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妄想照进现实

_2 橘鱼月(现代)
回到民宿,差一点就过了关门的钟点,老板娘已经在熄灯了。一进门就遇到了霍玲和阿宁。很意外,霍玲没像平常一样,一见闷油瓶子就凑上去,她只露出个短促的微笑,我总觉得她看人的眼神有点奇怪。阿宁还是老样子,春风得意地对我们笑着,一手亲昵地弯着霍玲的胳膊,几乎要把娇小的玲姐按进怀里。一看见她对我伸出手,怕是又要捏我的脸,这婆娘最近化妆的时候捏我捏得很有瘾,我赶紧就跑。经过她身边,她说了句什么我没听见,但我闻到了一股酒味。
大半夜的那两个女人出去喝酒了?本来我想问问闷油瓶,毕竟他们更熟,不过一看那小哥的表情,我就知道他根本不关心这事。
房间里的被褥已经铺好了,灯也调好了,却不见李四地。也许是找潘子他们聊天去了?看着三个地铺,我有点茫然,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闷油瓶就当我不存在一样,脱掉外衣,拿了换洗的衣服走进卫生间,很快传来了水声。听着水声的变化,我只觉得嗓子发干,于是给自己倒了杯水。感觉脖子上的血管渐渐变烫,里面的血流渐渐加速,我告诉自己已经不是大学生了还他妈来这一套?话虽如此,我已经走到门边了,我确定刚才没听见落锁的声音,趁着水流嘈杂推开一点点小缝,他应该察觉不到……操!你丫的变态啊?我真想一巴掌轮死自己又下不去手。
纠结了一碟肠粉的时间,水声止住了,我赶紧退回去,拿着导游手册装模作样地翻着。闷油瓶穿着一身灰色的薄运动服,拿着叠好的衣服往中间的铺位上一放,我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要搁以前,就算和他睡一个被窝我都……好吧,不是很淡定,他可是影帝啊影帝;但是今晚,即使只和他同房间我也淡定不了,更何况他选的这个位置,无论我挨门还是挨墙都得挨着他先……眼看着闷油瓶钻进被子,我有点欲哭无泪。今天晚上我铁定睡不着了。
洗澡的时候已经出现障碍了,拿着用了一半的小瓶沐浴液刚要挤,一想到会和闷油瓶子变成一个味道下身忽然就热了。我赶紧用冷水抹了把脸,强迫自己去想李四地也是这个味道,我的小兄弟才恢复了休眠状态。出来后我走到靠墙的位置,面冲墙坐下,他肯定没睡,呼吸的节奏不对。不一会他起来了,有脚步声,忽然一个东西落在我头上。我拉下来一看,是条毛巾。
“我擦过头发了。”
“没擦干。”
他说着,我手里的毛巾被扯走了,接着一双有力的手压过来,在我头上揉着,就像小时候父亲给我擦脸一样。
“别,小哥,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我知道我的脸一定红透了,因为他的手放松了。我拽过毛巾擦头发,更确切地说,借着擦头发把脸遮上。灯光很暗,我又背着身坐,可还是怕被他看见,那一双鹰眼……
我闭着眼睛胡乱擦着,片刻后那小哥忽然叫道:
“吴邪。”
“嗯?”
我应道。他的声音似乎是从我头顶冒出来的,我抬起头看着他,他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我,那张脸离我越来越近,近到我俩的呼吸交织在一起,让我几乎不能呼吸。他的手指不知何时攀上我的脸,落在嘴角边,微微有些冷。我忽然很想把这双手抓在手心里,但是我不敢动,我怕只要一动他就会抽回手去。我的喉头在抖,也许是因为脖子昂得太厉害。他的眼睛,我根本不敢去看。
他说:“我不是同性恋。”
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他的手指又把我弄疼了,他的声音很冷,眼神也很冷。我轻轻地把他的手指推开,接着擦头发,很久才挤出去一句我知道。李四地进来了,开始兴高采烈地和我们说话,我转过头去笑着和他对话,闷油瓶一声不响地钻进被子。很快世界又安静了,就好像今晚什么事也没发生。
李四地睡下后我睁开眼睛,闷油瓶背对着我。看着他的背,我的眼睛有点模糊,不知道是因为困了还是别的,鼻子也酸了。
“我也不是,只是我们恰好都是男的。”
也许是我的错觉,他的肩膀动了一下。第二天早晨李四地把我叫醒时他已经不在了,老李说他去晨跑了,我点了点头,洗漱完毕就下楼吃饭。老李问我怎么不等起灵了,我笑了笑,没有说话。一整天我们的时间都是错开的,除了拍戏,我们的对话也只剩下台词,今天的齐羽出现得很勉强,从监视器里看就像生病了一样神情厌仄。
因为我的关系,拍摄进度慢了下来。NG了十几次,终于被喊了暂停。陈导演给我说戏,到一半就停了,她习惯性摸了半天兜,里面只有包口香糖。她喊胖子要烟,胖子甩给她一盒大前门。她磕出两支来,一支给我,一支优雅地衔在嘴边,半天没有点。
“拍戏不要带情绪。”
“我没有情绪。”
“没情绪也是一种情绪。”
她说完,偏过头来看我,一双美好的眼睛有了种焦灼。我想我是让她失望了,前一阵子连我自己都被我的表现折服了,我让她忘了我是个三流演员,拍到一半又让她想起来了。我要过打火机来点上烟,狠狠吸了一口,但没吸出什么滋味来。
“你和张起灵之间怎么了?”
