地说。
  莫里斯坐下来休息。海米边吃边看连环画报,一双大眼滴溜溜直转。
  “你几岁了?”
  “十四岁。”
  掌柜站起身来,在口袋里摸到两个两角五分的硬币,拿出来放在桌上。“乖一点儿,你爸爸喜欢你噢。”
  他在合众广场搭地下火车,一直搭到布朗克斯才下车,直奔艾尔·马库斯住的公寓。他深信艾尔一定会帮他找个事情。他想,哪怕是最不足道的事,譬如说巡夜,只要有事做,他都会满足的。
  他按了电铃,应声开门出来的是一个穿着讲究、眼神忧郁的妇女。
  “对不起,”莫里斯说,“我叫博伯,是艾尔·马库斯的老主顾。我是来找他的。”
  “我是马科利斯太太,艾尔的小姨子。”
  “要是他不在家,我可以等他。”
  “那你要等很久了,”她说,“昨天他们送他进了医院。”
  他明知是怎么回事,却禁不住要问。
  “死了的人还能活下去吗?”
  在寒风飕飕的暮色中,他回到家里,艾达看了他一眼就哭了起来。
  “我不是早跟你说了。”
  那天晚上,艾达上楼去洗她的痛脚,莫里斯独自留在店堂里,突然想吃浓浓的甜奶油,想得无法抑制。他想起小时候把面包泡在肥腻腻的牛奶里吃的那种可口味儿。他在冰箱里找到一瓶半品脱的掼奶油,横了心拿出来,又拿了一块不新鲜的白面包,走到后间里。他倒了一点掼奶油在碟子里,再把面包泡下去,于是就狼吞虎咽地大嚼起蘸满奶油的面包来。
  店堂里传来响声,把他吓了一跳。他把奶油和面包藏进煤气灶肚。
  柜台边站着一个瘦骨嶙峋的人,头戴破帽,身穿一套拖到脚踝的黑色长外衣。这人长着一个长鼻子,脖子好细,尖下巴上留一撮红胡子。
  “祝你安息日好,”骨瘦如柴的人说。
  “祝你安息日好,”莫里斯答道,虽然还要过一天才到安息日哩。
  “这儿有股味道,”瘦骨嶙峋的陌生人说,小眼睛露出一副精明相,“就象掘开了的坟墓。”
  “买卖很糟糕。”
  那人舐了舐嘴唇,低声说,“你保过险吗?火险?”
  莫里斯害怕起来。“你是干哪一行的?”
  “多少?”
  “什么东西多少?”
  “聪明人听话,听一句懂两句。问你保了多少险?”
  “铺子保了两千块。”
  “嘿!”
  “房子保了五千块。”
  “真可惜,该保它一万。”
  “谁需要为这样的房子保一万块?”
  “这可难说。”
  “你来干什么?”莫里斯问道,有点恼火。
  这家伙搓搓一双长满红毛的瘦手。“找饭吃的还能要什么?”
  “你是干哪一行的?”
  那人狡猾地耸耸肩:“我干的营生就是放火,”他把说话的声音压低得几乎听不出来。
  莫里斯吓得往后缩。
  那人眼朝下望,等了一会儿,喃喃说,“咱们都是穷人。”
  “那你找我干什么?”
  “咱们都是穷人,”他抱歉地说。“上帝爱穷人,却帮阔佬的忙。保险公司都很有钱。他们拿走你的钱,给了你什么?什么也没给。你不必替保险公司难过。”
  他提出由他来放火。他会干得又快又安全,又经济——包管领到保险赔偿金。
  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来一片赛璐珞。“你知道这是什么?”
  莫里斯瞪眼望着它,觉得还是不说话的好。
  “赛璐珞,”他咬着牙说。然后擦了一大根黄火柴,把它点着。赛璐珞顿时就烧了起来。他起先还捏着它,随即松手让它掉落在柜台上,一下子就烧光了。为了证明不留痕迹,他吹了吹,什么也没吹到。只留下一股臭味在空中飘荡着。
  “就象玩魔术,”他宣布,声音嘶哑。“不留一点儿灰。所以我们用赛璐珞而不用纸,也不用破布。你在板缝里塞进一块,火马上就着了。事后消防队长或保险公司的调查员到来,能找到什么?——什么也找不到。找不出什么来,他们就得付现钞——铺子两千块,房子五千块。”他脸上浮起微笑。
  莫里斯浑身一阵哆嗦。“你要我把房子和店铺统统烧光,好去领赔偿?”
  “我要,”他阴险地说,“你要不要呢?”
  掌柜没作声。
  “带你一家人出去,”他劝他说,“搭车到游乐场去玩玩。等你们回来,事情已经办利落了。代价——五百。”他轻轻掸了掸手指上的灰。
  “楼上还住着两个人哩,”掌柜咕哝道。
  “他们什么时候外出?”
  “有时候去看电影,星期五晚上,”他垂头丧气地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竟向一个毫不相识的人泄露秘密。
  “那就定星期五晚上吧。好在我也不是犹太教徒。”
  “可是谁付得起五百元?”
  他把脸一沉,叹了口大气。“先给二百元。我准把事办好。你可以捞到六、七千块,那三百块以后再给我。”
  但是莫里斯已经拿定主意。“办不到。”
  “价钱不中意?”
  “我不中意的是放火这件事。我才不干骗人的事呢。”
  那家伙又争了半个小时,最后无可奈何地走了。
  第二天晚上,一辆汽车在门前停了下来,掌柜看着尼克和泰锡一身赴宴会的打扮,上了汽车开走。二十分钟后,艾达和海伦下楼来,一同出去看电影。海伦要她母亲陪她出去,艾达看到女儿心神不宁的样子,就答应了。这时候莫里斯想起屋里走得空空的,顿时激动起来。
  过了十分钟,他上楼走进小房间,在一只散发樟脑味的大箱子里找他用过的一条赛璐珞硬领衬。艾达样样东西都舍不得丢掉,可是他不知道她搁在哪里。他在海伦的五斗橱抽屉里翻寻,找到满满一信封照相底片,把其中一些她学生时代拍的撂在一边,拣出几张穿游泳衣的男孩的底片——照上的男孩子,他一个也不认得。他匆匆下楼,找到火柴,走进地窖。他先以为废物箱是点火的好地方,后来决定改在通风井上点。火焰会一下子窜上去,从开着的盥洗室窗户穿进店堂。他浑身起着鸡皮疙瘩。他认为他可以点旺火以后再到过道里等着。火焰一窜上来,他就可以冲到街上去报警。事后他可以说,他躺在长沙发上睡着了,烟把他熏醒的。等救火车赶到,房子可能已经烧得残破不堪,剩下的事只好由橡皮水管和斧头来收拾了。
  莫里斯把赛璐珞底片塞进送菜升降机的板缝中,他擦火柴点底片的时候,手直发抖,嘴里喃喃自语着。火焰立即窜了起来,发出惊人的恶臭,一下子沿着升降机的井壁窜了上去。莫里斯出神望着,然后发出一声惊叫。他发疯般地扑打那着火的底片,把它们打落在地窖的地板上。当他找东西来扑灭升降机里的火焰时,他发现身上的围裙下摆着火了,他用双手扑火,于是他的羊毛衫袖子也烧着了。他呜咽着祈求上帝发发慈悲,突然被人从背后粗暴地一把抓住,推倒在地上。
  弗兰克·阿尔派恩用自己的大衣把掌柜衣服上的火压熄。他脱下一只鞋,噼噼啪啪扑灭了升降机里的火。
  莫里斯痛苦地哼着。
  “看在上帝份上,让我回这儿来吧!”
