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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朝悲歌——石达开

_5 寒波 (现代)
玉昆走后,达开心神不安,不知丈人打的什么主意,于是回进内院告诉王妃春娥,春娥一听就哭着叫道:“哎呀,爸爸是想寻死哩!他是个烈性子,他不会逃走的,那会带累了你,东王一定问你要人。快差人去救他,说不定此刻已经上吊了!哎呀,我的天,你怎么竟想不到!”说罢又是号啕大哭。
达开也慌了,急忙来到外院,就说卫天侯身体不适,命四名侍卫快去侍候,日夜分班,寸步不许离开。谁知不多一会,一名侍卫慌慌张张奔来判事房禀报:
“卫天侯的房间关得紧紧的,舐开窗纸望进去,他老人家已经上吊了。我们慌忙踢开了门,奔上去把他解救下来,幸亏救得快,总算救活了,还骂我们害了他,说非死不可。”
达开跺足道:“何必哩,何必哩。你快回去和卫天侯说,请他到内院去,我有事和他商量。他若不肯,你们四个人抬也要把他抬进来。”侍卫才转身要走,达开又喊住道:“卫天侯的事,府内府外一概不许乱说,谁漏了嘴就打断谁的腿。”
侍卫喏喏连声走了。达开叹息着回进内院,说与春娥听,春娥眼泪直下,呜咽道:“爸爸一生受了多少苦,从不曾想到要死,这回是可恶的东王把他逼得无路可走了啊!爸爸来了,就把他留在我们身边,由我来照管,否则他还会寻短见的。可是救了爸爸,只怕东王迁怒于你,怎么好呢?”
“春妹别伤心了,东王那边我会应付,你只照管好老爷子就是了。”
玉昆被侍卫们软求硬磨请到了内院,春娥扑上去抱住父亲跪下来哭道:
“爸爸,妈妈去世早,你把我们几姐妹带大多不容易,如今该享享荣华安乐,你却怎么轻生了?天大的事有女婿顶着,您千万别再想不开了。就在女儿身边住下去,让女儿好好侍奉您老人家,您若撇下女儿,岂不教我伤心死了!”
玉昆也落泪道:“都以为赶走了满清大妖头,穷汉们就有好日子过了,谁知我们天朝出了个咬人不见血的恶魔,只怕我们再求那样下田种地,收获赶墟,青黄不接揭不开锅的愁苦日子,都不可得了。那时候农闲下来,还可以合家走亲串门,苦中作乐,官府地主把我们逼急了,也可以起来造反,我们拜上帝会不就是造反成功了吗?可是现在东王威风霸道,有谁敢反抗他?北王见了他吓得屁滚尿流,将自己的堂兄五马分尸,以讨好东王,保全自己。若是真的敢说一个不字,东王立时把你打得死去活来。整天有个阴影罩住你,折磨你,随时都可羞辱你,置你于死地。孩子,还是让爸爸死了好,活着提心吊胆,比死还难受,死了一干二净,就不致连累你们了!”
“不不不!”春娥摇撼着父亲痛哭道,“若是大难临头,女儿和您一块儿死,可是现在还不到时候,不要自己苦恼了,女儿绝不会让你自寻绝路!”
达开也过来劝道:“丈人想得太多太偏了,女婿不是北王。东王威风过头,迟早总有倒台的一天。就不能再忍一忍,熬过这难堪的日子吗?古人说:‘小不忍则乱大谋’,还是忍一忍吧。不要为我担忧,东王那边我会应付过去的。春妹也别哭了,吩咐厨子备酒为丈人解忧。”
玉昆暂时被留住在内院,东殿承宣官来催问过两次,都被翼王嘱咐门上挡了回去,说是:“翼王殿下身子不适,且过些时再说。”又过了两天,乃是十月初五日,承宣官来禀:
“东王有请殿下赴东殿议事。”
翼王料想必是为了马夫一案,东王亲自出面来催了,冷冷一笑,将上回东殿移送过来的东王批谕藏入胸前,备下仪仗,乘轿来到东王府。承宣官引入内花厅,就是上回洪宣娇谋刺秀清的地方。少顷,东王缓步踱入厅中,面无怒意,却温和地与翼王互相拱手致礼,说道:“七弟,请坐吧,愚兄要和你商议一件事。”
达开微笑道:“四哥不必客套了,是为的燕王府马夫一案吧?小弟已将四哥的批谕带来了。”他从胸前取出那件批文,抗声道,“四哥总理国家大事,不该过问这些芝麻小事,何况据翼殿刑部查明,燕殿马夫与同庚叔、东殿典官自小在乡间嬉笑戏耍惯了,当时两人相遇不过玩笑逗乐,是那典官有了官架,怀恨在心,加油加酱,欺骗东王。小弟认为马夫无罪,燕王与翼殿刑部尚书黄玉昆更无罪,有罪的是那个诬陷好人蒙蔽东王的东殿典官。为了四哥批示责打黄玉昆三百大棍,他不愿受刑,竟然悬梁自尽。”
东王大惊道:“他死了吗?”
“还好,总算救下来了。这份批文,小弟窃以为批得不当,今天当着四哥的面把它毁了!”说罢将批文一撕两半,两眼炯炯瞅着秀清,准备迎接他的一场暴怒,一场针锋相对的对抗。
东王先听说马夫一案,不觉一愣,他已把这件案子忘了,继而见翼王侃侃而谈,说明了原委,才知自己受了蒙骗,此时恼的是自己部下的典官,及至达开撕毁公文,本是犯了目无东王的大罪,可是秀清却不动声色,徐徐取过撕成两半的批文,再一撕,扔到地上,说道:“七弟撕得好,有魄力,愚兄佩服你。原批取消,不必再谈了,这个典官我会狠狠教训他的。”
达开正诧异今天东王怎么换了一个人,这么讲理性了?忽听得秀清神色严肃地说道:“七弟,今天早晨接到秦日纲的战报,半壁山已经失守了,妖兵就要进攻田家镇,局势十分危急!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个湖南人曾国藩,他练的湘勇和过去的妖兵大不一样,我们在他手中打了许多次败仗,丢了岳州,丢了武昌,战死了曾天养,损失了许多战船,长江水师的优势完全丧失了。我派韦俊,石镇仑、韦以德从芜湖率领援军赶到半壁山助战,谁知又败了,石镇仑和韦以德也阵亡了。看来,湘军锐气正盛,秦日纲抵敌不住,万一田家镇再失陷,妖兵就可以直下九江,安庆,太危险了。七弟,天朝成败在此一举,愚兄再三思量,惟有请你出镇安庆,指挥西征军与湘勇决战,决不能过九江一步。望你即时回去收拾,明天便乘船启行,天京已无兵力可拨,只能调拨镇守太平府(今安徽当涂市)的石祥祯一军六千人,和驻扎池州府(今安徽贵池县)的赖裕新部四千人去安庆,再从安庆抽调石镇吉部四千人同行,现只有凭你的胆略和军事才干,去挽回危局!”
达开听说西线战场如此危急,而且自己的堂兄勇将石镇仑也战死了,不禁悲愤含泪,慷慨决然道:“四哥放心,小弟明天就启行,决心为战死的弟兄们向妖军讨回血债,把战局扭转过来!”
第29章 咸丰帝纵欲“四春”,曾国藩否极泰来
已经过了咸丰四年的立冬季节,天气逐渐转寒,本该是清朝皇帝回转紫禁城的时候了,可是到了十月二十三日,皇上奕詝仍然留在圆明园中,皇后钮祜禄氏瑞芬一再提醒皇上可以回城了,因为他身子骨单薄,经不得园中风大,时时感冒,可是皇上一再拖延,不肯回城。皇后忠厚,皇上夜晚召幸妃嫔,她从不过问。所以这半年中皇上夜间行动异常,竟毫不觉察,只感到皇上日渐清瘦了些,还以为是国事辛劳,不以为意。丽妃以下那些原来得宠的妃嫔,却个个觉得皇上到她们房位过夜的日子,越来越稀少了。她们碰在一起叽叽呱呱,互相冷嘲热讽,以为对方得了宠,而把自己冷搁了,结果发现谁也没有得到皇上的宠爱,于是由丽妃和懿贵人叶赫那拉氏兰儿扯了头,一齐到皇后寝宫“天下一家春”来诉说,皇后也觉奇怪,命宫中首领太监取了敬事房的“临幸录”来查看,这半年中确有大半日子是一片空白,问了司录太监,那太监跪在地上只是碰着响头道:“奴才该死,实是皇上不许登录,奴才不敢违拗。奴才该打!”
皇后厚道,说道:“既是皇上嘱咐,没你的事,下去吧!”
司录太监走后,懿贵人抢着道:“依奴才之见,定是皇上有了新欢了。奇怪的是为什么要偷偷摸摸藏起来,这里面必有缘故,须得查查清楚。”
丽妃是宫中第一美人,心中更是不服,说道:“哪里来的妖精把皇上迷得让我们空守冷宫,查明白了,我倒要去会会她们和理解进行理论研究,因而区别于训诂学、语义学等具体科,看看有什么胜过我们的地方。”
皇后道:“皇上的事,你们别管了,既然他不愿让大家知道,我们只装糊涂就是了。”
懿贵人却不依,派她房位的首领太监安得海,到圆明园和东邻的绮春园、长春园三处八十八个景区,一处处查访,发现圆明园中四处地方有太监严密把守,说是房屋危险,不让外人进内,那四处乃是武陵春色、杏花春馆、狮子林、平湖秋月。安得海兴冲冲地回来禀与懿贵人,兰儿即时来到天地一家春奏明皇后。“这四处必是皇上藏娇的地方,别人不让进去,皇后还不能去?娘娘,到那四个地方去看看吧,也带我们去开开眼界,到底从哪儿觅来的天仙美人,竟又见不得人!”
皇后笑笑,温和地说道:“皇上的事,不要随便过问,待我问了皇上再说。”
兰儿喜欢出人头地,兴冲冲地前来向皇后报功,却不料扫兴而回,心中暗暗埋怨,“好个没火气的娘娘,皇上的魂灵都被妖精勾去了,她却毫不在乎!”
原来去年正月,太平军从武昌顺流而下,连克九江、安庆、芜湖、南京,金田村中一场熊熊烈火,烧遍了半个中国,京师震动,人心惶骇,皇上与军机大臣相对叹息,除了发下一道又一道谕旨,处分责骂丧师失地的清军将领,并且十万火急调兵遣将,在南京和扬州城外建立江南、江北两座大营,以扼堵太平军的攻势外,实在束手无策。不料太平军却又派兵北上,一步步向京师进逼,当太平天国北伐军绕道山西,进入直隶临洺关,并且一直打到天津的时候,这位自叹命苦的皇上几乎急得发疯了,他想起了明朝末年闯王李自成,也是从山西入直隶而打进京师,逼得崇祯皇帝上吊的。他绝望了,所有发兵堵追,又派惠亲王绵愉为奉命大将军,科尔沁旗郡王僧格林沁为参赞大臣,倾京师所有满蒙八旗兵力,抵御来犯的太平军,他以为都不过是迁延时日,大清江山已无可挽救了,他悲观地仰天长叹:“迟早不免一死殉国,还是及时行乐吧。”可是京都园林早就游遍了,宫中妃嫔相处几年,也都玩腻了。酗酒吧,他又不胜酒力;只是日日长叹,夜夜纵淫。妃嫔玩厌了,就玩宫女,封了不少低品嫔御——“常在”、“答应”,仍不满足,仍觉得没有可意的美人儿。这种末日来临前的享乐情绪,他不会在军机大臣面前流露,但是在管理宫中事务的内务府满大臣文谦面前,却毫不掩饰,文谦为他出了主意:
“皇上,南方出美女,苏州,扬州美女都是天下有名的。可惜扬州被长毛占去了。苏州、常州一带都还在官军手中,若再迟一步,也被长毛占了。失去东南财富固然可惜,而失去江南美女更是无可挽回的憾事。奴才去过一回江南,见识了苏州一带的女子,那才当得上是真正的美人儿,个个水灵灵白嫩嫩的,真个是一笑百媚生,看一眼就能把人的魂灵儿也勾了去了,我们八旗女子实在无法相比。皇上若有了江南美女伴驾,什么烦恼都可以抛去了。”
奕詝被说得心痒痒的,恨不得就有江南美女出现在眼前,想了一想,却又迟疑道:“江南美女虽好,朕也听说过了,可是祖宗朝规矩,宫中后妃嫔御只许从八旗女子中挑选,却不许汉女入宫。况在国家危难之时,朕正该卧薪尝胆,平息内乱,不该采纳汉女,惹人议论。”
“这个也不要紧,高宗(乾隆)时的香妃不也就是维吾尔族人吗?祖宗朝也有变通的办法,汉女入宫,只要升入旗籍就可以了。现在各个王公府中娶的福晋大多是旗籍,侧福晋(姬妾)往往是汉女入了旗籍的。实在是汉女长得美,讨人喜爱,宗人府睁眼闭眼也就允许从权办理了。王公如此,皇上自然不必顾虑了。”
皇上道:“打仗的时候,这样做究竟不好。况且朕想多纳几个汉女,统统封做妃嫔,不免也太张扬了,皇后面前说不过去。你派人去江南,不多不少,采选四名顶顶美貌的选回京师来,城中内宫狭隘,容易发现,都悄悄地安置在圆明园中,每人一处。”
于是文谦差内务府一名司官,带了几名太监,一道密旨,悄悄出京去江南苏州府办皇差。为的是战争时期,不许府县声张,花了两个月时间明察暗访,恰巧扬州府也收复了,于是从苏扬二地二十几名标标致致的民女中挑选了四名顶儿尖儿,年龄都在十六岁左右,正是豆蔻年华绝妙时光。回到京中,从侧门进入圆明园,按照皇上事先的指派,分别安置在富有江南风光的武陵春色、杏花春馆,狮子林、平湖秋月等四处,竟然无人知觉。文谦陪皇上一处处景点召见了四名美女,果然个个天姿国色,娇雅迷人,实非宫中妃嫔可比。皇上大喜,为美人们各取了一个雅号以便称呼,乃是武陵春、杏花春、牡丹春、海棠春,通称“四春”。奕詝得了四春,如获至宝,夜夜轮宿在四春处,难得敷衍宫中原有的妃嫔。这时候正是咸丰四年三四月间,长江一带城池又一个个沦陷在太平军手中,并且占了湖南岳州,包围了长沙。北伐军虽然从天津向南撤退到直隶阜城,但援军已经攻占了山东临清,队伍多达十万人,气势比了第一批北伐军更是浩大。皇上白天为国事愁得焦头烂额,晚上便一头栽入四春的怀抱,纵情淫欲,以逃避苦恼。这四春亦是良家姑娘,被内务府司官暗访到了,被迫离去父母,入宫做了皇上的玩物,也不知哭了多少回。见皇上夜夜浸淫在她们芙蓉帐中,身体逐渐消瘦,惧怕皇后发现了,受到惩罚,便劝皇上保养身子,少往她们那边走动。皇上哪里肯听,以致半年之后,闹到丽妃和懿贵人等去向皇后告状。
皇上一向尊重皇后敦厚端庄,仪态优雅,心地善良,虽然夜间同房的时间不多,但是一日两餐是必定在一起用膳的。傍晚时分,也陪皇后在园中散步小憩,即使妃嫔众多,恩爱未尝稍衰。今日午膳时间已近,未见皇上入宫,大概他在批阅各地奏章耽搁了。又过了好一会,司膳太监来张望过几次,都被值殿太监打发走了,说是:“皇上还在忙着哩,”又过了片刻,皇上终于兴致勃勃地踏进天地一家春殿门了,疾步穿过宽广的庭院,来到面南的正殿,廊下值殿太监掀帘喊道:
“皇上到!”
