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妄想照进现实

_3 橘鱼月(现代)
跳舞的姑娘在房间门口看了我一会,淡淡地说她要走了。那以后我们再也没联系过。
夏天,《爱看电影》给我做了个专访,《夜船》刚刚进军台湾市场,反响不错,每天都有媒体追着陈文锦,她正把自己关在家里写剧本,怎么说我也是个主演,于是就把最要紧的一个访问推给了赋闲的我,其它的全推了。
我拿到这期杂时发现里面也有《莲花走失在河流深处》的探班,导演针对过度苛求主演疑似二人不合的传闻发起回应,他说我没有苛求张起灵,是他在苛求我,他的敬业让我感动。
我把这条消息无授权转载到博客上,一直没有人回复,只是有人用小纸条问我和张起灵是不是朋友,我想了想之后回答,不只于此,也止于此。
那时候我正在筹备一部参演一部电影,独立,小制作,难得会让我拍电影,因为电影没有电视剧赚钱,还占时间,公司表面不说背后还是严格控制的。黑眼镜在愁我接不到太合适的戏,如果我不早红估计就没机会了,其实这都不算事,一个演员能有出产就是成功了,但他想让我当英雄。他让我不要急,这是我急不来的事,所以我巴不得早点被工作支出去,看着他笑得风情万种的脸我更愁。
我进组的过程很简单,有一天黑眼镜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他让我现在去找他,有个导演想见见我,接着给我念了个地址,等我找过去才发现是个酒店,当时是北京时间晚9点,我感到些许肝颤。
我给黑眼镜发短信说我到了,他发过来一个房间号。我到时他正和一个男人一起坐在床上抽烟,他还是黑衬衫黑西装黑背带黑眼镜,旁边的男人则是一身白的中式褂裤,剃得非常短的圆寸,瘦得仙风道骨。他那抽大烟一样歪在床上支着膀子的姿势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黑眼镜说他就是导演,二月红。
二月红在我向他打招呼时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把我的脸向左右两边扒了扒,扭过头来对黑眼镜说,就是他了。黑眼镜说你可以走了,我说啊,他说要不你再请我吃个宵夜,我果断走人。
选角就这样结束了,过程让人费解。
二月红是湖南人,上戏毕业,在杭州待过一阵,后来北上做导演。我只听说他去过釜山电影节,至于他具体拍过什么电影,我没听说,更没看过。
那后来我们又正式谈了一次,导演说他的电影尺度比较大,不愿意拍的可以退出,别抱着试一试或者自我挑战的心态,只有坚持到底,要么就别参与,他是独立制作,他折腾不起。
但是,二月红对我说,无论如何他都希望我出演,我的角色在他看见我的第一眼他就决定下来了。他说我长得人如其名,纯真,和正直不同,纯真的人会更让人想把他教坏。二月红就是这么想的。
我看了一遍这尺度很大的剧本,然后决定留下了。那时定的名字叫《青城》,不是武侠片,从简介上来看是个爱情片,其实讲的是以爱情的名义来满足私欲的人们。
《青城》一共有甲乙丙三个演员,三个独立的故事,每个演员各自演两个故事,既甲乙、乙丙、甲丙的组合,每个故事里每个人的身份都会改变,但和上一个故事还有联系,你很难说清两个角色是不是同一个人。比如我在第二个故事里演插画家,在第三个故事里演纹身师,两者的关联在于画,甚至我在故事二里画的插画,会投射在故事三我设计的纹身上;我在画画时听的意大利女高音的颤音,在下一个故事里就成了我纹身时听见的女孩的叫声。
这种有些先锋的戏釜山大概会喜欢,把人性的特点扭打变形再放大断片来看,神圣的永远不会被侵犯,邪恶的能把灵魂深处的麻木唤醒。对演员来说拍这样的电影和义务帮导演的忙差不多,是在玩,不是在工作,这种片子不会在中国允许播放,能够发行也得看导演能拉来多少钱对付广电。
我到底能不能玩得转,我还真想知道。
20
我进《青城》组的那天听见了那一年北京的第一声蝉鸣,然后想到,我和张起灵已经认识半年了,很快我们之间的时间就能以年计算。
第一场戏在东城的一个小四合院里拍,这院子已经被改得很难看出格局了,我是来得最早的,天还黑着,第一拨卖早点的刚蒸上包子。导演在设计铺轨,根本不理我,我只好站在一边等。
接着来的是女主演,年纪很轻的姑娘,没化妆,穿着连身短裙和高跟鞋,腰细腿长,大眼睛很水灵。我总觉得她很面熟,于是多看了两眼,没想到那姑娘给我抛了个媚眼,看见我露出窘态她哈哈大笑。聊了两句我才知道原来她是霍玲的侄女,叫霍秀秀,霍玲比她大六岁,这姑娘刚二十出头。她是个业余模特,学的是摄影,二月红的电影摄影都很不错,她来拍戏主要是为了取经。
她演一个叫姚远的盲女,独自住在小阁楼里,第一个镜头就是拍阁楼,雨后的清晨湿润暧昧,她早早地起来换衣服,然后去给房东放鸽子,她在鸽子笼外听着鸽子飞出来的声音。我是住在楼下的插画家,每天鸽子飞的声音就是我的闹钟,听见鸽子声我就知道天快亮了,我该睡了。
那一年的夏天是实在的溽暑,又湿又热,打光的时候打光的人出一身汗,演员也是一身汗。天太热了脑子就容易犯木,再加上我本来就不灵光,对剧本的理解往往和导演有出入,每一条都过得很困难。
台词肯定不是问题,这部戏的台词很少,很多是口语,可以根据当时的情境自然地说出来。难的是动作,他喜欢局部特写,习惯用两台摄影机同时拍摄,所以每个细微的动作都要体现出表演,这让我很难接受。
我们不理解导演的意图,我们是表演工人,我们的进度按条算,我们心中无谱。就像吉姆?艾恩斯说的,每个演员都是傻子,就像是儿童,按照导演的要求做出一些荒唐的动作,还要装作不知情。
有时我们会花一整天在实验一些镜头上,到了第二天导演会突然修改这三天以来的动作,甚至台词,然后一切重来。二月红的要求很严,有很多次我被他教训得受不了,真想撂挑子不干。
可是这事就是演员干的,演员不干谁来干?只要我认定了我选的路没有错,我就只有坚持下去。
如果是张起灵,不知他会怎么办。也许我所面对的一切对他来说都不算事,如果他在,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可到我这,问题只能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有一天拍戏之前,导演把我叫到他的休息室。一般他和演员说戏都是在院子里,找个阴凉地,面对着场景,所以这回给我的感觉不太寻常。他的休息室大概只有煤棚那么大,一张床,他穿着灰T恤歪在床上,依旧和瘾君子一样嘬着烟卷,屋里满是烟味。他的烟瘾很重,文锦也是,听说有位名导演为了能随时卡住雪茄烟而敲掉了一颗门牙,我不知道导演是不是都这样。
二月红侧过头,一双精神的透过烟雾看着我,那些烟雾在灯光下看起来光怪陆离,可能这就是他用光如此独到的原因,他总是透过烟来看这世界,和我们这些人不同。
我等他开场,想不到他却递了一根烟给我。
“你应该抽烟,”他说,推了推眼镜,坐直身子,看着我点烟,又说,“吴邪,你对世界缺少一种情绪。”
这句话说得我莫名其妙。
“听懂我的意思了?不是你没有,而是对这个世界,你没有表现过。”
“……哪一种?”