  但是掌柜吩咐他离开。
  星期六深夜,凌晨一点光景,卡普的铺子开始着火了。
  那天黄昏后不久,沃德·米诺格来敲过弗兰克的房门,从泰锡那儿打听到伙计早搬走了。
  “搬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你去问博伯先生吧,”泰锡说,心里急于打发他走。
  沃德走到楼下,从橱窗外张见莫里斯就马上缩了回去。尽管近来酒精害得他反胃,他这时酒瘾大发,馋得要死。他想,要能痛痛快快喝两大口,他的恶心会过去而舒服一些。可是他口袋里的全部财产才一毛钱。他就走进卡普的酒店向路易斯情商赊给他五分之一加仑的蹩脚酒喝喝。
  “我连五分之一加仑的阴沟水也不会赊给你的,”路易斯说。
  沃德从柜台上抓起一瓶酒来,朝路易斯头上扔去。路易斯躲过了,可是瓶子砸碎了架子上另外几个瓶子。路易斯大喊救命,冲到街上,沃德抢了一瓶威士忌,奔出店堂,沿马路逃去。他逃过肉店的时候,他腋下的酒瓶一滑,掉在人行道上,打得粉碎。沃德回头看看,懊丧万分,继续往前飞奔。
  等警察赶到,沃德已经逃得无影无踪。那天晚饭后,刑警米诺格在冷飕飕的街头走着,看到他儿子在厄尔的酒吧间里站着喝啤酒,就打边门走进去。沃德从镜子里看到他,一个箭步从前门逃走了。他怕得要死,顾不得气喘吁吁,朝着煤栈奔去。一听到父亲在后面追赶,他就跳过拦在装煤台前的生锈的铁链,跳到石子路上,朝着煤栈后面飞奔。他钻进停在车棚里的一辆卡车底下。
  刑警一面痛骂儿子,_面在黑暗里找了刻把钟,然后,掏出手枪,朝车棚里开了一枪。沃德以为他要被杀死了,就从卡车底下爬出来,奔过去扑在他父亲怀里。
  他哀求刑警不要揍他,大声诉说自己害着糖尿病,而且肯定会得坏疽病。他父亲毫不留情,用警棍揍他,直打得他倒在地上。
  刑警弯着身子对儿子嚷着说:“我吩咐过你别走近这一带来。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要是让我再看到你,我就宰了你。”他掸掸上衣,离开煤栈。
  沃德躺在石子路上,鼻子淌了不少血,但是不久就止住了。他从地上起来,只觉得天旋地转,就哭起来。他一瘸一拐地走进车棚,爬进一辆运煤卡车的驾驶室里,打算睡一觉。他点了一支香烟,突然一阵恶心,就把烟蒂扔到车外,等待恢复正常。恶心的感觉一过,他又发酒瘾了。只要能翻过煤栈的栅栏,再爬过几道比较低的栅栏,就能到卡普家的后院。他曾经察看过那个地方,知道酒店后面还有一扇装铁栅的窗子,生锈的铁条年久而松动了。他觉得只要自己体力一恢复,准能把铁条扳开。
  他挣扎着翻过煤栈的栅栏,接着更缓慢地翻过另外几道,最后终于到了卡普那个长满野草的后院。已经是午夜以后,酒店早关门了,整幢房子没有一盏灯光。博伯的杂货店里漆黑一片,楼上还有一扇窗子亮着,他非小心不可,否则那犹太人可能听见他的声音。
  他试了两次,中间相隔十分钟,想把铁条扳弯,但是没成功。第三次,他使足劲,连身子也摇晃了,才慢慢地把靠里面的两条扳开,窗子没上锁。沃德把手指尖伸到窗子下面,小心翼翼地把它朝上抬,不让它吱吱作响。打开以后,他身子从扳弯了的铁条中间挤进去,一扭一扭地钻进了店堂后间。一到里面,他暗自发笑,知道卡普很小气,不会装防盗警铃,就大模大样地走来走去。他从货架上捡了三瓶不同牌号的威士忌,打开尝尝就吐掉。他硬逼自己把一瓶杜松子酒一气喝掉三分之一。过了两分钟,他把皮肉的伤痛和长期以来为自己感到的悲哀忘得一干二净,他想到明天早晨路易斯发觉地上到处是空酒瓶时那副滑稽的脸相,不禁暗暗笑起来。一想起那架现金出纳机,沃德就摇摇晃晃地走到外间,打开机子,里面空无所有。他一怒之下,抓起威士忌酒瓶往上面砸去,一阵恶心憋得他气也透不过来。他哇地一声,呕吐在卡普的柜台上。觉得舒服一点以后,他开始凑着路灯光,把一瓶瓶威士忌在出纳机上砸。
  迈克·帕帕佐波卢斯的卧室就在酒店的店堂上面,他被响声吵醒过来。听了五分钟光景,他估摸出了事,就起床穿好衣服。沃德这时候已经把整整一货架瓶酒全砸了。他烟瘾发作,擦了两分钟才把火柴擦亮,点着了烟头。他愉快地品着烟味,火柴光一时照亮了他的脸,接着他随手摇了摇火柴,从肩上往身后一扔。火柴还没熄灭,掉进一汪酒里。火焰哧地朝上直窜,沃德身上着了火,成了一棵熊熊燃烧的火树。拚命扑打自己,号叫着,他奔向后间,想从窗里钻出去,不料卡住在铁条中间,最后筋疲力尽而死去。
  迈克闻到烟味,冲下楼来,一看到店堂里的火光,就奔到街角的药房里去拉警报。回来时,酒店橱窗上的大玻璃炸裂了,烈焰象开了锅似翻腾着。迈克帮他母亲和楼上的房客逃出这幢房子,然后奔到博伯的过道里去大叫隔壁的房子起火了。他们全都起来了——橱窗玻璃爆裂的时候,海伦在看书。她奔上楼去叫尼克和泰锡。他们离开房子,穿着羊毛衫和大衣,站在街对面,和几个过路人挤作一团,望着烈火把卡普那家兴隆的铺子毁个精光,接着吞噬掉整幢房子。任凭消防队员把粗大的水柱冲进火焰,烈火靠燃烧着的酒助长,烧到房顶上。等到最后火扑灭,卡普的全部财产只剩下个滴着水珠的空屋架,内部装置都烧坏了。
  消防队开始用抓钩把烧焦的装置往外拉,堆在人行道上。人人默不作声。艾达轻轻地呜咽起来,闭上眼想起她在地窖里找到的莫里斯那件烧焦的羊毛衫和她看到的他那烧掉汗毛的手。萨姆·帕尔喃喃自语,没戴上双光眼镜而茫然不知所措。纳特没戴帽子,睡衣外面披了件大衣,慢慢朝海伦身边靠,最后站在她身旁,莫里斯强自克制着痛苦的感情。
  一辆汽车开来,在药店门外停下,卡普和路易斯走下车来,穿过满街的橡皮水管,朝自己的店铺走去。卡普看了一眼他原有的产业,虽然大部分保过险,心里着实难受,踉踉跄跄朝前走了几步,就昏倒在地上。路易斯大声叫嚷,想唤醒他。两个消防队员把昏迷的酒店老板抬到他的汽车上,路易斯发疯般开车送他回家。
  此后,莫里斯再也睡不着了。只穿着长内衣,站在卧室窗前,望着人行道上成堆烧坏了的装置,掌柜用冰凉的手抓住胸口,心中翻腾着痛苦。他痛恨自己,是他希望卡普遭灾——果然遭灾。他痛苦极了。
  三月的最后一天,星期日上午八时,天色阴沉,空中飘着雪花。心灰意懒的掌柜思忖着,寒冬怎么还朝我迎面扑来。他凝视着片片潮湿的雪花落到地上就融化了。天气暖和得不该下雪了,他想,明天就要进入四月。谁说得定?他从沉思中醒来,觉得身上仿佛带着一个伤口,胁下有一道裂口,又觉得地上有一个窟窿——他要是走到酒店旧址那儿,准会掉到窟窿里去。但是,大地把他托了起来。于是这种古怪的感觉渐渐消失,因为他想到为卡普的损失难受是毫无意义的。酒店老板的银行存折不会让他吃大苦的。受苦是穷人的份。对卡普的房客和年纪轻轻就死去的沃德·米诺格来说,或许还可以把刑警也算上,这场火警是灾祸。可是对朱利叶斯·卡普来说,根本不是。莫里斯倒可以利用一下火灾,却让卡普白白得到了。样样东西都落到这个有钱人手里。
