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妄想照进现实

橘鱼月(现代)
橘鱼月
1
二月份的北京天还挺冷,蹲在地上,直往我脖子里灌风。我把外衣的帽带拉紧,箍住领子,啃着正在被风吹干吹凉吹成干粮的馒头,一边对自己说:这是肉包这是肉包这是肉包……操!咬舌头了!
我没疯,也没病,只是中午领餐的时候走错地方了。八一厂正在改建,驻了一个施工队。中午片长开饭,工地也开饭,片长给群演一人一个肉包,工地给民工一人一个馒头。剧务手一指“那边”,我照着他指的方向一路摸到底,确实看见一个餐车,车前排着不少人打饭,带没带安全帽的,估计我是饿晕了,也没看出来。大家都一样,风尘仆仆,粗衣滥鞋,谁分得出群演还是民工?
等我挤过去,一伸手,见对方端个马勺,一勺白菜熬豆腐差点舀我手上。我一愣,配菜的也一愣,他问我盆呢,我说没有。配菜的瞪我一眼,吼了句新来的吧你?我点了点头,连忙说这是我第一次进八一厂的大门不熟悉规矩,他捅给我一馒头,嘴上絮叨着“一看你就是新来的,哪个工地都一个规矩,第一回进城吧你”。我一听,这话有点不对味,一转身看见一群戴蓝黄安全帽的正排在我后面,人手一个饭盆一双筷子,等着盛饭。我这才反应过来,老子站错队伍了!捏着手里的馒头,我开始做激烈的思想斗争:把馒头放回去?还得再排一回队,估计折回去肉包早被人拿光了。忽然,我有了一种扇自己一巴掌的觉悟,无奈手指冻僵了,扇这一巴掌的劲估计还没有夏天扇风劲大。可怜了我那圆滚滚香扑扑的肉包子,谁知道如今便宜了谁?
于是我在嗷嗷叫的西北风中走回拍摄地,坐在一个录音棚外的一块大灯箱前,啃起了没半点滋味的馒头。越嚼嘴里越酸,酸味直蹿鼻子。一心想着是馒头里碱面加少了,没想到两行老泪就这样落下来,滴在我的袖子上。衣服不大洗水,泪珠儿落了个稳,圆滚滚的,一弹,碎了。我习惯了,在某些时候会忽然哭起来,毫无理由,就像自来水管忽然冻裂出的口子,说来就来。
幸好没人看见,我正庆幸呢,录音棚的门忽然开了。一个穿着黑呢外衣的家伙走出来,站在门口的台阶上,一手拿着手机正在听电话,间或“嗯”一声。尽管他把领子立起来挡住脸,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不对,从去年以来全中国都认识了他:他就是新晋上位的金鹰金马双料影帝——张起灵!而获奖影片不过是他的处女座,一部名叫《夜巡》的小成本电影。影片上映以来,导演没红,编剧没红,唯独红了他一个以前从未演过戏的主演。
虽然我不是他的扇子(fan),也从未迷恋过偶像,但此时我却有了追星族小女生见到偶像时的澎湃。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能离这位有如天神一般高高在上的影帝如此之近,近得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不对,我真的喘不过气来了——噎着了。于是我转过去捶着自己的胸口,也许是动静太大,张起灵注意到了,原来灯箱和台阶之间的阴影里居然坐了个人。
我捂着胸口转过来,没想到影帝就站在台阶前。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和他拉开距离,没想到肩膀一下撞到了灯箱上,娘的,真够疼。
影帝张眨了眨眼,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问:“没事?”他的声音很有磁性,也不是那么低沉,说不出来,总之听上去很舒服。
我愣了愣,连忙说:“没事没事,噎着了,不要紧。”
这时候张起灵的助理也出来了,手里拿着条灰色的大厚围巾,正巧吸进去一口凉风,他打了个激凌,连忙走过来把围巾围到张起灵的脖子上。张起灵下意识想躲,却没躲开。这个助理很年轻,看着和张起灵同龄,也不过二十岁出头的模样,却很老练地拍了拍张起灵的肩膀,说:
“进去吧,导演找你。”
张起灵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转身就走,然后凑到助理耳边说了句什么,拉开门进了棚。我以为这事就算结束了,有点后悔,刚才看见他彻底傻掉了,没管他要个签名,待会好给他们炫耀一下,也算不虚此行。
没想到几分钟后,助理小哥又出来了,捧着个直冒热气的纸杯子,递给我,微笑道:
“起灵让我给你倒杯水。”
我迟疑着接过杯子,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一伸手就醒了,没想到一伸手真的拿到了那杯水。那人转身就走,我还没来得及说谢谢,只好在他进门前喊了一嗓子,声音却哑了,也不知道他听见没有。我吹了吹,然后怕烫地喝了一小口,一下子从喉咙暖到胃,接着,心也暖了,似乎能听见血液融冰后重新流回四肢百骸的轻快音响。
2
第二天我想着了道一样在第九录音棚外转悠,期待着他再不期而遇一次,没想到和保安不期而遇了。不过保安竟和我是浙江老乡,烟一递,几句家乡话侃过去,我俩一下就熟了。后来他告诉我张起灵给新片的配音工作已经结束了,再想重演一次我昨天的奇遇,难喽!