皇后闻声,从寝阁出来迎接,笑道:“皇上治理国事,简直废寝忘食了。”
奕詝大笑道:“今天有大喜事!曾国藩把长江要害田家镇拿下来了!这一回长毛一败涂地,曾国藩的奏折还说,不久就向九江进军,长毛已无招架之力。眼看南京不日就可恢复,天下可就太平了。”
国藩在捷报的奏折中确实得意地写着:
逆贼经屡次大创,前后焚毁逆船约计万余号,长江之险,我已扼其上游,金陵(南京)贼巢所需米
粮油煤等物,来路悉已断绝,逆船有减无增,东南
大局,似有转机。臣等一军,以肃清江面直捣金陵
为主。
瑞芬不识地理,不懂得一个小镇竟会那么重要,想来皇上必有道理,便道:
“这一阵,老是听皇上回宫来说:曾国藩呀曾国藩,怎么一个文官竟有那么大的能耐!从长沙杀到武昌,又快杀到南京了;长毛那么厉害,僧亲王都屡屡吃败仗,他却把人家打得落花流水,真奇怪!”
“是啊,是啊,我原来也不把曾国藩放在心上,给他一个湖南全省团练大臣的头衔,只指望他保卫乡里,不受长毛侵扰就很不错了。他出师第一仗,就在长沙靖港吃了个大败仗,朕发了脾气把他交部议处,想不到现在竟成了大清朝的中流砥柱,扭转战局的栋梁了。刚才看了曾国藩的捷报之后,立即召集军机商议下旨褒奖,所以回宫迟了。”
“奖赏曾国藩些什么啊!”瑞芬很感兴趣地问道。
“奖赏的东西可多啦,一则夸奖他运筹决胜,调度有方,二则赏穿黄马褂,还有白玉搬指、翎管、小刀、火镰等好几样东西。”
瑞芬抿嘴笑道:“好了,好了,曾国藩立了这么大的功,官也不升一个,尽赏些小玩意儿!”
“克复武昌,朕已赏了他兵部侍郎衔,可是二品顶戴了。”
“那不过是个空衔。”
奕詝四顾无人,轻声笑道:“这个你就不知道了,这是朕的驭下之法,要等到曾国藩拿下南京才能给他一个实缺巡抚。好比养猫,白天不能喂饱,夜里才肯捕鼠。若是喂饱了,就成了懒猫,夜间不愿捕鼠了。养猫与驾驭大臣是一个道理,祖宗朝就是这样做的。”
饭后,瑞芬想问皇上关于夜间行踪诡秘的事,可是她是个宽容大度的人,对于妃嫔之间争风吃醋,竟然羞于启齿,况且皇上正在高兴头上,不能扫他的兴,话到嘴边,却留住了。
那位被皇上皇后如此热烈议论的湘军主帅曾国藩,此时正在田家镇休兵暂歇,补充军火粮食、修补战船,补充兵员,安排下一步的进军部署。湖南提督塔齐布统带陆军驻兵南北两岸,国藩自从武昌出师便以一条拖网大船改建为座船,和他同船的有主持文案兼管营务的湖南举人李元度,也是多年旧友,水师统领则是李孟群、杨载福和彭玉麟。
十一月初八日,已经过了冬至,江上寒风呼啸,没遮挡地在船头上肆意咆哮,阵阵寒意无所不钻地从棉帘窗棂缝隙处透入座舱中来,国藩穿上皮风帽和大毛裘皮袍褂,舱中生了炭盆,方觉寒气稍减。他召来部将罗泽南议论兵事。这位比国藩大了三岁的乡间教书先生,今年四十六岁,本来只靠教几个顽童糊口,却不料时来运来,以办团练起家,因攻克武昌有功,已经保举到浙江宁绍台实缺道台。他们正商量决定“先剿北岸(九江对岸小池口),次清江面,然后渡江,以图攻克九江”的作战方针。李元度带着一身寒气掀帘进来,身后跟了两名听差,捧了一大堆御赐物品。元度小国藩十岁,处在师友之间,为人潇洒,不拘小节,湘军惟有他敢于和国藩开玩笑。他捧了兵部大信封,啪地放到舱中矮桌上,放肆地嘲笑道:
“涤公,这回大概是真的官运来了!您瞧,又是军机廷寄上谕,又是这么多赏赐,皇上这回不会亏待您了。”
国藩瞪了他一眼,说道:“次青又要胡说了。”
他用竹刀拆开烙了火漆的里外两层信封,泽南拘谨地坐在一旁目不邪视,元度则早已肆无忌惮地站到国藩身旁俯身读了起来:
曾国藩、塔齐布运筹决胜,戮力同心,麾下战
士皆转战无前,争先用兵,皆由曾国藩等调度有方。
览奏之余,实堪嘉慰。曾国藩着赏穿黄马褂,并发
去狐腿黄马褂一件,白玉四喜搬指一个,白玉巴图
鲁翎官一枝,玉靶小刀一柄,火镰一把,交曾国藩
祗领,以示优奖。
国藩默默一目十行,扫了一遍军机处转录的上谕,已知大概,心中寒意比舱外的朔风还凉。自从出省作战四个月来,夺回无数重要城池,牺牲了无数湘军将士,连他自己的老命也几乎贴了进去。克复武昌时,上谕着他署理湖北巡抚,不几天又收回成命,另下一旨:“曾国藩着赏给兵部侍郎衔,办理军务,毋庸署理湖北巡抚。”此番攻下半壁山和田家镇,这两处何等重要的长江要塞,竟只赏给一些无关紧要的物件,他不由得暗暗倒抽一口寒气。
“朝廷太薄情了!”李元度却已忍不住在大叫了,“涤公,退回去!退回去!那些赏物都不要他!湘军立了这么大的战功,死了多少湘军好弟兄,古人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如今万骨枯了,一将功成了,却连个实缺总督、巡抚或是钦差大臣的名义都不给,教您如何去指挥手下的一品提督二品总兵?黄马褂有什么希罕,搬指、小刀更是胡弄人的,赏给当兵的弟兄们都不讨好,定会讨一声骂:‘地摊上都能买到的杂拌儿,却当作御赐物件来赏人!好不恼人’哼,涤公,记得《后汉书·吕布传》中有一段话吗?是说曹操论吕布:‘譬如养鹰,饥即为用,饱则飏去。’皇上大概把您当作了吕布,是怕把你喂饱了不肯卖命打长毛哩!”
这话说到国藩的心坎儿上,然而也只说中了一半。国藩何等涵养,面且对朝廷谨慎小心,一切不满都往肚里咽,从不敢肆意发泄牢骚,当下说道:“次青不要胡乱猜测,朝廷自有道理,田家镇不过是个小镇,不拿下九江、安庆,朝廷是不会给重赏的。我们为人臣的,受大清深仁厚泽二百余年,国家有难,理应舍命杀贼,就是白衣终身,也不该有怨言!”
罗泽南也是一位道学先生,究竟官小,不如国藩那么顾忌,也因涉足官场较久,阅历渐深,不免为国藩不平,不紧不慢地说道:“按理说,克复武昌,是件振奋人心扭转全局的大事。连我这个区区候补知县,都有赖涤公的保荐,连升三级,做了实缺候补道台。而涤公却依然故我,仅仅赏了兵部侍郎衔,其实丁忧前就是礼部侍郎,可说是立了这许多大功,至今一官未赏,连向荣那样的粗人都早已做了钦差大臣,为什么涤公就不能当呢?恐怕还是朝廷忌惮汉人掌握兵马大权吧!”
元度愤愤道:“湘军有今日的局面,是容易的吗?去年三月岳州一战,四月靖港一战,初出茅庐的水师几乎损失了一大半。涤公伤心得要投江自尽。后来回到长沙,舟泊湘江岸畔,湖南巡抚骆秉章到码头拜客,就在涤公隔壁那条船上,有人告诉他:‘曾侍郎的座船就在旁边。’骆抚台鼻子出了一声冷气,掉头就走,败军之将,谁也瞧不起。长沙城中从骆抚台以下都主张解散湘勇,说是花了那么多兵饷,耗费了那许多国帑,打造了战船两百余条,添制了那么多枪炮,原来不经一打!这些风风雨雨幸亏都被涤公顶住了,创业如此艰难,却不蒙朝廷体察,想来真教人寒心。”
国藩皱眉道:“次青不要发牢骚了,过去的事提他则甚!根据探报‘发匪’已派伪翼王石达开到了安庆。此人狡悍异常,去年年初从武昌顺水而下,打破南京,就是此人为帅。据说,他是长毛军中善于用兵的,不可小觑。且坐下来商量一下怎么进取九江,也许会有一场恶战!”
第30章 秦日纲丧师失地,石达开再度西征
翼王石达开临危授命,情况紧急,撇下王妃春娥和众多姬妾,带了翼贵丈黄玉昆和心腹曾锦谦、张遂谋等人,几乎赤手空拳来挽回西线的败局,于十月初八日抵达安庆。带领安庆文武百官到码头迎接翼王的,是金田起义老将胡以晃,还有达开的堂弟、国宗石镇吉。以晃因克服庐州有功,封了豫王,后来太平军抽出不少人马西征,庐州兵力单薄,被清军重兵所困,在舒城一带拦腰切断了从安庆至庐州的交通。东王不自问天朝兵力短绌,无力为庐州解围,反怪以晃作战不力,削去他的豫王爵号,降为“护天豫”。这是太平天国新创的王以下,侯以上的新爵位。命以晃改守安庆,庐州交由天京派去的援将周胜坤、陈宗胜驻守。
以晃迎候翼王下船,说道:“殿下,西线局势不妙,是该殿下出马的时候了。”
翼王道:“田家镇没事吗?”
“还在我军手中!”
达开点了点头,说道:“只听说曾国藩造了许多新船,胜过我们的水师,却不曾见过,有缴获到安庆来的吗?”
“有,有!殿下看那边就是,还是石祥祯在湖南靖港一战大捷时缴获来的。”
以晃带了达开向上游走不多远,便见帆樯林立的众多船舶中,突出地碇泊着几艘黄澄澄油漆尚新的长大战船,在冬日温煦的阳光下静静地躺着。石镇吉为翼王解释道:“这是妖军最大的兵船,称为‘快蟹’,每船有桨十四对,用浆工二十八人,橹四支,用橹工八人,安炮九门;这是第二号大船名为‘长龙’,有桨八对,橹两支,安炮七门。这两种船的船身庞大,安炮多,所以炮火威力大,就是转身不甚灵活,主要作用是远程轰击,屯放辎重,供士兵食宿休息。这是妖军的舢板船,船上没有篷舱,只安炮四门,但有二十几把浆,船身轻快,便于近距离作战,这些船据说都是妖军在衡阳船厂打造的。”
舢板原称“三板”,古来筑泥墙时以板护泥(今犹如此),逐块上升,这种模板每块高二尺,船高三板即六尺者称“三板”(舢板),高八尺者称“四板”,明代以来水师中最小的战船通称“舢板”,也叫“划子”,装上炮位的则称炮船。
翼王望着威武坚固、大小相济的清军战船,沉思破敌之法,过了一会,心中豁然明悟,点点头道:“很好,我明白了。曾国藩为什么要打造几种大小不一的兵船。我们的兵船,过去大都是用民船改建,船身简陋,究竟只宜运兵,不合军用。以前妖军没有水师,我们可以独霸长江,所向无敌。现在他们有了新的战船,我们水师落后了,水师失利,陆军当然就吃亏了,非赶紧打造新式战船不可。上回离开安庆回京前,我曾下令开办一座船厂,打造新船,不知现在怎样了?”
以晃答道:“船厂开工了三个月,打造了几十条大船,比妖军的长龙稍小一些,有浆七对,橹两支,安炮六门,又造了一批轻便舢板,都停泊在下游不远的江面上,随时可以出动。”
“那再命令船厂日夜开工加紧赶造。另外,一两天内将有一座大木筏由东殿承宣押送来安庆,这座木筏有二十几丈长,上面扎了木城,城内有了望台,安了不少炮位,配备守兵二三百人,这是一座水上堡垒,威力很大。木筏来到之后,再仿造几座,将来可以用它来对付妖军的水师。要扭转长江前线战局,非建立一支强大的水师不可。”
“是,我马上命令船厂赶造。”
众人回到码头边,翼王又问道:“这里有从半壁山回来的伤兵吗?”
“有,多得很!”镇吉道:“不用找,您瞧码头那边就站了多少受过伤的弟兄。”
旁边走过来一个穿着素红袍的师帅,胳膊包扎了吊在颈脖子上,操着广西口音叫道:“翼王殿下,半壁山这一仗打得太窝囊了,我们两万人竟打不过几千妖兵,死了多少老弟兄,国宗镇仑哥也战死了,他可是我们那帮村的大力士!”
镇吉道:“达哥,你还认得这个那帮村的小弟兄吗?”
达开和黄玉昆这才认出他是那帮村的邻居,金田团营时还是个大孩子,此时也不过十七八岁,达开抚摸着他的膀子道:“你是老任家的小三吧?”
“报告殿下,我现在的大名是任广发!”
“广发!你知道镇仑哥是怎么死的?”
