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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里无云

_3 书云(现代)
  在通往菩提迦耶的路上, 玄奘告诉我们,“菩提登山上下之迹,皆树旌表,建窣堵波(佛塔),度量虽殊,灵应莫异,或花雨空中,或光照幽谷。”玄奘对这里一山一水、 一草一木的描写,都充满感情。菩提迦耶是佛陀觉悟的圣地,是佛教的心脏。  
  沿着玄奘朝圣的步履, 我惊讶地看到,沿途的景色和玄奘的描述几乎完全相同。除了证明已是电气化时代的电线杆,这里的风光可以说没有被现代“污染”。路边的芒果林一直伸向大平原的深处,阳光透过深绿色的茂密枝叶,斑斑点点洒在地上。身穿鲜艳沙丽的妇女们背着孩子、赶着羊群,像美丽的蝴蝶,穿过林间小路,老汉们赶着牛车在悠悠前行,一个身穿白色兜提的汉子拉着载重如山的大象不紧不慢地走着。在这次印度之旅中,我还没有见过一个更美的地方。与过去几天的经历相比,眼前的景色犹如世外桃园,犹如梦幻仙境。法尔古河在静静地流淌,从远古一直延续至今,一眼望不到尽头。现在是旱季,水流细而缓,蓝天白云倒映其上。在河堤上一片宽阔的田野里,孩子们正在认真地进行着一场棒球比赛,更小的孩子则在小水坑周围撒着欢,远方,茅舍被绿葱葱的小山所环绕,那就是他们的家。
  就是在这片美丽如画的土地上,佛陀决定为获得觉悟而进行最后的努力。他29岁时放弃了喜马拉雅山脚下迦毗罗卫王宫里的豪华生活,试图寻找我们苦难的根源。为此,他曾徘徊于恒河平原的森林中,坐在智者和瑜伽大师们的脚下,以寻求真正自我的解脱。据说,这是幸福的源泉,永恒和自由的自我深深地埋藏在我们的潜意识里。大师们告诉佛陀,瑜伽功可以帮助他全神贯注,进入一种冥想、纯净、虚幻和无限的状态, 那将是一个自由的王国。佛陀果真修炼成功, 但他发现这并不是他的终极目标,因为当他从冥想中走出,他仍旧会感到嫉妒、贪婪和渴望。那毕竟是一种理想的状态。
  他放弃了瑜伽功,潜心苦修,这在古代印度非常流行。人们相信,苦修可以遏制心中的欲望,达到解脱。6年中,佛陀几乎赤身裸体,四处流浪。数九寒冬, 他睡在野外; 几天几夜, 他不吃不喝。他的头发脱落了,目光变得模糊,眼窝深陷,皮肤发黑,萎缩的身体看上去更像个骷髅。然而,这一切无济于事,相反,饥饿使他更清楚地意识到自我和渴望。他痛苦地反躬自问:难道觉悟仅仅是一种幻觉?我如此追逐而一事无成,难道将断送自己的性命不成?但他最终没有放弃。他走出森林,接受了一位村姑给他熬的乳粥, 在尼连禅河里洗去身上积存了6年的污垢,穿上一件送葬的人丢给他的旧长衫,然后朝着一片安静的树林走去。他在其中一棵菩提树下坐下来,对自己发誓说,不获觉悟,决不起来。
  通往菩提迦耶的道路平坦而宽阔,两旁高大的无忧花树茂密成荫。尤金德拉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这是比哈尔邦最好的路,是日本人专门为佛陀修的。“佛陀之乡饭店”、“朝觐旅馆”和其他一些宾馆饭店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道路的两边。远方,寺院的金黄色琉璃屋顶和高耸的塔尖时而映入眼帘,有斯里兰卡、泰国、缅甸、不丹、尼泊尔、日本、和中国建的,各自向人们展示着自己国家的佛教文化。玄奘对这一带该不陌生,他在菩提迦耶期间,曾经在其中一个寺院里住了七天。
  我在菩提迦耶城外的一个小饭店里安顿了下来。这是旅游部门向我推荐的,以服务周到著称。大堂负责接待的年轻人名叫拉吉夫,看上去精明能干、彬彬有礼。没有几分钟,他就领我到了二楼的一个房间,里面宽敞整洁、空气凉爽。我打开窗户,外边阳光明媚,开阔的空地上到处是鲜花、蔬菜,还有几只正在吃草的奶牛。远方,薄雾正在慢慢地散去,展现给我的是一片恬静平和的乡村景象。我读玄奘的《大唐西域记》时, 经常想象他笔下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子。此时此刻, 我身在其中,面对眼前景象,不知今夕何夕。难道时空倒流,回到了遥远的中古时代?
  我决定早点吃午饭,早点看到菩提树。在我等待的工夫,拉吉夫拉着我到饭店外面,指着我刚才从房间里看到的那片空地对我说:“五年之后你再来,那时这里将矗立起一尊世界上最大的弥勒佛像,可能有一百多米高。”我问这块地是否是他家的?“那我就成百万富翁了,”他笑着说。“我们村里的婆罗门家族联合起来,把这块地卖给了佛教徒。他们将建的这尊大佛会被《吉尼斯世界纪录大全》收录在册。全世界的人都会到这里来,我的饭店位置最好,大佛就在我们的后花园里。简直不敢相信, 这是一座金矿啊。”他激动得几乎无法控制,眼睛亮起来,似乎看到美元就像季雨一样倾盆而下。我说,他应该感谢佛陀。
  他并没有马上回答我。过了好半天, 他对我说:“佛陀不是个坏人, 他不喝酒、不吃肉、不抽烟、不搞女人。 可是他的主张对我们没有任何好处。放在从前, 仆人们哪敢说半个‘不’字! 现在, 他们不知从哪儿听说了什么平等呀、权利呀这些歪门邪道的想法,有的还成了佛教徒。 他们要求涨工资,还声称要消灭种姓制度,甚至还威胁我们的生命安全。 要不给他们点厉害,他们会骑到我们头上拉屎!” 拉吉夫愤怒地大声说。
  这时,饭店的侍者用托盘给我拿来一杯鲜榨的柠檬苏打水,静静地站在一边,等待主人的吩咐。“你说,我怎么能和他平等呢?”拉吉夫慢慢地说着,眼睛盯着他的仆人。“任何社会都有高低贵贱之分, 这就是我们为什么有种姓制度。平等纯属无稽之谈。”
  “你认为他就应该是你的仆人?” 为了不让侍者听到,我压低了声音。
  “当然,”拉吉夫提高了声音,惟恐侍者听不到。“他生来就是下等人。这就是他的命,他只能认命。”
  “我是什么种姓?”我半开玩笑地问。
  “噢,你当然是富贵命。你是我的客人,就像西方人说的,顾客就是上帝。”他谦逊地说,口气里听不出任何嘲讽的味道。
  印度的种姓制度已有三千多年的历史,坚如磐石。拉吉夫的优越感与生俱来,不可动摇。他是一个婆罗门。婆罗门是最高种姓,这个种姓的人一生下来就高居所有人之上。根据印度教最神圣的法典《摩奴法论》,婆罗门是从至高无上的创造之神的嘴巴里出生的,所以他们生来就是整个世界的主宰,能够享有宇宙间的一切。即使他们杀了人,国王都无权惩罚他们,他们只需把印度另外一部圣典《吠陀》中的章节背诵三遍,就能被赦免。当然,这些圣典都是出自婆罗门之手; 而且他们规定, 他们是智慧的所有者,人与神的沟通必须通过他们。因此他们一般从事教育和祭祀工作。
  在婆罗门之下有刹帝利、吠舍和首陀罗三个等级。传说它们分别是从创造之神的双臂、双腿、双脚中出生的, 所以也有尊卑高低之分。刹帝利负有管理国家、保卫国家的责任; 吠舍,即平民,一般从事商业贸易; 至于第四等级的首陀罗,他们则靠体力劳动为生, 或是种地, 或是做其他手工活。此外, 还有一种被排斥在种姓之外的人, 即所谓“不可接触的贱民”, 又名“哈里真”, 他们地位最低,最受歧视,只能干打扫厕所、运送尸体之类的活。他们不配让其他种姓的人见到他们,所以无权进庙拜神, 只能住在没人看见的地方。从前,他们出门的时候要在腰带上挂一把扫帚,在脖子上吊一个陶罐:扫帚是用来扫掉他们身后的脚印,罐子是用来吐痰的,这样便不会污染高贵种姓的人。
  佛教提倡众生平等,玄奘是否会对他在佛国圣地所见到的人与人之间如此的不平等而感到震惊? 他没有告诉我们,但是他在书中对种姓制度作了非常详细的描述,不光是不同的等级, 而且是他们在社会中的地位。他写道:“屠夫、渔民、舞妓、刽子手、清道夫及其他行业的人都居住在城外,他们很少出现在人群之中。在不得不外出时,他们都必须靠街道的左侧行走,直到进入自己的家门。他们住宅的围墙也都十分低矮……这些人被人鄙视、瞧不起。”
  任何社会都有分工, 但是极少有像印度这样把它种姓化、固定化,所以种姓制度已不仅仅是一种分工,而且是压迫。在印度,你无法选择你的种姓,也无法改变你的地位。对像拉吉夫这样的婆罗门来说, 这样的安排再好不过;但是对他的仆人,以及印度两亿多的下等种姓的人和哈里真来说, 他们等于被判了死刑,而且不只是此生此世,是代代相传。这样的制度公道何在?
  印度独立后, 政府为了消除种姓制度专门制定了法律,规定下等种姓的人有权利佩带首饰、上学读书、选择职业、看病就医、进庙拜神,阻拦者将以鼓励种姓歧视论罪,并受6个月的监禁。另外,中央和各邦政府还为他们保留一定比例的就业名额。但是传统的力量远远大于法律的制约,种姓制度至今在印度无处不在、无时不有。拉吉夫对他仆人的态度就是最好的例证。我难以想象, 生活在21世纪的他怎么能够相信他的仆人就应该逆来顺受,就应该是文盲,就应该永远待在社会的最底层,任他蹂躏,而决无反抗之道理,否则就是大逆不道?但是我知道,我不可能改变他。
  吃完午饭,我刚准备出发,拉吉夫告诉我最好在天黑之前回来。“一星期前,一位女香客被人从三轮车上拽下来毒打一顿,身上所有的财物都被抢走了。”他又告诉我,三天前,两个蒙面枪手闯入缅甸寺庙,把方丈关起来, 开枪打伤了一个僧人,然后把寺庙里所有的香火钱都拿跑了。“都是那些混帐的贱民干的。他们白天乞讨,晚上做贼,是一群混蛋。”
  我知道拉吉夫是为我好, 但他的话听起来那样刺耳, 我赶紧离开饭店。菩提迦耶是一个不大的镇子, 中心就是菩提场。我刚一下车, 一大群人就呼地围了上来。一个年轻人拽着我的胳膊告诉我打长途很便宜, 他的同伙使劲往我手里塞佛像,坐在地上的妇女拉着我的裤腿兜售花环,行乞的小孩把手放在嘴里做饥饿状向我要零钱。我心绪突然低沉下来: 这佛教圣地不会又成了被人破坏了的旅游景点吧?
  我转过街角,走过一个小小的印度庙,来到大菩提寺。隔着栏杆购买了门票后,我脱鞋进入大门, 四周突然沉静下来。我沿着低矮的灌木镶边的大理石通道向前走去,巍峨宏伟的大菩提寺就在尽头。梯型的塔身坚实挺拔,金字塔形的塔顶直指苍穹。它不像印度庙那样饰满天地众神,当年让玄奘震撼的塑金佛像也已不在。它的简朴、它的凝重,使我突然想到西安的大雁塔: 一切都从这里开始。
  这就是玄奘所见到的大菩提寺, 我此前也曾经在一幅画上见过类似的景象。1799年,英属东印度公司的一位职员到此, 并给我们留下了一幅最早的大菩提寺素描。画面上,一座孤零零的建筑,从头到底长满了野草,塔顶已经坍塌,墙壁上到处是裂缝,一匹骆驼和一匹马在草地上吃草。几个香客正从光秃秃的大门向外走, 他们是来朝拜印度教的保护神毗湿奴的——它的脚印就刻在寺前的一块石头上。他们献上鲜花、香油、糖果和金钱。至于菩提树,他们认为是创造之神大梵天栽下的。这幅素描的标题说得很明白:“菩提迦耶印度庙东侧景色。”
  1811年冬天,东印度公司的布坎南医生又来到菩提迦耶。他不仅是一位外科医生,还是位植物学家、业余考古学家。他受孟加拉邦总督的委派,对菩提迦耶进行详细的考察。在此之前,他在缅甸和尼泊尔旅行时就听当地人说过,佛陀是历史上一位真实人物。在菩提迦耶,他从居住在大菩提寺的一个印度苦行僧那里了解到,不久前,两个缅甸人受他们国王的委派来到圣地进香,他们说佛陀就在那棵菩提树下打坐和静思过。不过,他也说不清为什么那两位缅甸人把这里当成他们信仰的圣地。
  康宁哈姆被任命为印度考古局局长后,首先就选定菩提迦耶进行考古挖掘。玄奘的记录为他的工作提供了巨大的帮助。康宁哈姆在他的第一份工作报告中写道:“他(玄奘)对这棵著名菩提树周围的庙宇和塑像进行了详细的描述。他在书中所列举的几件物品在我们调查核实后,发现同书中的描述几乎完全一致。” 毫无疑问,菩提迦耶就是佛陀觉悟的地方。后来,康宁哈姆又回到这里, 把阿育王所修建的大菩提寺修缮一新,使其恢复了昔日的辉煌,这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大菩提寺。在修缮的过程中,他克服了一切困难,完全按照玄奘当年对这座寺庙的轮廓、装饰及建筑材料的描述来施工。这一点,康宁哈姆在他最后的工作报告中说得十分清楚: “今天的大菩提寺和玄奘637年所见的没有什么差别。我认为,尽管我们的修缮带来一点变化,但我可以肯定,它依然是那位中国朝圣者所描述的那座建筑。” 在佛教最神圣的地方, 我们今天能够看到这一切,都归功于玄奘的《大唐西域记》。没有他的那些细致入微的记录, 这个历史的见证早已成为一纸空文。如果玄奘知道这座寺庙千年而未毁,历久而弥新, 他会欣慰?会感慨?