两个月过去了,我依旧干着日薪50的群演,还住在招待所的地下室。今天要拍一个古装戏,拍摄地点在大兴的一个影城,我演一个清朝的士兵,夹在一支队伍里走个过场依旧没台词。中午我没走错地方,领了盒饭,找了个太阳地就吃起来。天气真好,竟然没风,太阳晒着还觉得挺暖和。
我的戏份就一上午,和大部分有经验的群演一样,拍完以后我不会立马回城,至少要等到下午,说不定还能碰上一个组。中午换上了自己的行头,我站在大门前等活。气温真的升上来了,我脱下外衣只穿着衬衫,靠在铁门前晒太阳,竟有点悠哉的感觉。
一个胖子走过来,穿着一件导演常穿的马甲,挨个把门口的人打量了个遍,也不开口。等走到我面前他停下了,点了点头,咂了咂嘴,似乎终于找到了中意的。他给我看了证件,然后告诉我他是哪个剧组的副导演,要临时找个会游泳的男替完成一个游泳的镜头,本来不需要男替,无奈演员脚抽筋了,可这一场必须今天拍完,无奈之下只好找替身。
我想了想,虽然现在下水有点冷,但还是答应了。因为这一趟可不白冻,胖子说如果我合适了,能给我两百。有时侯我一个月也赚不到两百,于是我同意了。
胖子赶紧把我拉回拍摄地,让我在帐篷里脱了上衣给导演看一看背影。导演一看就乐了,露出被烟熏得黑一块黄一块的牙齿,拍着男演员的肩膀问他这是不是你失散多年的亲兄弟?男演员的脚筋还抻着,他笑得很艰难,不过他本人也觉得我很合适。合适就得下水,就得挨冻,等我换上了剧中人物的裤子,披着外衣来到水边,还是因为后悔长出了口气。
冷,真的冷,冷得我一下水就忘了该怎么伸胳膊怎么伸腿。幸好,长在水边的我已经把游泳渗透成了本能,随便动一动,在池子里扑腾了两圈,只拍了三条那几秒钟的镜头就算过了。我很艰难地爬上池子,半天才有人过来扶我,给我干毛巾,帮我脱掉湿衣服披上棉大衣。我抓过自己的衣服,掏着耳朵里的水,回到帐篷,艰难地摸到一个马扎坐下。
“给。”
一小瓶红星递到了我面前,这回我记得说谢谢了,扭开盖子一口气闷下去大半瓶。顿时,脸上又恢复了一点温度,这才觉得喉咙里的辛辣是这么不适。好久没喝白酒了,刚才喝猛了,有点不适应,酒味冲得我眼睛都直了。那人笑道:
“少年郎,还挺能喝。”
给我酒的是个女人,年纪大概四十岁,穿着皮衣,束着马尾,成熟而干练,而且是个美女。这位美女在我旁边的马扎上坐下,用很有母性温柔的眼神看着我,被她这么一看我挺不好意思的。虽然我全身都裹得挺严实,毕竟里面是空心大白菜,也不知道她看出来没有。
“冷死了吧?”
“还行,是有点冷。”
“你是群演吧,为了钱吗?”
“也不是。其实好多群演干这个都不是为了钱,就是为了能演戏。”
“可是没钱毕竟不行。”
“对。”
“听你口音是南方人吧?”
“浙江。”
“干这个几年了?”
“不到一年。”
“多大了?”
“二十六。”
“……不可能,我看你最多二十。唉,我都快四十了。”
我没回答她,又喝了一口酒,女人对年龄太敏感,这个话题不能深谈。维持这个状态已经很多年了,从十五岁起就有人说我老成,长得像二十的,结果这话一直说到我二十五,又成了夸我面嫩的话。也不是十年来就没变模样,但怎么看都不显老到是真的,可能南方人都水灵,想想刘X庆,五十多岁了还能演十八岁呢。那女人从兜里摸出一盒红河,半天没摸出打火机,我见状,从自己的衣服兜里拿出一条塑料打火机递给她,她接过,我却没有松手。
“女人别老抽红河,烟油太重。”
她瞪我一眼,眼睛相当漂亮,二十年前肯定是个校花级人物。我以为自己管太多了她要生气的,没想到她笑了。
“已经有十年没人对我说过这话了,女人是嘛……我都快忘了。”
话虽如此,那烟还是照抽不误。她点上一根烟,一指更衣间说你去换衣服吧,我会看着不让别人进的。我和她说了句谢谢,抱起自己的衣服走过去,没想到刚走了两步袜子就掉下来,她想给我捡,我赶紧阻止她。结果她又笑了,说自己家里也有个大男孩,脏袜子什么的她也捡过,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这话说得我脸更红了,我觉得她很亲切,对她很有好感,她和我以前见过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样。
给上衣系扣子的时候她忽然问我:
“你叫什么名字?”
我掀开门帘走出来,对她说我叫吴邪。
“吴邪是吧。你想不想和我一起拍电影?”
“……你是演员?”
“是导演。”
3
看着她的名片,我的脑子嗡地一声就大了。
她就是陈文锦,新片《归乡》刚从当年十二月份的奥斯卡奖上摘了个最佳外语片奖的提名回来,接下来的一年变彻底沉默了,没有任何消息。没想到在这,就在这个二留武侠剧的外景地,居然让我撞上了!先是新晋影帝,后是新锐导演,吴邪果然人品无极限!
在影城的一家烤翅店里,我们又聊了很久,有的没的,似乎是为了更好地了解我。她知道了我是个来自杭州的大学生,在北京当群演生在地下室憋了一年只是因为喜欢电影后,开始一杯一杯给我倒酒,说是敬我,到不如说想灌醉我看看我刚才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后来陈导演对我说了一句话,其实她很对不起我,这部戏拍出来我根本就红不了,虽然我是主角。我本身是无所谓的,能跟这样的名导演混上一部戏就算不错了,什么红不红的根本没想过。这顿酒喝得很透彻,我从来没见过这么能喝的女人,她说因为她是北方人,不过我对北方女人的了解仅限于阎妮和王菲。我醉了一夜,又躺了一天,满脑子里都是对这部电影的无限猜想。两天后她再次约我,就是在她的公司见面了,终于有了谈工作的意思。
签约的过程略过不表,总之,我成了她新电影《夜船》组的成员,还是主演之一。在她的工作室和其他的主要剧组人员见过了,对我的形象还算比较满意,但我明白,他们只给了我个合格,还没有对我抱任何期待。反正我也知道了,虽说是主演,我不过是绿叶,真正能出彩的是主演之二,人家才是大红花呢。
电影的背景是抗战时期的香港,前面几场戏在澳门拍,还要去香港,不过有的室内戏还得在上海完成,挺复杂。《夜船》讲的是两个香港中学生的故事,一对好友,门不当户不对的爱情,在战争下维护着脆弱的初恋和友谊,直到死亡将他们永远分开。故事很简单,演好了会很感人。我演其中的一个男学生,齐羽,另一个男学生张凌,陈导演就不告诉是谁演,让我自己猜。这我上哪猜去?中国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男演员遍地跑。陈文锦只是笑,就是不松口。
我是最后一批到澳门的剧组人员,住在一间小小的招待所里。房间面朝马路,很小,有点潮,但采光极好,也很干净,街景在木窗框里像明信片一样赏心悦目。站在窗边,我对自己说,如果有一天我再来澳门肯定要住这里。
收拾好东西,就有人来叫我们下楼吃饭。我锁好门一抬头,只见从对面房间走出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张起灵的助理。他后脑勺对着我,正和一个人说话,不用问,听他说话的那个人,就是张起灵。
我保持着捏钥匙捅锁眼的姿势站了很久,直到这两个人从我身边走过,很多人从我身边走过,终于有个人拍了我的肩膀一下。是现场导演王胖子,他大概是除了陈导演之外组里最待见我的一个人。我直起身来,他捏捏我的脸说:
“傻站着干嘛呢?”