广发忽然呜咽起来,伤心地说道:“那天半壁山本被我们重新夺回来了,可是妖兵竟然也不怕死,一批批地反扑过来。他们的洋炮厉害,镇仑哥可不怕,他已被弹片炸伤了好几处,浑身是血,仍然挥刀大喊着:‘没有半壁山,就没有田家镇,没有田家镇,天京就危险了!弟兄们,为了保卫天京,跟我上!’我跟在镇仑哥后面,向妖兵冲去。一炮打来,我急忙上前掩护,镇仑哥猛地推开我。偏偏就在这一眨眼,那颗该死的炮弹炸伤了镇仑哥的胸膛和我的这条胳膊,等我痛醒过来,镇仑哥已经昏倒在地上,胸口的血嘟嘟地直往外淌,我不顾自己的伤,急忙割下衣襟,包扎了他的伤口,背起地寻找地方歇息。镇仑哥道:‘别管我,快把妖兵的冲锋压下去!’就在这时候,国宗韦俊见战争激烈,情况危险,抽身下了山,带了他的兵马回田家镇去了。镇仑哥见阵脚大乱,人马纷纷撤退,问明缘故,不禁急得大喊:‘回来,快回来!’可是有谁听他的!镇仑哥一气之下,满口喷血,就这么归了天了!”说到这里,广发大哭了。
达开戚然道:“镇仑哥死得壮烈,我们会永远记住他!”
广发又道:“就在这时候,妖兵乘机包围了还在前边冲杀的燕王,燕王和殿前检点李秀成将军被前后夹击,抵挡不住,只得也退回了田家镇。殿下,半壁山就这么丢掉了,丢人哪,我们太平军从来没有临阵脱逃的事,这个仗还能打吗?”
翼王怒目严蹙,冷峻的下巴愈加显得威严无比,那怒火似乎一触即发。他的严厉逼人的目光和黄玉昆、曾锦谦的目光碰在了一起,两人都微微向他摇首示意。韦俊是北王的兄弟,翼、北二王正要联合对付东王,若是将韦俊押解到京中论罪,得罪了北王,对联合反杨极其不利。何况韦俊正在协守田家镇,战场生死一发的时候,临阵逮捕了他,韦俊的部下惟恐也将受到惩罚,军心涣散,势将影响战局。达开也完全理解到这一点,威严的目光徐徐缓和下来,说道:“广发,你的伤势怎样了,能再上战场吗?”
“能!”广发霍地挺胸立正道,“殿下别管我的伤,我是护送镇仑哥遗体到安庆来安葬的,我要再上前线去为镇仑哥报仇,那帮村没有孬种!”
“好样的,小三,我为你高兴!”
“报告殿下!”小三一本正经地抗议道,“我的大名叫任广发!”
翼王笑了说道:“师帅任广发,从现在起你是军帅了,过几天跟我上前线去!”
“是,殿下!”
以晃陪翼王等人进了城中行营,达开进了判事房,铺纸提笔,即时写了三道札谕,第一道命日纲坚守阵地,切勿轻易出击。他估计田家镇铁链锁江,工事坚固,只要不盲目出击;妖军是难以攻破的。第二道札谕发给在江西北部作战的冬官正丞相罗大纲,命他速往九江沿岸布防,万一田家镇失守,便移师渡江,坚守九江对岸的小池口,以为九江屏障。第三道札谕给九江守将检点林启容,命他加固城防工事,储足可支半年的粮草弹药,以防妖军攻城。
札谕写毕,交给以晃道:“你快差人将这三道札谕分送出去,希望日纲在田家镇能多固守一个时期。这里加紧赶造一批兵船和大木筏,去和妖军水师决一死战,只有击败妖军的水师,才能巩固江防,恢复丢守的沿江城市。”
以晃道:“造船确是当务之急,不过妖兵水营战船大小搭配,取长补短,无瑕可击,要取胜并非易事。”
翼王道:“如何对付妖军水师,我已有破敌之计。到时候我会狠狠教训他们的。”
以晃摇头不信,说道:“欲破妖军水师,谈何容易,殿下莫非在安我们的心吧。”
玉昆道:“我军初次占领武昌时,士气旺盛,弟兄们个个如出山猛虎,顺江而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可是自从碰上了曾国藩的湘军,吃了两次败仗,士气衰落,就此一蹶不振。石凤魁手中有两万人,竟不肯坚守待援,轻易放弃了武昌。刚才任广发说的韦俊临阵脱逃,都是士气不振的表现。所以半壁山之战,才会发生两万人战不过几千妖兵的怪事。士气不扭转,再振多少援兵都无济于事。”
张遂谋也道:“西征军中十之七八是新兄弟,打赢了仗就来了劲,打输了就垂头丧气。军中士气低,主要是新兄弟扯了腿。曾立昌兵溃临清,也是这个道理。燕王纵然要想坚守田家镇,恐怕也很难。”
曾锦谦道:“殿下手谕虽然下给了燕王,但是不可寄予过高的期望,要作田家镇很快就会失守的准备。试想半壁山和田家镇隔江对峙,江面突然在这里收窄,地势险要,当中用铁链六条、竹缆七条横断江路、一头架在田家镇上,一头架在半壁山的岩石上。妖兵竟然冒了枪炮危险,用烧红的铁斧把半壁山那头铁链砍断了,可见胆气过人。我军虽然又将断了的铁链架在临时搭起的木排上,以炮船看守,可是丢了半壁山,岸上没有火力阻击,妖兵还是容易把半壁山那头的铁链砍断。断了铁链,妖军水师就会直冲而下。我军的水师已损失大半,赶造新船弥补不了那么多,也应该征集一些民船。新旧搭配,迅速组成一支新的水师,赶往九江应敌,迟则要吃大亏。”
以晃道:“九江无险可守,我已作了最坏的打算,加强安庆的外围工事,准备妖军水师攻来时,死守安庆城!”
翼王大笑道:“你们都太悲观了,怎可放任妖军越过九江冲到安庆来决战?不,九江不能失!九江不失,曾大妖头决不致来犯安庆。我们要作好出征的准备,征集民船和赶造新船的事可以同时进行!”
不料才过七天,石祥祯和赖裕新刚刚带领部下乘船来到安庆禀到,田家镇方向突然疾驰来一艘太平军的战船,船头船舱都有烧焦的痕迹。战船才靠岸,一名管长满脸污黑,身上袍服也被烈火烤成一片焦黑,噔噔地跳上岸去,一面喊着“完了,完了!”一面直奔翼王行营报警。承宣官急忙引他进了判事房,管长伏地大哭道:“殿下!田家镇丢了!半壁山铁链被妖兵砍断,妖军舢板突破缺口,冲到下游武穴,再回过头来乘着东南风上驶到田家镇江边,投射火弹火箭,将我军五千艘兵船一烧而空。小人奉了燕王之命,死命冲出火海,来给殿下报信。”
翼王吃惊道:“燕王现在哪里?还有国宗韦俊呢?”
“他们都带兵退回黄梅去了。”黄梅县就在九江对岸约一百里处。田家镇失守得这么快,确使翼王惊异,他询问了田家镇之战经过,命管长且先退下。
胡以晃、黄玉昆及众将正在判事房中议事,祥祯、镇吉都道:“事急了,九江之战,迫在眉睫,让我们赶紧带领部下去九江增援吧。”
黄玉昆道:“妖军得了田家镇,锐气正盛。燕王去了黄梅,林启容守九江,势单力孤。祥祯、镇吉带兵去增援,正用得着。不过目前局势危急,人心浮动,非殿下亲自去前线坐镇指挥不可。”
曾锦谦和张遂谋也道:“殿下本来就打算去九江前线,现在是时候了,万一妖军越过九江,事情就难办了。”
正说着,又有冬官正丞相罗大纲手下一名尉官,驾了快舟飞驶前来报信,承宣官引入判事房,跪见之后,禀道:“十月十四日凌晨,九江江面发现大批被烧毁的我军兵船和将士尸体顺流而下,十分骇人。罗丞相料定田家镇已经失事,惟恐无人报信,特差小人前来禀报。”
翼王道:“田家镇确实已经丢了,罗丞相现在哪里?”
“已经渡江去小池口。”
“很好。”翼王随手写了一道札谕:“望坚守小池口,若黄梅有失,小池口孤军难守,可退守湖口待援。”交给报信的尉官回去交与罗大纲。
达开站起身来,走到墙上挂着的一幅军用地图前,沉思了一会,转身向众人道:
“田家镇虽然丢了,但是九江对岸的黄梅县和小池口,尚在我军手中,这一支四万人的队伍对清军是个很大的威胁。有他们在,妖军是决不敢贸然进攻九江的。九江林启容勇敢而思虑周密是一员良将,把九江交给他,我很放心。城中兵力不缺,无须增援,目前关键是要寻求与妖军水师决战,一举而击溃它,才能扭转危局。我们还有时间再造出一批新式兵船和大木筏。至于士气,这几天我巡视了几座兵营,老弟兄磨拳擦掌,都向我请战,要求出兵去夺回武昌,为牺牲的弟兄们复仇;新弟兄因为前线节节败退,本有畏战情绪,经我一一开导,他们相信我有破敌的良策,信心大大增加了,也踊跃求战。不过士气可鼓不可泄,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气竭思归)。’为将者要善于驾驭士气,不可挫伤。如果过早出兵,到了九江前线,却迟迟不见妖军到来,日子一久,弟兄们的一股锐气消磨掉了,士气必将低落,再鼓动起来,终究不如最初的时候了。所以兵法对于敌人是‘避其锐气,击其惰归。’而对于自己的将士则是发扬其朝气,避免其惰气,你们明白了这个道理,就可以知道大可不必仓皇出兵了。”
众人都笑着道:“殿下不但精通兵法,而且善于运用到实际作战中去。刚才这段话,果然精辟,有独到之见。古人作战也未必这样讲究过的。”
达开又指着地图道:“然而我们也不能大意。你们看,九江与小池口以下二十里处江心有一块沙洲,称为‘江洲’。大江从这里岔开为南北两航道,南航道经过九江东面的盔山和梅家洲,越过鄱阳湖通往长江的颈口,便是湖口县城。目前我军水师必须守住江洲西端的长江分航处,不让妖军水师到湖口来。请以晃立即派出一小支水师,护送一座大木筏去小池口,交给罗大纲指挥。小池口在一日,他们守一日。这座大木筏犹如一座小城堡,横泊在江中心,四周用炮船保护,足可拦截妖军水师。”
以晃道:“我这就回去铺排,命他们明天一早启行。”
夜深人静,达开擎着烛灯,犹在军事地图前沉思,选择敌军水师的最佳阵地。他那粗壮有力的手指从九江、小池口之间缓缓地向东移动,经过南岸盔山、梅家洲、湖口,再向东移,到江洲东端南北航道汇合处的八里江,在这里停留了好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又向西移了回来,他的手指停留在鄱阳湖口,绕着狭窄的湖水入江处,画了几个圆圈,终于停住不动了
第31章 慷慨江湖,翼王定计破敌
太平天国甲寅四年(清朝咸丰四年)十一月十日,朔风凛冽,掀卷起满江波涛,数百艘兵船载运了太平军将士一万四千人,浩浩荡荡,顶风破浪,从安庆码头西上。前队是新造大小战船二百余艘,然后是翼王的座船,是一条新打造的多舱帅舰。再后是民船改建的炮舰和大批运兵船,最后殿以巨大的水上城堡大木筏两座,由数千名纤夫奋力拉着整个船队逆水行舟,像蜗行似地一步步向上游驶去。冬日温和的阳光,被西北风吹得充满了萧索的寒意。同样是猎猎的军旗飘扬,同样是震天撼地的锣鼓声,与去年正月从武昌下驶夺取南京时相比,总觉一个是如日初升,一个是萧萧入暮。一幕悲壮的人间史剧过早地收场,才升的太阳忽然急剧下沉。一位力大无穷的英雄托住斜阳,猛力将它向上提起,又提起,力求再现艳阳当头的灿烂辉煌。这位威风八面的大将军,便是太平天国卓越的军事家石达开!他不顾寒气袭人,风帽裘袍,正坐在船头上,前后瞻顾他所率领的将与敌人决一死战的舰队。虽不十分庞大,却极其精锐。船头上年轻的弟兄们,个个精神抖擞,满怀激情,揎拳举臂,角力摔跤,士气十分高昂。达开在码头上临行前和许多士兵交谈过,询问他们此次出征的感受,竟没有一人有壮士一去不回的悲壮情怀,而只是笑呵呵地大谈:“打个大胜仗到武汉过大年!”那么洒脱,那么自信,全不把威风一时的湘军放在眼中。达开宽慰地想:“士气可用了,只要指挥得当,一定能让曾国藩知道太平军的厉害。夺去的城池,一座座夺回来!”
出征前,他得到战报,秦日纲、韦俊与李秀成退兵黄梅后,还有一个常胜将军、殿前检点陈玉成,本来镇守田家镇上游蕲州沿江阵地,屡次击败湖广总督杨霈的兵马,成了田家镇北方陆路屏障。田家镇丢失后,他也只得率兵退回黄梅。那杨霈想捡个便宜,命部将领兵追了上来,吃陈玉成施个回马枪,杀得大败而逃。果如达开所料,曾国藩立即命湘军罗泽南、塔齐布领兵攻打黄梅,进驻小池口的罗大纲闻讯急忙向北增援,进抵只离黄梅二十里的濯港。无奈此时秦日纲军大败之余,军心动摇,不敌如猛虎出山的湘军,已经放弃黄梅,退到东边安徽宿松县境内。罗大纲探悉秦军东撤,也于十一月初九日从濯港撤回池口。翼王接到罗大纲的禀报后,料想小池口孤军难以坚守,立即下令出兵。“和妖军真正决战的时刻就要到来了!”舰队在缓缓西上,迎住扑面的寒风,翼王从容镇定地想。
太平军水师越过小孤山,又行了七八十里,已是十一月十四日的近午时分。忽见一座巨大的沙洲横亘江中,长江分为南北两航道,橹工呼道:“快到鄱阳湖了,这是江洲。”
翼王与以晃、玉昆等闻声,从舱中出来,聚到船头观看,遥见北航道北岸有一村落,问橹工老大界,认为正是人心之智慧生成,才有竞争发生。但又认为原,答道:“这就是八里江,从那里入长江恰好八里远近。”
复行十余里,南岸危崖壁立,中多孔隙,江水冲激,声若洪钟,众人都道:“湖口石钟山到了!”原来湖口有上下两座石山,城北临江的是下石钟山,城南者称上石钟山,合称双钟。转眼江面豁然开阔,烟波浩渺,漫无边涯,滔滔清流从左侧奔涌入江,举眸南望,湖水茫茫,虽越百十里犹不见其涯际,这便是天下闻名的鄱阳湖。正有太平军的兵船停泊于湖口东西两处江面,旗杆上悬挂了一幅显眼的黄绸大旗:
“冬官正丞相罗”。
玉昆道:“罗大纲从小池口撤退到湖口来了!”
