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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朝悲歌——石达开

寒波 (现代)
『天朝悲歌——石达开/作者:寒波』
『状态:全本』
第01章 石达开扬威那帮村
清朝道光二十七年(公元一八四七年),上距鸦片战争七年,下离太平天国金田起义四年。莽莽神州,风』
第01章 石达开扬威那帮村
清朝道光二十七年(公元一八四七年),上距鸦片战争七年,下离太平天国金田起义四年。莽莽神州,风云激荡,沉沉睡狮,犹在酣眠,这是一个中华民族开始沉沦,仁人志士奋起图强的时代;一个民不聊生,天怒人怨,积薪傍火,一触即发的时代。天雷轰轰,天火熔熔,一场山崩海啸,一场地裂火喷,席卷大半个中国,改变华夏神州命运的大风暴就在眼前。
贫瘠的广西山区,星火点点,是这场大风暴的风眼。虽然有一些草莽好汉,千百成群,抗拒官府,学那梁山英雄,干些劫富济贫、打家劫舍的勾当,究竟不成气候。谁也不知道,真正掀起这场翻天覆地大风暴的英雄人物之一,这时仅是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他就是广西贵县的石达开,未来的太平天国翼王,太平天国革命中最为杰出的政治家和军事家。
广西万山丛簇,听那十万大山、九万大山的名称,便仿佛领略到群山钻天,巍峨惊人的气势,惟有省内东南部稍有丘陵平野夹杂在群山之中。这中间有个浔州府,因为境内有条浔江而得名,管下四县,从北到南,乃是武宣、平南、桂平和贵县。太平天国起义圣地金田村,便在府城桂平县之北约五十里的地方。贵县西北部有一块号称“北山里”的地方,是浔州、柳州、南宁、思恩四府交界的山窝窝,青山绵翠,峻岭斧削,乃是大瑶山的余脉,就中最高峰镇龙山海拔1140米,因此这一种地方称为龙山地区。幸亏南北平行的两山之间有一座平坝,一条清清的龙山河横穿坝间,浇灌若干田亩,养育了一方百姓。沿河稀稀落落分布着十多个村庄,就中有个那帮村,东南距县城近百里,离最近的墟集奇石墟也有二十多里,真正是个穷乡僻壤。恰恰就在这个穷山村,出了个举世闻名的奇才——石达开。
石达开出生于道光十一年(公元一八三一年),小名亚达,长得身材高大,气宇非凡,白净的长脸上突出一双明亮有神的眸子思主义哲学。马克思主义哲学是社会实践的科学总结,并将,高颧骨,方下巴,显出他的刚强性格。究竟读过书,也能写诗,豪犷之中不乏儒雅之气,因此被乡亲戏称为“白面书生”。他家祖上是从广东惠州府和平县迁来的客家人,祖父和父亲都给地主家放过牛,做过雇工,后来贩牛积了钱,在山坡下盖了一座四合院,买了三十多亩田,还雇了长工,俨然是个小地主了。当地僮族居多,母亲周氏便是僮家姑娘,达开是独养子,还有三个姐姐,二姐也嫁给了僮族。父亲石昌荣望子成龙,让达开搭在奇石墟大地主刘大先生刘垂道家塾中读书,希望他能应试中举,光大家门。可是达开识字之后,只爱读兵书史籍,骑马击剑,弄枪使刀,偏不喜八股文章。一次童子试都不曾参加过,老父大失所望。父母相继去世之后,更没人管束他了。他虽年轻,却因识得字,生性豪爽,仗义疏财,又常常外出经商,结交江湖好汉,见多识广,往往帮助穷哥儿们抗租抗粮,反对财主家霸占渠水,因此成为一方的人望,被尊称为“相公”,而地主们却讨厌他惹事生非,只为他年纪还轻,不把他放在心上。
达开的三个姐姐都出嫁了。重阳后的一天,嫁在三十里外五山镇的大姐跨了一头小毛驴,挽了一个蓝花布包袱来探望小弟。恰巧达开上奇石墟赶集去了,大姐闲不住,把老屋里里外外收拾了一番。不多一会,只听得户外有人喊:“石相公回来了!”大姐急步出屋,只见达开一马双驮,身后坐着一个圆圆脸、穿了花花袄的年轻姑娘,浓眉黑眸,光采亮丽,双手攀住达开束在灰布长衫外面的浅蓝布腰带,脸上红扑扑地似羞却喜,未到家门口就一跃而下,朝大姐含笑一瞥,羞答答地向人丛里一闪,回家去了。
达开下了马,一名长工出来牵了马去马棚中饮水,达开笑着大踏步过来喊道:“大姐,好久没见到你了,正思念着哩,等久了吧?”
“我也才来。”大姐笑着和兄弟进大门,穿越过道,进了客堂间,解开方桌上的包袱,说道:“你看本”出发,离开实际调查,必然产生唯心的阶级估量和唯心,大姐给你带来了一双新布鞋,两双布袜,你还在长高,鞋样又放大了些,穿上试试看合脚不?”
达开穿上新鞋,正好一脚,开心笑道:“大姐做的鞋,还能有错?妈不在了,全靠大姐照应我了。”
大姐叹了口气,作古正经地说道:“亚达,你坐下来,大姐今天特地来跟你说件正经事。你都十六足岁了,至今光棍一个,谁来照管你的生活衣着?你瞧屋里乱糟糟的,东西到处乱放,大姐一到就给你收拾了一下,人家一眼就料定这里缺少一个当家主妇,大姐今天就是特地来给你提亲的。”
达开感动地说道:“大姐,你真好,可我已有了心上人,不必再给我提亲了。”
大姐道:“刚才我已看到了,和你一块儿骑马回来的不是本村黄玉昆家的闺女黄春娥吗?上回我就跟你说过了,亚春家太穷,黄玉昆种刘家几亩地,养不活一家人,还要时时出外打短工,门不当户不对,何况那亚春性子太野,姑娘家不会针黹生活,却好使枪弄棒,哪会侍候男人?”
达开道:“大姐,你不知道,自从你上回说过之后,亚春也在学着织布,织的僮锦好看得很,人人都夸她心灵手巧,刚才就是陪了她去墟里卖布的。”
大姐道:“亚春学会了织僮锦当然好,究竟她还小,才十五岁,悟性好,可是家境太差了。大姐相中了五山镇上一份大户人家。家有良田二三百亩,囤里的粮食吃不完,手中的银钱使不尽,家中男仆女佣长工佃户,应有尽有,又比我家富裕多了。”
达开忙摇手道:“大姐不必说了,我知道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瘟神温老财家,还有个亲戚在县城开当铺,是吗?这个温老财重利盘剥穷人,发的昧心财,我就瞧不起!”
大姐叹口气道:“亚达啊,你瞧不起人家,可温家却看中了你哩。说你年轻轻有出息,若是招做了女婿,是个好帮手。所以特地托媒人来找我作合,还说闺女陪嫁的妆田就有五十亩,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事。爹妈若在,必定乐坏了,你可别使性子,等到新媳妇过门,你就现现成成地享福了。”
达开嗤笑道:“大丈夫出人头地,当凭自己去闯荡,想依靠丈人家享福,那真是没出息,兄弟不稀罕!黄家虽穷,却是清清白白,比温家强多了。”
大姐见兄弟不依,又恼又伤心,眼泪汪汪地叹道:“爹娘死得早,大姐好不容易把你带大。如今你长大了,竟不听大姐的话,任性胡来,错过这门亲事,多可惜!”
达开过来蹲在大姐身边,按着她的双膝央求道:“大姐别难过,兄弟样样听你的,惟独亲事是终身大事,合得来,虽穷也乐;合不来,就是金子打床,银子铺地,也苦恼得很。姐姐是爱护小弟的,难道要我一辈子不快活吗?”
大姐抚摸着兄弟铁板般结实的肩头,瞅他一脸英气,隐隐然尚存些微稚态,不由得长叹一声,怜惜地扶他起来道:“小弟,你长大了,可是在姐姐眼中你还是个孩子。你本应该听姐姐的安排,办了温家的婚事。你既不愿,姐姐也不能勉强,免了惹得你终身苦恼。我知道你和亚春已经难分难舍了,那就索性成全了你,替你去黄家说亲,你看可好?”
达开喜得拍手大笑道:“大姐啊,我就知道你会成全我的。”
正说得高兴,忽听得户外人声嘈杂,是本村甲长熊亚奎的声音在喊:“亚达兄弟,奇石墟刘大先生看你来了!”
大姐道:“是刘垂道来了,黄鼠狼拜年,不安好心,你耐着点性子,别和他当面下不去。”
刘垂道是北山里的大地主,佃户完租时,专以特大的斗斛剥削农民,穷人送他一个“刘大斗”的浑号。
达开嘀咕道:“怪,他来找我干吗?”快步出屋,便见户外场坪中央,一匹花斑马上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财主,蓝绸长袍,玄缎马褂,瓜皮帽下脸无三两肉,面有八字须,傲然紧盯着达开,身旁围着十来名家丁,斜背着鬼头刀,也是神气十足。见达开出屋,亚奎笑嘻嘻地说道:“亚达,快过来!
刘大先生抬举你来了!”
刘垂道摸了摸胡子,开口道:“亚达,和你说一件事,你听着。近来各地土匪猖獗,打着天地会的旗帜,叫什么大头羊、大鲤鱼、山猪箭,又有一个叫张嘉祥的更是厉害,时时窜扰四乡八镇,我们北山里虽则地势偏僻,也不能大意,所以请示县大老爷批准,合境十三村联合举办团练,委我大先生为团董。念你从小在我家借读,看你长大,也有些才干,抬举你做个委员,那帮村每户出一名团丁,由你带队,平时在村中操练,每隔三五日去奇石墟集中训练,遇有匪情,随时听从本团董调兵上阵,不得违抗,听清了吗?”
