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伙计-(美)马拉默德

_5 伯纳德·马拉默德(美)
  “谢谢。你身体不太好吗?”
  “胸口涨气,发痛,他妈的还头痛。”
  “你如果要一片阿司匹灵,我钱包里倒有一盒呐。”
  “不用了,吃这种药片,我要呕吐。”她发觉他在朝那些树瞟着。她更加着急了,心想只要他不碰她,愿意把钱包给他。
  “你男朋友弗兰克·阿尔派恩身体好吗?”沃德问,带着酒意眨了眨眼。
  她吃惊地说,“你认得弗兰克?”
  “他是我的老朋友,”他答道。“他才在这儿找你哩。”
  “他——没出事吧?”
  “他不太好过,”沃德说,“只得回去了。”
  她站起身来。“现在我也该走了。”
  可是他站在那儿。
  “晚安。”海伦躲开他走了。
  “他要我给你这张纸条。”沃德把手伸进上衣口袋。
  她并不相信他的话,却停了停,他就有了足够的时间朝前走过来。他抓住了她,快得惊人,还用他那发臭的手捂住她的嘴,不让叫出声来,同时把她朝树丛里拖。
  “我要的就是你对待那意大利人那样对待我。”
  她踢他,抓他,咬他的手,挣脱了身。他一把抓住她的大衣领,把它撕了下来。她又尖叫起来,朝前直奔,可是他扑上去抓住她,用胳臂卡住她的嘴。沃德使劲把她往树上撞,撞得她喘不出气来。他紧紧地卡住她的脖子,用另一只手扯开她的上衣,从她肩上把衣服撕了下来,胸罩也露了出来。
  发疯般乱挣乱踢,她用膝盖朝他两腿中间撞去,撞得他哇哇直叫。他噼噼啪啪掴她的脸。她只觉得自己浑身的劲在消失,强撑着不让自己昏过去。她拚命叫,却什么声音也没听见。
  她感到他的身躯顶住她打颤。我受污辱了,她想,然而说来奇怪,她觉得自己已经摆脱了他那臭气熏人的身子,仿佛他变成了一桶垃圾,被她踢了开去。她两腿一软,滑倒在地上。她头脑里闪过一个念头:我昏过去了,然而又觉得自己还在跟他搏斗。
  她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一场搏斗正在她身边进行。她只听得一下猛击的声音,沃德·米诺格痛得大声叫起来,然后踉踉跄跄地走远了。
  是弗兰克,她一想到就高兴得浑身发抖。海伦感觉有人温存地把她抱起来,知道自己已经在他怀里了。她放心地呜咽起来。他吻她的眼睛和嘴唇,还吻她那半裸的胸脯。她双臂紧紧地搂住他,啜泣着,笑着,嘟哝着说她是来告诉他她爱他的。
  他把她放下来,他们在黑魆魆的树下亲吻。她辨出他舌上有威士忌的酒味,顿时害怕起来了。
  “我爱你,海伦,”他低声说,笨手笨脚地想用撕破的衣服掩住她的胸脯,再把她从树下往星光稀微的草地上更黑的地方拉去。
  他们跪倒在冷冰冰的泥地上,海伦恳切地低声央告,“亲爱的,现在千万别,”但是他却谈到久久得不到满足的炽烈的爱情,也谈到令人心碎的无尽期的等待。就在他讲这话的时候,他还以为她是永远得不到的,永远在他偷看的洗澡间里,因而他用亲吻来制止她的央告。……
  事后,她嚷道,“狗——没行割礼的狗!”
  第二天早上,莫里斯独自坐在后间里的时候,一个男孩子进来,放了一张粉红色广告单在柜上。掌柜拿起来一看,只见单子上写着,街角上兼营花式熟食的杂货铺换了老板,改由塔斯特和佩德森经营,定于星期一重新开张。接下去,用大号铅字印着开张第一周他们出售的特价商品的单子。莫里斯休想和这种特价商品竞争,因为他受不了象那两个挪威人那样存心赔本。掌柜感觉到一股冷风不知从店堂里哪个没发现的洞里吹来。在厨房里,尽管他双腿和臀部紧靠着煤气取暖炉,刺骨的寒气过了好久还没有减弱下来。
  一上午,他端详那张团皱了的广告,嘴里嘟哝着。他喝着冷咖啡,想到未来,也不时想起弗兰克·阿尔派恩。昨晚上伙计走了,连十五元工钱也没拿。莫里斯以为他今天早上会来取的,现在好几小时过去了,他知道他不会来的了,也许有意留下来偿还他偷的一部分钱;也可能并非如此。掌柜拿不稳自己吩咐他走,是否做对了——他已经这样想了上千次。确实,他偷过他的钱;但是他在偿还,也是确确实实的。他说他在现金出纳机里放进了六元钱,然后才发觉自己身上一个钱也没有,这也许是真情,因为现金出纳机里的总数,莫里斯点过,确实超出平常的收入——他在楼上睡午觉的时候,店里照例生意清淡。伙计真是个不幸的人。发生这样的事情,掌柜一会儿觉得高兴,一会儿觉得遗憾。他终于让他走了,他高兴。事情非这样办不可,为了海伦的缘故,也为了使艾达和自己可以宽心。然而,他少了这个伙计,在挪威人开张的时候,得独自个儿应付,又觉得发愁。
  艾达下楼来,因为没睡好,眼皮肿着。她对世道感到一种无能为力的愤怒。她问自己,海伦会落得怎样?双手在胸前把指关节按得格格响。可是当莫里斯抬起头来听她抱怨时,她却什么话都不敢说了。过了一个半小时以后,她发觉店里有了变化,就想到伙计。
  “他上哪儿去了?”她问。
  “走了,”莫里斯回答。
  “什么时候走的?”她惊奇地说。
  “走了不来了。”
  她瞅着他。“莫里斯,出了什么事?告诉我。”
  “没事,”他说,有点窘。“我要他走的。”
  “为什么这样突然?”
  “你不是说过你不要他再留在这儿吗?”
  “我打第一天看到他就说了,可是你始终说不行。”
  “现在我说行。”
  “我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下了。”但是她还不满足。“他搬走了没有?”
  “我不知道。”
  “我去问楼上的人。”
  “别去找她。他什么时候搬走,我们会晓得的。”
  “你什么时候叫他走的?”
  “昨天晚上。”
  “那你昨晚上为什么不告诉我?”她怒冲冲地说。“你干吗说他很早就出去看电影了?”
  “是我心神不宁。”
  “莫里斯,”她吃惊地问。“还发生了什么事没有?海伦可……”
  “什么也没发生。”
  “她可知道他走了?”
  “我没告诉她。她今早晨为什么这么早就去上班?”
  “她很早就出去吗?”
  “是的。”
  “我不知道,”艾达不安地说。
  他把广告单拿出来。“我心情不好,是为了这个。”
  她瞟了它一眼,毫不理解。
  “那个德国人,”他解释说,“他的铺子盘给了别人——两个挪威人。”
  她吓得喘着大气。“什么时候?”
  “这个星期。施米茨病了。他现在躺在医院里。”
  “我告诉过你,”艾达说。
  “你告诉过我吗?”
  “真倒楣!圣诞节过后我告诉过你的——那时买卖好起来了。我告诉你,送货的人说那个德国人的顾客越来越少了。你说是弗兰克使买卖好起来的。非犹太人带来了非犹太人,你说的。我有多大的力气来跟你争吵?”
  “他上午关门不做买卖,你告诉过我吗?”
  “这话谁说的?我根本不知道这回事。”
  “卡普告诉我的。”
  “卡普来过这儿?”
  “他星期四来告诉我这个好消息的。”
  “什么好消息?”
  “施米茨的铺子盘出去了。”
  “这是好消息吗?”她问。
  “对他也许是的,对我可不是。”
  “你没告诉我他来过。”
  “我现在告诉你,”他烦躁地说。“施米茨的铺子盘出去了。星期一,两个挪威人要开张了。我们的买卖又得完蛋。我们要在这儿饿肚子了。”
  “你有了个帮手,”她刻薄地说,“我说让他走,你为什么不听?”
  “我不是听了嘛,”他没精打采地说。
  她沉默了一阵,然后问道,“卡普告诉你施米茨的店脱手以后,你就让弗兰克走的?”
  “第二天。”
  “感谢上帝。”
  “看你到下星期还说不说‘感谢上帝’。”
  “这跟弗兰克有什么关系?他帮了我们忙没有?”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她尖声说。“你刚才告诉我,你说过,只要你弄清楚买卖的来路以后,他就得走。”
  “我不知道,”他痛苦地说,“我不知道买卖是打哪儿来的。”
  “总不是因为他才来的。”
  “过去的来路,不管它了。下星期买卖的来路,才是我操心的。”他大声念那两个挪威人出售的特价商品名称。
  她把手拧得发白。“莫里斯,我们得把铺子卖掉。”
  “那就卖吧。”莫里斯脱掉围裙,叹息着。“我要休息了。”
  “才十一点半。”
  “我觉得冷。”他看上去意志消沉。
  “先吃一点东西——你的汤。”
  “谁吃得下?”