“我……我看见张起灵了……”
“有什么可慌的,你要看不见他那才该慌神呢。”
“这戏还有他?他演什么?”
“你涮胖爷我呐?他演什么你还能不知道?”
我又很二很二地摇了摇头,他回回都跟我说,我这样摇头的样配上那无辜的小眼神特像巴狗。
“张凌!”
我的天啊……回想起剧本,第一次演带台词的角色居然就要和影帝彪戏?!我现在严重怀疑看着亲和力极高的陈导演其实根本没安好心!
第一次聚餐的地点是海边的一个海鲜馆,早晨刚捕上来的鲜活,现吃现捞,很带劲。本来是要把整个馆子包下来的,但又觉得不好,这么生僻的地方没人会打搅他们,再说影响了别人吃饭也不好,于是作罢。最先落座的当然是制片和陈导演,接着是男主演张起灵和女主演霍玲,本来我该挨着他们,但却被他们的助理隔过去了。事后再解释也晚了,我也无所谓,霍玲很有女明星的腕,挨着她坐也挺别扭。接着顺次坐,我只好接着被隔过去,要不是胖子拉住我,可能主桌上就没我地方了。于是我坐在了张起灵的对面,他看见我,如同没看见一样。也许那杯水的事他已经忘了,本来我以为能和他打个招呼什么的,没想到就连那天给我拿水的助理都没想起来那回事,只客气地和我握了个手,也是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我们和蔼可亲的陈导演居然在餐桌上把我和张起灵同样归做两个新人,听见这说法我笑得很冷。陈文锦马上问我拍过多少戏,我说十几部了,她说起灵才拍过两部戏,你是他前辈。我冷着脸说我还没说过一句台词呢,一旁的胖子一听,啪一拍桌子说不以台词多少论英雄,话一出口立刻得到阵阵掌声,大家又找到油头再喝一茬。
其间,张起灵像个闷油瓶子一样坐在我对面,不喝酒,光吃菜,而且一句话也不说。不知为什么,我挺爱吃海鲜的一个人,这顿饭吃的异常沉闷。
胖子有点喝高了,他凑近我肩膀小声说:
“你看,你对面那对金童玉女怎么样?”
“没影的事,你甭瞎说。”
“你没觉着霍玲对那小哥有意思么?又递水又夹菜的,刚才还帮他剥了个生蚝,那小哥也真能耐,多沉得住气啊,要换了别的男人,当场就撂倒在温柔乡里了。”
胖子说的我也看见了,霍玲对张起灵有意思我还真没看出来,也许是我不了解霍玲,不,应该说是我根本不了解女人。不过我可以肯定,他们俩成不了,看那小哥冷若冰霜的态度就知道了。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霍玲这样殷勤不太好,要是被娱记拍下来,第二天又是头条,想当年她在学校花边新闻就不少,其实以她的演技和长相,根本不需要靠这些炒知名度。也许这就是经济公司运作的需要?但和她的热闹相比,同一个公司的张起灵就冷清多了,几乎是一夜成名又忽然消失,若非今天有幸和他一起拍戏,这样约等于零的宣传力度,我还以为他被雪藏了。
“唉,你还真是天真无邪!”
我还以为接着胖子又能说出什么爆炸宣言呢,没想到说到这就不说了,还一脸踌躇地看着空气。莫不是在回忆他那天真无邪的年代?不知在校园里白衣飘飘的胖子,那时是否已经神膘在身了。
4
吃过了饭,回到招待所,天已经渐晚了。几个不愿坐车回去的人三三两两走在街道上,欣赏着沿街的景物。我为了适应环境也选择了步行,因为陈导演告诉过我,要先剔除眼神中的“新鲜感”才能拍戏。当然,我是落单的,走在最后。最前的是张起灵和他的助理,路到上坡,那两人停下了站在路边。我以为他们想看海景,于是也不断回头张望着。没想到当我走到他们旁边,张起灵居然走了过来,和我一起走,而他的助理很合时宜地凑向了另一拨人,有意远离我们。说是走在一起,但我们之间有一点小小的距离,正是这个距离,让我吃不准他究竟是特意和我走在一起还是恰好顺路。
海风吹过来,我闻到了他身上阳光和肥皂的味道,还有一种近似植物的苦甜,似乎是他的体味。瞬间,我的心跳加速了……天真无邪的我怎么会对一个男人心跳加速?!
走着走着,张起灵忽然问我:
“你怕什么?”
“什么?”
他的声音把我惊醒了,我转过去看着他的脸。海风吹乱了他的额发,但他的眼睛,那么黑,深深地探进了我的心里。我有种被人一眼看穿的感觉,马上转过头去。
“你知道我没演过戏。”
“不可能,一个喜欢演戏的人,肯定演过。”
“……我……演过课本剧,舞台剧,从初中到大学都是戏剧社的,还给社区的老年活动中心排过戏,阿诗玛,我自己改的剧本。就像《喜剧之王》一样,演了很多年戏,镜头从来没给过我一个正脸。”
“一直没放弃?”
“没有,想都没想过。”
张起灵不说话了。我偷偷地瞄了一眼,他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木雕模样,看着前面的道路。我很清楚他为什么来找我聊天,不是一时兴起。离开餐馆的时候,我听见陈文锦对他说“有空多和小吴聊聊”,没听见他答话,我以为他不愿意,没想到还是照做了。想到他不是主动来找我,居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他是个好演员,不管怎么说,认识他挺高兴,像一场梦,只要别变成现实就行。
见张起灵谈完了,他的助理走过来,先和我打了个招呼,我对他笑笑,表情很生涩。
“你好,我叫李四地。”
“你好,我是吴邪。”
“你没助理是吧?”