“愤怒。”
好像有人是说过我脾气好,甚至有人说过我温柔,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性格就是这样。”
“但你演的角色不是这样的性格,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你知道吗?”
“知道。”
“如果你对这个世界缺少愤怒,那恶就无从谈起。你想想这个角色,被挤压,被限制,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着,你还来不及反击就已经丧失了力量……”
“这种现象,很普遍。”
二月红突然从床上站起来,一步来到我面前,我下意识退了半步。有时他的动作敏捷得不像人类,这让他看起来比实际上更激动。
“所以你只会无可奈何对吗?跳出来,吴邪,你要跳出来,这不是社会问题,这只是你一个人的苦难,你作为人,你个人的遭遇,别人的世界和你无关,这里只有你,只有你独自承担。没有舍己为人,没有先天下之忧而忧,你只有你自己,你不能把自己从地面提起来,就如同你摆脱不了这困境。别后退,吴邪,你要想办法吓倒我,你想一想难道就没有过让你愤怒的事情?没有人甩下过你?没有人对你不公正?全世界都在欺骗你,他带你来,告诉你这里有新生活,可你从未真正的生活过,难道你没有意识到?哪怕一秒钟的清醒?”
我看着他的眼睛,叼着烟蹲了下来,就像以前蹲片场门口一样,从流火七月蹲到寒冬腊月,从少年蹲到青年。我想起我没有假期的工作,想起人事上无聊的纠葛,想起感情上的懦弱。我想起博客上那句话,最大的不公正是信息不对等,我想起张起灵说有些事隐瞒我是为了不让我担心。如果二月红想挑拨我和我自己的关系,他彻底成功了。
二月红在我的对面蹲下,他问我现在对这个世界有什么想法。
“这个世界很好,”我吸了一口烟,我知道我的表情眉飞色舞,我甚至快笑出声来,“我不好。”
“好了,戴青,我们去演戏吧。”
戴青,是戏里那个插画家的名字。二月红站起来,手指点了点我的肩膀,他推开门的那一刻我觉得外面的光线已经变了。天大亮着,亮得不能再亮了,我却看到一层黑暗从阳光里垂下来。
那天我更新了博客,放了一篇采访北岛的文章,北岛说我依然愤怒,我有些佩服他,这一天的愤怒就让我筋疲力尽。如果接下来的拍摄也需要像《一九八四》那样每日开工前先仇恨两分钟,我真的不知道全戏杀青那天我会怎样。
对我而言出戏比入戏要难,我演过的每个角色都在改变着我。如果说《夜船》是诞生伊始的无邪,那《青城》大概是青春期到来的第一次狂躁。
20
我和秀秀的第一个故事拍完了,秋天时拍第三个,冬天才拍第二个。我演刺青师,另一名男演员演一个小混混,每次打伤一个人就来我的店里在他背上多刺一片花瓣,他说等牡丹花开时他就该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知道这秘密的只有刺青师一个人。
然后我们一起等牡丹花开。
那天我回公司报道,在茶水间泡咖啡时听见几个女人闲聊,说张起灵如何倒霉了。我插进去一问,才知道他好不容易轮休回北京,房子却让隔壁水管漏水给泡了,两家人都长期不在,泡得非常惨。我知道他住在朝阳一个小区,靠近东北四环,漏水泡房子这种事本身不新鲜,发生在他这么个基本不具备社交能力的野生物种上就让人同情,得有多少事要处理啊……还好他有李四地。
于是我先给李四地打了个慰问电话,他对我念叨半个多小时物业和开发商是如何踢皮球的,末了告诉我影帝暂时住在快捷酒店观摩宜家风格的房顶呢。我斗胆请缨,说我住的房也是大二居,不行就让张起灵先搬过去,休假回家还住酒店太憋屈了。
李四地说他会带话的,我赶紧回家收拾,虽然没什么可收拾的。不知道那小哥何时会给我答复,难得有一天能打着回公司的旗号名正言顺地偷懒,我哪也不想去,干脆窝在家里看电影。
晚上十点半,我正在看《四百下》,已经干掉了一瓶半可乐。玻璃瓶装的,我鬼使神差地买了一箱,弧形瓶的手感无与伦比。
就在这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如果我没弄错,我家门铃还有电池,可敲门声响了三声又不响了。
过了十几秒,又响了,还是三声。
我没出声,把DVD按了暂停,凑到猫眼前一看,竟然是那小哥。还好,他没在大夏天穿帽衫,而是戴了个棒球帽用压低的帽檐挡住脸,头发剪得很短,也晒黑了,和原来一样瘦。
我打开门,迎他进来。有些奇怪他怎么知道我家在哪,不过黑眼镜总会告诉他的。他还是像以前那样默不作声,放好行李就坐在沙发上对着天花板若有所思。
我坐在沙发的另一头,尝试着和他说几句话,但基本都没回音,除了几个语助词。我习以为常,接着看电影,任他自生自灭。
我一直没有开灯,电视的声音也不大,为了能更全神贯注。有时我觉得时间变慢了,因为他的呼吸很长,我听不到,但我有感觉,因为我是如此全神贯注。
“那首歌,是《对她说》里的。”
我换了个姿势,原本是侧向他的,现在正过来。
“……我传给你的。”
他没回答,我看着屏幕,继续说下去。
“《春光乍泄》也采用过。”
光线忽然暗了,又忽然亮了。
“你听过了吗?”
“我一直在听。”
我好像听见了一种声音,是冰凌融化后崩塌的声音,没准是电影里的。我瞥了他一眼,光线让他的鼻梁变得很高,我暗自高兴,因为这样看起来他很英俊。
“你在北京待多久?”
“四天。”
“再飞回去?”
“对。”
“老李得留下处理房子的事吧?就你一个人回去?”