达开冷冷地瞅着刘垂道,微微笑道:“多蒙大先生抬举,其实那帮村尽是穷乡亲,庄稼活儿够忙的,谁有闲功夫操练?说实话,我们并不担心土匪,却怕团练扰民,耽误了庄稼活,那真是雪上加霜,穷上加穷。大先生,我看那帮村的团练就免了吧!”
刘垂道怒道:“胡说!县里动了文书,谁敢不依?别人都怕土匪,你是个有身份的人,为什么却不怕,你讲讲这个道理!”
达开哈哈大笑道:“这还不明白,我家虽有几十亩地,日子过得还不错,可是哪比得上你大先生家有千亩良田,满屋满囤的粮食,他们能从我们村子里抢走些什么呢?”这时村中有些乡邻在旁边看热闹,达开喊道:“乡亲们说说看,你们家中有什么怕被土匪抢走的?”
村民们哄然大笑了,纷纷喊道:“大头羊他们才不抢穷人哩,财主家睡不着,我们可睡得稳!”
刘垂道恼羞成怒了,八字须一抖一抖,厉声道:“石达开,好不识抬举!告诉你,团练不办也得办,不出团丁的,每户罚银十两!”
“办不到!”达开大喝道,“那帮村不办团练,也不交罚银,谁也休想强迫我们!”
刘垂道勃然大怒,挥手大叫道:“来人,把石达开带走,不答应办团练不放人!”
“你们敢!”达开抄起场坪边一条扁担,摆开了搏斗的架势,喊道,“来来来,你们有种的过来试试我石相公的厉害!”
达开的堂兄弟石祥祯、石镇吉也挥拳大吼:“不准动亚达一根毫毛!”
甲长熊亚奎是达开的把兄,性情温和,连忙劝解道:“刘大先生莫要动怒,办团的事以后再商量吧,不忙,不忙!”
忽听得锣声当当,原来是黄春娥奔入达开屋中,抢过一面锣来,一面猛敲,一面奔出屋来,这是村中遇有外来侵犯紧急集合抗御的信号。刘垂道吃了一惊,还不曾定下神来,村民们已经纷纷执刀持棒从四面八方奔向石家门前,亚春的爸爸黄玉昆、达开的另几个堂兄弟石凤魁等,和其他许多乡邻,大喊大嚷着把刘垂道包围了起来,吼道:“谁敢动石相公,休想活着回去!”
力大无穷的石镇仑提了两座沉重的石锁飞步赶来,每座石锁足有七八十斤重,凡人单手休想提挪得动,镇仑将石锁往刘垂道马前一放,叫道:“谁敢在那帮村放肆,先尝尝我这对石锁!”
那马,还有那伙家丁都吓得缩回了脚,生怕把脚砸扁了,连五六岁的娃娃、亚春的侄子黄贵生也扛了锄头奔来呐喊助威。
刘垂道见众怒难犯,寡不敌众,慌慌张张只是乱喊:“反了,反了!”
熊亚奎怕把事情闹大,急忙乱摆着手,喊道:“乡亲们不要胡来,亚达没事,你们让开一条路,送刘大先生回去!”
达开见刘垂道扫了威风,也乘风落篷,喊道:“乡亲们,谢谢你们,达开没事了,让他们回去吧!”
于是村民们嘻嘻哈哈闪开一条路,刘垂道又怒又羞,喃喃骂道:“别太得意了,后会有期!”耷拉着脑袋,拍马回奇石墟去了。
众乡邻犹在场上围住石达开,嘲笑刘垂道今天大败而逃。黄玉昆道:“这个老狐狸今天吃了亏,不会甘心,小心他再使坏心眼算计我们。”
亚春举起铜锣轻轻敲了一下,甜甜地笑道:“不怕,这面锣一敲,那帮村众人一心,包管把他们都赶走。”
玉昆究竟是四十岁的人了,思虑周到,说道:“亚达虽然在村子里不怕刘大斗那帮人,可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出了村赶墟上集须得小心。”
石镇仑提起石锁晃了两下,说道:“不要紧,有我们一块儿去!”
熊亚奎不愿得罪刘垂道,劝道:“乡亲们算了吧!刘大先生是多年的乡邻,不要结冤太深,伤了和气,庄稼人还是太太平平过日子的好。”
达开冷笑道:“亚奎哥,只怕我们要太平,刘大财主不给我们太平哩!”
亚春见众人陆续散去,将锣送回达开屋中,正欲回身离去,大姐跟了进来,笑吟吟地握住亚春的手,拍拍她那肉鼓鼓的手背笑道:“春妹子,刚才我都瞅见了,幸亏你敲锣聚众,才把刘大先生一伙人吓走,有你在亚达身旁照应,做大姐的也放心了。”
亚春羞怯怯地低下头,忸怩着叫了一声:“大姐!”
大姐拉她坐到身旁,悄悄问道:“亚春,别害羞,告诉大姐,你喜欢亚达哥吗?”
亚春瞥了大姐一眼,低下头红了脸,只是格格发笑,大姐道:“傻丫头,说呀,干吗只是笑?是不喜欢亚达吗?”
“不!”亚春猛地抬眼喊了起来,这一喊,喊出了她心底的声音,她还想喊下去:“我喜欢亚达哥,我喜欢,我喜欢他!”可瞧见大姐嘻嘻地望着她笑,忽然害羞起来,将圆圆的脸庞伏在双手中,又是一阵清甜悦耳的笑声,她那天真烂漫的少女神态,惹得大姐也跟着呵呵笑了起来。大姐抬起亚春的脸,郑重地说道:“春妹子,大姐和你商量的是你们的终身大事,不要笑了。既然你喜欢亚达,亚达也喜欢你,希望你俩始终相爱,照顾好亚达,白头到老不变心,你能做到吗?”
亚春也收了笑容,点点头道:“大姐,你放心,不论今后怎样,我会永远和亚达哥在一起,服侍他,爱护他,甚至为他而死!”
大姐急忙捂住亚春的嘴,皱眉道:“好端端怎么说了不吉利的话!”
亚春忽然流泪了,说道:“大姐,我也不知怎么的,大概我太喜欢达哥了,我要把我最宝贵的一切都奉献给他。这不过表达了我的爱心,谈不上吉利不吉利吧。”
大姐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说道:“妹子,你在这里坐一会,我去向你老爸提亲,准备准备,明年春上就把你们的婚事办了,好吗?”
亚春忽然羞答答地喊道:“别,别去和爸说,他不知道我们心里的事,怪难为情的。”
大姐噗哧笑道:“傻丫头,连大姐不常回村来的都看出来了,你爸怎会不明白,不过等着男方提亲罢了,你若是真拦住我,我就回五山镇去了。”
亚春羞上眉梢,挽住大姐的胳膊,又推又拉,央求道:
“大姐,别走!”
这时达开回屋来了,疑惑地问道:“大姐要回家了。”
大姐笑道:“亚春不让我回家哩,你陪她坐一会,我去去就来。”
过了不多一会,大姐喜洋洋地从黄玉昆家回来,进了门就拍手笑道:“大喜大喜,亚达,我到你丈人家去提过亲了,明年春三月间,你和亚春请我吃喜酒吧!”
第02章 洪秀全开创上帝会
那帮村去贵县县城中途有个村庄,名唤赐谷村。村中有一户客家人,姓黄名为政,祖上从广东花县迁来,勤劳垦荒,居然发了家。这时,正有两位表兄从广东来访。一位是洪秀全,原名仁坤,这一年三十三岁了;另一位名唤冯云山,比秀全小一岁,都是广东花县人。两人都曾读书应举,可惜屡试屡蹶,连个秀才也不曾取到手,只得屈充乡间塾师,各自教几个顽童糊口。偏是秀全志趣高大,鸦片战争之后,目睹国势危弱,清室昏聩,层层官员贪污腐败,惟知苛捐重税,残虐百姓。洋人则在广州横行霸道,洋烟充斥,白银大量外流,国贫民困,农村凋敝,民不聊生,便有推翻满清重振汉家衣冠的想法。
可是理想虽高,却无从着手,镇日里在家中喃喃自语孟老夫子的话以解嘲:“故天将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友人嘲笑道:“仁坤,你成天念这段孟夫子的话是什么意思?有什么大任会降给你这个穷教书的?”
秀全道:“老兄别小看人,我这个塾师与众不同,我是要干大事的。中国积弱不振,险象环生,非有苦其心志名词术语,劳其筋骨的人来担当挽救国家的大任不可,区区就有这个抱负。我若上台,一不要皇帝,因为秦朝以前没有皇帝,那时的三皇五帝是神不是人;二要杀尽贪官污吏;三是罢去一切苛捐杂税,与民更始;四则废去八股,由我来开科取士,凡是读书识字的人都算秀才,都可以应试举人,月月有米有肉供给,还发十两银子膏火钱,使他们可以赡家活口,专心读书,哈哈,大丈夫不当如是吗?”
友人听了,都说:“洪仁坤想当秀才想疯了,连皇帝都不要了,若是县衙门里知道,看不捉到官里去。”
家人都劝秀全休要胡思乱说,以免惹祸,秀全闷闷不乐,和冯云山说了,云山笑道:“你的抱负虽好,却需脚踏实地,满清二百年统治哪能就凭你一个人,说推翻就推翻了?唐太宗和明太祖起兵时,都是手中有兵有将,才能举大事。你呢?总须有志同道合的人聚少成多,蔚为一股势力,才能历尽艰难,逐步成事,切莫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
秀全叹口气道:“哪里去找志同道合的人?”
云山笑道:“我不就是一个吗?”
秀全苦笑道:“你我至亲,又是见解相同,可以无话不谈;别人,你还不曾说推翻满清,就说我疯了,还能谈得下去吗?”
云山沉吟道:“此事性急不得,且慢慢的等待机会吧。”
就在道光二十三年(公元一八四三年)秀全第三次去广州考试落第回家之后,无聊之余,偶然翻阅了几年前从广州基督教传教士处得到的一套九卷本《劝世良言》,这套书是把西洋《圣经》的主要内容融合中国文化而编释的。当时不曾注意,这次又重新拿出来细阅。心中忽然触动,急忙邀了冯云山来,说:“云山啊,洋人到中国来传教,居然也有不少人信了教。我想,我们何不也用基督教传教的名义,暗暗宣传反清的道理,你看可好?”