“还没有,我没签约,到那儿都是一个人。”
“你住207?我是209,在你隔壁,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只管找我,不必客气。”
“谢谢。”
听完李四地的话,我脚下忽然有了劲,于是我一路跑回了旅馆,路上同剧组有几个没正形的家伙居然吹起口哨给我加油。回到招待所,我第一件事就是找胖子,问他我能不能看看那小哥演过的电影,他说能,让我回屋等着。半小时后,他支使人搬来一个DVD机,还有两张盘。我和那人费了半天劲才把线接上,用一包烟送走他,我用最快的速度冲了个澡,然后爬在床上开始看盘。
将近四个小时后我取盘关机,已经快凌晨一点了。我躺在床上,觉得自己还不困,但没两分钟就着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那天夜里我梦见他了,在梦里我们离得很近,近到我意识到了那是个梦,因为在现实,我们根本不可能。醒来,我记得陈导演告诉我的第二句要紧话,他在剧中是个让我心动的人,甚至让我心惊,我必须把握好该怎么面对他。我想我又不是女人哪能有那么细腻的心思?现在我意识到,最恰当的面对他的方式就是不知如何面对,想接近又不知所措,害怕打搅他,想疏远又心慌意乱,恐惧同他分离。
5
《夜船》是陈文锦自己写的本子,学院派的才女就是不一样,她在香港念过书,台词写得格外有味道。但就出了个问题,语言。
片子是同期录音,不能“一二三四五六七”地对口形,只好请老师现场教学,教一条拍一条,虽然慢了一点,但效果还不错。李四地是广州人,我和张起灵对手戏的粤语都是他一句一句教的。一个老师教出来的就有了对比,张起灵明显学得比我快比我好,连李四地都很惊奇。
陈导演笑着告诉我,张起灵是一个习惯性创造奇迹的男人。
这部戏的年龄跨度有点大,我们仨要从十几岁演到四十几岁。十几岁的妆很难化,要求裸妆,得化了跟没化一样。听说张曼玉的化妆师化了四个小时才把她画成早晨刚睡醒的样子,她那么水灵的人还用化那么久,我摸了摸自己看着还行没长过痘其实还挺粗糙的皮肤,心中暗暗祈祷不要太痛苦。
结果还是痛苦了一把,化妆师阿宁是个大美人,或者说,蛇蝎美人,至少她对付我的毛孔问题的方式很让人发指。每次被她手里的那块不知什么化妆棉一黏,我觉得我脸上的角质层就薄了三分之一,那东西比剃须刀还厉害。她一边给我盖黑眼圈一边说我不错,长得很显小,不用她太费劲。你不费劲,我可费劲了,我已经疼得咧嘴了。
不过这一切痛苦都是值得的,当我看到十几岁的张起灵时,嘴上笑得和抹了蜜一样,而且要不是阿宁让我闭上嘴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笑。张起灵看了我一眼,他明白我是在笑他,但还是面无表情。
等到十六岁、二十四岁、四十二岁三个时间点的妆都画过服装都试过并且请几位导演看过后,陈文锦才点了点头,让阿宁罢了。就这样一直从早晨八点折腾到下午三点吃午饭,吃完饭后导演告诉我们待会拍第一条。
开机前我们祭了关公,没祖师爷的都祭他,还入乡随俗地祭了妈祖。第一组镜头是一天下午放学,我和张起灵都想骑车载霍玲回家,于是抽钥匙。霍玲抽中了我的车钥匙,坐到了我身后,我兴高采烈地蹬起车,没有注意到那两人深情的一眼,就在我踩起车轮的瞬间断了线。这也是整个故事的开始,本来那是一对佳偶,只可惜缘分作弄,最后霍玲成了我的妻子。
第一个挑战是骑车带人,我自认车技还可以,但从来没载过女孩子。霍玲到是很大方,一上来就直接进入了第二个姿势:扯住我的衬衫,而不是小心翼翼地抓住后架。我载着她在小城的街道上兜了两圈,在大家的纠正之下后背的姿势终于帅气了些,霍玲对我这个车夫也还挺满意,好事的人问他觉得我够不够帅,她说够,但没起灵帅。众人哄笑,我也笑,却笑不出来。张起灵站在摄影机旁边做假想练习,根本不往我们这边看一眼。
正式拍摄很顺利,不是,也不是特别顺利,但比我预想得要好。霍玲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大牌,我笨手笨脚地把车蹬歪了好几次,她吓得直叫,事后也只笑笑说没关系。开拍前陈导把戏给我们每个人都说得很清楚,当然,和我说的是最多的。她说到时候我不必去演,当我自己就行了,镜头什么的,习惯了就行。不过我老也改不了,一旦要对着镜头演动作就会变“硬”,眼睛也不知道往哪看。摄像潘子很有经验,他说把镜头的位置想象成有个人站你跟前,你在和他沟通就行了。潘子的长镜头拍得很漂亮,看他拍的街景,那些已经被我们“看熟”了的东西又重获新生,总之,很美。
其实无论我演成什么样,陈导都会先对我说不错,然后再纠正我。差不多拍完每一条,陈导都会把我叫到监视器前,让我看闷油瓶的表演,让我主动些,有空就要去找他对戏。其实这部片子拍得还是有点仓促,制片方催得紧,经费卡得太死,又带了我这么个新丁。我看她的团队里大家都很熟,就连李四地和霍玲的助理丁萍都很熟,等于给我额外增加了难度,要迅速进入角色关系才行。
不过我也没什么大负担,这部戏要红的不是我,说是男二号但戏分也不是很多,真正推动剧情发展的线索人物是霍玲。对我来说,只要做到不拖这俩人的后腿就行了,能在戏里演一次霍玲的男朋友,也算我赚到了。
6
第一天拍完学校的戏,我们一行人往回走。要不是因为闷油瓶拉了我一下,我差点就上了胖子的车。我也是,脑子里根本没有那根弦,要把自己当主演看待。不过,他做得也对,私下里还是得和那一帮人混熟了才行。
上了车,闷油瓶和我又面对而坐。我坐在演我“同学”的两个人之间,霍铃坐在我们前面,背对着我这排坐。车开到一半她让司机停车,然后指着窗户外让我们看。窗户外有什么?还是寻常的建筑,闷油瓶看了两眼,就问谁带相机了。
好像有随身带相机这个习惯的只有我,相机是两年前父亲送我的,IXUS,感觉还行比较上手。闷油瓶要下车拍照,李四地和霍玲都要跟着,我也想,但没明说,只是端着相机猫着腰站了起来。那小哥说这是民居,太多人会给屋主造成不便。结果他让李四地和霍玲留下,只叫上了我。
其实叫上李四地好一些,这种三十年代的老房子里住的八成是上了年纪根本不会说普通话的当地老人。正为语言问题担忧着,那小哥已经敲开了人家的门。
果然是个老太太,看年纪得有八十多岁了,从二楼阳台上问我们话,一口地道的澳门话从她那没剩几颗牙齿的嘴里说出来,有点像外语。没想到闷油瓶居然用粤语同老太太聊了起来,而且是很正经的澳门话。我一脸诧异地看着他,难道他家有澳门的亲戚?不对啊,那他还用得着和李四地一句一句学粤语?