“嗯。”
如果我没有工作,我真想问题能不能和他一起去,当然他是不会带我走的。我也搞不清楚我们这是个什么状况,比朋友近一些,离恋人还很远。这个距离很危险,是玩火,此前我和火的关系一直是抽抽烟烧烧水做做饭,我不想自焚。
那一瞬间我突然想明白一件事情。
“你从一开始就在拒绝我?”
闷油瓶闷了半天没出声,然后嗯了一声。我很奇怪为什么现在才想明白,不表态就是拒绝,他这个人做事一贯如此,在这件事上也不会例外,只是我心怀侥幸罢了。
我不能影响他的原则,甚至无法打破他的习惯。
“那为什么还要这样?”
“不想伤害你。”
“有些伤害是不可避免的,算了,我没资格对你说教,这种事我也不大懂。”我抓了抓头发,我真想对他大喊大叫,但又实在没什么可说的。
“我去买烟。”
小区花园里没有人,烟店也关了,我走到马路对面的24小时超市,买了一包中南海。从这能看见我家阳台,我坐在超市门口的台阶上抽烟,烟吸进胃里有种翻江倒海的感觉,这还是第一次。
有两个喝醉酒的人结伴从我面前走过,其中一个高唱着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一条野狗,耷拉着尾巴,在马路上溜达了一圈,又折回去了。
我是不是失恋了?
站在他的角度上想一想,拒绝我没错,他和我不一样,他的公众形象比我高太多,我还把自己当普通人,但他已经是人物了。有的女明星会因为朋友聚会时吸烟的照片被曝光而向全社会道歉,这就是公众形象,他以敬业著称,他不在拍戏时喝酒,他甚至没有公布过乡下母亲过世的事情。
我很难以我的价值观来衡量他,但我依旧相信他是个好人。好人这个词,很模糊,不记得谁说过,好人做事更伤人,现在看来的确如此。
一口气抽掉半包烟,楼上的灯还是黑的。最后我还是回去了,楼道里很黑,可能是感应器坏了。我按了电梯,等着电梯下来,没想到电梯开门以后小哥正站在里面。
“小哥……”
“我不放心你,就下来看看。”
“我不要紧,回去吧。”说着我走进电梯,转过身摁了楼层,背对着他我有些站不住,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又上来了。
“你何必?我对你要求什么了你要拒绝我?有个人……有个人喜欢你不好吗?”
“不是我。”
“什么不是你?”
“你喜欢的是张凌,我演的一个角色,那不是我。”
“十七个字,你居然能对我解释这么多,我是不是该开瓶香槟庆祝呢?”
电梯门开了,我快步走出去,走了两步又转过来面对着他。
“听着,我就说一次,我不管你演过什么角色,杀手也好,乞丐也好,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是你张起灵。以后别来说服我,什么对你欠缺了解,什么和你生活经历不同,没有人能真正地了解别人,每个人的生活经历都是两个世界,要交往拍拖耍朋友当然和异性更好,我懂的,这些我都承认而且都能接受,如果你做不到是你的问题,别来叫我放弃!”
说完,我掉头就要走,却被一只手拉住了,他用一条手臂箍住我的腰把我拽回来,我一个重心不稳贴在他怀里。对面的墙上有个消防栓,透过玻璃外罩,我能看见他的脸贴着我的肩窝,当时我应该一身的烟味,还在出汗。他贴得那么紧,下巴快锥进我的身体。
“吴邪,已经够了。”
“什么够了?”我吸了一下鼻子,他还是没回答。我大概明白了,又不是很确切,语言从来不能表示一切,所以以后我也不会再问了。我知道我可以放下一些了,这次我没有理解错他的意思。
我把手扣在他的手腕上,轻轻拍了拍。
那天晚上我们躺在一起,他告诉我了拍戏时候的一些经历,包括他拍打戏受的伤,也让我看了,交代得很简略。我试探性地问了问从我离开巴乃后到他接新戏前他是怎样度过的,他回答得很含糊,没有告诉我他的真实想法。我问他立刻投入工作是不是不太好,他说,没有时间了。
我没听懂,我费解地看着他,然后他用手捂住我的眼睛,吻了我。那时我躺在床上,如同漂在水里,我不拒绝他像海浪一样压着我,我闭着眼睛,闻到他后脖子根有某种植物微苦的香气。我伸出手指挠了挠他的脖子,贴着他的嘴唇问道:
“你用阿玛尼的香水?”
“不。”
“那是……?”
“Six God.”
“啥?!”
“六神。”
有一两秒我和他都不做声,然后我们都笑了。
马上天就要亮了,可我们都不想睡。昨天答应了老李今天白天一起过去选新地板和涂料,据闷油瓶说泡得非常惨。没准天亮以后还有别的事等着,即便现在没有,将来也会有,即便我没有,他肯定会有,可我们根本不想理会。
这是我第一次正式接吻,这是我第一次谈恋爱,这是我第一个男朋友,我希望他是最后一个。
21
闷油瓶休假期间我接到一个电话,是李沉舟打来的,那是他正和李四地在建材城买家具。李沉舟是我大学时宿舍的老大,也是班长,我们都叫他李哥。学生时代我和他的私交甚好,毕业后就不大联系了,上次还是过年时互相发了两条拜年的短信。
想不到今年他也到了北京,而且我们班那一届来北京发展的人居然还不少。老大在北京安定下来就想和我们聚一聚,于是定在了这个周末,现在挨个打电话拉人。听着李哥念叨那些名字,回忆着一张张老面孔,我着实心痒,但又不想把闷油瓶子一个人扔家里,只好对李哥说可能不方便,这两天我有个朋友来看我。
“好朋友来看你?不是大姨妈吧?”
“你滚……是我一哥们。”
“哥们好啊,叫他一起出来呗!”李哥笑道,八成他以为是我女朋友,没辙,我只好给闷油瓶发了条短信,把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告诉他,让他愿意去就过去。
我们定在北四环一家海底捞,快杵到闷油瓶家门口了。最先到的是李哥和我,我们一见面就忙不迭地对火。李哥胖了一点,戴着眼镜,举手投足一副儒商派头,我知道他早早下海了,他应该是我们这些人里最先富起来的。
陆续又来了几个人,有人和以前一样,有人变得我一眼认不出。乍一看大家都混得不错,但已经有了差别。寒暄一阵,我们定的包间时间到了,就先行上楼。
订了八人桌,现在来了六个,酸梅汤倒上,我们忙着换烟兑火,没注意又有人进来。
突然一下周围安静了,李哥正按着我的肩膀和我说话,这时推了我一把。我这才发现来了个不速之客,竟然是张起灵。
我腾一下从桌前站起来,竟有些不好意思。那小哥却毫不介意别人的目光,落落大方地走到桌边。我连忙为大家介绍,他叫张起灵,是我朋友,暂时住在我家。他向周围的人点了点头,算作打招呼,然后坐到我旁边的空位上。
一看真是男的,李哥的神色有些诧异,来者是客,他马上起身给张起灵倒水,我赶紧补了一句“他不吸烟”,李哥看了看我,笑了。
“看来吴邪的朋友也天真无邪啊。”
一桌的人都笑了。这么会功夫又进来一个人,李哥告诉我人齐了,才八个,我们的心里都有些感慨。张起灵摘下棒球帽,挂到衣帽架上,抬起头开始研究海底捞的天花板,这自然反应着实让我无奈。
还不到半分钟,就有人认出了他。
“你是不是……演《夜巡》的张起灵?”