便命兵士用旗语传令水师战船下锚停泊,翼王座船带了十来艘舢板,继续向左驶入鄱阳湖口。但见浩浩湖面,惟有此处突然收束如瓶颈,东岸古城兀立,即是湖口县城。岸畔码头,平时商旅辐辏,帆樯林立;现在正当战时,停靠的民船很稀少了,也碇泊着一批太平军的战船,当是罗大纲的部下。遥望对岸,杂树森森,茅舍隐隐,橹工指点道:“那便是梅家洲,往日荒凉得很,现在之有些人家。”
座船刚刚下碇,一员魁梧雄伟,满面虬髯两鬓微白的大将,从岸上高峻的石阶飞奔而下,跨上翼王座船大喊道:
“翼王殿下,我老罗终于把你盼来了!啊哈,胡秀才,黄老弟都来了,好极,好极,这出戏有看头了,快把曾国藩这头骡子治一治吧!”
未等翼王开口,聚集在帅船上的胡以晃、黄玉昆等人都围着大纲笑道:“小池口丢了吧?这么嘻嘻哈哈,还当你是打了个大胜仗了哩。”
“呸!这时候还打得了胜仗?”大纲哇哇叫道,“殿下,你说说,燕王都退兵了,我还和妖兵在小池口死拼吗?把我拼死了,谁来为殿下打曾大妖头?”
翼王笑道:“大纲的话不错,带兵打仗要见机行事,不作无谓的牺牲。如今决胜的战场不在北岸小池口,而在南岸九江至湖口一线。大纲退兵正合我意,不知曾大妖头和妖兵来了没有?”
“林启容刚差快马来报,曾大妖头的座船今日午前刚刚抵达九江城外,陆师还没有出现,水师的前锋,则早在得了田家镇之后就开到了九江来了,和我军水营在小池口外交锋了两次,打算越过九江到湖口来,被我军新建兵船和大木筏的炮火打回去了。现在我们水陆两军都撤到湖口来,敌军的水师恐怕也要夹了尾巴跟过来了。”
“很好,我正要等着与他们决战哩。”翼王从容笑道,“曾国藩既然来了,他们的陆师也就快到了,好戏快开场了。趁这个空隙当口,卫天侯,请你派个承宣官赶快渡过鄱阳湖,换上快马,去把林启容找来开个军事会议,限他明天巳时初刻(上午九时)赶到!”
大纲道:“这个地方我熟悉,从县城渡过湖去,对岸就是梅家洲。这洲原来是一片沙洲,后来和陆地连在一起,好像老鹰守在鄱阳湖西口。老鹰身子在九江,颈脖子在盔山,那张尖尖的嘴则伸进了湖中,正对着东岸的县城。从梅家洲去九江城有一条大道,大约五六十里光景,快马加鞭,不消一个时辰就到了。”
玉昆立刻用翼王名义写了一道手谕,钤上小印,着翼殿承宣即时下了舢板,渡湖前往九江去了。
翼王与参谋人员由大纲陪同登岸,住进了县衙,作为翼殿行营,大纲搓着手道:
“殿下,我留在湖口是专为等你的大驾。你来了,不用都挤在湖口这座小城里,梅家洲那边无人把守,让我移营过去吧。”
“不急,明天开过军事会议,再移营也不迟。”
翼王喜欢游览名山大川,虽在大战迫在眉睫的时候,而潇洒一如往日。他命大纲引导,与众幕僚同游下石钟山,山上半山亭、怀苏(苏轼)亭、江天一览亭等台阁玲珑,树木苍翠清幽,遥望对岸庐山五老峰,云遮雾绕,若隐若现。俯瞰鄱阳湖,连天碧浪,气象万千。清清湖水,从石钟山下汹涌卷腾,一泄入江,道不尽千古风流事,唱不完历朝兴衰史。
翼王不胜感慨道:“湖口控江扼湖,果是兵家必争之地!这座鄱阳湖阅尽了人间沧桑,三国时代东吴大都督周瑜驻节柴桑口(今九江市),就在鄱阳湖中训练水师。后来周瑜死了,鲁肃从刘备、关羽手中分得了长沙郡,才在洞庭湖中操练水师,岳州岳阳楼本是鲁肃的阅兵台,可惜湖口没有周瑜的遗迹。”
以晃笑道:“说不定我们足下的江天一览亭,就是当年周瑜的阅兵所在哩。”
曾锦谦道:“若干年后,湖口必定会多了几处古迹,供后人凭吊。”
众人诧异道:“古迹还有新造的?”
锦谦笑道:“那便是太平天国翼王点将台,和太平军与妖军大战时的军事故垒。”
众人大笑道:“说得是!后人看今,正如今人吊古。”
达开道:“鄱阳湖的故事多得很。元朝末年,反元起义军纷纷崛起,长江一带就有陈友谅、朱元璋和张士诚三支人马。其中占据湖广和江西的陈友谅最强,却不料朱元璋以弱敌强,和陈友谅的水军决战于鄱阳湖,陈军拥有许多三层的艨艟大舰,朱军都是小船。但是朱军奋勇杀敌,纵火焚烧敌船,陈军大败,朱元璋一胜定乾坤,开辟了明朝的天下。这也是军事史上以弱胜强的一个范例,管教今日鄱阳湖也成了曾国藩水师的葬身之地。”
以晃也读过些史书,说道:“当初陈友谅的水师是从南昌入鄱阳湖,迎战朱元璋,两军相遇于湖中的康郎山,才发生了一场大规模的水战。现在妖军的水师都在大江之上,怎么会葬身到鄱阳湖中来?”
达开微笑道:“今日游山,且先尽情赏玩鄱阳美景,留下这道哑谜,明日军事会议上再与诸君斟酌。”
次日巳时未到,林启容从九江城拍马来到梅家洲东岸,换船渡江,进谒翼王。启容今年三十三岁,也是广西老弟兄,黑瘦精干,处事沉着,遇惊不慌。所以去年翼王初次西征时挑选他作了九江守将,果然成了太平军中一员名将。达开见启容来了,问道:“九江城下有妖军出现吗?”
“还没有哩,曾大妖头既然来了,他们不会太迟,大概三五天内都会来送死的!”
翼王笑了一笑,询问锦谦道:“人马到齐了吗?”
“军帅以上都到了,正聚在议事厅中等候,地图也张挂好,殿下可以去了。”
翼王金冠龙袍,快步进入议事厅,众将官肃立迎候,翼王居中坐了,左右各排了两行座位,检点以上坐在前排,后排是年轻的指挥、将军和军帅等,与会的一共有二三十人,达开摆手示意众人坐下,环顾众将,个个精神饱满。他满意地微微颔首道:“今天召集诸弟兄来议事,你们心中必定明白,与妖军的一场生死决战就在眼前。我们聚在一起,就是要商讨这个仗怎么打法?妖军一时侥幸,得意忘形,九江不过作为跳板。他们的野心是要夺取安庆和天京。因此,我郑重告诉弟兄们,以湖口为界,只许前进,决不允许后退一步!我们的战争目标,不是仅仅守住九江和湖口,而是要经过这场决战,大踏步向前收复田家镇,收复黄州,收复武昌!可是妖军水师挡在我们前面,怎么办?”
“消灭他们!”众将军轰然叫道。
“对,消灭他们。可是目前妖军船大船多,而我们损失了近万艘战船。敌强我弱,还能消灭敌人的水师吗?”
将军们向来凭勇气打仗,翼王这一问,便都顺口答道:
“管他强不强,大不大,近距离火攻,一向是我们的看家本领。用我们的舢板船贴近了他们的大船,去放火烧船,还怕他们不投降!”
翼王道:“妖军的舢板比我们多,容不得我们逼近。你们必定都见过螃蟹吧?它有一对强壮有力的大钳,是用来钳物取食和攻击对方的,四对细细瘦瘦的脚,是用来快速爬行的,大小配合起来,才能取长补短,行动自如。”
大纲笑道:“我明白了,殿下是把妖军的水师比作螃蟹吧,比得好,比得好!”
翼王道:“是啊,蟹螯是妖军的大船,蟹脚是妖军的小船,把螃蟹的八只脚都折断了,它还能走吗?”
“明白了!”以晃点头道,“好主意,把妖军的舢板船先除掉,再收拾他们的大船;可是他们能乖乖的让我们把他分隔开来消灭吗?”
石镇吉道:“我也曾想到这个主意,可是怎么才能把他们分隔开来,却没有好办法,只好作为一种空想。”
大纲也不住摇头道:“空想,空想,虽是好主意,却行不通,曾大妖头没有那么蠢。”
翼王道:“这确实是一道难题,今天召集弟兄们来,且不忙先下命令,请你们和我一块儿商量个好主意。对于怎么分隔妖军的大小兵船,我也苦思了好多日子,怕只隐拿鄱阳湖来做文章,请大伙儿各抒己见,集思广益。”
于是黄玉昆、曾锦谦、赖裕新和年轻的将军们,提出了各种各样分隔清军兵船的设想,几乎是一致的意见,就是要将清军舢板小船,引到鄱阳湖来,把它封锁在湖中,使江上的大船成为没脚的螃蟹,任凭太平军水师去摆布。但是怎么才能做到这一点,却又是面面相觑,拿不出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来。
翼王这才煞住了众人的议论,说道:“战国时代,魏国侵犯赵国,围困了赵国的首都邯郸,赵国求救于齐国,齐国不发兵救赵,却出兵直趋魏国的首都大梁,魏国将军只得被迫放弃对邯郸的围攻,回师抵御齐国入侵的兵马,这就解了邯郸之围。这是古代战史上有名的‘围魏救赵’之计。道理很简单,就是兵法上的‘攻其所必救!’我们现在亦反过来运用这条兵法,‘诱其所必攻!’一步步把水陆妖军都诱集到鄱阳湖口来,使舢板船心甘情愿地进入我军湖内袋形阵地。”
翼王见众人听不明白,起身命他们聚到壁上悬挂的地图前,指点着道:
“这里是九江城,是曾国藩志在必得的地方,是妖军首先必攻的地方。这就得看林启容的了,启容,你能守得住吗?”
“殿下放心!”启容道,“妖军休想动我九江城分毫。”
“很好!再设想,如果妖军久攻九江不下,而九江以东的梅家洲,正处在扼守鄱阳湖口的战略要地,若是拿下这个地方,就可孤立九江,进而夺取湖口县城。这之后,他们就可以撇下九江,顺流而下夺取安庆,有这许多好处,他们不会自然而然地想到移师去攻取梅家洲吗?”
“会的,会的。”石祥祯道:“这也是他们攻其所必攻的地方。”
“再设想,他们虽想夺取梅家洲,却被我们打退了,曾国藩不会想到动用水师舢板船进入鄱阳湖,东西两侧水陆同时夹攻梅家洲,以求打破僵局吗?”
“啊!妙啊!妙啊!”众人同时发出惊喜的欢呼声,“原来殿下用这一连串‘诱其所必攻’的锦囊妙计,诱使妖军水师进入鄱阳湖口。”
翼王豪迈地笑道:“是啊,剩下来的就是收紧布袋,让他们的大船搁在江上任凭我们摆布了!”
以晃想了一下,说道:“怎能保证他们必是小船进湖,而不是大船呢?”
大纲道:“妖军的大船是老爷,行动又笨,冲锋陷阵都差小船,才不会让大船进湖来哩。”
玉昆犹豫道:“也许地们的舢板只进来一部份,那就美中不足了。”
“不要紧。”达开断然道,“我自会有办法诱使妖军舢板,争先恐后地一起抢进鄱阳湖来。”
翼王威严地扫视了众将一眼,忽然历声道:
“林启容听令!”
“林启容在!”
“命你率领所部坚守九江,不得放弃一寸土地。此番与敌决战在水面,但成败关键在陆上。而九江城之战是第一关键,守住九江,我们打胜仗就有了七成的把握。失去九江者斩!”
“是,启容遵令!”林启容微含笑意,信心十足地肃立道。
“罗大纲听令!”
“老罗听着哩!”
“命你散会后,立即率领所部渡过鄱阳湖,防守梅家洲。预计妖军攻击九江不下,将移师东进攻击你军阵地。无论敌人炮火多么猛烈,都要以最猛烈的炮火将他们压住,使他们感到非动用水师入湖攻击不可。此战事关重大,不可忽视,违令者斩!”
“知道了!”大纲咕噜道。
“石祥祯听令!”
“祥祯在!”
“命你带领所部立即渡湖把守梅家洲东侧,自湖口至以南四十里处的大姑塘一线,一则防御妖军水师登岸,二则与罗大纲南北呼应,攻击梅家洲清军之背,若梅家洲滨湖沿岸有失,亦斩!”
“祥祯遵令!”
“军帅任广发听令!”
任广发吓了一跳,这许多大将在前,想不到翼王会有将令给他,左顾右盼,不敢相信在叫自己,玉昆捣了他一下,才大声应道:“任广发在!”
“命你统带民船改建的小炮船五十艘,停泊在鄱阳湖口西岸,一旦发现妖兵舢板船一涌而入湖内,便向他们发炮,然后一面佯作败退,一面发炮还击追来的妖船,如果他们停下不追,你们也停下来向他们炮轰。如此打打停停,将妖船引到四十里外的姑塘,弃船上岸防守,便记你们一功!”
“广发遵令!”
众将暗暗佩服,原来翼王殿下用这条妙计,诱使鱼儿深入湖中。只听得翼王又道:
“赖裕新听令!”
“裕新在!”
“命你统带舢板,夜里迫近敌船鼓噪纵火,目的在于扰乱敌人的军心,使他们积恨在心,志在复仇。一旦遇有机会,便不计得失,窜入鄱阳湖中寻求报复。但等敌军舢板入湖,湖口重新封锁之后,便以我军舢板向他们的快蟹,长龙大船发动决定胜负的夜袭,务求将他们的水师全部歼灭,具体总攻时间,听候后令!”
“是,裕新遵令!”
翼王发布完这些命令,沉吟着继续环视众人,诸将以为发令已了,松了口气,渐渐活动起来,年纪最轻的石镇吉却叫了起来。
“殿下,怎么把我忘了?”