冯云山连连拍着前额,喜道:“表哥这个想法很有意思,这可是个好办法!”他大致看了一下《劝世良言》,说道:“不过基督教是洋人办的,传教要受洋人辖制,如果知道我们利用基督教反清,一定不会答应。不如利用他们的形式,另外创办一种宗教。基督教的独一真神是上帝,上帝的儿子是耶稣,我们这个教也可以有上帝有耶稣,可是我们不叫基督教,另外取个名称,他们就管不着了。”
秀全脱口而出道:“那末就叫拜上帝会吧。”
“好,就叫拜上帝会,比基督教更好懂。”
洪冯两人仔细读完了《劝世良言》,翻来复去,琢磨了又琢磨,修修改改,变成了洪冯拜上帝会的教义,云山仍觉不满意,说道:“洋人传教,信教的人不过是受一回洗礼,按时去教堂做个礼拜,还可以得到洋人施给的小恩小惠。有那邪恶小民,倚仗洋势,欺压官府良民,得到的好处多,自然入教的也就踊跃了。可是我们传教,能用什么吸引人入教呢?”
洪秀全道:“不难,天下信佛的人那么多,无非为了求菩萨保佑今生,造福来世。我们不相信轮回来生之说,可以宣传今生今世入了拜上帝会有如何如何好处,迷信鬼神的人自然就会听我们布道了。”
云山摇摇头道:“这还不够,充其量不过是个普通信徒罢了。你若号召他们去造反,去推翻清朝,赶走鞑子,那就会把他们吓跑了,很少有人会跟我们走。因为知道我们不过是一介草民,手中无兵无势,不过是白日作梦罢了。”
“那末怎么办呢?”
云山平日天文、地理、兵书、史书无所不读,不慌不忙道:“坤哥,我们现在犯难的事,千百年前的古人都已有了解决的办法了,叫做‘神道设教’。你还记得秦朝末年陈胜、吴广起兵的故事吧?陈吴二人不过是押了九百名丁壮去远方戍边的小吏,大雨误了期,必将与戍卒一同斩首,于是想到不如带领众人造反,又怕他们反对,便在鱼肚里塞了一块白布,上面用红丹写了‘陈胜王’三个字,吴广又偷偷伏在草丛中,装神弄鬼,学狐狸叫:‘大楚兴,陈胜王!’众人以为陈胜果然上应天命,便拥戴陈胜、吴广为首,起兵反秦。后来刘邦举兵反秦,也造了一段神话,说他曾经杀了一条拦路的蛇,后来一个老婆婆当道夜哭,说是她的儿子白帝子化为蛇,被赤帝子杀了,显得刘邦上应天命以鼓动人心。我们何不也学古人的样,以神道设教,使相信鬼神的教徒,心悦诚服地跟我们举大事。”
秀全大喜,两人关门闭户窃窃商议了多日,胡诌了一段神话,说是洪秀全做了一场古怪的梦,梦中成为上帝的第二个儿子,耶稣的胞弟,奉上帝之命降凡斩妖,主宰天下,为民造福。两人又去广州礼拜堂,学会了基督教的种种仪式,并且熟读了《圣经》中《旧约全书》和《新约全书》,洋为中用,将鼓吹贫者安分守己维护现存制度的基督教,改变为灌输叛逆思想唤起群众觉醒,以致力于推翻满清皇朝的拜上帝会。这两位创教的先知先党,虽然志同道合,年龄相若,可性格各异。洪秀全举止端方,面容严肃,平常正襟危坐,目不邪视,走起路来迈起八字方步,俨然是一位遵礼守法的道学先生。冯云山则精明干练,博学多才,做起事来机敏沉毅,坚忍不拔,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秀全是理想家,未免有些迂执;云山是实干家,能将理想化为现实。虽然性格不同,却相辅相成,合作得很好。
拜上帝会在洪秀全老家花县官禄佈村传教之初,隐去反清的本意,只说天下将有大劫大难,洪秀全是上帝次子的化身,来人间为救世主,劝喻众人入教,可以消灾难,登天堂。可是乡亲们都当他们疯了,一个平平凡凡从小看他长大的洪仁坤,怎么突然变成了上帝的儿子?洪秀全出师不利,有些泄气,冯云山笑着劝他:“家乡的人都认得我们,说不得假话,不如到远处别人不知底细的地方,方才会有人相信。”洪秀全想起了广西贵县赐谷村有几家表亲,便在这一年的九月,第一次来到赐谷村黄为政家。可是这里的乡邻也清楚洪冯二人是黄家的表亲,说什么也不相信秀全是上帝的儿子下凡,有的乡绅还说他们谣言惑众,意图不轨,他们只得停止了传教活动。秀全不能长住黄家,只得回广东去。云山却不死心,他要去别处另辟天地,没有洪秀全在旁,也许更能使传教带上神秘色彩,使人更易信服。
当洪秀全在道光二十七年八月重来广西——也就是本章故事开头的时候,冯云山已在桂平县紫荆山地区站住了脚。他身无分文,脱去长衫千辛万苦当雇工,做苦力。在山中农民和烧炭工中间宣传劝人为善的教义,并且竭力渲染洪秀全奉上帝之命下凡诛妖的神话,竟然在紫荆山和山南金田村一带发展了三千多名教徒。当然只有杰出的农民领袖杨秀清和萧朝贵才知道拜上帝会的最终目的是推翻满清统治。云山学识广博,风度谦和诚笃,又善于将拜上帝教与儒家经书融会贯通,赢得了桂平县大冲村地主曾玉珍的信任,聘他为塾师。云山有了教书的职业作掩护,更能周旋于地主、富户之间,向有钱人传教。
洪秀全去大冲村曾家与冯云山会了面,又同去紫荆山与众多拜上帝会会员相见,那些虔诚的信徒欢喜得几乎发狂了,纷纷匍匐在教主足下乞求降福。洪冯二人成了拜上帝会万众一心团结凝聚的力量源泉和崇拜的偶像。秀全为了进一步扩大拜上帝会的影响,带领教徒在紫荆山周围乡镇发动捣毁庙宇神像的运动,加深了教徒对上帝的崇拜和对洪冯的信赖。云山和秀全商量,欲举大事,仅靠紫荆山和金田村的教徒还不够,此时天地会起义已在广西全省展开,他们决定乘机向附近各县扩展影响,建立新的拜上帝会活动基地,于是在重阳节后首先回到了贵县赐谷村。表弟黄为政和表妹黄宣娇——就是后来的洪宣娇,热情地款待了他们,为政兴奋地说道:“你们若在贵县传教,最好先去北山那帮村找石达开,这个人虽然只有十六岁,却是个奇才,人称‘石相公’,最近刚刚做了一桩哄动本县的大事,赤手空拳竟然斗倒了北山大财主刘垂道。那胆量,那气魄,可了不起,若是说得他入会,必是个好帮手。”
秀全将信将疑道:“十六岁的少年,竟有这等能耐,倒要亲眼去看看。”
云山笑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初生之犊,勇气百倍,正是成大事的时候。唐太宗李世民劝父亲李渊起兵的时候,不是也只有十八岁吗?我们明天就动身去那帮村访晤石达开吧。”
第03章 访豪杰,冯云山三说石相公
广西气候炎热,农事收割早,家家打谷场上忙忙碌碌,脱了粒的谷子簸扬翻晒之后都进了仓,田间可见一担担挑了谷子赶路的庄稼汉。地主家进城缴纳田赋,佃户则留下少数口粮,其余都向地主家完租。这些都忙完了,才有一段农隙时间,纷纷赶墟上集,卖了谷子,换回布帛油盐日用之物,或者为儿女完婚。至于许多连口粮都熬不到明年夏收的穷汉,则只能吧嗒着旱烟管,望着新谷发愁叹气了。
石达开和黄亚春的婚期定在明春三月,一来二人年纪还小,二来不及准备。大姐为达开送给女家一笔丰厚的聘礼,包括银两、绸布、谷米和首饰。亚春的姐姐和邻居小姐妹帮着亚春赶绣衣裙嫁妆,达开也雇了木匠在家中打造新房家具,石黄两家一片喜气洋洋。
这天午前,秋云纤纤,阳光艳艳,亚春捧了一大碗南瓜糰子来到达开家中,进了内房,腼腆地笑道:“达哥,这是新米磨粉做的南瓜糰子,你不喜甜食,加了点盐,爸叫我送过来尝尝。”
达开笑道:“还用尝吗?一定好吃。”
亚春早已取了筷子过来,喊道:“别用手抓,会粘住的,喏,筷子,看你饿了吧。”
达开连吃了两只,只是喊:“好吃”,又拣一只塞到亚春嘴中,笑道:“别只看我吃,你自己也尝尝。”
亚春躲开了,笑道:“这是给你的,家里还有。”
达开不依,说道:“你的嘴小,嚼起来,模样很美,我就喜欢看你嚼东西。”
亚春益发难为情了,忸怩着遮住了嘴只是发笑,达开一把搂住他,将糰子塞进她鲜红的嘴唇中。亚春这才浅浅地咬了一口,细细嚼了起来,埋怨道:“吃东西有什么好看的,每天在一起还看不够?”
达开大笑道:“不够,不够,究不能整天在一起,到了明年三月把你娶过来,那时候才真的看个够哩。”
亚春又喜又羞,啐道:“到时候我才不上你家来哩,让你干着急。”
达开嘻笑着又要和亚春厮缠,忽听得长工进来通报:“相公,有两位来客求见。”
“是什么人?”