“没怎么。”
我转过头去,外景场地人影嘈嘈,他站在我身后不远处,用一种不屑的眼神瞧着我。我有点生气,但又想笑,原来你曾经那么瞧得起我。
今天霍玲还是离我们远远的,休息时只和她的经纪人丁萍在一起。安静下来的表情看着很寂寞。
12
今晚有场船戏,40多岁的闷油瓶和40多岁的我。70年代,小玉死于难产,齐羽带着7岁的小女儿在船上卖杂货,张凌坐船回香港。
他上船时齐羽就认出他了,故意避开他,反正他睡一等舱他睡三等舱。半夜他下甲板看海,遇到了我偷溜出来的小女儿,她和霍玲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看她的脸,闷油瓶就明白了。
他想叫住她,她却跑了;他在三等舱里转来转去,两次经过我躺的长椅,第三次终于停下脚步。电影在这里嘎然而止。导演说过,如果有可能,她会拍一个香港题材的系列出来,至少有两部片子,《夜船》是第一部。
胖子说她有香港情节,然后叹息什么红颜易老如果我胖爷早生个十年云云。我们听了都笑,说你丫早生个十年还不够,还得少长一百斤肉,结果遭到了胖子的追打,在船上跑得晕了才罢了。
上午我见到了我的女儿,美人胚子,真不像我能生出来的女儿,笑起来和霍玲一样甜,是附近小学的学生。霍玲抱起她问,你知不知道我是你妈妈?小女孩摇摇头,迷惑地看着她。马上有人把我推过去,为我们照“全家福”,这些照片没准会出现在某些网站的娱乐版。霍玲穿得鲜亮,脸上是假装的快乐;小女孩还穿着校裙,眼神茫然;我用蹩脚的普通话粤语努力逗着女儿笑,掩饰着和霍玲相比较下寒酸的外表。
这几天风浪都小,但剧组的成员还是很难适应在船上排戏。我们把舱内所有的窗子都遮起来,先拍一部分镜头,等到晚上再补甲板戏,最后再修饰剪辑。拍得还比较顺利,中间胶片出了一次事故,重拍了几段镜头,不过新拍的效果更好。拍摄间隙,大家都很忙,只有我和我女儿闲着。带小孩拍戏真不容易,她的注意力总被表演以外的东西吸引,找不到镜头是常事,得特有耐心。作为孩他爹的我得时时刻刻哄着她,不过她好像不大喜欢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因为我不好,经常挨骂,一句话说得全组人哄堂大笑。陈导演已经不会在这种时候站出来为我开解了,好像我是笨到让她心灰意冷的地步了。我也陪笑,从戏服的口袋里摸出块糖来给小姑奶奶剥开,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会演戏。
糖吃到嘴里,她问老豆你怎么不吃,我笑着说没有了。小姑娘很善良,听到这里脸上一僵,不开心了,说老师告诉她好吃的东西该先让父母吃。她好像真把我当爸爸了,在片场开口闭口都叫我老豆,叫霍玲阿姨。哦,她叫闷油瓶哥哥,这个让我有点受不了,我也是二十啷当岁的大好青年一枚,凭什么不叫我哥哥?不过后来习惯了,听她叫老豆,我心里还是有点温暖的。
我想了想,把她的糖纸要回来,重新包好,捏鼓,看着和没打开过一样。我告诉她,你吃完了那一块老豆才有得吃。她不信,我当着她的面,快快乐乐地把糖纸打开,凭空捏出一块糖来,丢进嘴,又被嘴唇碰掉了。我在地上找半天,她被我骗得一愣一愣的,也跟着找,但怎么找也找不到。最后我从她的两脚之间把“糖”摸出来,吹掉上面的灰,兴高采烈地吃下去。她问老豆你吃的是什么糖,这么好味,我说这是透明糖,小孩子看不见,大人有了崽才会懂。
才注意到好像气氛不大对劲,所有工作人员都围着我。扭头一看,录音师正在收音,潘子的机器开着,那边陈导演亲自扛着摄影机蹲在地上拍我们。我刚要问她怎么回事,她喊卡,然后把胖子他们叫过来看效果,自己走到我面前拍着我的肩膀说:
“吴邪,你是个好演员。好演员是时刻不忘自己会表演的。”
原来我剥糖的时候潘子刚好在试镜头拍到了,陈文锦直觉这一段有可能出戏便示意全场不要作声,拿来叶成的机子也开始拍。可能是刚才那段无实物表演把她震了,不,这种学院派出身的导演肯定没少见过无实物表演,说不定她自己都演过,比我演得好的人多了。本来我想谦虚两句,但她的眼神很激动,把我也感染了,我很郑重地点了点头,心里完全不明白为什么。女儿看看导演,又看看我,然后走过来搂住我的腿。
陈导演去看监视器的回放了,我的肩膀又被人按了一下,光凭这个不轻不重的稳妥劲道我就知道是闷油瓶。他的妆是七十年代的背头,鬓角有一两根灰白,皮肤很沧桑,但绝对没有我老相。我问他有什么事,他把一块糖放进我手里。
“干嘛?”
“好父亲的奖励。”
我差一点就忍不住OTZ了,但这是三天来他第一次主动和我说话。我满腔得瑟地想对他说点什么,但看着他的脸,我有一丝恍惚。他现在的模样看起来很像一个人,是什么人呢?我实在想不起。
我张了两下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好把糖块剥出来丢进嘴里,蹲下和我女儿比谁的腮帮子更鼓。闷油瓶站在我身后看了一会,走开了。
13
从剧组到达香港的第一天,大家都卯着一股劲,总结起来就一个字:买。所以在文锦下令休息一天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拿着卡冲到了中环广场。除了我和闷油瓶子,我没钱,他没兴趣。
李四地也请了假,说拍完片女友生日就要到了,要他带手信回去。李四地刚走,霍玲就来了,问我们这两个闭门族小孩,有没有需要她代买的东西。闷油瓶摇了摇头,我也笑着说谢谢不必了,霍玲微微一皱眉,还是轻快地走了。
闷油瓶用余光撇了一眼霍玲消失的背影,又接着和天花板培养感情去。
他也没那么不关心玲姐……不,正常的男人都会关心的,他还特别强调过他的“正常”……难过了,我躺在地板上捧着剧本作起假想练习,没想到看了一会居然睡着了,真是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没过多久我被一阵冷风吹醒了,脸上还有点凉意。我用手一摸,有几滴水。天不知何时忽然阴了起来,并且下起了雨。闷油瓶站在窗前看雨,窗开着,他的额发上还粘着几滴水珠。
我爬起来,腰有点麻了,动作格外迟缓。撑住窗台站在他身边,我问道:
“下雨了。他们都回来了吧?”
闷油瓶子点了点头。
“老李呢?”
“找地方和他女友煲电话去了。”
我瞧着他的侧脸,伸出手去抹掉了他头发上快要滴下来的水。他的视线顺着我抽回的手转到我身上,似乎有什么话对我说。我愣愣地看着他,面对着这样一张英俊得足以不可一世的脸和深邃平静的眼睛,很多人都只能愣愣地看着他。
“霍玲来过,送你一块手表。你睡着了,她没叫醒你。表在桌上。”
说完,他转过头去接着看雨,不,接着面对雨水放空。隐约我觉得他要和我说的不是这句话,但我又想不出来他有什么好和我说的。我走过去拿起桌上的小方盒,打开,一块卡西欧的电子表,太阳能电池,很精致,戴在手上还挺帅的。我看着自己忽然沉起来的手腕,有点惆怅,不是贵得买不起,等拍完这部片子我能拿到对我来说挺多的一笔,但我从未想过要买个什么东西给自己。
闷油瓶关上窗,走进卫生间洗了把脸。我正试着电子表的各个功能,忽然觉得饿。下午三点多钟了,我睡过了一顿饭的时间,那小哥也不知道叫醒我,不太像他的风格。这时,我的肚子忽然叫了起来。
闷油瓶子清清爽爽地走出来,瞧着饥寒交迫的我,轻声问道:
“饿了?”
我极其不忿地点了点头,把工农阶级苦大仇深的脸摆出来对着他。
“餐室有东西吃。”
“这个时间还有?”
“你去了就知道。”
我将信将疑地下楼来到餐室,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我走进厨房,只见料理台上扣着一个钟罩,打开,里面是一盘咖喱牛肉饭,还有张纸条,用粤语写着我的名字和需要微波加热的时间。原来他让人给我留了一份,我端起盘子放进微波炉,看到水池里映着一张傻笑的脸。
这时候,霍玲的助理丁萍进来了,她要煮咖啡,我们一起找了半天咖啡壶和咖啡豆,她煮咖啡的动作熟练,看来霍玲平时有喝咖啡的习惯。丁萍背对着我,扭头问道:
“才吃饭?”
“是啊。”
“一个人在房间里用功吧?”
我讪笑着点了点头,没好意思告诉她其实我睡过了。
“吴邪,你和张起灵关系好吗?”
