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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朝悲歌——石达开

_6 寒波 (现代)
翼王威震江西,曾国藩则束手无策。以致他在湖南湘乡家中的老父,急得派国藩的胞弟曾国华去湖北哭秦庭,乞求胡林翼火速派兵援赣,林翼顾全大局拼凑了四千人马交给国华带领了去急救江西。
正当南昌省城唾手可下的时候,翼王却接到东王发下的天王诏旨,说是妖军江南、江北两座大营威胁天京安全,必须集中兵力予以拔除,命翼王立即率军回师天京破敌。翼王此时带领主力离开江西战场,影响是不言而喻的,可是既奉诏旨怎能不回军,影响江西胜局也只能不顾了,此时护天豫胡以晃已经病故在临江府。他请岳丈黄玉昆代他主持江西军事,带领石镇吉及原留在湖口的石祥祯诸军二万人,偕心腹参谋张遂谋、曾锦谦自临江府(今江西清江县)驻地出发,经过丰城、乐平、进入皖南。罗大纲正在这一带作战,也奉天王诏旨回天京破敌,于是一同东进,于四月十五日到达天京城外,随即与先期抵京,已经摧毁清军江北大营的秦日纲部联合作战。翼王用计先进攻清军所必救的七桥瓮,秣陵关,溧水一线,断其通往苏浙的饷路,清军江南大营统帅,钦差大臣向荣被迫抽调守卫孝陵卫大营的兵力前往援救,展开了激烈的反复搏斗。翼王乘虚攻打清军大营,向荣兵力淘空,惊慌失措,只得又令悍将张国梁回师援救,顾此失彼,已经难于招架了。经过一个月的鏖战、终于在五月十八日彻底击破清军江南大营,击伤张国梁,向荣仓皇逃往丹阳,这个与太平军作战五年的死敌,畏惧皇上处分,又急又忧,一病不起,不久就呜呼哀哉了。
铺排好天京外围新的防御阵地之后,翼王偕张遂谋、曾锦谦跨马由前线回京,他吩咐侍卫先去看看秣陵关,再经七桥瓮进城。这两处战斗最激烈的地方,血染芳草,断垣残垒,遗尸遍地。正有当地乡官带领乡民在那里掩埋尸体,清扫战场,翼王默默凭吊,黯然无言。虽说自从金田起义以来,牺牲了无数老弟兄,但在一场战争中,同时损失了他最最亲近的两位战友——冬官正丞相罗大纲,在秣陵关伤重不治而死,国宗、提督军务石祥祯英勇战死在七桥瓮,使他怆然涕下。祥祯是石家兄弟中颇为杰出的人才,善于作战,有大将风度,而又勇猛刚烈,为清军所畏惧,号称“铁公鸡”,他和张国梁在七桥瓮一战,惊天动地,激烈非凡,后人为之编了一出京戏,即名《铁公鸡》,因此世间称激烈的战斗场面为“三本铁公鸡”,可惜这么年轻就死了。罗大纲的死也很可惜,他从天地会投奔过来,谨守教规军规,带兵作战勇往无前,立下无数功勋。湖口之战后,林启容封了忠贞侯,却漏封了他,而无怨言,不幸死在这个小小的战场,不值得啊!
达开心情悲伤,策马由通济门入城,脑中却始终萦绕着一个疑问,这次回京发动攻击时,城外敌我双方阵地依然和他前年十月出京时一样,为什么东王要他离开那么重要的江西战场急急赶回天京来呢?张、曾二人知道翼王此时的心情,但是他们也无法解释这个奇怪的疑点,只能譬解为东王不懂军事,随心所欲,胡闹!可是这样的说法并不能使翼王满意。
达开一行进了城,便见大街两旁,家家们前摆上了香案,炉中青烟袅袅,香绕全城,听见了远来的马蹄声,很多人家开门探望,惊喜地呼儿唤爷出来观看,喊道:“翼王五千岁殿下凯旋回城了!”
遂谋笑道:“殿下,天京百姓摆了香案迎接您回城哩。”
锦谦不信,他知道东王忌才,不会允许百姓这样做,而且百姓也不会预先得悉翼王何时进城,难道真是东王府事先关照的吗?他试着向一位老人问道:“老人家,你们摆这香案为了什么啊?”
老人犹豫着向两旁张望了一下,没有别的官员,便小心翼翼地轻轻答道:“这是东殿承宣大人吩咐下来,家家户户摆香案,恭祝东王九千岁殿下大破妖军!小民们愚味无知,只晓得是翼王和燕王两位殿下在领兵,多谢殿下了!”
锦谦吃了一惊,朝翼王看看,却是脸色严峻,默不作声,拍马向前去了,锦谦拱手谢过老人,夹一下马肚,驱马赶了上来。行到朝天宫东首王府巷前,翼王命张、曾两人先回巷中翼王府,他带了侍卫越过朝天宫,来到汉西门内黄泥巷东王府照壁前下马。门上黄门官奔进内院通报,达开徐徐拾级而上,忽见龙凤大门上换了一副大红洒金对联,细细看去却是:
大破江南妖营,普天同庆
横扫鄂赣妖氛,东王万岁
且不说这副对联将太平军万千将士舍生忘死、杀贼报国的功绩全归到东王一人名下,令人不满,而那“东王万岁”四字更使翼王猛然一惊。虽然东王早已处处凌驾于天王之上,有不臣之心,但总还要遮遮掩掩,避人耳目。如今公然在门联上标出他潜藏在心底的图谋,而肆无顾忌,可见他的野心已经到了不想掩盖的地步。虽说门联是东殿执事官员所写,但这么一件大事,谁有胆量瞒了东王悄悄地贴出来?再一细看,字迹娟秀,必是女子所写,但又不像是女状元傅善祥的笔迹,大概是女榜眼或是女探花所书,闺中弱女子,不得东王同意,她们敢这么胡写吗?
翼王由怀疑、愤懑而惊骇,心情沉重,为国事而忧虑,全然忘却此来何事。黄门官来请他入府,才猛醒过来,大踏步进了内花厅,心想凭他湖口大捷,转战鄂赣,大破江南大营这许多战绩,对于一位凯旋的大将军,明清皇帝尚且举行隆重的庆功仪式,东王至少也该表现出一番热情的接待吧。谁知东王怕他因功而骄,故意将他冷搁在花厅中好一会,才缓缓踱进厅来,略带笑意,淡淡地说道:“七弟辛苦了,坐吧。这回愚兄下决心击破妖军江北、江南两座大营终于大功告成,朝中官员都说是定都天京以来最为壮观的丰功伟绩,这话说得不错。从今以后没有了后顾之忧,可以放手征伐四方了。当然贤弟和日纲听从愚兄调度,将士用命,也可嘉许。”
达开心头凉凉的,对于秀清将所有战功揽于自己一人的骄横做法,极为反感,但是丝毫不能表露出来,只是凄然道:“踏破妖军江南大营这一仗,拼得很厉害,连伤了罗大纲、石祥祯,还有燕王部下的夏官丞相周胜坤,可惜得很,望能给予追封。特别是大纲,战功最著,似可追封为王,以慰死者英灵,而激励全军将士。”
秀清想了一下说道:“一场大战,难免不牺牲一些老弟兄。对于罗大纲,这几年确实亏待了他,生前不曾封王,就在死后追封吧。”后来罗大纲被追封为“奋王”,他为反清革命事业奋斗至死,终于得到了一个能够褒彰他一生功绩的恰当称号。
翼王继续道:“如今天京城外的妖军主力已被摧毁,我军无论在气势和数量上都远远超出敌军之上,这是乘势进军常州和苏州的最好时机,预料不会有大的战斗。得了苏南,则浙江也在我掌握之中了,苏浙两省富饶甲天下,无论粮食、财源都可为我所有,好处甚多,望四哥不要错过了。”
这番话本是最好的军事决策,秀清却听不进去,摇了摇头,说道:“江南虽好,无奈目前武昌形势紧张,韦俊孤军退守武昌,难以长期坚守,几番写禀来讨援军,无兵可发。现在妖军江南大营已破,我命秦日纲去收复句容、金坛,以巩固天京和镇江外围,你在天京稍稍休息一下兵马,月底之前启程去解除武昌之围吧。”
达开不悦道:“小弟出师江西,即为了诱使湘军回援南昌,以减轻武昌的压力。据报那个最凶悍的湘军头目罗泽南已被我军击毙在武昌城下,正有数千湘军由曾国藩之弟曾国华带领,从湖北进入江西境内,目前武昌前线妖军攻势已经减弱,小弟之意,还是得了江南再援武昌为好。”
秀清不耐烦了,一挥手,说道。“此事已定,无须再谈,你已累了,且回去歇息吧。”
达开怏怏辞出东王府,回到家中,王妃春娥携了儿子胜科欣喜出迎,满以为七哥久别重逢,会神采飞扬欢快地进府来高声谈笑,却不料达开神色黯然,勉强朝妻儿微微一笑,将胜儿抱起来亲了一亲,便即放下,说道:“出京一年多,孩子都不认识了。”
进了内房,春娥细细打量达开略现憔悴的容颜,心疼地说道:
“七哥,你黑了许多,也瘦了些。这次回家该好好调养一下身子了。”
“不行啊,四哥差我月底之前带兵去解救武昌之围,今天是五月十九,在家中住不了几天了。”
“哎呀!”春娥失望地叫道,“四哥也太不近人情了,一场大战打得这么凶狠,将士们也该好好休整,怎么立刻催着出京了!”
达开默默不语,沐浴更衣之后,回到屋中依然坐在临窗书案前茫然出神,嘴里啧啧诧叹,喃喃自语却听不清说些什么。春娥问道:“七哥,自你带兵离京攻打妖军大营,我就每日里心挂城外,先是罗丞相受了重伤抬进城来,没两天就不行了。听说临终前已经人事不知了,忽又睁开眼来问:‘秣陵关拿下来了没有?’有人告诉他,‘拿下来了!’他咕噜了一句,‘告诉五千岁,老罗死不了,等我再上战场……’谁知还未说完,昏昏沉沉地眼一闭就过去了。又过了几天,祥祯哥也没了。”说到这里,春娥呜咽着伤心起来了。
达开搂着春娥为她抹去脸庞上的泪水,唏嘘道:“大纲和祥祯为国献身,我也难过得很。我已请求四哥为他们追封,以安慰在天之灵。你不要悲伤了,定都以来,不断地打仗,常常死人,我们的统兵将官身先士卒,牺牲的也多。往后还要打仗,正不知还有多少老弟兄会离开我们,这是不可避免的事。记住他们的功勋,为他们杀敌报仇就是了。”
春娥突然抬起泪汪汪的眸子,惊问道:“你把爸爸留在江西,他不会单枪匹马去冲锋陷阵吗?”
达开安慰道:“爸爸打仗勇敢,但是做事谨慎,他代我主持全省军政事务,不用亲自领兵冲锋,你放心就是了。”
春娥这才叹了口气,忽而歉然笑道:“你看我好糊涂,大将军凯旋归来,应该办酒庆贺,怎么反而伤心起来了。”
达开叹道:“不庆贺也罢,打赢了仗,本该高兴,却高兴不起来。”
春娥惊异道:“我正想问你哩,破了妖军大营,朝中上下都欢喜得发狂了。你回家来,却不见有笑容,是为了哀悼死者,是为了打仗疲劳,还是去了东王府,四哥和你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
达开长叹一声,说了所见所闻和心中的疑问,说道:“你在京中可曾听到什么风声?”
“只听宣姐说北王又挨打了,宣姐还说四哥仍然常常去天王府闹他的‘天父下凡’。有一次半夜去敲天王府的宫门,宫人睡熟了,等了好一会才开门。四哥进宫去大发雷霆,说是‘为何久久不开朝门?真是该打!’可怜天王和赖王后半夜匆匆起来,迎驾也迟了,‘天父’发威,又要责打天王,天王夫妇伏地请罪,这次幸而免了。问是什么事,却好笑,不过是为宫中挑选妃嫔的事,实在是无理取闹,宣姐还猜测,吸大烟的人夜里精神好,不想睡觉,莫非东王也抽上鸦片了?”
达开愤愤地跺足骂道:“可恨,可恨,我们天朝怎能容留这样一位野心家继续猖狂下去。好在我现在手中有兵,忍无可忍也只能采取大决断了!”
春娥惊问道:“你决心除杨了吗?”
“我不能一个人单干,明天先去和六哥商量,再约秦日纲—他正在句容督师,准备攻打金坛,我们三个人联合起来,再请天王下一道讨伐的密诏,必能除去这个天朝的毒瘤!”
是夜,达开与春娥一夜情意绵绵,又娓娓细谈家常和在外征战情况,次日早晨,起身较迟。漱洗早膳后在绿园中漫步赏景,一年多不在家中了,倍觉花树茂密清丽喜人。换上金冠龙袍,本拟按礼节往见天王,却又觉得还是先会见了北王,谈出个头绪来再去天王府为好。正踌躇间,忽报北王驾到,达开大喜,急命大开中门迎接。却见北王身后还有佐天侯陈承瑢,他是天王府的总管,一切奏章诏旨都通过他上奏下达,是天王洪秀全的心腹,达开见了益发欣喜道。“六哥,你看我衣冠整整正要出门去府上拜会哩,不想你和承瑢一块儿来了,再好没有了。”
“贤弟如今名震天下,连连奏捷,正该愚兄登门拜贺!”
承瑢也笑道:“翼王把天京朝野百姓都迷住了,人人都说翼王,道翼王,说您是人间奇才,古今少有!”
达开大笑道:“承瑢真会取笑,不过侥幸罢了!”