“他说见了面自会明白。”
达开让亚春回家,随即来到客堂间。只见来客一高一矮,却不认识。矮的那个脑袋特大,身穿蓝绸夹袍,多排纽一字襟坎肩,头戴西洋金丝草帽,帽檐压得低低的,足穿浅口中式皮鞋,袖口翻转,露出雪白的一段内袖,似是商人模样。高的那人黑布短打,是个跟班。达开诧异,正欲动问,那个矮子先察看四周无人,忽然脱去草帽,嘻嘻笑道:“石相公可认得我张钊吗?”
“大头羊!”达开惊异地差点叫出来,他万万想不到独霸浔江上下,被官府称为“艇匪”的天地会堂头大头目张钊,竟会到他家里来。机敏的石达开立刻想到,是不是大地主刘垂道派人扮作大头羊来试探他,抓住把柄便去县里告他通匪,于是冷笑道:“我不认得大头羊,不论你是真是假,都给我赶快离开!”
张钊捋起左袖,左臂上顿时露出刺上的一头青色大头羊,张钊放下衣袖,嘿嘿笑道:“不假吧,大头羊正是鄙人。”他又和跟班的拍拍身上,说道:“你放心吧,我们赤手空拳,不带兵器,是诚心诚意来拜访你的。”
达开道:“我们没有什么好谈的,你们若是想来请我入伙,那就打错了算盘。我石达开顶天立地大丈夫,怎会跟了你们去浔江上面拦船打劫,做那没本钱的买卖,忒羞辱了人!去,去,快走吧!”
张钊自己坐了下来,用草帽扇着风,笑道:“老弟弄错了,我们天地会以反清复明为宗旨,专和官府作对,浔江上面劫富济贫不过是造成声势,叫官府顾此失彼。现在浔州府已有了好几支天地会起义人马,声势不小。你我都是汉人,听说你石相公在本地颇有声望,虽然年轻,却挫败了大地主的威风,很使我们钦佩。不过你人单势孤,恐怕难敌有财有势的地头蛇,何不加入本山堂,做一方首领,有了天地会做靠山,就不怕任何人了。”
达开缓和了脸色,也坐了下来,沉吟道:“我小时候,也常听得人家把天地会反清复明的英雄故事,说了许许多多,可是现在你们的行径离开当初的宗旨太远了。这很使我失望。你们远道而来,在舍间用过午膳,就请回去吧,免得招人猜议。”
张钊见说不动达开入伙,怅怅失望,匆匆吃了午饭就告辞骑马走了。
张钊才走不久,又来了两位客人,都是中等身材,三十多岁年纪。一概身穿洗白了的旧夹袍,快要穿烂了的圆口布鞋上满是尘土,一个瘦脸露颧,髭须稀少,神情肃然,有些木讷拘谨。另一个圆脸浓须,谦和洒脱。看上去都是穷读书人,也许是个塾师。达开对塾师向来颇为崇敬,便邀入客堂坐了。问了姓名职业,两人果然都是教书先生。长脸老气的名唤洪秀全,圆脸大胡子乃是冯云山。云山的塾馆就在桂平大冲村曾家,本县赐谷村还有亲戚,特地慕名而来拜访的。达开豪爽好客,见他两人走得累了,都饿着肚子,便吩咐献茶做饭。云山又讨了一盆水,两人抹过脸,饮了茶,恢复了精神,然后闲聊起来。从广东说到广西、中外古今无所不谈。石达开很少读书人的朋友,见两人学识渊博,特别是冯云山滔滔善谈,闻所未闻,不禁相见恨晚。饭罢,冯云山转入正题,说道:“石相公正气凛然,日前大挫北山大财主的威风,已经传遍了浔州府。自古英雄多从少年出,可钦可敬,不知那位财主可曾再来寻找麻烦。”
达开笑道:“那个刘垂道吃了一次亏,还敢再来讨没趣?”
云山道:不然,此辈财主阴险毒辣,决不肯就此认输,相公须得加意小心。”
“不用担扰,本村众人一心,力量不小,姓刘的就是带了三五十人马来,也管教打得他们落荒而逃。”
云山笑道:“相公少年英雄豪气如虹,自然是好,可是刘某人若是把别个村庄的团练都办了起来,手下的团丁就多了,贵村究竟人少势单,就是打成平手,也不免造成伤亡,对乡亲们不利。最好能联合外乡志同道合的人,互为声援。那时候,足下所倚仗的就不仅仅是那帮村的乡亲,声势大了,谁敢来侵扰,这才是诸葛亮联吴抗曹的上策,不知相公以为如何?”
达开笑道:“那当然好,可是和谁联合呢?不瞒你们说,刚才恰有天地会头目大头羊来找过我,劝我加入他们的山堂,成为一方首领。”
洪秀全在旁正襟危坐,默默静听了多时。这时急忙问道:
“你答应了没有?”
“没有,我对他说,‘你们没有按照天地会反清复明的宗旨行事,霸占浔江,拦船抢劫,令人失望,我是堂堂大丈夫,怎可混到你们绿林队伍中去。’”
秀全和云山相互会意地笑了一笑,放下了心,秀全道:“明朝亡了两百多年,天地会反清是好的,复明就没有必要了。就是反了清也该另立朝廷,反清复明的口号其实过时了。”
达开道:“我看天地会几个山堂的起义人马,都没有远大的抱负,不过带领穷人们起来造县大老爷和地主老财的反,劫富济贫就是好的了。有些只管打家劫舍,反而伤害穷苦百姓,成了流寇。官军一到,打不过,就散了伙,好没出息。”
云山道:“相公既然不曾加入天地会,可曾想到联合其他方面的力量?”
达开发愣道:“当前浔州府除了天地会和地主团练,难道还有别的势力?”
“有,有!”秀全和云山同时回答,秀全道:“有个新创立的拜上帝会,你听到过吗?”
达开迟疑道:“什么?上帝会?是洋人到广西来传教了吗?”
云山道:“不,拜上帝会不是洋教,是我们中国人自己办的教,现在桂平紫荆山和金田村一带已经有几千人信了教,将来信教的人还会越来越多。”
达开不信,瞅着洪、冯喃喃道:“奇怪,这个拜上帝会听也不曾听到过,怎么会有那么多人信它?”
云山道:“确实是有那么多人入了教。因为天下将有大灾大劫,无可逃避,惟有万能上帝,可以保佑民间众生。拜上帝的人无灾无难,逢凶化吉。不拜上帝的蛇虎伤人,难逃大劫!此是天意,相公不可不信。”
达开大笑道:“我可是不信神不拜佛的人,更谈不上拜上帝了。谁知道上帝是个什么样人物!你们大概要我信奉上帝,联络拜上帝会以对付财主劣绅吧?这可办不到!”
秀全听了,皱眉不悦,云山正色道:“上帝乃是宇宙之间独一真神,主宰天上人间万灵万物,他的长子便是西洋基督教所信奉的耶稣,上帝还有第二个儿子,已经命他降生中国为救世主,斩尽人间一切妖魔鬼怪,拯救万民,主宰天下。拜上帝会上应天命,前途无量,相公若欲与财主团练对抗,不可不以拜上帝会号召一方。”
达开益发摇首不信,说道:“先生越说越玄乎了,难道真有上帝之子降凡救世?你把他请来与我看看!”
云山站起来恭敬地指着洪秀全道:“这位大哥便是拜上帝教教主,皇上帝的次子,请贤弟过来重新见礼!”
秀全依然严肃地兀然端坐,等待达开过来参拜。他在紫荆山和金田村,杨秀清和萧朝贵等笃信神道的信徒,听说他就是拜上帝教教主、天父的次子,莫不虔诚顶礼膜拜,谁知石达开却哈哈大笑道:“绕来绕去,弄了半天,原来两位先生不远百里而来却是和我闹着玩的!大概以为我石达开年少可欺吧,这可错了。我尊敬先生们是博学宏儒,不指望你们说了一通神话,什么上帝的儿子降凡。别人信,我却不信,只当你们是说笑话吧。今天你们累了,且在此歇息一晚,谈些中外古今奇闻异事消遣,可不要再提拜上帝教了。”达开离开客堂去吩咐厨夫准备晚饭,秀全皱眉道:“云山,我们恐怕是徒劳往返了,不料这位少年见识如此超群,我们的这一套说法全不管用,奈何!”
云山笑道:“我却喜欢这个肯用脑子,卓然不群的少年,若是入了教,必是个得力帮手。今晚索性宣扬反清复汉的道理,料想必能打动他。”
秀全担心道:“初次见面,不知真心,就说反清,不太早了吗?”
云山道:“我细细观察了这位相公,不是寻常之辈,看上去也是个深藏反清思想的豪杰。晚饭后,待我拿话来试探他。”
用过晚饭,达开亲自掌了一支油灯,送洪、冯到客房中歇息。三人坐下来,又海阔天空地闲谈起来。谈了一会,云山转过话题道:“刚才白天谈到了天地会,虽然现在队伍不少,可惜离开原来的宗旨了。”
“是啊。”达开道:“大头羊,大鲤鱼之流,早把反清复明置之脑后了。”
云山道:“幸而现在出现了真正反清的有志之士。”
“是什么人?”
“你赞成他们反清吗?”
“当然赞成。”
“为什么?”
“嗨,这还用问!”
“你可愿意和他们见面?”
“当然。”达开不耐烦了,“快告诉我吧,那些真正反清的人究竟在哪里?”
云山眯了眼不慌不忙地抚摸着浓黑的胡子笑道:“老弟,不瞒你说,真正反清的人,就是浔州府的拜上帝会。”
达开恼了,霍地站起来道:“想不到说了半天,二位又拿拜上帝会来耍我了!我可不是被你们逗着玩的,恕不奉陪了。
明天一早请回去吧。”说完拔腿便往外走。
秀全愕然,云山慌忙上前拦住道:“贤弟,不是和你说笑,你不想想,我们大老远跑来,就是为了和你取笑?我们两个是像游手好闲油头滑脑之徒吗?”