“还行。”
“我能不能,问你几个问题,你要保证,今天我问你的话不会让其他人听到。”
我咬着勺子沉思一两秒,看来她肯定是要问那小哥的事了。
“萍姐客气了,我嘴严,你敞开问吧。”
“那好。霍玲一直在追张起灵,你知道吗?”
靠……原来胖子说的是真的!整个娱乐圈估计就他有这个火眼金睛,要不早被八卦小记者炒得沸沸扬扬了。
“不知道。”
“张起灵有意中人了,你知道吗?”
……这句话差一点把我生生噎死。那小哥看上谁了?谁那么大本事能让他看上?霍玲已经算是新生代女演员里面色艺双全的佼佼者了,还出身影视名门呢,他都看不上,咱们组还有这人才我怎么没发现?
“这个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丁萍转过身来,左瞧瞧又看看,郑重其事地看着我,附耳过来说:
“今天霍玲失恋了,被张起灵拒绝了,理由是他有意中人。我是看你老实,和圈里的利害关系牵扯最少才告诉你的,我是信任你,小吴,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放心吧萍姐,我吴邪才不是在背后乱嚼人耳朵根的人。”
丁萍满意地笑了笑。
“看来胖子说你天真无邪,一点也不假。”
丁萍走了,我还饿,但对着剩下的半盘子饭,怎么也吃不下去了。
14
下午,胖子又把我们叫来,听他早年插队的神勇往事,半真半假,那张跑江湖说书卖艺的嘴总能把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唬得一愣一愣,只有对他知根知底的潘子听完后哈哈大笑,摇着头冲我们使眼色让我们别相信他,然后遭到胖子的追打。在追打潘子的时候,胖子表现出了一种不属于他体形的灵活,把我们都看惊了。
其实王胖子的脸和张起灵的脸有异曲同工之妙,劲头像二十多岁,皱纹像三十多岁,经历像五十多岁,就算你拿着他的身份证也很难相信上面写的就是他的实际年龄。我和陈导演聊过这事,她觉得很有意思,可以拿来写写故事。
王胖子主持的淡逼大会永远是在叶成和华和尚拿着牌进来召集武林大会打双升或锄大D的时刻落下帷幕,胖子一边骂着一边自觉地开始洗牌。这伙人的生活永远同骂战、饭局、拼酒、打牌分不开,你几乎想象不出他们文艺起来究竟是什么情况。但只要和这伙人在一起就能告别鸡沫,就像我,现在只剩下摸到双猫的鸡冻了。
我一直坐在角落里看他们淡逼胡闹,叶成进来时问我打不打牌,我说打,喝不喝酒,我说喝,你小子扎鸡血了吧,我说对,你是不是失恋了,我说滚。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吴邪,你怎么没把你们家起灵拉下来?”
我捻着牌微笑,没有回答。
其实我今天手气并不好,似乎也有点故意的性质,输得总是我。输的人要罚酒或唱歌,我选了罚酒,于是一杯接着一杯的黄汤灌下去,等到夜里我已经有点醉了,见谁都笑得和弥勒佛一样。潘子心最好,把我扶到通风的地方坐下,还倒了热茶给我解酒。我抓着他的手想说谢谢,半天了愣没想起来这两个音该怎么发。潘子笑着拍了拍我的头,朦胧中我听到他说我长得有点像他一位旧日好友年轻的时候。我点了点头,不很确定是不是听错了。
门忽然开了,张起灵进来了,一眼看到我,脸色很难看。我不确定他是因为看到我喝多了才这样,因为我能确定他的脸色中有的不仅是生气。
他走过来,说,回去。我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心想你让我回哪去?长沙?杭州?北京?八一厂?丰台的地下室?
潘子看出那小哥神色不对,像替我辩解几句,没想到闷油瓶子一个手势就阻止了他讲话,然后一把将我拉起来。他的手劲不小,我疼得皱眉,脸上依旧在笑,忘了放开潘子的手,最后是被那小哥掰开的。闷油瓶深深地看了潘子一眼,潘子一脸无辜地看着我,我傻呵呵地看着闷油瓶。不知何时所有人都静下来了,以搞文艺的特有的敏锐视线看着我们这出诡异的默剧。
闷油瓶原本想拖走我,但我的脚像生了根一样。我还没有醉到那个地步,还能认得出他是谁,还不能回了房间就倒头大睡,所以不想回去,无论他剜过来多少个鄙夷的眼刀,我都没脸没皮地受着,丝毫不觉得苦,就好像喝完海水再喝苦丁,只觉得苦丁再苦都是甜的。人都这样,不比不知道什么叫味道。
那小哥最后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做了一件让在场所有人都差点情不自禁为他跪了的事:他干脆把我横抱起来,正大光明的走出去。
他吓到我了,我被吓到我了,差一点我就想说实话了,其实我没醉到不能走的地步。但那小哥似乎认定我是醉得神志不清了,极小声地嘟囔了一句话:
“太轻了。”
这句话让我的心里发酸,一个字也说不出。
进了房间,我们这架势足把李四地吓了一跳,更吓人的还在后面。闷油瓶把我放到地板上,拿起一个杯子,泼了我一脸睡。我平静地单手撑起来,抹了一把水,刻意不去看他的脸。
李四地很震惊,他挡在我和闷油瓶之间,大声问道:
“你干什么?”
“他喝醉了,需要清醒。”
“你……那你也不能这样对他!”