“嗯。”张影帝淡定回答,手肘撑在桌上,端起酸梅汤喝了一口。
陆续有人想起他是谁了,接着唏嘘声一片,我不失时机地说,我们一起拍过戏,这下屋里算开锅了。除了我和他,每个人都很兴奋,能近距离和影帝吃饭,也算种虚荣。
“嘘,都低调,别外传,影帝的行踪是不能轻易泄露的。”
“你什么时候也能当影帝啊?”
我笑了笑,心说你可不知道,其实我比影帝厉害,我是影帝的男朋友。
李沉舟端详了一会闷油瓶子的脸,说:“张先生,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谁?”
“张启山,香港的一个老演员,他也得过金马奖!”
“抱歉,不认识。”
张起灵的回答依旧冷淡,但我却把这句话记住了。
排队取小料时张起灵突然把手指伸进我手心里,勾着我的手把我拉到一边,他问我怎么不接电话,我看了一眼手机,只开了震动,我没听见,于是冲他吐了吐舌头。
有个男人带着一群姑娘走过来,经过我们面前时他蹭了一下我的肩膀,然后径直走过去。我扭头一看,是黑眼镜,他的表情不怎么好看。
我看着他扎在女人堆里和姑娘们笑骂,等姑娘们走了他才跟在后面走过去,从我和张起灵之间穿过。错身之际,他像地下工作者对暗号一样说了一句:
“一个是我最好的演员,一个是我最喜欢的演员,你们可别给我惹事。”
我还没看清他嘴皮子动,这么长一句话就让他说完了。而他脸上的阴沉也一扫而光,离开我的瞬间就春光明媚起来,这样的人不去演戏太可惜了。
我和张起灵面面相觑。
“老大怎么了?”
“他压力大。”
我有点想笑,但看看张起灵的表情,没有笑出来。
张起灵走了,他家里一些没地方放的东西李四地暂时拉到了我家。有一箱子书,是一套推理小说,还有几本电影人的传记,估计是他杀时间用的,竟然还有一本《圣经》,里面夹着好几片叶子,我相信他从来没看过书。
他在推理小说上用铅笔做了记号,笔迹轻而凌乱,英文和数字在一起,让我觉得很有趣。我想起《黑书》里地图上的那些记号,于是我决定也顺着记号来看书。我试着照他留下的痕迹来思考,在他不在的日子里,这是我最愉快的消遣。
有时我发现我们思考的方式很像,一样重视细节,但他只凭着直觉注重那些直指核心的部分,不像我一样巨细靡遗地分析。他的分析甚至很少,他更倾向于直觉,从心理学上这是有依据的,比如二战时帮助那个迷一样的危险女子度过重重难关的“玛塔哈丽智慧”,依靠的就是这种惊人的判断力。
我幻想着等我们都老了,我无事可做,就给他写一本传记,一个老牌影帝是值得拥有一本传记的不是吗?至于我,我是最好的执笔人,没有人了解他胜过我,至少现在如此。
后来,出了一点事。
那天是公司里一个酒会,我也在受邀参加之列,这让我很诧异,这种活动邀请的一般不是明星就是刚出道的小美女,像我这样的二线老青年,不知道是谁提的。
黑眼镜的反应有些奇怪,他陪我订做了一套西装,嘱咐了我一些事情,少喝酒,如果他不在不要跟着别人走,我想一个会场我还不至于转晕。那是一个内部酒会,到场的没有记者,都是公司的签约艺人,没什么我面熟的人,有几个面熟的,但我知道人家是谁,人家却不知道我的名字。
黑眼镜很忙,所有人从高到低他都认识,这个和他敬酒,那个找他合影,不过他的表现却出奇低调。过了一会有个男人走过来,身边跟了几个保镖似的家伙,清一色黑西装黑皮鞋,气势很像黑社会。他面带微笑地和场内几个人寒暄了几句,顿时气氛就变了,密集的人群在他周围稀疏下来。
黑眼镜端着一杯香槟三步两步走到我身边,准确地说,他侧身挡在了我面前,过了一会那个光头男人走过来。
“楚哥,好久不见。”黑眼镜笑道,走过去,和那男人很亲热地握了握手,被他称作楚哥的人没和他多话,直接转向我。
“你好。”
“您好。”
“别拘束,”黑眼镜笑着回到我身边,“楚哥是《青城》的投资人。”
我有些狐疑地看了黑眼镜一眼,他笑而不语。按说演员和投资人之间应该没什么交集,甚至没理由同时出现在一个公司内部的酒会上。
楚光头犀利得很,一眼看出我的疑惑,说道:“我也是华天的董事之一。”
“楚董,幸会。”
“我更习惯别人叫我楚哥。”
楚哥伸出一只手,我总觉得楚哥有点像黑社会的身份,可能是我多心了,我和他浅浅握了一下,他的笑容很深沉。
“《青城》是我以个人名义投资的。”
“哦,这我还真不知道……”
“老黑没告诉你?”
楚哥笑容可掬地转过头看了黑眼镜一眼,黑眼镜嘿嘿干笑了两声。
“现在知道也不晚。”
这个时候,一名侍者端来一盘酒,不是香槟,是鸡尾酒。楚哥拿了一杯,示意我也拿一杯,我凭着直觉挑了一杯颜色最浅的。说真的,我没怎么喝过鸡尾酒,只喝过那种酒精含量很低的。
“承蒙楚哥厚爱,后生先敬您一杯。”
“娱乐公司最看重的是人,你和导演都是青年才俊,做前辈的该给后辈铺出一条道路才是,你说呢?老黑?”