  “喝杯热茶吧。”
  “不喝。”
  “莫里斯,”她镇静地说,“别那么着急。会有办法的。饭总得吃呗。”
  他没搭腔,把广告单折成小方块,随手拿着上楼去。
  房间里很冷。艾达要下楼,总是先把取暖炉关了,要到下午海伦回来前半小时光景才重新点起来。此刻房子太冷了。莫里斯把卧室里的取暖炉开关打开,发觉口袋里没有火柴,就到厨房里拿了一盒。
  躺在盖被下,他还觉得冷。他盖了两条毛毯和一条被子还直抖。他弄不清自己是否病了,但很快就睡着了。他感觉到睡意来临,很高兴,尽管一觉醒来,很快就天黑了。可是,只要你睡着,那就是夜晚,事情就是这样。就在那天晚上,他从街上望进他的店铺去,只见塔斯特和佩德森——一个留着一撮浅黄色小胡子,另一个头发已经半秃,脑袋闪闪发光——站在他的柜台后面,把手伸进他的现金出纳机。掌柜冲进去,他们在用德语谈天,根本没理他叽哩咕噜的意第绪语。这时候,弗兰克跟海伦从后间出来。虽然伙计讲的是悦耳的意大利语,莫里斯还是听出来一个脏字眼。他掴了伙计一个耳光,他们在地板上猛烈搏斗,海伦无声地叫着。弗兰克把他沉重地仰天撂倒,坐在他那带病的胸口上。他以为自己的肺要裂开了。他竭力想大声叫嚷,可是叫哑了喉咙也没有人来搭救。他想到有死掉的可能,也真想死了就算啦。
  泰锡·福索梦见一棵树被雷击倒了,她梦中听见有人恐怖地呻吟着,吓醒过来,听了听,又睡着了。弗兰克·阿尔派恩在长夜快尽时呻吟着醒来。他大叫一声醒了,他想,再也睡不着了。他一阵冲动,只想跳下床,奔到店堂里去;然后他记起来,莫里斯已经把他撵走。这是个灰蒙蒙、阴沉沉的冬季早晨。尼克早已上班去了,泰锡穿着浴衣,坐在厨房里喝咖啡。她听到弗兰克又在大叫,因为她才发觉自己怀了孕,就一动也没动,只是对他的梦魇觉得惊讶。
  他躺在床上,用毛毯蒙住头,想把心事压下去,可是心事压不住,逃了出来,散发着恶臭。他越压,臭味越浓。他闻到床上有一股垃圾味,却除不掉这股昧儿。他除不掉,因为他本身就是这股味道——味儿就在他那断了鼻梁的鼻子里。你干得多丑,你的味道就有多臭。忍受不了这股臭味,他把被子往旁边一推,想挣扎起来穿衣,可就是做不到。一看到自己那双光脚极,他就感到无限厌恶。他渴望抽支烟,却怕看见自己的手而不敢点。他闭紧眼睛,擦了根火柴。火柴烫了他的鼻子,他用光脚踩息火柴,痛得直跳。
  唷,我的上帝,我为什么干这样的事?我为什么竟干出这样的事来?我为什么干这样的事?
  他的心事折腾得他死去活来。他忍受不了。他坐在凌乱的床铺边沿上,双手托着装满心事的头,眼看头就要裂开了。他要逃跑。他整个人已经有一部分飞奔而去,自己也不知道去哪里。他就只想逃跑。可是在逃跑的时候,他又想回来。他要回到海伦身边,和她待在一起,得到她的宽恕。这并不是过份的要求。只有人会宽恕人——还有谁?他可以解释,只要她愿意听。解释是一种接近你伤害过的人的办法;仿佛通过伤害他们,你在给他们以爱你的理由。他会说,他来到公园里等她,来听她要告诉他的话。他感觉自己知道她要讲她爱他;这就是说,他们不久就会同床共枕。这个想法停留在他的脑子里,他坐在那儿等她来说这话,同时感到痛苦,只怕她永远不会这样讲,只怕她一晓得她父亲把他一脚踢出杂货铺的理由,他就会马上失去她。这事他能对她说什么呢?他坐了好几小时,思忖着该怎么说。后来肚子饿了。到半夜,他离开那里,去买馅饼,可是结果走进了一家酒吧间。就在这时候,他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感到极度厌恶。他问镜子里那个人,除了困在一个小圈子里以外,你还到过哪里?除了错事以外,你还干过什么?他回到公园里的时候,正碰上沃德·米诺格在侵犯她。他差一点打死沃德。随后,他怀里抱着海伦,她边哭边说,终于讲她爱他。这时,他产生这样一种绝望的感觉。事情就此完了,他再也见不到她了。他想在失去她以前,他必须和她亲热一场。她说不行,别这样。可是他不信她的话,因为她当时还在说她爱他。他以为,只要我开了头,她就会同意的。于是他干了这事。他是对她有爱情才干这事的。这点她应该懂得。她不该象发疯似的用拳头捶他的脸,臭骂他,躲开他,不理他的认罪、央告和伤心。
  哦,老天呀,我干了什么来着?
  他呻吟;他得到的不是圆满的结局,而是把自己搞臭了。要是他能把他干过的事情连根拔除,粉碎而且毁灭,那就好了。可是事情已经干下,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这事留在他永远捉摸不到的地方——自己的发臭的思想深处。他的心事将永远使他窒息。他又一次失败了。他早该停步,改变一下生活道路、他的运气、他的为人,不再憎恨世道,争取受到象样的教育,找一份工作、一个好姑娘。他一直生活得缺乏意志力,辜负一切良好的意图。他对莫里斯坦白过抢劫的事情吗?直到被辞退的一分钟,他不是一直在偷现金出纳机里的钱吗?在公园里,他那次可怕的行为不是扼死了他的最后一线美好的希望,等待了那么久的爱情——获得前途的机会吗?倒楣的生活把他推来搡去,茫无目的。谁吹一口气,都把他刮得东飘西荡,最后一无所有,多少年过去了,甚至连生活经验也没得到一点。如果有经验,你至少懂得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到哪里停止;而他所懂得的只是怎样进一步戕害自己。他自以为是个很有价值的人,虽然他竭尽所能来处理,只不过成了一只死老鼠,臭气熏人。
  这次他的叫嚷把泰锡吓得要死。弗兰克开始想跑,但是到处都跑遍了,却无处可逃。整个房间缩小了。床朝着他飞来。他发觉自己掉进了陷阱——病倒了,想要嚷,却嚷不出来。他打算自杀,就在这刹那间,他无比清醒地看透自己。尽管一向的作为不象个正经人,实际还是个德行严正的人。
  艾达晚上醒来,听得女儿在哭。她胡思乱想,以为准是纳特对她干了什么事;但又不好意思去找海伦,求她说出究竟是怎么回事。她猜想他干了蠢事——无怪海伦不肯跟他相会。一整夜,她责备自己,不该劝她和这个学法律的学生出去约会。她满怀不快地入睡。
  莫里斯下楼的时候,天才蒙蒙亮,海伦好不容易才挣扎着起了床,两眼通红,坐在浴室里,把上衣领子缝牢。等走到办公处附近,她准备把上衣交给裁缝,让他补得看不出撕破的痕迹。那套新连衫裙,她拿它毫无办法,只好绝望地卷成一团,藏在五斗橱底层抽屉里别的东西下面,等星期一去买一套一模一样的挂在壁橱里。她脱掉衣服准备洗淋浴——几个小时内,已经洗第三次了——看到自己的肉体,突然哭了起来。她招惹到自己身边来的每一个男人都玷污了她。她怎么竟会纵容他来接近?一开始她就发觉他不可靠,却依然信赖他,她痛恨自己。她怎么竟让自己爱上象他那样的人呢?她满心憎恨自已想出来的怪念头,竟想把他陶冶成一个他成不了的人——可造之材,前途无量,和蔼善良,而他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流浪汉。她的理智到哪里去了?她最基本的自卫意识到哪里去了?