  大菩提寺的后面就是菩提树,周围是一个大理石栏杆围住的花坛, 也被称为 “金刚宝座”。 就像所有的佛教徒一样, 玄奘认为这里是圣地的核心:“所有佛教的理念都是从这里传播开来,发扬光大。” 他告诉我们菩提树的命运随着佛教在印度的兴衰也是几经周折。佛陀在世时, 菩提树高达百尺, 虽然屡经砍伐, 依然有四五丈高。它 “径干黄白,枝叶青翠, 冬夏不凋,光鲜不变。” 阿育王还是一个暴君时, 曾派兵把菩提树的枝干一节一节地砍断, 然后放在一起烧火以祭天, 但是很快, 菩提树又长大如初。阿育王皈依佛教后, 又派自己的儿女带着从这棵树上剪下的枝条,到斯里兰卡弘扬佛法。现在我们见到的这棵菩提树,是从斯里兰卡嫁接过来的, 它和玄奘描述的菩提树一样枝繁叶茂, 不过它的周围已经没有了玄奘看到的高达二丈四尺的保护墙。
  对于虔诚的佛教徒来说,到菩提树下朝拜是他们一生中最神圣的时刻。时至今日,每天仍然有络绎不绝的朝圣者从四面八方来到来到这里, 来到他们信仰的发源地。他们以不同的方式来拜谒和纪念佛陀。一个三十多人的新加坡朝圣团在树下举行朝拜仪式。就像他们管理自己的国家一样,他们把朝圣活动安排得有条不紊。在三张桌子搭起的祭坛上覆盖着黄色的绸缎, 上面摆满了鲜花、水果、蜡烛。他们身穿棕色的海青, 也就是居士们做法事时穿的一种袍子,四人一排,坐在他们自己带来的灰色蒲团上。每个人前面还有他们自备的一个精致的架子,上面端端正正地摆放着经书。他们全神贯注地颂经,时而大家一起抬头凝望前方的菩提树。自始至终,两台高级的摄影机记录着他们的虔诚。
  距菩提树更近一点的是一队排得整整齐齐的日本香客,他们轮流上前向着菩提树鞠躬,脸上几乎看不出什么表情,互相之间也没有交流。最后集体合影时, 两个人突然从帆布背包中取出一面写满日文的横幅,高高地举过头顶,然后,便急切地离开,匆匆登上等候他们的旅游大巴。有几位来自西藏的喇嘛,就像我经常在照片上看到的一样,他们额头上淌满了汗水,磕长头时用的手套也早已磨得锃亮。他们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匍匐在地, 好像会到永远。一位斯里兰卡的僧人,也没有见他跪拜,也没有见他献花,他静静地在树旁的围栏上系着一串串的经幡,然后又静静地离去。最引人注目的还要数来自缅甸的朝圣团。他们在这里其中的一个仪式是为八位年轻的姑娘剃度。她们每个人都被自己的亲人簇拥着,等待剃度时刻的到来。 被剃度的姑娘跪在树下,两眼微闭,双手合十,脸上庄重的表情给她们增添了几分神圣。随着一位长者的诵经声,锋利的剃刀划过她们的头顶,黑黑的长发一簇簇地飘落在洁白的大理石的地面上。
  偶尔,一阵微风吹过,菩提树发出沙沙的声响,几片纤细的心形叶子随风而下,人们将它们捡起,作为珍贵的礼物收藏起来。
  菩提树下这些虔诚的朝圣者,他们此时此刻在想什么呢? 他们用不同的方式拜谒佛陀,但是我想他们的感激之心是共同的。两千五百多年前,佛陀给人们指出了一条新的生活之路;今天他们遵照佛陀的教诲去做了,他们少了很多烦恼,多了很多快乐。诚然, 佛教的经典有些深奥难懂; 佛的智慧他们很难身体力行; 最终的觉悟又似乎那么遥不可及。但是他们来了,就是在这里,在菩提树下,佛陀依靠自己的努力获得觉悟。佛陀也是一个人。 如果人们像他那样努力去做,坚持不懈,就都能觉悟。那些刚刚剃度的缅甸姑娘就是以佛陀为榜样,开始了她们新的生命。
  看着他们,我不禁想起玄奘来到菩提树下朝拜时的情景。慧立告诉我们,“法师至,礼菩提树及慈氏菩萨所作成道时像,至诚瞻仰讫,五体投地,悲哀懊恼,自伤叹言佛成道时,不知漂沦何趣。今于像季方乃至斯,缅惟业障一何深重,悲泪盈目。”
  这是玄奘西行求法十八年来惟一一次感情外露。天山的雪崩,强盗的屠刀, 公主以身相许,至高无上的荣誉,玄奘在他的记录中都只是一带而过。他对自己取得的成就、克服的困难和所受到的赞誉没有丝毫的炫耀。但在菩提树下,一向意志坚定、镇定自若、无所畏惧的他却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了。就像是游子最后回到了家,他可以向亲人倾吐心中的一切。也许现代人很难理解玄奘当时的心情,然而我想,对于一个拼着性命走上未卜之途追求真谛的杰出人物来说,他的信念之坚定、境界之忘我、对物欲之无视,早已非常人所能达到。所以,当他追逐多年终于面对佛陀的觉悟之地时,他的悔之不能同生而亲聆教诲的心情,确实是无限真挚而深刻的。
  玄奘希望能够亲耳聆听佛陀的教诲,而不是后来人的诠释!尽管他已经解开了许多萦绕心头的疑惑,他西行的目的也即将达到,但他知道自己在觉悟的路上,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多年的旅途使他的身心疲惫,他亲眼目睹佛教在它的发源地的衰落。佛法在其他地方是否会遭到同样命运?他忧心忡忡。这一切虽不能动摇他的决心,但使他的追求更加艰难。
  我伫立在菩提树下。诵经声停止了,只有朝觐者们低低的、私语般的祷告声和风吹菩提树的沙沙声。突然间, 我感到就在那时那刻, 我走近了玄奘。在我西行的路上, 我一直刻意地去寻找他的感觉、思想和反应,从而了解他的内心世界。偶尔,他或慧立会告诉我,当他被强盗推向祭坛,准备奉献给河神时,他在想什么;有时,我又觉得,对玄奘在某种特定环境中的想法, 比如天山遭遇雪崩,我的认识也许只是“隔靴搔痒”。很多时候, 我只能承认我完全失败了。《大唐西域记》谈到很多菩萨创造的奇迹,比如使虔诚的信徒起死回生等等,对我来说, 几近神话, 但对玄奘来说却是千真万确的。我们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不仅是时空的不同,最重要的是境界的不同。但现在,在菩提树下,在这些朝圣者中,在他们的虔诚深深打动我的时候, 在我重温玄奘在菩提树下失声痛哭的那一幕时,我感到我们的距离缩小了。他的存在,哪怕是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一个我根本无法接近的世界,却一直在冥冥之中静静地伴随着我。
  想到这些,我心里涌出一个想和人交流的念头,或许是想证实我的感觉,毕竟我不是一个佛教徒。这些朝圣者当中一定有怀着和玄奘同样的虔诚、同样的目的,经历了同样的艰辛的人,来到他们生命中最神圣的地方。
  我问新加坡朝圣团的的一位年轻妇女在菩提迦耶的感受。她很虔诚地对我说:“如果你自己不知道, 我也无法告诉你, 此时此刻任何语言都苍白无力。”几个被我误认为是斯里兰卡香客的印度人倒很乐意回答我的问题:“他是毗湿奴神的化身,善良、仁慈、充满爱心。他选的这个地方倒不错,很适合郊游。”显然这不是我所期望的答案。我又回到菩提树下。这时我注意到一位打坐的年轻人, 他全身素白, 一头长长的金发在头顶盘成一个卷, 就像我一路上见到的苦修者,只不过他是一个白人。他可能愿意和我聊聊,但我不知道他还要打坐多久,但这没有关系,我可以等待。一个多小时后,他睁开眼睛, 脸上带着微笑,向菩提树鞠了一躬。我走上前去, 对他说了我的想法。他很乐意, 不过希望我不在意他先吃点东西填填肚子。“别忘了,佛陀是喝了一位姑娘送给他的粥之后才觉悟的。” 他幽默地说。
  20分钟后他回来了。他告诉我他叫安德鲁, 是美国威斯康辛州的一位系统工程师。这是他第8次来菩提迦耶了,他每年来工作10个月,剩下的两个月到这里静修, 为的是追求幸福。“不管怎样,追求幸福写在我们的宪法里,这是我们与生俱来的权利。”他说,脸上温柔的笑容慢慢地消失了。“可我们幸福吗?我并不觉得。我就是个很好的例子。我知道什么使我感到快乐——赛车、名牌服装、到国外度假等。可你知道,这种快乐并不能持久。我已经厌倦这种追求了。我们什么时候满足过?什么时候是个够?我们像上了发条的机器停不下来,幸福到底是什么?这就是我的困惑。佛陀曾经身居王宫, 他父亲是一国之主, 为他提供了所有的奢华,但他放弃了这一切。最终,他在菩提树下找到了自己追求的东西。”
  佛陀在这里领悟到了什么?我想听听他的想法。
  “要聊这些,我能聊到太阳落山,”说着,他脸上又恢复了平静。“你肯定读了不少有关佛教的书。我的理解是,无知是我们痛苦的根源。佛教里的无知不是说我们没有知识, 而是说我们不了解事物的真相。比如说, 我们都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重要的,认为我的情感、我的想法、我的利益高于一切。我们都以自我为中心,于是就郁闷、生气、愤怒、仇恨,甚至会誓死捍卫我认为属于自己的利益。我们一辈子就是这样患得患失,自然就会产生矛盾和冲突。没有的,我们想得到; 得到的, 我们怕失去; 失去了, 我们痛苦不已。可是‘我’倒底是什么? 佛陀在菩提树下问自己。真的有一个永恒不变的我吗? 从出生到死亡,我们的身体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没有一个永恒的我。至于我们头脑里的、心里的, 更是千变万化的。昨天奉为真理的,今天就可能认为是谬论;今天认为是朋友的, 明天也许会当作仇人;现在喜欢的,可能没过多久就厌弃了。所以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可是我们却执著于这个‘我’。 结果是什么呢? 是烦恼。
  “如果我们把自己和别人等同对待,也就是佛教中说的‘无分别’,我们就无烦恼了,也就真正自由了。在我们每个人的生活里,我们偶尔会捕捉到这种自由的快乐。有时面对一些人和事, 我们放下了,想开了,我们会感到释然、轻松,紧锁的眉头舒展了,脸上露出了笑容, 心情也愉快了。其实这就是一种无我的状态,无论多么短暂,多么无意识,如果我们有意识地去做——也就是佛教里讲的修行——我们就会少一些烦恼,多一些快乐。这些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尤其是当我们的利益受到侵害时,我们又会被‘我’所纠缠。
  他停了下来,看我的反应。当他确认自己不是在“对牛弹琴”时,又接着说:“通向觉悟的路很漫长,充满矛盾和痛苦,而且没有人能够替我们走。我们学到的所有的关于佛教的知识,还有高僧大德的指点,只是给我们指明方向。 最终,只有我们自己身体力行,用心去发现和体验这种自由的快乐,才能真正获得觉悟。”
  安德鲁的一席话,虽然不能说使我顿开茅塞,但确实解答了我心中的很多疑惑。尤其是对自我的剖析,以及如何通过自我修行而达到觉悟,使我对佛教有了一种新的认识。这种以自我努力为基础的佛教,和姥姥信奉的佛教似乎完全不同。 在姥姥的心中,佛菩萨主宰一切。她真的相信如果她按佛经上所说的去做,一心礼佛, 尽量行善,其余的都不用操心。她每天都祈求佛菩萨的保佑。她的愿望并不多: 弟弟出生后,她不再求观音菩萨给我们孙家送子, 而是求她保佑我和姐姐每人都能找个好丈夫,全家健康长寿。她最终的愿望是我们一家人都能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在那里过上永久的幸福生活。她深信观音菩萨能够满足她的这些愿望。我记得我曾和她开玩笑说:如果我抢了银行,然后把一半的赃款捐给寺庙, 求观音菩萨保护我,她能做到吗?姥姥责怪我对菩萨不敬,但她想了会儿后迟疑地说,“菩萨会保佑每个人”。
  不光姥姥相信佛菩萨是万能的, 汉语中的“佛”字也给人这样的印象。我在笔记本上写下这个字给安德鲁看。佛字的左偏旁是个人字,右半边“弗”是“不”或“非”的意思,合起来可以理解为 “非人”。如果一个人不是凡人,他一定就是神了。佛陀在姥姥的眼里就是一个神,一个无所不在、无所不知的万能的神。他能够回答我们所有的祈求,帮助我们实现所有的愿望,还能把我们带到西方极乐世界或任何我们想去的地方。佛经中说,十方三世界一切佛菩萨都拥有无边法力。
  安德鲁认真地听我讲,不时点着头。“这也是对佛经的一种解释吧,” 他微笑着说。“我想,这样做是想吸引更多的人信佛。一旦人们入门了,他们就会认识到佛法的益处。这时,他们就不再需要鞭策了。佛陀当年正是用这种办法说服他的贴身弟子阿难出家的。阿难有一个美貌无比的未婚妻。在他们的婚礼上, 佛陀告诉阿难他应该先尝试一种不同的生活方式, 如果他不喜欢, 佛陀保证给他找500个美丽的妻子。没过多久, 阿难意识到出家人的生活是他惟一的向往, 他一个妻子也不想要,更别说500个了。”
  安德鲁不像姥姥一样把佛陀当神看。他告诉我佛陀本人曾经这样说:“既然创造我们的创造之神大梵天是永恒不变、不朽不灭的,那为什么我们会昙花一现、转瞬即逝呢?如果没有永恒的万物, 又怎么会有永恒的神灵?”佛陀为弟子们指明了道路:他以自己的努力获得觉悟, 他向我们展示了内心潜在的力量。他告诉人们, 就连他的教诲,也不是终极目的,一旦发挥了作用后, 也应该摒弃。他打了这样一个比方:一位行人需要过河,但河上没有桥也没有摆渡,他扎了个筏子过了河。他现在应该怎么办?既然筏子帮他渡过了河,他是否就应该背着它四处行走?还是把筏子留下来,继续赶路? 佛陀说:“同样的道理,我的讲经说法就如同那只筏子,是用来渡河的,而不是让人背着赶路的。”
  安德鲁对佛教很了解,他从另一角度的理解听起来很有道理。很久以来,我一直认为姥姥信奉的佛教——也就是我们批判了几十年的封建迷信——就是佛教的全部内容。我根本就不了解佛教还有另外一面,而且是很重要的一面。不过,安德鲁必须走了。他告诉我说他在附近的一座寺庙里跟一名斯里兰卡僧人学习。 “我身上的毒还不少呢,” 他笑着说。他每天早晨打坐,下午学习,晚上接着打坐或复习白天学到的东西。他说来菩提迦耶对他帮助很大,这里有许多好老师,而且每天看到那些虔诚的朝圣者对他也是一个鞭策。
  临走前,安德鲁说他想再给我讲一个小故事。很久以前, 有个僧人到菩提迦耶,他见着佛像就磕头发愿。突然他看到佛陀也对着这些佛像祷告, 就惊讶地问:“你是佛陀,为什么对着自己祷告?”佛陀答道:“你说对了,求人不如求己。”
  安德鲁告诉我去找一个叫阿育的导游,他是个佛教徒,他的介绍会使我学到很多东西。我买门票时,就曾回绝了一个导游的服务,因为我以前用过的导游,不过是重复导游书上的几句话,而且他们口音太重,我只能听懂一半,但愿那位被我回绝的导游别是阿育。结果果然是他!他大约有50岁,身材不高,脸上有一股孩子气。“迷途的羔羊终于回来了,”他笑着说。“欢迎你来菩提迦耶。”
  阿育把菩提迦耶的每一个景点都给我讲了一遍。佛陀在菩提树下悟道后, 又在这里呆了七个星期: 他从远处眺望菩提树的地方,他静思的地方,他再一次打坐的地方, 他躲避暴风雨的地方, 他最初试着说法的地方。阿育带我到入口处附近,告诉我这是佛陀当年同一位婆罗门长者谈话的地方。“你知道佛陀对他说了些什么?”阿育问我, 还没有等我说话,他自己就飞快地回答了这个问题:“‘一个人并不能因为出身就成为婆罗门。一个穷人可以成为婆罗门, 他虽然身无分文,但他无欲则刚。’这正是佛陀的伟大之处:我们每个人都是平等的。上帝不可能决定谁高贵、谁低贱。”阿育说话时,两手不停地打着手势,脸上也泛着激动。“佛陀的一个弟子是个剃头匠, 另外一个是清道夫, 还有一名歌舞妓把一座花园捐献给佛陀,每逢雨季时,佛陀就在里面静修。”
  从阿育的名字、他对佛教的兴趣点、以及他所表现出来的激动,我想他可能是一个低等种姓的人皈依了佛教。虽然在我看来他和别的人没有多大区别, 但是印度人只需看上一眼,便知道彼此属于哪个种姓。他们的肤色、服饰、眼神,还有其他的身体语言,都深深地打上了种姓的烙印。
  印度人对种姓非常敏感。我踌躇了半天,最终还是问了他为什么皈依了佛教。“为了解脱,从种姓制度中解脱出来,从烦恼中解脱出来,”他毫不犹豫地说。“您一定知道印度的种姓制度吧?”