门没锁,老太太让我们自己推门进来。屋很大,十几间房,却只有几个老人在家。我用蹩脚的广东话和他们打招呼,没想到其中有个年纪稍小一点还能看得见黑发的爷爷会一点普通话,他摇着蒲扇站在二楼迎我们,笑容很亲切。
“你们是来拍照的游客吧?”
“是啊。”我陪笑道,虽然我根本不知道要拍什么。
“随便拍吧,已经很多年没有来拍照的人喽,没想到你们这些年轻人居然还记得,真有心。”最后这句话他是转过去和老街坊们说的,所有人听了都连连点头,对我们微笑。
闷油瓶一伸手,我就知道他要相机。我跟他一起来到了老太太刚才站的阳台,看他拍照,不禁问他是来拍什么的。这里的景物很眼熟,我却记不起来在哪里看过。
“《客途秋恨》。”说着,他拍下了门外的一景。我恍然,他刚才拍的正是惠子跑出去痛哭的那棵树,树还在,但墙后的建筑变高了。这里就是晓恩在澳门的家!好演员果然不一样,他和霍玲都一眼认出了。我挠了挠头,接着跟他一间屋子一间屋子转。
进来时太阳已经快下山了,等我们拍完天色已经快黑了。老人们很热情,一定要留我们在这里吃饭,盛情难却,也只好留下蹭一顿了。原来老太太和老先生是姐弟,姐姐八十六,弟弟六十二,儿女在香港住得很好,却都不愿搬离这座老房子。
我们就像当年的张曼玉一样坐在小矮凳子上,和老爷爷一起听老奶奶讲那过去的事情。虽然我一句也听不懂,但看见老太太眼角闪烁的东西,我的心却也被触动了。到是闷油瓶听得很认真,偶尔还和老奶奶说个一句半句的,其实他偶尔说说话也挺可爱的。老人家们还给我们倒了酒,就那么一小杯,大概二钱,浅黄的,说不出是什么酒,很香,我和他都舍不得喝,一点一点的品,最后吃完饭了才把酒喝干。对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闷油瓶喝酒。
告别了老房子,我和闷油瓶往招待所走。今晚他的心情似乎不错,也许因为喝了酒,我看见他的眼睛在月光下似乎在闪。我笑,原来他也是有喜怒哀乐的,遇到了喜欢的东西,也会开心。看他今天拍了那么多照片,最后把我的内存卡占满了才意犹味尽的收手,和普通的电影发烧友没区别嘛。
“原来你早就会粤语啊。”
“不是,这两天才学。”
……我理解陈导所谓“习惯性创造奇迹”是个什么意境了,这小哥不是怪物就是天才,也许二者兼备。
“小哥,你一般,什么时候有空?”
闷油瓶看了我一眼,半天才说:“晚上。”
“那,以后你有空了,我能不能找你对戏?”
“可以。”
“从哪天开始?”
闷油瓶沉默了几秒,“明天。”
7
第二天晚上,我怀着大姑娘上轿一般的心情,拿着存了昨天拍的照片的光盘,敲开了闷油瓶的门。
今天我过的难受极了,因为嘴里跑舌头,一条戏NG了十七遍,而且越着急越跑。陈导还跟我卯上了,这条拍不过不开午饭,现场的所有演职人员陪我们生熬着,最后饿得胖子肚子都叫了。虽然事后人人都当我是菜鸟,台词功很难过关,但还是让我很难受,我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么了,搞得下午的戏也不太在状态。最后导演说没事,先这样,以后再补几个镜头也行,但看她的模样,实在不像没事。
开门的人竟是霍玲,她看见我很惊讶,又有点不甘心,但马上又恢复了笑容,只是笑得有点假。她把我让进去,闷油瓶站在窗边对我点了点头,算作打招呼。
“原来……你晚上真的有事,那,我不打搅你们了。”
霍玲的表情还真是楚楚可怜,明知道她在作戏,但还是不禁心生愧疚。
“真是抱歉,玲姐,我和小哥提前约好了……”
“没关系没关系,你们忙吧,起灵,我走了。”
最后那三个字简直说出了穷摇戏的精髓,我被她眼神中委屈的光火闪得简直睁不开眼。什么叫梅斯布三位一体,什么叫体验派,什么叫艺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她简直就是一本行走的教科书啊!
闷油瓶的反应很淡,只说了声“再见”就关门送客了。再转过脸来,那张雷打不动的万年雕塑脸上居然有种松了口气的表情,好小子,敢情你是拿我来挡霍玲的?!
我不忿地看着他从化妆台下拉出椅子让我坐下,自己拿着台词坐到对面的床角。四目相触的瞬间我就放弃抵抗了,把盘拿给他说:
“这是昨天你拍的照片,我刻成盘了。”
他接过光盘,回身放在床头柜上。闷油瓶穿了一件棉TEE外罩一件薄薄的灰毛衣,刚才搁东西的时候一伸腰,衣服掀起来,露出一小截比女人还白的皮肤,我的眼睛就不知道放哪好了。等他转过头来,我正盯着他屋里的窗帘猛瞧。闷油瓶翘起二郎腿,其间,穿着一次性拖鞋的脚踢到了我的膝盖,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也许他也觉得我是个不认真的演员?唉,也许真是吧……
“你对台词熟吗?”