“人各有志,我不评价。”黑眼镜还是笑,我总觉得他今天说话有点不对劲,而且看他这态度,楚哥的那群保镖明显不淡定了。
“刘助理,”楚哥说,“给我再拿点冰来。”
“是。”一个黑衣人走了。
我们继续闲谈,无非是公司里的一些事物,这楚哥势力挺大,他不仅是华天的董事,还是其他几个大集团的高层,涉足范围很广,北京的餐饮娱乐业他基本上都沾利。有钱人有有钱人的玩法,聊得越久我越感觉不自在,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了。
大概过了三五分钟,黑眼镜接了一个电话,从对话里听出是个姓赵的经理打给他的,不知是出了什么事,他必须离开一趟。他很不放心,这时楚哥拍了拍我的肩膀,对他挥挥手说:
“小吴有我照看,不会有事,你忙吧。”
“那就承蒙楚哥惦记了……”黑眼镜不阴不阳地说了一句,掉头就走。
台上的主持人不知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下面响起一阵笑声。我们站在舞池里,楚哥凑近我说:“这边音乐太吵,我们去那边聊一聊如何?”
不容我开口,他那只放在我肩上的手已经变成了推着我后背,把我带向一处僻静的角落,那里放着一排长沙发,应该是会客区。不得不说那侍者眼里真好,我们谈话时他又过来送了两次酒,每次楚哥都要为自己拿一杯再给我拿一杯,渐渐我喝出来了,这不是鸡尾酒,是浑酒。
洋酒的后劲很重,我还没琢磨出自己喝了什么,就已经上头了。太阳穴的血管吐吐地跳着,我用一只手指按着额头,脸上的微笑随着意识时近时远而时有时无。
等楚哥再提出换地方的时候,我已经完全做不出判断了,只是跟着那群人走,甚至没去想那个拿冰的刘助理究竟回没回来。
我想这个过程应该极短,否则黑眼镜不可能那么快就追过来。
22
我们换了一家酒吧,是楚哥开的,里面放着爵士乐,我一下就舒适了很多。等进了包厢,他的助理只剩下两位了,这次没有倒酒,楚哥吩咐人准备醒酒茶,但现在醒酒已经有点晚了。
助理出去以后我抱着头坐在柔软的沙发上,外面的音乐让我想起一部电影,《海上钢琴师》,爵士乐高手和1900在船上单挑钢琴的时候,OS介绍说爵士乐是调情的音乐,如同□□前的前戏。那时我也不明白怎么突然会想起这个,大概是酒精闹的,我微微松开了领带。
楚哥给我倒了杯水,送到我面前,然后顺势坐到我身边,距离不到一人的地方。
“小吴,你可真爱笑。”
“爱笑不好吗?”
“你笑就没什么不好。”
我端起那杯冰水,一饮而尽。楚哥正要说什么,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声。
“也许是客人喝多了闹事……”楚哥看着门自言自语道,伸出一只手拍了拍我的大腿,“你别紧张。”
声音还没消停,叫骂声里夹杂着东西打翻的声音,人声不只两个,但有一个很耳熟。
“黑眼镜在外面?不行,楚哥,我得出去看看……”
说着我踉踉跄跄地站起来,绕过茶几想去开门,不料楚哥一步抢在我面前按住门把,锁上了门。
“外面不安全。”楚哥几乎一字一顿地说,我眯起眼睛看了他一会,突然用尽全力向门撞去。果然,他还有助理在门外,接着就听见了外面人想进来的开门声和拍门声。
“哎呀,我是真喝多了,没站住……”我说着,故意打了个酒嗝,嬉皮笑脸地看着楚哥。
楚哥有些恼怒地把门打开,两个助理看见什么情况也没有,表情都有些不自在。我借机问道:
“外面是……怎么回事?”
“您别介意,吴先生,有个醉鬼喝多了闹事……”
“……你们这是在给你们老板摸黑!楚哥眼皮子底下哪能允许有这种事!”
“操!你再说一句!我打烂你的眼镜!”
我一听就知道肯定是黑眼镜的声音,我看向楚哥,现在他不管也不合适了,临走之前他嘱咐那两个助理说:
“看好吴先生,他喝多了,一个人不安全,等我回来时,我要见到他安然无恙地呆在这里。”
“是!”
楚哥走了,两个保镖刚要进门,我马上大喊:
“别关门!这里空气不好,我难受。”
两人面面相觑。
“听见没有?!”
“好,吴先生,你好好呆着,我们不关门。”
现在酒意退了大半,就是身子还不听使唤。我已经清楚这是什么情况了,还是难以置信能发生在我身上,一种恶寒从胃里升上来,我的脑子又快不转了。又过了大概一分钟,外面突然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动静,好像房子也震了一下。两个保镖相视一眼,都有些傻眼。
“愣什么?出去看看啊!你们老板还在外面呢!”
两个保镖跑出去,我很努力地扶着墙跟出去,只见一辆黑色的汽车停在酒吧中央,几乎撞报废了,满地的碎玻璃,倒下的桌椅,还有几个鼻青脸肿的保镖。乐手和客人都走光了,服务生躲在墙角,楚哥站在车前,面色苍白。
车门打开,黑眼镜从车里走出来,掸了掸肩膀,然后双手插进兜里,旋转的光球一次次在他的黑眼镜上留下反光,似乎没受任何伤,他好像在笑,又没有。
他看见我,招了招手,我踩着被冲击力撞得散落一室的玻璃渣,一步步走到他面前。他掏出钱包,给了我一张百元大钞,说:
“吴邪,回家吧。”
“那你呢?”
黑眼镜掏出一盒烟来,旁若无人地走向吧台,撑着桌面,对呆若木鸡的调酒师说:
“伙计,有火吗?”
调酒师愣了愣,然后从吧台下面拿出一支打火机,一个装着咖啡沫的玻璃烟灰缸。
“谢谢啊。”黑眼镜笑着说,点了一根烟。调酒师好像又恢复了职业习惯,拿出一只玻璃杯,擦了两遍,倒了一杯冰柠檬水。
听着那水声,我的心凉透了。
我不知道黑眼镜有什么手眼通天的本事,能把我从这次事件中彻底抹去了。破坏治安,涉嫌黑社会斗殴,还有酒驾,他被判刑拘十五天。十五天不长,但代价太重了。
我给张起灵打电话,给胖子打电话,我知道远水解不了近渴,但我在北京实在没人脉。是陈文锦先联系的我,告诉我先冷静,如果有必要她会出庭,二月红那边我没有通气,但我知道他一定是黑眼镜那一头的。
黑眼镜投案投得很爽快,他的事业已经毁了,据说临走前他对他的小助理说,这十五天与世隔绝的日子他正好躲清静。
他是清静了,整个娱乐圈鸡飞狗跳。我用照片和文章记录下了这个过程,放在博客上,我只能把自己当一个客观的叙述者,否则他的一些努力就白费了。
暂时楚哥的地位还在,所以黑眼镜被开是肯定的,这一切比我想得还快,就在黑眼镜投案的第二天他就被华天及时做了“切割”,永不录用。我去探监的时候黑眼镜正在写东西,他已经联络好了杂志社的哥们,一出狱就把圈子里一些大家默认的黑幕捅出去,必须要让那些人付出代价,现在他已经成了毒草,谁动他谁要受断腕之苦。
按照他的文章说的,他开始反抗了。此前他的确与一些势力有染,出来混早晚得还,进局子这种事已经在他的预料之内。现在,他要从这股势力中挣出去。
“然后呢?”