李四地是生气了,可能闷油瓶以前也从未见过他生气的模样。他走进卫生间拿了条毛巾,仔细地给我擦脸,就好像我是幼儿园小班的学生他是幼儿园生活老师。他说我去给你煎醒酒茶,我摇头,他以为我是怕麻烦他,连忙说没关系不麻烦。其实我不是怕麻烦老李,我只是怕和闷油瓶独处而已。
李四地走了,闷油瓶走过来,蹲在我面前。我正想起来,忽然对上了他近在咫尺的脸,又前功尽弃地坐了回去。前功尽弃,我发现这个词真的很适合我。于是我开始笑,却流下眼泪来。
闷油瓶像第一次看见珍妮的泰山一样看着我,然后伸出手盖住了我的眼睛。我知道他是不希望我哭,但他这种阻止眼泪的方法强硬得让我痛苦。
我握住他的手腕,想扳开,不料却被他压住了。他把我的手臂像鸟的翅膀一样收进他怀里,再用整个人把我的双手压在胸前,然后紧紧地抱住我,紧到我的呼吸也变得漫长起来。在哭泣和喘气之间我选择了后者,我像挣出手来擦眼泪,没想到肩膀一动他就抱得更紧,我只好把眼泪蹭到他干净的衣服上。
终于我不哭了,而且被他像个女人似的搂着也太别扭了。我想说好了没事了,还没发出声音他就把十指压在我的嘴唇上,在我耳边说“嘘”,我就多一个字也说不出了。他深深吸了口气,顿了顿,淡淡地说:
“吴邪,我知道你有多喜欢我。”
忽然有点羡慕十八世纪那些穿紧身胸衣的贵妇,人到激动处可以一口气喘不上来干干脆脆地晕过去,而我只能愣愣地坐在原地,手足无措。我等着他接下来要说什么,没想到一直等到李四地回来他也什么都没有再说。
15
日子从李四地端着饮酒茶回来的时刻起又回到了以前。
霍玲还是老样子,没有丝毫惆怅,除了和阿宁走得更近,而且再不单独行动。她是个爱热闹的姑娘,谁知道她为了能呆在闷油瓶身边牺牲了什么?难怪以前她会那样看着我,连一个男人也嫉妒,说明她是爱极了他的。
一连两个星期,我们除了对戏之外不说什么,他晨跑的时候我看书,他看书的时候我在玩,他发呆的时候我会离开把整个空间都留给他不再关心他到底想什么。可是有时他会同我谈论什么是真正的表演,有时我洗过澡后坐到床上他会摸一摸我的头发,有时他先吃完饭不会提前离开饭桌要看着我也吃完。
总觉得他是有话对我说,但每次他都按着不说出来。有时我真想吼他一顿你丫这样做算什么意思,但我没那个胆量在他面前发脾气。我几乎可以肯定他的意中人是我,但我答应了丁萍,她告诉我的话我不会对任何人说。所以我连向他求证也不能,就只有等着。
有时会绝望,怀疑可能到死我们都这样不温不火,像齐羽和张凌那样。
我们三个人,各自以各自的原因和剧中人越来越像,很多演员最后人戏不分,成为了另一个人。可我不想当齐羽,我只想做吴邪。
岛上开始有台风登陆的时候,拍摄结束了。我跟导演他们回北京,行李太多只好坐火车走;霍玲和阿宁他们也回北京,华天给他们订了机票,我才知道阿宁也这么大牌;那小哥也订了机票,在我们之后走,但不知道要去哪儿。
临走前我慢悠悠地收拾着行李,最后还没有拉好的背包被胖子抢跑了。我回头看了那小哥一眼,他坐在窗台上,逆光,我看不清他是在看我还是在发呆。我们连“再联络”、“北京见”之类的话也没有说,只有亲切的老李兄弟,走过来很爷们地抱了抱我。
回京的一路我一直在睡,睡得天昏地暗。叶成损我说我是张起灵附体了,我听见了,但没有睁开眼睛。
在西站分别时,文锦说等我去华天找制片人领片酬的时候一定要去找她看母带,答应了。第二天我挑了我最好的衣服去华天娱乐位于朝阳区的总部,站在42层的大厦前还是觉得自己寒酸了。钱拿到手之后我数了好几遍,比合同上给的要多,我很惊讶,问财务是不是给错了,财务说钱数是制片开的,让我问制片。于是我又去问制片,制片说合同上写了,如果上头觉得有必要可以给演员加钱,因为我不是签约艺人劳务费活动的空间很大。至于那个上头是谁,他也说不清楚,我只好去膜拜电梯上显示的数字了。谁知道这个外表看上去很酷很正经的大厦楼顶会不会有个高层高层高高层?毕竟是搞文娱的公司,总会有各种不靠谱的事。
比如现在,我到处问陈文锦的工作室在哪,人人都告诉我在17楼,17楼哪一间,他们都说等我去了就知道。当我坐电梯来到17楼,才发觉我问得真是多余。17层总共就两个工作室,各占半层,其中一个门上写着一个银灰色的锦字。
进门报名,马上就有助理小姐领我去找文锦。她的办公桌被单独隔开,空间很大,有张宜家的大桌子,散乱地摆着一些器材设备,三台电脑都开着,电线到处都是。三四个人站在桌边讨论着什么,好像是关于影片后期处理的一些技术性问题,我的到来并没有打断他们。文锦也在,她看了我一眼,算是知道我来了。后面有一排沙发,前面是个茶几,似乎是接待区。沙发上坐着一个一身黑衣的男人,捧着一杯红茶表情悠闲地翻着画册,显然和这群人关系不大。
助理小姐示意我坐下,问我要喝点什么,我也要了一杯红茶,然后有点局促地坐在那个陌生男人的身边。这人看上去三十岁左右,个子很高,气质成熟,英气逼人,脸上戴着一副很酷的黑眼镜,不知道是不是英俊。他一直面带微笑,但根本没有和我说话的打算。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好,只好也捧着茶杯,一直看着同样不理我的陈文锦工作。
黑眼镜翻了一会杂志,把它放到茶几上,推到我面前,说:
“觉得无聊就看一看吧,他们的讨论马上就结束了。”
“谢谢。”
“别客气。”
我忽然对这家伙有了好感,他是很酷,但没看上去那样冷漠。
几分钟后陈文锦走过来和我握手,她今天穿着一件格外有女人味的白色线衣,依旧干练,但和在片场的感觉完全不同。她向所有人介绍我,黑眼镜听了似乎有点惊讶。他用手指抹了抹嘴唇,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接着,文锦示意靠近开关的人关上灯,有人走到录像机前开始放母带。
这是我第一次看自己演的电影,太不可思议了。演技自然不能和别人比,有的地方,表演的痕迹还是太明显,但比一些二流电视剧上的三流演员好一些。从头到尾看下来,我觉得单纯把自己当作观众,我是能够说我喜欢这电影的。黑暗的角落里我听到打火机的一声脆响,文锦拿着她正在燃烧的打火机,黑眼镜拿着一根烟点上,放进嘴里深深吸了一口。
片子结束了,灯亮起来,人们对我微笑,谈论电影,偶尔也谈起我,大都是一些有前途有潜力的话。抽烟的人多起来,很多人把带子倒回去开始推敲一些细节上的问题。黑眼镜看了我一会,问:
“吴邪,你的名字是原来的还是后改的?”
“我一直都叫吴邪。”
“很好。”
他笑,捋了捋短短的头发,又问:
“想不想演好戏?”
“想。”
“想不想演好的戏?”
“当然想。”
“很好。”
文锦的打火机落在茶几上,他拿过来,又点了一根烟,递到我眼前,我毫不客气地接过来,说完谢谢之后吸了一小口。
“想不想和华天签约?”
我呛着了。
16
那天我见到的人,是张起灵的经纪人,李四地口中的黑哥。后来,我和黑眼镜签了五年期的合约,把自己卖给了华天。他是商人,我是商品,让我们更好的卖吧,票房是检验成绩的唯一标准,验钞机只认钱不认人。
公司给我另找了房,在西三环附近的一个老小区,毗邻某大学,没事能去大学的篮球场打球。最开始的一个月,除了《夜船》的宣传以外就是进修,华天办的短训班,和香港无线台搞的有点像。五湖四海的青年男女,科班毕业还是草根出身,此时都是一颗颗鱼苗,需要有人告诉他们即将趟进的浑水有多深,有多冷。
这种规律的生活给了我一种上道的错觉,读书,打球,上课,赶通告。只是一个月了,我依旧没见到我的同事闷油瓶,他连通告也没出现过。我问过李四地,他说他不清楚,可能是在搪塞我。我问过黑眼镜,他只是摇头,表情严峻,或者他不笑的时候表情都很严峻。我不敢问霍玲,她很忙,难见她是一方面,在她的面前,我有些愧于提起那个人的名字。
《夜船》剧照曝光之后,很多年代戏找上我,黑眼镜筛了一遍本子,竟全推了。他说我还得学习,太粗滥的东西不要接,吃蚱蜢的鸡总比吃饲料的鸡利润大一些,我只好点头。
“我还有机会和张起灵合作么?”