邀入绿园内书房坐了,献上茶,达开挥手屏去下人,掩上门说道:“六哥,小弟奉四哥之命,月底之前必须离京去湖北武昌前线,为日无多,有一件要事须与六哥商量。”
昌辉苦笑道:“愚兄昨晚亦应四哥之召,去了东王府,说是贤弟将去湖北,命我代你去坐镇江西,也是月底之前要走。愚兄已多年不曾出京带兵,早不走,迟不走,却在这个节骨眼上把我们两人都支走,你说怪不怪?所以特地邀了承瑢同来,也有一件要事奉商。”
达开愣了一下,点点头道:“我明白了,四哥早已有心要举大事。本打算北伐成功,撵去天王,自登龙位。偏是北伐军在去年四月彻底覆灭,林凤祥和李开芳先后在连镇和冯官屯被俘,送到北京遇害了,这对四哥是个重重的打击。他为了挽回面子,急于要办一件大事,好让部下歌功颂德,然后以此为藉口逼迫天王让位。所以不顾江西前线的损失,命我回师打破妖军江南大营,取胜之后,目的达到,东王府大门上公然贴出了一副‘东王万岁’的对联。又嫌我们在京妨碍他的手脚,立刻又赶我们出京,东王篡位恐怕就在下个月了,六哥你说是吗?”
“不错,我也是这个看法,除了‘东王万岁’那副门联外,在殿宅旁侍从馆门上贴的另一副门对就更露骨了。那上面写着:‘参拜天父永为我父,护卫东王早作人王’。东王肚中时时想念的就是逼宫篡位。他准备把我们打发走了,就对二哥下手,我们不能坐视不救,今天就是来和你商议,天京城下你和日纲手中都握有重兵,回戈一击,除去姓杨的,岂不易如反掌,贤弟意下如何?”
达开慨然道:“小弟也是这个意思,就等天王的密诏了。这一点须请承瑢密劝天王下旨,拿到密诏,再约日纲,事不宜迟,总在三五日内动手!”
承瑢道:“两位殿下进宫时,殿上人多,不便密谈,这事包在我的身上。有这么多蛛丝马迹,说明东王早晚就要篡位。我想天王纵然优柔寡断,到了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候,也该下定决心了吧。”
北王道:“那么今天晚上听候佳音,就请二位到时候来舍间杯酒叙谈吧。”
当天,达开一个人关在书房里,默默地思考如何带兵进城除去杨秀清。城门口凭翼王的命令当可通行,但是东王府戒备森严,只可智取,不可力攻,以免伤害自己的弟兄,这倒是一个难题,他设想了几种方案,还须再加斟酌。
傍晚,他匹马简从悄悄来到北王府,昌辉邀入内院密室,少顷,陈承瑢也来了,昌辉急问道:“密诏带来了吗?”
承瑢苦笑道:“有辱使命,我们的天王小心过了头。听了我转奏二位殿下的意思,虽然心中也很想把东王除去,但是提起笔来又放下,踌躇再三,还是不曾落下一个字。他说目前不下密诏,彼此心照就是了。但请二位殿下在江西和湖北做好准备,万一东王逼得急了,天王退无可退,那时必定下密诏给二位殿下带兵来京勤王。直到我临来时,还在密劝天王,可是无用,目前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二位殿下放心,将来如果东王发动事变,我一定差可靠人员带了密诏前来江西和湖北,请你们接旨后以最快速度回天京来救驾。”
北翼二王相视叹息,天王过于谨慎,失去了目前最为稳妥的除杨机会,去冒今后不测的危险,实在可惜。达开道:“六哥,江西路近,将来必定你先奉诏进京。下手时务望以维护天朝大局为重,切勿大开杀戒。只除去杨氏四兄弟,即秀清,润清、辅清,元清四人,其他将士都是天王的臣下,太平天国百战之余的精英,一概不要杀害。请六哥约束部下,不要杀得手滑,使局面不可收拾,天朝的损失就太大了。”
昌辉心中不悦,但竭力掩饰了嘴角一丝令人难以觉察的冷笑,淡淡地说道:“七弟放心,这些道理我怎么不明白,到时候我自会掌握恰当的火候,使得有利于保卫天王,巩固天朝。”
达开见昌辉回答的口气含糊而不坚决,不觉担心起来,但又不能表示对昌辉的不信任,只得微笑着道:“将来如接密诏,湖北路远,待我回京时,六哥必已大功告成,诸事拜托了。”
“那还用说吗?”昌辉得意地说道,“如果现在动手,一切当由贤弟与日纲为主,愚兄只需带几百名侍卫,摇旗呐喊罢了。若是今后奉诏,江西路近,愚兄义不容辞。进得京来先与东王较量,事成了,弟等为我祝贺,事若不成,贤弟当为我复仇。”
达开愀然道:“六哥不必悲观,有了天王密诏,还有不成事的吗?万一有个闪失,弟当继六哥之志,蹈汤赴火在所不辞。”
这是天京事变前,北翼二王最后一次聚会,因为结成反杨同盟,同仇敌忾,利害相共,畅谈除去杨秀清暴政后,天京将出现人人心情舒畅,尊奉天王,和衷共济的新局面,未饮酒就都为之兴奋而陶醉了。
回到翼王府,王妃春娥见达开面有酒意,且又神情亢奋,问道:“拿到密诏,就要动手了吗?”
“不!密诏未曾拿到,但是也快了,杨秀清专制朝政的日子不远了。”
于是说了刚才在北王府的叙谈经过,和对于北王可能滥杀无辜的担心。春娥道:“也难怪,北王平时受够了东王的肮脏气,到时候总要发泄出来,只许他杀杨氏四兄弟,恐怕做不到。不过北王平时脾气柔和,我想不致于滥开杀戒吧。”
“但愿如此,我远在湖北,一时赶不回来,只能凭他的良心了,我想有天王约束,也许不致于杀戮太多吧。刚才忘记和承瑢说了,不过他也吃过东王的棍子,到时候恐怕报仇心切,火上加油,更是坏事。还是托宣娇将来见机行事,如果北王杀人太多,她就进宫去请天王出面阻止。”
“宣姐近几日病了,我前天去望过她,还躺在床上,你们一年多不见了,回京了,也该去看看她。”
“明天上午我先去见天王,下午和你一块儿去探望宣娇吧。”
天王很重视翼王这位凯旋大将军不寻常的朝见,大开金龙殿,命天王府中百官至天朝门内迎谒引导。甬道两旁宫人吹奏细乐,(天王府中没有太监),气氛热烈,金龙殿旁御香缭绕,御林侍卫列班欢迎。天王升入殿中华丽巨大的沉香木宝座,座后宫女执扇侍立,翼王肃立殿前,引赞官赞唱行礼后,天王命设座请翼王坐下,很感兴趣地询问了几大战役的经过,着实嘉勉了好一会,达开方才辞别下殿。
午后,达开独自骑马来到西王府探望宣娇,门上通报出来,说是西王娘抱病,请翼王进内室相见。达开快步进入王妃寝阁,只见宣娇头裹黄巾,恹恹损损,拥了一条龙凤绣花薄被,斜靠在雕花高架大床上,达开惊讶道:“宣妹,你怎么病了?”
宣娇喜道:“七哥,终于把你盼来了,我没有什么大病,只是寂寞无聊,茶饭无心,懒得出门。”
达开坐到雕花五屏镜台边一把花梨木长靠椅上,侍女献上茶,退了下去。宣娇笑道:“怎么不和春妹一块儿来?她也不舒服了?”顿了一下,抿嘴笑道:“春妹心肠好,怕不是真的病了吧?”
八面威风大将军,在聪明伶俐而又直言无讳的宣娇面前竟然支支吾吾,只是嘻嘻笑着,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宣娇疼爱地瞅着达开说道:“七哥,你也憔瘦些了,打仗辛苦了。一回又一回的捷报,把天京城都乐疯了。多么盼望你早日回来啊。可是一去一年多,不见个影子,说是领兵回京就在城外打仗。时时上你府中等待,你倒好,学了古人过门不入,盼得我好苦。这回仗打完了,该可以在京中多住些日子了吧?”
达开叹道:“不,东王着我月底之前就出京去湖北督师,北王也被差往江西,在京中住不了几天了。”
宣娇一掀被子,坐了起来叫道:“杨秀清把你们都限时限刻赶出京去,真是打算谋朝篡位了吗?”
“恐怕是这样了,种种迹象都说明他正紧锣密鼓,一旦我和北王出京,就要逼二哥让位了。”
“那你们怎不帮二哥一把?”
“我们商量好了。”达开如此这般告诉了宣娇道,”我今天一来探病,二来托你密切注意天京局势。万一下个月发生事变,北王带兵回朝乱杀一气,你就赶快入宫请二哥出面阻止,万万不可伤了我天朝元气。”
“哎呀!你担心得对”“宣娇拍着床板叫道,“北王这个人,在金田村报复那些与他为仇的乡绅土豪,也是杀人不眨眼的煞神,手段何等凶狠,那时因为我们同情他,所以并不觉得。进了京来他受东王的侮辱,说也说不完,换了别人总要顶撞几句。东王部下不是有个老弟兄为一件小事挨了一顿大棍,他不服叫喊:“打妖魔也不是这么打法!’被东王立时杀死了。北王挨了打却从不吭一声,依然对东王百般顺从,别看他表面恭顺,若是一朝得意报复起来,恐怕天京城要血流成河了。与其事后请天王出面,也不一定管用,何不现在就防止,不把密诏递到他的手中,由你一个人赶进京来,不就稳稳妥妥了吗?”
“办不到啊!”达开叹道,“北王路近,到那时天王被东王逼急了,命在旦夕,怎不盼勤王兵马到得愈早愈好。九江离武昌前线,上下水要多千里路程,相差好几天功夫,不可能请天王舍近求远啊。”
宣娇懊丧道:“那也没有办法,只能求上帝保佑了,到时候我会记住你的嘱咐,尽力而为,你放心去好了。”
“是啊,京中只有你一个人可以托付了。”
宣娇盯住达开嫣然笑道:“你今天来就为了这件事吗?”
“不,不,是为了惦记你,特地来探望你的。”
“那你坐得那么远,拘拘束束干吗?”宣娇拍拍床沿道,“来,我太孤单了,坐到这里来陪我谈谈,再过几天就又要出京了,还不和我亲近一些。”
达开犹豫着走了过来,才坐到床沿上,宣娇一把搂住了他,说道,
“你这个人哪,还是在那帮村时那副书呆子模样!”
第35章 天京事变,北王杀杨复仇
出乎意料,太平天国丙辰六年(即清朝咸丰六年,公元一八五六年)六月,天京城在平静如常的气氛中度过了,天王洪秀全在宫中日夜提心吊胆地受着煎熬,不知哪一天,杨秀清会闯进宫来,或以天父名义传召他去东王府逼他让位。他的耳目只有佐天侯陈承瑢,两人每天见面,天王都要悄悄问一句:“没事吗?”承瑢则摇头示意他安心,两人都猜不透东王在耍弄什么计谋。
其实东王并没有闲着,他命翼王和北王出京督师后,还不敢立时向天王下手,防备二王半途里得讯后杀回京城来解救。翼王兵马在黄州一带受阻,花了一些日子击溃了拦路的清军,推迟到七月上旬才能抵达武昌前线,北王则早已到了江西临江府驻地。东殿兵部尚书侯谦芳提醒东王,必须派遣心腹部队去江西监视北王的行动,以防他奉了天王的旨意突然率师回京,东王连连点首称是。恰巧族弟杨辅清带兵在京,他知道秀清即将篡位,朝中或许会有一番争斗。他明哲保身,极想离开天京,以避开这场动乱,便向秀清讨了这份差使,带领所部兵马去江西东北部,堵住北王回京的道路。辅清出京之后,东王忽又不放心近在肘腋的秦日纲和陈承瑢,日纲正带兵攻打金坛,此人是员勇将,手下精兵甚多,可以利用,只须吓唬一下,他就不敢动了。同时也吓唬一下陈承瑢,警告他不要站在天王那边和自己作对。于是在七月初九日那天早晨他在东王府中又扮演了一番“天父降凡”的把戏,玄秘奥妙地惊呼道:“秦日纲帮妖,陈承瑢帮妖,放火烧朕城了矣,未有救矣。……朝内诸臣不得力,未齐敬拜上帝真神。”
“帮妖”就是通敌,若依天朝军法,必定杀头无疑,可是东王只拉弓不放箭,命人将“天父诏旨”传遍京城,不但承瑢知道了,燕王府中留守官员,也急急转禀给金坛前线,与清将张国梁作战的燕王,两人惊惶自不必说。可是秀清白费了心机,两人惊惶之余,自觉不为东王所容,更把自己的命运和天王拴在一起,死心塌地帮助天王对付东王了。
东王看看一切布置就绪,东殿“典东袍”衙署也已在赶绣新天王登基用的圆规纱帽式双龙双凤金冠,九龙黄缎袍,以及九龙黄马褂,金靴等等道问学通过学习而培养德性。参见“尊德性”。,至于仪仗则可把天王那副拿了过来,不必另置,他选了七月廿二日这天动手了!
这天一早,洪秀全起身之后,便觉耳鸣眼跳,心头怔忡不安,实在是与众多姬妾轮番鏖战,体质日渐虚弱了,他挂念东殿那头的举动,猜测这是不祥之兆,与赖后一块儿用早膳时,说了他心中的忧虑,赖后顿时急得眼泪汪汪,放下筷子,说道:“快找陈承瑢进宫来,把密诏递送出去吧,何必一定要挨到让老四先动手呢?”