  在淋浴龙头下,她使劲地用肥皂擦洗身子,一面洗一面哭。到七点钟,她母亲还没醒,她就穿好衣裳离开家,难过得什么也不想吃。她真想在睡梦中忘记自已的一生,但是不敢留在家里,怕有人问长问短。等她结束半天班的工作回家,假如他还在,她要吩咐他走,或者尖声嚷着撵他出去。
  尼克从汽车修理站回家,闻到过道里一股煤气味。他查看自己屋里的煤气取暖炉,看到炉子都好好点着,就去敲弗兰克的门。
  过了一分钟,门打开一条缝。
  “你闻到什么吗?”尼克盯着门缝里露出来的那只眼睛说道。
  “管好你他妈自己的事吧。”
  “你疯了?我闻到屋子里有煤气味,危险!”
  “煤气味?”弗兰克猛地打开门。他穿着睡衣,一副憔悴相。
  “怎么啦?你病了?”
  “你在哪儿闻到煤气?”
  “你不至于闻不出吧。”
  “我得了重感冒,”弗兰克嗓子也哑了。
  “可能是从地窖里上来的,”尼克说。
  他们才奔下梯级,气味就袭上弗兰克,一股恶臭浓烈得难以走近。
  “是从这层楼发出来的,”尼克说。
  弗兰克使劲敲门。“海伦,这儿有煤气味,让我进来,海伦,”他叫着。
  “撞进去,”尼克说。
  弗兰克用肩膀撞门。门没上锁,他跌了进去。尼克赶快打开厨房窗子,这时弗兰克光着脚在屋里到处跑。海伦不在,他发现莫里斯躺在床上。
  伙计呛得直咳嗽,把掌柜从床上拖起来,抱到起居室里,放在地板上。尼克把卧室里的取暖器关掉,打开所有的窗子。弗兰克跪倒在地,俯在莫里斯身上,用他的双手夹紧他的两侧,进行人工呼吸。
  泰锡惊恐地奔了进来,尼克大声喊她去叫艾达。
  艾达呜咽着跌跌撞撞赶来。“哦,我的上帝,哦,我的上帝。”
  看到莫里斯躺在地板上,内衣都湿透了,脸色象煮熟的甜萝卜,嘴角上沾着唾沫,她刺耳地尖叫起来。
  海伦呆呆地走进过道,听到她母亲的尖叫。她闻到煤气味,十分惊慌,奔上楼来,估计有人死了。
  她看到弗兰克穿着睡衣俯在她父亲身上,憎恶得喉咙抽紧。她又怕又恨,尖声叫嚷。
  弗兰克没法朝她看,他不敢。
  “他的眼珠刚才转动了,”尼克说。
  莫里斯醒过来了,胸口一阵剧痛。他的头重得象块生锈的金属,嘴干得可怕,肚子疼得象有东西在扒着。他发现自已只穿着长内衣,四肢伸展着躺在地上,感到怪不好意思。
  “莫里斯,”艾达叫一声。
  弗兰克站起来,为自己的光脚和一身睡衣觉得很窘。
  “爸爸,爸爸,”海伦跪着。
  “你为什么干出这样的事来?”艾达凑在掌柜的耳边嚷叫。
  “出什么事了?”他喘着大气。
  “你为什么干出这样的事来?”她哭泣。
  “你疯了?”他咕噜道。“我忘了点煤气。一时疏忽。”
  海伦止不住啜泣起来,嘴唇扭歪着。弗兰克只好转过头去。
  “他吸到一点空气,这才得救,”尼克说,“算你运气,这房子不是密不通气的,莫里斯。”
  泰锡打了个冷战。“真冷。给他盖好,他在出汗。”
  “放他到床上,”艾达说。
  弗兰克和尼克抬起掌柜,把他搬到床上。艾达和海伦给他盖上毛毯和被子。
  “谢谢,”莫里斯对他们说。他两眼盯着弗兰克。弗兰克望着地板。
  “把窗都关上吧,”泰锡说。“煤气没有了。”
  “稍稍再等一下,”弗兰克说。他瞥了海伦一眼,可是她背对着他。她还在哭。
  “他为什么干出这事来?”艾达哼哼唧唧。
  莫里斯盯着她看了好久,然后闭上眼。
  “让他休息吧,”尼克建议。
  “别擦火柴,再等一个钟点,”弗兰克告诉艾达。
  泰锡把窗子都关上,只留下一扇开着。接着,他们走了。艾达和海伦留在卧室里陪莫里斯。
  弗兰克在海伦的房里逗留了一阵,可是样样东西都使他局促不安。
  后来,他穿好衣服下楼,走进店堂。买卖挺兴旺。艾达下楼来,却不理他的央告,关了店门。
  那天下午,莫里斯发起烧来,医生说他得进医院。来了一辆救护车,把掌柜接走,他老婆女儿随车走了。
  他从楼上窗口看着他们离去。
  星期日上午,铺子还关得严严实实的。虽然怕碰钉子,弗兰克还是想去敲艾达的门,问她要钥匙。但万一海伦来开门呢,隔着门槛也不知对她说什么好。所以他改变主意,走下地窖,爬上送菜升降机,一扭一扭挤进通风井的小窗洞,翻进店堂里的盥洗室。到了后间里,伙计刮刮脸,喝了杯咖啡。他打算留在店堂里,除非有人撵他走;即使谁撵他,他也要想方设法地多留一会儿。这是他剩下的唯一希望,要是还有什么希望的话。打开前门的锁,他把牛奶和面包卷拿了进来,作好开业的准备。现金出纳机里是空的,他就问萨姆·帕尔借了五元零钱,说他挣到了钱就还他。萨姆想打听莫里斯怎么样了,弗兰克说他也不知道。
  八点半才过,伙计已经站在大门橱窗口。这时艾达和她女儿出去了。海伦看上去象一朵去年的花。他打量着她,感到一阵损失、耻辱和悔恨的痛苦。他有一种无法忍受的被剥夺的感觉——他昨天还似乎有那么一点美好的东西,而今天没有了,只剩下对往事的痛苦的回忆。一想到他差一点得到它,他激动得发狂似的。他真想冲出去,把她拉进门道,向她宣布他是多么重视他对她的爱情。可是,他什么也没做。他并没完全躲起来,却也不故意露面。母女俩很快就朝地下铁道走去。
  后来他想等她们回家来,打听莫里斯住在哪家医院里,他也要去探望他;可是她俩到半夜才回来。店已关着,他是从他房间里望见两个黑黝黝的人影从出租汽车里出来。星期一那天,两个挪威人的店开张,艾达早晨七点就下楼来,准备在大门上贴上一张纸条,说莫里斯·博伯病了,杂货铺要到星期二、三才开门。她感到诧异,弗兰克·阿尔派恩竟穿着围裙站在柜台后面。她怒冲冲地走进去。
  弗兰克非常害怕莫里斯或者海伦,或者两人都告诉过她他对他们干的坏事,因为这样一来,他就完蛋啦。
  “你是怎样进这儿来的?”艾达怒气冲冲地问道。
  他说是打通风井的窗口爬进来的。“想到你的困难处境,我不愿为了钥匙麻烦你,太太。”
  她声色俱厉地禁止他今后再这样进来。她脸上皱纹很深,双眼无神,嘴角露出痛苦的神情。但是他能断定,由于某种莫名其妙的原因,她并不知道他干过的事。
  弗兰克从裤袋里掏出一把单块的钞票和一小包零钱,把它们金放在柜上。“我昨天挣了四十一块。”
  “昨天你就在这儿了?”
  “我照刚才跟你讲的办法进来的。从四点到六点光景,买卖很忙。我们的土豆色拉全卖光了。”
  她眼睛里涌出泪水。他问她莫里斯身体怎样。
  她拿手绢按了按潮湿的眼睑。“莫里斯得了肺炎。”
  “唷,太糟糕了。可以的话,请你转告他,我很难过。他的病情怎样?”
  “他的病很重,肺本来就不好。”
  “我想到医院里去看看他。”
  “这阵别去。”
  “那就等他好一点再说。你看他要在医院里待多久?”
  “我不知道。医生今天会打电话来的。”
  “太太,”弗兰克说,“莫里斯生病期间,你就别为铺子操心了,让我来照料吧。你知道,我没有什么要求。”
  “我丈夫不是讲过要你离开这儿吗?”
  他偷偷端详她的脸色,看不出任何责备的迹象。
  “我不会留很久的,”他答道。“你不用担心。莫里斯好一点,我就走。付医院里的账,也需要钱。我不会问你要什么的。”
  “莫里斯跟你讲过你非走不可的道理吗?”
