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妄想照进现实

_4 橘鱼月(现代)
军马场外种满了金灿灿的油菜花,我们来时依旧金灿灿的。军马已经不作为军马用了,一部分和骡子交配,一部分拿去卖肉,另一部分定期抽血做兽药。但都是膘肥体壮,毛色油亮纯正,每一匹都能骑、能挽、能拉,就是比混血马矮。走过那些散养的军马身边,它们并不避人,尽管它们都明白人对于它们来说意味着什么,看着它们温润的大眼睛,我忽然想哭。
今天要拍的戏是这样的,一个男人牵着一匹马去放血,后面追着一个青年,一直叫师父,无论青年怎么叫男人始终不回头看他一眼。男人牵着马进马厩,不一会就能听见马痛苦的叫声,青年不安地站在外面。
等男人用沾着马血的手提着满桶血走出来时,对青年说,你走吧,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解连环在和养马的人选马,两千里挑一,是真本事。不一会他们牵了十匹马出来,有两匹站在我身边,我摸了摸它们的脸。
“马能看懂人。”养马的老军人说。
“马都知道你天真无邪。”小花说。
小花绕着马走了一圈,走到一半解连环就把他叫回来,牵过一匹没有戴笼头也没有上马鞍的马,叫他骑上去,我说这怎么可能呢,小花也不是骑手出身,没想到他真的一个翻身就上马了,抓住马鬃,身体前倾,卡住马肚子。
解连环毫不客气地拍了一下马屁股,那匹马就像听到了军号一样飞出去,在崎岖不平的山野间飞驰,溅起的草叶子在风中鎏着金。小花的身影在极远处细得好像要消失,却又稳稳扎在马背上。
“可惜了。”老痒不知何时像鬼一样出现在我身后,幽幽地叹了一句,不知是在说马还是在说他弟弟,然后他架起我的膀子就把我拖走了,然后对着我的头发一通捏咕。
有的朋友可以不必相见,但每次相见都像从未分开过。
他们在拍戏,我们在设计动作,武师没事时就沉浸在设计的世界里不能自拔,经常有武师半夜做梦在床上用什么蛇形刁手把自己老婆打下床的事情。
打架,我不行,所以我只有被打的份。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镗棍槊棒拐子流星,什么带尖的带刃的带铁销的带峨眉刺的,十八班兵刃再加枪械没有解连环上不了手的。我们研究了一上午该怎么打能打出奇,怎么打能打出彩,什么角度镜头感强,什么角度演员更帅,我觉得武师这个工作还是挺有意思的,小花却明显没什么耐心。
吃完午饭我正和老痒聊天,他还是一着急就结巴,一结巴就更着急,乐得我和小花前仰后合。内陆地区的天气就是这样,夜里盖棉被能冻醒人,中午穿一件衬衫都嫌热。我的脸被太阳晒得滚烫,于是想去洗个脸。半路上看见有人骑车从拍摄场地那边过来,穿过一片油菜花地,远远地走了。
是张起灵,穿着洗得很旧的白汗衫和牛仔裤,骑着一辆黑色的大二八,面无表情。我呆了大概一两秒,然后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过去。
他车骑得不快,幸而我渐渐赶上了,距离他近百米的时候我开始一遍一遍地喊他的名字,耳边的风呼呼的,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八十米,五十米,三十米,十米,五米,三米……
他停车了,回头看了一眼,然后伸出一只手。
我气喘吁吁地冲过去,抓住那只手,他顺势一带,我坐上了自行车的大梁,他又把车蹬起来。一开始有点打晃,他抽出一只手从我的背上绕过了搂住我,算是稳住了。他的手压在我最下面的一根肋骨上,我腾出一只手来和他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我从来没跑这么快过,许久不运动又抽烟过多,现在肺都要炸开了。他又把车蹬得飞快,风声快要盖过了我胸腔里拉风箱的声音,我低头伏在车把上,偶尔车子在土路上颠一下,我能看见我大颗的汗珠落在黄土地上砸出个黑点,转眼就甩在后面了。
老李中暑了,他去县城拿药,两个人都不想惊动别人。这种天气里中暑,八成是已经累虚脱了,再一晒。该去医院的,但我明白老李这种不想第一个倒下的心情,这戏太熬人了,一个熬不住马上会出现第二个,拍戏和打仗一样,要靠士气。
一路无话,直到进了县医院,取药时我们才说上两句话,接着他问我怎么来了,我说来赚外快,养家糊口。
“你肯定有事。”他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然后看了我一眼,我抿了抿嘴,说:
“拍完今天的戏我再告诉你。”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说:“现在告诉我。”
我笑,“这回你知道被人瞒着是什么感觉了?”
他把手放开了,转身去推车。
“我被雪藏了。”
咯啦一声,车锁弹开了,然后是车链丁零咣啷的声响。他把车推出来,放在一边,面对面看了我一会,伸手拍了拍我脑后的头发。
路上我把整件事都告诉了他,他一直不说话,似乎在估量事态的严重性,好像他也没料到能到这个地步,他问我原因,我没把丁萍的那番话告诉他,不知她是不是算计好了,那种话除了让他生气之外于事无补。我跟着张起灵去看老李,他坐在车里,面色苍白,瘦了一大圈。
药喝下去,他好像有了些精神,老李自言自语我是不是老了,我抬腿踹了他一脚,我踹得很慢,他也没有躲。他说干完这一票他就收山了,我问他是抢着聚宝盆了还是找到压寨夫人了,他说家里知道了华天的事以后给他下了最后通牒,换工作,或者断绝关系。
“贵圈好屌乱……”我叹道,顺便打掉了老李要拿烟的手。这时候胖子进来了,看见我吓了一跳,然后搂着我一通猛捶,看架势都因爱生恨了,捶得我眼泪都下来了。
小哥在跑路,取景也到处换地方。我还是跟着武行走,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想搬个器材吧那哥俩都出来拦着我,一个怕我闪了腰一个怕我砸了脚,所谓百无一用是书生。在甘肃的最后三天我们是在硖口村度过的,离开前的一天我们决定集体把自己灌倒,不枉来过河西走廊一趟。
喝酒不需要找理由,酒买来了就喝。吃凉菜,划拳,我酒量平平但运气好,到后来才连喝了几碗,终于有些上头。那小哥的酒量也不差,喝到最后就剩下他和胖子还挺着,听村里几个长者聊着。我们都以为导演睡了,叫灯光、场记把他架回去,没想到导演一立起来就开始哭,这场景我从来没见过。
一辈子没进过这样一个组不叫在演艺圈呆过,他们是真正来拍戏的,是群汉子。也只有剧组这种地方,能把这么多条汉子聚在一起,为了一个理想拧成一股绳。
织吧,命运三女神,管你是悲剧还是喜剧,是小丑还是英雄,我都演,我要演。
25
从河西走廊到东南沿海,一路上走得人昏昏沉沉。我们买的是硬卧车票,分到最后环叔、胖子、闷油瓶、小花、老痒还有我一个隔间,胖子和老痒抬杠的场面简直了,一个语似连珠一个口齿不清,但修辞同样让人崩溃。一开始我们四个打牌,环叔在旁边拿着纸笔设计动作,时不时和小哥比划两下,后来胖子看着心痒就开始和所有人挑推手,最后和老痒卯上了。
一开始我还真不明白为什么这俩人总较劲,后来我知道了,胖子总叫小花人妖,小花倒是不介意,偶尔还露出一两个媚笑对胖子说小心别被我电晕,老痒这个弟控却一点也不能忍。直到列车员过来查证件我们才消停,车厢里有人投诉我们,于是环叔挨个训了个遍,胖子说没劲就去睡觉,这下我们彻底安静了。
老痒一直想和闷油瓶没话找话,最后抓狂地放弃了。闷油瓶最大的好处就是你和他说什么他都不作色,但他也不会理你。小花斜撑在被子上玩手机游戏,我坐在他旁边看着,过了一会我觉得有人在看我,一抬头对上那双亲切的死鱼眼。
我下意识离小花远了一点,想了想又觉得犯不着,正在纠结的时候小花用膝盖顶了我一下。
“你认识张起灵?”