秀全叹口气道:“等他先动手,我再下诏就师出有名,杀了杨秀清,后世的人也无可指摘了。”
用完早膳不久,陈承瑢忽然仓皇进来奏道:“陛下,东殿来人,说是‘天父降凡’,传天王速去东王府领旨桓谭、王充的无神论思想,具有重要的历史贡献。后收入,不得延误!陛下,此去凶多吉少,万一东王心怀不测,逼你让位,你就照我说的办法,拖延到他的生日,但等勤王兵到,必可有救。”秀全知道大祸临头,心中发慌,急忙吩咐道:“承瑢,快,快备下密诏,待我回来用印。”
天王匆匆备了仪仗赶到东王府内花厅,只见厅中东殿百官跪了一屋子,东王两眼微闭,嘴中念念有词,双手不时舞动,大概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知道天王到来,便睁开眼来喝道:
“朕下凡已经许多时候,你怎么才来,该打吗?”
秀全慌忙下跪道:“小子奉旨急忙赶来,不曾耽延,望天父恕罪。”
“天父”哼哼哈哈了一阵,转入了正题道:“秀全,尔与东王都是我的儿子,东王有天大功劳,何止只称九千岁?”
天王暗暗吃惊,只觉浑身冒汗,噩运终于降临到头上来了,在“天父”威逼之下,不能不敷衍道:“东王打江山,亦当是万岁。”
“天父”还不罢休,又问道:“东世子岂止是千岁?”
秀全答道:“东王既是万岁,世子亦便是万岁,且世代皆是万岁。”
“天父”达到了目的,高兴地打了几个哈欠,说道:
“朕回天了。”
天王伏地恭送“天父”归天,秀清睁眼醒来,假装茫然不知,慌忙扶起天王,说道:“是天父又下凡了吗?说了些什么?”
天王呐呐地不愿说出口,旁边侯谦芳凑上来道:“启禀东王,刚才天父降凡说东王功大,不应只称九千岁,天王陛下已经答应加封东王和东世子都是万岁。”
秀清假惺惺地说道:“二哥,真是这样吗?小弟当得了吗?”
“是这样。”天王无可奈何地说道,”贤弟功高,完全当得了。”
“哦。”秀清不再谦让了,说道,“那么定个加封的日子吧,总得举行一个隆重的仪式,是吗?”
“是啊。”天王竭力镇静下来,说道,“这可是件大事,要让天朝臣民都知道。所以要好好筹备一番,不可马虎,我想这个日期嘛,太近了来不及,也不应太远,八月廿五日(公历9月23日)不是贤弟的生日吗,就定在那一天,既为贤弟加封,又为贤弟庆寿,一举两得,可好?”
秀清喜道:“很好,就定在八月廿五日吧。”
天王走了之后,聚在东王周围的东殿百官议论纷纷,东殿工部尚书傅学贤道:“天父下凡,可惜不曾吩咐,天王陛下立刻让位,那要爽快得多。”
东王微笑道:“尔等不知,天父自有道理。”
侯学谦道:“是的,先加封,后让位,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加封那天,就请天王让位,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别人无可指摘。不过把加封大典定在八月廿五日,太迟了。夜长梦多,恐怕不甚妥当,万一天王后悔了,差人调兵来京,那就麻烦了。”
东王沉吟道:“这倒是要防止的,就传我的命令,自今日起不许天王府中官员出京,着各城门守门官严密盘查,不得疏忽。”
众官散去之后,惟独女簿书傅善祥犹在厅中,蛾眉微蹙,欲言又止,东王执了她的纤手问道:
“女学士,等我登基做了万岁,就封你为王后,你高兴吗?”
善祥忧思重重,说道:“妾身只觉可虑,未见可喜。”
“为什么?”秀清不悦道。
善祥突然跪下道:“北王、翼王与殿下同时起兵,约为弟兄,如果殿下把天王拉下来,他们能不仗义为天王举兵吗?特别是北王平日受殿下责打最为严厉,他不会乘此找机会报复?外有强敌,内有纷争,一旦四分五裂,天朝前途就不堪设想了。东殿众官欲想攀龙附凤求自身的富贵,全不为国家为殿下着想,妾身冒死进言,愿殿下再思三思!”
东王大怒道:“北王、翼王都受我驱使,名义上同为王爵,实不过是部将,怎敢与我为敌,谁若妄想举兵反抗,立时可以号召他们的部下归顺天朝,他们能成得了大事?我正欲举大事,上下欢欣,你却来扫我的兴,难道你是受了天王的指使阻挠我登大位吗?”
善祥涕泣道:“殿下是反清的民族英雄,天朝的顶梁柱,妾身因此献身于殿下,以助完成反清大业。今殿下不顾强敌未灭,而先热衷于内争,后果不堪设想。妾身为爱殿下而剖心沥血相劝,想不到不蒙体察,反生猜疑,只能一死以明心迹。”
说罢站起身来一头向厅柱撞去,秀清急忙上前阻挡,已经血溅花砖,哀哀地倒在秀清怀中。秀清连忙用袍袖为她掩住伤口,叹惜道:善祥,我不过随便说说,你怎么当真了?快来人,去请医官来!”
善祥勉强鼓足了最后一丝力气,惨笑道:
“不要请医官了,殿下能听从我的忠言,就死而瞑目了。”
善祥死了,秀清含泪为她拭去脸上的血迹,抱住她一步步走向内院,他后悔对善祥太严厉,以致使自己的宠姬惨死。然而他不能采纳善祥的忠告,从紫荆山以来他就不甘居人之下,现在惟我独尊的局面就要实现,他能舍弃吗?他在心中默默祷告:“善祥,你为我而死,待我登基之后,当追封你为王后,请原谅我的过失吧!”
天王狼狈地回到宫中,不一会儿,两名差官领了天王勤王密诏从金龙门匆匆出来,跨上快马,从容来到仪凤门。这两个人身穿素红袍,头戴狮头兜鍪,中间缀着。“北殿承宣”红字职衔,大摇大摆出了城门口,直向江边码头驰去。北王在江西督师,常有奏报书信递京,北殿人员出入城门,无人怀疑。此人到了码头,取出北王紧急征船札谕,水师营官不敢怠慢,立即拨出一艘十六桨双橹大船,又派了大批纤夫,扬帆拉纤,急将差官连人带马送往皖南东流县,一人舍舟登岸,另一人仍乘船继续上驶至武昌附近上岸,拍马驰往洪山前线翼王行营宣旨。
原来这两名差官都是天王府的御林侍卫,承瑢在北王出京前向他讨了两份“北殿承宣”帽衔,缝在“殿前御林侍卫”上面,轻易地混出了城门。北王于七月廿八日接到天王密诏,兴奋极了,当即将江西全省军政大权仍交与翼贵丈黄玉昆主持,他带领早已部署好的三千名心腹将士,和前来宣旨的御林侍卫,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自临江府启程,日行四百余里,第二天便到了赣东北的饶州府城鄱阳县,这里原为清军所有,是北王来江西之初攻占的,后来杨辅清调来江西,就驻兵在饶州府城以东的乐平、浮梁(今景德镇)一带,东王原意是差辅清密切监视北王,堵住他带兵进京的道路,辅清则不过是出京避祸,在天朝诸王内争中袖手旁观。此时他正在饶州以南的广信府作战,韦昌辉顺利地从饶州进入皖南,在东流县弃去马匹派人看管,乘了太平军水师战船,恰遇江面上括起劲疾的西南风,兵船昼夜不停的顺风顺水下驶,于八月初三日午夜抵达天京。北王带领三千将士登岸,命御林侍卫依然以北殿承宣名义前往叫关,其余人员屏息静气,放轻脚步,带了两架云梯疾速跟上,转眼来到仪凤门前。城门早已关上,以前在清军江南大营逼近天京城时,城上戒备森严,四角岗楼昼夜监视城外动静,现在打垮了清军,前线远在一百多里外的丹阳。金坛,岗楼虽然还在,值夜的人却早已入了梦乡,只有三四名看守城门的值夜士兵在城楼上闲聊。侍卫提了灯笼在城下大声叫喊:“守关弟兄们,开门,快开门,北王有紧急军情奏报!”
守夜士兵们正欲争着下楼去开城门,却被一名卒长喝住,探身向城下喊道:“妈的,半夜里大呼小叫,快滚开,不到天亮不开城!”
侍卫也骂道:“小子,你耽误了军情,可要你的脑袋。”
那人真的摸了一下后脑勺子,喊道:“半夜开城须得奏明东王九千岁殿下,你等着!”
话未停音,已被身后的士兵手起刀落,砍作了两段,就这一刹那,忽从城墙内藏兵洞中出来一名旅帅,带领几十名士兵,迅速打开了门锁,搬去撑门的大木梃,格格地打开了城门,说道:“北王殿下的紧急奏报耽误不得,快请进来吧。”
原来东王平时杀人打人太多,将士本人或者亲友受过残害的,都对东王心抱不满,陈承瑢事先疏通好了把守仪风门的旅帅,他的堂兄就是被东王杀死的,他估计北王必是深夜带兵进京,已经有好几夜彻夜不眠地等待着,今晚听到城楼上叫喊,便大开城门迎接北王将士入城。
北王一行衔枚疾走,由御林侍卫提灯在前,此时他已将帽额上的“北殿承宣”职衔扯去,仍然露出了“殿前御林侍卫”六个显赫的字眼。新月如钩、街坊黝黑,幸亏有御林侍卫的灯笼在前引路,而将士们又习惯了夜间行军,练就了一双夜行眼,四更敲过来到了鼓楼边。北王心急,若到天明,进东王府就困难了,偏偏这时候前边传来了有人说话声:“这一圈巡完了,天也快亮了,太平无事,回去睡大觉吧。”
“上边参护大人说,东王加封万岁的日子就快到了,吩咐小心点儿,为防有人捣乱。其实没事,自从天王进了城,强盗小偷都不见了,还怕什么?”
北王急忙挥手命将士停住脚步闪在暗处,先让御林侍卫一个人去对付。只见前面灯笼盏盏,上面糊着“东殿参护”官衔,七八个东殿士兵由远而近走了过来,见有人提灯夜行,便大声喝道:“什么人?胆敢夜行犯禁?”
侍卫不慌不忙道:“天王府御林侍卫,奉天王旨意,有要事公干!”
一名头目提灯照了一下侍卫帽额和灯笼上的官衔果然是天王府,仍然怀疑不信,喝问道:“虽是天王府的,可是东王有令,严禁天王府官员出城,你从北边过来,敢莫是出城通风报信后回城来的,快实说!”
侍卫笑道:“这会儿天京四门都关得严严的,我能插翅飞进城来吗?确是南王妃有病,天王命我去探望,耽搁时间久了。”
头目的官衔是“两司马”,管辖二十五名士兵,当下想向东王邀功,便道:“不管你怎么说,跟我们去东王府走一趟,见了东王九千岁,自有发落!’
事急了,北王一挥手,伏在暗处的北殿兵士立即扑上去包围了东殿巡逻兵,还不曾醒悟过来,已被一刀一个,呜呼送命了。北王命将尸首移往小巷,带领队伍加快步伐向南,终于在天光尚未露晓前赶到了东王府前,按照预先部署的计划,分兵三路,一路三五百人带了云梯顺着高耸的围墙摸向东王府后园,一路两千人分头包围府门东西两侧驻有一千名东殿侍卫将士的侍从馆,北王亲自带领五七百人攻打黄泥巷正门。仍由御林侍卫独自提灯上前叫门,门前灯光灿亮,大门虚掩着,因为东王常常半夜摆驾出门,门官不敢偷懒睡觉,听到叫门声,咕噜道:“难道是哪里的紧急边报来了?”
打开门来却认得是御林侍卫,诧异道:“兄弟,怎么天不亮就来传旨了?”
侍卫道:“老哥哥,不好了,天王得了急病,眼看不行了,要请东王殿下快去天王府见上一面,迟了就见不到了。”
门官见情况紧急,说道:“兄弟,你在承宣厅等一会,我即刻进内禀报。”
门官返身入内,北王一挥手,北殿士兵一涌而入,将门官一刀捅死,门内虽有侍卫数十人在值夜班,可是天快亮时睡意最浓,一个个低下头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听见有人敲门,睁开眼见没事,又睡过去了,及至北殿将士进门,匆忙拔刀还手,究竟寡不敌众,一会儿就都被杀死了。
北王吩咐御林侍卫赶快去天王府报信,他带领两百人直闯内院去擒杨秀清,其余北殿士兵早已扑向门内左首的参护厅,住在里面的二三百名东殿将士惊醒过来,仓皇摸取兵器抵抗,怎来得及,大多束手被杀,少数徒手格斗或是侥幸摸到了刀,赤膊挺身厮杀,也遭北殿士兵包围,一个个被杀害了,只有一个逃往中门报警。东王府隔绝内院与外衙的中门两旁有两大间参护室,日夜有一名将官带领一百名士兵分班守护,外间格斗呐喊声传了进来,将军急忙唤醒了所有士兵执刀戒备,忽见前厅一名侍卫赤了膊浑身是血奔了进来报信,说是北王带兵打进来了。将军大惊,立时分拨二十名侍卫与报信者一同进中门去向东王禀报,请殿下速从后门出王府暂避,或是登上望楼击鼓召唤王府宅旁的一千名侍卫亲兵前来援救。将军命其余八十名士兵摆开阵势守住中门,虽说并不能敌得过北殿的大队人马,但是可以舍命救主,尽量拖延时间,使东王能及时逃脱。俄顷之间,北王已经杀气腾腾地带兵冲了进来。将军拼却一死,挥刀大叫道:“北王,你为什么深夜带兵闯入东王府,可知道东王府内外有几千人守卫,可不是好惹的,识时务的,快快退出!”