达开停住脚步,瞪大了眼疑惑地瞅着云山,摸不清他们究竟是什么样人。云山紧接着又道:“老弟,你真以为我们不远千里从广东来到广西,就为的是宣传拜上帝会的道理?洋人传教,教会靠富人捐助,阔气得很,到中国来的传教士都过着王侯般的生活,而我们两个不过是穷书生,是靠做苦力糊口,才能在紫荆山开辟了拜上帝会的局面。你想一想,是什么样伟大的理想,驱使我们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中坚持下来?”
达开觉得自己太鲁莽了,眼前两位教书先生也许是不寻常的人,不由得缓和了口气,说道:“我石达开是个豪爽汉子,你们到广西来的真正目的是什么,爽爽快快直说罢。”
还不等冯云山开口,憋了半日的洪秀全,突然如一头怒狮,猛跳起来冲着达开喊道:“兄弟,造反!跟我们一齐造反!
推翻满清,重建中华!”
达开心灵猛地受了震撼,这样的话,他是第一次听到,可是立即唤醒了他深深潜伏心底的民族意识,他感到似有一股热流冲入心窝,涌上眼眶。他竭力冷静下来,谨慎地问道:
“你们二位书生,怎么会想到这个上面去?”
洪秀全怒发瞋目,似乎是在向千军万军宣讲咆哮:“想想我们的国家,沉沉腐败了多少年,不过糊了一层纸,粉饰太平,遮人耳目,现在这层薄薄的纸、被英国人鸦片一战捅破了。赔了款、又割去了香港,中国人的脸面扫尽了。我几次去广州,看到珠江码头边一船船鸦片堂而皇之地运进来,毒害了中国人,又运走了一船船外流的白银,钱贱银贵,苛捐重税,农村贫困,民不聊生。而满清皇帝荒淫无耻,视我亿万士民为奴隶,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们能坐视洋人侵凌,国家贫弱,百姓困苦吗?我们两人就是为了推翻满清,振兴中华而到广西来寻找志同道合朋友的。我们汉唐时代的历史多么辉煌!我们的国家,曾经是世上最最强大最最繁荣富足的,可是由于满清的腐败统治,如今一落千丈,血性男子,汉唐子孙,应该起来为反清救国而不惜牺牲身家性命。紫荆山一带的烧炭工和农民都皈依上帝会,为举兵起义蓄积力量。你石相公,堂堂大丈夫,志向不凡,还不该奋身而起,和我们一同共成大业吗?”
热血在石达开周身沸腾,热泪在他的眼中滚动。好像是华夏祖先在呼唤他,国家民族大义在号召他,突然,达开激动地向秀全和云山兜头一揖,说道:“达开爱国不敢后人,愿以此身追随左右,为反清救国死而无悔!”
第04章 救云山,石达开初逢宣娇女
当晚,洪秀全参照基督教仪式,为石达开举行了加入拜上帝会的洗礼。长条小桌一张权当神台,点了两盏油灯,供奉清茶三杯,以祈上帝降灵。然后在带来的一张黄表纸上,书写了信徒石达开的姓名、年岁、籍贯,点火焚化,使达上帝天庭。秀全立于桌旁,云山引达开立于桌前,秀全庄严问道:
“石达开,汝愿加入拜上帝会,为之奋斗终身吗?”
“愿。”石达开朗声答道。
“拜上帝会惟一真神为皇上帝,入会之后,不当再拜其他邪神,汝能做到吗?”
“弟子能做到。”
“入会之后,汝能恪守天条,服从教主约束吗?”
“能。”
立愿之后,云山命达开跪下,秀全从一大盆清水中取水一杯,徐徐浇灌在达开的头顶上。一边灌水,一边喃喃祈祷:“皇皇上帝,念汝真诚,洗净以前罪恶,除旧生新。”从这时候起,石达开就是受过洗礼的拜上帝会新教徒了。云山示意达开起立,嘱他将已经化成神水的清茶喝了下去,并解开上衣,掬取盆中圣水自行洗涤心胸,以表示皈依上帝,洗净内心。达开并不信神,为了谋求完成反清大业,才不得不听从洪冯二人的摆布。然而在受洗礼的过程中,真的似有神灵点化了他,仿佛一颗心静到极点,也纯到极点,从过去的岁月飞向崇高圣洁的未来,而须发银白的上帝真神似在星光闪烁的天空向他招手:“石达开,吾以回天救世的大任授与尔,尔当敬遵天父天兄之命,追随天父之子洪秀全推翻满清,光复神州,不得三心两意,半途而废。”达开被感动了,泪水盈眶,激动不已,暗暗地念着:“我会的,我会这样做的!”达开这才感觉到宗教有意想不到的感化力量,他已不知不觉全身心的投入到拜上帝会旗下,融为一体,浑然无间了。
洗礼完毕,云山道:“贤弟现在就是拜上帝会的人了,教主洪先生是天父的第二位太子,以后你就称他为二哥吧。”
达开恭敬地称了一声:“二哥!”
秀全取出他所写的宣传拜上帝会经义的诗文:《百正歌》、《原道救世歌》、《原道醒世训》、《原道觉世训》等授给了达开。云山道:“贤弟目前传教,只能宣传教规教义,争取贵县一带乡民踊跃入教,切莫轻易泄漏反清的宗旨,就是骨肉至亲也不能让他们知道,以免万一走漏出去,惊动官府,引起他们注意,以后传教就困难了。
秀全和云山在那帮村住了几天,为达开规划了向四乡八镇传教的计划,又应达开之请,亲自为那帮村第一批教徒黄玉昆、黄春娥、石祥祯、石凤魁、石镇吉、石镇仑等人举行了洗礼,达开也曾劝说把兄熊亚奎入教,可是亚奎为人稳重,怕入了达开的教,得罪刘大先生,推说不信洋教,拒绝了。洪冯二人离开那帮村后,云山依然回到大冲村教书。秀全留在赐谷村黄为政家,潜心写作传教诗文。达开则由近及远,先本村广泛发展教徒,一个月后,那帮村信教的已有一百多人,达开又奔走本县其他各村各镇,陆续也有二三百人入了教。每月初一、十五都齐集那帮村周家门前大场坪,举行升旗朝拜仪式,称为“拜会”,由达开宣讲拜上帝会的道理和严明的会员纪律——“天条十款”,并讲解教主所写的经义,特别是《原道觉世训》中的一段:
“阎罗妖乃是老蛇妖鬼也,最作怪多变,迷惑缠捉凡间人灵魂。天下凡间我们兄弟姊妹所当共击灭之,惟恐不速者也!”拜上帝会所说的“妖”,意义广泛。除惟一真神皇上帝外,其他一切神道谓之邪神,都贬称为“妖”,一切贪官污吏,地主劣绅也是“妖”,满清皇帝更是“大妖头”。不过这时候还没有公开反清,所以入会教徒只知拜上帝会是穷苦百姓的救世主,凡把穷人踩在脚下作践欺虐的都是“妖”。受苦受难的民众,怎不把翻身过好日子的希望,寄托在拜上帝会身上。
石达开自立山堂办教的消息传到奇石墟,大财主刘垂道十分惊恐。暗暗把熊亚奎召到家中,拉拢他,叮嘱他劝说那帮村人脱离拜上帝会,阻挠达开势力的扩张。亚奎回村后,暗暗劝说乡邻不要入亚达的教,又差人在拜上帝会会员举行“拜会”时,肆意嘲弄,大喊大闹,双方几乎动起武来,把兄弟俩开始有了裂痕了。
刘垂道见熊亚奎制止不了石达开,便想出了一条毒计。他跟亚奎说:“石达开三代放牛娃出身,怎会想到弄出个拜上帝教来,定是幕后有人教唆,可知道是谁吗?”
亚奎想了一下说道:“两三个月前,曾有两个教书先生到那帮村来,在亚达家住了几天。他们走后,亚达就办起了拜上帝教,恐怕那两个塾师是这个教的头目吧。”
刘垂道喜道:“是了,是了,知道这两个人在哪里教书吗?”
“听说一个姓冯的在桂平县大冲村曾家教书,还有一个姓洪的是教主,曾在广东教过书。”
“擒贼先擒王,知道那个姓洪的住在哪里?”
“不知道。”
“好,你再打听。现在先把那个姓冯的抓起来,我认得桂平县的王秀才王作新老先生,他是位有身份的乡绅。请他送一份禀呈给桂平县衙门,告发拜上帝会聚众滋事,意图不轨,县大老爷一定会把那个姓冯的送进监牢,然后再去捉那姓洪的。”
十一月二十八日晌午,达开刚从外乡传教回来,和长工们在田头踏看苗情,忽见一骑快马疾驰而来,马上坐着一个身穿黑衫黑裤的年轻姑娘,英爽俏丽的鹅蛋脸上,有一双水灵灵风流迷人的大眼,风风火火,吆喝得马前鸡飞狗跳,从达开身旁擦肩而过,直奔石家大院门前,方才停下马来。达开见有来客,反身回到打谷场上,恰和下马的姑娘打个照面,却不认识,疑惑道:“姑娘找谁?”
那姑娘和达开年纪相仿,匆匆将达开打量了一番,说道:
“我就找你石相公!”
“姑娘是谁?”
“嗨,多年不见,怎么忘了二姑家的大妹子了?二姑今年四十大庆,邀你去吃寿酒,快跟我走!”
达开确实有个二姑妈嫁在远村,已经多年没有往来了。便道:“荒唐,荒唐,我把二姑的寿辰都忘了,已经晌午了,吃了饭走吧,我还要准备寿礼哩。”
姑娘默不作声,跟了达开进屋,来到内院客堂间,忽然掩上门,说道:“亚达哥,我奉教主之命前来送信,云山哥被捕了,请你速去赐谷村,商议设法营救。”
达开大惊,问道:“云山哥究竟怎么被捕的,人在哪里?
知道吗?”
“听说是被桂平县一个姓王的秀才告他聚众谋反,关在县牢里,你到了我家就知道了。”
“姑娘是谁?”