“一起拍过戏。”我故意去看小花而不看张起灵,小花只是笑,嘴角露出一颗虎牙,白极了。心腹,没准是心腹大患,这件事小花知道了等于老痒知道,老痒知道了等于环叔知道,环叔知道了等于我二叔知道,我二叔知道了等于……五雷轰顶。
“有多认识?”小花扫了一眼张起灵,意思等于告诉他这话是说给他听的。张起灵淡淡答了一句:
“一般。”
“你十万个为什么灵魂附体了?”
“作为你的初恋我有权对你的交友状况表示关切,Sir.”
小花这句话说得我快喷了,我以为两三岁时候的事他已经忘了,不、没准是他家的亲戚告诉他的。解连环抬起头,看了看小花,又看了看我,我摇头摇得脖子都要断了。
还好环叔是厚道人,“那时候你才两岁半?我记得吴邪你刚六岁吧?”
“是,不算数的。”我连忙说。
“俩男人怎么算数。”环叔头也不抬地说,小花插嘴道:
“怎么不能算数?”
“胡闹!”环叔佯怒,一拍桌子,小花撇了撇嘴,这关没过完,他game over了。
小花关掉游戏,对我勾了勾手指让我附耳过来,对我说:
“爷给你听个新鲜的。”
然后他打开通讯录拨了个电话,动作极快,大概是他常年泡剧组养成的习惯,没事时就靠玩手机打发时间。
突然一个尖利的不男不女的声音从对面响起,“张老头接电话张老头接电话张老头接电话……”我看着张起灵黑着脸到处找手机,找到以后马上挂掉,在小花的爆笑之下所有人都开始偷笑,只有我一脸苦情地看着墨水瓶。
“他不会改手机铃声,我就给他改了。”
“……那鬼叫不会是你吧?”
小花挑眉。哥哥你太有才了,我对张起灵摊手,让他把手机给我,我换了个普通的铃声。小花坐在旁边嘟囔了一句没劲,我像做贼一样爬上中铺。
车快到站了,我们从行李架上搬行李,闷油瓶蹬在一级梯子上把行李架上的东西搬下来,我站在下面接着。他爬下来时一个弯腰凑到我耳边说:
“你挺早熟。”
我简直想从车窗跳出去。当我看到他的表情后我意识到他根本没事,是在玩我,我又想把他顺窗户扔出去。
我们在厦门,厦门很好,厦门没事儿。到了这里我就成了吃闲饭的,什么都不需要我做,我只好跟着场记一起每天拍照,写写日志,记录拍摄进度。导演卡戏卡得很严,一组动作最少也要三四条才能过,我们看监视器觉得每一条都不错,只有他知道该删哪个留哪个。他很少和人讨论些什么,总是别人先给意见,他再想出与所有人都不同的,很多导演都是这样的独裁者,所以他们的电影无法被模仿。
厦门已经不是很热了,我也说不清我现在在跟着哪个工作组白干,灯光、录音、摄像我都跟过,每样机器几乎都维护过。挺不容易,我也不知道我怎么那么讨人喜欢,一般外人是动不得机器的。所以除了正经事,我还是干了不少事。
解家班不带我玩以后唯一的好处是我有了空余时间,可以每天吃完晚饭和张起灵散散步。这是一种简单而枯燥的生活,我们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除了现在正在拍的电影。我好一些,真正的演员可能更加一无所知。
厦门的天气已经不算热了,和杭州的溽暑与北京的桑拿天相比,海风爽朗,树影阴凉。我们住在一家三星的宾馆,床垫潮得长蘑菇,没有一块地板不是裂的。离剧组驻地不远有个长长的防波堤,一路上寂静无人。我们越过阻流石墩来到堤岸尽头,有时能看一些的地方有白色的海鸥俯下去捕鱼。
我们通常无话可说,偶尔谈谈他的工作。改革开放三十年过去了,我们还像七十年代的人一样谈着恋爱,或者认为恋爱没什么可谈。我在这,你也在,我们一起,谈谈天,看看海,散散步,足够了。在他身边我想不了别的事,被公司雪藏,拍的电影不能公映,没有戏拍每天在片场像废人一样逛荡,我都不介意。
这一切都在发生,这一切都会结束,所以我不介意。
我也开始拿着手机煲电话了,和小花一样,他在阳台这头,我在阳台那头,我们抽着一盒烟,偶尔兑个火就算交流。我给所有关心我的人打电话,文锦、二叔、我妈、秀秀、二月红……我已经没事了,我得面对更多的事。
那天有人送了五个西瓜,当时正在拍一场街追的戏,所有人都在街上晒着。一直有人给剧组送东西,矿泉水、热毛巾、食物、还有小姑娘给闷油瓶和小花送花,小花抱怨下次该直接送花姑娘,闷油瓶的花最后都被悄悄地做掉了。我拿着胶皮管冲西瓜,胖子挥舞着西瓜刀左右比划,来了个缠头裹脑,竟然没剌着自己。胖子说杀西瓜是件过瘾的事,他曾经徒手剥出过整个西瓜瓤,看着就和人脑一样,白花花的筋就像脑浆子,血肉模糊,说得我隐隐感到脑仁疼。
胖子切西瓜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我用两个手指把手机夹出来一看,是丁萍的电话。那时小哥正和几个演员围在导演周围听导演说戏,我随便冲了一下手拿着手机就跑了。
我站在一条僻静的巷子里接通了电话。
“喂。”
“吴邪,你不在北京对不对?”
“对,怎么了?我没事干不能四处走走?”
“别以为我不知道,上星期查你的号在兰州,今天又厦门了,你和《莲花》剧组的动向一样,怎么解释?别告诉我是巧合!”