北王取出密诏,说道:“我奉天王密诏,因东王阴谋篡位,逼封万岁,今夜只捉拿东王一人,其余将士一概无罪赦免,今北殿、翼殿大军数万已经兵临天京城下,东殿将士都是天王的臣民,切不可为东王卖命,自取灭亡。你们快快放下武器,回进参护室,本军师决不加害。”
将军迟疑道:“我不信有天王密诏。”
“你过来看吧,保证不伤害你的性命。”
将军亲自过来看了,低下头沉思了一会,说道:“北王,我可以让你进去,但是你要保证不伤害东王一根毫毛,东王的事,只能由天王决定,等我们看到东王平安无事才能放下兵器。”
北王骨溜溜转了一下眼珠,说道:“好,我答应你的要求,保证东王无事,你们可以带了兵器回到参护室,切切不要出来,以免和北殿弟兄冲突。”
将军下令部下回屋,这时北殿后续部队杀尽了外间参护厅的东殿将士,陆续赶了进来,北王留下两百人看管两侧参护室,暗暗吩咐如此如此。他带兵闯入中门,寻觅东王寝处。
杨秀清此时正在后园留香阁中拥了爱姬如意熟睡,报警的侍卫不知东王宿在何处,只得在园中大声呼叫:“九千岁殿下,不好了,北王带兵打进来了!”
留香阁中值夜侍女闻声急忙唤醒了东王,秀清侧耳细听,果然是有人在叫喊,疑惑道:“北王尚在九江,前日还有禀帖来,怎么就会打进府中来了?”
他慌忙推开如意,匆匆穿衣起床,命将叫喊的侍卫带了过来,见其中一人浑身是血,这才相信了,跺足骂道:“这个可恶的韦正,胆敢与我为敌,捉到了,非五马分尸不可。”
时间紧迫,不容多想,且先出府暂避,再调集部下精兵来活捉韦昌辉,他带了这批侍卫便向园中一角的后门走去,不料走不多远,忽见有人从高峻的后墙上悬绳攀援下来,侍卫叫道:“不好,北殿的人翻墙过来了,殿下快上望楼吧。”
秀清这时才着了慌,他明白击鼓召兵已经远不济急,可是又无别路可走,只得由侍卫保护着奔往园中另一角的望楼,楼高五丈,分三层,每层有五名士兵看守,日夜瞭望,有警则击鼓,无事则敲更,当清军逼近城郊时,望楼起了很大作用,现在人员未撤,却仅仅是个更楼了。东王奔至望楼,侍卫喊道:“望楼上众小听着,东王亲临望楼巡察,快下来迎驾!”
望楼上士兵慌忙下楼跪迎,侍卫扶东王登上三楼,立即击起石兵鼓,“咚咚咚,咚咚咚!”急骤的鼓声在夜空中嗡嗡回荡。若在平时,一眨眼便有府内侍卫奔来应召,再过一会儿,宅外的千名侍卫也会全副武装赶来听令,可是今晚府内传卫早被杀绝或是禁闭在参护室中,府门外侍从馆的侍卫也正与北殿士兵展开生死搏斗,因为佐天侯陈承瑢此时从天王府赶来,宣达了天王的旨意,瓦解了东殿的军心,听从天王召唤,放下兵器,当他们缴出兵器之后,立时被北殿兵之围杀干净,或者遗尸街头,或者抛尸秦淮河中,顺水流入长江。
东王在望楼上不见援兵,却见火把通明,一彪人马簇拥着金盔戎服的北王得意洋洋地来到望楼下,仰首向上喊道:“四哥,小弟给你请安来了,二哥有事和你商议,快下楼来吧!”
秀清怒骂道:“韦正,尔兴师动众,闯入我府中,是想造反吗?
昌辉嘿嘿笑道:“不敢,不敢,是奉了天王诏书来收四哥的兵权。”说罢,取出密诏扬了一扬,又藏入怀中,喊道,“四哥,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的威风也享尽了。今日穷途末路,东殿侍卫都被消灭了,你下楼来束手就擒,去天王府向二哥请罪,也向我北王跪下请罪,尚可饶你不死。不然,嘿嘿,今天就是你的末日了!”
秀清大怒,骂道:“原来二哥和你串通一气了,好阴险,好狡猾!我东王明察秋毫,却倒栽在你们手中!天朝内外全靠我在支撑,你们若是杀了我,也就是毁了天朝,你们就不想一想吗?”
昌辉益发得意地大笑道:“杨秀清,你不听众言,胡乱兴师北伐,断送大批英勇将士,大大削弱了我军的力量,不然长江以南各省早就在我军手中了,还用得着与妖军无休无止地厮杀!你又以下犯上,欺辱天王,竟敢逼封万岁,谋朝篡位,罪大恶极。你专制朝政,残害群臣,被你无辜杀死的忠勇将士不计其数,神人共愤,将士离心。你的罪恶数也数不清,还想贪天之功,实在厚颜无耻。你若死了,正是天朝的大幸,连狗都不吃你的肉!杨秀清,毋庸多言,若不下楼受擒,本军师就要下令放火烧楼了,难道你临死时还要连累众多将士跟你一块儿送命吗?”
秀清依然倔强地大骂道:“韦正,你放火吧,休想哄我下楼,我死了,自有我的部下为我报仇,你决不得好死!”
昌辉大怒,喊道:“放火,烧死这个罪该万死的恶贼!”
几十支火把聚燃在一起,顿时把望楼烧着了,杨秀清双目如炬,昂然不屈地仰天大呼道:
“天父天兄为我作证,我东王对反清大业有功无罪,叛徒韦正,你烧,烧死我吧,将来历史自有定论!”
侍卫们不忍心东王被害,犹然希望天王能宽恕他,何况他们也不愿一同葬身火海,于是几个人上去冷不防把东王抬了起来,不管他怎么叫着骂着挣扎着,一步步抬下楼来。望楼上所有人员都下来了,东王刚被放下地来,翼殿士兵立刻上去将他两手反绑,昌辉狞笑道:“杨秀清,你欠天王、欠我的债太多了,今天一总请你归还吧!”
于是下巴微抬,一名北殿士兵跨上一步,从秀清背后猛挥一刀,东王的头颅顿时被砍了下来,骨碌碌滚到北王足旁,犹然怒气未泄,怒目圆睁,刚发毕张,朝着昌辉大喝道:“今天我死,明日你死!”
昌辉毛骨悚然,慌忙掩面回身,怒喊道:“把奸贼的头颅悬挂到天王府前示众!”
东殿侍卫跪在东王头前哀哀大哭,忏悔不该把东王抬下楼来。北王手一挥,北殿士兵一涌而上,把这二十几个人也一齐杀死。又遵北王吩咐,四散开来搜查府中每一座房屋,不分男女老幼,无论文武官佐,姬妾侍女,见一个杀一个,东王妻儿和五十四名小妾,还有无数被奸淫而怀了孕的妇女都杀得一个不留。至于中门参护室中那八十名东殿侍卫也在一番搏斗之后,统统被杀死了,霎时血溅王府,横尸遍地。只有东殿尚书傅学贤等少数几名官员初时隐藏起来,待北殿士兵奔向后园,急速逃出了东王府,振臂一呼,聚集了城中数千东殿将士在街上筑垒与北王对敌,欲为东王报仇!
然而东王杨秀清毕竟已经死了。这位在洪秀全和冯云山创办拜上帝会过程中作过相当贡献,以后又率师打出广西浔州山区,夺取了清朝半壁江山的东王九千岁,终于被他自己的私欲和野心断送了!
此时曙光初露,已是八月初四日的凌晨了,这一夜在天京城中所发生的骇人巨变,便是震惊中外的“天京事变”!
第36章 大义责韦,翼王夜奔安庆
翼王石达开是八月初六日在武昌洪山前线接到天王密诏的,洪山近在武昌大东门外,清军占领洪山之后,居高临下,作为攻打武昌的前沿阵地,对武昌威胁很大。翼王大军与城内守将韦俊内外夹击,对洪山及其以南三十里鲁家港一线的清军阵地展开猛攻,清军守将是已故湘军罗泽南的学生李续宾,作战十分顽强,但在翼王大军一个月的攻击后渐渐招架不住,眼看即可一举击溃,解除武昌之围,却奉到天王密诏,知道东王逼封万岁,不能耽搁,只得将兵马交与石镇吉统带,轻装简从,偕同张遂谋和曾锦谦匆匆离开武昌。这时翼贵丈黄玉昆也从临江府赶到鄂南兴国州来与翼王相会,经过九江,于八月十五日抵达安庆暂驻,料想北王必已先期回京,须先了解京中情况,再定进止。
这时韦昌辉已杀死东王多日了,天京城中各种消息不断传来,都说是东王被杀,悬首示众,东王一门和东殿侍卫都被杀光了,燕王秦日纲也从金坛前线回到京城,帮助北王镇压起来反抗的东殿将士,目前天朝大权都在北王手中。
翼王听了亦喜亦忧,既为杨秀清之死而欣慰,又为北王滥杀无辜而忧虑,他接到京中许多官员的禀帖,盼他早日回京,安定秩序,可是西王妃宣娇差人送来一份手书,拆开看了,无头无尾,只是寥寥十六字:
前门驱狼,后门进虎,暂勿进京,以免意外。”
翼王妃春娥也差翼殿侍卫送来一包秋衣和食物,信更简单,只写道:
家中上下安好,勿念,余由来人面禀。
达开单独召见了侍卫,详细询问了他们所见所闻的天京事变经过,侍卫禀道:
“当晚北王带兵三千进京,佐天侯协助,开了仪凤门放进城来,杀了东王一家之后,一把火把东王府烧了三日三夜,变成一堆瓦砾,无人敢救。东殿尚书傅学贤举兵反抗,在街上相持了两日,有的被佐天侯哄散了,有的被杀了,街上到处是血淋淋的尸体。西王娘曾经进宫去请天王出面制止,天王含含糊糊,北殿的人依然到处抓人乱杀。我们府中和西王府都平安无事。王娘嘱咐,殿下暂在安庆留下,千万别回京去。因为北王正在滥杀东殿的人报仇,殿下进京,不劝不好,劝则惹恼了北王,还是暂缓进京,待风波平定了再说。”
达开默然叹息了良久,才嘱咐道:“你回去告诉王娘,我在这里很好,暂时不打算进京。刚才你说的那些话切不可与外人说。”
侍卫唯唯,回天京去了。达开与玉昆、锦谦等人说了,也各惊叹道:“不料北王残忍凶险到了这个地步,殿下还是在安庆观察一个时期再作决定。”
谁知过了几天,忽然又从天京传来惊人的消息,说是北王用计,以天王诏旨号召东王部下出来自首可以免罪,许多人信以为真,却被一个个软禁了,到了八月廿三日以后,一齐反绑了手,接连两天成批成批的屠杀,一共杀死了二三万人,抛尸秦淮河中,顺流入江,惨不忍睹,天京成了恐怖世界。
翼王听了,忍无可忍,拍案而起道:“北王残忍无道,天王不予制止,我不入京,谁能阻止,立刻备船!”
黄玉昆等劝翼王忍耐,说道:“北王杀人都杀疯了,不要和他正面冲突,免遭不测。”
翼王道:“朝政坏到这个地步,比东王在位时更不如了,我不能只顾个人利害,坐视不救。”
翼王与玉昆等匆匆登船下驶,于八月廿八日抵京,迳自来到天王府求见天王,秀全立即在内殿延见达开,说道:“达胞,你怎么今天才来,我盼了多日了。天京情况你大概知道了些吧?清胞诛死之后,此事本可了结,不料正胞报仇心切,滥肆杀戮,头一晚交锋时杀死了一些东殿侍卫,尚可原谅,以后就不应该了。”
达开气愤地责问道:“六哥杀了几万老弟兄,都是朝中精英,这个损失太大了,虽说是他下的命令,二哥怎不制止?”
秀全叹气道:“我怎不阻止,不然最后那批两万多人早就被杀了。无奈正胞今非昔比,对清胞仇恨太深,我的话听不进去,还是全被杀死了,连我也震惊得很。你回来了很好,你去劝劝正胞吧,人杀够了,可以封刀了。”
达开觉得天王很可怜,刚去了一个篡位的东王,又来了一个专横跋扈的北王,他辞别天王,匆匆来到北王府。昌辉听说达开来了,不如过去那样亲热地出迎,却摆出一副傲慢得意的架势,站在听事处旁东花厅内等着翼王向他请安。翼王先已满腔恼怒,又见昌辉一脸傲容,更是不满,勉强遏住怒意,抱拳向北王道:“六哥,你今非昔比了!”
“哈哈,你也觉察到了吗”?昌辉邀达开进厅坐下,说道,“七弟,这回诛杨可是冒了天大的危险,不是他死,就是我死,我们还能活着见面,不容易啊。”
达开冷冷地说道:“是不容易,可是你不觉得杀人太多了?”
昌辉大笑道:“生死搏斗,还能不杀些人?”
“可是六哥,你太过份了,当初我们不是约定只杀杨氏四弟兄吗?”