  我点了点头。
  “对于一个像我这样没有人敢接触的贱民, 我可以抬起头来做人, 可以自由地呼吸, 可以和别人一样受到尊重,”他打着手势强调说。
  别人是这样看你吗? 我问。
  “重要的是我们自己怎么看。只有认识到这一点, 我们才能找回做人的尊严。婆罗门把人分成等级, 还说这是神的旨意。如果真有神的话, 他怎么会对他的孩子如此残忍?残忍到不许我们进他的庙里去朝拜他?如果神真想惩罚我们的话,那他为什么不把我们造成四条腿的怪物呢?”
  阿育的自信心让人感到欣慰。可是来印度之前, 我读了一份关于印度下等人被歧视、被虐待的报告, 其中的案例让我震惊。在印度, 每天都有哈里真被无辜杀害, 他们的女人被强奸。他们没有任何罪责, 就是因为他们的出身。比哈尔邦的情况尤其严重,而菩提迦耶所在的迦耶区又是该邦最为动荡的地区之一。这里有一个由婆罗门组织的私人民团,叫萨瓦纳救世军。他们策划了多起行动,残杀了数百名哈里真,强奸他们的妻女,放火烧掉他们的茅屋和庄稼。“轮奸战役”是这支民团1992年在迦耶及周边地区发动的一次最恶毒的行动。在5个月的时间里,萨瓦纳救世军的骨干分子一个星期接一个星期,一个村庄接着一个村庄地发动袭击,轮奸了二百多名从6岁到70岁的哈里真女人。他们扬言,这样做是为了给哈里真一个“教训”:如果他们胆大妄为,他们的女人就会遭到这样的羞辱。
  以前我总觉得中国的地主已经够坏了。小时候,我们都看过周扒皮的故事。老地主周扒皮吝啬得要死。为了使长工多干活,周扒皮每天早晨鸡没叫时,就起来,偷偷溜到鸡窝前学鸡叫,引得家里的公鸡提早打鸣。每个学期,学校都请贫下中农来给我们忆苦思甜,讲述他们在旧社会如何遭受王扒皮、李扒皮的剥削和压迫。听了这些,每个学生都热泪盈眶,高呼:“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每次忆苦会后,我们都领到一份用麸子和野菜做成的忆苦饭。我根本就咽不下去。有一次, 我把忆苦饭带回家问姥姥,过去是否真的吃这种东西。她说:“你们都是在蜜里长大的,过去一年里有好几个月要吃这些。”
  不过,在忆苦会上,我有件事从不敢让别人知道,那就是我们家里就有一个地主——我爷爷。他早就去世了,但他的照片却一直挂在我家墙上。看着照片上爷爷那张瘦削的脸,我觉得他长得都有点像周扒皮。我问父亲他是否也像周扒皮那样惨无人道,父亲总护着他,说他只有5亩地,从来没过过一天奢侈的日子。他还在村里开了一个中药铺,穷人来抓药,他不收钱。我不太相信父亲的话,但是我也不敢表示怀疑, 我亲眼目睹在一次又一次的政治运动中,地主富农首当其冲成为革命的对象。他们永远无法摆脱打在他们身上的阶级烙印。我们全家之所以能够逃脱这种厄运,是因为父亲16岁就参加了革命。此外,父亲还不停地向组织坦白交待,主动划清和反动家庭的界线,甚至在抗美援朝前线都是如此。尽管他对党忠心耿耿,最终还是没有得到重用。他惟一的安慰是我们全家没有成为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
  我属于在阶级斗争的大风大浪里成长起来的一代。但是,我的感觉是,如果把中国的地主阶级对待贫下中农的态度和印度的婆罗门对待哈里真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在印度,哈里真不仅在人身和物质上被剥夺了一切,而且不被当人看,甚至根本就不配和其他人呼吸同样的空气。如果我是个哈里真,我觉得我很可能铤而走险,起来造反。除了世世代代压在身的耻辱和根本就不能称为生活的生存外,我还能失去什么呢?
  而且, 在中国历史上,许多农民起义也都是打着佛教、特别是弥勒佛的旗号,揭竿而起的。农民领袖们称他们是弥勒佛的化身,降临于世,扫除邪恶的势力,给人们带来平等、安宁和富足。不难想象,他们的号召对于身处底层的中国农民有多大的煽动性。毛泽东所领导的中国革命,可以说是这种农民起义的继续。它们的口号同样是平等,目标是共产主义的人间天堂。
  我把我的想法和阿育讲了,他静静地听着。“你知道我们的毛式游击队吧?”他轻轻地问我。“他们崇尚毛泽东和他的游击战术,而且坚信暴力是解决印度贫困和不平等的惟一办法。他们在比哈尔邦十分活跃。”
  阿育说就像当年的中国共产党组织武装暴动一样, 毛式游击队前往最贫困的村庄,支持穷人提出的分土地和提高工钱的要求。如果要求得不到满足,他们就把民愤最大的地主抓起来,交给穷人公开批斗,之后再把这些人一一处决。除去地主外,警察、向警察通风报信的人、政府官员和私人民团的活跃分子也是毛式游击队打击的目标。他们最终的目的是发动印度近两亿的下等种姓的人起来革命,建立印度人民共和国。
  革命似乎并不符合印度的国情,至少是中国式的革命,尽管毛泽东对印度共产党曾寄予厚望。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时,印度共产党来信祝贺。毛泽东如是答复:“我坚信,通过勇敢的印度共产党和印度全体爱国人士的团结奋斗,印度将很快摆脱帝国主义及其走狗的压迫和束缚。像自由的新中国一样,一个自由的印度将出现在社会主义和人民共和国的大家庭里。”但毛泽东的预言并没有实现。
  阿育不赞成毛式游击队的暴力行为。“佛陀早就说过,仇生仇,恶生恶,” 他平静地说。 “冤冤相报何时是头?毛式游击队确实把土地夺过来了,但他们并不能维护他们用生命换来的土地。他们在杀戮婆罗门的同时,自己也生活在恐怖之中,每一个婆罗门被杀,就有10个哈里真丧命。一年多前,迦耶地区的数百名哈里真在一个夜晚冲入一座村庄,他们把35名婆罗门从床上抓起来,押到田里,一个一个地用镰刀割断他们的喉咙。可是结果是更加残酷的报复。革命也许会快一些改变现状,但是要付出高昂的代价, 而且不会持久。改变人必须改变人的思想, 这才是长久的出路。佛陀, 还有我们的领袖阿慕贝德卡尔, 就是这样告诫我们的。”
  让我羞愧的是,直到来印度之前,我从来没有听说过阿慕贝德卡尔, 一个非凡的人物, 一个传奇的人物, 一个肩负着历史使命的人物。他是一个哈里真, 从小就忍受着他的种姓世世代代都必须忍受的屈辱。但他的爷爷和父亲都为英国驻扎印度的军队打过仗,所以他有机会在英国人开办的学校里读书。他是印度第一个获得奖学金到国外去学习的哈里真, 而且一连在英国、德国、美国拿到三个经济、政治、法律的学位。但是当他载誉归来时, 婆罗门依然把他作为一个哈里真对待。城市里没人肯租给他房子; 他的下属把他视如麻疯病人,从来不把文件亲自递给他, 而是扔到他的桌子上,以免被他污染。他痛苦的经历以及下等种姓人的悲惨命运,使他决心向种姓制度挑战。
  首先,他要求他自己种姓的人, 玛哈人,从自身做起, 打破传统的约束,放弃搬运牲畜和尸体的职业,送子女们上学。另外, 他向英国政府和国大党施加压力,以求从政治上和法律上保障下等种姓人的利益。婆罗门和其他种姓群起而攻之, 甚至非常同情哈里真的圣雄甘地也不支持他的要求。甘地认为种姓不平等的解决办法是让婆罗门自愿地改变他们的偏见, 而阿慕贝德卡尔要求宪法赋予下等种姓人同等的权利。
  凭借他聪明过人的才干和善于雄辩的天赋,阿慕贝德卡尔成为印度独立后第一位司法部长,并负责起草印度的新宪法。但是令他失望的是,由于国大党的反对,新宪法并没有给下等种姓的人带来真正的改变。“我生是印度教徒,这点我不能选择,但我绝不这样死去,”他告诉他的人民。和甘地一样, 阿慕贝德卡尔主张非暴力。“如果我心里充满仇恨,我会给这片土地带来灾难。”即使传统和现实对他和他的人民如此不公正,阿慕贝德卡尔还是深深地爱着他的祖国。他的抗议就是皈依佛教——一个和平的、尊重个人的、最重要的是平等对待他的人民的宗教。1956年10月14日,四十多万下等种姓的男人、妇女、儿童响应他的号召,身穿洁白无暇的衬衣和纱丽, 从印度各地来到中部的那格浦尔,举行集体的皈依仪式。在沉睡了近一千多年后,佛教又在印度复苏了。
  然而,阿慕贝德卡尔和他的追随者所信奉的佛教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佛教。他们并不接受因缘和轮回这两个佛教的最核心的概念。婆罗门祭司告诉下等种姓的人,他们要履行他们的谦卑的职责,不要玷污上等人,经过几个轮回以后,在非常遥远的将来,他们可能会得到好的报应,但是他们绝对改变不了他们的种姓。阿慕贝德卡尔不想让他的人民有任何依赖及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坚信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里,而不是在来生来世。
  阿育没有像许多哈里真一样把自己的名字改成阿慕贝德卡尔, 以表达他们对领袖的感激之情。“在今天的印度,佛教徒最重要的任务是弘扬佛法, 否则我们的努力将前功尽弃,” 阿育提高了声音强调说。“阿育王对传播佛教贡献最大,我想取他的名字以实现这一愿望。” 但是他只能给像我这样的游客讲些佛教的故事,而不能劝人皈依佛教, 那样做是违反印度法律的。他只希望人们在离开菩提迦耶的时候,能够记住点什么——一尊佛像、一座佛塔、一个故事或者是在这里遇到的一个人。“这就像是播种,总有一天这些种子会长成参天大树。”
  我告诉阿育,这和古代印度僧人到中国传播佛教或中国僧人到印度寻求佛法是一个道理。他们每个人就是一粒种子,两千多年来这些种子已在中华大地深深扎根,任何狂风暴雨都无法将它们摧毁。
  阿育笑了。他对他的前辈充满了崇敬之心。“特别是玄奘大师,”他加重语气说,“他的意志,他的博学,他对众生的同情,他对印度的记录,他对菩提迦耶的贡献。他功德无量!难怪我们每一本导游书上都有一章专门介绍他。”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但是争取平等的道路漫长而艰辛,甚至遥遥无期。他难道不希望他们的领袖阿慕贝德卡尔再生来帮助他们, 哪怕是梦想?