“我叫黄宣娇,教主是我的表哥。”
“原来是宣娇妹妹,你怎么知道我有个二姑?说得活灵活现的,竟被你蒙住了。”
宣娇抿嘴笑道:“傻瓜,你不是在入会前把家世都告诉了教主了吗?竟忘记了。”
两人匆匆吃了午饭,达开去黄家告诉亚春,云山被捕,自己出门营救,说不定十天半月不能回来,有人来问,就说上二姑家拜寿游玩去了。然后回屋牵出自己的大灰马来,和宣娇上马挥鞭,心急火燎,把马催赶得几乎四足腾空,飞也似于傍晚来到赐谷村。
走近黄为政家,达开便觉得笼罩在一片忧郁惊恐的气氛之中,大门紧闭着,宣娇一连三下轻轻叩了几次门,他的大哥隔门轻轻问道:“谁!”
“是我,小妹!”宣娇回答。
为政打开门,又轻轻问道:“来了?”
宣娇点点头,引达开牵马进门,随手闩上门,自有小童将马牵去拴了,宣娇这才为二人介绍见礼,又问:“坤表哥没事吗?”
“还不曾,不过时时担心,已让他搬到后园子里去住了。”
为政兄妹引达开穿过前院内堂,打开后园门,乃是一片菜圃,靠墙边有两间堆存柴草杂物的茅屋,腾出半间来给秀全隐藏,以防官府上门捕人。为政先敲了两下门,轻轻说道:“表哥,石相公来了!”说着,推门进屋,秀全正躺在稻草堆里的一块窝铺上,默默出神,猛见为政兄妹与达开进来,喜极一跃而起,握住达开的手说道:“好兄弟,你这么快就来了,快想办法救你云山哥吧。”
屋中没有桌椅,都坐在草铺上,达开问了云山被捕经过,秀全道:“今天特地托宣娇妹子请你来,因为云山下狱,我必定也是他们捕拿的目标,不便出面了,只好请你去一趟桂平。不过你不能去探监,去了包管被捕。这次是大冲村曾家差家中管事来送信的,你就去大冲村找曾玉珍先生吧。”
达开道:“二哥放心,有了曾先生这条门路,我就有办法了,明天一早就上路,我想是能够把云山哥救出来的。不过二哥现在处境也危险,目前不宜再留在广西,还是先回广东避一避吧,待云山哥出狱了再回来。”
黄为政道:“我也是这个意思,无奈坤表哥不听。”
秀全道:“云山尚在狱中,我怎能抛弃他独自回去。”
达开点点头道:“是啊,二哥的心意我理解。就再留几天吧。但是也不能多留,等我从桂平回来,营救云山哥有了眉目,就赶快走吧。”
秀全叹了口气,不再作声,宣娇瞟一眼达开,抿嘴笑道:“亚达哥有本事,坤表哥听你的话了哩。”
黄为政瞧瞧妹子,又瞧瞧达开,看出妹子对达开似有好感,他笑了一笑,这两个年轻人是很好的一对,妹子十六岁了,该找婆家了,但不知达开配亲了没有。
次日,宣娇一早起来,用白面粉替达开摊了几张烙饼,悄悄塞给了他,顽皮地笑道:“别把石相公饿坏了!”
“谢谢妹子!”达开注意到宣娇对他格外亲热的眼神,可是他的心中早已被亚春占满了,没有想到宣娇另有儿女之情。
达开单骑匹马离开赐谷村北上了,秀全和为政兄妹天天计算达开的归程,盼望他带回来云山释放的消息,宣娇的芳心更像是随了达开一块儿走了。人在家中,却坐立不安,魂不守舍,天天向大门外悄悄张望,等待达开归来。到了第十天上,达开终于兴冲冲赶回赐谷村来了,偏偏宣娇不在门口,听到约好了一连三下敲门声,宣娇如脱弦的箭,飞也似赶到门边,屏住猛烈的心跳,侧耳听了一听,又是轻轻三下敲门声,于是拔闩开门,先打开一道缝隙,瞧见果然是达开笑嘻嘻站在门外,宣娇心荡神欢,亲热地叫了一声:“达哥回来了!”
赶紧让他牵马进门,急问道:“事情办成了?”
达开点了点头,“有眉目了。”
宣娇噘嘴道:“今天才回来,把我等得急死了。”
“真对不住,我也急着想早早回来报信哩。”
宣娇还想说几句体己话,可是哥哥为政也赶出来了,说道:“石贤弟快进去说话吧。”
他们又来到后园草房秀全住处,三人围坐在草铺上,静听石达开的叙述:“大冲村曾二先生是个好人,云山哥多亏他差人去县衙花钱打点,送菜送饭,不曾吃苦。对小弟也很客气,就留住在他家中。听他说,县里已审过一堂,原告王乡绅状告二哥和云山哥以宣传西洋上帝教为名,弃祖灭法,谣言惑众,聚众谋反。云山哥当堂驳斥,引经据典说是中国自古以来就崇奉上帝,古来经书中有很多地方提到上帝,并呈上传教的各种经书为证,说明拜上帝会以儒家思想为本,劝人为善,实在大有益于世道人心。原告挟嫌诬告,纯属荒谬之词,请堂上驳回。王乡绅不服,说是洪、冯二人不在家乡广东传教,却不远千里跑到广西来煽动愚民,可见谋反是真,传教是假。云山哥驳他,洋人涉洋渡海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传教,难道也是蓄意煽动教民谋叛朝廷吗?可见只应问传教是否真正劝人为善,而不应以传教远近来武断。”
秀全道:“云山说得好,不知堂上判了没有。”
达开道:“当时王作新在堂上一口咬定拜上帝会谋叛,案情重大,知县不好当堂判决,只得先行退堂,以后再审。”
为政道:“有这个姓王的作对,知县官既不敢宣判云表哥无罪,又不能胡乱判他有罪,不但证据不足,而且还会牵连几千无辜教徒,弄不好,官逼民反,他的乌纱帽也就保不住了。这个案子恐怕要拖延下去,云表哥关在牢中受苦了。”
达开道:“当时小弟也想到这一点,便请曾二先生邀请众绅士联名上书县官,为云山哥辩冤。二先生颇有顾虑,不想牵涉到这件大案当中,怕惹出是非来。我竭力为他譬解,如果坐视不救,以致云山先生被屈打成招,或者抵死不招毙于狱中,则拜上帝会的谋反嫌疑难以澄清,诸位延请云山先生教书的乡绅,岂不也与‘谋反者’有了瓜葛?王作新如果再挟嫌控告你们‘通匪’,诸位乡绅还能说得清吗?曾二先生听了突然醒悟过来,拍案而起道:‘足下的话开我茅塞,鄙人一定联合众乡绅上书营救。’我来时,这封联名公禀已经送到县里去了。告人的只一个王作新,保人的却有好多位乡绅,做县官的大概不会胡乱判案了吧。所以你们尽管可以放心。”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达开又高兴地说道:“我还去桂平县牢中见到云山哥了。”
众人益发惊异,宣娇道:“好险啦,你没有被抓进牢里吧?”
达开笑道:“没有,我扮作曾府家人,又送了些银子给管牢的,让我大摇大摆进去和云山哥密密地谈了好一会。”
“云山没有受苦吧?”秀全急问道。
“没有,他听说曾二先生答应联名上禀,很高兴,他说,上一堂问案时,知县官本已相信他的辩词,无奈王作新作梗,才不得不推迟再判。他嘱我转告二哥,此案有了转机,二哥可以放心回广东,以免王作新不肯甘休,再逼迫县衙捕人。万一教主被捕,王作新又将大作文章,县官也说不定借此机会向上报功。案子闹大了,二哥性命难保,云山哥更难获释。劝二哥为拜上帝会着想,赶快离开贵县,越快越好,留得青山在。待云山哥无罪出狱后,将来仍可以回广西来,那时传教就无人说话了。”
为政也道:“云表哥说得有理,他的案子还不曾了结,坤表哥留在这里提心吊胆,实在危险。今晚上准备些干粮,明天一早上路回广东吧。”
达开也道:“最好,最好,明天我送了二哥再回那帮村去。”宣娇瞪了他一眼,用命令的口气说道:“达哥,你急什么,初次来我家,住几天再走!”
为政也客气地说道:“对!送走了坤表哥,石贤弟再多留几日叙叙。”
秀全叹了口气说道:“既然云山也劝我早回广东,我只得顾全大局,勉强从命。明天一早就动身吧。”
第二天黎明,秀全带了盘缠和干粮,由为政和达开送了一程路,取道贵县县城搭船由水路经浔江、西江回广东花县去了。
回黄家的路上,达开再三告辞,说是家中只他一个主人,出门时间太久了,诸多不便,还有许多拜上帝会会员须得联络,以后再来拜访吧。为政乘机笑问道:“贤弟虽然年纪还轻,可是家中不能没有主妇,何不早早娶一门亲主持家务,也好有个帮手。”
达开笑道:“不瞒吾兄,小弟已经订了亲了,就是本村黄玉昆家姑娘,明年三月就要完婚了。”
为政暗暗叫苦,本想招达开为妹夫,落了空了,当时不动声色,说道:“既然贤弟急于回家,不好阻拦,且回去喂了马再上路吧。”
为政到家,吩咐小童为石相公饮马喂料,立即来到宣娇屋中,说道:“妹子,不济事了,石达开订了亲了。”
“听谁说的?”宣娇如遭春雷炸顶,心惊神呆,猛跳起来喊道。
“刚才路上我用言语试探,是他亲口对我说的,说是明年三月成亲,女方就是邻居黄家闺女。”
宣娇满腔热望,忽如堕入冰凉冰凉的深渊,泪珠儿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伤心地喊道:“他骗了我,他骗去了我的心。我只以为他是个单身汉,把整颗心都寄托给他了,他却说订了亲,一定是骗人。他没有订亲!我要跟他到那帮村去看个究竟。”
为政叹道:“妹子,达开不会骗你,是你自己一片痴心,不曾弄清楚。我本想向坤表哥打听,可是他正在危难的时候,怎好先谈男女婚事。幸而现在试探明白了,你们俩又不曾正式表达过爱慕之情,就当没有这回事。以后达开为了教会的事,还要常来常往,见了面千万别露怨艾之情。你有意,也许他并不曾觉察哩。此刻他就要走了,待我去送送他,你满面泪水,就不要出去了。”
宣娇唰地擦去了泪水,断然道:“我为什么不出去?让他看到我的泪水,让他问我,我才好把我的心掏给他看。”
正闹着,小童奔进来道:“马料早喂过了、石相公等不及告别,骑马回那帮村去了。”
为政与宣娇急忙奔出去追喊,只见远处尘土飞扬,石达开回身抱拳向他们遥遥道别,转身一挥鞭,豪迈潇洒地拍马向西疾去。宣娇泪流满面,恨恨地喃喃道:“这个不懂事的石郎,辜负了我的一片真情!”