“七弟,你年轻,还不脱书生气。俗话斩草除根,杀人灭绝。当今东殿势力滔天,满朝文武,很多出自东殿门下,我在他们包围之中,不杀他们,他们死灰复燃就会杀了我。不是愚兄夸口,若不是我采取这样严厉的断然措施,天京城中能有今天这样太平吗?他们有枪有炮,首先对准我,然后是天王,再后是你。如果他们反扑成功了,你这次回京就成了自投罗网,因为天王和我都被他们杀害了,掌权的是东党余孽,你若回京岂不也成了他们刀下鬼,还能这么自在的和我说话?老弟,不要书生气,杀人的事,有时候是万万免不了的,古人也说‘除恶务尽’,难道连这个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算了,算了,起义诸王,死了三个了,除了天王,只剩下你我二人,不要伤了和气。在京住几天,就回武昌去吧,把武昌拿下来,就在那边驻守一个时期,然后再回安庆。今后朝中有我,京外军事由你指挥,我们二人通力合作,不会再有东王这样的人来掣肘了,一定能把朝政治好。”
达开不听昌辉的花言巧语,愤愤地说道:“六哥,头一晚杀人多了些,尚可说是他们在抵抗,以后陆陆续续,杀了几万手无寸铁的人,就完全没有必要了,这使天朝大伤元气,也使京外将士人人震骇寒心,这可不是二哥下的旨意。过去说四哥专横,随意杀人,那也不过杀了几个人罢了,哪像你现在这样来了个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天啊,一杀就是几万人,你太过份了,死了的都是我们天朝百战之余的精华。现在京内外人心恐惶,军心混乱,敌人也将乘机向我军反扑,你应该尽快采取措施弥补,一是立刻下令禁止捕人杀人,二则发布文告引咎自责,善抚遗属,保证恢复天京秩序。对于东殿将士一概不究,以安军心民心,否则天朝大局就要断送在你六哥的手中了。
昌辉盯住达开大笑道:“好一个翼王,原来我北王犯了这么大的滔天大罪,亏你提醒,不然我还睡在梦中自以为得意哩。七弟啊,七弟,前年我就和你说过,饱人不知饿人饥,你不曾受过杨秀清的杖责,我却受过多次,那种当众扯去裤子,伏地挨打的耻辱,是常人所能忍受的吗?为什么翼贵丈宁愿自尽也不肯受杖呢,就是把受侮辱看作比死还难堪。可是常人不能忍受的我却装出了笑容忍受了。好多年了,我忍受,就是为了今天的报复,你知道吗?为什么要阻止我报复?”昌辉满眼泪水,挥舞着拳头冲到达开面前叫着喊着,似乎是发疯了。
达开顶住了他那疯狂的嚣叫,厉声道:“六哥,冷静,莫激动!我理解你受侮辱与报复的心情,可是你报复得太过头了,把报仇泄怨凌驾于国家利益之上,这就是大错特错了。”
昌辉难以忍受达开的一再指摘,突然脸一板,厉声道:“七弟,杨秀清恶贯满盈,受了天罚,无人敢替他出头说话。你却老远从武昌回来,替东党向我兴师问罪。天王密诏你回京诛杀杨秀清,你却替东党来责问我。哈哈,难道你也是东党?”
翼王猛吃一惊,怒道:“六哥,你竟血口喷人,想走四哥的老路,专制朝政不容人开口吗?我是顾全大局,也为你六哥本人利害着想。劝你赶紧停止杀人,收拾人心,尚有可为,你却一意孤行,听不进去,实在使我失望。好吧,话不投机,就不说了,愿吾兄珍惜天国前途,好自为之,告辞了!”
达开怒冲冲地走了,昌辉在他身后一声狞笑,一招手,过来一名承宣官,昌辉吩咐道:“立刻传令四门,不许翼王出京!
另外,通知燕王即来议事!”
翼王怒气填胸,愤愤地回到府中,不曾注意今日王妃没有出接,等到踏进绿园内院,侍女掀帘道:“殿下到!”却见宣娇从屋中出来接他,说道:“天京大乱,千叮万嘱请你不要回京,你却怎么冒险回来了。快进屋来,春妹病在床上哩。”
达开进屋,果见春娥斜靠在帐中,面色蜡黄,他上前坐到床沿上执了她的手问道:
“春妹,得了什么病?上次捎信来时还说合家平安。”
春娥低下头呐呐地说不出口,宣娇过来附耳道:“自你五月底出京后,春妹就有喜了。本是件好事,谁知碰上了北王领兵进京,乱杀一气,东王府一把火烧得三天三夜才熄,那火势,照得天空通明,你这里离东王府最近,看得人人心惊,春妹又怒又急,惊动了胎气,小产了,小产也就罢了,偏是又闹了血崩,正在服药调理,还不能下床哩。”
达开叹道:“不想北王造孽,连累我断送了一个胎儿。”
宣娇和春娥都急着询问达开为什么进京来,见过了天王和北王没有,达开说了与北王冲突的经过。
宣娇道:“坏事了,坏事了,北王这个人气量狭窄,毫无容人之量。过去受东王压制,看不出来,现在得势了!那一番报复的残忍劲头,莫说亲眼目睹,就是听听也叫人心里发麻。你今天得罪了他,他已经说你是东党了,决不会饶你。不要在家中停留了,快走吧,迟了,城门一闭,就休想走得成了。”
春娥也心慌落泪,哭道:“我的天啊,在他的虎口里,你怎么不能忍着点儿,现在只有快走,不要迟疑了。”
达开犹豫道:“今天虽然和北王闹了意见,狠狠地责备了他,究竟我不是东党,他也清楚,我想他若是脑子清楚,决不会向我动手,我倒要看看他怎么对付我。”
宣娇喊道:“你这位大将军,指挥打仗头头是道,怎么轮到自己性命交关的事却糊涂了。如今城中都是北王的天下,你只有少许侍卫,怎能和他对抗!你只有出京了,有兵在手,他才奈何不得你,走走走,快走!”
达开握住春娥的手,摇头道:“要走,我也得带了春娥一块儿走,她病了,怎能丢下她!”
春娥泣道:“七哥,不要管我,快走吧,有你在外,他们未必敢害我家。”
宣娇催道:“大丈夫一言而决,怎么可以婆婆妈妈,误了大事。”
这时天色暗了下来,厨子开了晚膳过来,宣娇道:“七哥,赶快饱餐一顿,吃了饭就和黄老伯他们上路吧。”
达开终为春娥的安全而忧虑,勉强扒了几口饭,放下筷子道:“我到外面去和丈人他们商量一下。”
达开来到外衙,玉昆、锦谦和遂谋听了,都劝达开非走不可,锦谦道:“走之前,最好先换了便装,使人认不出来,北王狡猾,说不定已经下令防止殿下出城了。”
正商议间,忽然门官进来禀报:“燕殿马夫曹二求见殿下,说有紧要大事禀报。”
达开诧异道:“一个马夫,能有什么大事见我。”
玉昆道:
“这个曹二大概就是上回东王下令将他五马分尸,殿下开恩放走了的。现在燕王和北王一鼻孔出气,说不定曹二知道了什么动静来给殿下报信,不可不见。”
曹二被带了进来,向翼王长跪请安,先谢了上回救命之恩,然后道:
“今天小人随燕王去北王府,才到王府门前,便见好几位北殿差官骑马回来,门上的人问道:“这么快就回来了!’差官答道:‘急事嘛,还不快办,现在各城门官都知道了,这一来翼王插翅也飞不出去了。”
翼王点头道:“果然如此!”
曹二又道:“燕王从北王府辞出,回到本府的时候,对我说:‘喂好马,夜里还要骑它!’过了一会儿,侍卫们纷纷传说半夜以后要和北殿联合行动。”
“是冲着翼殿的吧?”玉昆问道。
“还用问吗?”达开道,“我明白了,曹二回去吧,别给旁人知道了。”
曹二走了,达开终于下定了决心,断然道:“不能不走了,天黑了就从挹江门旁翻城出去吧。那里离江岸近,却不如仪凤门的引人注目,等到追兵上来,我们已上了船了,到了安庆我就大张旗鼓申讨韦昌辉,非把他拉下来不能救天朝!”
第37章 回师靖难,万众欢呼翼王秉政
翼王从天京缒城出奔的当晚,北王与燕王带兵袭击翼王府,不料翼王不在府中。韦昌辉恼怒惊恐,立时将翼王妃春娥从病榻上拖了起来,逼她说出翼王藏处。春娥大骂昌辉丧心病狂,残害无辜,昌辉大怒,将翼王妻妾小儿全都杀尽。秦日纲亲自带兵出城追赶,不见翼王踪影。次日,昌辉派兵全城搜查,甚至在天王府前狂妄叫喊,说要进宫搜查,天王恐怕昌辉假藉搜查名义加害于他,也派宫中御林侍卫登上宫墙,执刀架炮,不许北殿士兵近宫。双方僵持了两日,还是陈承瑢出来打圆场,说他知道翼王并未躲入宫中,十九是去安省(安徽省)聚兵了,北王这才撤兵。但是逼迫天王下诏悬赏,凡取得翼王首级的,重赏黄金六百两,封丞相,天王无奈,只得依从。经此惊骇,天王益发觉得北王飞扬跋扈,更胜于东王,懊悔不该引狼入京。
翼王那夜与黄玉昆、张遂谋、曾锦谦缒城逃出天京,乘船回到安庆以后,即差承宣官带了训谕去武昌前线,命石镇吉率领援鄂的四万大军回师皖南,进京讨韦靖难。
达开在积极组织讨韦大军的同时,也时时忧虑京中合家的安危,明知韦昌辉不会放过春娥她们,却又希望侥幸出现奇迹,春娥能够死里逃生。回到安庆的第二天,达开正与岳丈黄玉昆在行营判事房中商量调拨兵马钱粮讨韦的事,门上承宣来报:“天京西王娘差人来见殿下。”
翼王顿时脸色发白,心酸泪涌,叫道:“春妹不在了!”
玉昆也满含泪水,说道:“快传西殿差官进来。”
西殿差官进来跪见翼王,达开急问道:“快说,翼王娘怎样了?”
“禀报殿下,翼王娘合门遇难了。”
差官从发髻中取出宣娇写的密信,叙述翼王一门遇难经过,并说已将春妹及家人遗体买棺入殓,暂时安葬于绿园的东北角,待他回京后再筑墓迁葬。玉昆哀悼女儿被害,泪流满面,大骂韦昌辉该死。达开含泪仰天祝祷道:“春妹,悔不曾带你一同出京,你为我遭遇不幸,我决不饶恕韦昌辉那个恶贼,我要国恨家仇一齐报!这一天会很快到来的,你等着吧!”
这时清军乘太平天国内乱,加紧军事进攻,天京外围从金坛进攻句容、溧水,皖南则围攻屏障浙江杭州省城的宁国县,守将陈玉成作战失利,向翼王求援。翼王顾全大局,发兵先解宁国之围,于九月初六日率师渡江至南岸池州(今贵池县),与武昌东下的四万大军会师之后,经青阳、泾县而至皖浙边境的宁国。从宁国至芜湖不过二百里路程,这也是对天京城中的韦昌辉施加压力,昌辉急忙调秦日纲率军至芜湖抵御,然而京外太平军将领不满韦昌辉所作所为,都聚到翼王“讨韦靖难”的大旗下,昌辉十分孤立了。翼王上书天王,要求处死昌辉,否则他将带兵回朝杀韦。天王正畏惧北王的凶横,也想藉翼王的声威,除去隐患,于是在十月初五日当昌辉进宫逼迫天王再降诏旨,号召京外将士擒捉翼王立功时,埋伏的御林侍卫一涌而上,将昌辉反绑了砍下头颅,专程送到宁国请翼王验看,果然应了东王临死时的诅咒:“今天我死,明天你死!”昌辉一家老少也被天王派兵杀了。
达开解了宁国之围以后,于十一月初三日率领精兵五千返抵天京,城中军民受够了北王令人恐怖的酷政,渴望翼王回京执政,家家户户自发地燃香迎贺。达开策马先去王宫晋见天王,两人相对唏嘘,秀全道:“达胞,经此一番大乱,朝中被韦正糟蹋得不像样了,连你家中也蒙受祸害,使我十分难过。”
达开道:“韦正杀杨之后若即收兵,本是好事。无奈包藏祸心,蓄意残害异己,滥杀无辜,想继东王而专制朝政。小弟一门受害事小,合朝元气大伤,却令亲者痛,仇者快。幸亏二哥一举除了这个祸国殃民的罪魁祸首,如果从此上下一心,选贤任能,国事犹有可为。”
天王明白达开的意思是要求承继东王的大权,将朝政放手给他去治理。东王在位时有两大特权,一是以左辅正军师的身份指挥全军,二是位在诸王之上,一切朝政概由东王统摄,天王就是这样被架空了几年。现在东王、北王先后毙命,这位憋了多年窝囊气的天王要伸伸头做一个真正有权有势的君王了,怎肯再让翼王独断独行。翼王回京之前,朝中百官就联名奏请加封翼王为“义王”,正军师,提理政务,统率全军,可是天王却对臣下说:“主是朕做,军师也是朕做,今后不再设军师一职了。”所以听了达开的话便说:“达胞说得是,今后朝政要仰仗贤弟了,朝臣已经联名上了本章,请求加封贤弟为‘义王’,我也同意了。封王诏旨过两天就下,至于军师一职,因为担任正副军师的诸王都不得寿终,军师名义不甚吉利,我决意把它废了,另外再将贤弟的‘左军主将’称号改为‘通军主将’,这是当前全军最高地位了,贤弟可以当之无愧!”