  “不,”阿育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人死不可能复活。现在只有我们自己才能帮助自己。佛陀临死前告诉他的弟子:‘以自己为依靠,精进、正念、善德。以正念为指导,不放逸。以此善法为住,永免生死,永断痛苦。’”
  有人把阿慕贝德卡尔和他的追随者叫“新佛教徒”,也有人认为他们的皈依是为了取得政治资本, 但是我非常同情他们。和阿育交流, 我有一种共鸣。他们的信仰是理性的、充满爱心的、以自我努力为基础的,我觉得我倒可以成为这样一名佛教徒。
  太阳就要落山了,天空一片粉红色,游人渐渐地走了,整个菩提场一片寂静,只有树叶在晚风中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朝圣者们在佛龛上点上油灯和蜡烛,摇曳的灯光像夜空中的星星眨着眼睛。到了阿育做晚课的时候了,他请我一起参加。“夜晚的菩提迦耶比白天气氛更浓,玄奘大师在这里呆了七天七夜,他肯定会充分利用每一分钟,”他对我说。他去拿了些蜡烛,我们又开始围着一个一个的佛龛绕行。他在每一处点燃两只蜡烛,一支为我,一支为他自己。随后,他开始祈祷,我则静思几分钟。佛陀是一个人,他给我们留下了强有力的教诲:你能够依靠自己的力量改变自己的生活,你能够找到自己。终于,我明白了,就像夜晚的烛光,佛教照亮了黯淡的人生。即使像我这样没有信仰的人,都不禁受到鼓舞。终于在比哈尔邦,我心里感到了一种难得的宁静。尽管这里贫穷,充满暴力,但这里毕竟是佛教的发源地。 恒河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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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佛陀在菩提树下悟道后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贝拿勒斯,也就是今天的瓦腊纳西,即光明之城。他听说曾经和他一起苦修的五个人还在该城外的树林中苦苦寻觅解脱生死之路。当时他们对佛陀放弃苦修非常不理解,并充满鄙夷。现在,佛陀想告诉他们自己在菩提树下悟到了什么。他们后来成为佛陀的开门弟子。
  从贝拿勒斯的五弟子,佛教开始传播。二百年以后,阿育王帝国的最西端,也就是今天的阿富汗接受了佛教。公元1世纪,佛教传入中国,而后又影响了朝鲜和日本。玄奘在西行路上看到的无数寺庙佛塔、佛像雕塑、高僧大德,以及虔诚礼佛的国王百姓都说明,佛教在人们的心中引起了强烈的共鸣。而所有这些都是从贝拿勒斯开始的。这就是为什么它在佛教历史上及在佛经中被赋予特殊的地位。佛经中的很多本生故事是这样开头的:“很久很久以前,在贝拿勒斯……”
  一路上,玄奘想到这些,倍受鼓舞。632年他来到贝拿勒斯。但是,他在此地所见所闻却令他稍感意外。“人性温恭,俗重强学。多信外道,少敬佛法……外道万余人,并多宗事大自在天,或断发,或椎髻,露型无服,涂身以灰,精勤苦行,求出生死”他多少有些失望地写道。
  很快,玄奘就找出了贝拿勒斯人虔诚无比的原因——它是印度最神圣的城市,“圣城中的圣城”。在印度神话里,恒河是一条天河,是创造和毁灭之神湿婆用他长长的头发把河水引到人间来的。后来,湿婆发现恒河岸边的贝拿勒斯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于是他选择此地作为自己在人间的住所,而贝拿勒斯遍地皆是的神庙就是他的行宫。这些传说让虔诚的印度教徒们深信:如果他们在贝拿勒斯度过生命的最后一刻,死后把骨灰撒在恒河里,他们就可以从生死轮回中解脱出来。早在佛陀之前,贝拿勒斯就是宗教和知识的中心,集聚了全印度很多伟大的哲学家、思想家、天象家、音乐家、医生、圣贤,当然还有不计其数的苦修者。即使在今天,贝拿勒斯还拥有不下两万名婆罗门祭司。
  佛陀决定就在这个印度教的圣地开始传播自己的思想。他深信如果他能够在这里成功,在印度其他地方也会势如破竹。佛经中的一个本生故事讲述了佛陀是如何改变了贝拿勒斯人的信仰:很久很久以前,在贝拿勒斯有一个年轻的王子,他对婆罗门祭祀时大量杀生感到惊骇。他认为这样做对人、对神都没有好处,真正的宗教应该崇尚生命,而不是杀生;真正的信仰提倡的是内心的宁静,而不是残暴。王子想出了一个制止杀生的行动计划。每年他都给一棵古老的榕树焚香,供奉鲜花、糖果和清水。几年后,他继承父位,成为贝拿勒斯的国王。他把臣民召集到皇宫,告诉他们他对老榕树许过诺:如果他有朝一日当了国王,他就给榕树祭献一份特殊的贡品。大家都一致表示赞同,并且说:“我们立即准备这份祭品,您想杀哪样牲畜?”他回答说:“我许的诺是要把杀生、偷盗、妄语、邪淫、饮酒之徒当作祭祀贡品。我要让所有的百姓都知道我的许诺。”从此,贝拿勒斯的人就再也不敢宰杀牲畜了,并因恪守佛教的五戒而闻名于世。
  佛经中的本生故事真实地反映了佛陀最初在贝拿勒斯讲经说法时遇到的挑战。起初,人们不过把佛陀当作这座圣城里无数个圣贤之一,在向他们许诺另一种解脱生死的办法。会不会有效,还需要时间的检验。终于,经过五年多的努力,佛陀赢得了上至国王、下至百姓的支持,贝拿勒斯的国王也因其身体力行弘扬佛法而在佛经中占有重要的地位。有一年,邻国的军队进攻贝拿勒斯,兵临城下,全国一片恐慌,大臣们匆匆来到王宫,看到国王正在打坐。他们请求出兵,没有想到国王的回答却是:“我不希望为了保住我的王位而发动战争。如果我们毁灭他人,我的内心将不会有片刻安宁。如果他们这么想要这个国家,就让他们拿去好了。”最终,他的善良和慈悲感动了他的敌人,贝拿勒斯保住了。
  一千多年后的今天,贝拿勒斯仍然保留着玄奘当年描述的圣洁和活力。身披长发、赤身裸体、涂满灶灰的苦行者旁若无人地走在大街小巷,只有路边寻食的牛会偶尔抬起头来看他们几眼。市内迷宫般的小巷和密集的、杂乱无章的民房,使我不禁想到玄奘的比喻。在玄奘眼里,它们像鱼鳞,可我看来,倒更像是沙丁鱼群,水泄不通。没有地方比位于贝拿勒斯中心的金庙——湿婆神最神圣的殿堂----更拥挤,更嘈杂了。这里的街道不足一米宽,两边的纪念品商店排得密密麻麻,简直要碰到我的头。我不是在走,而是身不由己地被人流推着,迎着浓烈的薰香和鲜花的味道慢慢地前进。我无法知道湿婆神的雕像是否像玄奘描述的那样感人,因为非印度教教徒是不允许进入神庙的。引起我注意的是后边的那座清真寺,这是原来神庙的一部分。17世纪后期,信仰伊斯兰教的莫卧尔王朝的皇帝奥郎则布,下令毁掉了贝拿勒斯城内包括湿婆神神庙在内的几乎所有印度教的庙宇,并在原址上修建了很多清真寺,包括这里的两座。印度教和伊斯兰教之冲突由来已久,而在此地表现得尤其突出。清真寺的四周围上了铁栅栏和瞭望塔,上面站岗的穆斯林教徒虎视眈眈地望着下面虔诚朝拜的印度教教徒。
  然而,贝拿勒斯永远不变的是恒河。一天清晨,黎明时分,我来到河边。初升的太阳像一个巨大的火球挂在天边,把河水染成金黄色,粼粼的波光洒满河面。河岸上绵延数里的庙宇、神殿、寺院和清真寺都像涂了一层金。码头的长长石阶上,站满了朝圣者和当地的百姓,他们迫不及待地入河沐浴。他们都相信,恒河可以净化他们的一切污垢和罪恶。
  我登上了一条小船,慢悠悠地沿河飘荡,眼前展现的是一幅长长的精美绝伦的朝圣图。在河边一个“卡德”,即码头上,一位婆罗门教的祭司正在为一对新婚夫妇及他们的家人祝福。新娘身穿大红的沙丽,脸上半遮半露,她并没有看着祭司,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新郎,一只手紧紧地抓着他西服的一角,好像如不抓紧,幸福稍不留神就会脱手而出。岸边上,人们小心翼翼地往水里投放着花瓣和泥制的小油捻灯,然后沉入水中,待浮出水面之后,他们面对太阳,双手捧起神圣的恒河水,把它作为奉献给祖先及诸神的祭品倒回河里。然后他们就像孩子一般嬉笑、戏水,直到心满意足,才慢慢地往他们随身携带的罐子里装满水,走上岸来。
  再往南走,神圣的宗教仪式和日常生活的需要互为衬托。5头牛正在把昨夜的食物排泄到河里,加上贝拿勒斯上百万居民的粪便,不经任何处理便顺着开放的下水道流入恒河。一个男人似乎并不在意,他正在刷牙漱口,几个饭店的洗衣工在被粪便污染的河水里使劲地搓洗着洁白的浴巾,说不定我在饭店用的浴巾就经过这样的 “净化”过程。我不敢再多想,就让船工赶快划走。
  莫里格里迦码头有最著名的火葬场。虔诚的印度教徒相信,保护神毗湿奴远在创世之初,在恒河还没有从天而降的时候,就在这里挖了一个莲花池,以供光明之城的人享用。另外,就是在这里,湿婆神降临人间,在死者的耳边轻轻地默念超度经文,使他们的灵魂升天。这里是出生和毁灭之地,也是解脱之地。许多印度人,尤其是老弱病残者,早早就来到贝拿勒斯等待生命的最后一刻。莫里格里迦火葬场一天24小时,一年365天,几个世纪,几千年来,永远都是那样地忙碌。我们的船划过的时候,3座柴堆正在熊熊燃烧,死者的亲人们站在一边静静观望,没有悲伤,更没有嚎啕大哭。船工告诉我,如果亲人太悲伤,死者就割不断对他们的留恋,其灵魂就不易升天。尸体焚烧完后,骨灰直接撒到恒河里,在水面上飘荡,和枯萎的花环混在一起,流向远方,流到天边。
  “此国人说恒河是幸福之河”玄奘写道,“河里洗过澡可以使人洗掉全身的罪恶;用河水漱口可以帮助人逃过灾难;在河里溺死可以在天国得到重生。所以男男女女都涌到恒河边上。”
  玄奘对恒河是否有净化一切罪恶的力量,深表怀疑。在这点上,他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玄奘告诉我们,斯里兰卡来的天神菩萨曾和印度教徒们开了这样一个小小的玩笑。他走进恒河,面朝南站定,然后开始使劲地用手击水。朝圣者们迷惑不解,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说:“我的父母住在斯里兰卡,他们都很渴,我很想让这水能流到他们那里。”人们听了哄堂大笑,“菩萨,您错了。您怎么能做这样的蠢事啊?您应该动动脑子。您的家在千里之外,这就像是您想追上前边的人,却在向后走,目标根本不可能实现。”他点点头说:“地狱中罪恶无数,恒河的水如果能够洗刷所有的罪恶,那么我和家人之间只是相隔几座山,几条河,他们为什么不能得救呢?”这些印度教徒突然意识到他们的错位,于是拜天神菩萨为师。
  从《大唐西域记》可以看出玄奘极少对奇迹产生怀疑,所以读到他讲天神菩萨的故事时,我感到耳目一新。但是玄奘多少有些矛盾:他对印度教里的奇迹表示轻蔑,可是却全盘接受佛菩萨的种种神话般的力量。他西行途中,所到之处的传说和神话,尤其是和佛教有关的,他都一一记录下来。我读《大唐西域记》时,总是不知不觉地跳过描写佛菩萨施展法力、拯救众生的几页,好像我不希望它们存在。如何看待宗教中的奇迹,一般来讲,你或者相信它,或者拒绝它。很明显,玄奘确信奇迹的存在,否则他不会在濒临绝境的时候向观音菩萨求救。我姥姥绝对相信佛菩萨是万能的,尽管观音菩萨并没有像她祈求的那样把我变成一个男孩。
  只是在这次旅途中,我才了解其实佛陀自己并不赞同人们对奇迹的信赖,因为它们是精进和觉悟的障碍,是与刻苦修行而达到觉悟的境地背道而驰的。佛陀甚至否定了大梵天——印度教里创造之神。佛陀问:“如果他法力无边,为什么他很少给人祝福?为什么他的子民都在受苦受难?为什么他不能让他们幸福?”佛经中有这样一个故事,一天佛陀在渡口遇到一位苦行僧,苦行僧说他有超人的能力,可以让自己走着水面过河。佛陀的弟子认为这是一种挑衅,恳求佛陀给这位自以为是的人表演一下他的技能。佛陀说:“我们上船吧!”到了对岸,佛陀问船家要多少钱,船家回答:“一文钱”,佛陀转过头来对他的弟子说,“看见了吧,这样的法力就值这么多钱。”
  我望着恒河里攒动的人头。显然,许多印度人现在依然相信恒河的魔力,就像他们的祖先一样。我想和他们聊聊。没有人比米什拉更能回答我的问题了。他是贝拿勒斯一个最重要的庙宇的祭司,也是贝拿勒斯印度大学水力工程学教授,专门研究恒河的环保问题。我在一本杂质上读到他的专访,决定拜访他一下。人们告诉我他就住在宊斯码头上最高的那座白房子里。我离船上岸,果真就找到了他。
  米什拉看上去精神矍烁,一头浓密白发直梳在脑后,和他的一身素白以及粉刷得雪白的客厅浑然一体。他刚刚做完晨礼——在恒河里沐浴半个小时,然后在自己的庙里祈祷。
  我告诉他我来贝拿勒斯的目的。“玄奘当然不会错过这个地方。”他说道,好像在和我谈论一个共同的老朋友。“他对恒河怎么看?我敢打赌,恒河那会儿一定比现在干净得多。”我告诉他玄奘说恒河的水像祖母绿一样,清澈见底。我也提到我刚才亲眼目睹的一切。我问他在恒河中沐浴难道不担心生病吗?