  他的心一阵狂跳。她到底知道不知道?要是知道了,他要说那是出于误会——否认他偷过出纳机里的钱。摆在柜上她眼前那一大堆钱,不就是证据吗?可是他答道:“当然讲过,他不希望我再在海伦身边打转。”
  “对了,她是个犹太姑娘。你应该去找别的人。另外,他还发觉,自从十二月以来,施米茨病了,每天上午都不营业,晚上很早就关门;所以我们才增加了收入,不是因为你的缘故。”
  接着,她告诉弗兰克说,德国人把店铺盘出去了,两个挪威人的店今天开张了。
  弗兰克涨红了脸。“我知道施米茨病了,有时候他关门。可是,这不是你们的买卖好转的原因。是我卖力干,才使买卖一点点好起来。我敢打赌,即使街角上来了两个挪威人,或者三个希腊人,我一定能保持现在的营业。不光是这样,我敢说还能增加一点。”
  虽说她有点要相信的意思,但办不到。
  “等着瞧吧,你会明白自己究竟有多大能耐的。”
  “那就给我个机会试一试给你看。不用给我工钱。一间房、三餐饭就行了。”
  “那你在我们这儿究竟图个什么?”她被逼得走投无路,问道。
  “只是想帮一下忙。我欠莫里斯的情。”
  “你不欠什么。是你救了他,没煤气中毒。倒是他欠你的情。”
  “是尼克先闻到的。不管怎么说,他帮了我不少忙,我觉得欠他的情。我觉得应该感激,我就感激——就是这个脾气。”
  “请你别缠着海伦。她跟你是不配的。”
  “我不会的。”
  她让他留了下来,要是你那么穷,你哪儿还有选择的余地?
  塔斯特和佩德森的铺子开张那天,橱窗里放着一圈春天的鲜花,围成马蹄形。他们的粉红色广告传单使他们的买卖始终不断。弗兰克有的是空闲的时间。白天里只有少数几个常客进杂货铺来。晚上,挪威人关门以后,杂货铺里才突然忙碌一阵,可是,到十一点光景,弗兰克关熄橱窗里的电灯时,现金出纳机里才十五块钱。他倒不很着急,因为星期一照例是生意清淡的日子,再说,人们有便宜货可到手,哪会不买。他估计,谁也说不上那两个挪威人对买卖会造成多大影响,除非过了两个星期,这一带的人对他们不再感到新鲜,一切已经恢复正常。谁也不会把特价商品卖得那么便宜。商店毕竟不是慈善机关。只要他们停止半送半卖,无论就服务质量或者价格方面来说,他都比得上他们,他会把顾客吸引回来的。
  星期二买卖呆滞,也是历来如此。星期三增加了一点,可是星期四又呆滞了。星期五好了些。星期六是一周来最好的一天,尽管还赶不上前一阵的星期六。到周末,杂货铺的买卖比最近每周的平均营业额少挣百来块钱。弗兰克早料到会这样的,就在星期四下午停业了半小时,搭电车到银行去了一趟,提出二十五元存款,分批放进现金出纳机里,星期四放五元,星期五放十元,星期六又放十元。就这样,每天晚上,艾达在她的账本里记下营业额的时候,她才不至于太难受。一星期少收入七十五元总比少收入一百元好受些。
  莫里斯在医院里住了十天,身体好一点了,就由艾达和海伦雇一辆出租汽车接回家来,卧床休养。弗兰克鼓起勇气,想上楼去看看他,这次准备立即行动,马上上去。他打算带一点刚烤的新鲜点心,也许带一块奶酪蛋糕——他知道这是掌柜喜欢吃的,或者苹果卷筒蛋糕;可是伙计担心这样做太早,而且说不定莫里斯会问他哪儿来的钱买蛋糕。他会嚷起来:“你这小偷,就因为我病倒在楼上,才让你还留在这儿的。”可是,莫里斯当真这样想的话,他早就会把弗兰克干的事情告诉艾达,而她也会一把揪住他的耳朵撵他出去了。所以伙计现在断定他没提过。他反复寻思,掌柜常常把事情闷在肚里,这是担心自己可能错误地估计形势的人常有的作风。因此掌柜也许到头来会改变对弗兰克的看法。于是伙计竭力想编一些理由来证明,掌柜在病好以后,继续留他在杂货铺里是值得的。弗兰克认为,只要自己能留下来,什么事他都愿意答应。“别担心我会再偷你的钱,或者别人的钱,莫里斯,要是我再偷,我马上就死。”他希望,这样一赌咒,加上帮他维持营业的一番好意,会使莫里斯相信他的诚意。最后他决定,先不忙上去看他,还是等一下再说。
  关于弗兰克,海伦无论对谁都一字不提,这道理是不难理解的。他却从未忘记自己给她的伤害。他没打算要伤害她,但是他干了。现在他打算改正,做点好事,只要是她要的,他什么都肯做。即使她什么都不要,他也打算做一点他该做的事,完全出于自愿,没有别人逼,而是自己逼自己这样做,完全是为了自制,为了爱情。
  整个这段时间里,他只是瞥见她几次,他有多少话要说,那些话沉重地压在他心头。他隔着橱窗的玻璃看到她——她宛如在水底下。透过绿色的玻璃,她看上去象沉在水里,可是天啊,从来没有比现在更可爱。他对她产生一种情意绵绵的怜惜之心,并且因为他把她害得这样可怜感到羞愧。有一次,她下班回家,她的目光碰巧和他相接,眼神里流露出厌恶。我这下可完了,他想,她会走到这儿来吩咐我死到别处去;可是,她的视线一移开,她就走得无影无踪了。跟她完全隔绝,只落得向她的影子告罪,向她留在空气中的芳香告罪;这使他感到极度痛苦。他对自己,而不是对她作了忏悔。苦就苦在,他要忏悔,可是谁愿意听?有时他真想痛哭一场,但觉得那未免太象个孩子了,他不愿这样做,也做不来。
  一次,他在过道里遇到她。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已经走远了。他感到自己对她的爱情涌上心来。她走掉以后,他觉得,绝望就是对他的惩罚。他一直希望惩罚来得猛些、快些;可是它来得很慢——从没来过,却又明明在那儿。
  毫无办法接近她。已经发生的一切,使她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他却没法闯进去。
  有一天,一大早他就站在过道里,等她下楼来。
  “海伦,”他一面说,一面把他最近常在店堂里戴的那顶布帽子抓下来,“我很伤心,我要向你道歉。”
  她的嘴唇颤动了一下。“别跟我讲话,”她说,嗓音因轻蔑而哽咽。“我不要你道歉。我不要见你。我不要认得你。等我父亲身体好一点,就请你走。你帮了他和我母亲的忙,这事我得感谢你;但是你对我毫无用处,你叫我恶心。”
  大门在她身后砰地关上。
  那天晚上,他梦见自己在雪中站在她的窗外。他赤着脚,但不觉得冷。他在飞飞扬扬的雪花中已经等了好久,有些雪花留在他头上,差一点把他的脸也冻成冰了;但他继续等下去。终于她动了哀怜之心,打开窗子,扔出来一点儿什么。它飘下来,他先以为是一张写着字的纸条,原来是一朵白花,冬天看到白花,他感到意外。弗兰克一把抓住它。因为花是从半开的窗子里扔出来的,他只瞥见她的手指,然而他也看到她房间里的灯光,甚至感觉到它的温暖。他要再看第二眼的时候,窗关得严严的,而且已经被冰封住了。甚至在梦中,他也知道窗子从没开过。根本没有这样的窗子。他低头看手里的花,还来不及看清花在不在,发觉自己已经醒了。
  第二天,他在楼梯脚边等她,光着头,灯光照在他头上。
  她下楼来,冷冰冰的脸转了开去。
  “海伦,我对你的爱情是任何东西都扼杀不了的。”
  “在你嘴里,它成了个脏字眼。”
  “一个人做错了事,就得永远受罪吗?”
  “我才不管你的事呢。”
  他每次在楼梯口等她,她总是一言不发地走过去,仿佛根本不存在他这个人。他确实不存在。
  弗兰克想,要是在哪个黑夜这家铺子炸掉了,那我还是死去算了。他想尽办法赖着不走。买卖惨极了,他毫无把握这家杂货铺还能维持多久。要是铺子垮掉,一切都完了。如果他能让它支撑下去,那么迟早总会有转变的可能,而一有转变,别的变化也可能跟着发生。要是他能让杂货铺站住脚,直到莫里斯下楼来,那至少还会有两星期的时间可以使形势改观。几个星期成不了什么事,但是这样也好:因为他要完成他必须做的事,就需要几年的时间。
  塔斯特和佩德森的特价商品卖了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他们想出了一个个吸引人的办法,不断招揽主顾来买。弗兰克的顾客就越来越少了。有几个人如今在街上和他擦肩而过,连个招呼也不打。有一两个甚至跨过电车轨道,到街对面去走,免得看到窗口他那张苦脸。他把银行里余下的存款全都提出来,每星期贴一点进去,算是收入。可是,情况糟到何等地步,艾达也看得出来。她泄气了,谈到要把铺子交给拍卖商。这下他痛苦得都快疯了。他非得再努力一把不可。
  他试遍了各种办法。他赊销特价商品,把货色卖掉了一半。可是两个挪威人接着又削了价,这样,他架子上剩的货色就再也卖不出去了。接连两夜,他通宵营业,可是挣的钱还不够付电灯费。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他打算把铺子装修一番。用他银行存折上的最后五元钱,他买了几加仑蹩脚油漆。于是,他把一部分架上的货物腾空,刮掉墙上发霉的糊壁纸,把墙漆成悦目的黄色。他漆好一部分,再漆一部分。墙漆好以后,他借来一架高梯子,一点一点把天花板刮干净,然后漆成白色。他把货架放回原处,还用一角商店里买来的凡立水把架子刷得干干净净。最后,他不得不承认,这一切并没引回来一个老顾客。
  看来似乎不大可能,但是店里的买卖确实是越来越糟了。
  “你跟莫里斯谈到买卖怎样说的?”弗兰克问艾达。
  “他没问我,所以我也没告诉他什么,”她没精打采地说。
  “他现在身体怎样了?”