  正当掌柜这样想着的时候,酒店老板在雪花纷飞中出现了。他走进杂货铺,看上去象是一夜未睡。他戴一顶窄边礼帽,帽绶上傻里傻气地插了一小根羽毛,身上穿一件双排扣的大衣。尽管穿着入时,眼底下带着黑圈,忧郁的眼神,脸色惨白,嘴唇发紫,昨夜在人行道上磕破的额角贴着一张橡皮胶——一副不幸的样子,买卖完蛋了,对他再没比这更糟的事了。他一想到他可能赚到的钱一天天飞走,就受不了,人也变得一副病恹恹的狼狈相。掌柜感到羞愧,邀请他到后间喝茶。艾达也是一大早就起来了,这时她手忙脚乱地围着他打转。
  卡普喝了一两口热茶,放下茶杯以后再也没有力气把它从碟子上拿起来。经过一阵令人不安的沉默,他说,“莫里斯,我想买你的房子。还有铺子。”他颤抖着深深吸一口气。
  艾达抑制不住叫了起来。莫里斯愣住了。
  “买去干什么?买卖坏得可怕。”
  “并不那么可怕,”艾达叫道。
  “我没有意思做杂货买卖,”卡普忧郁地答道,“我只要这个地点,就在隔壁。”他说,但是讲不下去了。
  他们俩懂得。
  他对他们解释说,他的房子和店铺得花好几个月工夫才能重造起来。要是盘进莫里斯的铺子,只消两星期就可以重新装修好,粉刷一新,进足货。这样,他的营业损失就能减到最低限度。
  莫里斯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既兴奋又害怕,担心有人会对他说他是在做梦,又怕卡普这条快要到手的大鱼会变成一只肥鸟飞走,边飞边叫“别信以为真”。但愿卡普不要真的改变主意,那太叫人伤心了。
  就因为这样,莫里斯压制着急切的心情,咬紧牙关,什么话也不说。可是,卡普提出要他开个价钱。他心中早就盘算好了,说道,“房子九千块——先给三千定洋,铺子二千五现金。”尽管买卖不好,这家杂货铺到底还是在营业着,光是那只冰箱就花去他九百块。他心慌意乱地核计着,手头有了五千五百元这样一笔可观的现款,就够他了清债务,再找一行新买卖。看到艾达满脸惊愕的神情,他对自己的大胆也不免感到意外。他想卡普准会当面嘲笑他,还会讨价还价——不管多少,他都准备成交。哪知酒店老板竟然没精打采地点点头说,“你的铺子,我给两千五,拍卖存货和装置的钱也在内。”
  “那由你去办,”莫里斯答道。
  卡普没有心思再谈下去。“我的律师会来签订合同的。”
  卡普走出杂货铺,在雪花纷飞中消失。艾达高兴得哭起来,莫里斯却还在发愣,心想自己转运了。卡普的运道也转了,因为就某种意义来说,卡普受的损失成了他的收益,竟象是补偿这家伙过去带给他的苦难。昨天他还想不到这笔陈账今天会这样结清的。
  这场春雪深深地打动了莫里斯的心。他望着雪飘下来。他在雪景中看到自己童年时代的种种景象,回想起许多自以为早就忘却了的事情。整整一上午,他望着飘来飘去的雪花。他想起小时候在雪地里奔跑,看到积雪的树上一群乌鸦飞腾而起就高兴得欢叫。想着想着,他感到一阵无法抗拒的渴念,要到屋外去。
  “我想出去铲雪,”午饭时他对艾达说。
  “还是去睡觉吧。”
  “雪给顾客带来不便。”
  “什么顾客——谁需要他们?”
  “这么厚的雪,人家怎么走呀?”他想说服她。
  “等着吧,明天就会化掉的。”
  “今天是礼拜天,人家要上教堂去。这样可不大好。”
  “你再想得肺炎吗?”她的语气很尖刻。
  “已经是春天了,”他咕哝道。
  “还是冬天呐。”
  “我会戴上帽子,穿上大衣。”
  “你没有橡皮套鞋,脚会湿的。”
  “只消五分钟就行。”
  “别去,”她斩钉截铁地说。
  等一下再说吧,他心里想。
  雪静静地下了一下午,到傍晚已经积了六英寸厚。雪停以后,起风了,刮得满街雪雾弥漫。他在店面窗口望着。
  一整天艾达守着他,直到很晚他始终没出去。关门以后,他面前摆了一张包装纸,坐着不停地在纸上开列长长的单子。后来艾达忍不住了。
  “这么晚你干吗还不睡?”
  “我在给拍卖的人结算存货。”
  “那是卡普的事情。”
  “我总得帮忙,他不懂行情。”
  谈到铺子出盘的事情,她心宽了些。“那就早点上楼吧。”她打了个哈欠。
  他一直等到他认为她已经睡着,才到地窖里去拿了把铲子。他戴上帽子和一副旧手套,跨出门,走到街上。出乎他的意料,风一下就象冰做的外套那样把他裹了起来。他的围裙飘动着,哗哗直响。三月底了,他原来预料,夜晚要暖和些。这种出乎意料的感觉逗留在他心头,但是他铲了几下以后,身上倒暖起来了。他一直背对着卡普那幢烧掉了的房子,尽管焦黑的废墟已经变成雪白,不那么难看了。
  他挖起一铲雪,往街上掷去,撒到半空就化成粉末,白茫茫一片,回旋着随风而去。
  他回想起初到美国那些困苦的严冬。过了大约十五年,日子才好过一点。可是后来又困苦不堪。这辈子始终生活艰难,感谢上帝帮忙,今后可要好过些了。
  他又朝街上掷出一铲雪。“过上好一点的生活了,”他咕哝着。
  尼克和泰锡从外面回来。
  “你至少得穿暖些,”泰锡劝道。
  “我快铲完了,”莫里斯咕噜一声。
  “要保重身体。”
  二楼窗口突然亮起来。艾达穿着法兰绒睡衣,披头散发,站在那儿。
  “你疯了?”她对掌柜大声嚷叫。
  “就快完了,”他答道。
  “连大衣也不穿——你真疯了?”
  “不过十分钟的事情。”
  尼克和泰锡走进房子。
  “马上上楼来,”艾达叫道。
  “就快完了,”莫里斯喊了一声。他忿然把最后一铲往阴沟里倒。人行道上还留着一点要铲掉,但是经她一嘀咕,他感觉累得再也干不动了。
  莫里斯拖着湿漉漉的铁铲走进店堂。暖气朝他迎面扑来。他觉得一阵眩晕,一时心慌起来,喝了一杯热乎乎的柠檬茶才觉好了些。
  他还在喝茶,天又下雪了。他看着成千上万的雪片扑打窗户,仿佛要穿过玻璃钻进厨房里来似的。他看雪花一会儿变成一幅活动的帘幕,一会儿变成亮晶晶的、互不相干的一片片。
  艾达砰砰地敲楼板,所以他终于关上门,上楼。
  她穿着浴衣和海伦坐在起居室里,眼睛里冒出愤怒的光芒。“下雪天还硬要到雪地里去,难道你还是个孩子?这么个大男人,算是怎么回事?”
  “我戴着帽子。你把我当什么,纸糊的?”
  “你才害过肺炎,”她嚷道。
  “妈妈,轻一点儿,”海伦说,“楼上他们会听见的。”
  “谁要你去铲雪?真是天晓得!”
  “在这臭烘烘的铺子里关了二十二年,我要吸一点新鲜空气。”
  “也不能挑这样的大冷天。”
  “明天是四月份了。”
  “不管怎么样,别跟命运找麻烦,爸爸,”海伦说。
  “四月份还能算什么冬天?”