翼王笑道:
“别急,差使是有一件,而且很重要,就是封堵湖口航道。
这件事必须掌握分寸,恰到好处,你能做到吗?”
镇吉咕噜道:“怪了,怪了,既然要哄妖船进湖,怎么又封阻航道,航路不通,他们还能进来吗?”
翼王见众人也都疑惑不解,笑道:“你们知道《三国演义》上,诸葛亮用的空城计吗?孔明失了街亭,赵云的救兵不曾到,司马懿的大军却杀过来了。他无可奈何冒了一次险,把城门大开,坐在城楼上弹琴,邀请司马懿登楼饮酒。司马懿料想城内必有重兵埋伏,是孔明用计骗他入城,立刻下令退兵。这就说明打仗要靠智谋,要懂得敌人的心理。一座城池,对方应守而不守,必定以为内中有诈。现在敌我两军交战,鄱阳湖是我军的后方,应该严兵把守,如果将湖口敞开了,敌人定然怀疑是我们设下埋伏,引诱他们中计,轻易不敢进来。我如设防严密,将湖口封阻了,他们反会一再前来攻打,一旦打通了,便会毫无顾虑地冲进湖来,这个道理明白了吗?”
众人都笑着道:“殿下英明,打仗时果然人人都有戒心,以己之心,度敌之心,湖口还是暂时封锁的好。”
镇吉叫道:“殿下,我明白了,这防守湖口的差使交给我吧,这一出似真却假的戏,我一定把他演好。”
达开也笑道:“很好,防守湖口航道和县城就由镇吉担当,不过对于我们引诱妖军入湖的作战意图尚须保密,勿让士兵们知道。不然,就会露了马脚。什么时候该守,什么时候该放,由你亲自掌握。”
镇吉道:“是,我一定把这件事办得天衣无缝,不露痕迹。”
一场决定太平天国命运的大战即将展开,与会诸将的表情却是那么轻松,那么自信,因为翼王已经为他们订下了一张严密的进军时刻表。知己知彼,计算精密。然而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对手曾国藩和地的湘军毕竟是非同寻常的强敌。
九江,湖口之战的结局,真的能如翼王所料吗?
第32章 谈笑风月,国藩挥师东下
十一月十五日月夜,九江城外的这段长江——浔阳江上,不闻琵琶幽咽之声,亦无商旅寂寂夜语,惟有清军无数庞大的快蟹、长龙兵船和轻巧矫捷的舢板船,杀气腾腾地碇泊在江岸,直至湖口西侧的梅家洲,和北航道八里江一带,太平军的兵船相形见绌,退守鄱阳湖口及其以东江岸,浔阳江上尽是清军水师的天下……
一艘高大华丽,船舷加阔的帅船,停泊在九江城西,兵部侍郎衔湘军统帅曾国藩和主管营务处的幕僚、候选同知李元度正在舱中饮酒叙谈,心情十分闲适。天冷,门上装了厚厚的棉门帘,舱中放了炭盆,元度掀起舷窗,略略窥望了一下舱外的月色,便又放了下来,啧啧赞道:
“今夜好月华!少时读白香山的《琵琶行》,每每神往于九江城外的浔阳江,恨不能也到此一游,寻觅诗中幽美感人的意境。现在身临浔阳江上,却是一片战时景象,且又寒气逼人,连赏月的雅兴也没有了。”
国藩抚摸了一下浓浓的络腮胡子,笑道:
“白诗翁写《琵琶行》,抒发商人妇的悲思,其实是写他自己贬官九江的牢骚。大凡失意的人,才能感受到那种凄凉失落的苍茫感,此时此地的我们是万万体味不出来的。”
元度灌下一小杯茅台酒,哈哈大笑道:“涤公此时是当今世上最得意的人了,半壁山和田家镇接仗时,你着实紧张了一阵子。得了田家镇,才轻松了。从田家镇放船到九江来,你一路上吟诗谈笑,好洒脱,好得意!那年你中了进士回家乡来,也不过说:‘侥幸,侥幸!’何曾有今天这样的兴头。”
国藩喝了一匙鱼汤,抹去胡子上的汤汁,嘿嘿笑道:“中进士不过是个人入仕的初步,田家镇一战则事关国家大局,发匪一败涂地,水师被我大量歼灭,陆军纵然是强悍的秦日纲和四眼狗(陈玉成因眼下有疤,被清朝官方称为‘四眼狗’)也都溃不成军,九江以下不会再有大的战斗了。犹如秋风扫落叶,九江、安庆都可唾手而得。如果没有意外,年内可以打到南京,这场叛乱就可完全平定。怎不教人‘漫卷诗书喜欲狂’!”
元度斟了酒,举杯道:“涤公,来,干一杯,祝您攻下南京,封侯拜相,为天下读书人扬眉吐气!”
国藩又快活地嘿嘿笑道:“次青又要胡说了。为人臣的急君父所急,义不容辞,天下太平之后,便当回乡守完先太夫人的丧礼,什么加官晋爵,我是想也不去想的。”
元度笑了一笑,转过话题道:“逆匪石达开昨天带了一批长毛到了湖口,又派兵进驻梅家洲,却没有增兵九江,您看他是什么用意?”
国藩道:“石达开聪明也不聪明,他以为九江能守得住,不必增援,太大意了。秦日纲手下精兵强将甚多,都守不住一个黄梅县,那个无名小卒林启容,怎能敌得住我湘军塔齐布、罗泽南、胡林翼三路雄师,这是他的不聪明处。那梅家洲扼守鄱阳湖口,是个战略要地,谁占有了,谁有利,本来我是想等陆师来了,先抽一支人马把梅家洲占领下来。现在被石达开抢先了一步,这是他的聪明处。不过也没关系,拿下九江之后,水陆两路夹攻梅家洲,是不费多大力气的。”
三天之后,湖南提督塔齐布,率领所部六千绿营兵,从上游黄梅县渡江至九江城西,奉国藩之命移驻九江城南。又过了两天,湖北按察使胡林翼,亦带领两千黔勇,从田家镇赶到九江来,驻兵九江西门。尚余浙江宁绍道台罗泽南的湘勇五千人。待所守黄梅阵地交付与湖北总督杨霈的兵马把守后,将于十一月廿一日从黄梅渡江,至九江城东五里外的白水港,对九江城形成三面包围之势。估计泽南午前可到,国藩命元度分别通知三员主将,于是日中午在座船上举行进攻九江的军事会议,并在舟中午宴。
近午时分,胡林翼先到,他是湖南益阳人,号润芝,仅小国藩一岁,矮矮小小,长了一副大头冲额的寿星头,翰林出身。本在贵州做道台,带领黔勇出省助讨太平军,因为才识超人,为国藩所敬重。会见时如老友相处,无话不谈,凡是军务大计,往往同他磋商之后才定,认为他有独当一面的才干,此时已是三品臬司,湖口之战以后不久,又升了湖北巡抚,以湖北兵力物力支援国藩与太平军作战,成为可以与曾、左(宗棠)、李(鸿章)三位“中兴名臣”并论的晚清名臣。
曾、胡与李元度刚刚交谈了一会,塔齐布也来了。他是武一品提督,穿戴的是红顶花翎石青地麒麟补褂,金光闪闪,十分威武。论官品,他比国藩还高,但他是部将,又是国藩一手提拔的,所以恭恭敬敬向国藩打了一躬,国藩也谦虚地还了礼。刚坐下,忽听得东边岸上炮声枪声呐喊声响成一片。国藩座船在城西江面,罗泽南渡江登岸处却在城东五里,众人出舱探望,却瞧不清楚。林翼道:“必是罗山先生渡江,被发匪伏击交火,半渡而战,立脚未稳,恐怕要吃亏了。”
塔齐布道:“待我上岸发兵援救。”
国藩摆手道:“不用。区区埋伏,罗山足可应付,等些时候,必然可到。”
过了一会,枪炮声渐稀,终于平静下来,又过了好一会,才见罗泽南用绑带裹了右臂,驾了小船来到,众人惊问道:“罗山先生受伤了吗?”虽然罗泽南已是四品道台了,老朋友仍欢喜按他在乡间教书时的习惯称呼他,以表示亲热。罗泽南苦笑道:“长毛埋伏在白水港西岸,被我军打退了。可惜伤了一些弟兄,我这条胳膊也被弹片擦伤,幸亏未伤到骨头。保住这只手,将来,我还想赶考哩。眼下虽然得了官,究不如科举清高。”
元度嘲弄道:
“罗山先生今年该是将近半百的老人了吧。”
“哪里、哪里,我才四十六哩。”
“算了吧,罗山先生。”元度又嘲笑道,“先生将来百年之后,请涤公写一篇墓志铭:‘罗山先生者,湘阴诸生也。’不也很清高吗?”
国藩笑斥道:“罗山先生德高望重,别拿他开心。时间不早,还是开始议事吧。”
国藩书生本色,虽然身为三军统帅,并没有别的将帅那么威严独断,以致部下不敢仰视的架势,他完全以商量口吻,在众人的议论中逐渐融汇成一个统一的意见,即是作战命令。他先说了开场白:“自从衡州出兵,无论湘潭、靖港之战,岳州、武昌之战,半壁山、田家镇之战,每次战前会议都觉小心翼翼,考虑各种不同的作战方案,衡量其利害得失,有时争论得面红耳赤,而犹对战争的结果并无十分把握。所以会议之后,开战之前那段时间,往往心情沉重,悬悬惴惴,惟恐哪一点考虑不周,以致全盘皆失。惟有今天的会议,我却觉得心中很轻快,从来没有这样的踏实感。嘿嘿,也许我也犯了胜则骄的兵家大忌了吧?”
塔齐布道:“不,涤公用兵向来慎而又慎,如今逆匪已如秋后之蝉,挣扎不了几天了。破九江已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之势,实在无需多加讨论。只要区分一下各军防地,攻城方向,决定协同攻击的时间就可以了。”
罗泽南也道:
“逆匪秦日纲、罗大纲那么凶悍,都被我们打得一败涂地,九江之战实在无需费神,但等涤公区分就是了。”
胡林翼却沉吟着道:“今天九江发匪出城伏击,似有不甘束手待毙之势,也许不是个好兆头,他们不会据城顽抗吗?”
“嗨,胡臬台!”塔齐布道,“你从田家镇来,却不知我们在黄梅交仗的光景,秦日纲那伙人都不是肯轻易认输的。初时也着实抵抗了一阵,被官军的炮火和勇敢吓慌了,还不是拔腿就逃!九江城区区埋伏,算得了什么。”
国藩笑道:“看来九江城比田家镇好打多了,不用我多哓舌。攻城的步骤准备分作两步,第一步是试探性的,由塔军门抽出两千人马与胡臬台联合进攻九江西门,如能一鼓作气攻下最好。不然,则第二步分兵四门同时进攻,必可一举破城。”
塔齐布大笑道:“涤公也太看重九江城中几个毛贼了,何用第二步!我与胡公一鼓便可下城。”
林翼沉静地微微一笑,细声道:“那样当然最好。”
元度提醒着:“涤公,莫忘了四门围攻,北门还没有官兵哩。”
“怎么没有,命驻守小池口的湖北副将王国才,带领一千人来北门攻城就是了。”
“还有,第一步的攻城时间,定在什么时候?”林翼问题。
“给你们四天时间准备攻城器具,就定在十一月廿六日凌晨开始攻城吧!”
隔日,国藩命元度上岸,去胡、塔两军检查攻城准备情况。元度在塔齐布营中吃得酩酊大醉,由两名跟班搀扶了,踉踉跄跄地下了船来。国藩闻到一股刺鼻的酒味,皱眉道:
“次青,你又醉了。他们准备得怎样了?”
“很好,很好!”元度大着舌头,含含糊糊地说道,“都……
都准备好了,十……十架云梯,五……五百名敢死队!”
国藩知道元度喜开玩笑,大声道:
“次青,你醒醒,这可闹不得玩儿!果真准备妥当了?”
“当……当然,炮……炮声一响,就拿……拿下九江城,你你……你等着吧。”
元度歪歪斜斜地被搀进了他的卧舱,才倒在床上就呼呼睡熟了。国藩吩咐跟班替元度脱去袍服靴帽,盖上被子,亲手为他掖紧了,才回到前舱。秉着烛灯在军事挂图前站了一会,检查明日攻城的军事部署,觉得无懈可击,才安心地伏案写下当天的日记,然后回到卧舱入寝。
军旅生活使国藩非常警醒。天朦朦亮,听到后舱有人走动,便推被而起,一声咳嗽,自有两名亲兵进舱为他穿衣着靴,匆匆盥洗完毕,隔舱元度也闻声起身过来了,国藩道:
“昨晚塔军门也醉了吧。”
“没,他是洪量,比我能饮,就是舌头大了些。”
“胡闹,临战怎可痛饮?你不劝阻,连你自己也大醉而归,多不好!论军纪是该受罚的。”
元度嘻嘻笑道:“我也曾劝塔军门不要饮酒,他说取九江算得什么大事,闭了眼也能拿下来。那酒也实在好,酒香入鼻,我可拿不定主意了。本说只小饮两盅,红了脸不好见涤公。谁知塔军门用激将法与我比酒量。嘿嘿,中了他的激将计,大败而归。等到拿下了九江,再去和他比试比试!”
猛听得一声炮响,元度叫道:
“听,打起来了,必是长毛开炮还击了!”
炮声隆隆,接连不断地轰轰轰轰,几响、几十响同发,震天撼地,简直没有间歇的时候,国藩侧耳听了一会,皱眉道:“这炮,好似是几十门同发,这样密集的炮火,攻城牺牲必重,快差人去看看!”
一名传令兵上岸拍马向城西驰去,国藩命人端了两把椅子,与元度坐到船头上,观看究竟。耳闻炮声不停,又响起了一阵阵士兵的呐喊声,却分不清是哪一方的。国藩眯细了三角眼,紧紧地盯住岸上,想能捕捉一些战争进展的迹象,可是什么也看不到。
“恐怕攻城不很顺手吧?”国藩开始有些担心了。
“不要紧,他开他的炮,我攻我的城,攻城还能没有牺牲?”
炮声不停地轰轰响着,天光大亮,厨夫端了饭盘把早饭开到前舱,两碗稀饭,一碟麻辣乳腐,一碟油炸花生米。元度道:“涤公,用早饭吧。”
国藩起身进舱,一语不发地低头吃着稀饭,忽听炮声停了,国藩猛抬头,手一震,筷上夹着的一颗花生米滴溜溜滚落到了舱板上,愕然问道:“是攻进城了吗?”