  “我完全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他平静地说,“但是我必须这样做。我要活下去,就得这样做,而且要一直这样做下去,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天。这于我们就像空气、阳光一样重要。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必须清理恒河。”他的恒河清理工程已有二十多年的历史。他和美国科学家一道,采用一个新的有机污水处理系统。“那时我们的人民又有了纯洁的圣水,不必再担心疾病的侵害。”他说着,脸上露出爽朗而乐观的微笑。
  米什拉的庙宇供奉的是印度史诗《罗摩衍那》中的神猴哈奴曼。哈奴曼可以说是孙悟空的鼻祖,他的本领和齐天大圣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它沿着丝绸之路来到中国,或者说,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跳到了中国。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无论孙悟空有多大的本领,他仅仅是一个小说里虚构的人物。但是对印度人来说,哈奴曼却是万能的神。你想找对象,你想考大学,你想当官发财,你想儿孙满堂,总之,无论你想达到什么目的,你都能请神猴帮你清除一切障碍,最终实现目标。我在印度的一路上,无论在城市还是在乡村,到处都看到供奉哈奴曼的庙宇。导游书上说米什拉的庙里就有这样一段赞美神猴的诗:
  “您所做的只有上帝能做,
  我的难处非您不能解决。
  快快来吧!帮帮我吧!
  世上谁不知道您的名字就叫‘解难之神’”
  “可恒河变得越来越混,哈奴曼也只能袖手旁观。就连像您这样的祭司都不能在河里无忧无虑地沐浴。”我说这话时,,多少有点挑战的意味。
  “哈奴曼激励着我去完成毕生的事业,”米什拉冷静地回答着我的质疑。“英国有这样一个谚语,叫‘自助者天助。’ 哈奴曼并不是要替我们去做我们该做的事,自己的事还要自己做。但是在他的精神感召之下,我会做到的。会有成千上万的人来帮助我,我们一定会成功。”
  我给米什拉讲了中国的哈奴曼。他真的相信神猴确实存在吗?哈奴曼是不是也和孙悟空一样,是虚构出来的?
  “我知道他始终伴随着我,保护着我,”他用手指着胸口说。“我觉得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信仰。玄奘肯定也和我一样。”
  玄奘确实有坚定的信仰,但是米什拉是位科学家,信仰和科学在某种意义上是相悖的。和大多数人一样,我更相信能被逻辑和科学所证明的。
  “作为一名科学家,我必须解决这个世界上的问题,这个用我们的思想和感性所认知的世界,”他解释道。“但是还有一个精神世界。我喜欢把恒河看做是一条生命之河,信仰和科学就是它的两岸。虽然两岸永远不会相遇,但是我们知道它们是存在的,否则生命之河就不会流淌。没有科学,我们就会回到黑暗的中世纪;没有信仰,生活会更贫乏。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清理恒河。”
  米什拉的话使我思考良久。是信仰推动他为拯救恒河而奔波,是信仰促使玄奘踏上西行求法的路,同样是信仰支撑着我姥姥走过了苦难的一生。如果我能够跨过信仰这个坎,我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怀疑、问题、不解。佛教里的许多东西我刚刚开始领悟,我知道像姥姥希望的那样,我会从中受益无穷。但是我还不能说自己有信仰。也许,信仰就在我面前,等待着我去发现。也许,我需要以整个生命之旅才能找到我寻求的东西。
  从米什拉屋外的台阶上,看不到贝拿勒斯密集的建筑和人群,我眼前只有宽阔的河面,一直伸向灰色的地平线,上面一片光明。生命可能真像恒河一样有那样一个彼岸。
  下午我来到恒河东岸的鹿野苑。玄奘告诉我们鹿野苑这个名字是从佛经中的一个本生故事来的。很久很久以前,佛陀前世的时候,曾经是森林里的一头鹿王。一天,贝拿勒斯国王狩猎时,捕获了一头怀孕的母鹿,鹿王请求国王把自己杀了,给母鹿和未出生的小鹿留条活路。动物都如此善良,更何况人呢?国王受到感动,放弃狩猎,并把这片树林送给鹿王,鹿野苑由此得名并一直流传至今。这里树木茂密,时有鹿群出入。路边的田里,农民正在用镰刀收割甘蔗,然后把它们堆在水牛拉的板车上,慢慢悠悠地拉回家去。和熙熙攘攘的贝拿勒斯相比,这里简直是另外一个世界。
  像以往一样,玄奘记录了这里许多有关佛陀的传说,特别是由阿育王建立的昙麦克塔。就是在这里,佛陀找到了昔日与他为伴的五个苦修者,并把自己悟到的东西告诉他们。佛经上称这里为 “法轮初转处”。康宁哈姆在没有《大唐西域记》之前,试着发掘的就是这座佛塔。玄奘到来时,它高达三十多米,上面装饰有奇珍异宝。现在,它只有原来的四分之一,以前精美的雕刻饰物也所剩无几。周围富丽堂皇的寺庙如今是一片废墟,留下的只有倒塌的石柱和残垣断壁,还有佛龛里的小佛像。废墟静悄悄的,三个西藏的僧人坐在一棵枝叶茂密的大树下,两眼紧紧盯着达玛吉喀佛塔,入静沉思。这里不再有玄奘当年见到的1500名僧人的宏大场面,也不再有可以和王宫媲美的寺院。但是寂静之中,我更强烈地感到,或许这才是佛陀希望的:他并不想让我们纪念他,而是要我们永远铭记他的教诲。
  鹿野苑留下的遗迹大部分都珍藏在昙麦克塔附近的博物馆里。矗立在博物馆门内的是阿育王的石柱上的大狮子。玄奘到来时,狮子还在佛塔旁边。“那石头像玉石一般,光芒四射,闪闪烁烁”。现在依然如是。四头狮子蹲坐在象、牛、马和法轮上,下面是莲花宝座。狮子面向四方,张开大口,骄傲但并不凶恶地吼着。它们吼的是什么呢?我想可能是说佛法无边吧。的确如此。用正义实施统治,用仁政取得胜利,达到国家的统一,人民的和谐——这是阿育王的遗嘱,也是印度共和国国父们的坚定信仰,已经写入印度宪法。印度的国旗上是法轮,国徽上是巨狮,上边写着“真理必胜”。尼赫鲁曾经说过:“我不能成为佛陀,但阿育王,我可以试着去做。”
  再往博物馆的里面走,有一尊被称为“佛陀初转法轮”的佛像。所有的人都会在这里驻足。这可以说是佛教艺术中最完美的雕塑。玄奘说他看到这尊佛像时,被深深地打动了,他请人用檀木复制了一个,带回中国。我也有这样的愿望,任何人都会这样想。你知道这尊佛像是石头做的,但它柔和、光亮,即静又动,看起来栩栩如生。我首先被佛像的头部所吸引。佛陀的眼睛半闭半睁,他似乎是在向下看,但同时也在看着你。他似乎在微笑,但似乎又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当你站在那里凝视他的时候,你会完全被他的宁静所笼罩。他脸上的表情传达了他倡导的一切:无限关爱,超越痛苦,内心平和。我对佛教还没有入门,但是,如果入门之后有这样的心境,哪怕是片刻也好,也是幸福。
  第二天驾车前往拘尸那,也就是佛陀涅槃的地方。它在比哈尔邦的最北部,靠近尼泊尔边界。我们天还没亮就出发了,天黑才赶到,但是我并没有感到路途的漫长,我一直沉浸在昨天的冥想中。
  在拘尸那,我摸黑住进了印度政府的招待所。“你们还算幸运,有人在路上要堵上好几天呢!”负责登记的服务员安慰我说。餐厅还在营业。除了我还有几位斯里兰卡的朝圣者,我坐在一对老年的夫妇边上。老先生清瘦干练,一头白发,一身素白,扎着白腰带,这似乎是南亚大陆上了年纪的人最喜欢的着装了。他慈眉善目,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不过看上去略显疲惫。他的太太倒是精力充沛,让服务员赶快给我们上菜、倒茶。他们是从巴特拿开车过来的,走了近20个小时。连我这样的年轻人都被折腾得疲惫不堪,更何况他们这样的老人。而且,大多数的朝圣者都是天不亮就上路,在根本不是路的路上,一开就是十几个小时。他们在每个朝圣地住上一两个晚上,然后又接着赶路。“想想看,两千五百年前,佛陀徒步来到这里该有多困难!那时他都八十了,身体又不好。”这位斯里兰卡的老人用温和的声音说。
  当佛陀感到自己不久就要离开人世时,想最后一次讲经说法。他用“破车”来形容自己晚年的身体。他来到拘尸那的郊外,吃了铁匠铁陀给他准备的晚饭。当天晚上他肚子疼得厉害,或许是食物中毒。但是他更关心铁陀——人们可能会说是他毒害了佛陀。他告诉阿难如何去安慰这位急得快要发疯的铁匠:“铁陀,你给世尊做了最后一顿饭。没有比这更好的礼物了。”
  随后,佛陀来到城外的一片树林中,他让人们把他放在一片婆罗双树的空地上。在这里,佛陀讲了最后一个经:大涅槃经。然后他头朝北,面朝西,就去了。他整八十岁。
  玄奘告诉我们,人们痛心欲绝。“佛陀拾我入大涅槃,无归依,无覆护!.....生死大海,谁作舟楫?无明长夜,谁为灯炬?”很难相信这些发自内心深处的哀伤,不是玄奘自己真情的流露。
  我试图去想,如果玄奘知道自己对重新发现拘尸那的贡献,他的悲伤是否会减少些?按照习惯,玄奘把他在拘尸那的所见所闻一一记录下来,尤其是涅槃寺和里面的涅槃像。他告诉我们:“其大甎精舍中,作佛陀涅槃之像,北首而卧。”康宁哈姆读了玄奘关于拘尸那的记录,知道了在佛陀涅槃的地方有一座塔,为阿育王所建,而且前面有石柱,以记佛陀涅槃之事。1875年,康宁哈姆派他的助手来到拘尸那。当时整个地方是一片森林。康宁哈姆反复告诉他的助手要核对《大唐西域记》中的描述和所说的距离。最后他们决定在一个被土和树木覆盖的小山包上开始发掘。在挖地10尺之后,他们果然发现了东西。康宁哈姆兴奋不已:“在佛塔的西边,我们找到了中国朝圣者所描述的著名的佛陀涅槃卧像。我敢肯定,这就是玄奘亲眼见到的那座雕像。”
  又是玄奘帮我们找回了拘尸那,让它从历史的坟墓中走出来,让它重新成为圣地,供人们朝拜。这确实是一个令人惊异的故事。如果玄奘仅仅发现拘尸那,已经功过千秋。但是,在比哈尔邦,无论我走到哪里,人们感激的都是他,是他帮我们找回了一个又一个佛教圣地。每一天,我都有一个新发现;而在我心中,玄奘也一天比一天更伟大。
  佛陀涅槃图是佛教艺术中最常见的一个主题。我在丝绸之路上所有的石窟和博物馆里都看到过涅槃图,库车的一幅壁画给我留下尤其深刻的印象:在一个石窟后面的整个墙壁上,佛陀修长的身体躺在一片树林的中央,一群哀悼者围在他的身边,痛苦万分,泪如泉涌;还有一些人抓着胸口,悲痛欲绝;其他人摸着佛陀的脚默默地诵经。地上的鲜花枯萎了,树上的鸟儿不再叫。画面构图完美,形象生动,尽管色彩已经褪去,但仍是一幅绝世的佳作,不亚于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这幅壁画可以说是我脑海里的拘尸那。
  第二天早晨,我一出招待所大门,发现这里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招待所和涅槃寺只有一街之隔,而且这条街是拘尸那惟一的一条大街。几家为朝圣者和游客服务的商店、餐馆前罗门可罗雀。这有点反常,一般印度的村镇总是像赶集一样拥挤热闹。游客也许是因为比哈尔邦的大选而推迟了他们的行程?那么当地的人呢?
  我并不是第一个对拘尸那失望的人。阿难陪佛陀来到这儿的时候,就大失所望,“世尊!”他惊叫着,“你可千万不能选择这荒郊野外的小村庄作为你的安息之地啊!”玄奘来到这里时也感到很失望:“城郭颓毁,邑里萧条,故城甎基,周十余里。驻人稀旷,闾巷荒芜。”
  玄奘不仅为佛陀的死感到悲伤,同时也为亲眼目睹佛教在印度的衰落而叹然。但是,他想起佛陀对伤心备至的阿难说的最后的几句话:“不要悲伤,不要绝望。万事无常。把佛法作为你的导师。努力精进,为觉悟而奋斗。”玄奘可能会觉到这些话也是对他说的。佛陀已经故去,但佛法还在。佛就是法,法就是佛,二者为一。佛法广大,佛陀永存。玄奘更加坚定了终身弘法的决心。
  但是,佛陀涅槃像完全弥补了我对拘尸那的失望。正如玄奘所见的一样,它位于大殿的中央,身上盖了一件巨大的红色袈裟。一个看庙的人正在给佛像掸尘土。他的动作是那样的轻微,那样的小心翼翼,好像生怕惊醒了佛陀。佛陀脸上的表情异常安详和超脱,使你觉得他没有一丝忧虑。这就是佛陀一生的教诲,这也是佛教艺术最成功的地方。就像鹿野苑的佛像一样,我看的时间越长,我就越明白玄奘以及每一个佛教徒所追求的涅槃是什么——涅,是离开,槃,是污秽。换言之,涅槃就是最终的解脱。
  涅槃并非一般人所设想的天堂。涅槃有两种,一种是人活着的时候,一种是死后。佛陀在菩提树下获得的是第一种。他已经消除了贪、嗔、痴,能够平静地面对一切。但是什么是最后的涅槃呢?或者是佛教徒所说的更高层次的涅槃呢?它和第一种涅槃有什么不同呢?如果这是从生死轮回中获得的最终的解脱,这是不是就意味着消失了呢?如果不是的话,这些大彻大悟的人又到哪里去了呢?我知道玄奘不会问这些问题的。佛陀也不鼓励他的弟子问这样的问题,因为这样做对他们最终的觉悟并无益处。佛陀说:“佛陀教的全部真理只有一点:人生之苦和摆脱苦难的方法。”他的一个弟子不甘心,总是问个不停。佛陀说他就像是一个被毒箭射伤的人,他想先知道是谁向他射的这一箭,那个人是哪个村的,属于哪个种姓,另外,射他的那把箭是用什么做的,是怎样装饰的。否则他就拒绝治疗。佛陀告诉他的弟子们,如果他们希望把所有的这些问题都搞明白之后,才能按照他的教诲去做,那么他们只能带着这些问题离开这个世界。
  我是带着这些问题离开佛陀涅槃像的。
  黄昏时刻,我回到招待所,发现那对年迈的斯里兰卡夫妇正坐在花园的长椅上,身上披着这里男女都习惯用的披肩。他们静静地凝视着涅槃寺,似乎要把它永远地存在记忆中,藏在心头里。不过,他们看上去还是略有倦意。“昨天赶路太累了吧?”我问他们。“你看,好不容易到这儿来一趟,他倒闹肚子了。”那女的叹了口气,顺手替他丈夫把披肩掖一掖。“还算我们有福气,”他自慰地说。”想想佛陀,他不也是吃了什么不适的东西,而且是致命的!而我还活着,尚能继续努力!”