  “快睡吧,”艾达迈着大步朝卧室走去。
  莫里斯和海伦一起在长沙发上坐着。自从听说那天早上卡普来谈过话,她就不再闷闷不乐了,又显得象个快乐的姑娘。他悲伤地想到她多么漂亮呀。他希望给她一点儿什么——只要是美好的东西,什么都行。
  “我快要把房屋和铺子卖掉了,你觉得怎样?”他问她。
  “你知道我会有什么感觉的。”
  “你就说给我听听也好。”
  “精神一轻松。”
  “我们可以照你喜欢的,搬到好一点的地区去住。我还会找到一个更赚钱的买卖。你的工资可以自己留着用。”
  她朝他微笑。
  “我还记得你是个娃儿时候的事情,”莫里斯说。
  她吻他的手。
  “我最最盼望你能幸福。”
  “我会的。”她的眼睛湿润了。“你真不知道我多么想把所有好的东西都给你,爹。”
  “你已经给了我。”
  “我要给你更好的。”
  “瞧,雪下得那副样子。”
  他们眺望窗外下着的雪。过后莫里斯道了声晚安。
  “好好睡它一觉,”海伦说。
  但他躺在床上翻来复去,闷闷不乐。有着那么多事要做,要改变,要适应。明天是卡普来付定钱的日子。星期二拍卖商就要来盘点货物和装置。星期三他们可以拍卖了。星期四他就不再有自己的铺子,几乎三十年来这还是第一次。时间可真够久的了。在一个地方待了那么多年,他一想到要另找地方安顿下来,真是不乐意。虽然他不喜欢这一带,却也不愿离开。换个陌生地方,他会觉得不舒服的。他想起得找定一家新铺子,估价,购买,就感到心烦。他宁可住在店楼上,而海伦希望租小公寓住,那就住公寓吧。等买定铺子以后,让她们去找住房。可是铺子他要亲自去找。他最怕又挑错地方,再过坐牢似的日子。一想到这种可能,他就忧虑重重。原先的店主为什么要卖掉?他是个老实人吗?会不会骨子里是个黑心的家伙?一旦自己买下这家铺子,买卖会越做越兴旺呢?还是越做越坏?市面会一直好下去吗?他能维持生活吗?他这些念头把他的精力都折腾完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可怜心脏在和无情的未来比赛,看谁跑得快。
  他睡得很熟,但不到两小时就醒了,浑身热汗淋漓,可是双脚冰冷。他知道,要是他一直想着这双脚,他会禁不住打起寒颤来。接着,他的右肩痛起来,他强使自己深深吸了口气,左胁也觉得疼痛。他知道自己病了,感到非常懊丧。周围一片漆黑,他躺着,竭力不去想铲雪这桩多蠢的事情。他准是着了凉,他却认为还不至于。关了二十二年,他觉得自己有权自由活动几分钟。这下他的计划只好暂时搁下来了,虽然艾达能办妥跟卡普的事和跟拍卖商接洽。他慢慢地自己也承认着凉了——说不定还是流行性感冒。他打算叫醒她来请医生,但是电话早拆了,能请谁呢?如果让海伦穿好衣服去借用萨姆·帕尔家的电话,她一按门铃,会把他们一家都吵醒,那多么窘啊I再说,医生被人从美梦中叫醒,他检查完了,也不过说一句,“先生,那么紧张干什么?你得了流行性感冒,卧床休息吧。”他何必把医生叫起床来听他叮嘱这么几句话,大可以等几个钟头,到明天早晨再说。莫里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梦中只觉发了高烧,浑身发抖。他醒过来,毛骨悚然。可能得了肺炎?过了一会,他越来越平静了。他病了,而害病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即使没去铲雪,他说不定一样会得病。最近几天他一直不太舒服——头痛,膝盖软。尽管他竭力想逆来顺受,他还是觉得生病非常痛苦。确实,他到街上铲过雪,可是四月天还非下雪不可吗?就算一定得下,那么他跨出房子到露天去就非病不可吗?看来他不论做什么,都不可避免地要落到这个下场,他沮丧得绝望了。
  他梦见伊弗雷姆。一开始他就认出他来了,就凭那对棕色的眼睛——活脱是他父亲的。伊弗雷姆头戴一顶便帽,是用莫里斯的旧礼帽圆顶改成的,上面钉满装饰用的钮扣和亮晶晶的饰针。除此以外,他穿着一身破烂。尽管他也没有什么理由指望儿子不象这样,可是这身打扮,再加孩子脸上的饥色,吓了掌柜一大跳。
  “伊弗雷姆,我一天给你吃三餐,”他替自己辩白,“你干吗那么快就离开你父亲了呢?”
  伊弗雷姆羞怯得答不上话来,而莫里斯涌起一阵爱子之心——就他的年龄来说,孩子实在长得矮小——答应好好帮他走上人生的道路。
  “别愁,我会象象样样地供你上大学。”
  生来斯斯文文的伊弗雷姆,转过脸去吃吃笑起来。
  “我向你保证……”
  孩子在笑声中消失了。
  “好好活下去,”他父亲在他身后喊道。
  掌柜发觉自己在醒过来,还拚命想回梦里去,可是梦说走就走。他眼泪汪汪,伤心地回想起自己的一生。他没能养家活口,丢尽他这个穷汉的脸。艾达睡着了,就躺在他身边。他真想叫醒她来向她道歉。他想到海伦。如果她当真成了老处女,那有多么可怕!想到弗兰克,他就唉声叹气起来。他一肚子懊悔。我白白活了一辈子。这是明摆着的事实。
  雪还在下着吗?
  三天后,莫里斯在医院里病故了,第二天就葬在昆斯区的一个有几英里长的大坟场里。他到美国来以后就一直是一个殡葬会的会员,所以他的葬礼也就在这个殡葬会的殡仪馆里举行,地点就在他年轻时住过的东区南部。中午时分,附设在那里的小教堂的前厅里,艾达穿着孝服坐在一张铺了毡毯的高背椅子上,脸色惨白,摇晃着脑袋,随时可能晕过去。眼睛哭得通红的海伦就坐在她旁边。看到犹太报上的讣告前来吊孝的同胞、老朋友,俯身去吻艾达的时候,出声哀悼,泪珠滴在她的手上。他们面对死者的亲人,坐在折椅上,交头接耳地谈话。在房间角落里,弗兰克很不自在地戴着帽子站了一会儿。人越来越多,他就离开前厅,走进狭长的小教堂,那里早就有一批吊孝的人聚在一起,他就在人群中坐了下来。黄色厚玻璃的壁灯发出暗淡的光线,笨重丽深色的长凳一行行排着。小教堂前头的一只铁架子上,摆着掌柜那口简陋的木棺材。
  一点钟,头发苍白的殡葬承办人喘吁吁地陪着遗孀和她的女儿走到左侧前排离棺材不远的地方坐下。吊孝人中间,发出一片恸哭声。教堂里坐了半屋子的人,其中有掌柜生前的老友,几个远亲,殡葬会的熟人以及一两个顾客。卖灯泡的布赖特巴特靠右手墙边坐着,暗自伤心。查利·索别洛夫,养得肥头胖耳,粗壮结实,周身皮色在佛罗里达晒得黑里透红,带着打扮入时的妻子来了。查利的斜眼里流露出哀伤,而他太太两眼瞪着艾达坐在那儿。帕尔一家人全来了,贝蒂跟她新婚的丈夫,还有纳特——头戴黑便帽,神情严肃,心上牵挂着海伦。他们后面,相隔几排的地方,坐着路易斯·卡普,孤零零一人,在陌生人中间显得局促不安。二十年来一直批发面包给莫里斯的面包师傅维茨希也来了。还有理发师季安诺拉先生和尼克·福索夫妇。弗兰克·阿尔派恩就坐在他们后面。留着胡子的拉比从边门走进小教堂来,弗兰克脱了帽子,随即又戴上了。
  殡葬会的秘书来了。这人的头发所剩无几,说话柔声柔气,戴的眼镜反映出壁灯光;他朗读一份手写稿,对莫里斯·博伯称颂一番,对他的去世,表示悼念。他一宣布开始瞻仰遗体,殡葬承办人和他的助手——一个头戴司机便帽的人,掀起棺材盖,几个人走上前去。海伦看到父亲的样子就放声大哭:他那蜡黄的脸,经过化装,涂得红红的,头上围一条祈祷巾,薄薄的嘴唇微微歪着。