“嗯……差不多,都背下来了。”
“差不多,”闷油瓶不带感情地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也不知是否对我不满意,我觉得我动作算很快的了,这几天背台词的用功劲都超过高考背古文了,“那就先照着剧本念吧。”
“哦,好,就从明天要演的这一场开始吧……”
我翻了两页纸,找到了我那一行,刚要念台词,闷油瓶却伸手把我的剧本压下去。我抬头,正好对上他那双眼睛。不对,更清澈,也更冲动,他的每一丝情绪都能从羽状的瞳仁中看出来。
“不对,要和我对戏的人是齐羽,不是你。”
我才意识到,对面的这个人,已经不是张起灵了,而是张凌。在拍摄的时候我就很佩服他这种角色转换的能力,一低头再一抬头,顷刻之间便换了一个人。我觉得自己可能有点做不到他那么好,但是,我相信,他肯定有过做得不如我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从哪来的信心,也许潜意识里我明白了:他对我要求这么高,是因为待见我。那我就不能不待见自己了,我也是演员啊!
于是我深吸了一口气,似乎这样就能将人物的情绪从台词吸进脑子里。对,我不是吴邪了,我是齐羽,我在作一个不是自己的自己。
时间过得太快了,或者说,我们的进度太慢了。我和他的对手戏不是很多,而他提供的指点也不多,只是在他认为我做得不太到位的时候示意我停下来,我自己斟酌哪里不合适,该怎样重新再走一遍。我开始明白他为什么让我先照着念了,有生有色地念一遍,比干巴巴地背十遍还管用。
等李四地端着茶进来的时候我还意犹未尽呢,不过该结束了,已经十一点多了。李四地进屋的时候闷油瓶马上恢复了本色,还是面无表情。李四地见到我也在,并不惊奇,也给我到了一杯茶。茶有股药味,是润声茶,也对,闷油瓶那迷倒众生的嗓音是该好好护着。不过我是头回受这待遇,还真有点受不起,要我喝苦药没事,但我受不了往苦药里再加糖,这润声茶走得便是苦甜的混搭路线,着实让我的舌头遭了回罪。
闷油瓶先喝完了茶,李四地和他说话的时候他一直在研究我脸上拼命压抑着但从眼睛里不自觉流露出来的苦相,然后拉开抽屉,拿出一块薄荷糖来。等我把杯子还给李四地时,他把糖递给了我,然后说再见。这就送客了?还给块糖?莫非我是万圣节的幼粽子?
出了门,我瘪了瘪嘴,还是把糖剥开放嘴里。不是很甜,薄荷味却很正,有种说不出来的香。临进门前我看了看手里的糖纸,把钱包取出来放进夹照片的那一层。
现在回想起来,当初能干出这么那啥的事,我应该是入戏太深,整个人都齐羽了。
8
和闷油瓶对戏的日子没持续太久,但我养成习惯了,每天都要去他的房间里待一会。也许是我这种不要脸的执着感动了他,也许是由于我这个电灯泡可以驱散霍玲的怨念,总之,那小哥奇迹般地没有露出一点赶我走的意思。
一开始就是打个招呼,站一两分钟就走,后来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到最后一待就一个小时左右了。大多数时候他都不理我,我就和李四地聊,最后和他混成了铁哥们。李四地是个帅小伙,性格很阳光,细心,最重要的是健谈,和那小哥完全不是一个类型。就朋友而言,我觉得李四地也挺可爱的,我对他很有好感,但这种好感和闷油瓶给我带来的好感根本不是一回事。这就好比齐羽对张凌的好感,究竟算哪一种?齐羽应该和我一样也挺纠结这事的吧?但这种内心深处最自我的那一部分,是演不出来的,但要说完全剔除这种想法的影响,又不可能。
比如今天拍的戏,我第一次临时改剧本,给自己的戏加了一点点内容。
要拍的是张凌要去大陆,和我在码头苦苦等待小玉送行。其实我并没有把张凌要上前线当军医的事情告诉小玉,反而骗张凌说小玉知道他要离开香港,离开她的身边,很是难过,不愿见他。对角色的探讨深入到这个程度,我很难说明齐羽这样做,究竟是害怕张凌抢走小玉,还是小玉抢走张凌。总之这二人各怀心思,坐在同一张长凳上等了一整天。
傍晚,疲惫的张凌坐在椅子上睡着了,表情看上去很憔悴。我坐在他旁边,这时候本该将他叫醒,这条就结束了,我的心里却徒生不忍。风从窗户吹进来,他的一根头发落在嘴边,我想也没想就伸出手去,将那根头发拨开,轻轻别在张凌耳后。张凌醒了,四目相对,双方都被彼此触动了……
“卡!2号机,刚才的拍下来了?”
“拍了拍了!”
陈文锦很兴奋,马上过去看回放,直说我翅膀硬了会给自己加戏了,但加得很好,就连霍玲也说了好。我愣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好,直到导演让我和闷油瓶再加两个特写,才回过神来。刚才我就像阿Q一样,一直在私下里捻着手指,觉得那柔软的触感和油脂一样,随着那一抹蹭在了自己的指头肚上。我的脸也是软的,但触到的时候根本没有那种感觉,那种,那种勾心的滋味,又甜又苦,像那时喝的润声茶,热热的堵在嗓子里,却让人开不了口说话。
补特写的时候,看着闷油瓶装睡的脸,我心里想:爸,儿子不孝;吴邪,你完了……
今天晚上我老实下来了,不再去对门。洗完澡后我就把自己往床上一扔,就开始胡思乱想,满脑子跑火车。虽然我知道,再这么处下去肯定是这么个结果,可是当这事降临到我头上我还真任嘛思想准备也没有。以后该怎么办?不,我和他根本就没以后。那就……先这样吧……也挺好,至少,我活了二十六年,终于知道什么叫恋爱了。从今天起我就是体验派了,哈哈哈……
有人敲门,我喊请进,还保持着大字型撂在床上。门开了,走进来的人居然是闷油瓶!他来到我床前,扔给我一样东西。我抬手一接,是个橙子。接着他举起另一只手,是把水果刀,我赶紧从床上撑起来用双手接过刀子,他要是使坏也把刀扔过来估计我也徒手接了,我还不想看见自己血染 的风采。
我说完谢谢,放下东西,站起来准备送他出门。没想到他没有走的意思,在我的手伸过去之前先一步按住了门把。
“你怎么了?”