  “还很虚弱。医生说他的肺弱得象张纸。他不是看书,便是睡觉。有时听听收音机。”
  “让他休息吧。休息对他有好处。”
  她又一次问他,“你为什么白干得那么起劲?你留在这儿为的是什么?”
  他真想说“为了爱情”,可是没有勇气,只说,“为了莫里斯。”
  但是他骗不了她。要不是她确实知道海伦不再睬他,就是在这样的时候,她也会要他卷起铺盖走路的,尽管多亏他,他们才暂时免于沦落街头。他可能干了什么蠢事,才失去了她的欢心。可能她父亲的病使她更加体贴爹娘。艾达也真傻,会担这份心。而她现在还在担心,因为海伦到这样的年龄竟还对男人很少感觉兴趣。纳特打过电话来,但她连电话机旁也不高兴走近去。
  弗兰克想尽一切办法节省开支。经艾达同意后,他让人把电话拆了。他实在不愿意拆,因为他想海伦可能有时候下来接电话。楼下两只取暖炉,他只开一只,可以少付些煤气费。他把前面店堂里那只开着,好让顾客不至于觉得冷;厨房里那只再也不用了。他在围裙里面穿上一件厚羊毛衫、一件背心和一件法兰绒衬衫,头上戴着便帽。而艾达,每当她受不了店堂里的冷清或者后间的寒气,即使穿着上衣,也只好逃上楼去。一天,她走过厨房,看到他把一汤盆煮土豆加点盐当午饭吃,就哭了起来。
  他始终想念海伦。她怎么可能知道他内心经历着的一切呢?如果她什么时候再看他一下,她只会看到他外表上跟以前没有什么不同。他能从心底看清别人,可是谁能从外表看到他的内心。
  贝蒂·帕尔结婚那天,海伦没去参加婚礼。早一天,她很窘地道歉说,她觉得身体不舒服——借口说因为她父亲的病。贝蒂说她能谅解,心里却知道这事跟她弟弟有关。“下次来玩吧,”她略微笑了笑说,可是海伦看出她不高兴,觉得很难受,她重新考虑是否不管纳特在不在,她硬着头皮去应付那些仪式、连篇废话和亲戚,但是说什么她也没勇气去。她天生不是婚礼上的点缀品。他们会对她说:“你这副嘴脸,还是去参加丧礼的好。”
  虽然她痛哭了好几夜,但往事始终萦回在脑子里。傻女人,怎么会让自己爱上这样一个人?她怎么会考虑到嫁给一个非犹太男人?一个毫无价值的完全陌生的人。幸而上帝拯救了她,使她免于铸成灾难性的大错。存着这样的想法,她对谁的婚礼都毫无兴趣。
  她睡不好觉。每天她都害怕黑夜到来。从上床到天亮,她只勉强合上几小时的眼,迷迷糊糊。她在睡梦中觉得就要醒来,不久就真的醒了。醒着,她为自己感到难受而伤心,不是安眠药,反而引得她更伤心。她的头脑里要消除的忧虑无穷无尽:比如她父亲的病;而他自己对能否恢复健康兴趣却不大。店铺还是老样子。艾达在厨房里低声哭泣。“别告诉爸爸。”但是他们不久总有一天非告诉他不可。海伦诅咒所有的杂货铺,并且为了跟谁也不见面和前途毫无计划而发愁。每天早上,她杠掉日历上即将来到的不眠的日子。上帝啊,结束这样的日子吧!
  尽管海伦自己只留下四块钱,把其余的工资全部交给她母亲,而且钱都放进了现金出纳机,他们始终缺少现金来应付开支。一天,弗兰克想出一个主意,好捞进几块钱。他想他可以向瑞典漆匠卡尔收回一笔欠账。他知道漆匠欠莫里斯七十多块钱。他每天都在等漆匠,可是卡尔从不进来。
  一天上午,弗兰克站在窗口,看到他袋里装着一个包扎好的瓶子离开卡普的店铺。
  弗兰克奔了出去,提醒卡尔欠的那笔账,要他多少先还一点。
  “这事情我跟莫里斯早谈妥了,”漆匠回答说。“不用你来多管。”
  “莫里斯病了,需要钱用,”弗兰克说。
  卡尔把伙计往旁边一推,径自走去。
  弗兰克火了。“我一定得找这醉鬼要。”
  艾达在店堂里,弗兰克说了声马上回来,随即挂好围裙,拿起大衣,跟在卡尔后面到他家门口。他知道了漆匠的地址以后,回到杂货铺里,还在生漆匠的气:找他要账,他怎么能这样对付人。
  当天黄昏,他再到那幢破破烂烂的四层楼公寓去,登上吱吱嘎嘎的楼梯,爬到顶层。一个瘦瘦的黑头发女人萎靡不振地出来开门,看样子年纪不小,等到他看惯了一点,才知道她年纪还轻,就是长得老相。
  “你是漆匠卡尔的妻子吧?”
  “是的。”
  “我能跟他谈谈吗?”
  “找他干活?”她满怀希望地问。
  “不,是别的事。”
  她又显出一副老相。“他好几个月没活干了。”
  “我只是找他谈谈。”
  她把他让进一间兼作厨房和起居室用的大房间里,中间隔的帘子没拉上。作起居室用的那半间里,中央放着一只煤油取暖炉,发出一股味儿。煤油味和煮包心菜的酸味混在一起。房间里有四个孩子,其中一个是男孩,大约十二岁,其余三个比他小的女孩都在纸上画画,剪剪贴贴。他们盯着弗兰克看,然后一言不发继续干他们的事。伙计觉得很不自在。他站在窗边,望着灯光下凄凉的街道。他现在想,只要漆匠愿意付清,他可以把欠款打个对折。
  漆匠的妻子用锅盖把咝咝发响的煎盘盖好,走进卧室。她回出来说,她丈夫睡着了。
  “那我就等一会儿,”弗兰克说。
  她回去煎菜。最大的女孩子把饭桌摆好,他们一同坐下来吃饭。他看到他们给老头子留了个位子,想必他马上就会从他的窝里爬出来的。孩子的母亲没坐下来,也没理会弗兰克,只是把脱脂牛奶倒到孩子们的玻璃杯里去,然后给每人一根软炸德国香肠。她还给每人一叉热的酸菜。
  孩子们饿慌了似地吃着,什么话也没说。最大的女孩子瞥了弗兰克一眼,等他一朝她看,就低头望着自己的莱盘子。
  盘子吃空以后,她说,“妈妈,还有吗?”
  “上床去睡吧,”漆匠老婆说。
  弗兰克给取暖炉的臭味熏得头直发痛。
  “我改天再来找他,”他说。嘴里有股铜腥味儿。
  “对不起,他没醒。”
  他奔回店里,取出藏在床垫底下的最后三块钱,拿着跑回卡尔家去。路上,他碰上沃德·米诺格。沃德的脸又黄又瘪,象是从陈尸所里逃出来的。
  “我一直在找你,”沃德说。他把弗兰克的左轮枪从纸包里拿出来。“你说这值多少钱?”