  艾达举起双臂,对着尸体用意第绪语哭叫着:“莫里斯,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你就这样走了,撇下我们母女二人,孤零零留在世上。你怎么忍心?”她抽抽搭搭地痛哭起来,随后由海伦和那喘吁吁的殡葬承办人轻轻搀着,回到她座位上。她满脸泪痕,扑在她女儿的肩头。弗兰克最后一个走上前去。在祈祷巾没盖住的地方,他看到掌柜额头上的伤疤。除此以外,他认不出那是莫里斯来。他茫然若失,但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鲜的感觉了。
  接着,拉比开始祈祷。他是个矮胖子,留一把尖尖的黑胡子,这时站在棺材旁的祭坛上,头戴一顶德国式呢帽,一件褪色的黑法衣披在褐色的裤子和圆头皮鞋上。他用希伯来语念完祷文,等大家就座以后,他讲到死者,语调里充满悲伤。
  “亲爱的朋友们,现在躺在棺材里的这位善良的杂货商,我生前一直没有机会和他相识,因为他住的那一带我从来不去。不过,今天上午我跟认识他的人谈话以后,我觉得很遗憾,没能认识他。能和这样一个人谈谈,我准会觉得高兴。刚才我跟失去她亲爱的丈夫的遗孀谈过话,也跟死者钟爱的女儿,现在再也得不到慈父指点的可怜的海伦谈过,还跟一些同乡、老朋友谈过,人人异口同声,都说莫里斯·博伯是个再诚实不过的人,实在死得过早;他们都告诉我,他为了让人家能在人行道上行走,就在店门口铲雪,第二次生肺炎。这样一个好人,我从没会过面,非常遗憾。要是我在哪儿碰见他,或许就在他去犹太区探亲访友的时候——或许在犹太历新年或者逾越节——我会对他说,‘上帝保佑你,莫里斯·博伯。’海伦,他亲爱的女儿,回忆起她小时候,有一次她父亲冒雪奔过两条马路,把一个穷苦的意大利太太忘在柜上的一枚镍币还给她。在隆冬时节,既没戴帽子,又不穿大衣,脚上也没套鞋的防护,冒雪追过两条马路去还给顾客忘记拿走的五分钱,这样的事情谁愿做?难道他不能等到明天她来的时候还给她吗?莫里斯·博伯就是不肯等。愿他安息吧!他为了不让那位穷妇人着急,就冒雪去追她。正因为这样,他才有那么多朋友钦佩他。”
  拉比顿了顿,眼睛盯着坛下送葬人的头看。
  “他还是个非常勤奋的人,不停地干活。有多少个黎明,他摸黑起床,冒寒穿衣,我也数不清。然后他下楼去,整天待在杂货铺里。他每天工作很长的时间。天天早上六点钟就开门,晚上十点以后才关门,有时甚至更迟。一星期他待在店里七天,一天干十五、六个小时,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他亲爱的妻子告诉我,他每天一大早就下楼,晚上劳累了一天后拖着脚步上楼去睡几个小时,第二天又要开门营业。他上下楼梯的脚步声,她永远也忘不了。就这样,除了很少几次生病的日子,一天又一天他在铺子里孤单单度过了二十二年。正因为他如此勤奋辛劳,他们家饭桌上才有了糊口的东西。他不但对人老实,还是个认真地担起家庭重担的人。”
  拉比低头看看祈祷书,然后又抬起头来。
  “一个犹太人死去,谁会问这人算不算犹太人?他是个犹太人,我们没有疑问。做犹太人,有各种各样的做法。因此,要是有人来问我,‘拉比,一个犹太人跟非犹太人生活在一起,工作在一起,还卖给他们犹太人不吃的猪肉和不洁净的食品,二十年来又没上过一次犹太会堂,我们能不能称他犹太人?这样的人难道还能算犹太人吗?拉比。’我要对问的人说,‘能算。我认为莫里斯·博伯是个真正的犹太人,因为他的生活合乎犹太人的经历,他没忘记这种经历,而且他有一颗犹太人的心。’也许他对我们的传统太不拘形式——就这点来说,我是不会原谅他的——但是他恪守我们生活的真谛——他自己要的东西总希望别人也有。他遵照上帝在西乃山上赐给摩西并且吩咐他带给人民的律法。他历尽苦难,忍受着,但却满怀希望。这些是谁告诉我的?是我自己了解到的。他自己没有多大要求——简直一无所求,可总希望他疼爱的孩子能过上比自己好一点的生活。就因为这样,他称得上犹太人。我们仁慈的上帝对他那些可怜的人民还有什么更多的要求呢?但愿上帝保佑他的遗孀,给她慰藉,并且赐给失去了父亲的女儿她父亲想要给她的一切。‘愿主的名受到赞美……’”
  吊孝的人站起来,和拉比一同祈祷。
  海伦又伤心,又不安。他把话讲过头了,她心里想。我说爸爸是个老实人。但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无法生存,那么老实有什么用呢?确实,他为了还给那个穷妇人一个镍币去追她,但是那些骗子骗走了他的东西,他却还信赖他们。可怜的爸爸,他天性老实,不相信别人天性不老实。辛辛苦苦赚来的东西他也保不住。真可以说,他给掉的比自己有的多。他决不是圣人;从某些方面来说,他是个软弱的人。他唯一的长处就是生性随和,体谅别人。他至少懂得怎样才算善良。我没说过他有许多钦佩他的朋友。这话是拉比自己编出来的。人们是喜欢他,可是,有谁会钦佩一个在这样一家铺子里虚度一生的人?他象是埋葬在店里;他没有想象力,不懂得生活中缺少些什么。他自愿当牺牲品。他要是勇气稍大一点,不至于落得那样的结局。
  海伦为她亡父祈祷,祝愿他灵魂得到安息。
  艾达把潮湿的手帕捂住眼,心里嘀咕,我们要吃饭,那有什么不对?吃的时候,你才不愿多操心,究竟是花谁的钱吃饭——吃你自己的也罢,吃批发商的也罢。一个人有了钱,他就有账单;钱越多,账单也就更多。谁都不想一直担心明天会不会沦落街头。她有时候想要片刻的平静。也许是我的错,我不该不让他当药剂师。
  她虽然爱她丈夫,可是一直对他太苛求了。想到这点,她哭了。她想,海伦一定要嫁个有一技之长的人。
  祈祷结束以后,拉比从边门离开小教堂,几个殡葬会会员和承办人的助手扛着棺材,走到外边,把它放进灵车。小教堂里的人们排着队出来回家。只有弗兰克·阿尔派恩一个人留下来,独自坐在殡仪馆大厅里。
  他在想:苦难就象一块料子,我敢断定,犹太人能用它裁一套衣服。还有一桩怪事,周围的犹太人,比任何人知道的更多。
  墓地里已经春意盎然。坟头的积雪大都已经融化,只有几个还留着一点残雪。空气暖烘烘,香喷喷。跟着棺材来送葬的一小批人,穿着大衣都觉得热了。在殡葬会划定的地区里,早就竖满墓碑。两个掘墓工已经挖好了一个新穴,手扶着铲子立在旁边。拉比俯身在空墓穴上祈祷着,胡须大部分已经花白了。海伦把头靠在抬着的棺材上。
  “永别了,爹。”
  掘墓工把棺材放进墓穴的时候,拉比对着棺材大声念祈祷文。
  “慢慢放……慢慢放。”
  萨姆·帕尔和殡葬会秘书搀扶着艾达,她忍不住啜泣起来。她弯腰对着墓穴高声叫道,“莫里斯,你要保佑海伦呀!你听见没有,莫里斯?”
  拉比祝福完毕,铲起第一铲泥土往墓穴里撒。
  “慢慢放!”
  于是掘墓工开始把坟墓四周的松土往下推。泥土纷纷落在棺材上,送葬的人出声哭了起来。
  海伦扔了一朵玫瑰花进去。
  弗兰克紧靠穴口站着,弯下身去想看清玫瑰花落在哪里,顿时失去平衡,挥动双臂也没稳住身躯,掉了下去,一脚踩在棺材上。
  海伦掉过脸去。
  艾达号啕大哭。
  “快给我滚出来!”纳特·帕尔说。
  掘墓工拉了弗兰克一把,他才从坟里爬出来。葬礼给我破坏了,他想。这个世界竟让他容身,他替这世界难过。
  最后,棺材上盖满了土,墓穴填得实实的,泥土从上面滚落下来。拉比念了最后一篇简短的祈祷文。纳特搀着海伦的胳膊,陪她离开墓地。
  她伤心地回头看了一眼,就跟着他走了。
  艾达和海伦从墓地回家,路易斯·卡普正站在昏暗的门道里等着她们。
  “请原谅我,在这令人悲痛的时刻来打扰你们,”他说,手里拿着帽子,“可是我要告诉你们我父亲没能去参加葬礼的原因。他病了,还得在床上仰面躺五、六个星期。那天晚上他在失火的现场上昏了过去,后来我们才知道他有心脏病。他能活下来,真是靠运气。”
  “真倒楣呀!”