第05章 忍辱负重,多情女助侠义郎
冯云山下狱之后,北山里的刘垂道抖起了威风,派人到处游说拜上帝会是邪教,官府不容,办教的冯二已经捉拿归案,就等秋后处决,凡是加入拜上帝会的,若不赶紧退出,早晚也没有好下场。经他这么一煽惑,有那胆小怕事的,便不觉惶恐嘀咕起来,找人商量:“哥啊,加入拜上帝会,真是会砍头吗?”胆大的人说:“呸!狗嘴里掉不出象牙,那都是刘大斗家狗腿子放出来的谣言,是和我们穷汉作对哩,别理他,我不信,你也别信!”
终究还是有些会员不再上那帮村参加“拜会”了,还暗地里透风出去:“我退了会了。”
刘垂道一手打击拜上帝会,一手大办团练,说是:“加入拜上帝会脑袋不保,加入团练却能保家卫乡,将来捕匪有功,还有赏赐!”于是贵县拜上帝会参加拜会的人渐渐少了,参加团练的人渐渐多了。就连那帮村也有了三五十名团丁,平时操练,你操你的,他操他的,每逢拜上帝会‘拜会’之日,团丁也集中到奇石墟去耀武扬威,互相对立,互相辱骂,就差不曾动武了。失去了洪秀全和冯云山的指导,少年石达开独力支撑贵县全局,十分吃力,然而他遇事镇静不慌,遍历各个村镇,将冯云山被诬的真相告诉众多会员乡亲。到了赐谷村附近的时候,便住在黄为政家,由宣娇陪他去各村安抚会众。这个多情的姑娘始终未能忘情于达开,她指望多和他共事,显出自己的才干,也许能使达开回心转意。达开渐渐觉察了,每当和宣娇单独相处,宣娇有意表露爱慕之情时,便岔开话题。宣娇有时候恨恨地用手指戳着他的额头道:“你这个死脑筋!”达开则装痴作傻,嘻嘻地笑着道:“我的脑筋哪有妹子灵巧!”
看看已经进入第二年(道光二十八年)的三月,达开与春娥的婚期来临,冯云山仍无释放的消息。从大冲村曾家带来的消息说,云山已经写了状纸,上诉到浔州府衙门主义的领袖的领导,是实现无产阶级革命和无产阶级专政的,可是仍然石沉大海,杳无下文,官官相护,历来如此,拜上帝会的前景一片阴暗。
婚期临近,达开的大姐住到那帮村来帮助兄弟料理吉日喜事,刘垂道那一伙人放出谣言说:“姓冯的快要定罪了。一旦判决下来,浔州府各县各村都要捉拿拜上帝会的人,首先就要抓石达开去下牢,与其办婚事,还不如办丧事吧。”石家兄弟听了,怒不可遏,都来找石达开求战,说道:“这口恶气咽不下去了,我们越忍让,刘大斗越逞威风,不如聚齐了上帝会哥儿们,开到奇石墟去捣毁刘家的庄院,看他还敢小觑我们。”
达开道:“使不得,使不得!官府劣绅正在找上帝会的岔子,冯先生还在狱中,吉凶未定。我们万万不可轻举妄动,闹出事来正好给他们有了藉口,告到县里,对我们不利,也给冯先生添了罪名。”
石镇吉道:“达哥平常办事有决断,怎么现在受了团练的气反而怕事了。”
达开道:“临大事要有海样的度量,我们如今要紧的是要保全拜上帝会,受些气是小事,现在忍着,将来自有出气的时候,到时候我会带领你们跟他们算总帐,大大的出一口气!”
这时黄玉昆父女也过来劝大家冷静,春娥的外甥贵生也跟了过来,忽然冒出了一句:“我刚才看见熊奶奶家降僮了,好热闹!”“降僮”即是“关亡”,是巫术的一种,降僮的人称为“僮子”,实即巫师,据说可以召请亡魂附身,与生人对答。
众人问是怎么回事,玉昆道:“去过熊家的人说,熊大爷新过世,他家请了巫师来。供上香烛糕果,巫师打了几个哈欠,手舞足蹈,便有大爷神灵附身,和家人拉家常。说他平日行善好佛,阎王让他做了阴间掌管生死簿的判官,叫家人多行好事,自有好报。又说拜上帝会是邪门歪道,阎罗爷不喜欢,凡信教的死后都得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熊奶奶是亚奎的堂婶,大概是亚奎买通了巫师叫他胡说八道,诅咒拜上帝会。”
众人又轰地勃发了怒火,纷纷揎拳捋臂,要去先揪巫师,再找甲长亚奎理论。玉昆连忙拦住道:“降僮是我们广西僮家人世世相传的风俗,巫师又是代神布道,无论在穷富人家,都是受尊敬的,得罪了巫师,就会开罪了那么多的僮族乡亲,万万不可。”
石镇仑道:“我却有个巧法儿,他们能降僮,我们就不能降僮?这降僮的遮眼法,我也会,待我们也大开门庭,供上香烛,我来装神弄鬼,把刘大斗、熊亚奎和团练们痛骂一顿消消气。”
黄玉昆道:“与其那样骂来骂去,还不如装作天父上帝降凡附身,安慰众信徒,勿信谣传,勿失志气,自有天父天兄神灵保佑。”
众人都嘻笑喝采:“黄叔好主意!说干就干,马上去取香烛来,谁来扮上帝!”。
达开喝道:“休得胡闹,上帝是可以假扮得的吗?普天之下,只有我们人神合一的教主——上帝的第二位太子洪二哥才可代天父天兄传话,谁也不能自作主张降僮,亵渎了天父天兄,侵犯了教主的尊严,谁若违反,就把他从拜上帝会中除名。”
石家兄弟们吓得耸肩缩颈,都道:“哎呀,达哥,干吗这么认真,我们是说说玩笑的啊!”
人们散去了,惟有春娥留在达开身边,两天之后他们就要作新郎新娘了,可是周围气氛那么阴郁压抑,把喜气完全冲淡了。春娥见达开昂首踞坐,犀利的目光注视堂屋外寂寞的天空,犹在默默沉思,不禁悯然坐到他的身旁,说道:“达哥,自从冯先生出了事,洪先生又走了,你仿佛换了一个人了。”达开收回视线,疑惑地凝视着未婚妻,春娥继续说道:“达哥,你变得老成了,话少了,气度也大了,轻易不动怒,像个老先生了,每日里尽是独自沉着头想呀想,你肩挑千万斤,无人为你分担,我怎不为你心疼。”
达开握住春娥的手说道:“亚春,你是我的贴心人,只有你深知我现在为了拜上帝会忍辱负重的痛苦。我们就要成亲了,可是我的前途难测,万一云山哥不能出狱,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岂不害了你的一生,所以越是喜日近了,我越是觉得惶恐。我想,最好我们把吉日推迟,等到云山哥出狱了再办吧!那时候才能定下心来安享新婚的快乐。春妹,你答应吗?”
“不!”春娥红红的圆脸上露出了非常坚决的神色,“达哥,我早就向大姐说过,我愿将我最珍贵的一切奉献给你,直至为你而死。不要犹豫,不要忧伤,让我们快快活活成亲吧,朋友之交,尚且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何况是夫妻!”
达开宽慰地叹了口气,挽住春娥丰满的手臂说道:“去看看我们的新房吧,不知大姐为我们布置得怎么样了。”
两天之后,达开和春娥成亲了,在忧患重重的日子里,一切从简,除了达开胞姐家的亲人外,没有通知远村的其他亲友,赐谷村的黄为政兄妹也没有得到邀请,达开有意回避了宣娇,怕她不好受。宣娇知道达开在三月完婚,但不知是哪一天,心中凄酸,暗暗悲泣。等到达开婚期过后,方才有人传来消息,宣娇又是一阵伤心,却怨达开为何不邀她去观礼,也好亲眼看看新人究竟是什么天仙下凡,把年轻豪迈的石达开迷住了。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这一年的八月底,宣娇第二次飞马来到那帮村,达开正和几十名教徒在门前场坪上耍刀弄棒,练习武艺,宣娇在马上大呼道:“达哥,云山哥出狱了!”
众教徒欣喜狂呼,达开扣住络头,扶宣娇下马,问道:
“见到云山哥了吗?”
“还不曾,他才出狱,还得休养哩。”
宣娇一边说,一边往屋里走,达开跟到内堂,宣娇吩咐掩上门,悄悄说道:“达哥,云表哥被押解回原籍,已经从桂平县城搭船下广东,我们见不到面了。”
“哎呀!”达开恨恨地跺足道,“既然无罪就该释放,县官必定是顾全王作新的面子,才判了个递解回籍。”
宣娇道:“曾二先生派来报信的人说,乡绅们联名告到浔州府,云表哥也上告到府里,知府认为王乡绅小题大做,批给县里再审,恰巧知县换人,新任县官传王作新到庭对质,姓王的拿不出拜上帝会谋反的证据,怕在法堂上丢面子,躲开了。新县官当堂判决云表哥释放出狱,押回广东原籍,大概还是给姓王的留些面子。听说云表哥在狱中得了一场大病,同时被关的卢六竟已死在狱中,云表哥也需要乘此机会回家休养,但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回广西来?”