“大概是吧,是说破城不难。”
两人匆匆扒完粥,抹把脸,又回到船头座位上,等待战场消息。片刻之后,传令兵拍马奔驰回岸,元度不等他下船,就大着嗓门问道:
“破城了吗?”
“没有。”传令兵边喊边奔下船来报告,“禀大帅,长毛炮火厉害,城垛上守兵抵死顽抗,攻城的弟兄十道并进,虽然前仆后继,仍然破不了城,冲上城楼的也被他们杀了扔下城来。交火一个时辰,死伤了一百多人,塔军门和胡臬台只得下令暂停进攻,准备重新补充了人员,先用炮火轰城,扫清城头,然后架梯再攻。塔军门嘱标下禀报大帅,今天非拿下九江不停手!”
国藩点点头,“唔”了一声,说道,“下去吧,我知道了。”
这天清军一共攻城三次,都被太平军打退了。元度颇为扫兴,国藩却沉得住气,反而譬解道:
“今天攻城之战本是试探性质,并未出全队作战。今晚召集诸将,部署四面攻城,长毛兵力分散,火力就不会像今天这样集中,必可一鼓而下。”
谁知那守城的林启容并非等闲之辈,料定清兵今天攻城失败,必定发动四面总攻,于是连夜在城外挖了护城壕沟,宽深各三丈多,人掉下去,不死亦伤,沟外又遍植木栅、铁蒺藜。十二月初一日,清军四门总攻,精锐齐上,却较上回更为狼狈,掉进壕沟被踩踏蹂践的,被枪炮和擂木巨石击中的,被铁蒺藜刺坏的,死伤累累。国藩坐在船头上,听取各军一拨拨差官的战况报告。
“禀大帅,塔军门进攻西城,尚未得手,参将童添云中炮阵亡,死伤将士约两百人。”
“禀大帅,湘勇进攻东城,被长毛枪炮滚木齐下,抢登不成,已死伤将士一百多人。”
“禀大帅,胡臬台进攻南城,将士登城受阻,已死伤八九十人。”
一批批的战报,全是不吉不利的坏消息。李元度在旁只是摇头咋舌,国藩合上眼,默默地听着,一言不发。傍晚各军收兵,九江城依然在太平军手中,将士们死伤合计竟达七八百人,都是各军的精华。
夜间,水陆将领军事会议在国藩座舱中进行,除了陆师众将外,又到了水军统领李孟群和彭玉麟,孟群是官僚出身,此时保举到四品道台,玉麟是湘军嫡系,科举无成,以布衣从戎,称为“文生”,统带水营屡立战功,此时刚保举到正五品同知。还有一位水军统领杨载福(后来改名杨岳斌)是行伍出身,此时已保举到副将,正在武穴养病。
烛影摇晃,气氛沉闷,统兵官们一个个神情沮丧,无人说笑,只是静静地听着主帅曾侍郎的讲话,与首次会议的轻松乐观情绪迥然不同。
“我们的兵力完全能将九江城拿下来,可是为了一座孤城,不值得花费太大的代价。”国藩不怒亦不忧,也不责怪,只是淡淡地说道,“这次我们攻城较为匆忙,攻具尚未齐备,不如将九江暂时搁一搁,留两支兵马驻扎九江城下,腾出一部份兵力移师东进去攻打无城可守的梅家洲,等到梅家洲和湖口县城都拿下了,再回过头来收拾九江城也不迟,这是‘越寨进攻’战术,也可称为‘舍坚攻瑕’这样的改变打法,想和诸君共同商酌。”
众人边听边点头,胡林翼道:“涤公所见甚是。早几天攻下九江固然好,一来使沿江大城尽归我有,不使留下孤城牵制我兵力,阻碍我航路;二则打通江西省城南昌至长江的通路,使我军粮饷军械弹药的接济可以就近仰给于江西,但伤亡太重却不值得。不如暂时把九江放一放,只要把梅家洲和对岸的湖口县拿下来,依然可以顺江而下直捣金陵,至于打通南昌饷路……。”
林翼话未说完,水师统领彭玉麒插话道:“打南昌饷路,交给我们水师吧,现在长毛在鄱阳湖停泊了一座大木筏,筏上筑城安炮,封住了进湖的航道。只要涤公一声令下,水师就全力打通鄱阳湖经赣江直达南昌的航路,以后江西粮饷接济就畅通无阻了。”
李孟群是玉麟的上司,不愿他抢在前面邀功求战,冷冷地说道:“打通南昌饷路固然好,可是梅家洲和湖口县城像一双手卡住鄱阳湖的脖子,不把梅家洲和湖口县城夺过来,还谈不上打通饷路。”
玉麟轻蔑地瞅一眼这个暮气沉沉的官僚,他不是湘军出身,当初曾国藩在衡阳创办水师,商调广东、广西水师官兵,广西巡抚委派知府李孟群招募水勇一千名来湖南助战,不想创办湘军水师的元勋一个个战死了,他的官位高,才轮到他执掌水师将印,保举做了道台。其实他不懂兵事,全靠杨载福和彭玉麟在指挥作战。玉麟紧接着道:“李观察说的是,不拿下梅家洲和湖口县城,难以打通饷路。水师弟兄见陆师开战了,一个个磨拳擦掌,跃跃欲战,让我们水师打进鄱阳湖,一边侧击梅家洲之背,一边攻向南昌,两个任务,一块儿完成。”
李孟群又是冷冷一笑,彭玉麟分管舢板小船,大船本由杨载福管,载福不在,由他自己指挥,他已打定主意,决不冒险命大船跟着进湖,看你彭玉麟的舢板船怎能又攻梅家洲,又打通南昌的航道。元度平素知道杨、彭与李不睦,也曾向国藩进言,将这位不懂水战的道台调走,国藩碍于广西巡抚的面子,不便一下子就摆脱,这时觉得他们二人又在抬扛子,便不让他们再说下去,询问道:“陆师诸将还有什么主张?”
泽南道:“涤公移师梅家洲的意思很好,泽南愿去。”
林翼也道:“林翼奉涤公檄调经田家镇来九江,没有经过什么恶战,梅家洲那边让我去出把力吧。”塔齐布嚷道:“你们都走了,岂不是留下我这一军在九江城下晒太阳?”
国藩笑道:“莫争,莫争,留在九江的兵马不是没事干,那林启容定会派兵出诚来时时扰乱,大仗没有,小仗不会少,若是不在九江留兵,林启容岂不可以出兵援助梅家洲,两下里前后夹攻,官军要占梅家洲就费力了。塔军门,你和王协台(王国才)就留在九江吧,梅家洲方向,由润芝和罗山两军担当陆路进攻。同时水师进兵鄱阳湖,攻击梅家洲的侧翼,两路夹击,必可轻取梅家洲。在这同时,水师可抽出一部份兵船追剿湖内匪船,直上南昌,打通饷道,士兵无饷无粮,军心必乱,此事至关重要,务必办到。今天军事部署到此为止,至于夺取湖口县城,回师九江,下次再议。”
元度道:“还要订一个水陆协同进攻梅家洲的时间。陆师何时可以开始攻击?”
林翼与泽南商量了一下,说道:“陆师可于四天之内完全进入盔山阵地,随即发动攻击。”
元度道:“第五天是十二月初六日,水师来得及吗?”
玉麟瞥一眼迟疑未答的李孟群,说道:“发匪石达开来到湖口以后,每天晚上派小船纵火骚扰我军兵船,打了就跑,惹得将士夜不安宁,早已准备报复,随时可以冲击鄱阳湖口!”
“涤公,那末就定于十二月初六日水陆同时进攻梅家洲和湖口吧?”元度道。
“很好!就照刚才议定的事办。”国藩抚摸着络腮胡子,又沉思着问道,“还有什么想不到的事吗?”
都说:“没有了,想到了再请示吧。”
这边清军胡、罗两部六千余人开始向梅家洲以南八里的盔山阵地移动。那边罗大纲和石祥祯也早已作了充分准备,他们昼夜赶工,筑了两座土城,四周密密地排了三层炮眼,营外又掘了几道壕沟,沟内安了地雷,上面砍树伐木虚虚地架搭在壕沟上,木上钉满了铁蒺藜,沟外十余丈的地带栽满了尖尖的木桩和木竹签,较之田家镇防御更为严密,一切安排就绪,静等清军来攻。
翼王石达开坐镇湖口行营,每天收到探事从九江前线侦察得来的战报,满意地看到一切都按照他的作战计划在进行。九江之战告一段落,清军移师东向,达开命大纲与祥祯加强戒备,同时由下石钟山上的瞭望哨监视清军水师行动,如发现进攻迹象,随时禀报。
十二月初六日,随着梅家洲方向的隆隆炮声,清军长龙大船也驶近了鄱阳湖口,将炮筒对准了太平军大木筏,太平军筏上和两岸的大炮同时向清军兵船猛轰。翼王由胡以晃、黄玉昆等随从,来到下石钟山的江天一览亭中观看炮战,交战了一个时辰,清兵频频伤亡,难撼太平军水上城堡的分毫,清军兵船退下去了。翼王也下了山,大笑着向以晃等人道:“张网等鱼,它却进不了网!”
以晃笑道:“这却难,它击不坏我们的大筏,总不成自己把它拖走吧?”
玉昆等都大笑了,这真是一场奇怪的战争!
梅家洲方向炮声渐渐稀少下来,罗大纲差人前来禀报:
“妖军第一次进攻已被打退,毙伤敌人两百多人。
过午之后,忽报清军快蟹巨船出现在湖口,开炮轰击大筏,翼王懒得去看,在行营中潇洒地哼着诗词听炮声,过了一会,瞭望哨士兵来报:“大筏被炮火击中火药箱,筏上起了大火!”
“弟兄们烧伤了没有?”
“右半边筏上的木城烧着了,弟兄们游水上岸来了,左半边木城上的弟兄还在狠狠地开炮。”
“上去看看!”
达开带了随从登上江天一览亭,但见湖上浓烟滚滚,火焰飞腾,大筏左半边木城也烧着了,在它倾倒以前,望楼上和木城中的太平军士兵壮烈地坚持到发出最后一炮,然后纵身跃入湖中,还有两名弟兄则悲痛大筏被毁,不愿逃生,大呼着:“翼王殿下,太平军弟兄们,向妖军讨还血债!”然后悲壮地跃入火中自焚了。达开热泪夺眶,剑眉怒扬,猛挥手,向传令官道:“快去炮兵阵地,命令国宗石镇吉,各炮集中目标齐轰妖军西首第一艘快蟹,伤其十舰,不如毁其一舰!”
顷刻间,上下石钟山上五十门江岸大炮对准那艘快蟹兵船猛轰,船上清军管带慌了手脚,赶紧掉头逃避,却已迟了,一炮炮接连中了几炮。一炮开花,就是一二百颗葡萄大的铁弹,杀伤力极大,可惜攻坚的威力却小,破不了城,本来也炸不沉船,偏是太平军弹如雨下,船上无处不中炮,恰恰一发击中了火药库,轰然引发了漫天大火,霎时间满船烟火,船上官兵无处可逃,纷纷跳江逃生,烧得焦头烂额的都葬身在火海之中,浮尸遍江。坐镇在稍远处旗舰上的李孟群见势不妙,急忙下令退兵,太平军的炮火已对准了西首第二艘快蟹船,不一会,也炸死炸伤了不少清兵。其余几艘一边还击,一边退出了交火线。由李孟群率领,依然回驻到梅家洲外的江面上,犹然惊魂不定。这时梅家洲清军陆师的进攻也失败了,第二天太平军分三路出击,一路从江边绕出盔山背后,进攻清军左翼胡林翼部。一路埋伏于东边柳林之中,另一路石祥祯所部由鄱阳湖边的大姑塘北上攻击盔山清军右翼罗泽南部的后背。三路进兵,炮声、厮杀呐喊声更比昨日激烈,清军阵地岌岌可危。胡、罗两军却也顽强,拼死鏖战终日,才打退了太平军的进攻。李孟群更加观望不前了,生怕水师进湖登岸,没有陆师呼应,必被歼无疑。
太平军的大筏被焚沉没之后,石镇吉指挥部下连夜将老朽民船装上砂石,凿沉了拦堵住鄱阳湖口大半个航道。只在梅家洲一侧,留下仅可容纳两艘舢板并行的狭窄孔道,虚虚地拦下两道篾缆,诱使清军水师舢板来入圈套,但不知清军中计也否?
第33章 火烧浔阳,翼王大破清军
过了两天,清军水师统领彭玉麟乘了一艘长龙兵船在湖口外面巡视了一周,觉得可疑,向侍立在侧的舢板营官萧长捷、黄翼升和孙昌国等说道:“长毛为什么留住这条航路不堵,莫非有诈?”
萧长捷这个人向来大大咧咧,勇而少谋,说道:“长毛自己的兵船也要从湖中进出,怎不留出一条路来,若说有诈,为什么又将大半个航道都堵塞了,岂不太蠢?”