“那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准备好违约金吧,吴邪。”
丁萍挂了电话,我真想笑,她日理万机还盯我这么死。我来就是为了把违约的罪名坐实的,目前我还没有得逞,如果就这么回了北京告诉她违约金拿不到了,她会不会很失望?我出道到现在才赚了三十九万,一百多万的违约金,让我卖身也凑不齐。
回到拍摄场地,他们在吃西瓜,我蹲在路边摸出烟盒,盯着人字拖和起皮的大脚趾。两天没刮胡子,现在有些冒尖了,挺痒痒,我捻了捻下巴,点起一支烟咬住,最近咳嗽得厉害,但两天三包烟是改不了的。肯定没人相信我也走过红毯,《夜船》在杭州首映,嘉华影院的红毯两侧挤满了记者,就好像菜摊上垛满的白菜。门打开的那一刻闪光灯像雨点一样密集,长枪短炮和白萝卜胡萝卜对着顾客一样对着人。我对自己说我叫不紧张,我走过去,工作人员递给我笔,我在《夜船》的巨幅海报上签了名……
一瓶矿泉水杵到我面前晃了晃,我一把抓住,然后那人顺手把我拉起来。
那小哥站在我对面,我们拿着一瓶矿泉水,他握着瓶底,我拧着瓶盖。
“换个地方说话。”
“哦。”
我迟疑了一下,拎着瓶子跟在他身后。
街道不是正向的,走着走着就要突然拐一下。有人说闽南话,有人说普通话,普通话有好几种,每一种我都听不懂。鸡笼,鱼箱,成捆的粉丝,药材店,小吃店,这一段是个市场。太阳一直晒,晒得我脖子根疼,小哥走得快一点,我盯着他后背,白T恤,不一会我就眼花了。
有人卖凉茶,天竹蜂,铺面就一个门板宽,圆桌摆在店外,没有椅子,要站着喝。闷油瓶在铺子外停了一会,要了一碗,摆在我面前。汤水和药一样,还有股药味,说真的我不喜欢这种东西,有时候也觉得他谨慎得太严格,但无法拒绝。
“你不喝?”
“我喝水。”说着,他拿过一只汤勺放进碗里。可能里面有薄荷,喝下去凉到嗓子眼里,还挺舒服。
“你的事我在努力。”
“我的什么事?”
“你要什么?”
“我要钱。”
“多少?”
“一百。”
“我有。”
“万。”
“也有。”
“请你连起来。”
“违约金一百零四万七千,解约金两百一十三万六千,你把零头出了。”
“什么叫我出零头?整的谁出?”
“我。”
“你……你拍两部戏做几次代言真把自己当有钱人了?!”
“是有过。”
“你想干嘛?你逞什么英雄?!”
“解约后一切都能克服。”
“怎么克服是我的事用不着你管!”
“那不就是我的事。”
没准我也中暑了,我觉得天旋地转,这货什么都不告诉我,谁知道他是卖身做贼还是砸锅卖铁。我在出冷汗,我憋了一肚子的话,过一过脑子就什么也说不出来。我他妈哪值一百万?!华天疯了他也陪着疯?虽然这事连打官司的余地也没有,真……我又开始咳嗽,大口的咳嗽。
“台词不错,戏过了。”
“导演给你安排了一个角色,后天演。”
“……你让的?!麻烦你下次有什么安排能不能提前告诉我?”
“临时决定。”
“你行,你很行,你真是中国人民很行,我没话了。”
“别想太多,你不是准备豁出去了吗。”
别想太多……我发现这是他跟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而且每一遍语音语调语速都一样。我是准备了可没准备豁出你去!我抵着头,盯着喝了少半的凉茶,眼眶越来越模糊。过了一会就有大颗的水珠掉进凉茶里,我捂住眼睛,却又开始流鼻涕。我不难过,可是想哭。
他居然从兜里掏出一条格子手绢,送到我眼前。
“我去……你怎么还用这个?”
“道具。”
“能擤鼻涕么?”
“擤吧,我洗。”
如果是个小姑娘,没准早就扑到男朋友身上大哭一场,把鼻涕蹭在他肩膀。现在我只能拿着一条道具手绢,站在张起灵对面擦鼻涕。
“你真会哭。”
“小爷感情丰富哭戏无压力。”
“吻戏呢?”
“……床戏我都过了!”
“挺好。”
“我哪好……”
“都挺好。”
……那就挺好。
26
晚上我单独和导演、环叔吃饭,导演和我说戏,和《夜船》最初一样,他对我参演有些不情愿。我演一个杀手,和小花一起,他在明我在暗,他主我辅,他A我B,我是一个几乎没有正脸也没一句台词的角色,但出镜的时间也不算太短。
闷油瓶指定的人应该不会太差,他这么对我说,但他有些担心我没演过打戏,我倒是无所谓,这些日子跟着解家班学了不少。环叔看好我,他教人有一套,简单几个动作就能把镜头演绎出位。不过中间有跑酷还有枪械,不能用替,都要靠老痒教我。
别看老痒其貌不扬,说话也不大利落,但能耐也不小。他当过兵,在部队学会了开车和打枪,成了兴趣,退伍后自己再一折腾也有了本事,任何条件下的特技驾驶和枪械他没有搞不定的。看他开车我总忍不住到车屁股后头找一找是不是有个天线,开得比遥控汽车还灵活。
为此我一回去老痒就嚷嚷着让我叫他师父还得请他吃饭,叫他师父?我叫他二师弟还差不多。都知道我要出镜了,那些人都挺高兴,我知道其中有七成是等着看笑话的。今天收工格外早,我们吃完饭回来也还不到8点,胖子一高兴就拉人出去唱歌,我说喝了两杯头疼不想去。其实那点酒对我来说也就过过舌头而已,我头疼是因为哭缺氧了,疼了一下午。
“你就守在旅馆当技术宅吧!”临走之前胖子打了我屁股一下,我笑着踹了他一脚,踹了个空。我和小花老痒住三人间,回到房间我第一件事就是扑上床,压得那泄了劲的弹簧床居然也弹了弹。我两腿搅着扔在床尾的一件外衣翻了个身,突然看见小花蹲在我床边,两眼炯炯有神地看着我。
我以为他也去唱歌了,突然看见他吓了一跳,从床上坐起来。他也不理我,中邪一样接着盯着我的床。
“你看什么呢?”
“看蘑菇。”
他不说我还忘了,蘑菇长在我床垫边上,我爬过去看了一眼,菇伞大了一圈,应该开始撒孢子了。没准等我们拍完戏以后这房间里得长满蘑菇,我想象了一下,有点不寒而栗。
“你怎么不去唱歌?老痒都敢去。”
小花哼哼冷笑,坐回床上拿起手机,“他去了我才不去的。”
想起老痒那超越了胖虎不次于柯南的歌喉,我为胖子捏了把汗,希望他们一拨人不会被KTV踢出去。小花学戏,嗓子好极了,唱歌很好听,有时我在旁边听他随便哼个小曲都有等咱有了钱给他出专辑先自己买一百张囤家里的冲动。我好像等不到有钱的那天了,以前算过一卦,说我没有大富大贵之命,看来算命的蒙着了。
“你为什么做武行?”