“没事,有点累。”
“早睡。”
“知道了。”
说着,我的手覆上了他的手,一咬牙,我拉开门。没想到,他出去以后没有马上关门,而是对我说了句“晚安”。
“晚安。”
门在我面前关上了。我好像变得贪得无厌了,既然他能对我说晚安,我想从他的身上得到更多。开始庆幸我们都是演员,如果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和我自己,至少可以戴上角色的面具,把剩下的交给时间和距离处置。
至少现在,齐羽知道了,他对张凌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以及,爱这种东西,它包含了多少的无奈。如果往后我从每个角色身上都能学到这么多,要不我也出一本《那些男孩教我的事》?
9
澳门的时光在我扮演的齐羽和霍玲扮演的小玉发展成可喜可贺的关系后结束了,接下来是香港的大学生活。考虑到路程长,男士们可能会有在车内吸烟的小小愿望,于是我们坐的车进行了小小调整,反正大家也从一般认识混到了熟得不行的地步,没人介意谁和谁挨着。
这下可好了,不用在几位大美人面前装绅士,组里的男人们一下子恢复了自由,倒霉了司机师傅。胖子和另外一个摄影叶成带了牌,于是提议要打双升。一开始闷油瓶拒绝加入,理由是他一介入牌局就会变得很无聊,我们都没听懂他啥意思,只有李四地笑得很有内涵。在我们不懈努力之下终于成功逼良为娼,把影帝也给拖下了水,三轮过后我们就后悔了。
我怀疑闷油瓶的右手里住着幸运女神,每次不出三把他就能把手里的牌走光,而且次次都是perfect,这谁受得了?终于他赢得不想赢了,要换坐让贤。我和胖子顿时都有意坐过去,好沾一沾那小哥身上的仙气。不过胖子腿短了点,被我抢先一步,虽然坐过来之后我有点别扭,因为那边一下就变挤了,我还不知道那小哥愿不愿意贴着我呢。
闷油瓶似乎并不介意,仰起头专心研究车顶棚,根本不管我们在干嘛,一点声息也没有。无奈,就算贴着浑身散发仙气的他,我的手气还是没有明显改观。到是胖子,连着抓了好几把双猫,让我这个一回炸蛋也没凑出来的主分外眼红。
“嘿嘿,什么叫风水轮流转?”死胖子笑得格外得意,嘴再长大一点都能看见胃了。
“偏不信你的邪!”我可能真有点病急乱投医了,在坐的除了我之外都赢过了,确实让我有点坐不住,洗完牌我拉了拉那小哥的袖子,用半求半哄的语气说:
“小哥,帮我发牌吧。”
这一句话把所有人都雷倒了,就连李四地也喷了一口。闷油瓶的神半天才从车顶挪到我身上,对着我那一脸谄媚笑阴侧侧地瞪了两眼,还是把牌接过来。
“第一张给叶成。”
闷油瓶点了点头,把牌在手里捻开一点,用极其快的速度开始发牌。发完牌之后,他似乎也有点好奇我这回能摸出什么好玩意,没有马上转换成无语望天的标准闷油瓶姿态,而是透过我的肩膀看着我。我小心翼翼地把牌打开,开始整理,整到最后我简直要笑死了。闷油瓶似乎也哼了一声,是不是笑我不确定,反正我感觉到了一股气喷在我的肩膀上。
胖子用怪异的表情看着我,问道:
“我说天真无邪同志,你嘴里闹耗子了?”
“别管我,你们赶紧出牌。”
真的,这局我稳赢了,别人出的牌我看也不看是什么就拿火箭压了,接着,一条大龙出海,我,没牌了。
出完牌后我立刻兴高采烈地拉着闷油瓶的手指大笑不止,就算没人拿镜子在我面前摆着我也知道我的模样很痴癫,当时我就差翻身咸鱼把歌唱了。所有人都开始骂我,笑我,狂挤兑我,我就当那是在嫉妒,不往心里去。闷油瓶不置可否地看了我一眼,任由我拉着,就好像那根手指根本没长在他身上一样。
一大清早出发,中午才到香港。拍摄地在香港岛上,要过去还得等渡轮。码头的景致相当好,几个演员趁机拍起了工作照,也许将来赶通告什么的用得到。我有意避开镜头,因为我很清楚,就算拍了这么一部戏别人也很难记住我。想到别人有通告可赶,不是不羡慕的,只是这一天对我来说还有点远,远得,我从未想过。
就在这时,我听见了咔嚓一声响。原来陈导演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拿手机拍了一张我的照片,拍完以后她看了良久,我凑过去,她对我说,知道吗,你的身上已经有齐羽的影子了,在码头上看着张凌离开的时候,他的身影就该是这样落没。
离开?我看了一眼离我不近不远的闷油瓶,他站在栏杆前一声不响地看着潮水。对了,一旦这部戏杀青的时候我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离开,然后和齐羽一样,开始从报纸和广播里搜寻一点点他的线索。
陈导看我这样子,笑着拍了拍我的背,大姐姐似地说:
“好啦,你还演上瘾了?”
导演,我没演,这次来真的。那种所谓“落没”的滋味就像潮水,一点一点把我吞下去。
10
在岛上,我们的住地很奇怪,华天公司给我们预定了一间民宿旅馆,经营方式不太像香港本土货。李四地和老板聊了聊才知道,这一家竟是几十年前从台湾过去的原住民。我只知道当年南逃时不少人从香港跑到了台湾,没想到还有人反其道而行之。
民宿不大,每个房间都是在木地板上铺地铺。我们人太多了,只好几个人自由组合打通铺,没人有意见。
商量分配房间的时候潘子跟我站一起,他问我要不要和他们一间,我正求之不得,忙不迭答应了。这可是个偷师的好机会,无论摄影还是摄像,年轻时曾跟过好几位大师拍戏的潘子技术真不是盖的。正当我们俩聊得起劲时,李四地颠颠地挤过来,递给我一把钥匙。
“你,我,起灵,我们三个人一间,双人房。行吗?”