太平天国避天王洪秀全讳,“全”改为“通”,“通军主将”即是“全军主将”。
达开静静听了,心中了然。东王以左辅正军师指挥全国,所以自称“本军师”,不称“本爵”,主将不过是个虚衔。现在东王、北王先后丧生,却不让翼王补缺,加上军师称号,明明是天王用他而又忌他。这次回京是应天王的敦促,总以为君臣上下可以融洽无间,共理国事,不料才一见面就显露了两人之间存在一道无形的鸿沟,达开一腔热情顿时寒了。他是个心高气昂的人,岂愿在天王疑忌防范的情况下掌理朝政,当时沉吟了一下,说道:“二哥,小弟此番回京,只在为广大无辜而死的将士伸张正义,恢复天京秩序,安定人心。至于个人荣誉,已经足够,不敢再受‘义王’的称号,请二哥切莫为此颁发诏旨。现在尚有一件事必须就办的,便是肃清韦党余孽,此次京城大屠杀的元凶固然是韦正,这个人对天朝犯下的罪恶太大,死有余辜。而秦日纲和陈承瑢助纣为虐,亦是大屠杀的主犯,这两个人若在,京中不得太平。小弟前在宁国请求二哥处死这两个人,二哥已答应了,不过难以下手。希望小弟回来后自己处分,小弟准备明天就将他们处决,请求二哥谅察。”
陈承瑢是天王心腹,自从国舅赖汉英病故之后,沟通朝中上下,为天王耳目,全仗承瑢,那秦日纲对天王也很忠顺,都因对东王仇恨太深,才帮助北王大杀东殿将士以泄愤。天王本想保全他们,对达开敷衍拖延,想事过境迁,不了了之。翼王则怕天王有了秦、陈二人为助,他在京中更加孤立,天王既能轻易杀死北王,能保不在什么时候也对他下手?君臣二人互相猜忌,翼王要求非杀秦、陈不可。天王瞅一眼刚强坚决的达开,心中也浮漾起一丝畏惧,看来这位年轻的小老弟,已非昔日可比。这几年磨练下来,好似一把开了口的纯钢宝刀,锋利无比,凛然不可侵犯,对谁都是威胁,如今他带兵在京,拗不过他,只得牺牲了秦、陈二人以求妥协,于是点点头道:“好吧,此事你瞧着办吧。”
翼王辞下殿来,才踏上甬道,便见从回廊上过来两个壮壮大大黑不溜秋年约五十左右的高官,面相略似天王,也穿了相当丞相一级的金冠龙袍,可是形象猥琐,语言粗俗,乃是天王的长兄洪仁发与次兄洪仁达。天王自幼家贫,老父因小儿子秀全悟性稍好,全力供他读书,两个哥哥都下地种田,直到金田团营那年才放下捏了几十年的锄头,来到金田村。后来太平天国定都南京,这两个愚昧无知的难兄难弟,也就突然威风起来,穿上龙袍,被封做国宗了。天王知道这两个哥哥没有才能,只让他们当个闲散国宗,不给实职。这两个宝贝在杨秀清当政时,尚能安份守己,不敢胡来,秀清也从不拿正眼瞧他们,现在不但东王倒了,北王也倒了,对这位年才二十五周岁的翼王便不甚放在心上。
“嘻嘻,我们的儿子还比他的岁数大哩。”哥儿俩商量,“今天石达开回朝执政,我们也该到他面前露露脸,拉好关系,以后弄个实缺差使,也有肥水可捞。”
他们守候在殿旁,见达开下了殿来,便一起上前拱手道:“翼王老弟,恭喜你功成名就,气壮如牛,当年长坂坡上赵子龙也没有你这等威风。现在你被公推为义王,哈哈,这乃是王中之王,可够光采的了,莫忘了这可是我们哥儿俩扯的头。”
达开冷冷地答礼道:“多谢两位国宗,承蒙众官见爱,愧不敢当,我已向二哥推辞掉,二位不必操心了。”说罢转身便走。
仁发慌忙上前拦住道:“莫急,莫急,老弟常年在外,难得碰头,今晚我们两位老哥哥做东,请你来舍间吃一顿便饭,叙叙家常,菜不好,饭吃饱。”
达开皱皱眉道:“二位见谅,实在是刚刚到京,忙得分身不开,家中都还不曾去过哩,领情了。”
仁达拍手大笑道:“这可是华容道曹孟德巧遇关云长,我们俩正闲得发慌,在这儿等着给你帮忙哩。以后有什么国家大事支应不了,就来找我们俩,不是胡吹,没有干不了的事,一切包在我俩身上。”
仁发也道:“是啊,是啊,你瞧我们俩人的福相,没有干不好的事。”
达开又好气,又好笑,眉头越发皱紧了,说道:“小弟愚钝,怎敢有劳两位国宗大驾,取笑了,”说罢头也不回地出宫而去。
仁发兄弟俩望着翼王傲然远去的背影,怒骂道:“好个不识抬举的混小子,竟敢在老哥哥们面前摆臭架子,走,去告诉天王,要他的好看!”
达开骑马回翼王府,才进王府巷,心便揪紧了起来。过去每次回府,总有一个温暖的家在等着他,贤淑的王妃,顽皮可爱的儿子,娇丽的姬妾,而如今一门被害,绿园空荡荡。想像春娥被害那一晚的惨状,想到绿园东北隅那许多冷冷凄凄的墓冢,他的心冰凉冰凉,哀伤悲痛极了。他记起了过去读的《五代史》,后周开国皇帝郭威在未登基前,领兵出镇在外,合门家眷留在京城开封。不料一朝之间,被政敌将他合家杀得一个不留,后来他带兵“清君侧”,杀向开封,回到空无一人的家中时,想必也是他此时这样凄酸惨痛的心情吧?古今相隔近千年,情景何等相似,而他枉读史书,竟不曾吸取古人的教训,将合家早早带往外地,后悔已经晚了。
终于望见绘画了龙凤的大门,幸存下来的翼殿典官、侍卫数十人跪在翼王马前哭道:
“殿下,终于盼到您回来了。王娘不在了,幼翼王也不在了,府中部属也大多被害了,北王虽死,杀戮我家的凶犯还有人在,殿下回来要替我们作主。”
翼王凄然道:“起来吧,杀人的主犯一个也逃不了。但是不能效韦昌辉那样逢人便杀。冤冤相报,不是国家兴旺的气象。”
翼王下马进府,曾锦谦迎了出来禀道:“殿下,朝中文武百官都聚在听事大厅中迎谒殿下,就请去见一见吧。”又踏上一步轻声道,“秦日纲与陈承瑢都已捕捉到了,听候殿下处置。”
达开点了点头,大踏步先往听事处来,百官齐刷刷地跪了满屋,呜咽泣道:“天朝不幸有变,死难满城。朝野日夜盼望殿下回京平乱,幸亏殿下出师讨伐,才将北王除了,实是天朝官民的大救星,今天见到殿下,说不尽的感激,天朝终于有救了!”
达开感动地请百官起来,含了一眶热泪说道:“不幸的事件过去了。除了秦日纲和陈承瑢二人助纣为虐,滥杀无辜,罪不容赦,已经派兵逮捕,即将处死外,其余北殿、燕殿和佐天侯部下参与作乱人员一概不究。东殿遇害人员一概平反,他们没有罪,东王有过,但也有功,不可一概抹煞,朝中更不曾有过什么‘东党’,这是北王诬害捏造的。今后不论翼殿、东殿、北殿、燕殿官属部下,都该抛弃过去的恩怨,团结在太平天国大旗下,勤理国事,重振天朝声威。满清大小妖头见我们天京发生动乱,无不欢呼称快,以为天朝从此一蹶不振,听任他们攻打灭亡了。哼!他们是在白日做梦!今后我们要把仗打得更凶,国事也治理得更加上下和洽,井井有条。古人说,众志成城,我们京内外还有许多杰出的文官武将,只须万众一心,还有做不到的事吗?”
众文武满含热泪,围在翼王周围,争先倾吐心中的热望:“翼王殿下,朝中百官已经公举你为义王,新的属官印信、袍服、仪仗,正在草拟具体的规定,都将比东王享有的地位还要高出一头,你是王中之王,是朝中的大主宰。请你统摄朝政,我们都愿听从你的驱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达开感动地抱拳道:“感谢众官的厚望,‘义王’的称号愧不敢当,我决不在这场乱事中为个人谋取好处,刚才已向天王陛下恳辞‘义王’称号。至于治理朝政,我义不容辞,会将这副重担挑起来,望众官不分是哪一殿的旧人,与我通力合作,是会把国事治好的。”
众官散了之后,达开急急进了绿园,果然物是人非,气象肃杀,与往日的欢乐温馨迥然不同,再则天气寒冷,已是大雪节气,黄叶满地,百花凋残,一切景象似乎蒙上了一层灰蒙蒙哀苦凄凉的阴影。园中的妻妾孩儿和侍女们都不在人间了,凄凄寂寂,不见人影,唯有芳冢枯草来迎接他了。他浑身寒栗,又不禁悲泪上涌,哀哀戚戚地往园中东北角走去,只见松柏丛丛,亭亭盖盖,却不见墓地,达开诧异。原来是宣娇防备韦正再来搜查,特意将坟墓安置在密林之中。达开走近松林,方见林中新坟累累,一人席地哀哀而泣,乃是翼贵丈黄玉昆,正为女儿春娥之死而哀痛。陡见一座大坟前竖了一块木牌,上写“翼王妃黄氏之墓”。达开一阵心酸,泪水滚滚而下,急忙披树入林,扑向墓前,喊着:“春妹,春妹,我好悔啊!”却不料悲痛过甚,一阵眩晕,竟仆倒在春娥墓前。玉昆慌忙上前扶起,劝道:“亚达,春娥虽死,却幸天日重光,你大任在肩,不要过分悲伤了,我扶你去歇息吧。”
正说着,忽听得宣娇的喊声:“七哥在吗?”。
玉昆道:“在这里哩。”
宣娇进了松林墓地,见达开满脸泪水,闭眼扶额,正由玉昆搀着,宣娇叹口气道:“难怪,难怪,死得这么惨,谁不痛心。好了,坟已上过了,哭也哭过了,合城上下都在想望你翼王五千岁的风采,等你大施仁政,把满目疮痍的天朝治理好,可病不得啊。快出去休息吧,现在没有你闲下来养病的时光。”
达开噙了满眼泪水,一步一回头离开了松林墓地。他们来到内院,只见已有几名陌生侍女在卧室中掸除尘埃,收拾房间,宣娇道:“你这里主子、下人一个不剩了,我带了两名厨娘,几个丫头来服侍,多少也像个家庭。”
达开谢过了宣娇,闷闷地坐在那里,心境惨然,默不作声。宣娇又劝慰了一会,玉昆转过话题,问道:“刚才朝见天王,他说了些什么,该给你加封军师称号了吧?”
达开一声冷笑,忽又仰天长啸,叹息道:“我天朝开国才六年,难道这么快气数就尽了吗?为什么尽出现君昏臣霸种种不祥之兆哩?”
玉昆、宣娇都惊问道:“天王究竟对你怎样了?”
“他再三求我回京,我今天回来了,本该授我以朝政大权,他却没有来由的对我猜忌起来,不肯授我军师,只给我‘通军主将’的虚衔,好小家子气,却说群臣公举我为义王,准备下旨。我要的是君臣融洽无间,能给我施展怀抱统率举朝文武的实权,我已经是王爵了,换一个‘义王’的美称,不过是个形式,有什么意思,所以当时就推辞了。总之,这位天王从当前事变中,不吸取正面教训,选贤任能,兴利除弊,革新朝政,却从反面处处防备,不信任臣下,今后还能推诚共处吗?”
宣娇皱眉嘟哝道:“这个二哥,真不像是个有道的明君。”
玉昆劝道:“亚达,既然回朝了,只得忍着性子,以国事为重,把朝政治好,别的就不要计较了。当今朝中除了你,还有谁能担起掌理国事的重任,你若撂下担子,天朝就不堪设想了。”
“是啊。”翼王又叹息道,“我的心情很矛盾,依我的脾气,合则留,不合则去。可是统顾全局,又不能一走了之,只得忍口气留下来,且看以后的光景吧。但愿天王不要再有什么惹人不快的猜忌举动发生了。”
用过晚饭,玉昆回到前衙去了,卧室中只剩下了达开与宣娇二人。烛影摇红,光线暗淡,这本是夫妻相处密谈的温馨好时光,可是他们两人却不是夫妻,不觉都有些尴尬。达开坐在窗前低头不语,宣娇坐在镜台前忍不住先开口道:“七哥,你不是带出去两个小老婆,怎不带回来,也有个伴。”
达开叹气道:
“刘氏和马氏都留在安庆,这样的局面,今天不知明天事,还是让她们呆在外省的好。”
宣娇抿抿嘴,欲言又止,她们俩少年相恋,只为达开与春娥订婚在先,以致蹉跎了十年,无法结合。现在春娥遇害,虽是不幸之事,却为他俩了却宿愿扫除了障碍,因此宣娇心中一则以悲,一则以喜,可是目前春娥亡故才两个多月,达开和她自己都是热爱春娥的,感情上的悲伤犹未消除,两人结合的事难以启齿。她沉吟了一下,试探着道:“七哥,你身边没有人当家照应可不行,是否需要先纳一房小妾陪伴你。”
宣娇话未说完,达开就断然挥手道:“宣娇,别提了,春妹死得凄惨,使我十分内疚,此时此刻,我只想独居终身,再休提女人的事了。”
宣娇轻轻叹息了一声,站了起来说道:
“我理解你的心情,你孤独,我也孤独。以后每天日间我来帮你照管家务,陪你解除寂寞。夜间回西王府,可好。”达开也站起身来,握住宣娇的手,吻了一下说道:“宣妹,多谢你处处体贴我,你的心情我怎不理会,可是目前我什么也不想,只能暂时难为你两头跑了。”他把‘暂时’两字说得特别加重了语气。
宣娇从达开忧伤而又爱恋感激的眼神里理解了他的意思,她深深地得到了安慰。她想,她们终究是会相聚在一起的,何必争在朝夕,何况达开刚刚执政,过早地和自己结婚,一定在京中引起哄动,难免有人(包括天王)拿这个题目做文章来攻击他,对他们两人都不利。于是抚摸着达开的手,叹道:“死者不可复生,只能看开些了,不要悲痛伤身。我虽两府之间来往,好在还近,不用为我不安。什么时候你体贴我不用跑来跑去了,你就告诉我吧。”
第38章 被逼出京,英雄佳人终成眷属
太平天国诸王内讧,鹬蚌相争,真正得利的渔翁并不在天京城中,而在两千多里外的北京紫禁城内,即是那个被太平军称为满清大妖头的咸丰皇帝奕詝。这一两年他内外交困,诸事不利。先是曾国藩兵败湖口,原以为倚仗湘军,南京指日可下,太平军早日可平,不料昙花一现,立成泡影。接连下去,武昌第三次失陷,沿江一带又是“长毛”的天下。进入咸丰六年三月江北大营先被击破,五月,辛苦经营三载的江南大营也全军崩溃,钦差大臣向荣病死。奕詝天天愁战事失利,愁兵饷不继,各地统兵官一个个伸手向朝廷索取饷银,开口就是几十万两,苛捐杂税开捐卖官,仍然无济于事,皇上焦头烂额,沮丧绝望到了极点,虽然这年三月懿贵人叶赫那拉氏兰儿为他生下一个皇子——奕詝的独生子载淳,即日后的同治皇帝,宫中添了一点喜庆气氛,但是兰儿的野心也随之而起,晋封为懿妃之后仍不满足,不时缠着皇上,非要讨个懿贵妃的封号不肯罢休,更惹得奕詝心烦意乱,惟有与圆明园中美貌如花的四春夜夜纵淫,以求得在春宵帐中暂时的快活与安宁。
不料到了这年九月初二日,也就是天京大屠杀后的第七天,奕詝时来运转,清廷御前侍卫大臣肃顺兴冲冲地捧了一份奏折来到皇上寝宫“天地一家春”东暖阁,大声嚷道:“皇上大喜,金陵长毛内讧了,浮尸满江,血流成河,眼看是一场大屠杀,他们的末日到了!”