“没为什么,小时候我身体不好你忘了?长得又比较……精巧,我老爹又去得早,我妈怕我受欺负,就让我学武。”
“阿姨真舍得……”
“她都舍得把我生在这个糟糕的社会上,我要是不喜欢武术她也舍不得。”
“我是说舍得那个钱。”
“滚蛋!操,是花了好多钱,我不是也练得挺好吗?家里一堆奖牌奖杯,那些铜够你攒一自行车骑。”
“太奢侈了,你倒是很争气啊。”
“我妈想让我变强,我也想。不过,和我想得也不一样。”
“怎么了?”
“学到我这个地步和没学过一样,在街上遇到抢劫的我也怕,对方招我我不敢出手,我怕打死人。会的,真的会的,受了十几年伤我知道人可以有多脆弱。他抢我,我打死他,最后受制裁的是我,因为我和他不一样,我和周围的人不一样……真正的强不是这样,不是力量上的。”
“那是什么?”
“是制,你明白吗?”小花说着凑到我面前看着我,他拉过我的胳膊冲拳向他,“所谓制,”在我动向刚起时就把我挡住,“是在对方发力之前就告诉他不可妄动,冤冤相报,恶极必伤,”他顺势把我的手搪开又一把抓住,有些疼,他看上去几乎没使劲,“伤极自辱。力化不开,打散的是尊严,有人要打你,打在你身上之前你就要让他羞愧难当无地自容,你不想打他就出不了手。真正的强不是靠打人,是让人没得打。”
“你这是武道。”
“我还差得远。”他甩开我的手,爬回床上。
“你都达不到还有谁能达得到?”
“有人能,张起灵就行。”
“他?”
“不是打架,是演戏。他拍戏的时候我在一边看着,他能带着周围所有人入戏,你看着他在演,然后你才有感觉这是一部电影,人在角色里。”
“对,我和他对戏就是这样,完全被他带着走。每个导演都需要一个他这样的主演,他气场很强。”
“他压得住场面,好像他也能打,不知道他打架的时候是不是这样。我真想和他比划比划……”
“为什么?”
“当你面对一个强者的时候,难道你不想干倒他?”
“不想。”
“所以我们不一样。”
“嗯……”
“吴邪,我想问你个问题。”
“问吧。”
“你和他到底有事没事?”
“我和谁?”
“你,和,张。”
“我和他能有啥事?”
“没事你俩天天遛弯,压个小马路,看个小海滩……”
“走走,更健康。你都听谁扯的?”
“胖子。”
“他还给你吹这枕边风?”
“你大爷的枕边风……”
“我大爷可是你爹啊。”
“小子你活腻了?”
“不对,好像不是你大爷,有空咱们捋捋家谱,太乱了。”
“别打岔。”
“他满口胡吣,我对男人没感觉,”说着我转过身,从床下拖出行李,准备拿换洗的衣服去洗澡。想不到他一步窜到我床上来,一脚踢在墙上,拦住了我的去路。
“你把我当什么人?”
“哥们。”
“这没外人,你和哥哥明说吧。”
“我没什么想说的。”
小花深吸了口气,把那条腿收回来盘在床上,坐在我身边背对着我。硬扛下去没有意思,直说出来没有勇气。早晚有一天我要对周围的人坦白,可是该怎么说,我真的不知道。
“吴邪,我不理解同性恋,你不用和我解释。我只知道一件事,我哥们有了意中人是好事,我可以不管他的种族国籍宗教信仰,我只知道一件事,你现在选的这条路很难走,当哥们的不能不管你,万一真有那么一天我不能看着你失去爱人的同时也没了朋友。你们愿意,就好好的,他要对你不好,我去揍他。”
“……好。”
“你去洗澡吧,我出去打个电话。”说着,小花拿着手机下了床,推开阳台的玻璃门,夜色里只能看见他的手机在窗帘后面隐隐发亮。我一直觉得他是个绅士,尽管他举手投足间还有些小混混的气息,他离大师一直不远,只要他想他会一脚踏进那扇荣耀之门,只是现在,他还没玩够。
洗完澡我想起环叔说过每个家族都会出现一些异类,比如疯子,只要有一个人疯了,他血液里的疯狂就会被遗传下去。环叔的继承人是老痒和小花,小花应该和他更近,我继承的恐怕是我三叔吴三省。他是个电影发烧友,我渐渐想起他家里有许多光盘,还有放映机,在当时这份爱好颇为烧钱,所以每次我逃课去他家都有电影看。
后来他在香港读研还找了个学导演的女朋友,再后来他以三十七岁的高龄离家出走,至今未归。回想起可能离家出走是他干过最疯狂的事,听说是一个人去了国外,可能因为小时候和他厮混得比较好,我甚至有些想他,看来是臭味相投。
小花不在房间,我觉得没意思就出了个门。一条大路走到头才找到一家药店,买了滴鼻水,夜市很热闹,那么多情侣拉着手走过来走过去,我很快就回来了。宾馆里没点人声,恨不得蚊子都踮着脚走路,楼下有人在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我敲了敲门,没人开门,翻遍所有的兜才想起我是直接把门撞上的,出门光拿钱包没拿钥匙,手机身份证都在房间里。服务台没有人,我一屁股坐在楼梯台阶上,就着走廊灯滴了药,马上神清气爽。有人上楼了,一个影子从转角拐过来,看着影子我就知道是小哥。
我对他招了招手,他就像没睡醒一样两步走到我面前。
“怎么坐这?”
“没带钥匙。你干什么去了?”
“练功。”
“哦对,明天你还得被摔好几次,你真不疼?”
他摇头,坐到我旁边。我把手搭在他每次背摔后着地的地方,他面无表情。这人实在厉害,才出道两年就混到这个地步,他说什么导演就是什么,可能真正的大牌就是这意思,他当然控制不了行业市场,但能控制他拍的片子,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对别人说我的电影我的电视剧云云,他是主角,别人全是陪衬,所以红不了。
“你厉害。”这话说得我自己都有点酸,说完以后我就在心里笑。
“还咳嗽?”
“好多了。我和你不一样,我又抽烟又喝酒,你活得很天然很低碳。”
他不说话,有时我想我肯定能把他这辈子说的每句话都写下来,写进他的传记里,因为他的话实在太少了,十个字以上就算爆字数了,以至于我养成了一个习惯,他说的每句话我都得默默重复一遍数清字数。扯了两句又回到钱上,我道谢,他摆手,他老这么潇洒。
“你怎么会……在我身上花那么多钱……”
“想给妈养老,现在不必了。”
“她的事情应该,料理完了吧?”
“嗯。”
“抱歉,没有为你妈妈做些什么……”
“你已经做了。”
“是么?”