  “屁话。”
  “我病了,”沃德哭着说。
  弗兰克把三块钱给了他,随后把枪扔在阴沟里。
  他念了一本犹太人的简史。他在图书馆的书架上多次看到过这本书,从没拿下来念过。有一天,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他把它借了出来。他津津有味地念了第一部分,但是念到十字军东征和宗教裁判(指中世纪天主教设立宗教裁判法庭)期间犹太人遭受苦难以后,他得勉强自己才能念下去。讲流血事件的章节,他都翻过去不看;而讲犹太人的文明和成就的章节,他念得很仔细。他也读到犹太人区里的情况,那儿半饥不饱、胡子拉碴、失去自由的人一辈子都在探索,为什么他们是上帝的选民。他想琢磨出个道理来,但是办不到。他实在念不下去,于是就把它送还图书馆。
  有几个晚上,他去窥察那两个挪威人。他脱掉围裙走到街角上,站在萨姆·帕尔的门口台阶上,看马路对面兼营花式熟食的杂货铺。橱窗里装满各式亮晃晃的食品罐头。店堂里灯亮得象白天,架子上密匝匝地排满引起食欲的商品,看得他发馋。店里不断有顾客,而他的店里往往一个人也没有。有时候,在两个合伙老板关门回家以后,弗兰克穿过马路来到他们那一边,从橱窗外向黑魆魆的店堂里张望,仿佛从看到的一切,他可以懂得交好运的诀窍,从而改变他的运道和生活。
  一天晚上,关门以后,他出去溜达了很久,后来走进一家叫做“咖啡壶”的通宵服务的咖啡馆,他以前来过这儿一两次。
  弗兰克问老板是否需要做夜班的人。
  “我需要一个在柜台上卖咖啡、快餐的人,还帮着洗洗盘子什么的,”老板回答。
  “我来给你干这些活儿,”弗兰克说。
  工作时间是从下十点到早六点,工资三十五元。弗兰克早晨下班回到杂货铺里,就开门营业。干完一个星期,他把三十五元钱放进现金出纳机,并不按键记下这笔账。这笔钱,加上海伦的工资,使他们免于破产。
  白天,伙计在店堂后面的长沙发上睡觉。他装了一个闹铃,只要有人打开前门,随时会把他叫醒,这样他就没受睡眠不足的痛苦。
  他懊悔不该把一桩好事办成坏事,在这样的气氛下,他在这个牢房里生活。这个想法虽然由来已久,却再次勾起他心中的痛苦。他做了不少噩梦,梦中的情况都发生在夜晚的公园里。垃圾的那股臭味一直留在他鼻子里。他的生命在呻吟中消蚀,满嘴的话说不出口。早晨,他站在橱窗口,望着海伦去上班。她回家的时候,他还站在老地方。她朝店门走来,稍稍带点罗圈腿,眼睛朝下,根本不看他这个人。千言万语涌上他的心头,堵住他的喉头,其中有些是非同小可的,他要倾诉,可是这些话天天都给憋死在肚子里。他一再想一走了事,可是,这岂不又是他惯用的最后一招——溜走。这次他要待着,除非别人把他装在棺材里抬出去。即使墙塌壁倒,他们也只能用铲子掘他出来。
  一次,他在地窖里找到一块二尺阔四尺长的松木板,是从一大段松木上锯下来的。他用一把大折刀,把它雕成个小玩意儿;出乎意料,他雕成了一只飞鸟。尽管比例不称,样子还挺美。他想把它送给海伦,可是太粗糙了——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做的。于是他试着另做一样东西。他着手给她雕一朵花,终于雕成一朵刚开放的玫瑰。完工以后,这朵玫瑰很炅巧,花瓣初绽,然而挺秀,好象真花一样。他想漆成红色再给她,但是决定不上漆。他用商店包装纸把这朵木花包好,外面用印刷体写上海伦的名字,在她下班前几分钟,把包裹捆在门廊虽的信箱外面。他看到她进来,听她上楼去,他朝门廊里一张,发现她把花拿走了。
  这朵木花使海伦想起自己的不幸。她一直恨自己昏了头,竟然爱上这个伙计。她认为,她陷入情网只是为了摆脱困境,因而更觉得自己是环境的牺牲品。她生活在一场噩梦中——楼下的店铺、店里的伙计,就是梦魇的象征。这个居心叵测、赖着不走的伙计,她早该怒喝一声,撵他出去,却自私地放过了他。
  早晨,弗兰克把一桶垃圾倒进街沿上的垃圾箱里去的时候,看到他雕的那朵木花扔在箱底。
  莫里斯在出院回来的那天,就恨不得一下子套上裤子,奔到楼下店堂里去。可是,医生听了听他的肺部,用毛茸茸的指关节敲敲他的胸口,说道,“你病情进展很好,何必性急呢?”他私下对艾达说,“他一定得休息,我说的是‘一定’,不是‘随便’。”看到她大吃一惊,他解释道,“六十岁,毕竟不是十六岁。”莫里斯争了一下,也就躺回床上去了。此后他对会不会再走进店堂也就不摆在心上了。他恢复得很慢。
  春天终于慢腾腾地登程;至少白天已经长了些,春光照进卧室的窗户。但是街上寒风在呼啸,使他睡在床上还起着鸡皮疙瘩。有时候,经过半天明晃晃的阳光后,天空转黑,稀稀拉拉地下起雪来了。他满怀忧伤,一连好几小时沉湎于童年生活的回忆中。他想起绿色的田野,他永远忘不了儿时奔跑的地方。多少年没有见到的父亲、母亲和仅有的一个妹妹,他不停地思念。哀号的风声向他泣诉。……
  下面街上的遮篷摇动着,唤起他对杂货铺的恐惧。他好久没问艾达,楼下情况怎样了。但是,即使他不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凭本能就知道。当他有意去想的时候,他记得现金出纳机难得出声,这样他就又知道了。他听到楼下静得令人感到压抑。静得象一块块无声无息的墓碑压着伤心的泥土的坟场,你还能听到什么呢?死亡的气息从地板裂缝里冒上来。他懂得艾达为什么千方百计在楼上找事干而不敢下楼。这样的地方,除了铁石心肠的非犹太人,谁待得下去?他铺子的命运象只不祥的乌鸦模模糊糊地在他脑子里盘旋。但是他的健康一开始好一点,这黑羽毛的东西就瞪出了凶光闪闪的眼睛,使他愁个没完。一天早上,他坐了起来,靠在枕头上,翻阅隔夜的《前进报》,他越想越觉得严重,突然浑身冒汗,心怦怦乱跳。莫里斯把被子推在一边,歪歪斜斜爬出床来,开始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
  艾达赶进房来。“你在干什么,莫里斯——你病着呀?”
  “我一定得下楼去。”
  “谁用得着你?楼下没有事,去歇着吧。”
  他打心底希望回到床上,在那儿躺着,但没法平息心中的焦虑。
  她求他不要下去,他就是不听。
  “这几天他做多少钱买卖?”莫里斯一面束紧裤带,一面问。
  “等于没有。也许有七十五元。”
  “一个星期?”
  “还能是一天?”
  真可怕。但他本来担心还要糟。挽救铺子的种种打算在他的头脑里嗡嗡直响。他觉得,只要他下楼去,就能使情况好些。待在楼上这个没人需要他的地方,才使他害怕。
  “他整天开着吧?”
  “从早到晚——我也不懂为什么。”
  “他为什么待在这儿?”他问,突然激怒起来。
  “他就这么待着,”她耸耸肩膀。
  “你给他多少钱?”
  “一个钱不给——他说他不要。”
  “那么他要什么——要我这个穷人的血?”
  “他说他要帮你忙。”
  他自言自语。“你有时候注意他没有?”
  “我为什么要注意他?”她说,有点着急。“他偷过你什么东西?”
  “我不要他再待在这儿了。我不要他捱近海伦。”
  “海伦连话也不跟他讲。”
  他盯着艾达看。“出了什么事?”