奕詝急忙取过奏折看了,乃是统率扬州江北大营的钦差大臣、都统德兴阿奏称:
据派驻观音门总兵陈世忠禀称:八月二十五、二十六等日,见有长发尸骸不可数计,由观音门口内
漂流出江,内有结连捆缚及身穿黄褂者。当经探得
金陵逆贼内乱,自相戕害。首逆杨秀清已被杀死,并杀杨逆党羽多人,复与各营所报俱符。
奕詝读罢喜道:“金陵城中早有探报,说是杨贼与韦贼互相猜忌,似不久必有并吞之意,现在果然如此。古来逆贼作乱虽然得逞于一时,往往因内讧而分崩离析,一败涂地。看来金陵长毛的日子不长了,谢天谢地,大局可有转机了。”
肃顺道:“逆贼内争,必定互相调集兵马火并,似可命军机处将德兴阿的奏报抄发给有关各省督抚和统兵大臣,命他们密切观察各省逆贼军情动静,一有异常调动,随时奏报。”
“很好,这真是天赐良机,快叫军机。”
军机大臣文庆、彭蕴章、穆荫等人立刻被召集到勤政亲贤殿来,君臣喜气洋溢,已有多时没有这样轻松欢悦的气氛了,说太平天国天京事变,是送给清政府的一帖起死回生丹和续命汤也不算过份。当时决定由军机拟旨,谕令鄂赣皖苏各战场官兵乘太平军内乱无暇顾及指挥战事的有利时机,大举进攻,“克复上游,即可移师东下,由九江而至安庆,由安庆而至金陵。”
过不了几天,又得到奏报,太平军翼王回到金陵后与北王闹翻出走至安庆,合门被杀云云,奕詝益发欣喜,立刻亲自提笔在给曾国藩的谕旨中加了一段:
闻石达开与韦逆不睦,颇有投诚之意。倘向曾
国藩处乞降,应如何处置之法,亦当预为筹画,经
权互用,以收实效。
皇上在做一场美梦,他猜度石达开到了走投无路之时,正是招降的大好时机,若能招降了石达开,这场大叛乱也就可以平定了,所谓“经权互用”就是暗示可以笼络石达开以高官显爵。那位曾国藩居然以为达开会向他乞降,在复旨时奏道:
石逆若归命投诚,当令其献城为质,乃为可信,不敢贪招抚之虚名,弛防剿之实务。”
皇上也在曾国藩的奏折上以朱笔批道:
“尔等主见,甚属允妥。剿抚固应并用,尤重先剿后抚,可随时审其机宜好为之。”
君臣一唱一和,煞是热闹。各个战场的吉利消息也源源不断汇总到北京紫禁城来,十一月廿三日,太平军放弃武昌和汉阳,湘军水陆大军东下,连克蕲州、黄州、黄梅,水师直抵九江,将江面上太平军的兵船全部焚毁俘获,湘军李续宾一军八千人屯兵九江城下,马步军占领了九江对岸的小池口,又恢复到两年前翼王湖口大捷以前的军事对阵态势了,可是今日的太平军正处在分裂的危机中,而湘军则恢复了昂扬的气势。
懿妃兰儿瞅准了皇上这一阵心情特别好,正是自己讨封的大好良机。此时天寒地冻,圆明园中寒风飕飕,宫殿分散,又无取暖的地下烟道,皇上不得不离开心爱的四春,回到了比较暖和的城内皇宫,夜间没有四春陪宿,依然由原班妃嫔轮流入侍。兰儿的机会来了。在床第之间,先让皇上一阵满足,然后搂紧了皇上撒娇道:“奴婢为皇上养下了皇子,只赏给个妃子称号,人家丽妃只养个公主,早就是妃子了,皇上待奴婢可不公道。”
皇上气喘吁吁地说道:“丽妃进宫早,不能和她比。”
“为什么不能和她比,奴婢不依。”兰儿疯狂般风荷摆动,呶呶不休地说道,“以前说是战场失利,皇上心境不好,不谈封赏的事,现在长毛倒楣了,官军到处打胜仗,皇上一天到晚乐呵呵地,还不该给奴婢赏个贵妃!”
奕詝腾云驾雾,好不快活,不断和兰儿亲着嘴,说道:“你这个妖精,就知道在这个时候讨赏,好吧,就封你做懿贵妃吧。”
兰儿大喜,却无法在被窝里叩头谢赏,便更加搂紧了皇上,给他一个长长的香吻。从此兰儿成了懿贵妃,当皇上几年之后驾崩时,儿子载淳登基,她就摇身一变成了西太后。
到了第二年——咸丰七年五月中旬,皇上日夜巴望的更大的喜事终于发生了。几天之中,先后接到两江总督何桂清,安徽巡抚福济,江北大营钦差大臣德兴阿的加急奏报,都说是:
伪翼王石达开已于五月十一日(即公元1857年6月2日)带兵数千出金陵南门,由江宁镇以西的铜井镇渡江经无为州至安庆,到处张贴伪示传谕各贼,察其词意,因洪逆疑忌过甚,惧害脱逃。
皇上狂喜,召来肃顺,大笑道:“天也长眼,朕的苦运大概可以到头了。洪石两逆内讧,石逆无路可走了,快派人去招降。石逆在贼中地位甚高,又极高傲,不要指望他会主动乞降,还是着令福济派人去安庆当面说他归顺朝廷吧。只要他肯降,可以破格赏他做一省巡抚,再封他做伯爵,赏穿黄马褂。”
“封侯爵也可以,”肃顺笑道:“一个侯爵收买一个石达开,太划算了。”
“对!就封侯爵!”皇上也兴致勃勃地说道,就好似石达开已经归降到京师来了,就站在他的殿前,“再赏他个头品顶戴,赏他双眼花翎,凡是汉大臣的荣耀,他都有。”
“那末再赏他个侯爵‘世袭罔替’(世代继承),如果儿子多,再赏几个世袭轻车都尉(三品),骑都尉(四品)。”
“石达开的部将很多,投诚过来了也赏他们做总兵、副将,掉过头去打洪逆,打下金陵,还可有赏。”
君臣二人说得兴高采烈,仿佛天下立可太平了。后来安徽巡抚福济派人去向达开招降,达开大怒,把那人杀了,清廷的招降梦成了泡影。
清朝官员的奏报确是事实,翼王忍受不了天王的猜忌排挤,终于从天京出走了。原来君臣二人好好歹歹敷衍过了年,自从东王、北王被杀之后,朝中只有翼王一人掌权,百官拥戴,天王无法自己过问政事,事事仍得由翼王处分了才报与他过目,也不过是形式罢了。翼王觉得天王并无治国才能,有了大事请示他,提不出什么好主意,仍得由他作决定,几件事情下来,便懒得再向天王请示。这光景又和东王当权时一般模样了。趁着天王的不满,王兄洪仁发、洪仁达不断在天王耳边嘀嘀咕咕,加油加酱诉说翼王的不是。说他专横独断,目无天王,若不削弱他的权柄,这么闹下去,野心越来越大,还有谁能制止得了他,洪家的天下岂不就断送给石家了。天王听听也觉心惊,又怕削去翼王的大权,会惹得他不满,若是反戈相向,岂不反而激成事变,祸患莫测。于是犹豫又犹豫,熬到了五月初头,终于忍不住了,不顾后果如何,也不和谁商量,就下了一道诏旨,封王长兄洪仁发为安王,王次兄洪仁达为福王,与翼王共掌朝政,凡有奏章必须三人联名。
天王府宣诏官携了诏旨来到翼王府宣旨,达开听了,默默无言。天王猜忌他早在意料之中,但派了这两个宝贝来和他共事,却出乎意料,说明天王只知保全自己的王位,不惜搅乱朝政,牺牲国家利益,到了何等昏聩的地步!他冷冷一笑,说道:“明白了,臣奉旨就是了。”
他回身进了听事大厅,厅中聚集了朝中文武百官,刚才正在聆听翼王抗击清兵蚕食太平军阵地的军事部署,见翼王神态凝重地回进殿来,纷纷问道:“天王陛下有了什么旨意?”
翼王冷冷地说了诏旨内容,众人大哗道:“怪事,怪事,天朝向例无功不封王,这两位王兄无德无能,不堪封王,更不能掌理国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是拿国家大事胡闹吗?”
翼王道:“诏旨既下,不能不奉行。”
众人道:“纵然殿下奉旨,我们也不理会那两位王兄,他们若知趣就该知难而退。”
正说着,安福二王穿着簇新的金冠龙袍,腆着个大肚子进厅来了,朝翼王和众官拱了拱手,嘻嘻说道:“幸会,幸会,本王爷上任来了!”
有人驳斥道:“两位国宗错了,我们天朝只有天父称爷,其余不论天王和诸王,一概不得称爷,你犯了朝规,该罚!”
仁发慌忙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说道:“该死,该死,才开口就闹了笑话,包涵包涵!”
仁达也道:“天朝的规矩也忒多,我们种田出身的人怎么弄得清楚?”
又有人驳斥道:“广西老弟兄,十有九个是种田做工出身,怎么就个个懂得道理?”
两兄弟只是嘻嘻笑着,搔耳摸腮,支支吾吾,无言可答。翼王皱了皱眉,向安、福二王说了声:“我还有事,告罪了!”随即抽身出了大厅,黄玉昆和张遂谋等跟了出来,百官一哄而散,再无人理会那两位王兄,安王和福王恨恨地骂道:“可恶,可恶,狗眼看人低,告诉天王去!”
玉昆等跟随达开进了判事房,一个个愤愤不平,都说天王猜忌心太重,以私害公,如何能让两位愚蠢不堪的王兄掌理国事,达开叹息道:“天朝不幸,竟发生了这样痛心的事,我虽忠贞为国,而仍不蒙鉴谅,现在领悟到屈原为什么要对国事绝望而投江自尽了,可是我非屈原,决不自杀,实在忍受不下去了,惟有一走了之。”
玉昆劝道:“殿下,你一走,天朝就分裂了,再作最后一番努力吧,不要去睬那两位王兄,把他们冷搁在一边就是了。”
这以后的一段日子,达开尽量不和仁发、仁达见面,所有须向天王取旨的奏章虽然并列了翼王、安王、福王的官衔,却并不和他们商量,只盖翼王六寸长三寸宽的金印,就送往宫中。这是例行公事,平时过不了两天,天王看了之后,就会由掌玺官盖上三寸六分见方的‘旨准印’,送回翼王府颁发,可是这一回只有奏章送入宫中,却迟迟不见用印发回,玉昆等人都觉不妙,恐怕宫中又在酝酿进一步排斥翼王的举动。达开心情愤懑,每日里与众参谋商议出走的事,宣娇知道了,自告奋勇去见天王,天王知晓宣娇必是为达开作说客,拒而不见。宣娇回来见了达开,愤愤地骂道:“只知道古代多的是昏君,想不到我天朝也出了这么个糊里糊涂的昏君,眼看要把太平天国断送了。”
达开冷笑道:“二哥才不糊涂哩,他把自己的王位抓得紧得很,生怕别人来夺了去,国家的事倒是次一步了。”
到了五月初九这一天,天王终于向翼王发动了一次导致最后决裂的狠狠一击,他命‘典诏命官’将积压的翼王奏章原封不动地送回翼王府,说是没有安王、福王的大印,天王不能批阅准奏。玉昆接到这一大叠奏章,向遂谋、锦谦道:“无可挽回了,这是明明要逼翼王殿下出走。不能再劝阻了。”
他们一同来见翼王,达开静静地听了他们的诉说,异常冷静地说道:“二哥逼我出走,分裂的责任在他不在我,全军全民都会明白是他逼我走的。得人心者昌,失人心者亡,我为二哥痛惜,他受了小人包围,怎么竟昏聩到这个地步。既然如此,我不能再在朝中执政了,你们按照原来的出京计划,赶快部署下去。为了顾全大局,只带原来跟我进京的五千人出京,其余在京兵马依旧各守阵地,防御妖军乘机进攻。明天我们一起去南门(聚宝门,即今之中华门)外向将士宣讲反清复汉的道理,后天也用这个名义出城,使天王他们不作防备,我们出城后就将人马带到城西,经过江宁镇,当天就可以到达江边的铜井镇渡江去安庆。”
这天,达开与众人紧张忙碌地部署出京诸事,傍晚,他带着一身憔悴,满脸忧愤进了绿园内院,宣娇迎着他,爱抚地打量着他的脸色,叹口气道:“决定离京了?”