“是。”
“哎……拿着那么多钱你去做慈善造福社会也行啊……”
“就当报复社会了。”
我……还是把他顺窗户扔出去算了……
27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要不要什么都发生得这么快,知道我反射弧长还这么搞。闷油瓶交代说回北京就办解约的事,他找好了委托律师,剩下的怎么和华天周旋得我自己搞定。我还是觉得一切都太顺了,不符合我的人品。
这回被折腾就算交学费了,还钱的事他没有提,我不敢提,两个人之间突然多了这么多东西,我还消受不起。练枪的时候老痒一直说我心不在焉,我无话可说,我们在海边嘣酒瓶盖,我一直在放空枪,最后嘣了放酒瓶的椅子腿。
老痒说我这水平快也要三个月才能命中血浆袋,导演只给了我们一周。
用电脑做特效行不行?行,可是不够好,导演要拍出那种仓促的射击,短点,弹无虚发,要实射,这样的画面看起来更质朴更符合影片的基调。特效有,改光,修颜色,渲染镜头,其他都是真的。按照导演的话说,特效是拿来玩的,虽然很炫,但这种电影不能拿来玩,只能拿来拍。
现在导演在和环叔研究怎样才能拍得帅一些。
我和小花是杀手,杀手讲效率,和狙击手一样不换弹只换枪,所以我们身上要藏多把枪,即使在闹市区人贴人也没人觉得出我们带枪,不只如此,追杀时还要带着枪坐地铁、坐公交、坐渡轮等等,镜头扫过人体藏枪的地方,但拍不到枪,只有把枪时观众才能看到,这样看起来才够帅。
老痒白天教射击,晚上和道具师一起改枪,基本天天睡工作间。我白天练完枪回来就要被枪绑,背后一把肋下两把侧腰两把,小花也一样,但他比我还多一把枪用来决杀,具体安排暂不泄露,这小子连哥哥我也不说。
每次拔枪环叔都专门设计了一个动作,要天天练习。我没有台词,动作就是我的语言,我的身体就是戏剧本身。但对着厕所镜子重复掏枪总得自己很傻,就像一个字写了一万遍,越看越怪异。
我最喜欢背后那把枪,仿柯尔特m1911,拿在手里很有分量很上手,却只是个工具。电影工业每天要生产出几百万件电影工具,绝大多数只用过一次就被锁进仓库里,等着被销毁。我和这把枪差不多,用完一次就没下次,如果不用就是一堆废铁。
废铁比废柴好,废铁有分量,废柴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很久没更博客了,今天上了一下,发现有人在问我还拍不拍戏。我只能说你们等等,再等一等。那天我在道具师的工作间和老痒喝酒,吃花生米,我问他怎样才能速度赚到三百万,他让我买彩票试试。
“怎么,你,欠人钱了?”
我轻捻花生笑而不语。
老痒淡定喝口酒,嘬了嘬啤酒沫说:“肉偿吧,现在,男女平等,都要BJ的。”
我差一点被花生噎死。
老痒指着我哈哈大笑,我瞪了他一会自己也笑了,笑着笑着我问他:“我是不是特窝囊?”
他不置可否地点起一根烟,“人不窝囊枉少年。操,哪来那么多窝囊事,天塌下来你扛不上不代表你没用,天没塌的时候你干嘛去了?站在你这个位置还哼哼唧唧说自己无作为就没劲了,你后头的人怎么办,比你低一头的人怎么办,排队跳河去?”
有时候老痒就像一个哲人,总是说出一些与他所处的身份不相符的话来,而且很有道理。可能这才是真正的牛逼,一般圣人和傻子只有一步之遥,看他踩在那条线上,赶上外八字脚特厉害的也没辙。我不是窝囊,是太幸运了,女神一直站在我肩膀,让我不知所措。沉默良久,我才反应过来。
“老痒,你怎么不结巴了?”
“我,不是,结巴。”
“对你就是句读没学好。”
这一个星期过得太快了,我终于开窍,不用天天和酒瓶盖死磕了,到底打光了多少盒BB弹我也不清楚,老痒说这没什么,好的枪手都是靠成吨子弹养出来的,除非是天才,摸枪就有感觉。我们的造型也定下来,两个人都是硬质黑衬衫戴墨镜,小花的头发被接成长发,用一银色根发簪别住。这个造型让我想起黑眼镜,也不知他的热带鱼养得如何。我不相信他就这样一走了之,他要是咽得下这口气,我以后就改名叫天真无邪。
我对着化妆镜推了推墨镜,还是不够帅。那边小花对着镜子扭脖子,又用长长的指头挠挠头,看来很不适应。我借着镜子向他招手,说:
“你好,职业杀手。”
“你好,职业处男。”
“操!”
“说正经的。小三爷,武打演员里有句话,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
“什么话?”
“把每场戏都当最后一场来演,说不准哪天就挂在片场了。”
“太牛逼了,我也想挂在片场。”
“哈哈,我也想。”
两个二货,我第一次拍大片,他第一次在大片上露脸。也许实拍第一条导演就会把我踹出片场,但我不怯场,我得相信闷油瓶推荐我不是没理由的,他觉得我能给力,我就得给力。
没想到那天晚上我的第一个镜头就是踹闷油瓶一脚,这是我追着他以后的近身搏斗,在港区拍摄,大概有十几秒。镜头拉得很近,我要实打实地踢在他肋下,稳准狠,不能有一丝犹豫。慢动作演练的时候小花坐在老痒身边一脸幸灾乐祸地看着我,就差举个围观家暴的牌子招呼人来看了。
环叔说我的运动神经还不错,一脚爆踢不是问题,我也这么想,问题是我踢的人是谁。看见小哥愣愣地站在我对面我就不知道该干嘛了,想踢踢不起来想放放不下去,不知为何我胖子还在一边起哄。
“天真,你别怕啊,如果你把小哥整爆豆了我们会上的,你看人妖就在那,你初恋肯定会保护你。”
“拉到吧他爆豆了小哥也不会爆豆……”
“你要是踢不下去就把小哥当沙包,人肉沙包啊这是帝王级的待遇!”
“你这现场导演就是这么当的?!”
“好好,预备,要开始了啊!灯光你不要动收音后退半步!A机B机就位……你们脚进镜头了都退一步!”
闷油瓶子杵在我对面,导演喊就位时我们同时端起架势,他周围的空气就变了。进入倒数,我咬了咬牙,反光板一落下马上踢过去,却被闷油瓶子一把抓住脚踝。导演喊卡,闷油瓶放开我,说:
“偏了。”
我知道偏了,环叔走上来重新修正了一下我们的位置,然后捏了捏我肩膀。
“用力踢。”闷油瓶看着我的眼睛说,重新端起架势,导演那边再喊开始,我就像打了鸡血一样踢了一脚,踢在了靠近他腹部的地方,他翻身倒过去,努力控制身体倒在指定的地方。
看着他皱眉我就又犯嘀咕,不知他是真疼还是演出来的,看得老李在旁边直咂舌。导演看了一遍又补拍了一条按照原定踢在他肋间的,这次我没怎么酝酿,但导演觉得爆发力不够。
又拍了四遍,导演让我们休息一下再补几个特写。李四地检查了一下,没什么事,导演走过来说了两句鼓励的话,应该是对我说的,但我一句也没听进去。
导演走了,我站在闷油瓶身边整理他的衣服,他的手抬起来在空中悬了几秒,又放下了。我低着头系扣子,他也低下头对我说:
“还好你没放水。”
“要是我放水呢?”
“我会生气。”
“你也太务实了,你不靠谱文艺青年小细胞都死哪去了?”