黑眼镜看了我一眼,笑了,“和他一起演,你永远红不了。”
这句话陈文锦也说过,我一直不太了解这是什么意思。我想说红不了也没关系,但这种话当着经纪人说出来会显得很愚蠢。姑且继续让他以为我是块可造之材吧,我知道我不是天才,只是块板材。
拿着华天第十五期短训班的结业证,我进了一个电视剧的剧组当配角,二十七场戏,四天就结束了,快得让我很不适应。我没研究角色,没查过相关背景,只是把词背下来,导演怎么说戏我就怎么说词,演完之后根本记不得自己演了什么,没准几年后再看见这戏自己会吓一跳,嗬,原来我还演过这个啊?
不是没想过要在戏里表现一下,设计一下自己的词,动作,神情,甚至别人的。但是看看周围的那些面孔,算了吧,如果我这么干估计戏没演完就会被踹出片场。这大概是群演生涯给我带来的最好收获,形形色色的人我都见过,我清楚和什么人一起干什么事,和什么人一起说什么话。
显然这不是我该干的事,也没我要说的话。
对我来说这不是在演戏,只是在谋生,可演戏是谋艺的,虽然谋生很重要,但我翻了翻我一年三百集戏的合约,我告诉自己不能一直这样。
暂时我也不知道还能怎样。
我喜欢我住的房子,很安静,又生机勃勃。我买了个lomo A+,没事就站在阳台上拍照片。六零年代的俄式建筑,仿青春式的礼堂,树,花盆,野猫,鸽群,还有各个年龄段的人。我拍那些人脸上的表情,匆忙,安详,忧郁,老成,不谙世事,焦急,喜乐,空灵,寂寞,自得其乐,勇敢,怯懦,思念,哀愁,从容不迫。
我盯着这些图片,感觉着它们的力量,怎样穿破物理的界线对我发生化学作用。体验派之路,我尝试体验每一种我发现的情绪,除了思念。它会让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竭力抑制着这种焦虑,就像用手指堵住岩浆,按住是疼,放开也是疼。
就在这个时候,胖子回北京了,也就他最想着兄弟我,第一时间就把我喊出来喝酒。我们在三里屯某个酒吧里和一群舞蹈学院的小姑娘喝了好几瓶芝华士,听胖子天南地北地胡侃,把周围喝酒的人也招来了。不知道我是喝多了还是被他说晕了,在人多的地方有点呆不住,于是我拉着一个姑娘换了个地方,要了两杯茶。
灯光很暗,我也没看清姑娘长得什么样,只知道个高,腰细,腿长,每说一句话脸上都带着笑。她叫什么名字,我也忘了,是两个字,最后一个是个什么娟啊丽的。
她说我不像个演员,我点了点头,说骗子都不像骗子,她哈哈大笑,我忽然发现她好像是南京人,但普通话说得挺好。接下来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的口音上了,准备待会给她个惊喜。她一直在说她们班上几个女孩子只见的琐事,跳舞,练功,她见过的男人。
忽然她说:“你还在听吗?”
“在听,我一直听着呢。”
“哦,”她捋了捋头发,用不怎么熟练的姿势从LV的烟盒里抽了根女烟出来,费劲地点上,“听我说话的时候你想谁呢?”
“没想谁。”
“别骗我。”她吸了一口烟,没过肺又吐出来,苹果味的ESSE,冒了我一脸。
“你说我想谁呢?”我笑着缩进圈椅里,“我看着像在想谁吗?”
“像,特深情,你不是在演吧?”
我摇头。我不知道是在想谁,没准我知道,只是不想承认。
“如果有人能在别的女孩面前这样想我,我肯定很幸福。”
“哈哈,那你怎么能知道呢?”
“现在你知道了呀。”
我的手机响了,我拿着手机走到门口接通,是快递公司打来的,问我是不是吴先生,我说是,他说我有快件,问我在哪。我左右看了一圈,说了个大概地址,就在外面等着那人来。
拿到快件我一看,发件人竟然是张起灵,我鬼使神差地捧着快件就往前走,等胖子给我打电话问我去哪了的时候,我已经坐在回家的末班车上了。
快件很轻,很薄,我实在不知道那小哥会寄什么东西给我,看了看地址,是广西南宁。我小心翼翼地用刀片把密封条划开,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竟然是一张去南宁的机票,航班起飞时间是14小时后。
莫非这闷油瓶子要和我私奔?隐约记得他说过家里吃饵食,那就该是广西人,他在这个时候回家,又急着把我叫过去,看来是出了什么事情。
想到这,我酒意全无,开始找借口发邮件请假,收拾东西。时间过得很快,我抽了两包中南海天就亮了,没等到黑眼镜批假,我就赶去了首都机场。
坐上飞机我才觉得自己冲动了,在哪见面,怎么联系,这会不会是别人的恶作剧,这些眼前的问题我全没想过。我觉得我在办一件傻事,但我不知道我还能为谁办几件傻事?
飞机到南宁的时候,天气很不好。我提着行李从国内到达的某出口走出来,一眼就看见了闷油瓶,或者说他黑外衣上的兜帽。我从人流挤到他面前,等他给我一个解释,没想到他面无表情地对我说:
“跟我走。”
我没有多说一个字,不知道是不是天气的缘故,今天的闷油瓶子看起来格外阴沉。
南宁,尽管来了,我对这个城市还是没什么概念,每个城市看起来都差不多,除了街上的人还有些区别。出了机场,我们直接去了火车站,公交车不好等,出租车到处绕路,幸好南宁市不大。其间闷油瓶没有说过一句话,显然他已经计算好了,等我跟着他走到候车大厅时他把一张去南屏的硬座车票递给我。
等车的时候我在候车大厅泡了一碗泡面,南宁下起雨来,我问他饿不饿冷不冷他也不回答。虽然失神对于他来说是常态,但这一次,他显然丢了魂。
我的焦虑不言自明,可还是把一肚子疑惑压下去。他可能是受了什么刺激,没准现在是在跑路,幸好我带了足够的钱,不,他比我有钱得多。开始检票的广播响了,我紧了紧背包准备走,他却一把拉住我的手腕。
“这是我自己的事,你不要想太多。”
我想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可是看见他一脸苦大仇深的墨水瓶表情,还是算了吧。分担别人的痛苦实际上是对其痛苦的庄严性的蔑视,我好像摸出该怎么和这家伙相处的门道了。
一坐上车,这小哥就开始犯困,趁着他放松下来的时候我赶紧问他:
“我们去哪?”
“巴乃。”
我从来没听说过巴乃这么个地方,南屏已经是我中学地理知识的极限了。还没等我想好接下来要问什么,他已经闭上眼睛了,我叹了口气,真恨自己出门没带瓶起子。
他闭着眼睛对我说:“看好包。”
“好。”
火车穿过一个又一个隧道,偶尔有车交汇,有人起行。打牌说话的声音开始还在,灯灭后就渐渐消失了,我不知道我何时睡着的,半夜里醒来几次,张起灵都醒着。
他的手臂轻轻贴着我,让我觉得很踏实,想起在机场一眼认出他的情景,心里有些感慨。如果我不信任他,如果我没有来,如果我路上出了别的事情,他还要等多久?