  “你去问她。她跟纳特又是怎么搞的?她就象你,什么事也不告诉我。”
  “他今天一定得离开。我不要他待在这儿。”
  “莫里斯,”她犹豫地说,“他帮了你大忙,相信我的话。再留他一星期,等你身体好一点再说。”
  “不行。”他扣好羊毛衫,不理她的央告,摇摇晃晃地走下楼去。
  弗兰克听见他下来,凉了半截。
  几个星期以来,伙计一直害怕掌柜总有一天会病愈起床;可是,说也奇怪,他同时却盼望着这一天。他白白花了不少时间,想编一段故事来使莫里斯发发善心留下他。他打算这样说:“我不是宁可饿死也不愿用那次抢来的钱吗?我一心要把它还进现金出纳机去,也确实这么做了,虽然我承认为了活命,偷吃过几个面包卷,也偷喝过牛奶。”这番话是否有用,他毫无信心。他本来还可以提出,他帮了掌柜那么久的忙,他长时间在店里耐心操劳。可是整个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在偷他的钱,这就使他什么都提不出口了。他可以说,在莫里斯灌了一肚子煤气后,是他救了他的命,可是,尼克的功劳不下于他。伙计觉得自己根本没有什么好央告掌柜的理由——掌柜对他的信任都被他糟蹋尽了。但是就在这时,他想到一个古怪而令人兴奋的念头,这张王牌他一直没用,成败在此一举了。他寻思,如果他最后老老实实讲出那次抢劫中有他一份,靠忏悔也许能使莫里斯真正了解他的。本性,同情他想和过去一刀两断的苦心,理解伙计的困境——他长期相助的用意,也许能说得使掌柜让他留下,这样他就可以再次得到机会和所有有关的人了清一切。反复考虑后,他明白这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也许不但救不了他,反而会毁了他。然而,如果莫里斯坚持他非走不可,他认为不妨一试。既然弄得这样,他还怕损失什么呢?但是就算自己讲了这一切,也得到了掌柜的宽恕,他仍然没法想象自己会感到如释重负的宽慰;因为只要他隐瞒着他对他女儿干下的事儿,那么他的耽误已久的忏悔就不可能彻底,也不可能令人满意。而关于那桩事,他知道自己永远说不出口。所以他觉得,不管他能讲什么,总还有一桩恶心的事情不敢讲出来,更恶劣的罪过不敢坦白,这确是十分令人沮丧的。
  掌柜从过道门走进店里,脸色苍白,阴郁的眼睛露出不友好的神色。这时弗兰克正站在柜台边靠近现金出纳机的地方,用小刀修剪指甲。
  伙计抬手摸摸帽子表示问好,慢慢地从现金出纳机旁边移开。
  “看到你又回到店堂里来,可真高兴,”他说,后悔自己在掌柜养病的日子里,不该一次也不上楼去看望他。莫里斯冷冰冰地点了点头,就走进后间。弗兰克跟在他后面走了进去,一个膝盖跪着把取暖炉点上。
  “这儿挺冷的,我还是把它点上吧。这一阵我为了节省煤气费一直没开它。”
  “弗兰克,”莫里斯坚定地说,“我煤气中毒以后,多亏你救了我;在我病中,你一直帮忙开门营业,我感谢你。但是现在你非走不可了。”
  “莫里斯,”弗兰克心情沉重,回答说,“我发誓打那次以后从没再偷过一个子儿,要是我说的不是实话,叫上帝当场把我打死。”
  “这并不是我要你走的道理,”莫里斯答道。
  “那又是为什么呢?”伙计臊红着脸问。
  “你心里有数,”掌柜眼望着地下说。
  “莫里斯,”弗兰克逼到最后,痛苦地说,“我有一点要紧事想告诉你。我早就想告诉你,就是鼓不起勇气来。莫里斯,别责备我过去做过的事,因为我如今改过自新了。那天晚上来抢你的两个人中,有一个就是我。我向上帝发誓,当时我一走进来就不想干,可就是脱不了身。这事情我曾经想告诉你过——正因为这个缘故,我才首先回到这儿来的,而且我一有机会,立即把分到的钱放回出纳机里——可就是没有胆量说出来。我不敢正面看你,就是眼前我在对你说着,也觉得恶心。我所以把这桩事告诉你,好让你明白,我为了过去干过的事受着多大的罪。我非常难过,你头上还受了伤——尽管不是我打的。有一点你一定要明白,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可能你看我还是老样子,但是只要你能看出我内心的变化,你就会知道我改过了。现在你可以信任我,我敢起誓;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我才求你让我留下来帮助你。”
  说完这番话,伙计感到一阵异乎寻常的舒畅——就象满树的鸟儿一下子欢鸣起来。但是,莫里斯带着阴沉的眼神说,“这我早知道了,你没告诉我什么新鲜事儿。”鸟儿的欢唱顿时俏无声息。
  伙计痛苦地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躺在楼上床上的时候琢磨出来的。我做了个噩梦,梦见你打伤了我,于是我记起……”
  “但是我没打你,”伙计情绪激动得打断对方的话。“我是给你水喝的那个人,记得吗?”
  “我记得。我认得你的手,我认得你的眼睛。刑警把那个并没抢过我的强盗带到这儿来那天,我从你的眼神里看出来,你干过坏事。后来,那次我在过道门后,看你偷了我一块钱放进口袋里去,当时我想起来,我以前在哪儿看到过你,可是就说不出在哪儿。我煤气中毒那天,你救了我,当时我差一点认出你来了。以后我躺在床上,想来想去都是些烦恼事情和我在这铺子里浪费了的一生。我记起来你第一次到这儿,我们两人就坐在这张桌子边,你告诉我,你这一辈子老做错事情。我一想到这点,就对自己说,‘弗兰克就是那个抢过我的人。’”
  “莫里斯,”弗兰克嗓子嘶哑地说,“我对不起你。”
  莫里斯懊丧得话也讲不出来。他怜悯伙计,但不希望身边留一个坦白认罪的罪犯。就算他悔改了,留在这里有什么好处呢?多一张嘴吃饭,多一双眼睛盯视死神吗?
  “你对海伦讲过我干的事情没有?”弗兰克叹息着说。
  “海伦根本不关心你。”
  “给我一次最后的机会吧,莫里斯,”伙计哀求。
  “打我头的那个反犹家伙是谁?”
  “沃德·米诺格,”弗兰克过了一分钟才说,“他现在病了。”
  “唉,”莫里斯叹了口气,“他父亲真不幸。”
  “我们本来打算抢的是卡普,不是你。请你让我再留一个月吧,伙食费和房租都由我自己来付。”
  “要是我不给你钱,你拿什么来付——用我欠的债来付吗?”
  “我找到了一份小差使,晚上这儿铺子关门以后去干的。挣几块钱。”
  “不行,”掌柜说。
  “莫里斯,我在这儿帮忙,你用得着的。你不知道情况有多糟。”
  可是掌柜早铁了心不要这个伙计,决不愿让他留下。
  弗兰克挂好围裙,离开杂货铺。随后,他买了一只小提箱,把不多的几样东西收拾好,再把尼克的收音机还掉,向泰锡告别。
  “那你现在上哪儿去呢,弗兰克?”
  “我说不上来。”
  “还会回来吗?”
  “也难说。替我向尼克道别。”
  弗兰克临走前写了个条子给海伦,再一次说他干了对不起她的事,感到后悔。他在条子上写道,她是他生平碰到过的最好的姑娘。是他自己毁了自己的一生。海伦看着条子,哭了起来,但是根本不想回信。
  莫里斯虽然很喜欢弗兰克在铺子里作的种种改进,但是一下就看出,这些改进对买卖丝毫没起作用。买卖惨极了。弗兰克一走,收入减少到无可再少的地步,比上星期还少十元,真是可怕。他原想,他已经看到过铺子最不景气的情况,可是现在这样的不景气,使他差一点昏过去。
  一个星期天晚上,在不生炉子的后间里,一家人穿了大衣蜷缩着。“我们怎么办呢?”他绝望地问他妻子和女儿。
  “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艾达说,“马上拍卖吧!”
  “就是要脱手,最好还是卖出去,”莫里斯争辩道。“如果我们卖掉铺子,还可以在房子上捞回一点。那样,我可以还清债,也许还能剩个一两千块钱。要是拿去拍卖,房子怎么卖出去呢?”
  “就是我们想卖掉铺子,谁会买呢?”艾达顶了他一句。
  “我们不宣告破产,能把铺子拍卖吗?”海伦问。
  “拍卖的话,我们一个钱到不了手。而东西卖完以后,铺子空着等人来租,房子就没人买了。这一带已经有两家铺子在召租。批发商一听说我要拍卖,他们就会来逼债,逼得我宣告破产,把我的房子也拿走。要是把铺子盘出去,那么我们的房子还可能价钱卖得好一点。”
  “没有人会买的,”艾达说。“该卖的时候,我叫你卖过,你就是不听我的话。”
  “就算你把房子和店铺都卖掉了,”海伦问,“以后你怎么办呢?”
  “也许我能找到个糖果店之类的小买卖。要是我能找到合伙的人,我们可以到好一点的地区去另开家新铺子。”
  艾达唉声叹气地说,“卖分把钱的糖果,我才不干。合伙买卖,我们也有过经验。那个合伙人真该死!”
  “你不可以去找个活干吗?”海伦问。
  “我这样的年纪,谁会给我活干?”莫里斯说。
  “同行中你还有些熟人,”她答道。“说不定有人能替你在超级市场找到一份出纳的差使。”
  “你父亲腿上静脉曲张,难道你要让他成天站着?”
  “总比坐在一家空铺子的冷冰冰的后间里强些。”
  “真的,我们怎么办好呢?”莫里斯问,但谁也不答腔。
  到了楼上,艾达对海伦说,如果她结了婚,情况会好些。
  “我该嫁给谁呢,妈妈?”
  “路易斯·卡普,”艾达说。
  第二天黄昏,艾达趁卡普一个人在酒店里的时候去找他,把他们家的难处告诉他。酒店老板从牙缝里吹了声口哨。
  艾达说,“你记得去年十一月里你打算给我们介绍一个叫作波多尔斯基的人,一个有兴趣经营杂货买卖的难民吗?”