“这儿。”说着,他拿指尖迅速戳了一下我左胸口。
接下来的摔摔打打轻松多了,按照剧本小哥要卸掉我和小花好几个弹匣,拍出来的效果是我全无感觉。神偷的手如同鹤爪落雪一样轻,整个过程快得让人眼花缭乱,近镜的慢放又让人目瞪口呆,好像那只手摘走的不是枪而是观众的眼球。
开枪的速度和拆弹的速度,一场生死时速的较量,千钧一发的气势。
第二天他拆小花子弹的时候遇到了点问题,小花把枪套的角度改了,没有那么好上手。最后和导演讨论了一下还是按照改过的拍,大概拍了十二遍,小花一直在给闷油瓶出难题。
胖子说:“他俩较上劲了。”
我问:“为什么?”
“人妖男原先定的是小哥的手替,小哥非说不用替,于是导演就把替拿掉了,他那个性格肯定特不是滋味。这也是,我胖爷大陆香港台湾什么组没呆过,解语花是我见过身手最好的!”
看着胖子踌躇满志油光焕发的脸,就差在脑门写上“解语花我懂你”六个大字了,我这种不好笑又憋不住想笑的感觉忍得还真蛋疼。
中间导演给了一个大休,其实是他要回去取东西。我和胖子还在聊戏,过了一会就听见有人说他俩要决斗,那边已经围了不少人了,胖子听了一拍大腿就往人堆里钻,杀出一条血路,我紧跟着他挤过去,原本我指望着环叔能拦住他大侄子,没想到他居然是裁判。
决斗,是文斗,和《警察故事》里陈老师和成老师玩的一样,比蒙眼装枪。两把同样的六二交给老痒,拆成最小零件单位,按同样次序放在一辆道具用车的车盖上。打灯的把架子都拉过来了,为了让围观的人看得更清楚,手机DV照相机,旁边架了一溜,三个摄像师连带助理把所有好机位都踩住了,甚至有个人爬到了灯架上从高处俯拍。
两块正方形的暗红色丝绒布,上面放着黑色的枪零件。白衬衫和黑衬衫的男人一左一右站在车前,有人走出来用毛巾蒙住他们的眼睛,接着拉着他们的手按在衬布上。
我虽站得靠前却在他们背后,只能看到两人一模一样的手臂的动作,金属撞击摩擦的铿锵声响断断续续,错落有致。
过程很短,只有几十秒的时间,甚至更短。保险栓发出咔哒一声,闷油瓶突然举起枪来,小花敏感地摘掉眼罩转头,只见黑色的枪管正顶住他的鼻翼,却没有蹭到皮肤。那时他刚刚上好弹夹,闷油瓶瞄准他时也蒙着眼。
小花笑笑,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他掂着枪走出人群,站在暗处,然后猛抡胳膊把枪扔进海里。
老痒干张着大嘴愣在一边,闷油瓶单手解开毛巾搭在肩上,走过老痒身边时把另一只枪塞进他手里。
没有人说话,潜意识里没听见导演喊Cut我们就不能动,灯光开着,摄影机转着,大家都像群演一样戳着,风继续吹,全世界都等着呢。
28
我们站在高楼上,一个接一个从两座楼之间跳过去,楼并不高,只有四层。
环叔先吊威亚示范,他就像一头猎豹一样迅捷跳起轻巧落地,接着是老张,给他设计的动作是先没跳过去用手攀住房檐再翻上去,和燕子翻窝一样。定点拍完了第一条挂墙,再拍第二条翻墙,最后剪成一条。一共拍了五条才过,他每一遍都翻得轻松。轮到小花和我,前后脚跳过去,我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呢人就已经过去了,吊威亚的确很疼,两条带子一挂,没有支点只能靠腰,拍完了三条肋条子快勒肿了。
环叔一直对我说不要去想镜头,姿态做标准最重要,也最安全。真正厉害的动作本来就无关优美,而是精确,美与不美都太单一,严谨到位远比美感更重要。
最近导演的精神也不错,坊间说剧组被祥瑞了一直出事,终于太平了,但不长久。那天我们在港区拍追逐戏,经过一排货仓,一个维护货仓的外围的脚手架掉下来。
对此我记忆犹新,那时我正好跑到脚手架下。
铁架轰然倒下的声音震耳欲聋,我条件反射地抱头蜷身,感觉重物撞击,原来我运动神经是不错。等周围安静了我发觉有些耳鸣,防护网罩住了我,视线有些昏暗,我看到了我的手臂压在一根铁管下,姿势很不自然,铁管已经弯曲了,莫非是我撞的?
第一个扒开防护网和铁管把我刨出来的是闷油瓶,我们看起来都很镇定,我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细心地把我周围的铁渣网子都清理到一边。
也不管周围有多少人,他把我抱出来放到一旁的空地上放平。我说我没事,但我听不见说话声,只有耳鸣声,头有些痛,看来还是砸中了。
周围有很多双手,有人想把我扶起来,有人想让我躺平些。我一直看着小哥的手,那双手很好认,因为他的指甲劈了,正在出血。
“你的指甲劈了。”我终于听见自己说话了,他看了我一眼,说:
“看到了。你骨折了。”
“我也看到了。”
准确说不是骨折是骨裂,左前臂肱骨放射性骨裂,我拿着片子看了很久,这么整齐的骨裂我想画也画不出来。一开始不觉得疼,到了医院才有感觉。其实我的戏只有最后一场,再过三四天我就能回北京了。
报应啊,神让我断臂,现在我真断臂了。
我坐在留观室的塑料椅子上等另外一项检查的结果,导演去交费了,他开车带我来的。我试着动了动左手,还行,动动肩膀,可以,动动手肘,钻心疼。
导演交完费回来了,他今年应该五十多岁,一进医院里就像七十多岁。他走到我面前蹲下,问我怎么样。
“医生说后天打石膏。导演,明天能不能把我最后一场戏赶出来?”
“我们先好好养伤,不想别的。”
“别把我的戏删了。”
“这个角色对你来说有多重要?”
“很重要。”
“对我一样重要。”
我不知道导演这算答应了还是没有。一个人打车回了宾馆,先联系华天,没找到丁萍,她副手只简单表示知道了。再联络保险公司,对方让在三天内把证明寄回去。
这一天就无事可做了,我拖着一只手在房间里上上网。我在博客上说,现在断了一条手臂,价值十二万五,如果断了一条腿,价值十八万九,要是我的胳膊、腿、腰、脖子都断了,我的body大概值八十九万,请问我的灵魂又值多少钱?
我又把那张被我砸弯的铁管的照片传上去,说,这是被我撞弯的铁管,call me Super Wu!