  看着他消瘦的面孔、平静的表情,想着他刚才的一番话,我突然意识到,他们对佛陀的认识又和我姥姥有天壤之别。他们没有把佛陀看成一个不生不灭、无所不能、无所不在的神。在他们眼里,佛陀是一个人,一个凡人,像所有人一样会衰老、生病、死亡。而且他一生遭遇的困难和误解数不胜数:他最初化缘时,少有人理,有时甚至空手而归;佛教传播开来,有人故意诬陷他,出钱让一个女人腰里塞着枕头,造谣说是佛陀使她怀了孕;他的表弟把一头大象灌醉,在佛陀入城门的时候,酒醉的大象冲上去,但不知为什么又停了下来,佛陀才免于一死。他和我们一样是人,但是他觉悟了,他用一颗平静的心面对一切:他的病痛、他的衰老、别人对他的诬陷和打击,所有的一切,他都坦然处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我记得以前我们总批判说,这是一种消极的人生态度,企图让人们逆来顺受地接受一切。其实能够平静地面对生活的困难,这需要勇气,亦是一种智慧的表现。
  当天晚上,我就面临了这样一个考验。吃晚饭的时候,尤金德拉拿着下午才到的报纸和旅行社的传真来找我,他看起来忧心忡忡。我一看报纸的标题,顿时明白为什么比哈尔邦的选举已经进入到白热化的状态。《印度时报》的大标题是:“最后一天选举的伤亡人数”。快速反应部队开抢打死了七名企图抢夺投票箱的人;三名警察遭埋伏身亡,多人受伤。我每天都对自己说事情不可能更糟了,可每次我都错了。旅行社的传真说,明后两天将公布选举结果,竞选的任何一方如不满意,都会用非民主的手段抗议。我听说上一次比哈尔邦选举时,现任的省长落选之后,就带领他的支持者走上街头,抢、砸、烧、掠,甚至把大段大段的铁轨都拆了。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他最后竟然又当选了! 这就是比哈尔邦! 旅行社认为我最好不要去蓝毗尼和劫比罗城,他们知道这两个地方对我来说很重要,我是来寻找佛教的,这是佛陀的出生地和他的故乡。我觉得我真得应该去,但是他们反复地强调,目前那里太危险了,他们没有办法保证我的安全,而且他们已经重新安排了我的日程,买好了第二天一早由巴特拿去南部的马德拉斯的火车票。
  我也不好坚持下去,只好放弃了。看着我沮丧的表情,尤金德拉想安慰我,但是他吭吭哧哧,脸憋得像紫茄子。我很奇怪,他想说什么呢?好半天我才明白他想跟我说,“靠着恒河,还怕没水。”原来他想告诉我,现在去不了,以后还有机会。我想他说的是对的,就像中国的一句谚语:“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但惟一让我感到遗憾的是,这青山离我太远了,恒河水再多,恐怕也是远水难解近渴。尤金德拉不知道,我来一趟印度,可能比玄奘还难,如今中国人办来印度的签证要费很大的周折。
  那天夜里我转辗反侧,一闭上眼睛就是蓝毗尼和劫比罗城,它们那么清晰地呈现在我的眼前,就像玄奘记录的那样。玄奘说佛陀出生地蓝毗尼曾有清池,澄清皎镜,杂花弥漫。在他的故乡劫比罗城,他的父亲作为一国之主,想尽了一切办法,让他快乐地生活,可是当他从城门窥见一个老者、病者、死者,他突然感到生命苦短。有一天,他远远地看到一名僧人,怡然恬静,他知道这是他的归宿。于是在一天深夜,他离开了妻子、儿子和族人,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寻求解脱之路。玄奘说,在所有这些值得纪念的地方,阿育王都立了石柱。有的“上作马像,无忧王(即阿育王)所建也。后为恶龙霹雳,其柱中折仆地。”
  正是靠着玄奘的记录,1897年,这根阿育王柱在蓝毗尼被发现,上面有文:“天爱善见王 (即阿育王),即位二十年,因释迦牟尼佛诞生于是地,亲来敬礼。王命刻石,上作一马。是为世尊诞生地。故免蓝毗尼村之一切租税,以示惠泽。”这是根据玄奘的《大唐西域记》而确认的最后一个佛教圣地。
  一直到第二天上午我登上南下的火车时,我还一直想着蓝毗尼,心里耿耿于怀。
  玄奘是在公元636年,也就是在那烂陀学习了四年之后,开始他的南印度之旅的。他的目标是另一个佛国——斯里兰卡,旧称锡兰。他沿着东海岸,穿过今天的奥里萨邦。玄奘非常熟悉这个地方。阿育王在此血战取得胜利,最后却悔悟而皈依佛教。这是一个生机勃勃的地方。“外国人来来往往在此歇脚,然后由此奔向遥远的国家。”港口里的货船载满了大米、靛青、红糖、棉布,顺着季风驶向东南亚。玄奘可能是在城外的一个寺院挂单,他正好可以看到船舶在海上启航。他的思绪伴着远去的船只飘荡。他告诉我们:“每天晚上,当天空晴朗,万里无云的时候,千里之外的南方锡兰,在那里佛陀舍利塔上珍贵的宝石放射出耀眼的光芒。这光芒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它就像悬在半空中的火炬。”但是当地的僧人都劝他不要走海路,太危险。他应该走陆路到南印度的坎其布拉姆,从那里坐船只用3天时间就可以到斯里兰卡。
  玄奘听从了他们的建议。不过,他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才抵达坎其布拉姆,因为沿途每到一地,凡是有寺庙、高僧的地方,他都要停下求师问道。我决定直奔目的地。我乘坐的特快列车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就到了南印度最大的城市马德拉斯,然后又坐上了开往坎其布拉姆的大巴。一路上所看到的景物使我想起《大唐西域记》中的描述,一千多年后,相差无己。肥沃的稻田,耕耘得很细致,就好像一个女人精心打理的长发。透过车窗,我还不时地看到粉刷得雪白的房子,周围长满了粉色、红色和黄色的花。赏心悦目之中,不知不觉就到终点站了。迎面而来的是一排排商店和五彩缤纷的丝绸,或叫中国布——这是我还能记得的惟一的梵文。坎其布拉姆以丝绸著名:其颜色多得惊人,只要你能想象得出来,这里应有尽有,其图案更是巧夺天工。难怪印度妇女以拥有坎其布拉姆的纱丽而自豪。我想象不出我裹着7米多长的丝绸是个什么样子,肯定不会有印度女人的高雅和挺拔,否则我也会买上一块“中国布”穿一穿。
  玄奘到了这里有一种到家的感觉。这里的人们勇敢、正直、诚实、勤奋、好学。这里寺庙林立,有上万名僧人。最重要的是坎其布拉姆是达玛帕拉的出身地,是玄奘的精神故乡。达玛帕拉是他从师四年的戒贤的老师。玄奘西行求法要探求的、戒贤最终帮助他理解的《瑜伽师地论》的很多诠释都来自于达玛帕拉。玄奘回国之后,把他们的论著归纳总结,著有《唯识论》,并创立法相宗,又称唯识宗。
  玄奘在他的记录中没有提到,但是对于普通的中国人来说,坎其布拉姆最著名的大师是达摩。他在公元527年——也就是玄奘西行求法前100年——把禅宗带到中国来,故为中国禅宗的始祖。但是,当时中国的佛教重视义理,与达摩所倡导的“见性成佛,文语道断”的主张不合,尤其是当他直言不讳地告诉南北朝的梁武帝他修建的佛寺、让人抄的经卷、度的僧人,都无公德可言。话不投机半句多,为此他便入河南嵩山少林寺,面壁九年坐禅。传说他入定时,蜘蛛在他的掌上织网,燕子在他肩头筑巢,而不知是人。
  终于让达摩感动的是他的真传弟子、禅宗二祖僧可,又名神光。他慕名而来,希望达摩授予真传。但是达摩不予理睬。他便站在门外不走,以示诚意。恰好天下大雪,神光一动不动。到天亮时积雪深达膝盖,达摩仍不许他入洞。他用刀把自己的左臂断下,再示求道诚意。达摩认为可以传法,就把他从印度带来的衣钵和棉布袈裟给了神光,并为其改名慧可。禅宗从此后继有人,而达摩也成为中国佛教史上最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
  达摩虽然在中国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但在坎其布拉姆,却无人知晓。正如玄奘所记,这里寺庙遍地,我从一个庙走到另一个庙,到底有多少个我也糊涂了,我想不少于70个,而且一个比一个宏伟,一个比一个精致。但是它们全部都是印度教的寺庙。坎其布拉姆是印度七大圣城之一,就是在这里,印度最伟大的宗教改革家商羯罗开始了对婆罗门教的改革,使其成为今天影响广泛的印度教。玄奘虽然在印度耳闻目睹了佛教的衰落,但是他不知道就在他离开印度一百年后,商羯罗给佛教带来了最沉重的打击。
  商羯罗出生于喀拉拉邦,大约在公元700年。他十几岁就学习婆罗门教经典,后遍游印度各地。像每个真理的探求者一样,他在贝拿勒斯苦心研究,很快就显示了他的聪明才智,并获得了哲学家的荣誉。但是知识、甚至自我的圆满,不是他的终极目标。他深感婆罗门教的祭司过于强调他们的独立性、他们的尊严、他们的特权,而置整个社会于不顾。相反,佛教关爱众生,赢得了百姓的尊重和支持。为了挽救婆罗门教,他必须进行宗教改革。
  通过对婆罗门教的经典著作《吠陀经》和《奥义书》的诠释,商羯罗发现佛教的很多理念其实出自婆罗门教。“你是谁?我是谁?我是从那里来的?”商羯罗问。“细细想来,你会发现人生不过是一场梦,一个幻觉,由心而造。认识到这一点,你就能从梦中醒来。”真理是惟一的现实,它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可以是通过湿婆神、 毗湿奴,或者是一个婆罗门表现出来。
  商羯罗用了十五年的时间,走遍了整个印度,宣扬他的思想。他从村庄开始做起,直到有了众多的支持者,他才进入佛教和耆那教控制的城市。他邀请人们和他辩论——如果他们输了,他们必须接受他的思想,成为他的弟子。另外,他注意到,佛教的寺庙是学习和传播信仰的中心,而婆罗门教却没有类似的组织。于是他在印度的东南西北和坎其布拉姆建立了5个修道院,由他的弟子主持。对于许多印度教徒来说,它们是最神圣的地方,而它们的祭司则是印度教信仰的领袖。
  我特别想看看卡马克什庙。当地人说这是商羯罗逝去的地方。卡马克什神庙并不太古老,只有三四百年的历史,但是它有无可比拟之处。它精美的石雕惟妙惟肖,但又简朴、和谐,没有其他印度神庙的过分的修饰和华丽。一群朝圣者正在用金盏草花环、糖果、蜡烛以及几小瓶圣水做祈祷。当我仔细观看时,一位身穿桔黄色长袍的祭司走过来,冲我笑笑。我问他是否会说英语,他又笑着说:“我在没当祭司前,学的是英国文学。”他的嗓音温和、低沉——是祭司们常有的、可以马上使人感到很安心的声音。我问他商羯罗是否真的在这里做古。“我想是的,尽管也有人认为他死在喜马拉雅山麓的基达那特。但是你可以说他是无处不在的,”他指着那些朝圣者说,“那就是他真正的贡献。他是一个伟大的哲学家,但哲学不会给他带来如此多的信徒。他对每个人要说的是:虔诚可以使我们获得解脱 。正如《奥义书》所说:‘只有从自己身上,我们才能找到我们所需要的东西。’”
  就连我也可以看得出商羯罗的思想在当时是多么地具有挑战性!肯定婆罗门的祭司对他恨之入骨。
  “他的婆罗门对手称他为伪装的佛教徒。但是他的目的就是要把宗教的大门向每一个人敞开,”祭司说。“婆罗门种姓的上等人仍然是人们的精神导师。但是他们不能像过去一样独揽信仰。每个人都有希望,每个人不论他们是什么种姓,都可以获得解脱,而商羯罗就是解放他们的救星。”
  商羯罗确实为创立一个统一的印度教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特别是在南印度,下等种姓的人纷纷转信印度教,因为他们不再被拒之门外。佛教受到冷落,从此一蹶不振。四百后,从今天阿富汗来的入侵者把佛教彻底地从印度消灭了。在印度北方,几乎没有一处庙宇没被摧毁,没有一具佛像没被砍头。僧人们不是被斩尽杀绝,就是逃到了尼泊尔或西藏。据说,入侵者想找一个人能够阅读某个寺院所藏书籍的人,竟然都找不到。印度教幸免于难,因为印度教的庙宇不是他们信仰的最核心的地方,婆罗门祭司有家有口,贤人、圣人、哲人以及苦行者四海为家。神庙被毁,可以重建,而且许多是建在佛教寺庙的遗址上,他们信仰的核心,他们的精神领袖,没有消失。而佛教的寺庙和僧团一旦被毁,就如同釜底抽薪。
  当我就要离开卡马克什庙的时候,又一批朝圣者来到商羯罗的庙前。这次他们念了一小段经,大概是商羯罗写的赞美诗中的一段吧?我出发之前曾经专门找了一些来读,其语言之优美,思想之深刻,与佛教之相似,令我震撼。尤其是这一首:“我们沉溺于无知,深似泥潭;人生多苦,生老病死。光荣属于觉悟的人。他们用知识的利剑斩断无知和欲望,智慧使他们更坚定。”也许我错了,佛教在印度并没有消亡,而是以另外一种方式继续着——在人们的祈祷中,在每日三餐的素食里,在印度的国旗、国徽和国训中,在印度教信仰的最深层。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不是可以说佛教在每一个印度人心中呢?