“你知道了?”
“是的。不能再尝试作一次挽回吗?当面去和二哥开诚布公谈一谈,将国家民族大义和他说说清楚,在那帮村时,他给你作洗礼,现在你也可以弄一盆水向他兜头浇下去,使他清醒清醒。”
达开凄然道:“他是教主兼天王,岂不知国家民族为重,可是私心蒙蔽了他,他昏了,再说也是白费事。我的火气已到了无法遏制的地步,到了宫中吵了起来,肯定会被他害了。不能和他见面,还是客客气气地出走,留个日后说话的余地。”
宣娇只是摇头叹息,她舍不得达开出京,才相聚又分离,正不知何日才能相会。
夜间,达开在烛灯下伏案执笔,宣娇坐在桌旁陪他,说道:“你打算写一道给二哥的告别奏章?”
“不,和他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为了免得各地军民猜疑,我要光明正大地将此番不得不出走的苦衷公诸于世,等我写好了给你看。”
达开提起笔来,还未写下一字,已经泪水盈眶,他愿为之奋斗毕生的反清大业不幸中道崩裂,他所参与缔造的太平天国不再是精诚团结而陷入支离破碎之中,他将被迫离开这座反清基地,这不是他所情愿的啊。定都四年来,天京与他呼吸相共,他为之拼死苦战,为之喜,为之忧,一旦舍弃,怎能不黯然神伤。当初金田起义时,怎会想到有这样争权内讧,分崩离析的境地呢?他一边流泪,一边写下了一首哀怨求全的五言告示:
去岁遭祸乱,狼狈赶回京。
自谓此愚忠,定蒙圣鉴明。
乃事有不然,诏旨降频仍。
重重生疑忌,一笔难尽陈。
疑多将图害,百喙难分清。
惟是用奋勉,出师再表真。
力酬上帝德,勉报主恩仁。
精忠若金石,历久见真诚。
惟期妖灭尽,予志复归林。
为此行谆谕,遍告众军民。
依然守本分,照旧建功名。
或随本主将,亦足标元勋。
一统太平日,各邀天恩荣。
写完了,搁笔长叹。宣娇取来看了,也恻然感伤,说道:“七哥,我本不愿你离京,可是二哥逼得你非走不可,你且先到安庆等待消息,究竟是生死盟友,也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达开摇了摇头,忽见烛光爆裂,惊讶地站起身来说道:
“宣妹,天已很晚了,你还没有回府去?”
宣妹明眸流睇,妩媚地抿嘴一笑,上前去用红巾替达开拭去脸上的泪痕,说道:“你呀,这么迟了还要赶我回去?快要分手了,还不留下我吗?”
达开望着宣娇脸颊红扑扑的,黑亮的眸子几乎汪出水来,掩饰不住她那火热的爱恋的感情,也许就会像大川决流,火山爆发般的流露出来,他一阵内疚,上前紧紧搂住了她,说道:“宣妹,不要回去了,你我的姻缘到了瓜熟蒂落的时候了。自从春妹逝去以后,我就想到我们的结合是非常自然的了,我心中隐藏着爱慕你的感情仍和少年时那么强烈,我竭力遏制住它,一是为了思念春妹,一是免得遭人议论。现在春妹归天已快一年了,而我又将离开天京,不必再有什么顾忌了。这许多年我和你若即若离,太伤你的感情,今后要好好弥补,不但今晚明晚都请你留下来和我同度春宵。还要求你后天和我一同出京,从此我们再也不要分手。我们都还年轻,失去的岁月不多,而未来的时光却绵远而灿烂,宣妹,让我们携手共享欢乐的未来吧。”
宣娇俏丽的脸颊,被幸福陶醉得更加红艳艳的了,她倚偎在达开强壮的胸前,颤抖着声音说道:“七哥,我们相思十载,今晚才能如愿以偿,多么艰难啊!惟其艰难,才愈觉得可贵。七哥,七哥,我快活得要哭了。”
达开抚摸着宣娇柔丽的面庞,说道:“哭吧,哭吧,为我们十载才圆的爱情,为了我们国家的不幸遭遇,哭吧!”
宣娇却止住了哭,抬起头来嘟哝道:“你偏偏又拿国事来扫兴!”
“好了,好了,不谈这个了。”达开笑道,“春宵苦短,蜡烛也要燃尽了,快快上床睡吧。”
宣娇低下头,忽然羞怯起来了,推开达开背转身道:“十年都等了,却又急起来。”
达开扳过宣娇的身子,先除凤冠,再解香罗带,一件件的卸下袍服衣衫,宣娇又喜又羞,不断嘻嘻笑着,朦朦胧胧,恍恍惚惚,被达开抱到了床上……。
一夜风流,春宵易过。次日醒来,宣娇又恢复了清醒的头脑,搂着达开说道:
“七哥,我想过了,明天你出京,我还是留在家中的好。京中少了你,二哥一定手忙脚乱。如果百官请求,再加上我也去宫中劝导,那时二哥可能回心转意把你请回来,岂不比我跟你出京的好?”
达开听了只是摇头,说道:“宣妹,你太天真了,二哥能照你的意思做到吗?我现在离不开你了,你若不跟我走,二哥又不邀我回京,我们岂不从此又分隔在两地了!苦恋了十年才相聚,为什么又轻易地放弃呢,你不太傻了?”
“七哥,你的事业的根基在天京,不在外地,你不能到处游荡做一棵无根的树。树再大,失去了根基,也会枯萎的。我爱你,不是单纯男女之爱,我爱你是为了你有英雄气概,所以处处为你的前途着想,你不能使我失望。”
达开犹豫道:“到那时候再作决定吧,但我不希望失掉你,你一定要回到我的身边来。”
第二天清晨,太平天国丁巳七年(即清朝咸丰七年)五月十一日,宣娇恋恋难舍地在翼王府绿园送别了达开,他带领玉昆、遂谋、锦谦和随从侍卫骑马出南门,率领翼殿兵马五千于铜井镇渡江经和县、无为州去了安庆。宣娇也回到西王府去了,两夜温情,一旦离别,更使她千种离愁,万般思念,俱上心头,不知何时再能与达开相聚
第39章 哀哀我心,宣娇祭江
翼王出走的当天午后,王兄洪仁发、洪仁达欢天喜地的进宫来向老弟天王报告:“好了,好了,石达开那小子被我们挤走了,刚才南门守门官来禀报,他带了一伙人出城,集合了大批人马,向西去了,这一下省得陛下烦恼了。”秀全吃了一惊,怒道:“好糊涂,我不过削去达胞的权柄,并不希望他出京,不料他的性子竟是这么刚强,说走说走,今后朝政谁来主持?”
“陛下放心,有我们两位老哥哩。”仁发、仁达拍着胸脯道,“我们可不想坐你的龙廷,陛下从此可以高枕无忧了。”
“呸!”天王又怒道,“你们不懂政事,又不懂兵事,只能做达胞的助手,哪能独当一面!妖军打到天京城下,你们能抵挡得了吗?况且如今人心都向着达胞,他这一走,势必带走京内外一大批兵马,天朝江山靠谁来支撑?”
两位王兄结结巴巴道:“这也不能怪我们,是……是你逼得他走的。”
“我哪里料到他会走呢?”秀全懊悔不及,说道,“快追,把他追回来,不能让百官说是我把翼王逼走了!”
“是是是!我们就去追!”
“不!谁要你们追,叫蒙得恩,快叫蒙得恩带人去追,好言好语,一定要把达胞请回来,要快!”
春官又正丞相蒙得恩原是广西桂平县鹏化山区拜上帝会首领,是朝中仅有的金田起义元勋了,在同辈中年岁最长,今年五十岁了。因为得罪了东王,不得重用,定都天京后,只派他管理女营。天京事变后,封为“朝长”,也是个虚衔,现在要追翼王,只有他和翼王够得上交情。蒙得恩奉旨后,急忙带领两百名士兵出南门追赶,天王翘首等待,直到天黑了许久,才见蒙得恩汗淋淋地入宫复旨道:“不中用了,我们一直追过了江宁镇,又追到铜井渡,当地乡民说翼王早在今天晌午时分就渡过江去了,约摸带走了五千人马,大概是他原从皖南带进京来的。陛下,不能再去追了,我带去的弟兄中,也有一半人不肯回来,渡江投奔翼王去了。”
秀全无可奈何道:
“既然追不回来,只得罢了,可向百官说明,并非朕逼迫翼王出走,分裂之责,在达胞不在朕!”
得恩劝道:“安、福二王掌握朝政恐怕难以胜任,百官也不服,既然陛下有意追回翼王,何不再派人带了诏旨去安庆请他回来。”
“他既不满于我,恐怕派人去请,也不见得肯回来吧。”
得恩沉吟道:“陛下恕我直言,翼王此番出走实有苦衷,是因为加封安、福二王共同掌政而起,若是诚心请他回来,只有革去安、福二王爵位,由翼王独自秉政,再由百官联名恳求翼王回京,也许他能回心转意。”
秀全觉得罢去安、福二王太失面子,犹豫不允,接连几天朝中无人掌政,安、福二王如没脚的螃蟹,昏头转向,不知如何是好。百官纷纷上了奏章,请求天王罢去安、福二王,迎请翼王回朝执政。天王无奈,只得认了输,下旨罢黜安、福二王,革去王爵,改封天安、天福,又听从蒙得恩的建议,铸了一块“义王”金牌,连同天王征召翼王回朝执政的诏旨和百官恳请翼王回朝的禀帖,差宣诏官带往安庆去见翼王。谁知几天之后,仍然把那块“义王”金牌带了回来,说是翼王讲的,皖北清军蠢蠢欲动,须在安庆坐镇,不能回朝。
秀全又找得恩商量,说是仅派差官宣旨,有欠慎重,须派元勋老弟兄前往才能请得动,拟派蒙得恩亲自去安庆敦劝翼王回朝,得恩道:“天王旨意,翼王都不领情,我这副老面子,恐怕也不管用,不过我可以推荐一个人去作说客,或许能说得动他。”
秀全问是谁,得恩道:“便是西王妃、王姑洪宣娇,除她之外,别无第二人可行。”
秀全点头道:“看来只能由她出面了,快把宣娇请进宫来。”
几天之后,宣娇带了侍女、侍卫和几大箱日用衣物,来到了安庆翼王行辕,达开听说宣娇来到,大喜道:“宣娇果然不使我失望,来到我的身边了。”
他兴冲冲地迎了出来,见宣娇一身官服,金冠龙袍,煜煜灿灿,别是一番华贵气象,笑道:
“宣妹,果然把你盼来了,你难得穿官服,越发华丽好看了。”
宣娇与侍女进了仪门,抿嘴笑道:“今天是为天王办公事,所以特地穿了官服,我是钦使,你可得格外尊重。”
达开愣了一下,微微皱了皱眉。自有行辕士兵挑了衣箱陪同侍女先往内院,达开邀翼贵丈玉昆一同进了判事房坐下,说道:“宣妹,你何苦为二哥作说客,你岂不知我出京后是决不再回去的。”
宣娇责备道:“这是什么话,你在京中受了二哥的气,被逼出走,大家都同情你,过失在二哥不在你。可是你走了之后,二哥醒悟了,革了两位王兄的王爵,让你独自秉政,不会有人掣肘了,你原来要求的也不过如此,为什么还不答应?”
达开浓眉紧蹙,叹口气道:“我已经心寒了,二哥猜忌心重,迫于百官的要求,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继任,所以温言好语来哄我回京。我性情刚直,不会和他合得来,早晚还会闹翻,与其再次不欢而散,不如现在让我在京外松快松快,过一段快活日子再说。”
宣娇驳斥道:“七哥,你的气还不曾消哩,你还在赌气,可是你是拿天朝的命运在做赌注,这一场赌下来,你和二哥都不会是赢家,赢家定是坐山观虎斗的满清大小妖头,你一向头脑冷静,怎么现在糊涂得连是非得失都模糊不清了,黄老伯,你说是吧?”
玉昆瞅着达开劝道:“亚达,你就听从宣娇的劝告吧,我们事业的根基究竟在天朝,离开了天朝,我们算是什么呢?”
达开不悦道:“离开了天京,我们就不能另创局面吗?现在响应我的号召愿意依附在我旗下的不下二十余万人,远远超过天京的人马,连杨辅清都归附我,与我联合作战,妖军不论哪支军队,湘军也好,楚军也好,绿营八旗也好,都不是我的对手,有这样强大的兵力,何必还要回去委曲受气?”
宣娇怒道:“七哥,你真是变了人了,不想想你离开了天京,还能到哪儿找到这么稳固的后方补给基地,今天东,明天西,能持久吗?岂不成了黄巢一般的流寇了?”
达开也发怒了,说道:
“宣娇,你怎么把我比作流寇,初占武昌的时候,我就设想除了顺江而下取南京,也可溯流而上取四川,四川是天府之国,自古以来在四川建国的王朝有好几个,东塞夔门,北堵栈道,妖军休想入我四川。唐末五代十国的时候,南方各地也建立过好几个国家,我们在去四川之前也可以攻打别的省份,一来开辟新局面,二来帮助天京牵制妖军,我的心中哪有一丝一毫的流寇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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