探监室里,只有我和他,还有两个狱警,一个站在他这边,一个站在我这边。他穿着号服,和他那一脸贼笑很般配,我的面前有个纸杯,是狱警给我倒的水,映着我灰白的脸色,看着比他更惨。
“我就不在北京呆了。”
“去哪?”
“哪都行,没准去海南,做个体户,我在那边有朋友经商。”
“……也挺好。”
他点了点头,开始捻手指。我们沉默不语,我算计不出以后还能再见到他几次。探视时间只有半小时,我盯着头顶的表,感觉到那边狱警动了动。
“黑——”“嘘……”
我的话被他打断了,他说:“让我说吧,在这说话,是我一辈子最舒坦的时候,传不出去。”
“好,你说。”
“你和哑巴张,要好好演戏,好好在一起。明白吗?”
“……明白!”
我憋的鼻涕快流出来了,但当着他的面不好……我只有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笑了,慵懒地向后仰过去,坐得无比舒坦。
“时间到了。”一个狱警走过去,把他从椅子上拉起来,铁门从外面打开,他走一头,我走一头,从此就各走各的路了。
出来时我看见了李四地,我以为我眼花了,但真的是他,还有阿宁。李四地蹲在拘留所门口,痛苦地抓着头发,我想他想破头也想不明白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或者我该告诉他。可是我不能。
阿宁的表情烦躁,她看见我出来了,用膝盖顶了一下李四地,李四地站起来,转过头,面对着我,忽然发生大哭起来。他的黑哥,已经彻底结束了。
我走过去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背,然后觉得我也没劲了。这时候阿宁抱住了我们两个不成器的男人,揽着我们走出拘留所。
当天下午,张起灵和胖子飞回来,张起灵从机场直奔华天,我想他一定问不到什么。胖子、李四地、阿宁都在我家,李四地焦虑地走来走去,胖子一个接一个打电话,阿宁坐在书桌前翘着二郎腿默不出声,每个人都表现反常。
胖子的手机打没电了,他抓起我家的电话刚要拨号,我走过去按住了通话键。
“你干什么?!”胖子一心想把黑眼镜捞出来,此刻吼得我一脸吐沫星子。我顾不得擦脸,淡淡地说:
“别打了,他说待在里面清静。现在还是信任国家吧,说不定他在里面最安全。况且,我们所有人的路子加起来也没他多,如果他有打算,就随他去吧。”
“他有个屁打算!”想不到骂出这话的是阿宁,“出了事就想滚犊子,他都要跑到三亚卖热带鱼去了!这叫什么男子汉!”
我心说也可能是珍珠啊,但看见阿宁的表情还是打住了。
“宁姐威武!宁姐说得对,哪跌倒哪爬起来才是纯爷们!”
“他怕是爬不起来了。”
胖子说话声太大,张起灵开门的声音我们都没听见。他一边说一边换鞋,走进来,站在我身边。
“华天要干嘛?卸磨杀驴?”
“更糟。”
“行业内封杀他?”
“不止。”
听闷油瓶的口风,我们都懂了,黑眼镜这几年想要在北京立足是不可能了,几年,没准一两年,没准五年十年。他的事说出来真不大,平地一粒沙,偏偏有人拿他开刀找碴。
眼看我们都蔫了,张起灵说:“这件事,可以到此为止了。”
所有人都愣了,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阿宁,她挎上包一声不吭地推开门出去了,胖子先说了句这娘们怎么走了,然后又操了一句,也走了。
李四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张起灵,问道:
“那我们怎么办?不,是你们该怎么办?”
“公司当然有安排……”话说到一半,张起灵忽然闭住嘴,不往下说了。他和李四地都扭过头来看着我,好像我变成了另一个人。
是的,我变成了另一个人,曾经我是黑眼镜最喜欢的演员,现在我是华天的累赘。想到我和华天还有那么多年的合约,我长叹一口气。
23
当晚,张起灵就接到消息,速回片场,不然公司视之为毁约。违约金不可怕,但张起灵的声誉是多少金子也换不回的。我们急匆匆地订了机票,由我送他和李四地回兰州。
路上,我把那辆别克开得飞快,张起灵坐在我旁边看着窗外忽隐忽现的夜景,没有一点意见。李四地一路求着别有交警拦车,没准是他的诚心感动了老天爷,的确一路上没遇到一个交警,不过路经一个测速区的时候我忘记减速了,估计罚单是收定了。
反正也是华天交,我恶狠狠地想到,打轮拐弯,减速准备进机场。车堵在原地不动了,一架航班从车顶飞过,我把手放在排挡杆上,能感觉出我的手指冰冷。
张起灵的手伸过来,盖在我的手指上,我用指缝夹住他的手指。不知道李四地看见没有,但我们都目视前方不说话。我感觉到紧张,他的动作很坚定,幸好前面又走起来,我要换挡,于是他把手抽了回去。
事情的始末,我已经告诉他了。黑眼镜的事他已经有了打算,以他的性格应当不会坐视不管。可现在我们谁都不保险,听他的意思高层肯定会抽走楚董换水,谁知道新上任的董事究竟是怎样的人?这些事,有的没的,风的雨的,我们管不了。
我们连自己下一步该怎么走也把握不好。
换了登机牌,我陪着他们坐在候机大厅。人不多,也不少,李四地的女朋友打来一个电话,他在我们面前说了几句就走远了。
我们中间隔着一个空位,广播声一遍遍响起,还有脚步声,提箱滑轮声,说话声。这好像是我们第一次真正地道别,从此以后我们要奔赴一个未卜的前程。
“我们……会拆伙吗?”
“也许。”
“要是拆伙了,我们还能一起演戏吗?”
“可以,不行你就路过我,或者我去路过你。”
“我们以后还能演戏吗?”
“能。”
“你确定?”