到南屏时天还未亮,先坐汽车再转牛车,一路泥泞很不好走。天乍亮时我看到了远处林海露白,是几处小规模滑坡的痕迹,不是新鲜的,小雨一阵阵地洒一洒,我心中有些不祥之感。等我们好不容易来到巴乃已经是下午了,天大晴,甚至还有蜜蜂飞来飞去,但当地人说那是因为蜂房塌了。
我们没有在巴乃县城停留多久,吃了一顿饭就徒步往村子赶,等赶到一处废墟前我们停下了,那是一处塌方后的废墟,清理了一半。一些说着当地话的村民围过来,张起灵走过去和一些人说了几句话,我没有听懂。
我一直看着那废墟,原本应该是一座竹楼,不知道灾难发生时里面有没有人。生活用品和泥巴、树根、山石和在一起,还有压断的床,铁锅,撕烂的衣服,看着就像一座巨大的坟茔。
张起灵走过来,从另一个角度看着废墟,对我说:
“这是我家,塌方的时候,姆妈在家里睡觉。”
我的脑子轰的一声,然后一片空白。
当晚我们住在一个叫阿贵的瑶民家里,看来张起灵回来后一直住在他家。周围的村民都在帮忙清理废墟,时不时有人来看他,他谁也不见,交给阿贵接待,自己坐在竹楼的一角闷声不吭。
尸体早已找到并火化,已经下葬了。我一直在看着他们清理,先挖一遍,女人们把有用的东西捡出来清洗,男人们把能用的建筑材料挑出来,其余的用推土机推到山坳下。晚上吃完饭后闷油瓶给他们结了一些钱,然后蜷起长腿,一个人坐在阿贵的竹楼下面。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隔着一段距离。竹楼有种特别的香气,让我觉得闷油瓶的童年一定有过美好的时候。我有些不知所措,习惯性地摸出一包烟来,在手里掂了掂,又掏出打火机叠在烟盒上,一起推到闷油瓶手边,然后爬起来。
“明天要早起。”他说,我点了点头。
“明天要早起。”他说,我点了点头。
中南海的烟味有种不地道的甜,除此之外还算甘醇。鸡叫的时候他爬上来换衣服,一只苍白粗糙的手抓过我身边的竹竿,没有看我,也没有说话。
17
第二天,闷油瓶给了我一本素描本和一支钢笔让我装在包里。这次我们又去了一个山坳,经过一座湖,在一片空地上有座新坟,碑前摆着花,地上还有纸钱和烧过的香。
碑上有黑白照片,这个女人实在不美丽,也看不出她曾经美丽过,但表情淡泊,目光温和。我怀着敬重的心情给她的墓碑洒了水,拜了拜。洒水时我注意到立碑人只有“子张起灵”,她的丈夫呢?已经先故去了?
从昨天的情形看,张起灵在巴乃老家也没什么亲人,这个阿贵也不像是他的亲属,只是个邻居家的伯伯。对于他的身世,我有些好奇。
张起灵问:“能不能帮我画张线路图,不必太专业,一目了然即可。”
“可以,画什么图?”
“从巴乃县城到墓地,要保密。”
“明白。”
我来到一块大石头边坐下,掏出素描本和钢笔,开始画图。闷油瓶形影相吊地站在墓前,好像在和母亲说话。我不是不会安慰人,只是这个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张起灵从巴乃的村子里考到了北京,拍戏,得奖,加冕影帝,得优秀导演垂青,有知名演员爱慕,母亲却住在这样一个小地方,一次自然灾害就死于非命。我不知道他的家庭经历过什么,风光在外的儿子,隐居避世的母亲,一样淡泊的神情……他的人生本来就是一出戏,他一直活在一个离我很远的地方。
好像关于他的事,我知道得更多了,我却觉得我们更远了。
我的手机响了,这个声音在静谧的深山里显得很突兀,让我半天没反应过来,直到张起灵转过头来看我,我才意识到把手机拿出来看看。黑眼镜的电话,我有些忐忑地接了。
“喂,吴邪,你在哪?”黑眼镜的声音听起来很不友善,说气急败坏也行,总之我在电话这边干喘气不敢出声,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向他交待好。
张起灵两步走过来,用手指夹走手机放到耳边,低声说:
“他和我在一起。”
张起灵没说什么就把事情解释清楚了,我松了口气,躺倒在大石上。张起灵弯腰把手机塞进我的上衣口袋里,在我身边坐下。云在飞,草在长,时间在走。
“要是你难过,就说出来。”
“……我说不出。”
“那就哭出来。”
我想我大概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会叫他去哭的人,当时的心思就是这样,他太坚强,再坚强一点就要把自己挣断了,我宁可他在适当的时候软一些,尽管他一定很不愿意示弱。
人类行为学家做过一个调查,人的一生平均动过九次心,在修成正果前要错过七十八个人,有人多一些,有人少一些。所以,不能动点感情就说爱,有人和你匆匆相逢你却能铭记终生,有人和你相伴已久你老去后却记不起她的名姓。过分留恋是自轻自贱,还是点到为止,对谁都好。
当天下午我就离开了,黑眼镜给了我一个最后期限,不回去只能公事公办。尔后两个多月,他一直没有联系我,我不太好打搅他,也不知和他说些什么,难道真的去问那天他哭没哭?我可不嫌命长,每次去公司看看他的通告,知道他在忙什么,就不错了。深情无用,我只好把牵挂脱下来,挂在墙上,每天干看着。
那时我没有去确认我对他抱以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只要他还能这样悲伤地坐在我身边,怎样都行。
过了将近两天,我只身一人返回北京,广西之行就像做了场梦。我接到一部大戏,《京华烟云》要重拍,我在里面演一个小角色,只有四集戏,但很重要。
一边准备《夜船》首映礼,一边忙着定新剧造型,我又忙起来,几个工作室来回跑。《夜船》是京沪杭三地同期首映,我在杭州,张起灵在上海,霍玲在北京。后来播出的娱乐新闻里我看到了这样一个有趣的报道,某家电视台三地记者向我们三人同时提出了一个问题,张凌和齐羽只见究竟有没有点什么,我和张起灵都回答你们看了就知道,只有霍玲说,都是少年情。
在天津拍完《京华烟云》,我的戏路渐渐定下来了,小人物,配角,灵活,年代戏居多。黑眼镜说这样可不行,不能总给别人留下你是出土文物的印象,我笑笑,这恐怕不是特好改变的局面,再说出土的不是值钱么。结果他把我说了一通,出土的对象值钱,人可不是,除非你是埃及木乃伊,但我现在弄个埃及签证也来不及了。
他给我支了一招,让我开博客,有事没事上网看看,以示我的灵魂属于工业时代。于是当天夜里李四地就从公司给我拎来一个笔记本,我当晚就开了个博客,取名天真有邪,简介上写着一个妄想照进现实的小演员。
一开始我没什么好写的,记一记流水账,放点照片,推荐一两部电影。知道我的人很少,所以我能逐一回复留言和评价,还有小纸条,一对一的交流感觉挺好,还能杀时间。
他们都问过我的妄想是什么,我说这不能说,说出来就撞上现实了。我要他是一束光,照进我的世界,笼罩我,指引我,哪怕我腿瘸眼盲只能在现实中爬行,也不要从我的身上移开。
生活太平静了,我一直没有去梳理在巴乃的经历,因为无从下手。直到有一天这回忆找上我,那时我在外地拍戏,初夏,宾馆里已经很热了。我做了个噩梦,惊醒后出了一身冷汗,我梦见自己独自在巴乃的坟地里走来走去,一直走到天黑,怎么也走不出去。
我喝了一大口凉水,在房间里站了一会,穿上长裤来到阳台,摸出手机给李四地打电话,厚着脸皮问他能不能把张起灵的电话给我。李四地显得很犹豫,没准是因为没睡醒,磨叽了一会他挂了电话,然后发过来一个手机号。如果李四地在我面前,我肯定会搂住他啃一大口。
电话响了好几声,终于接通了。我很紧张,就好像在八一厂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紧张。
“喂……?”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吴邪?”