“行行,谢谢啊。”
我笑着答道,笑完和潘子对视一眼,各自都有点失落。影帝陛下的面子还要给,我只好跟那俩人去看房。香港的房嘛,说是双人房,和大陆一些三星旅馆的单人间差不多,估计三床铺盖铺上,留的空也就够开门的。一进门李四地就开始收拾我们的箱子,头一次享受这待遇,我有点过意不去,毕竟伺候我不是人家本职工作。我想给他帮帮忙,却被他阻止了,才知道他是这种人,觉得别人一帮忙就是给他添乱。怎么搞的,有点像我妈?不过也对,当助理的都有很“妈”的一面,也算种职业素质,可这“妈”的品质在阳光帅气的老李身上,就怎么看怎么喜感。
闷油瓶挨个橱柜都打开看了一遍,从其中一个里面提出一个暖壶,然后一按我的肩膀,出了房间。我不太明白他什么意思,还是跟了过去。等他敲开了一扇门要来暖壶之后我明白了,他想给大家打水。看着他把空暖壶接过来的动作,我有种说不出的感触。不过看到别人开门之后惊异的脸色后,下一回我抢在了他前面敲门。虽然他演技很赞,但他似乎不爱和人打交道,而且他和别人总有种隔阂。也许是因为他那太突然的影帝身份,也许是因为他这闷油瓶子的性格。
结果,晚上吃饭的时候,我被他们以助人为乐值得学习为理由敬了好几杯酒,说是敬,和灌也差不多。叶成喝高了,连灌我三杯黄汤后志气大增,竟要给闷油瓶倒酒。没想到那小哥手一按杯子,酒倒在了他手背上。当时第一个变脸色的人不是他也不是叶成,是陈导演,她很严厉地责问叶成以前没告诉过你起灵拍戏不喝酒吗,叶成还在不清不楚地说着胡话,想让陈导演息怒,他就开一玩笑,没想到一贯好脾气的陈导演一反常态拍了桌子,说原则的事不能拿来开玩笑。场面顿时混乱了,有劝的有乐的,胖子还嫌不够乱说要教训教训叶成。等我和潘子把场面控制住后再往身边一看,那小哥已经没影了。
我问:“老李,那小哥人呢?”
“回房间了。”李四地的表情看起来有点郁闷,似乎在怪自己刚才没拦住叶成。这时候的叶成被陈导演一说,酒劲似乎退了点,人也蔫下来,不过俩人的气氛算是缓过来了。也许是酒喝的有点多,我没什么胃口,扒了两口白饭之后就再吃不动了。我和李四地多聊了两句,然后借口喝多了不大舒服,也回了房间。
闷油瓶果真在房间里,用一种很悠闲的姿势坐在椅子上看天花板。我松了口气,进卫生间洗了把脸,出来时发现那小哥正看着我。我和他闲扯了两句,他只是点点头或摇摇头。也许是刚才那口气松大发了,我那已经失去了饥饿感的胃忽然叫了一声,搞得我满脸尴尬。我解释道:
“刚才光喝酒了,没吃什么东西,现在和你一说话到有点饿了。”
闷油瓶一听,合上书,跳下窗台,对我说:
“走吧,吃东西。”
一听这话,我麻利地穿上外衣,拿好钱、手机和钥匙,给李四地留了张条在桌上。这五个字说得我很激动,以至于锁完门钥匙没放进兜里,贴着衣服掉到了地板上。闷油瓶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一点好笑。后来想想我们俩胆子也真大,第一次到一个陌生地方就敢拿着导游手册在大晚上的出门。我想我是太信任闷油瓶的智商了,觉得只要有他在,什么都好办。很奇妙,去年他刚在这里领了个奖,从此在内陆家喻户晓,但今年再到这里,一路竟没人认出他。
导游手册上说这附近的荔枝打道上有个生记小吃店,做的东西很好吃,而且便宜,于是生记就成了我们的目标。找到公交车后,生记就不难找了,乘车线路写得很清楚。不过一路走下来,我已经忘了吃这件事,只顾着看夜景了。路上经过的几个办公区有点萧条,灯熄了,人没了,街道上空伸出的巨大广告牌让道路看起来更像洞窟。
生记的小巷子还是挺热闹,在地铁线附近,人还不少,隔了街的商业街更是熙熙攘攘,和东京、纽约的氛围很相似。可能是因为被导游手册介绍过所以接待了不少慕名而来的大陆游客,生记的老板懂一些普通话,对我们也很热情,点餐没遇到问题。我要了馄饨面和肠粉,闷油瓶要了一碗汤。
等餐的时候我问他一般吃什么,他说能吃的。我说我是问你喜欢吃什么,他沉默了一会,说饵食。我又多问了一点他是怎么开始吃饵食的,他说以前妈妈常做饵食。饵食不是云南、广西菜吗?他妈会做广西菜?不过问别人母亲的状况有点太刨根问底了,又不是相亲。不一会,菜送上来了,我接过汤端到他面前,不料他却推给我。
“解酒的。”
晕,原来是给我点的,合着那小哥出来一趟就是为了看我吃饭的?我吃饭好看么?看了这么多天还要单独拎出来看?其实我根本没喝多,不过我实在拒绝不了他,拒绝他什么?好意吗?我硬着头皮把那半药半汤的东西喝掉大半碗,然后逛荡着半肚子的水开始吃菜。
闷油瓶真的是来看我吃东西的,坐在我旁边根本不动筷子。我有些无奈,想了想,夹了一块肠粉往他面前的小碟里送。没想到送到一半还没来得及降低高度,他居然一低头把肠粉从我筷子上咬走了。
我愣了半天,才挤出来一句味道如何,他点了点头,用夜色一样深邃的双眼注视着我。我开始闷头解决馄饨面,那份吃了一半的肠粉谁都没再动。
后来我俩很默契地都没再提起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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