“因为除了演戏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也一样。”
“你不一样,你还有我。”
“我怎么敢……”
许久,张起灵才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吴邪。”
“嗯。”
“照顾好自己,”登机的广播响了一遍,这次轮到他了,我看见李四地远远地走过来,“我走了。”
我突然觉得这一幕很狗血,怎么说呢,很像电影,如果这不是仲夏,而是深秋,那就更像了。我一直在研究他到底要走多远才能彻底消失在我视线的尽头,但他走不了那么远了,很快他就消失在登机口里,他的背影,我还能看得清清楚楚。
那天晚上我开着车在三环路上飙了个够,回到家时一身冷汗。
华天的确有动作,公司先整编了黑眼镜手里的所有艺人,第二天我去上班他的办公室里简直就像被抢过了一样。当过他助理的小姑娘以前每次看见我来公司都要给我一块巧克力,现在在走廊里碰见她,她就好像从不认识我一样抱着一摞宣传资料丛我身边疾风一样掠过。
我来到新办公室,推门进去的一刻整个房间都安静了。第一个看见的人是霍玲,她看见我一来马上从椅子上跳起来,高高兴兴地拉我进去。
唯一一个兴高采烈的人只有她,其余的十几个人先是冷眼旁观,过了一会就各干各的。这样看来所有的单位都差不多,我笑,跟着她一起进了经纪人的办公室。
果然是丁萍,她新做了头发,看上去比以前更精明。明明是个强势的人,得势前却表现得那么……算了,在这里人人都是演员,都能当我老师,也好,计较不起的我统统不计较。只是这想骂街的冲动盘踞于我的心头,久久不能散去。
“现在你的身份变了,”丁萍推了推眼镜,“公司会有相应的调整。”
我理所应当地点了点头,她眯起眼睛问道:
“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霍玲已经出去了,现在办公室只有我和她,谁都不用压着,不必藏着掖着,该剑拔弩张的就出招吧,我似乎找到了黑眼镜最后的轻松了。
“你是……怎么一步步抢走霍玲心头之爱的,我就要怎么一步步抢走你的一切。”
“还有别的事情吗?”我笑道,我发现其实我也很爱笑,楚光头说的一点不假。
她说:“No.”
我站起身,扬长而去。
所谓调整的第一项就是换了我的房,把我换到南三环边上一个小一居里,推开窗户就是铁路,独具视野。原有的家具再加上张起灵家里的东西,那间屋子被我折腾得和仓库一样,不要紧,那也好过睡地下室,起码有窗户不返潮。
现在看来公司只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够了,我是谁呀?不知从哪落下来的一块石头都能把我绊倒。我想霍玲是应该不知情的,就算她有这么执着,也应该没这么坏,就算她有这么坏,我现在是知道了一个演员在演艺圈根本没能耐。
陈文锦打了好几个电话过来,我知道她也给张起灵打过,他没有接,我也没有接。毕竟她是伯乐,现在千里马崴泥,我真不知道和伯乐说什么,搂着别人哭我是再也干不出来了。
我想喝酒,虽然经历了那次酒会一想起酒我就恶心,可我很想喝酒。就在这个时候二月红给我发了条短信,说,出来吧,喝两盅。什么叫心想事成?真好,我拿着手机呵呵笑。除了想喝酒,我还想回家,让我倒在家里的床上睡一觉,一觉就好。
二月红把我约到三里屯后海边上一个小酒吧,叫树洞,在半地下。酒吧房顶很矮,光线也很暗,如同地底下掏出来的,木制的酒水牌挂在墙上,感觉和孔乙己有点像,花雕也有,茴香豆也有。抬头一看,头顶全是密密麻麻的树根,有密集恐惧症的估计能吓晕。
我和二月红就在树洞里吃茴香豆喝黄酒,酒里泡了酸梅,香气勾着人从心酸到眼睛的想掉眼泪。今天二月红真的穿了一件红T恤,破天荒灭了他的大烟枪,酒喝多了我就看不清眼前的人是谁,浑浑噩噩地竟然觉得他有点像我三叔。
三叔是从小到大对我最好的人,他收留我逃学,带我看电影,像哥们一样跟我喝酒聊天,现在想来我会走上今天这条路他绝对是我的第一块基石。家里人都说他很没溜,事实也如此,五年前他以三十七岁的高龄离家出走了,至今未归。
我想着我三叔,把公司里那些破事捅了个底掉,清酒喝下肚,怨气吐出来。这酒越喝越醒人,我的酒量也突然见长,到最后我说不出话来,只是守着酒杯一杯接一杯。
二月红换了个姿势撑着脸,问道:
“醒了?”
“醒了。”
“能安心演戏了?”
“能。导演,你那片子还拍吗?”
“拍。”
“你还让我演?”
隔着办公桌,我问丁萍,她用小茶匙搅着一杯咖啡,笑道:
“当然,这是你作为演员生涯的最后一部戏了,好好享受。”
“你是个善良的人。”
“谢谢,我很公正的。”
“对。”
出了她的小办公室,我看到了墙上用来记录艺人通告的玻璃板,我的名字下一片空白,擦的干净极了,像是从来没写过字一样。
霍玲不知何时从暗处走出来,问:
“怎么回事?”
“你看得出。”
“你被公司雪藏了?为什么?”
“雪藏不解释。”
“那……起灵呢?他怎么样了?”
“他不在这,就已经说明问题了。”
这几天我只干一件事情,就是把黑眼镜的动向写出来。就在这短短的半个月内我博客的浏览量暴增,黑眼镜得谢我,我给他制造了一大批粉丝,这是我第一次发现我还有点写作的天赋,我能吸引读者,看来给张起灵出传记已经不是梦想了。
以前接触过的演员也纷纷表示挺黑,回帖的注册用户头像基本都是全黑的。就在媒体找上我之前,我,躲到《青城》的剧组去了。
《青城》已经改名了,现在叫《血盲》,我想很大程度是因为我。听说之前的要镜头全部重剪,重新加滤镜,从青到红,楚哥已经撤资了,我不知道二月红从哪弄来的钱支撑他折腾下去,他好像很高兴,豁出去以后他反而无所顾虑。
我去片场报到时烟鬼导演正和一个演员说戏,那人穿着一件粉衬衫,背对着我坐在一张小板凳上,二月红站在他面前拿着一个纸筒连说带比划。粉衬衫的身形颀长,腰身很瘦,微微前倾的样子像水蛇一样,但从肩膀肌肉的形状来看这小子绝对练过。二月红用纸筒点了一下他的肩膀,他转过头,大美人,当男的太屈才了。
他左手握着一支粉红色的手机,翻盖的,机身很薄,像是女孩用的。虽然之前看了本子,刺青师和小混混之间看似是有那么点暧昧,但我总感觉不明显,可是看见这个男演员的脸……我相信了二月红的保证,三个故事都能体现出他的色情美学。
粉衬衫看了我一会,说:“吴邪,好久不见。”
听他这么说,我才觉得他是有些面熟,但我怎么都想不起来他是谁了。
“不好意思……我们以前见过?”