“是我,好久不见,你怎么样了?”
“还好。”
“好吧……我没什么事,就是想给你打个电话。”
“现在两点。”
“啊……是有点晚了,我没看表……”
“我刚收工。”
“这么晚啊?”
“嗯。”
“早晨你们几点?”
“七点。”
“我们也是,那你早休息,这是我的号,要是有事,想着给我打电话,我离你很远,不过听你说说话,还是可以的。”
“你想太多了。”
“因为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你没必要知道。”他斩钉截铁地说,我的呼吸在电话这头剧烈地抽了一声,他应该听见了。我换了一只手拿电话,高声质问他: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沉默了一两秒,语气缓和了下来:“你有没有想过,有些事不告诉你,是怕你担心。”
“歪理……”
电话那边突然有些嘈杂,他顿了一会,说:
“导演叫我。”
“行,我先挂了。”
我在石家庄,我们现在拍的戏叫《当幸福来敲门》,我演男一号的弟弟,大概算男三号。我家开着个水站,我负责送水,整天开着一辆金杯卖苦力。演我女朋友的演员,有点像秦海璐,比我小一岁,但演一个大我两岁的姑娘,全组的人都叫她姐姐。
早晨对戏的时候我问她,姐姐,爱情一定要在一起吗?
姐姐反问我,不在一起的还叫爱情吗?
18
摄影机在前面带路,打光的追着我们,我一脚刹车把车停在姐姐家的楼下,然后有些无辜地看着副驾驶席上的姐姐。姐姐忍了忍,还是笑了,她狡黠地眨着眼睛说:“我到家了。”
我点了点头,然后拧一下钥匙,车门锁弹出来,她却没有下车。
“我该走了。”她说这话时我扶住方向盘,探过身子,明显闻到了不是招待所洗发水的香味。距离她的鼻子还有两厘米时我闭上了眼睛,然后凭着对她呼吸的感觉贴近她的嘴唇。
下一秒我就倒回了座椅上,姐姐扶着额头痛苦地把头扭向一边。导演在车门外举起喇叭用沙哑的声音喊了一声Cut,拧开茶杯足喝两口。剧组的人员和其它演员已经乐得扭成一团,隔着玻璃也能听见笑声。
姐姐摇下窗户,化妆师要过去补妆,被导演喊了回来,导演正和编剧讨论着什么,编剧不知道是笑还是哭,摘下眼镜拿衣服抹了两把。
姐姐扭头,和我面面相觑。她皱起眉头问我是怎么搞的,我只是摇头,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吻戏卡了七回我已经近乎绝望,只要一想到过一阵全球有华人的地方都能看见这个画面,我就发自内心地萎了下去。
“要不我亲你,你把眼睛闭上就行。”
“我不能保证我坐得住。”
“为什么呀?”
“姐姐,不是你的问题,真不是,我以前没有过。”
“你就和平时接吻一样就行了。”
“我平时就没有过!”
“呀!”姐姐大叫一声,推开门,捂着嘴冲出去在院子里狂乐,所有人都看着她,她突然来了一句,“吴邪你是处男!”
导演终于笑了,于是今天这场吻戏就在天大黑的无奈之下混过去了,明天,继续。
我们住的是一家国营招待所,每天补贴五十块钱的床位费,感觉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我坐在楼下和传达室的老头喝茶聊天,出来拍戏总要拿点什么消遣,有人带PSP,有人带宠物龟,有人带双卡双待的手机,我带了一些从杭州寄过来的茶叶,泡茶定神。
《焦点访谈》结束了,一辆出租车开到招待所院里停下,从车上下来一个人。一开始我没在意,直到那人走到眼前我才霍地站起来。
“你怎么来了!”我推开传达室的门冲出去,不忘和大爷挥手作别。他站在廊灯下看着我,还是黑帽衫,单肩背,戴着兜帽,插着口袋。他累了,他的背挺得没有原来那么笔直。
“你母亲的事,都办妥了吗?”
“嗯。”
沉默。有个小孩从我们之间穿过去,还有白花花的扑棱蛾子,他抬头看了看招待所,问我们的制作人是不是姓金,我说是,他说老金很抠门,我挠了挠头,说还行,盒饭里还有肉吃。
我的心跳得飞快,像蛾子唿扇的翅膀。
“上楼说话吧,小心楼梯,有两个防滑条裂了,绊脚。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老黑说的。”
“你应该在怀柔拍戏吧?”
“是。”
“怎么会……来找我?”
“你突然打我电话,怕你有事。”
我的耳朵突然红起来,不知他有没有看见。电梯三层以下不停,我刚好住在三层,双人标间,就我一个人。七拐八拐终于上了楼,我鬼使神差地拐错了弯,到了走廊尽头才发现走错路,只好拖着闷油瓶又往回走。
“随便坐,喝水还是喝茶?喝茶吧。你拍戏不忙吗,怎么有空杀过来?”
“出事了,停拍一周。”
我端着茶杯转过来,闷油瓶坐在靠窗的单人沙发上,双手交叠放在膝头。他最近真不顺,我不知说什么好,把茶杯放在旁边的茶几上,在他对面的床上坐下。
“怎么了?”
“拍摄时棚顶掉下来,砸伤一个美工。”
这就意味着包的棚要退,拍摄场地要重新安排,要重新请人,信誉,钱,档期,钱,负面消息肯定会有,有的媒体咬起人来可以比毒蛇还狠。我忽然反应过来,问道:
“你是不是来这躲记者的?”
他没回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我不知是该笑好还是该气好,真有不开眼的追过来,我该怎么交待?
“那你就好好呆着吧,什么时候回去?”
“没准。”
本来我的意思是再开一间房,没想到招待所竟然没空房了,这让我很挠头,剧组有规定不许留宿外人,让我怎么金屋藏娇呢?不行明天去别处订一间房,他到不介意今晚和我委屈一宿。
原以为我们能好好聊一聊,但他话少如故。对于自己正在演的戏,他讳莫如深,可等我洗漱完以后发现,他正在看我的剧本。人生在世最不如意的事莫过于信息不对等,我有些不忿地在博客上发表了这么一句话作为近日行程的收尾,然后关了电脑。
不过眼前这个情景又让我回到了拍《夜船》的时候,我们一起对词,说戏,分析人物,设计动作,不知疲倦,好像那部戏永远没有杀青的一天,那艘船永远也不会靠岸。
两张床,离的很近,大概只半米间隔。他靠在床上,歪着头问我演到哪了,我伸过手去用电视遥控器点了点A4纸上那团被粉色荧光笔涂得起毛的文字。
“吻戏?”