黄翼升也道:“是啊,标下也以为未必有诈。梅家洲那一边岸上长毛的火炮不如石钟山上的多,大人若不放心,且先派几十条船进湖去试探,若是无事,再派大队进去把航道直接打通到南昌,亦是一功。”
彭玉麟道:“可以试试,若发觉有诈,赶快退兵出来,我另在湖外排下一二十条长龙为你们声援。哪一天进湖,待请示了大帅再定。”
当天夜间接到曾国藩水上行营通知,次日(十二月初十日)凌晨梅家洲陆师将再度发动攻击,命水师进湖上岸助攻。玉麟随即命令萧长捷、黄翼升统带舢板四十艘将士六百名入湖配合陆师作试探性的进攻,任务完成,立即退出。
这天黎明时刻,萧长捷等率领舢板船队小心翼翼切断鄱阳湖上竹缆进入内湖,驶过了湖口县城的炮火威力圈,不见太平军动静,却闻得梅家洲岸上双方交战的枪炮之声越来越密集,萧黄两人将舢板一字儿排开,船头转向湖外,向岸上开炮乱轰,却不登岸助攻,准备万一太平军炮火厉害,便向湖外逃去。岸上守军事先奉到主将石祥祯的命令:“只在妖军登岸时开炮阻止,若是仅仅开炮,随他妈的去吧。”因此清军轰了半天,岸上并无反应,萧长捷觉得脸上无光,黄翼升主张登岸试攻,他却怕死,说是兵力太少,无济于事,坚决不允。这时岸上清军胡林翼、罗泽南部再次进攻受挫退回,炮火暂停,清军舢板正拟退出,却见湖内停了太平军百十艘民船和若干炮船,正欲扬帆离去,萧黄两人合计,无功而返,无甚光采,不如击毁这批船只,亦可报功。于是掉转船头追了上来,贴近了之后,一面开炮,一面投掷火箭喷筒,烧得太平军船队火焰熏天,对方虽亦还炮,却软弱无力,船只着火之后,船上兵士船工一个个扑通扑通跳下湖去潜水逃走,湖面上泛起一片鲜血,可见死伤之重。萧长捷和黄翼升洋洋得意地回去报功,其实船上受伤的人并不多,水面上的血迹不过是将预先备好的猪羊血洒向湖中罢了。
清军水师这次入湖试攻,轻易地得胜而回,足见湖内太平军水师不堪一击,不可能有什么阴谋虚诈的鬼计,胆也大了,彭玉麟立即向行营曾侍郎请求派兵船入湖打通南昌航道,国藩鉴于梅家洲两次进攻受挫,甚为扫兴,只得让陆师暂时缓一口气,批准水师入湖打通南昌饷道。
十二月十二日(公历1855年1月29日)一早,彭玉麟慎重地出动了舢板船队的半数兵力六十艘入湖,仍由萧长捷和黄翼升统带,其余六十余艘留在江上护卫大船,玉麟的用兵不能说是不周到了。萧长捷等大队舢板入湖之后,行驶不远即遇到太平军一群炮船挡住去路,不紧不慢地开炮向清军轰击过来,萧长捷遮眼瞭望,约计有五十来艘舢板,有了昨天轻易取胜的经验,他哪里把敌船放在眼里,随即照老办法,下令逼近敌船纵火。谁知太平军这批舢板船速却比昨天的快,你快,他也快,你慢了,他也慢。而且行一阵就停下来向清军猛烈开炮,阻止他们继续前进。原来船上军帅任广发,又奉到翼王的锦囊妙计,若是清军舢板全队入湖,可将他们诱往湖中深处,若是仅仅来了部份舢板,则须边退边阻,不让他们顺利前进,以诱使清军全队增援入湖。那萧长捷被太平军炮船所阻,打又打不走,退又不甘心,而且军令在身必须打通南昌饷道,两军兵力,六十比五十,以众击寡,没有退兵的道理。他与黄翼升商量了,赶紧派一艘快艇回去向主将要求增援,以便围歼敌船。玉麟问明太平军兵船不过五十艘,以多击少谅来不会吃亏,而且在曾侍郎面前夸下海口,不打通南昌航道无法交代,于是命令营官孙昌国率领剩下的六十余艘舢板全部进入湖中追击太平军的炮船,但等敌船消灭之后便即回至江上。
原来翼王修改了诱敌计划,针对敌军舢板不敢一次全数进湖的怯敌心理,故意先用一些破旧船只,配备精通水性的士兵,引来清军纵火焚烧,壮了他们的胆,今天才敢全军入湖来作战。翼王此时与参谋幕僚坐在半山亭中饮酒观战,命两名侍卫点数入湖的清军船数,一直点到了一百二十四艘,翼王举杯大笑说:“妖军舢板船尽入我湖中了,大功即将告成,请诸君同饮此杯预祝!”
黄玉昆,胡以晃,张遂谋、曾锦谦等人兴冲冲地一饮而尽,都道:“殿下神机妙算,岂是曾国藩所能仰望。”
翼王掷杯道:“胜利在望,开始行动吧!”
于是石钟山上信号旗挥动,石镇吉部下水师迅速用民船连接起来,从梅家洲直至沉船的巨大木桩处搭起两座浮桥,配以强大的炮火,封锁住湖面的缺口,惟有本军的船只可以随时打开浮桥通航。任广发见清军舢板全数入湖,精神振发,下令边战边退,诱敌至四十里外的大姑塘,这里正好有一座三面环抱的港湾,炮船立即驶入湾内,湾口半岛上的太平军炮台一阵猛烈的炮火将追踪而来的清军兵船击退。萧长捷本意是直驶南昌,便由孙昌国的水营又护送了一程,到了青山镇,离开南康府不远了,那里有江西省的地方巡防船,萧长捷与黄翼升率领六十艘舢板继续前进,孙昌国率其余水营返航。
不料傍晚时分行抵湖口时,湖面缺口处已被封锁。不是冤家不碰头,避进大姑塘的太平军五十艘炮船早已回航在这里等着他们,岸上、船上群炮齐发,轰得清军将士魂灵出窍。他们惊骇的是被封堵在湖内回不得外江,军心既乱,手足无措,一边匆忙开炮抵抗,一边呆呆地瞅着拦湖的浮桥,试着想冲过去,却不可能。就在这乱糟糟的当儿,已有好几艘舢板被击沉了。孙昌国只得下令撤退,掉转船头向内湖逃去,追上萧长捷的船队,同往南昌,从此在江西内河飘荡,与外江大船隔绝。螃蟹的脚被砍断,天才军事家翼王石达开的军事计划经过巧妙周密的部署果然实现了!
就在封锁了湖口的同时,赖裕新统率的舢板炮船,已经迫不及待地在大白天迅速驶近了,停泊在湖口附近的清军大船,纵火焚毁了几艘长龙,一艘快蟹。余船没有舢板保护,仓皇启锚逃往梅家洲外水师大营,赖裕新扫清了当晚夜袭的航路,并不追击,且先收兵,命将士们饱餐一顿,但等夜色浓黑,便即向清军发动决定敌我胜负的关键一战。这时,军帅任广发突然越过封锁线来到赖裕新的眼前,递上翼王殿下的手谕:“特许任广发参加夜袭突击队,望予铺排。”
裕新知道广发要为石镇仑报仇,命他统带先锋第一船,说道:“靠近了妖船就狠狠地纵火,烧得越多越好,不但为镇仑报仇,也为普天下反清的人们扬眉吐气。翼王殿下告诫我们,打完了今夜这一仗,还要把兵船开到九江城下去攻打曾大妖头的老营,也让你打前锋!”
广发乐得挺胸大叫道:“多谢检点,一定活捉曾大妖头,献给翼王殿下!”
入夜,星空暗淡,冬月寒索,惨惨寂寂,不时被乌云所遮没。太平军八十余艘舢板从湖口城临江沙洲锚地誓师启航,分两路进攻南北航道的清军水师。赖裕新亲自指挥进攻南航道梅家洲江面敌军水师大营,任广发带领先锋第一船,悄悄行驶在船队的最前沿,除了划船的哗哗水声,船上将士屏息静气,绝无其他声息。西行不久,便见浓浓夜色中出现了黑黝黝的庞大的清军舰队,有几艘船上闪亮着灯光,言谈咳嗽之声清晰可闻。“到了!”任广发心头猛烈地跳动着,吩咐船上士兵准备火具,“向内侧灯光最亮的快蟹船靠上去!”他料想那必定是清军的指挥船,其实是几个营官聚在一起赌钱。
就在这时候,清军船上一阵惊惶,有人发现了太平军的突击舢板,急喊道:“长毛!长毛炮船来了!”于是清军船上大乱,没有了舢板船的保护,大船笨重,无法对付太平军小船的袭击。他们白天已经领教过了,听说长毛又来夜袭,一个个吓得魂都没了,官兵们纷纷涌到船舷边来探望,旗舰上的水师统领李孟群嘶哑着喉咙大喊:“开炮,快开炮!”
就这一刹那,任广发抛出了第一枚火箭筒,熊熊烈火立时烧着了敌船的篷帆,随着这第一掷,无数道灼亮的火球、火箭投向了清军战船,本来杈杈枒枒、漆黑一片的梅家洲岸上也陡然鼓声震天,万火齐发,几千名太平军将士如崇山峻岭般巍巍峨峨矗立在江岸上,兴奋地呐喊着,将各种火具投掷向岸下的敌船,浔阳江上烈火焰焰,亮彻天际,照见炮手们手忙脚乱地从前膛填塞了炮弹,慌忙开炮,谁知炮口朝上,不曾瞄准,炮弹上了天,盲目乱飞,不知落到哪里去了。也不知谁闯了祸,一炮未曾打好,竟落到自己一条长龙船上炸了开来,炸死了船上管带,士兵伤了一大片,纷纷哇哇大骂。彭玉麟在另一艘快蟹船上见开炮无效,喊道:“长毛靠近了,开炮无用,快开枪,停止放炮!”
等到清军醒过来开枪时,浔阳江上已成了一片火海,烧着了清军的桅杆,船航,船舱,满船大火,营官无处可避,一个个跳海逃命。几十艘快蟹、长龙和运兵船葬身在火海之中。李孟群胆战心惊,撇下船队,首先逃往九江老营,其余未被烧着的兵船也纷纷西上逃命。彭玉麟的座船被火箭烧着了,他镇静地命部下一面扑火,一面开枪射击纵火的敌船,也打伤了一些太平军士兵,无奈众船都已西逃,他也只得下令冲出太平军的包围圈,驶往九江。
国藩已在傍晚接到陆师进攻梅家洲太平军阵地再度失败,官军舢板船队被封锁在鄱阳湖内,留在湖口附近江面的快蟹及长龙数艘也遭焚毁的战报,不禁惊愕嗟叹,焦虑徬徨。湘军水师是他一手创办,离开快速的舢板船队,火力虽大却很笨重的大船将会遭到什么样的命运,他是一清二楚的。入夜以后,只听得江上水师官兵声声惊呼,他和李元度踏入船头观察,遥见东边二十里外,天际一片骇人的红光,火舌在那边升腾翻卷。
“不好了,长毛又在火烧我们的战船了!”李元度叫道。
“完了,完了,两载心血,全付东流!”
国藩掩面回舱不忍再看,元度又看了一会,回进舱来,说道:“梅家洲那边还在烧,官军的兵船却已陆续撤退到这儿来了,这个李孟群,指挥不当,误了涤公大事,应该革职!”
国藩长叹一声,说道:“也不能全怪李道,……这个石达开,我们这么多人竟不能识破他的诡计!”
舱外人声鼎沸,梅家洲和八里江两处水营的兵船尚未烧着的,或者是被烧糊了侥幸逃出来的,一艘艘都撤退到九江城下水师老营来了。李孟群丑媳妇只得见公婆,约了彭玉麟来见曾侍郎请罪,言辞之间隐隐暗示舢板被堵入内湖,罪不在他。玉麟却落落大方,并不推卸责任,摘下水晶顶戴,请求处分,孟群也只得照样除下了暗蓝顶暖帽。
国藩沉静地说道:“舢板被隔入内湖,事先未曾料到,自属疏忽,待到战事结束,兄弟自会向朝廷请求处分。你们把暖帽戴上,切勿因此战吃了亏而乱了主意。今夜这一战,发匪得手后,还会再来进攻,须小心防备,赶紧想办法用迎火船抵挡长毛的舢板,着了火就放它们淌到下游去,不能再让他们火攻我们的大船了。至于陆师,”他转向元度道,“水师失利之后,胡、罗二军没有必要继续留在梅家洲了,命他们仍回九江来吧,我们把水陆两军都集中到九江来也好,可以彼此掩护。”
李、彭两人退去之后,国藩在前舱与元度默默相对,半响,忽然嘿嘿笑道:“次青,你与我相交多年,可知道京师老友曾经嘲笑我,百年之后可谥为‘文韧公’,皆因愚兄别无所长,但遇挫折,从不气馁,往往柳暗花明,又逢生机。这一次虽然输给了石达开,来日方长,一时胜负,不可作为定论。
他日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哩。”
这边翼王石达开带领行营众参谋登上江天一览亭,观看太平军勇士火烧清军战船,就在通天的火光中,翼王大笑道:
“火烧浔阳,大破妖兵,生平壮志,如今聊酬一二。”
曾锦谦道:“待到妖军水师全歼之后,可在石钟山上勒石纪念,庶可千古流芳。”
胡以晃道:“岳武穆写过一首千古传唱的《满江红》词,今夜满江战火照浔阳,江上亮如白昼,殿下何不也赋一首《满江红》,把大破湘军渲染一番,定能鼓舞士气,振奋士民爱国之心。”
翼王笑道:“目前战事远未结束,且不忙填词。前已命驻军安徽宿松的燕王进军湖北,收复黄梅,锦谦可即再写一道训谕,通报今晚大捷,命燕王尽快西进,准备收复武昌。另外,梅家洲的妖军不会再向我军进攻了,明天把罗大纲召来,乘热打铁,要给曾国藩再放一把火,送他回老家。”
曾国藩与石达开加紧调兵遣将,以进行另一场决定性的战役,三天之后,罗大纲抽出两千兵力,带了一批新造的大小战船渡江夺回了九江对岸的小池口;国藩派遣副将周凤山率兵渡江反攻,被罗部击溃,大败而回。国藩急调胡机翼、罗泽南两军从梅家洲回师九江,以增强九江城外清军的兵力。翼王则命罗大纲率领全部兵力增援小池口,以石祥祯接防大纲留下的梅家洲阵地。显然,双方这一切部署,石达开采取的是攻势,曾国藩则只能改采守势,这和一个月前的战场形势恰巧颠倒了过来。对国藩的打击还不仅仅是水师的失利,江北岸也败耗频频。燕王秦日纲率领韦俊、陈玉成、李秀成等部收复了黄梅,正在继续西进,目标必然是武昌。国藩忧心忡忡,日夜受着对于战争前途焦虑的煎熬。他的残余水师苦苦地守在九江城下,明知太平军还会再来进攻,没有舢板保护的大船处境危殆,可是他不能向上游撤退。守在这里硬挺,还能防止太平军水师进入湖北,若是未经再战就退兵,既不甘心,也难以向朝廷交代。
李元度劝他:“涤公,长毛迟早还会再来偷袭,你在江上太危险了,还是上岸住到罗山先生营中去吧。”
国藩瞪眼道:“次青,你这是教我临阵脱逃吗?若说危险,我有将士们的兵船一道道地把我保护在当中,发匪来攻,他们首当其冲,比我更危险,我若一走,将士们军心动摇,还能坚守下去?”
元度笑道:“涤公真是道学先生,你若悄悄上岸,座船上的一班随从仍然留下,灯也照常点着,谁知道你不在了?”国藩使劲摇头道:“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谁说无人知晓,偷偷摸摸的事我不干。况且现在刮的是西北风,长毛若是纵火,我们在上风,他们在下风,风吹火回,反而烧着他们自己,历来战争,常有纵火反而自焚而致大败的事,就是这个道理。”
“那么为什么我们水师在梅家洲江面被烧得焦头烂额呢?”