“演技真是见长啊,装不认识还装得挺像。”
“我是真的忘了。”
“秀秀说你笨,看来一点没错,”粉衬衫耸肩,借着阳光我看到他左眼下有颗淡色泪痣,“我是解语花,想起来没有?”
我恍惚想起了爷爷在长沙有个远亲姓解,小时候去长沙玩我还去过解家。那年我大概五六岁,我记得解家有一对兄妹,哥哥是个胖乎乎的小眼镜,说话不大利索,叫解子扬,我开玩笑叫他老痒,还有一个妹妹,小名叫小花,大名……好像……叫……
“你他妈不是女孩吗?!”
“操!小爷哪点像女孩了!”
我真想说出来□□以外全他妈像,但忍住了。好吧,那时候解雨辰大概也就两三岁,穿个小花裙子也没什么,可……我隐约记得我当年说过让他长大了就嫁给我而且他答应了?!
“等会,我怎么记得你叫解雨辰?”
“解语花是艺名。”
“你现在做什么呢?”
“武行。”
小花说这话时,我总觉得他背后闪得牛叉轰轰的。
24
剧组在东四租了家刺青店,店在深巷里,巷子不是笔直的,两侧墙壁参差不齐,镜头远远地拉过去很有感觉。秀秀这丫头没事时也跑过来给剧组拍照记录拍摄进度,我怀疑她是不是看上二月红了,但她和小花很谈得来。
为了拍摄我和师傅学了两周怎么刺青,画图对我来说不是太难,学会用针之后我也能刺一些简单的图案了,但色彩层次没什么变化。刺青是门大学问,我深深感觉这水不是我能趟得进去的,只要让我拿着针我就隐隐感到膈应。
导演给刺青师设计了一条黑臂,不是刺的,是画上去的。化妆师居然还是阿宁,我真不知道这女人还会搞特效化妆,而且她在行内名声还不小。小花的刺青也是画上去的,为了表现出刚刺完结痂的感觉颜料里加了类似沙子的东西,画完之后还要刮皮压红。这样每天化妆就要花至少三小时,卸妆大概也要一小时,我有些担心进度,二月红却完全无所谓。
影片里有很多我给美女刺青的镜头,其实真正上手的都不是我,是师傅,我充其量干一点收尾工作。这些人都是刺青爱好者,二月红从网上找的志愿演员,比专业演员更有味道。
我才知道这部戏已经被解家班接收投资了,二月红砸锅卖铁,小花的二叔解连环出了一笔钱,他和二月红也是老交情,圈子越说越小了。休息时我问小花,怎么就开始演戏了,小花说做武行没出路,除非是大师,他虽然自幼跟着二叔学武,但这条路他肯定是走不到头的。武行转演员的不少,再说不演戏真对不起他这张脸。
别看小花说起话来和胖子一样扯,但演戏时沉稳得很,有时我羡慕他举手投足之间流露的自信,就看见不久前的我。小花学的东西很多,武术、京剧、花鼓戏,可能小时候有过舞台经历让他也钟情于表演,我们有些像,但他又更胜我一筹。他一身实打实的硬功夫,再加上有他二叔支持,只要潜下心来早晚能出头。
小花问我最近如何,我想了想那些破事,终于还是咽了下去,他说他已经听说一些了,原本不信,看来是真的。抬头看着胡同里的一条蓝天,简直蓝得让人犯迷糊,看了一圈不见日头,我的出头之日又在哪呢?
秋天了,牵牛花开完了粉的开蓝的,蛉虫啁啾,细雨不断。在这深巷里,我和小花把旧时回忆一点一点捡起来了,看来我们还保留着各自纯真的部分。
黑眼镜一直没有消息,出来后除了给我打了个电话让我不要找他以外,就销声匿迹了。这期间有媒体到公司找过我,除了一张空空的通告牌之外,他们什么也没找到。我用手机把牌子拍下来放在博客上,又贴上了后续报道的新闻内容。现在博客也不安全了,我不能多说什么,但看到那些挺黑派还在给我留言,问我还演不演戏,我的心里就有种莫名的力量。
眼看着戏杀青了,我问小花这以后他干什么,他说回解家班,解连环那边忙成一锅粥,每天一个电话催着他回去。我问解家班在忙什么,他说在跟一个组拍电影,叫《莲花走失在河流深处》。
听见这鸡血的名字我就像打了鸡血一样鸡冻了。
“小花!”
“嗯?”
“能不能带我去?”
小花打量了我一番,问:
“你去做什么?”
“走穴,找活路。”
“你跟着我们没出路。”
“不一定,你带我去就行了!”
“当真?”
“当真!”
小花没有答复我。
我点算了一下我的钱,大概还够在那边撑下去。我要想办法进《莲花》组,可能这是我唯一能找到希望的地方,我甚至可以不要钱给组里帮忙,不算商演,只是走穴,为了能抓住机会,我什么都愿意做。
终于小花还是答应我了,临走之前他对我说了一遍他们待的那地方有多苦,沙漠里有狼,温差大,没女人,伙食糙,洗澡要自己提水,工作强度大经常连轴转。我说你都去得我怎么去不得,他笑,他说那我就带你见识一回。
火车从北京西开到兰州,走的不是我家楼下那条铁路。又是下了火车转客车,下了客车转汽车。汽车是剧组派来接人的,多了个生人让他们摸不着头脑。小花也不解释,把我推上车,门一关,就算齐活。
解连环有些诧异我怎么会和小花一起来,我把事情说了一遍,略去了一些细节。解连环听了,陷入沉思,我看着他,总感觉他和小花都和武夫形象相去甚远。我恭恭敬敬地叫了他一声环叔,希望他顾念自家晚辈的感情。
解连环点头,算是默认了,他说他先带我进组,至于让我干什么,以后再说。
那时剧组大部分人马已经到了张掖,老痒已经先去了,我和环叔他们要跟着一部分器材殿后走。在张掖市内过了一夜,早晨天还没亮,我不清楚是冻醒的还是被人叫醒的。小花已经洗漱完毕了,他拿过我的衣服丢在我床头,告诉我今天他们要去山丹军马场。
在312国道上看见日出时,我想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再来一趟甘肃。大金杯里挤挤挨挨坐了十个人,一路上没有一个人说话,我们就像摄影机一样被定格在了周围的景物上,在这里,荒漠是五彩斑斓的,荒凉的风吹不走她苍茫的色彩。
两天的时间,从城市来到旷野,一切多么不真实,我甚至忘了拍照,只有小花拿着手机无声地按来按去,后来又把照片传到了我的手机上。其中有我坐在黑暗里傻愣愣地看日出的照片,后来被我拿来做了博客的头像。
干起活来,我忘了张起灵也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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