  想到这里,我心中豁然开朗。两天前刚到坎其布拉姆时,我感到很失望:这里可以说是我西行所到的最远的地方,却连一处佛教遗址都没有。这样的结局对于我这个寻访玄奘踪迹的人来说,不能说是完美的。我甚至有点后悔贸然前来。玄奘不知有没有同感,但是他在坎其布拉姆也留下了一个不小的遗憾。他希望在这里搭上去斯里兰卡的船,但是等了好几个月,只有入港的船,没有出港的船。有一天,他从几个刚从那边来的僧人处打听到,他们的国王最近驾崩,加上天灾,全国一片混乱,僧人们都逃难到印度来了。玄奘只好放弃了朝圣斯里兰卡的计划,但是他根据这些僧人们给他提供的情况,在《大唐西域记》里专门用了一整章的篇幅介绍斯里兰卡。然后,他出发北上。
  我北上的目的地是阿旃陀,印度佛教艺术的明珠。玄奘是这样描述它的:“国东境有大山,叠嶺连嶂,重峦绝巘,嵈有伽蓝,基于幽谷,高堂邃宇,疏崖枕峰;重阁层台,背岩向壑,阿折罗阿罗汉所建。”
  玄奘的描述精确至极。我身临其境,好像是进入世外桃园:马蹄形的峡谷里到处是翠绿的小树,谷底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溪,恰似玉带盘绕其间,紧靠着陡峭的岩壁,是一个连着一个的石窟,一座连着一座的庙宇,一幅连着一幅的壁画和雕塑。僧人们总是选择风景如画的地方修窟建寺:中国的名山,五台山、泰山、峨眉山、九华山、嵩山,多有佛家的寺庙;我一路上看到的伯孜克里克、克孜尔千佛洞,白沙瓦附近的石窟,以及敦煌的莫高窟都依山傍水。但是,阿旃陀却别有洞天。
  我穿过其中一个有走廊的的入口,走进26号窟。窟里刻的题字证实了玄奘的记录:“僧人阿折罗出于感激之情修造了这个石窟。”石窟有十几米高,三十多米深,尽头是一座从地面到洞顶的通体佛塔,巨大的拱顶是石头仿木的横梁。不仅如此,整个石窟里面雕满了给玄奘留下深刻印象的浮雕,其中最令我震撼的是玄奘提到的二十多米长的佛像,不过是躺着的涅槃像。夕阳的余辉射进洞来,使石雕的佛像犹如真人。据说这个洞窟用了二十多年的时间才完成。一锤一锤,一斧一斧,一寸一寸!好像是工匠们把自己的生命融入了冰冷的石头,给它们以血肉和灵魂;他们要把无常变为永恒,以展示他们的虔诚。我不敢说,我悟到了全部,但是,在承载着历史和精神的石像面前,我感到,一切,都是那么微不足道。
  玄奘没有提到,其实阿旃陀的壁画比雕刻更辉煌灿烂。当我看到它们时,我明白了为什么。这里的雕刻有一种威严,使你素然起敬,甚至想顶礼膜拜。而阿旃陀的壁画却华丽、生动、形象、逼真、亲切。它是一幅完美的古代印度生活的长卷。它使我想起清明上河图,不过阿旃陀的壁画要早得多,这里的石窟始于公元2世纪,而壁画大多成于公元5、6世纪,也就是玄奘到来之前的一百多年。壁画上富丽堂皇的王宫会不会是玄奘拜见的当时统治印度的戒日王的宫殿?巍峨耸立、庄严无比的寺庙是不是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描述的那烂陀的缩影?还有那熙熙攘攘的集市,市井中的商贾小贩、杂耍艺人,田野里辛勤耕作的农民,当然还有印度社会里永远都缺少不了的祭司和苦行者,他们呼之欲出的生动表情,使我有一种不曾有过的冲动。我一路追寻玄奘到印度,所到之处虽然发现许多古迹、故事、传说和受他鼓舞的人物,但毕竟时过境迁,我总觉得像是雾里看花、水中观月。在阿旃陀的壁画里,我终于找到了玄奘亲眼目睹和亲身经历的印度社会。而且是多么逼真的写照!
  阿旃陀壁画里最美的是一号窟内的两幅菩萨图,尤其是手举蓝色荷花的菩萨半身像。阿旃陀集古代印度的雕刻和绘画艺术之大成,而这幅菩萨图又是它的上乘之作。他头微微地侧着,面带温和的悲伤、平静的关切,好像在倾听你的诉说,和你一起分担忧愁。看着他,你感觉没有人会被忘却,没有人会孤独,因为他怜悯的目光充满了对所有人的爱,他微启的嘴唇不知说了多少安慰的话语。站在他面前,我久久不愿离去,或许下意识里我知道,从此再也不会有这样的目光来关照我。
  我很难想象,就在玄奘到此后不久,从阿旃陀附近经过的商路改道,凿窟的活动停止了。随着佛教的衰落,阿旃陀被热带丛林掩埋了,并且从历史和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了,直到1819年,一名英国军官打猎,看见一只老虎钻进深山老林的洞里,就跟踪而来。他被自己的发现惊呆了。一个失落的文明于是又重现于世。当英国考古学家试图去考证阿旃陀的历史时,他们发现,关于这个佛教艺术圣地的惟一记录,来自于一个中国僧人,那就是玄奘。
  玄奘从阿旃陀又接着向北,决心去看看印度的每一个角落,并向所有的高僧大德求教。他一直走到今天巴基斯坦境内的印度河的源头。
  我决定不再前行,剩下的旅途无法和阿旃陀媲美,也无法像手持蓝荷花的菩萨那样能触及我的灵魂。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根据《大唐西域记》的记载,我知道,玄奘之行的精彩篇章已经都被我亲见,他的主要悟道之处我也都已遍访。下一步,我将开始的是一次精神旅程。于是,我决定在阿旃陀结束我的印度之旅。
  玄奘游遍整个印度又重返那烂陀,因为他知道最好的老师都云集于此,尤其是他的导师戒贤,更是无以伦比。但是,玄奘回到那烂陀不久,做了一个奇怪的梦:那烂陀一片荒芜,远处一团大火把所有的村庄和城镇吞没。他被惊醒了。这意味着什么呢?他琢磨了好几天,意识到这个梦是个预兆,告诉他该结束印度之旅,打道回家了。
  其他僧人们都劝他留下来。他在佛国圣地,在最好的寺院里,还有超凡脱俗的老师,为什么要回中国去呢?听说那里“好人不被尊重,佛法不受重视,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佛陀没有出生在中国”。更何况,一路上危险重重,他怎么能确信他能平安无恙地到家呢?他们请戒贤劝他留下来。惠立告诉我们玄奘是怎样向他的老师解释他的想法的。
  “印度是佛陀出生的地方,我在这里很幸福。但我来此的目的是学习佛法,然后用我学的知识普渡众生。我已经朝拜了圣地,聆听了各个宗派大师博大精深的表述,受益匪浅。现在我要回去,把我研习的经文翻译出来。这样,任何人只要愿意,他们也能像我一样受益。”
  对于戒贤来说,玄奘言如菩萨。他所修的菩萨道在他的身上一一表现出来——自律、克制、真诚、忍耐、决心、智慧、慈悲。他怎么能阻止玄奘弘法利生呢?
  可是玄奘也不是毫无担忧。路上确实非常危险,这一点他很清楚。来时只有他自己,现在他收集了六百多部经文和七尊佛像,怎样才能把这些东西带回中国呢?他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于是他来到那烂陀附近的一个庙里,向观音菩萨祈祷。当地人都说这尊用高墙保护起来的观音有求必应,而且如果供奉的花环能隔墙落在菩萨的胳膊和头上,他的愿望就一定能实现。他全神贯注,奋力一掷,花环果然落在观音菩萨的手臂上,他兴奋不已,像吃了一颗定心丸。现在他可以上路了。
  正当他准备离开时,阿萨姆的国王派来了使者请他讲经。玄奘急于回国,就谢绝了。阿萨姆的国王又传话:如果他不同意,后果将非常严重。玄奘只能前行,可是他还没有抵达阿萨姆的时候,戒日王也派来使者,要玄奘到他的国都曲女城去,也就是今天的卡瑙吉。阿萨姆的国王提出抗议,戒日王告诉他:“把中国高僧送来,否则就要你的脑袋。”因为戒日王过于强大,阿萨姆的国王最后只得让步,俯首帖耳顺从戒日王的安排。
  戒日王对于玄奘来说并不陌生。他是印度最强大的统治者,而且对佛教情有独钟。先前,玄奘路过曲女城时,戒日王正在外出巡。玄奘用赞美的语言记录了他的所见所闻——毫无疑问,有这样一位护法国王对佛教至关重要。“垂三十年,兵戈不起,政教和平,务修节俭,营福树善,忘寝与食。令五印度不得啖肉,若断生命,有诛无赦…… 于五印度城邑、乡聚、达巷、交衢、建立精庐,储饮食,止医药,施诸羁贫,周给不殆。”
  让玄奘惊奇的是,戒日王不光是一位护法名君,而且崇仰中国。一年前,他派特使到大唐帝国,以期建立友好关系。现在他终于有机会对那个遥远的、高深莫测的民族有更多的了解。他在宫中一听说玄奘到了,即刻就要去见这位他仰慕已久的中国高僧。这时已经深夜了,几千名士兵,个个双手高举蜡烛,为他照明,庞大的乐队紧随其后。走到玄奘的馆驿前,士兵分列两旁,音乐嘎然而止,在恍如白昼的光照下,玄奘看到身材魁梧、面如明月、满身珠宝的戒日王。
  戒日王一见仪表堂堂的玄奘,顿生好感,略微交谈之后,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第二天他决定为这位中国高僧举行一次辩经会,请全印度的高僧和婆罗门教的祭司参加,他们先听玄奘讲经说法,然后可以向玄奘挑战。
  盛大的集会在皇家仪仗队的引领下正式开幕了。一头披金挂银的巨象驮着一尊金佛,戒日王走在其右,阿萨姆王走在其左,玄奘和国师随后。紧跟在后边的是来自五印度的王公、大臣、高僧大德,以及众僧,每人都骑着一头大象。会场上,玄奘看到如林的帐篷、轿子、战车、大象,沿着恒河绵延数里。光是那烂陀就派了一千多名僧人为他助威。有些人为他担心,可是玄奘信心十足运筹帷幄。他已经游遍印度,在所有高僧大德的门下求学问道,黯熟佛教不同教派的教义以及婆罗门教的法典经文。他对此次西行求法途中最大的挑战已做好充分的准备。“我学问有限,学识浅薄,”他安慰那些僧人们说,“但是你们不要担心,如果万一失败,我不过是一个来自中国的出家人。”
  戒日王专门为这次辩经会建造了一座宽敞的大堂,里面挤得水泄不通,许多人不得不坐在外边。在接下来的五天里,玄奘详细地解释了大乘佛教的经文和主要观点:解脱和觉悟不仅是为自己而是为一切众生。
  惠立告诉我们,玄奘讲完之后,在座的上万名僧人和婆罗门教的祭司竟无一人敢提出问题。这或许多少有些夸张。玄奘的学识、口才、魅力肯定会使不少人心服口服,但是高僧云集,竟无人问津,想必事出有因。原来,戒日王事先规定玄奘说法期间不准任何人打断,婆罗门祭司对此本来就牢骚满腹。他们强忍了五天,最后终于爆发了,但不是戒日王期待的激烈的辩论,而是刺杀。他们认为,戒日王过于偏袒中国僧人,辩经会根本不是辩论,而是一边倒的说教。他们恼羞成怒,先是派人放火烧了大堂中央的佛像,然后又雇刺客暗杀戒日王。多亏侍卫手疾眼快,一把夺下刺客手中的匕首,才使戒日王免遭一死。
  戒日王镇定自若,待他查明原因,把500名婆罗门放逐,宣布玄奘为胜利者,并授予他“大乘天”和“解脱天”的称号。这是僧人所能得到的最高的荣誉。按照传统,胜利者须骑大象绕城一周,以示炫耀,但是玄奘没有这样做,他把那件从中国带来的、伴随了他十九年的袈裟轻轻地放在大象身上,然后默默地站在了一旁。走在大象的前面是一位专门的呼叫者,他一边指着大象袈裟,一边大声呼喊:“中国大师赢了! 中国大师赢了!”