然后我开始对着镜子试怎样才能让手的姿势看上去正常一些,怎样做动作才符合情节需求,不一会就出了一身汗,再看看左手,肿成茄子紫了。有人敲门,我赶紧把手藏在袖子里再去开门。
李四地来了,还带了药,进门后就在桌上一一摆开,有养伤的有止痛的有正骨水有消炎药,他说家里是中医,所以用这些药肯定没错,还有胃药,止痛药伤胃,到时一起吃。
老李说我肯定没事,虽然我知道了裂口这么整齐反而更难长好。他对我说心里有什么事就说,我说没事,我就是特无聊,还好他还来看看我。
他说:“张老师一给我放假,我马上就过来了,买药耽误了点时间。”
我说:“老李你真好,我孑然一身无以为报只好以身相许了。”
他说:“吴老师你这样说我情何以堪。”
我说:“那你就别走了,你看你走了谁照顾你的张老师,还有你的吴老师。”
他说:“我也不想走,我原来想干到二十五六,再当个第二第三经纪人,做个四五年,在三十岁之前成为第一经纪人,每天带着一群十五六的少女偶像赶通告,一年四季能看见迷你裙。”
我说:“现在呢?”
他说:“回家,家里有医馆,专治跌打。我有正骨师的资格证,回去给人按摩。”
我叹气,“看来我还真伤对了。”
他说:“每个骨裂裂得如此整齐的男子上辈子都是折了翅膀的六翼天使,这样的男子我医不起。”
我说:“我会告诉我遇到的每个骨折的女人,再遇到一个正骨师就嫁了吧。”
他说:“有空来光顾,我不包治百病,只包有去无回。”
我和老李闲扯了一会,导演打电话来问我到底能不能演,我说能,他说我的戏明天就拍,让我做好准备。这种伤不算什么,咬咬牙就过去了,只怕导演不满意我动作。
那一夜过得很漫长,我不能翻身,手要架在床边的凳子上,基本没睡。之前上了跌打药,醒来后已经消肿了,套在衬衫里看不出有事。拍摄前老李给我调整了夹板又裹了保鲜膜,伤处最好不沾水,按剧本张起灵要把我摔进海里。
很久没紧张,现在有一点,我感觉全场人都在盯着我,预演走位的两遍导演都在叮嘱张起灵手准一点争取一遍过,但我做好了拍好几条的准备了。
实拍我被摔了三次,比我想的少。第一次我呛了水后条件反射地起身,第二次没掌握好平衡一半身子出了镜头,第三遍摔我已轻车熟路,摔完后再加一记肘击我马上甩过头去像尸体一样躺在海滩上。
海水有点冷,左臂凉丝丝,我看着小花拆下发簪瞄准张起灵,原来那就是他的最后一把枪,消音枪,只有一发子弹,决杀专用。我努力抑制不大口喘气,当好一块人肉背景,明明左手不疼我却在出汗,它就像刚断了一样没有一点知觉。
当晚情况不太好,液体突然多了,我挂了急诊,手术前被医生劈头痛骂。当晚就打了石膏,要裹八十天,石膏拆了也有一阵不能剧烈运动。我至少有三个月不能拍戏,半年不能上重戏。
太没劲了,就像一个预感自己即将破纪录的选手刚热身完毕忽然下起雨来,等了半小时不见雨停后组委会宣布比赛推迟,他在跑道上洒满CaO也无济于事。
我在医院呆了一天,第二天收拾东西回先北京,华天没安排接我。手不方便,我干脆订了坐票,一路坐回去。
在厦门我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北京办理解约的事,坐上火车仔细一想,个中有些蹊跷。
解约难,难于上青天,即使资金和理由都足够充足,经纪公司也不会轻易放人,他不会不懂。三百万不多,华天能以每年五十万签下一个人就说明他每年至少能给华天赚两百万,只要华天有心运作,现在我的问题在于公司无心经营,又不想轻易放手丢给别人。
刁难我的人是丁萍,但她有公司下达雪藏我的书面文件,一直扣在她手里。现在我有资金又有证据,按照合同准备解约,势必引起华天重视,高层定要出面干预。干预通常是两个结果,协调矛盾,或者调换经纪人。
现在我面临一场官司,娱乐圈只要有官司就有曝光度,曝光度摆在这里华天不栽培自有人出手,管你是窝头还是翡翠只要贴上华天的标肯定有别家出来争人,这样我的选择就多了,到时要单干还是跳槽,又或者转投他人名下,都有机会。
一次拿出这么大一笔钱并不像闷油瓶的风格,太鲁莽,他肯定考虑到此。我预感接下来他定另有动作,不告诉我实在不够意思。
我花了一晚上统计了一下手头的材料,只有少部分,要想搞到全部证据首先要把丁萍架空出去。打官司我的胜率有八成,但华天肯定要拖,这其中还有什么变更,我要事先想好对策。
我不相信圈子里还真能有人整死谁,按下葫芦浮起瓢,八爪鱼也有手松的时候。
一夜劳顿,下车时我昏昏沉沉,在出站口却看见了熟人。潘子竟然来接我了,他休假在北京,胖子对他说了我的事,他气不过也没办法,便想给我个惊喜。
路上聊着我就有些犯困,北京还是那么堵,等挨到家里我已昏昏欲睡。一觉醒来脑子轻松了不少,出门吃了晚饭,我开始研究对策。
首先对媒体公布这件事,要让媒体跟着我走。我的境况绝对能博得同情,有了噱头什么都好说。其次是推广自己,我虽然没红过但产量也不低,不信没混出个脸熟。
看来我也有些炒作的头脑,华天开出的前期条件一概不能答应,调解也要我开条件。至少得离开丁萍的钳制,解约最好。
当晚我更新了博客透露了被雪藏想解约的意愿,第二天拿着材料找律师。直到丁萍开始不停打我电话后我才拉拢从黑眼镜是件中熟悉的媒体,做正式声明,再向华天索要证据。
不出所料,华天也要和我打官司,关于我在雪藏期间违约参加商演的事。但显然他们不清楚,剧组已统一口径说是临时拉我去帮忙,我也没签任何正式合同,更没拿到一分钱,何况我还受了伤。
只一周这件事就炒热了,当我被老妈的催命电话从被窝里挖出来我明白我的曝光度已经很高了。
声明会过后我的采访量倍增,每当问到我解约的目的时我都答为了能继续演戏,问我对华天有什么看法我只说没看法,问到伤病一律讲有所准备,只是在有记者问我这段时间有什么特别感动的事,我犹豫了。
我的回答是两件,导演最后没有放弃我,影迷无条件支持我。
我很想专门提一下张起灵,但现在特地把他搬出来说不合适。已有半月没联系,不知他在忙什么。我发现我们各自都有让人难以理解之处,幸好都还乐意忍受对方。
29
更多的工作委托给我的代理律师,由于我受伤在身开了证明后出庭也免去了。闷油瓶找的律师实在厉害,一些我想不到的细节他全能考虑进去,办事妥帖周全。保险金拿到了,先贴了律师费,再付了房租,然后我发现我几乎快没钱了,等我无所事事地过完这三个月估计存款已经不到五万了。
曾经以为我是个不会花钱的人,现在看来我也是个很能烧钱的人。
第一次开庭结束后李四地来了,他来取闷油瓶的东西,闷油瓶的家装修完了,不过他本人一直没回去过,他从一周前又失踪了。看着老李从墙角里抱出盖着厚厚灰尘的箱子我有些耿耿于怀,至少我该擦一遍。李四地倒是忙得很愉快,他甚至帮我收拾了房子,我很难描绘那时我家里已经乱成了什么样。我相信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除非我的手永远不好,也许才会去他家的医馆认个门。