  “医生说,他今后非退休不可,”路易斯耸了耸肩膀说,“所以我看,他不会再要买你们的房子了。至于我自己,”他补充说,“已经找到工作,替一家酒行当推销员。”
  他告别后就离开她们家。
  “你父亲还不如死了的好,”艾达说。
  她们费力地走上楼梯的时候,听到店堂里现金出纳机发出沉闷的叮当声,知道在那里张罗买卖的准是刚才在掌柜的棺材上跳蹦的人。
  弗兰克住在后间里,晚上裹着大衣在长沙发上睡觉,把衣服挂在买来的衣橱里。她们母女俩在楼上守丧礼的一个星期里,他继续开门营业。开着也不过是苟延残喘,除此以外,情况毫无起色。要不是他每星期在现金出纳机里放进三十五元去,铺子早就关门了。批发商看到他把小额账单都付清,就赊销给他。有人路过还特意拐进来对他说,他们对莫里斯故世感到难过。有一个人还说掌柜是唯一赊账给他的店主。他还给弗兰克十一块钱,说是他欠莫里斯的。谁要是问他,弗兰克就对人说,他是在替遗孀经营的。他们都称许他做得对。
  他付给艾达每周十二元房租,答应等市面好些再多付一点。他说,等市面好起来了,他说不定会买下她的铺子,但是他没有现钱付一大笔,只能一小笔一小笔分期付款。她没回答他的话。她为今后的生活担心,生怕可能挨饿。她靠他付的租金过活,外加尼克的房租和海伦的工资。这时她自己也找到一个小事,给军服缝肩章。每逢星期一早上,莫里斯的一个同胞阿贝·鲁宾开车送来一袋制服。这活计每个月又给带来二十八到三十元。她极少下楼到店堂里去。弗兰克要跟她说话,就得上楼去敲她的房门。一次,有人经鲁宾的介绍来看铺子,弗兰克很着急,幸好那人没待多久就走了。
  他生活于未来之中,等待宽恕。一天早上,他在楼梯上对海伦说,“情况变了。我也不再是从前那样的人了。”
  “你总让我回想起许多我要忘掉的往事,”她说。
  “你过去给我看的那些书,”他说,“你自己看懂了吗?”
  海伦从噩梦中醒来。她梦见自己半夜起床,打算离开家,好躲开在楼梯上等她的弗兰克,哪知他就在昏黄的灯光下站着,抚弄着他那顶式样轻佻的便帽。她一走近去,他的嘴唇动了动,说:“我爱你。”
  “你再说这种话,我就大叫。”
  她大喊一声,醒了过来。
  七点羞一刻,她好容易挣扎起床,趁闹钟还没闹就关掉。她脱下睡衣,看到自己的肉体,感到懊丧。真是浪费,她想。她既想要重新做个处女,又想当母亲。
  艾达还熟睡着;那只双人床上,这一辈子都是两个人睡的,如今空了一半。海伦梳洗完毕,就把咖啡煮上。她站在厨房窗前,望着窗外后院里一片花开,想到父亲躺在坟墓里动弹不得,心头涌起一场悲痛。她给了他什么呢?做过什么事情使他的可怜生活好过一些?她想到父亲一生委曲求全,事事退让,为他哭了起来。她觉得,她一定要为自己干一番,做一点有意义的事情,否则就会落得和他一样的命运。她是他的亲生女儿,就这一点来说,只能靠生活得越来越有价值,她才能使她父亲的一生有意义。她想,她最后说什么也要取得学位。可能要花好几年工夫,但这是唯一的办法。
  弗兰克不再在过道里等她了,因为有一天早上,她曾经大声问他:“你为什么老缠着我?”这事使他明白过来,他的悔罪行为反而惹她更恼火,他只得罢休。但是一有机会,他总要从糊橱窗纸的窟窿里望她,仿佛第一次看到她那苗条的身躯,小而高耸的乳房,小而圆的臀部,微微罗圈而动人的双腿。她总是一副寂寞的样子。他寻思着能为她做些什么,他所能想到的,只是给她一点毫无用处的东西,那种东西最后会被丢进垃圾桶。
  要为她做些什么的想法,看来和别的念头一样,也是徒劳无益的。直到有一天,他透过裂开的窗纸张见她冷漠地走进屋来,这时他想到一个非同寻常的主意,兴奋得颈背上的毛发都竖起来。他考虑,他能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帮她满足夙愿,受大学教育。再没有比这是她更想要的东西了。可是,即使她同意让他帮忙——这一点他每次想到总是毫无把握——除了偷,他到哪里去搞这一笔钱呢?这个计划使他越想越兴奋。最后,他一想到有可能办不成,就无法忍受。
  他皮夹里一直揣着海伦写给他的条子——告诉他,尼克夫妻俩出去看电影的话,她会上他房间里去,他常常掏出来看。
  有一天他又想到一个主意,就在窗口贴了一张广告:“外卖热三明治和热汤”。他想,他可以利用自己烧快餐的经验来促进杂货铺的营业。他找人画了些传单,为新增的商品做广告,还花五毛钱雇了个孩子,叫他到工人聚居的地方去散发。他跟着他走了两条马路,看他是否把传单往阴沟里一扔了事。不出一个星期,一到吃午饭和晚饭的时候就有几个新顾客上门来。他们都说,在附近这一带你能得到专供外卖的热的饮食,这还是第一次。弗兰克还每周一次按照他从图书馆里借来的烹饪书里的配料法,每周试做一次,试做一点意大利焗面和包子。他还学着在煤气灶上烤意式小馅饼,卖两毛五分钱一个。这些意大利面点比热三明治销路好,有不少人来买。他考虑过在店堂里摆一两张桌子,可是地方摆不开,所有的吃食只好供外卖。
  他另外也走了点小运。送牛奶的告诉他说,那两个挪威人早就开始当着顾客的面争吵起来。他说,他们赚的钱没有他们预料的那么多。这家铺子如果归一个人经营,还挺不错的,两个人合伙就不行了,因此,双方都想花钱买下对方的股子,把别人排挤出去。吵架吵得佩德森的神经实在受不住了,到五月底,塔斯特终于把他的股份收买下来,开始独资经营。但是他发觉,光要他站那么长时间,他两条腿就受不了。于是在晚饭前后,他老婆只好来帮忙。然而塔斯特无法忍受每天晚上不跟家里人在一起,而这时候别人都已经下班回家了,所以他决定七点半就关门,不再跟弗兰克拚到将近十点钟。晚上他在家的这两个来钟头可帮了弗兰克的大忙。有些顾客很晚才下班回家,还有些主妇直到最后一分钟才想起明天早饭还需要一点什么,他们又上他铺子里来了。塔斯特关门以后,弗兰克曾经到他橱窗外去看过,发觉他不再象从前那样舍得出卖许多特价商品了。
  到七月里,天气转热以后,大家自己烧饭的时候少了,更多依靠熟食、罐头食品、瓶装饮料过日子。他卖掉大量啤酒,几种面点的销路也很好。他听说塔斯特也试做过馅饼,但都烤得半生不熟。同时,弗兰克不用现成的听装汤,改卖自己做的通心粉肉汁浓汤,顾客个个赞赏。虽然做起来费工夫,但利润比较好。他出卖的新增商品增加了其他东西的销路。他现在每月付给艾达九十元,算是住房和铺子的租金。她缝肩章赚的钱也增加了,也就不常想到挨饿。
  他把租金加到九十元的时候,她问道,“你为什么给我这么多?”