“那是李道和玉麟他们大意了,夜间不曾出哨戒备,被长毛逼近了放火,所以吃了亏。这次命他们派出巡哨船停泊在下游半里处,一旦发现匪船靠近便放炮报警,我们大船上炮火的威力大,数百门大炮同时轰击,震也把他们震昏了,怕什么?我不相信我们的水师已经到了无法招架的地步了。”
元度依然坚持道:“涤公,你大概是在壮我的胆吧?长毛兵船的勇敢是有目共睹的,他们船小,目标小,江面那么广阔,又是黑咕隆咚的夜间,炮火不易打中。纵然击沉了一半,剩下一半的小炮船贴近了我们,就足够危险了。涤公,还是小心为上,听我的话,上岸去吧!”
国藩皱眉道:“次青,不要再说了,我的脾气,你还不知道?”
谁知事出意外,就在他们争论的第二晚,咸丰四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公元1855年2月11日)深夜,元度已去睡了,国藩尚未就寝,忽然从北岸小池口方向悄悄地急驶过来数十艘舢板船,满载火攻器具,那是罗大纲指挥的太平军江北舰队,船帆被朔风吹得鼓鼓的,顺风顺水如箭一般直指清军水师,一眨眼就到了九江城下,清军不防备西北方向会有敌船偷袭,船上官兵一个个睡得死熟,连个哨兵也没有。大纲一声令下,千支百支火箭筒和浸上硫磺焰硝油脂的一捆捆柴草,火花般密密地掷向了清军快蟹、长龙大船,等到官兵被炙热的火势和熏人的烟味惊醒时,已有许多船着了火了,喊叫声和冲天火光惊动了帅船上的随从,弁兵刘盛槐第一个从瞌睡中跳了起来,推开国藩的舱门喊道:“大帅,兵船着火了,长毛打过来了,快走吧!”
国藩正靠在床上默默养神,睁眼一看,果见红光映窗,烟气扑鼻,惊问道:“不是有巡哨船吗,怎么一下子就烧起来了?”
“回禀大帅,是从小池口方向来的长毛放的火,大帅快走吧,我驮你上岸去!”说罢替国藩穿上鞋,驮着便要出舱,国藩挣扎着怒道:“刘盛槐,放下我!船在人在,死也不愿离开!”
正僵持着,李元度一边穿衣,一边闯进舱来,喊道:“涤公,快走,不但小池口的长毛打过江来,梅家洲的长毛兵船也摸了过来放火烧船了,你不见满江满天都是火光。我们的兵船只顾逃命,一艘艘都向上江逃去了,你还等在这里干吗?
国藩踏出靠江岸的舱门,迎面一阵热气,熏得脸上发烫。他赶紧走到船头上放眼看去,果然火光蔽天,漫江红透,火仗风势,风助火威,他辛苦经营的大半数水师兵船,都被发狂的火舌贪婪地吞噬得桅倒舱坍,船身崩裂,只剩下一堆堆翻腾呼啸的熊熊烈火了。那火舌伴随着浓烟滚滚升空,犹如云堆浪涌,气势凶险,一个大火团中又涌出了一个个小火团。炸裂开来无数鲜红的火焰窜向天空,忽明忽暗,翻卷飞腾成一片片黑里透红,红里泛黑而又变紫的奇异诡怪的骇人景象。四下里只闻得将士惨呼惊喊声,零星的枪弹呼啸声,船板被烧炸裂开来的哔哔剥卜声和船体轰然坍塌声,而未烧着的船上,正有一群群敌兵跳上船去与官兵白刃搏杀,厮杀呐喊声,呼唤投降声,扑通跳水逃命声,震耳欲聋。国藩心痛神骇,喃喃地叫道:“完了,我的湘军,我的水师,我的心血!”
国藩惨呼着,他心疼,他悲愤,他绝望,老泪纵横,撩起袍裾纵身便要跳下江去自尽,元度一把抱住,嚷道:“涤公,湘军靠你,国家不能没有你,你不是要做‘文韧公’吗,怎么可以轻生?走,再迟,火势就要烧过来了。上岸去罗山营中,再从头修复水师,还可以和石达开较量,为什么就认输了?”
国藩清醒了,喃喃道:“对,我不认输,我还要再创水师。石达开休想使我一蹶不起!刘盛槐,不要驮我,让我自己走,可是舱中还有许多机密文件,来不及带走了,让大火把它烧了吧。千万不要落到发匪手中!”
曾国藩由李元度和刘盛槐护持着登岸,才走几步,忽然上游一枪射来,从国藩耳边擦过,元度忙呼“趴下!”盛槐急将国藩按倒,扑在他的身上掩护,又有两枪擦空而去,过了一会没有动静,盛槐爬起来张望,却不料一发枪弹正中他的胸前,惨呼一声,倒下去就咽气了。元度爬到盛槐身边,轻轻喊了两声,已无动静,摸了一手的血,已是死了。
“有救吗?”国藩急问道:”没救了。我们快爬着上岸吧,不要站起来,我来扶你!”
元度搀扶着国藩迅速爬上岸去,避入罗泽南的营中。
只差片刻时间,从梅家洲方向冲过来一艘太平军先锋炮船摸近了国藩座船。
“就是它!”船上的任广发喊道:“据俘虏说,曾大妖头的妖船是一艘拖网大船改建的,比别的船都大,一定是它,靠上去,活捉曾国藩!”
任广发纵身跳上了座船,几个弟兄一齐跟上去,国藩卧舱中的灯光还亮着。广发踢开门,闯进去一打量,床上蓝花布被布枕,全是乡间常见的,他愣了一下,莫非这是曾国藩幕中师爷们的卧舱?他识字,随意翻动矮几上的信件文牍,件件都有曾国藩的名字,他高兴得跳了起来,喊道:“不错,这是曾国藩的卧舱,这些公事带回去给殿下看!”
忽然一只巨手压在他的肩上,一口广西乡音豪爽地响在耳边:
“任广发!你给镇仑报了仇了,你俘获了曾国藩的座船,可是怎不去搜查曾国藩这个人在不在船上?”
广发一回头,兜鍪金盔,素黄袍戎服,一位巨人站在他的眼前,广发热泪夺眶而出,欢呼道:
“翼王殿下,你也来了!”
翼王微笑着向身旁的赖裕新瞧了一眼,说道:“主将带头冲锋,是我们太平军的优良传统,我和赖检点的船就跟在你的后边,这艘确是曾国藩的座船,应该记你一功。”
“谢谢殿下,我这就去别个房间搜查曾大妖头。”
“不用去搜查了,我和赖检点去查看过,曾国藩逃了,他的水师丧失了,长江上下又是我们太平天国的天下!”
第34章 风雨满京,君臣密谋除杨
太平军湖口大捷的消息传到天京,满城一片欢腾,对于年轻的翼王与曾国藩斗智斗勇,竟能起死回生扭转必败的战局,纷纷发出衷心的赞叹和感激,天京的危机解除了,翼王,翼王!满天京官员平民都在议论这位年才二十三岁的军事天才,把他看作太平天国的英雄和救星,神话般的人物!连东王杨秀清私底下也对部下称赞石达开是个人才,但是他把这番功劳归于自己,因为是他有眼光选派翼王出征的。
天京翼王府中当然也是一片浓厚的喜庆气氛,王妃春娥欢欢喜喜地等待达哥报捷的家书,宣娇也心心挂念,不时差侍女来翼王府探问动静。达开太忙了,直到俘获曾国藩座船,给湘军水师以最后致命一击的捷报传来,才附来一封家书,简略到只有五六十个字。
妖军水师被我歼灭,仗打赢了。火烧浔阳之夜,不亚于火烧赤壁,痛快极了,为我高兴吧。
思念家人,并望转向西王妃问候起居。
这封家书,字字如明珠美玉般发出耀眼的光采,彷佛每个字都凸现在她眼前跳着舞着,奏出一支雄武欢快的翼王破阵乐。春娥命侍女把送信的翼殿承宣叫进了内厅,听他从头至尾,叙述翼王两番火烧战船大破清军的每个细节,一再询问翼王的起居生活,身体健康,直到满意为止。她似乎自己也置身在浩渺壮丽的江湖古战场上,为太平军每场战斗提心吊胆,忽喜忽忧,忽悲忽乐,终于像听评话似地听到了一部书的美满结局,她太高兴了,命承宣留在府中,等她写信回复。随即更换袍服,打轿去西王府,将达开的信给宣娇看了,又详详细细讲述了达开湖口和九江大捷的经过,宣娇听得如醉如痴,叹道:“要是我跟了七哥一同出征多好,这场大战一个接一个战役,险而又险,终于在险中取胜,英雄用武之地太多了,林启容、罗大纲、石祥祯、赖裕新都打得很好,就是那个任小三,也勇敢得很,讨人欢喜。
春娥笑道:“任小三从军时还是个孩子,想不到竟很能打仗。”
宣娇将信又仔细看了一遍,想像达开执笔写信时是怎样一副豪迈得意的模样,不由得开心地笑了,说道:“这场胜仗打下来叫人放心了。看上去不久就会收复武昌,到那时候七哥总该可以回来了吧?”
“是啊!”春娥也快活地说道,“在外面打仗究竟辛苦,是该回家来歇息歇息了。”
这以后,喜讯接连而来,这一年的除夕,太平军秦日纲部从黄梅西进占领广济,又进占蕲州、黄州,武汉在望。太平天国乙酉五年(亦即清朝咸丰五年,公元1855年)正月,湘军主力罗泽南和胡林翼、王国才两军奉曾国藩之命回援湖北,九江解围,城下只余塔齐布一军象征性地驻守,表示这位倔强的湘军统帅不甘心溃败,还想卷土重来,而他本人在九江无事可干,已于正月十二日移驻南昌。二月十七日太平军第三次占领武昌,从武昌至天京沿江所有城池又重新掌握在太平军手中了,翼王二次西征战绩辉煌,为太平天国立下不朽的功勋。
过了一个月,又有翼殿承宣官带了几名侍卫回京禀见王妃,说是奉翼王殿下之命,恭迎娘娘去安庆。春娥读了达开手书,知道他在武昌收复之后,安顿好了军事部署,已经带了石镇吉、赖裕新两军和胡以晃及她父亲玉昆回到安庆,大概可以安定一个时期。春娥与达开少年夫妻,别离半载,思念已久,武昌收复后本以为可以团聚,却不料仍然不能回京,未免失望。可是犹豫了又犹豫,却又不打算去了,因为军旅生活本就难保安定,身为统帅,哪里紧张去哪里,与其在外独守空帏,何如仍然留在京中照管好王府,且有宣娇姐姐为伴。于是修书一封,从达开几房姬妾中选了比较老成的刘氏和年轻活泼的马氏,命承宣官护送前往安庆。
果然不出春娥所料,仅仅半年之后,达开就又离开安庆前往湖北督师,然后又转往江西打开新局面,先后占领了八府五十县,杀得通省清兵溃不成军,曾国藩狼狈不堪,是翼王军事天才充分发挥的又一个辉煌时期,这一去就又是半年才回到天京。
原来太平军第三次攻取武昌,击毙湖北巡抚陶思培之后,新任湖北巡抚胡林翼和晋升二品布政使(藩台)衔的湘军罗泽南重新振作起来,曾国藩又命水师修复打造了一批战船,力图收复省会武昌,在武昌东南外围崇阳、蒲圻一带与太平军韦俊所部进行了激烈的拉锯战,双方都死伤了不少人。楚军扩充了兵员,湘军则凭藉他们从广州向洋商订购来的较为厉害的火炮,虽然仍是前膛先填火药,然后灌入葡萄大的铁丸,以火药引发的劈山炮,可是炮身巨大,制造精细,因而杀伤力也大,是太平军所及不上的,每次交火,往往占了上风。至于更先进的洋炮,一颗炮弹重达几十磅至一百多磅,六十四磅炮弹就能炸开武昌城,被称作炸炮,或叫过山炮,英国女王却不准卖给中国人,惟恐中国人反过来用它来对付洋人。太平军在炮火上吃了亏,人数虽多,大多是新弟兄,战斗意志和纪律都不如湘军,所以韦俊的二三万人却应付不了一万多人的罗胡联军,节节招架,节节失利,丢掉了不少险要阵地,再不设法扭转局势,武汉就要暴露在敌人面前而天险可守了。求援的禀报飞达安庆翼王行营,达开决定再度发兵援鄂,于九月中旬率领护天豫胡以晃、卫天侯黄玉昆、春官丞相张遂谋、夏官又副丞相曾锦谦、国宗石镇吉、检点赖裕新等统带陆师二万余人及水师大批兵船自安庆西上,在黄岗南岸的武昌县(今鄂城)舍舟登岸,经咸宁县直趋崇阳,歼灭罗泽南部一千余人,收复崇阳。无奈韦俊兵败蒲圻,未能按计划南北夹击,消灭清军主力。达开重新审察战场形势,决定与其旷时费日与清军在鄂南相持不下,不如改变战略,施行调虎离山计,攻其所必救。这时曾国藩坐镇南昌,如果移师攻入清军防御薄弱的江西,曾国藩受到威胁,必然会将罗泽南的湘军撤回江西援救,鄂南和武昌的压力也就大大减轻,而且得了江西,从湖北到安徽、江苏可以连成一片,好处甚多。
翼王石集军事会议,宣布改变作战计划,文武军佐一致拥护这一避实击虚、化被动为主动的英明决策,达开当即拨出四千兵力加强韦俊的部队,亲自统率主力一万余人于十月十五日自湖北通城突入江西,至第二年(咸丰六年)三月,不到半年时间,席卷大半个江西,由于争取到天地会和当地起义民众的合作,兵力也飞跃地发展到了十万人,江西全省震动,与湖南、湖北等省的交通联络也中断了,曾国藩困守南昌孤城,悲愤焦虑,无计可施。他手下两员大将,塔齐布早在去年八月因久战无功,忧愤病死,罗泽南则远在湖北,国藩无兵无将无饷,虽然拚凑了几支零星兵马,无奈都不经一打。他五次密派心腹化装去湖北向罗泽南求救,泽南眼看武昌旦夕可下,不忍舍弃,拖延未允。国藩气愤极了,只得奏请皇上出面下旨调罗泽南回援江西。不料此前泽南心怀内疚,急于攻下武昌以赴国藩之难,已在三月初二日攻城中被太平军炮火击毙,因道路阻梗,国藩还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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