“没拍完,拍到这就卡,今天导演快摔机器了。”
“她不愿意?”
“我的问题。”
“你?”
“我亲不下去。我觉得……接吻不是两个人闭上眼睛一对嘴就算数的,反正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你不对劲。”
“对,曾经有一个和美女亲密接触的机会摆在我的面前我没有珍惜,后来改成借位接吻我追悔莫及……我要是有胖子那魄力就好了,要是他说不定能来个法式长吻,导演想要哪帧就剪哪帧。”
“她很漂亮?”
“挺好的。”
我换了个台,正在播一支MV,James Blunt的You are beautiful,电视的颜色有些失真。想起今天收工前的一出闹剧,我有些想笑,便对张起灵说:
“导演的最后一招是让我把女演员想象成以前接吻对象的脸,把她当成我喜欢的人,当他知道我没接过吻后就彻底崩溃了。”
那边忽然一点声音也没有了,我渐渐转过头去,对上一双幽暗的眼睛,迟疑了一下说:
“你不会也崩溃了吧?”
他翻了一遍剧本,没有说话。我半开玩笑地爬起来坐到他身边,和他面对面,说:
“我们接吻吧,为了导演明天不再崩溃。”
他用眼神询问我是否确定,我笑而不语。没想到张起灵竟然真的撑起身子,若无其事地向我的脸凑过来,甚至没有闭上眼睛。我下意识地后缩,他的影子压在我身上时我竟然有些害怕,于是抓住他的肩膀起身将他推开。他停下了,侧着头看我,我有些狼狈地退回床上往被子里钻。
“算了,你还没说过我爱你呢,晚安。”
话音刚落,我就被推倒在床,膝盖磕在床垫上。一双手翻过我的身子,修长的手指重重压在我肩头。我只听到电视里唱着丫 beautiful,丫 beautiful,丫 beautiful is 处,他蜻蜓点水一样在我唇上碰了一下,除了那两排浓密的睫毛在凑近时闪了闪,我什么也没看清。
“还不是嘴唇碰嘴唇。”他说着,镇定自若地拉起被子钻进去,我把手搭在被他按疼的地方,感觉心跳得飞快。我明白我的问题出在哪了,和姐姐演戏时,我没有激动的感觉。
闷油瓶躺得和床单一样平整,他用一只手挡住额头,盯着招待所的天花板。行了,好了,你赢了,你证明了我对你心动了,你呢?
我关了灯,好在黑暗中观察他。不知过了多久,他一直没有入睡,总有一些声音传过来,脚步声,流水声,抽水马桶声,电梯声,渐渐这些声音都息止了,他还是没有睡。
“小哥?”
“嗯。”
“你要是睡不着,咳,我唱歌给你……?”
“行。”
我凑过去,小心翼翼坐在他枕头边,用一只手合上他的眼皮,压低声音唱道:
“Bye-lo baby, bye-lo baby, bye-lo baby, bye-lo baby bye. Mama will love you, mama will love you, mama will love you, all my life. Dady will love you, dady will love you, dady will love you, all his life. Bye-lo baby, bye-lo baby, bye-lo baby, bye-lo baby bye.”
我深吸了一口气,电视就在对面,像一面黑色的镜子,我看到我和他神情迥异地靠在一起,像两个陌生人。
19
后来,这部叫《莲花走失在河流深处》的电影,张起灵拍了十一个月。
影片有个文艺且饱受病诟的中文名字,还有个激情而不切题的英文名字,叫Breakaway,强制逃离。他演一个孤儿,在火车站被他的师父收留,加入帮派,训练成小偷。一次黑帮火并,他们受到重创,师父让他独自逃离了现场,从那以后就消失了。此后他师父被认为是敌对帮派的内奸,他想洗清师父的嫌疑,于是在警察的追捕之下只身犯险,寻找证明他师父清白的证据,最后发现这个养育了他十几年的师父竟然是警察卧底……最后他在投案的路上终于被敌对帮派的人杀死。
智斗,械斗,爆破,武打,公路戏,追逐戏……很多镜头是根据公安机关提供的资料进行实景翻拍的,为了取景剧组在七月流火的天气深入甘肃内部小镇。那次掉顶事件后这个组没少出事,新闻不断,到最后已经没人往外说了,报了别人反而怀疑是否在造假炒作,气得他们制作人要咯血。这十一个月对于所有人来说都过得太艰难,包括我。
我没黑眼镜那么面子大,或者说脸皮厚,他隔三差五就给小哥打个电话,说想你了,听得鬼都能吓脱一层皮。我只好打给李四地,老李空闲多,也要全程跟拍,对剧组的情况了如指掌,最后我们的电话频繁到老李不停诘问我是不是爱上他了,我终于作罢。后来,听说胖子也在那个组里帮忙,不由得心生羡慕,也不知是羡慕小哥还是羡慕胖子。
那段时间,我除了拍戏就是看电影,为了不让自己想太多。我已经不胡思乱想了,我只是很想他。
在我最无聊的时刻,我又给北舞的芭蕾姑娘打了电话,胖子说人家看上我了,我实在不太关心这个。我只知道我想说的话,她一定听,我想看电影,她一定会来陪我。
很巧,她休假,别人都去约会了,有的坐着自行车走了,有的坐着奔驰车走了,她一个人在宿舍正没劲呢。我是不惮于让陌生女人上门的,男性荷尔蒙作祟吧?
我刚买了十几张新片子,随手选了一张。她不坐沙发,非要坐地板,我只好把卧室里的毯子搬出来铺在沙发前,和她肩并肩坐着。她问我也喜欢坐地板吗,我说我不想坐得比她高,她说我真温柔,我是真没觉得。
“如果你对一个人说话,那人没有反应,那么,你能坚持多久?一天?一个月?还是四年?如果你爱一个人,那人没有反应,那么,你能坚持多久?三个月?五年?还是一生?”
阿尔莫多瓦的《对她说》,很早以前看过《爱看电影》上洁尘的影评,没想到看完电影后我马上想起了影评开头的这段话。爱和死,这一对甜蜜的绞刑师,他们是艺术家,爱为你套上根据你的人生精心度量后的绞索,死按动电钮撤掉你脚下的椅子,不必一秒钟你已在感受到人生的痛苦前抵达永恒。在一个平静得无聊的日子里,守着一个年轻可爱的女孩,我竟然因为想念一个男人而难以自持。我的手交叠,又放开,摸索着裤线,膝盖,嘴唇。我想做点什么,对他说,可是我究竟想要说什么?
她叹道:“爱情真美。”
我摇头,“一点也不。”
我站起来,脚踝有些麻木,走起来很费力,但我一步也停不下来。我回到房间打开电脑连上网,电影里的那首歌很熟悉,我记得《春光乍泄》里也有,搜了很久才找到,Caetano Veloso的Cucurrucucu Paloma,点下载时我的手指在抖。
她跟过来,脸贴在门口问我在做什么,我没有回答,给张起灵发了一条短信,问他电子邮件的地址。一分钟后他回过来一个邮箱,也许是李四地回的,无所谓。我把歌发过去,然后回复短信说传过去一首歌,给他打发时间用。
那一刻我是切实感受到我爱他的,我敢告诉自己,我爱他,只有那一刻,我对他的感情不负于这个词所饱含的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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