  “记得。他说他要来看看,可是他得了感冒,肺不大好。”
  “他在别地方买了没有?”
  “还没有,”卡普存着戒心说。
  “他还想买吗?”
  “也许。可是象你们家那样的铺子,我怎么能介绍给他呢?”
  “不用你替铺子说好话,只要对他说价钱便宜。两千块现钱,如今莫里斯就肯卖了。假如他连房子也要,我们开给他的价钱也不会贵的。他年纪还轻,会把买卖搞好,准能和那两个挪威人竞争一下。”
  “等我哪天打个电话给他,”卡普说。他漫不经心地问到海伦。她一定快要结婚了吧?
  艾达就是希望他提这件事。“告诉路易斯,别不好意思。海伦怪寂寞的,希望有人陪她出去走走。”
  卡普用拳捂着嘴咳了一下。“我没再看到你们的伙计。这是怎么回事?”他说话口气随随便便,迈步却很谨慎,因为他知道自己举足轻重。
  “弗兰克不再替我们干了。”艾达郑重其事地说。“莫里斯要他离开,上星期就走了。”
  卡普扬了扬他的一对浓眉,慢腾腾地说,“我说不定可以打个电话给波多尔斯基,让他明天晚上来一下。白天他要工作的。”
  “最好早上来,那时候莫里斯还有几个主顾上门。”
  “那我就叫他星期三上午来,”卡普说。
  后来,他把艾达提到海伦的话告诉了路易斯,可是路易斯从正在剪的指甲上抬起头来说,她不是他要的那一类姑娘。
  “只要你口袋里有钱,任何女人都能成为你要的那一类,”卡普说。
  “她不会。”
  “等着瞧吧。”
  第二天下午,卡普来到莫里斯的铺子里,说话的口气中仿佛他俩是最最亲热的朋友,他给掌柜出了个主意:“让波多尔斯基来这儿看看吧,可是别让他看太久。千万别谈买卖情况。别劝他买什么。等他看完以后,他会上我家去的,我会向他说明情况的。”
  莫里斯点点头,不动声色。他觉得,他非得在闭上眼睛以前离开这铺子,摆脱卡普不可。他勉强同意照酒店老板说的去做。
  星期三一大早,波多尔斯基来了,一个腼腆的年轻小伙子,身穿一套厚厚的浅绿色服装,象是用马披的毛毯改成的。他戴的一顶小小的、异国情调的礼帽,手里拿着一顶没系紧的伞。他的相貌老实,眼睛里流露出心地善良的神色。
  莫里斯不善于应付这种场面,感到局促不安,邀请波多尔斯基到后间去坐,艾达在后间里紧张地等着,但是客人彬彬有礼地用手碰了碰帽沿,说他就留在店堂里好了。他悄悄缩到门角落里待着,说什么也不肯出来。幸好这时零零落落进来了几个顾客。波多尔斯基兴致勃勃地看着莫里斯在行地招待顾客。
  店堂里一空下来,掌柜站在柜台后面搭讪几句,但是波多尔斯基虽然不断地清清嗓子,话却很少。莫里斯想到这个可怜的难民十之八九历尽艰辛、流血流汗,好不容易才积下几个钱,不由得产生了同情心,不忍对他蓄意诳骗,就打柜台后面走过去,拉住波多尔斯基的上衣翻领,认认真真地把铺子的败落情况告诉他,同时又对他说,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只要花点钱,用时新的方法经营,在适当时间内准能使铺子兴旺起来,靠它过上象象样样的日子。
  艾达在厨房里尖声尖气地喊掌柜,说她需要他帮忙剥土豆皮,但是莫里斯只顾自己讲话,没完没了地讲自己伤心事,仿佛处身子苦海之中;接着他记起卡普的关照,尽管这时候比过去任何时候更觉得酒店老板是个十足的混蛋,也突然停嘴不讲自己的故事。然而,他得把话挑明,才能从这人身边走开。“我的铺子本来可以卖两千块,可是谁能给一千五六百现钱,我也就卖了。房子我们以后再谈好了。公道吗?”
  “怎么能说不公道呀?”波多尔斯基咕噜着,随即又不作声了。
  莫里斯走进厨房。艾达望着他,仿佛他才杀过人似的,但是她什么也不说。又进来两三个主顾,到十点半以后,本来就稀稀拉拉的人流干脆断了。艾达坐立不安,急于要设法把波多尔斯基打发走,但是他不走。她邀他到后间里去喝杯茶,他彬彬有礼地拒绝了。她说卡普现在一定急着要见他了。波多尔斯基点点头,却不动身。他把伞面绕紧在伞柄上。艾达没话找话,心不在焉地答应把她的全部色拉配料方单留给他。他再三向她道谢,使她大觉意外。
  从十点半到十二点钟,谁也没进铺子来。莫里斯下地窖里躲了起来。艾达垂头丧气地坐在后间里。波多尔斯基待在屋角里等着。后来,他拿着伞悄悄溜出杂货铺,谁都没看到他走掉。
  星期四早上,莫里斯在鞋刷上吐了几口唾沫,擦了擦皮鞋,穿上一套服装。他在过道里按铃要艾达下来,然后穿好大衣,戴上礼帽;这两样东西虽然旧了,但因为极少用而还挺整洁。穿着停当,他按了一下“无销售”,踌躇不决地捡起八个两角五分的硬币放进袋里。
  他出去找他从前的合伙人查利·索别洛夫。好多年前,斗鸡眼查利,一个善于捣鬼的机灵鬼,口袋里只装着一千块向人借来的钱,来找莫里斯,提出要他拿出四千元来合伙买进一家查利看中的杂货铺。掌柜素来就讨厌查利的神经质和那对白多黑少的斗鸡眼——一只眼明明在看东西,另一只却在看别的地方。但是,经不起那家伙的纠缠怂恿,他被说服了,他们俩买下了这家铺子。莫里斯心里还认为是笔好买卖,感到挺满意。但是查利提出来由他管账,因为他在夜校里学过会计。莫里斯没理艾达的警告,就同意了,还替自己辩解,反正账簿就在眼前,随时可以查看。可是,查利天生嗅觉灵敏,早就察觉这个笨蛋容易受骗上当。莫里斯从来也没看账簿,直到两年以后铺子倒闭。
  掌柜目瞪口呆,伤心不已,起先还弄不懂是怎么回事。查利有凭有据,用数字证明灾难的必然性:日常开销太大——两人自己的工资太高,查利还承认是他的过错;还有利润太薄,货价一直在涨。莫里斯这才知道,他的合伙人背着他营私舞弊,涂改账目,看见能偷的东西就偷。他们卖掉铺子,拿到一笔可怜的款子。莫里斯莫名其妙地蚀了老本,而查利很快就筹齐款子,赎回铺子,重新进货,渐渐把它经营成一家买卖兴隆的无人售货食品店。两人有多年没见,但是最近四、五年来,这位先前的合伙人从迈阿密过冬回来,莫里斯也不知他为了什么原因,总要来找掌柜,和他一起坐在后间里,查利大谈他们年轻时的往事,眼光到处乱转,戴着戒指的手指在桌上擂打。过了这么多年,莫里斯对他的憎恨也淡忘了,尽管艾达仍然受不了这家伙。掌柜越来越惊慌,决定去找查利·索别洛夫求救,找个职业——什么都行。
  艾达下楼来看到莫里斯戴了帽子、穿着大衣,郁郁不乐地站在门边,她吃惊地说,“莫里斯,你上哪儿去?”
  “进坟墓去,”掌柜说。
  看着他极度懊丧的神情,她双手抓紧胸口,大声嚷道,“告诉我,你要到哪儿去?”
  他把门打开。“我去找活干。”
  “回来,”她怒冲冲地喊道,“谁会给你事做?”
  他知道她底下还会讲什么,就径自走了。
  他匆匆走过卡普的店门口,看见路易斯的柜台前并排站着五个顾客——全都是醉鬼,瓶酒买卖着实兴旺。而自己在四十小时内,才卖掉两夸脱牛奶。莫里斯巴不得酒店烧个精光,明知这种想法是可耻的。
  到了路口,他停了下来,不知该朝哪个方向走去。他记不得有那么多条路好走。他没精打采地选了一条。天气不坏,只是还有点风——看来还会好起来;但是他对大自然的热情已经所剩无几了,因为大自然对犹太人也是什么恩赐也不给。三月的风推着他的肩膀赶他前进。他觉得自己没有一点儿份量,只剩下一个空躯壳,听任摆布,不管后面推他的是什么:风、忧虑、债务、卡普、强盗或者毁灭。他不是自己在走着,他是被推着向前去的。他只有任人宰割的命,谈不上自己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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