老李临走之前说,闷油瓶同意我从他的家什里挑一样留下,我想了想,取走了一支蛇眉铜鱼。这东西是一对,放在他一只装证件照底片等杂物的药盒里,鱼鳔大小,但形状并不一样,没准分公母,应该是工艺品,做工十分精巧。我拿走了其中一支,不知为何我第一眼看到这东西就甚是喜欢,把它放进我湖绿色的烟灰缸里摆在案头,鱼犹在水,从此我只好把烟头扔进咖啡杯里。
二月红那边传来一个消息,《血盲》送审广电总菊没通过,不能公开放映。二月红对此一笑置之,说总菊真把他当大师了让他受宠若惊。我倒是能理解他的平静,都说这样的鸡构都和鸡一个结构,我们没有钱砸开光腚的菊花,就没资格和那些一边被榨得阳痿一边叫着活儿的苦主们一起龇牙咧嘴,不如淡定。
只是现在我的生活也太平静了,像死水,死水养不起小鱼儿,我晃动着烟灰缸开始琢磨着下一步怎么办。其实也没细想,我决定开个店揽个活。
我要开的店叫黑店,其实是个电影咖啡吧,只供应黑方、黑咖啡和黑巧克力,每三小时在黑暗中放一部电影,片子要摸着黑随机抽,你别无选择。
灵感来源于树洞酒吧,地点拟在以前我住过的那小区,周围大学挺多。至于片源,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把三叔所有盘都寄过来,他去香港前把盘都留给我了,一直放在他家里,清一色胶片电影,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然后我打着各种入股的旗号发动朋友找片子,租器材,搞装修,大概忙了一个月,我忽然发现其实我也有做生意的天赋,至少我很能赊账,大概欠了三四万了。
那时我手里只攥着十万多块,我把它全部砸在了房租上,就半年,想盈利是不可能的,但至少我有事做了。
由于工作比较清闲,我只顾了一个伙计,叫王盟,人有点愣,但从来不顶嘴。为了这只断臂,我搞了一辆二手的金杯,每天开着它给店里上货。有账算有钱赚的时候能让我忘记很多,比如我的胳膊钻心疼,我妈在催我回家,职业失踪人员又破了他职业生涯的新纪录。
店开到第二周上座率基本能半满,我松了一口气。我在博客上放了店里的照片,一片漆黑,我的店叫黑店,欢迎来看,又加了地址。有时和我搭过戏的演员也会结伴来,比如《幸福》剧组的那一群,打着慰问团的旗号来观光。
黑店从下午两点开到晚上两点,我很少在店里呆着,一般待在后面做做清点,理理账目。每一张盘都得登记,片名类型产地年份导演主演,工作量不小,王盟是干不来的,他一刻也坐不住。我中学时练过书法,许久不写了还有些手痒。
那天我在点片子时看到一张八十年代的港产片,《末世情缘》,背景是民国年间的上海,和《生死桥》类似的情节。我第一眼没看出端倪,末字刚写了个二才反应过来,封套上的剧照有些异常。
我看着男主人公的那张脸,手中的笔不自觉地掉了下来。
男主演叫张启山,凭借一部名叫《风从海上吹》的电影问鼎金马影帝,十几年前的事了。我看着那张脸,心提到了嗓子眼。世界上当然不会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除非是双胞胎,或者血亲。而这个张启山,显然不应该是张起灵的血亲,两人却长得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难怪那天李沉舟要问张起灵在香港有没有亲戚,他看着闷油瓶的脸,想到的应该就是这个张启山。看剧照,张启山那时应该四十多岁,现在也要六十多了。难道他是张起灵的……
怎么可能,如果真是这样,娱记们早就曝得底片都没了。我哑然失笑,随手把这张盘推到一边,却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我在网上搜了很多和张启山有关的消息,他已经息影多年了。他和黎明的经历很相似,都是从北京逃去香港的,青年时很贫穷,由于相貌英俊而从影,演了一些港式动作喜剧和爱情片后迅速走红,当年也是香港的人气小生,现在是香港EMY公司的董事长。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老影帝和广西有什么关联,对于他家庭此前的生活网上只字未提。现在老影帝三代同堂,家庭和睦,莫非这背后存在一个现代陈世美的故事?
但很快我就把这事给忘了,下午为了周转资金我又忙得焦头烂额,王盟这小子把两项结款的日子搞错了,又请客又赔不是。月黑风高,等我送走了供货商回到店里,刚锁好车,忽然被人扣住肩膀一个踉跄拖进两座楼之间的小径里。
我第一个反应是挣扎,碰到那人的手之后我立刻安静了下来。张起灵的右手和普通人不太一样,食指略长,几乎和中指齐平,也正是这罕见的异常让《莲花走失在河流深处》的导演选中了他,由他出演那个天才小偷。是小偷,不是劫道的,我松了口气。
“大半夜的你想吓唬……谁……”话还没说完,我被他一把抱住了。他怕碰到我的石膏,只用了一只手搂住我的腰,可能是因为太突然,我有些气恼,平静下来后我开始推开了他。一人宽的小路,推开以后我也离他没多远,这个距离想对峙都不够。
“别,外边是大马路,我们低调点。”
他没回答,一身黑风衣黑裤子站在穿堂风里,不太看得出那边有个人影。
“进来说话。”
我把他带进准备室,王盟正在找东西,我先把他支出去,然后给张起灵倒了杯咖啡。准备室有一张很小的料理台,旁边有两把高脚椅,他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双手交叠放在台面上。
上一壶蒸馏咖啡已经冷了,我倒进热水壶里,和纸杯一起拿进来。一边按插头我一边问:
“糖要一块还是两块?”
“不要。”
看见王盟隔着厨房门的玻璃窗探头探脑,我走过去放下百叶窗。
他问我伤势如何,我说恢复得很好,他又问我官司如何,我说第一场没有结果。我问他如果败诉了怎么办,他让我再等等看。
“你的左手肿得很厉害。”
“你忘了,它一直这么肿。”
咖啡咕嘟声越来越大,开关突然弹起。他起身倒咖啡,这是干燥热烈的墨西哥咖啡,和潮湿的印度咖啡不一样。如果没有这种干燥的味道恐怕我会感到无所适从,一种尚未成形的窝心,他出现在我面前,证明他没事,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与我无关。
“老李不干了?”
“不了。”
“这阵子你在忙什么?”
“我在巴乃。”
“……哦,事情都处理完了?”
他没说话,我故作轻松地开了两句玩笑,比如刚签了这么几个月就解约是不是以后没公司敢签我了,不行我就把黑店发扬光大开到底。
他抿了一口咖啡,问我:“楚光头怎样了,你知道吗?”
我一愣,摇摇头,他说:“他已经被踢出董事会了,不久该离开北京。”
“……为啥?!”
“他一直和香港有贸易往来,这是他在北京的立足之本,现在和香港的合作中断了。”
“哦,他失势了。”我了然,他在北京占了那么多位置,现在必然要有人把他挤走。也活该,香港人原来这么有眼力。
“你倒是不怕。”
“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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