  “也许可以让海伦多留一点钱给自己吧?”他给她出了个主意。
  “海伦对你再也不感兴趣了,”她严厉地说。
  他没回答她的话。
  那天晚上吃过饭——这次弗兰克款待自己一下,吃完火腿煎蛋,又抽了支雪茄烟——他收拾好饭桌,坐下来计算:如果海伦辞掉工作,全天读书,得花多少钱才能供她上大学。根据他保存的几份大学入学章程一算,他发现,这笔学费他付不起。他心情沉重。后来他想,要是她上一家免费的大学,说不定他还能办得到。她的日常费用,他供应得起,她现在给母亲的一笔钱,他也能代她给。他盘算一下,这笔负担会成为压在他头上的一块大石头,可是,他一定得办到,这是他仅有的希望;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指望。他只求自己能得到这份荣幸,给她一点她无法报偿的东西。
  余下的大事,就是跟她谈一次,说说他的打算,这真是既叫人兴奋,又叫人害怕。他一直想讲,却觉得难以出口。他们之间有了这件事,跟她说话,看来不可能了——只能引起风波、羞辱、痛苦。用什么神奇的话来开头呢?他失去了信心,自己是否还能说服她。她态度冷淡,念念不忘受到的凌辱,对他毫无感情,即使有什么感情,也只是对他的厌恨。他诅咒自己,怎么想出了这个乱七八糟的念头来,却没有勇气说出口。
  八月的一个夜晚,弗兰克看到纳特陪着海伦下班回家,再也受不了无所作为的折磨,决心让自己行动起来。他瞥见海伦手里拿着几本书走了过去,那时他正站在柜台后面,替一个女顾客把啤酒一瓶瓶装进买东西用的袋子,海伦穿着一件新的夏季连衫裙,红料子上镶着黑边,她的模样儿又勾起他的渴念。整个夏天,到了晚上,她独自在附近街头闲逛,想借散步来排遣寂寞。他一直禁不住想关好店门跟她出去,但是在他想出那个新主意来之前,他无法设想,自己敢说些什么而她不至于掉头就跑。他赶紧把顾客打发走,洗了洗脸,把头发朝后梳梳平,匆匆换了件新的短袖衬衫。他关上店门,赶忙朝海伦走的方向追去。那天一直很热,这时才开始凉快起来。天上一片带金光的青色,虽然下面光线暗淡。他奔过一条马路,想起什么,就踉踉跄跄走回店去。他坐在后间里,听着耳朵里怦怦的心跳声。过了十分钟,他打开店面橱窗里的一盏灯。发光的灯泡引来一只毛茸茸的蛾子。他知道,她在书堆里会留连忘返的,就刮了脸,然后锁上大门,朝图书馆走去。他打算站在图书馆对面,等她出来。她一出来,他就穿过马路,在她回家的路上追上她。他准备趁她还没认清人,就把话一股脑儿说出来完事。行不行,都随她;如果不行,那他明天就关上店门,远走高飞。
  快到图书馆的时候,他抬头瞧见她离着半条马路正朝自己走来。他站在那里,不知道朝哪边走才好,害怕她走上前来碰见他——她出落得那么标致,而自己却要象条瘸腿狗似站着,看她从身边过去。他正打算沿原路奔回去,她已经看到他,急急忙忙掉转身子,朝相反方向走了;于是,又照老规矩,他在后面追她,她还没来得及甩掉他,他已经碰到她的胳臂。两人都打了个哆嗦。不等她集中注意力来奚落自己,他一气把长期藏在心头的话倾吐出来,但是现在自己听了也不好受。
  海伦一听明白他向她提出的建议,她的心猛跳起来。她早知道他会跟上来讲话的,但是她哪怕猜一千年也猜不到他会讲出这样的话来。考虑到他的生活境况,她实在感到惊讶,他怎么会接二连三干出她意想不到的事来,天知道他下一步又会怎样。他的执著使她感到迷惑,害怕,因为沃德·米诺格死后,她发觉自己内心的愤懑在渐渐减弱下去。虽然她一回想起公园里那场遭遇就深恶痛绝,但近来她常常想到那天晚上自己多么希望委身于弗兰克,如果沃德·米诺格没有插一手,可能已经委身于他了。她那时需要他。如果没有沃德·米诺格,根本就不会有暴行。如果他是在床上情不自禁,她会报以炽情。她想,她所以恨他,无非是为了把对自己的憎恨转移给他。
  然而,她对他的建议的反应却是立即拒绝:“不。”她简直狂怒地说出这个字来,兔得自己有可能欠他的情,再次陷入情网,引起厌恶。
  “我绝对不考虑。”
  他万万意料不到能和她并肩散步,如此接近——不过现在和上次季节不同,她的面容在夏夜显得比冬天更加温柔,身段更富少妇风度。可是这一切归结起来却意味着失败,他越想得到她,他丧失的就越多。
  “看在你父亲份上,”他说,“不为你自已,也得为他着想。”
  “这事跟我父亲有什么关系?”
  “铺子是他的。就让他的铺子来供应你上大学吧。他生前一直想要让你上学。”
  “没有你,铺子就供应不了我上学,而我不要你帮助呐。”
  “莫里斯帮过我大忙。我欠他的情没法还他了,也许还能还给你。也为了那天晚上我昏了头——”
  “看上帝份上,别提那事吧。”
  他不讲了,哑口无言。他们一言不发地走着。他们不觉来到公园前,海伦不由得毛骨悚然,突然朝另一条路走去。
  他追上她。“你可以在三年内毕业。不必为费用操心。你可以爱学什么就学什么。”
  “你指望从中得到什么呢——美德?”
  “我已经把话跟你讲了——我欠莫里斯的情。”
  “为什么欠他情?为了把你带到这家倒楣的铺子里来,让你过失去自由的日子?”
  他还能说什么呢?他对她父亲干下的一切又浮上他的心头,他感到痛心。他常常设想自己总有一天要告诉她,但现在还不行。然而他一心想要吐露真情,再也憋不住了,他发疯般想逃避这一念头,憋得喉头发痛,肚子发胀。他咬紧牙关,但话却冒了出来,象一条汩汩流动的小河。
  他痛苦地说着。“那次抢劫他,就有我:米诺格和我两个人。沃德选中他,因为卡普溜掉了。我自己也有责任,我是自愿跟着沃德进去的。”
  她尖声叫起来,要不是过路的人瞪着眼看,她还会继续叫过去。
  “海伦,我发誓——”
  “你这个强盗!这么善良的人你怎么揍得下手?他碍了你什么事?”
  “我没揍他。沃德干的。我还给他水喝呢。他也知道我不愿伤害他。以后我来替他干活,就是为了赎我的罪。看在耶稣份上,海伦,你千万要谅解我呀!”