  在佛陀的故乡,在佛教的发源地,在高僧如云的辩经会上,获得如此至高无上的荣誉,作为一个中国僧人,他会怎么想呢?玄奘没有告诉我们他此时此刻的心情。我想,他一定会谨记住佛陀的教诲:“磐石不会被大风吹动,智者对赞誉或诋毁无动于衷。”
血染黄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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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41年的夏天,玄奘踏上回国之路,行囊里装满了他西行万里寻觅的佛经和佛像。很快,他就进入强盗猖獗的旁遮普邦。他派出一名小沙弥,在前面呼叫:“我们是远道而来求法学道的僧人,身上只有经书,希望你们高抬贵手,放我们过去。”但是,过了强盗关,面对湍急的印度河,玄奘却束手无策。他们乘坐的船刚到河中心,一个巨浪打过来,把一个随从,连同他背的50本经书,一同卷进河里。
  接下来就是攀登大雪山和帕米尔山脉。“山峰之高,暴风雪之烈,飞鸟亦不得过。”玄奘这样描写大雪山。至于帕米尔山脉,玄奘一想起那次致命的雪崩就不寒而栗。眼下,等待他的是同样的困境,没有树木,没有庄稼,没有人迹,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皑皑白雪。但是这一次,玄奘小心了许多,他在山谷中的一处营地住了一个多月,一直等到雪过天晴。
  谁知躲过了天灾却躲不过人祸。玄奘以为安全了,一伙强盗却从天而降,他们直冲白象而来,以为驮的是珍奇异宝。玄奘手下的人苦苦哀求,说里面并无宝物,全是经书。强盗岂能相信! 他们把白象团团围住,准备动手。白象惊慌失措,横冲直撞,摔入山涧,玄奘眼睁睁地看着他十几年来收集的经书瞬间即逝。
  经书比性命还重要。难道就这样让它们付之东流吗?该怎么办?玄奘想了很久,决定派几个人返回克什米尔找回那些遗失的经卷,而他和其他的人则在丝绸之路南道的于阗等待。玄奘没有忘记他对高昌王的许诺:西行求法回来在高昌国讲经说法三年。但是,他听过路的商队说唐朝的军队已经占领高昌,国王麴文泰受惊而死。玄奘十分沉痛。没有高昌王的帮助,或许就没有他的今天。而且,十多年来,照顾他饮食起居的仆人都是高昌王手下的人。他惟一的报答是让高昌王和他的臣民受益于他西行求法的结果。但是现在,一切都为时已晚。
  玄奘选择在于阗等待还有更深的原因。公元前1世纪克什米尔僧人将佛教东传,带入于阗。中国最早的朝圣者不是到印度,而是到于阗,求师问道。他们留下了对佛国于阗的美好回忆。“其国丰乐,人民殷盛,尽皆奉法,以法乐相娱,”法显在他的《佛国记》中写道。“众僧乃数万人,多大乘学,皆有众食。彼国人民星居,家家门前皆起小塔,最小者可高二丈许,作四方僧房。”于阗是否依然如是?玄奘想弄个明白。
  果然,玄奘在于阗受到最诚挚的欢迎。于阗曾经是中国在西域最紧密的盟国。公元前1世纪,中国征服此地,就得到了于阗国王的全力支持。当时的于阗国王把王子送到长安,以示诚意,并用自己的25000人马为中国军队效劳。但是他并没有得到好报,唐王朝怀疑他毫无保留的忠心,并在一次叛乱中让他人头落地,结果导致了于阗和整个西域的反抗。之后,贵霜人和突厥人控制了该地区。但是,雄心勃勃的唐太宗仍然使于阗国王不能不担心。当他听说中国的高僧要路过并在此停留一段时间,不胜欢喜。他带领王子和百官,亲临边界,搭起帐篷,让大臣们在原地等候,自己则回都城准备正式的欢迎仪式。三天后,玄奘来到都城,于阗王率领百官、僧侣、百姓,击鼓奏乐,焚香散花,极尽东道主之谊。
  我到和田(古代于阗)时这里也很热闹。宽敞的大街上到处都是人,四周还有三三两两的警察。这是怎么了?我问长途车上身边的乘客。他奇怪地看着我说:“明天就是国庆节,今天晚上他们会放礼花吧。”我松了一口气,原来我在路上已经走了好几个月,只有出发和到达的日子,没有日期的概念。原来明天是国庆节,而且是五十年大庆。昨天我们上车时,起点站的司机们还在高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我当时还觉得奇怪,原来他们是在为国庆节排练节目。
  我住进一家旅店,就给在吐鲁番结识的马胖子的朋友杨卫疆打电话。电话没有人接。我决定到街上看看是否今晚有礼花。我跟着人流,一会儿就来到市中心的广场。放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但奇怪的是没有人大声喧哗,更没有人欢歌乐舞。环顾四周,我才明白为什么:凡是在人群聚集的地方,总是有手拿对讲机的男人。他们一定是警察。
  我在吐鲁番就听说和田比较紧张,一些要求建立“‘东突厥斯坦伊斯兰共和国”的独立分子以此为大本营,进行爆炸和暗杀活动。马胖子告诉我最近又发生了独立分子和警察的冲突,和田地区已经戒严。我现在去倒是很安全,因为没有人敢往枪口上撞。我觉得他的分析很有道理,有时越是危险的地方,可能越是安全,于是就来了。
  我等待许久,也不见任何礼花开始的迹象。我问周围的人他们是否知道什么时候放花,他们都摇头。但是他们似乎并不在意等待,好像大家都知道这是一个棘手的问题。如果这时候炸弹爆炸,不仅会造成严重损失,更会带来恐慌。但是如果国庆活动取消,是否会助长恐怖活动?情况很微妙。正当我犹豫着是不是走开,猛然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巨响。我头一个反应是炸弹,定神一看,天空中绚烂的礼花化作阵阵流星。庆祝活动终于开始了!没有欢呼雀跃,更多的人只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之后,随着每发彩弹升空的爆响,我的心里都很紧张,也就快乐不起来。我还是回旅馆去吧!
  一路上我在想,新疆的紧张局势由来已久。从1688年到1759年,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清王朝进行了可能是中国历史上最漫长的征战,最终占领新疆。此后,西线并不平静。按当地人的说法,就是十年一小乱,三十年一大乱。最大的一次暴乱发生在19世纪60年代,也就是第二次鸦片战争刚刚结束的时候,那次暴乱席卷了整个中国西部,雍正皇帝甚至都想放弃这块多事之地,但是他害怕落下千古罪名——那片新的疆土是祖先历尽厮杀才得来的。最后左宗棠出征十五年,为清王朝收复了新疆,但是也付出了高昂的代价,他也因此落了个“左屠夫”的恶名。据说他让将士们把杀戮的叛兵的头颅割下请功领赏,但是砍下的头堆积如山,实在运不回来,于是就带回成串的耳朵。
  玄奘在于阗也不无担心。这里距唐朝的边疆重镇敦煌只有3个月的路程,他归心似箭,但是那箭却只能停在半空。十九年前,他违背唐太宗禁止出关的命令,偷偷西行。这是杀头之罪。现在回去是福是祸?皇帝会赦免自己吗?玄奘没有把握。更重要的是,玄奘知道只有得到唐太宗的支持,才有可能把自己从印度带回的经卷全部翻译出来。他西行的目的不仅是发现佛教真谛,还要让它在中国广为传播。即使他花费余生精力译经弘法,一个人又能翻译多少?又能传播多少?正如中国著名的高僧道安所说:“不依国主,佛法难兴。”
  玄奘带着重重的顾虑,提笔给唐太宗写信。他的学识,他的诚恳,使得此信尽展他的人格魅力和非凡的说服力。我们不妨引用一段,看看玄奘是如何打动太宗的。信的开头,他先是提到中国历代圣贤都是道德和伦理的护卫者,而且深得古代君王的支持。他们既然如是,更何况像太宗这样的明君呢?在供述了自己如何违背圣命私自出行之后,玄奘继续写道:“始自长安神邑,终于王舍新城,中间所经五万余里。虽风俗千别,艰危万重,而凭恃天威,所至无鲠。仍蒙厚礼,身不苦辛,心愿获从,遂得观耆崛山,礼菩提之树,见不见迹,闻未闻经,穷宇宙之灵奇,尽阴阳之化育,宣皇风之德泽,发殊俗之钦思……谨遣高昌俗人马玄智随商侣奉表先闻。
  玄奘在于阗一边等候,一边向于阗国王和僧众讲授《瑜伽师地论》和其他自己在印度学到的典籍。另外,他一定参拜了这里诸多的寺庙和风景名胜。他对于阗的记录,仅次于对佛国圣地印度的描述。其中一些传说和故事催人泪下。我读的时候常常想,他为什么记录这些看来和佛教无关的事和人?在和田,我终于明白了他的苦心。他热爱佛国于阗,他关注生活在沙漠边缘这块脆弱的绿洲里的人们。他希望我们能够了解于阗人的虔诚,还有他们赖于生存的环境。
  我希望尽可能体验玄奘看到和记录到的一切,最重要的就是和田非常多的佛教遗址。英国探险家斯坦因在和田的考古发掘和他的书给我提供了很多线索。斯坦因于1862年出生在匈牙利,很小就迷恋远征和探险。他告诉我们:他心目中的英雄是亚历山大大帝,他的向导和保护神是玄奘,他的圣经是玄奘的《大唐西域记》,而他的第一次探险就是和田。20世纪头三十年里,斯坦因四次到中国西部考古发掘。他在荒漠中寻觅着玄奘的步履,确认了《大唐西域记》中记载的一些寺庙和城镇,并以玄奘的名义打开了许多对他关闭的大门,尤其是藏有一万多件手稿和绢画的敦煌藏经洞。他在和田被黄沙掩埋的废墟中发现了大量古印度佉卢文文书、带翅膀的天使壁画,还有数不清的健陀罗风格的佛陀和菩萨雕像。他被誉为“马可波罗以来最伟大的亚洲探险家”,英国政府向他授勋,以表彰他对增进人们对中亚的了解而做出的杰出贡献。
  我迫不及待地想开始我的沙漠探险。第二天一早我就打电话给杨大姐。听她的口气,我来的不是时候。现在所有政府机关人员24小时轮流值班。昨天晚上是非常时刻,每个人都必须在自己的岗位上。接下来的消息更糟糕。马胖子让她给我租一辆沙漠越野车,但是因为戒严,所有车辆都处于待命状态,除非得到市长办公室的直接批准。现在她一辆车都找不到,更别说越野车。她说她会继续找,但在此之前我想做点什么。
  我毫不含糊地说要去看和田的集市,因为这是新疆最具特色的一处。杨大姐沉吟了好一会儿,然后说,“今天上午你还是歇一歇,我中午休息时再带你去。你自己一个人去我不放心。”我听地出她语气中的关切,但是她很忙,而我不可能坐在旅店里干等。我告诉她我会小心。“什么也别买,别讨价还价,更不要待得时间太长。”她一再嘱咐我。
  和田的集市在老城。我好半天才等来一辆出租车。可是车还没开出几分钟,我就被水泄不通的人群、手推车和自行车包围了,我知道集市快到了。我直奔玉市,这大概是和田最有名的地方了。到处都是玉石,地上、桌子上、筐子里、手里。玉石种类之多令我眼花缭乱。这都是当地人从昆仑山上开采的,或是从和田附近的黑玉河和白玉河里淘来的。有的大如磐石,在我这个不懂行的人看来和普通的石头没什么两样;有的像海水,黑里透绿,变幻莫测;还有乳白色的羊脂玉,让你禁不住想去抚摸它,或者把它贴近你的肌肤,就像男人抚摸他心爱的女人。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中国人爱玉胜过爱黄金。
  玄奘当然知道国人对玉石的钟爱,尤其是和田玉。为此他在《大唐西域记》专门提及。长久以来,我们就相信玉有神奇的力量,所以供奉神明要用玉器。但是,享受玉石的不仅是神明,皇帝用玉玺,以示他江山永存;皇后用玉枕,据说这样能够给她们带来黄梁美梦。王公贵族下葬时身穿玉衣以求不腐;历朝官员佩玉作为等级和权势的标志。僧人信众更是用玉雕刻佛像以示虔诚。我们的文学中,常有赞美玉石坚韧细腻的诗句和篇章,借以表达对儒家士大夫的刚直、宽厚和高洁的欣赏。家喻户晓的成语“完璧归赵”更表现了战国时期赵国大臣蔺相如的勇敢和智慧。
  “完璧归赵”是我最早学的成语之一,因为它和我的出生地邯郸有关系。那时还没上学,节假日父亲带我们全家到丛台公园去玩,这是我最喜欢的地方。里面亭台楼阁,曲径通幽,垂柳环绕的湖上,鸳鸯戏水,岸上还有孔雀开屏,及老虎、狮子、白熊、斑马、鸵鸟等诸多动物。父亲说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是赵国的都城,当然动物园是后来才有的。邯郸现在是个不起眼的小城市,两千多年前它却是一个举足轻重的国都,而赵国更是逐鹿中原的七雄之一。正因为如此,中国的成语才有很多出自邯郸,可见其影响之大。价值连城、 完璧归赵、负荆请罪、纸上谈兵、邯郸学步、鹬蚌相争、不遗余力、黄梁美梦、南辕北辙、 破釜沉舟、毛遂自荐、掩耳盗铃、不学无术、兼听则明偏信则暗等等,父亲一口气举了十几个,并给我们讲了其中的故事。当时幼小,很难想象一块石头能价值连城,更别说秦王答应用15座城市换赵国的和氏玉。所以当秦王失言,欲得玉而不以城市交换,我也没有惊奇。不过蔺相如才智过人,看穿秦王的阴谋,不辱使命,把玉又带回邯郸,完好无损地交给赵王,却给了我深刻的印象。 
  不像别的人那样,对玉石我有一种别样的感觉。我总觉得和氏玉是和氏的悲哀:他两次献玉,每次被砍掉一条腿,因为没有人相信世上会有这样完美无缺的玉,以为他欺世盗名。当它的价值被认同,它所带来的又是什么呢?是世人的觊觎、野心、战争。秦始皇战胜六国,统一中国。当他兵临赵国城下时,要求赵王交出镇国之宝和氏玉,否则血染城池。赵王断然拒绝,40万赵人生灵涂炭,而和氏玉也成为千古之谜。这不能不说是赵国的悲哀。
  和玉相比,丝绸没有那么多的象征意义,却更让我着迷。在和田的集市上,我第一次看到这么集中地把和蚕有关的一切摆在那里叫卖。一篮篮奶黄色的蚕茧放在地上,旁边是大把大把的丝线,挂在绳上供人挑选,再往前去,一摞一摞的色彩鲜艳的丝布放在地毯上,几个女孩子正在试穿最新样式的丝绸裙子。
  或许玄奘当年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面——繁荣的绿洲王国因丝绸之路而日益兴旺,而商人们最喜欢的货物就是丝绸。于阗人不仅买卖丝绸,而且还生产丝绸。玄奘很快就了解到于阗人怎样获得了中国人垄断了几千年的制造丝绸的秘密,并给我们留下了这样一段令人陶醉的故事。
  玄奘说于阗国王是一个很聪明的人。看到商旅们这么喜爱丝绸,很希望自己的国家也能够生产,但是东邻中国就是不肯传授这一秘密。于是国王备下厚厚的聘礼,谦恭地要求迎娶那丝绸王国的公主。中国答应了国王的求婚。国王就让迎亲的使节悄悄捎信给公主说:“我国素无丝绵桑蚕之种,可以持来,自为裳服。”尽管明明知道不允许把种子带到国外,公主还是把它们藏在了头冠里。当迎亲队伍穿过两国边界时,卫兵检查了所有地方,就是没有检查到公主的头冠。中国公主带来的桑树子种在一家尼姑庵内。玄奘说他在于阗看到了最早的桑树干。斯坦因当年在于阗发掘一家寺院遗址时发现了一幅木板绘画,画中的女子秀发乌黑,头饰精致,她面前是一篮蚕茧,身后两侧各有一名仕女,其中一人手指她的头部,另一人则在一架织机前忙碌。我觉得这正是玄奘讲述的丝绸传入于阗的故事的最完美的描绘。
  据说公元6世纪时,一名拜火教信徒掏空自己的手杖,把蚕茧藏在里面,献给拜占廷帝国。无论他到底是教徒还是商人,有一点可以肯定,制作丝绸的秘密正是从和田传向西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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