  她气得脸变了样,奔走了。
  “我全对他讲了,”他在她身后嚷道。
  夏秋两季,他经营得挺好,但是过了圣诞节,营业就一蹶不振。虽然他在咖啡馆里做夜班的工资加了五元,他发觉还是无法应付开支。他就此把一分钱的铜币看得象月亮一样大。有一次,一个两毛五分的硬币掉到柜台后面去了,他不惜花了一个小时才把它找回来。他扳开一块松动了的地板,真正喜出望外,发现莫里斯多年来落在下面的一些又脏又锈的硬币,合起来有三块钱之多。
  他只给自己买一点最低的生活必需品。他的衣服都快破成碎片。内衣裤尽是洞,实在缝补不起来了,他就扔掉,干脆不穿贴身衬衣。他把脏衣服泡在水斗里,然后在厨房里晾干。往常他总是迅速及时付钱给推销员和批发商的,可是一冬天他老让他们等着。一会儿他威胁要宣告破产来避免一个人卡住他脖子,一会儿对另一个人说,明天就给。他塞一两块钱给最要紧的批发商,免得他们到办公室里去声张。就这样,他对付着过下去。但他从不拖欠艾达的租金,这笔付款他最最放在心上,因为海伦从秋天开始又回夜大学去上课了,如果他不交这九十元钱给艾达,海伦的钱就不够自己花了。
  他一直觉得疲劳。脊梁骨疼痛,它扭曲得象一条猫尾巴似的。轮到休息不去咖啡馆当班的晚上,他就睡觉,熟得连身也不翻一下,甚至梦里也在睡。深夜咖啡馆里没有顾客,他就伏在柜台上休息。白天在杂货铺里,他一有空就打瞌睡,反正装着的电铃会把他叫醒的——别的声音才吵他不醒哩。他醒来时,眼睛发红,泪水模糊,头重得象多孔的铅块。他消瘦了,脖子显得又细又长,脸上的骨头都鼓了出来,断鼻子变得尖尖的。他透过模糊的泪眼看到的世界,总象是晨光熹微,一片朦胧。他尽着喝不加牛奶的浓咖啡,喝得胃里直泛酸。黄昏时候,他什么也不干——难得看一会儿书。要不然就关了灯,坐在后间里,一边抽烟,一边开着收音机听感伤的爵士音乐。
  他还有别的烦恼。他发觉纳特对海伦缠得更紧了。一星期总有两次,这个学法律的学生开车送她下班回家。周末晚上,他们常常坐汽车出去兜风。纳特把车子开到门口,按按喇叭,她就穿得整整齐齐,微笑着走了出去。他们俩对弗兰克都连正眼也不看一下。她在楼上新装了电话,一星期总有一两次他听到电话铃响。电话声弄得他心神不宁,引起他对纳特的妒意。一天晚上,弗兰克休息,没去咖啡馆上班,海伦跟人一起走进过道的时候,他突然惊醒过来,就偷偷溜进店堂,到边门口细听,只听得两人私语一阵就不出声了,他猜想他们一定在搂颈亲热。过后他好几小时一直没再入睡,心里想念着她。第二个星期,他又在门口偷听,发现她吻的人正是纳特。他叫妒意折磨得够呛的。
  她从不走进店堂里来。要想看她,他就得到店门口橱窗边站着。
  “天哪,”他说,“我干吗这样作践自己呀?”他找了许多答案,全是不愉快的。最好的解释也只是:他这样做的时候,至少没在做更坏的事。
  随后,他又开始干起自己打定主意永不再干的事情来。他一边做着,一边却担惊受怕,生怕自己下一步还会干出什么事来。他爬上通风井去偷看洗澡间里的海伦。有两次他看着她脱衣服。他渴望得到她,得到他一度得到过的肉体。他恨她以前不该爱他,因为想得到一度到手过而现在失去了的东西,这种欲望格外折磨人。他发誓不再偷看她,却照旧看。他在店里也开始欺骗起顾客来了。趁他们不留神磅秤的时候,他克扣斤两。有个老太太,从来不知自己钱包里有多少钱,他两次少找钱给她。
  后来有一天,他自己也说不出是什么道理,尽管这道理熟悉得很,就在嘴边,他竟停止爬上通风井去窥看海伦,而且做买卖也老老实实了。
  一月里的一天晚上,海伦站在路边等电车。她刚跟班上一个女同学一同做完功课,听了几张唱片,因此回家的时间比她原定的要晚了。电车迟迟不来,尽管她觉得有点冷,她考虑步行回家。这时她警觉到有人一直在盯视着她。她扭头朝身后的铺子里一望,一个客人也没看到,只有一个伏在柜台上休息的店员。她端详着他,心里在琢磨,自己为什么有这种古怪的感觉。正在这时,那人瞌睡迷糊地抬起头来,她惊异地发觉他就是弗兰克·阿尔派恩。脸容瘦削,两眼血红。他伤心地朝玻璃窗上自己的影子瞅了一下,重新昏昏沉沉地睡了。过了一阵她才想到,他并没看见她。她觉得旧时的痛苦顿时又回来了,而冬天的夜色却显得清澄动人。
  电车到来后,她在车厢后部找了个座位坐定,心情沉重。她记起来艾达讲过,弗兰克晚上还在一个地方兼了差,当时她听了没放在心上。如今看到他在那儿,工作过度,萎蘼不振,形销骨立,愁眉苦脸,她的心头压着负担,因为事情明摆着,他是为谁在工作的。他养活了她们母女俩。她有钱上夜校,也亏的是他。
  她半睡半醒躺在床上,寻思着这个做夜班的人。这时她才明白,他变了。确实,他已经不是先前那个人了——她告诉自己说。如今,她应该知道这一点。她过去因为他做过坏事而蔑视他,可是她并不了解前因后果,也不承认坏事会结束,好事会开始。
  人的事情也真怪:一个人完全变了,而外表可能还是老样子。他曾经是个卑鄙龌龊的人,可是就因为他内心深处有着一点儿什么——究竟是什么,她讲不清楚,也许是一点记忆,也许是一种理想,他可能忘却而以后又记起来的理想——他已经改变成另一个人,不再是从前的他了。她早该看到这一点。她想,过去他对待我,确实事事都做错了,可是现在他的心变了,那就什么也不欠我的了。
  一星期后,有一天早晨,海伦提着办公包拐进店堂,发觉弗兰克躲在橱窗的绉纸后张她。他窘得不得了。海伦看到他脸上的神色,内心感动得出奇。
  “我是来谢谢你给我们的帮助,”她说明来意。
  “不用谢我,”他说。
  “你没欠我们什么情。”
  “我就是这样的脾气。”
  两人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又提出他想让她白天上全日制大学。那要比上夜校对她更合适。
  “谢谢你,这不成,”海伦臊红着脸说,“我决不会考虑的,尤其是你已经工作得这么辛苦了。”
  “不会添麻烦的。”
  “谢谢你,别这样。”
  “说不定买卖好起来,光靠这儿的收入就够了。”
  “不,我不希望这样做。”
  “你再考虑考虑。”
  “我不希望这样做。”
  说完,她犹豫了一下,接着回答说,她会再考虑的。
  他本来想问问她,他是否还有和她重归于好的希望,但决定还是等以后再说。
  临走前,海伦把办公包斜放在膝上,啪的一声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本皮面精装书来。“我想让你看看,我还在用你的那本莎士比亚。”
  他望着她走到街角。真是个漂亮的姑娘,办公包里装着他送的书。她穿着平跟鞋,使她的腿显得更罗圈了一点,也不知什么道理,他觉得很中看。
  第二天晚上,他在边门口偷听,只听见过道里发出扭打的声音,本想冲出去帮她忙,但是克制住了。他听到纳特讲了些粗话,于是海伦掴了他一个耳光;最后他听到她奔上楼去。
  “你这烂女人,”纳特朝她身后叫道。
  三月中旬的一个早晨,弗兰克头天晚上休息,没去咖啡馆上班,正酣睡着。有人砰地敲了一下前门,才把他吵醒。原来是那个特别起劲的波兰女人,来买她的三分钱面包。最近她来得迟了些,但还是太早。他想,滚你的蛋,我要睡觉。过了几分钟,他睡不住了,就起来穿衣。买卖还不那么好。他站在破镜子前洗脸。浓密的头发该理一下了,但是还可以再等一星期。他本来想留须,但担心会把顾客吓走,只好满足于留一撮小胡子。他已经让它长了两个星期没剃,发现其中有不少根红的,大觉意外。有时候他纳闷,莫非自己的老娘是个红发女人。
  他打开锁,让波兰女人进来。她抱怨他不该让她在冷风里等那么久。他给她切了一块面包,裹好,然后在出纳机上记下三分钱的账。
  到七点钟,他站在窗口,看到新近做了父亲的尼克从过道里出来,快步绕过街角走去。弗兰克躲在窗纸后面,不久就看到他回来,手里抱着一袋才从塔斯特那儿买来的食品。尼克闪身进了过道,弗兰克心中觉得很难受。
  “我看我得把这个地方改成一家餐馆。”
  他拖好厨房里的地板,再到店堂里扫好地,布赖特巴特扛着两只沉重的纸板箱走进来。他把两箱灯泡拿下来往地上一放,脱掉帽子,用一块发黄的手帕擦擦额头。
  “买卖怎样?”弗兰克说。
  “可不好呀。”
  布赖特巴特喝着弗兰克给他沏的柠檬茶,一边看《前进报》,大约过了十分钟,他把报纸折成厚厚一小方块,塞进上衣袋里,然后把灯泡扛在发痒的肩头上,走了。
  一上午,弗兰克只接待了六个顾客。为了不至于闲得发慌,他把一直在念的书拿了出来。那是本《圣经》。有时他觉得,《圣经》里有些段落他自己也能写。
  念着念着,他想到这样一个愉快的念头。他看到圣方济各穿着一件褐色的旧法衣,从林中翩翩地走出来,一对瘦瘦的鸽子在他头顶盘旋。圣方济各在店门口站停下来,把手伸进垃圾桶,掏出那朵木雕的玫瑰花,往空中一抛,再接到手里,它已经变成一朵真花。他把花给了才从屋里出来的海伦,同时鞠了一躬。“小妹妹,给你这朵玫瑰花,它是你的小妹妹。”海伦从他手上接了过来,但这朵花带来的却是弗兰克·阿尔派恩的爱情和最美好的愿望。
  四月里的一天,弗兰克到医院里去请医生把包皮割了。接连两天,他走路困难,大腿间疼痛。这痛楚激怒了他,却也激励了他。逾越节后,他成了犹太人。 
叶封译1980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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