“会来的,我想他和洪二哥都会回来的,只要风头一过。怕什么?而且这里拜上帝会不能没有他们,不来,我还要专程去把他们请回来哩。”
“我哥哥说,我们这里有你达哥在,拜上帝会幸而不曾散去,不知紫荆山那边怎么样了?云表哥在那边花了不少心血,好不容易才打开了局面,如果散了伙,就是两位表哥回来,也难收拾了。”
达开也忧虑道:“只听得云山哥说紫荆山杨秀清、萧朝贵是个人才,不知能否带领信徒们度过难关,我也曾想到那边去看看,可是不认识他们,去也无用。这里贵县幸而坚持下来,也有你宣娇妹子的一份功劳。”
宣娇撇撇嘴道:“还说什么功劳哩,新婚大喜,连杯喜酒也不请人喝,瞒得文风不透,早将功臣丢在脑后了。”
达开歉然道:“妹子别多心,不是存心隐瞒,委实是环境恶劣,团练屡次向我们挑衅,都忍住了,所以不想张扬,除了胞姐家,其余一概未请。还怕喜日那天,团练来闯喜堂闹事哩,幸而平安过去了。”
宣娇嘻嘻地凑近了瞅着达开笑道:“说说老实话,也怕我心里难受吧。”
达开情不自禁握住宣娇的手,恳切地说道:“宣妹,你是个少见的好姑娘,你对我一片真心,我怎么不明白?若不是和亚春订婚在先,我早已向你求婚了。可是我不能抛去亚春,只得辜负了你的好意,心中一直非常内疚,所以不想再让你伤心。好在你一向豪爽大度,会原谅我的,凡是入了拜上帝会的都是兄弟姐妹,我们就作为志同道合的好兄妹,常来常往吧。”
达开刚欲松手,宣娇却紧紧用另一只手握住了他,含了一汪泪水凄然笑道:“我们认识了这么久了,你始终不肯碰我一下,甚至不曾表露一点心意,今天有你这些话,我死也瞑目了。你是个好男儿,大丈夫,亚春有了你,太幸福了!可惜我遇见你太迟,只能把一辈子的忧伤藏在心底了。”她松了手站起身来,忽然猛拭泪水,大声命令道,“走,带我去见新娘!”
达开兀自坐在那里愣愣地瞅着宣娇,心中翻腾着难言的惆怅,怜惜她,敬慕她,多么好的一位才貌俱全能共大事的姑娘,想爱,却不能爱她。他长叹一声,刚刚站起来,春娥一身粉红衫裙,春风满面地推门进来,笑道:“家中来了贵客,达哥也不让我见见!”
宣娇一把握住春娥的双臂,仔细打量了一番,笑殷殷地说道:“好一个年轻标致的新嫂子,恭贺你大喜了,你猜猜我是谁?”
春娥腼然笑道:“达哥没有别的女客,一定是赐谷村的宣娇姐姐!”
“嘿!嫂子好聪明,你猜对了!”宣娇跳着笑道,“可惜今天急着来报喜,不曾带得贺礼,下次补礼吧。”
达开这时才回过神来,笑着过来道:“宣妹,亚春比你小,你们两人姐妹相称吧,不要叫嫂子了,她不敢当哩。”春娥道:“是啊,我们就认作干姐妹吧,别再嫂嫂、嫂嫂!我年纪轻轻,可承受不起。”
宣娇更高兴,拍手道:“我们今天也学男人样,结拜个姐妹吧。达哥,去取香烛来,还要酒,拜天盟誓之后,应该痛饮一番!”
第06章 孤立求援,韦昌辉逢石达开
石达开夫妇当晚留宣娇在家中住了下来。新结拜的姐妹俩抵足而眠,絮絮不绝地轻声笑启少女们心底的芳扉。次日正是九月初一日,北山数百名拜上帝会会员一大早就赶到那帮村来举行“拜会”,达开邀宣娇一同参加,首先向会员们介绍:“这位同胞姐妹是真主的表妹,特地来向大家宣布一件大喜事!”
众人兴奋地高呼:“天父上帝万岁!天兄耶稣亦万岁!真主与我们同在!”
宣娇高兴地向众人挥手喊道:“多谢诸位兄弟姐妹,我要告诉你们,我们最受尊敬的布道师冯先生战胜了妖蛇财主恶绅的诬告,由浔州府台和桂平知县判定无罪,已经平安出狱了。”
众人又发狂了般蹦腾踊跃高喊:“天父天兄佑我冯先生斩尽妖魔,为民除害!”
于是齐唱赞美诗:“上帝佑吾万民!”
奇石墟的会员平日受刘大斗的欺凌最深,此时纷纷攘臂呼道:“刘大斗欺人太甚,说是一旦冯先生定罪,就要把我们拜上帝会信徒一个个抓进监牢。现在冯先生无罪出狱了,我们何不将大队人马开到奇石墟去责问刘妖魔,将他送进县牢,治他个造谣恫吓的罪!”
有人喊好,有人却道:“官官相护,刘大斗还不是前衙进,后衙出,不伤一根毫毛!不如当场一顿痛打,捣毁他的臭窝,让他血流满地,心痛一辈子!”
众会员赛如发了疯,憋了好久好久的气,恨不得一鼓脑儿都向刘垂道的头上泼去,脚步纷杂,都喊“走,走,上奇石墟去斗刘妖!”
忽听得一声断喝:“站住!”声音不响,却如惊雷猛炸,震慑得人人屏息静气,脚步儿像钉住似地,原地死死吸住了脚下的黄土地,谁也不敢挪动半步!又好似大将军登台发下了号令,旌旗一扬,万众肃立,仿佛天也屏气,地也无声,天地万物都在静听石大将军的将令!
达开幽幽的悲愤的语声似从万山深谷游丝般穿隙越涧却又沉重得如同万千斤重的岩石传到众信徒的耳中,压上他们的心头,“拜上帝会的信徒们,皇上帝怜悯华夏神州遭劫,派他的第二位爱子,耶稣之弟降凡斩妖救民,一切妖魔鬼怪不甘死亡,都在作临死前的反扑,不论他们怎样使尽阴谋诡计,他们终是注定要被干干净净地从这个世界上消除掉的,冯先生不是出狱了吗?这就是皇皇上帝发大威力给我们后生小子的昭示,我们应该感激天父,赞美天父,为冯先生祝福。可是胜利还刚刚开头,有些兄弟就忘了入会时发誓遵守的《天条十款》,忘了我们拜上帝会的严明纪律——一切行动都要服从头目的指挥!受教主的重任,我石达开就是贵县拜上帝会的大头目,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能独自行动。可是刚才你们做了什么糊涂的事!你们想想,去把刘垂道打一顿出气,会招来什么样的后果?或者是没完没了的互相械斗,就像打冤家一样,也许打了几辈子也不会有个结果。或者给妖魔劣绅告状的藉口,搬了官兵来抓人。不!我不允许这样盲目行动!我们拜上帝会自有远大的目标。我们奉天父天兄和真主之命,尽力扩大会员,团练闹他们的,我们传我们的教,扩大我们的声势,终有一天我们的力量可以壮大到压倒一切,拯救全县、全府、全省乃至全中国,刘垂道算什么!不过是一条癞皮狗,不在我们的眼中,暂时放他一放,以后时机到来,我们一踩足就能将他踏扁。古人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小的地方要忍才能成大事,我跟你们讲了许多次,怎么今天你们还想随意行动!”
在达开锐厉目光的凛凛神威面前,犯了过错的一些会员低下了头表示惭愧。达开继续道:“我们要有严明的纪律,不然,一哄而上,一哄而散,如同一盘散沙,还能成大事?我们农民吃亏的就在不能团聚成一股力量,而拜上帝会则由天父天兄和真主授给我们一种神力,使我们紧紧凝聚在一起,穷苦百姓就不怕别人的欺侮了。今天有些兄弟不守纪律,犯了天条,初次从宽处分,都跪到会旗下面去忏悔,保证下次决不再犯!”
忏悔过后,达开又道:“冯先生在狱中受尽折磨,得了一场大病,现在暂时回到广东家乡养病,病好了就会和真主一块儿回广西来的。刘垂道这次败在我们手中,不会甘心,一定还要造谣生事,胡说八道,你们回去后,可以分头转告今天不曾来的乡亲们,让大家明白,团练如果造谣,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反驳。”
这一着棋果然被达开料中了,刘垂道后来命各村团练散布谣言,说是拜上帝会被官府禁止了,姓冯的也被押回原籍管束。幸亏拜上帝会会员事先心中有了底,士气不曾受到沮丧,把团练的谣言都一个个批驳得灰溜溜的烟消云散。贵县拜上帝会由于石达开的努力,终于在最艰难的日子里坚持下来了。
当时“拜会”散去,外甥贵生收下会旗交给姑妈春娥带回屋里去了。宣娇埋怨道:“达哥,你也太小心了,大伙儿要去挫挫刘大斗的威风,就让他们去闹一闹又何妨。”
达开正色道:“宣妹,别人急躁糊涂犹可说,你是会中的骨干,是我的好帮手,应该想得周到些,弥补我疏漏的地方,怎么也跟着别人起哄,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就明白了。三国时诸葛亮北出祁山,向魏国的主帅司马懿挑战,准备得了胜仗就进攻长安,谁知司马懿只守不战,诸葛亮派人送一幅女人的头巾给司马懿以羞辱他,当时魏国的将军们耐不住了,都劝主帅出兵,不可受辱,可是司马懿却忍受了,他料定蜀道艰险,粮草转运困难,诸葛亮粮草接济不上,必定不战而退,后来诸葛亮死在五丈原,果然不曾前进一尺就退兵了。司马懿用兵胜过诸葛亮,这在孙子兵法上叫做‘不战而胜’。兵书上说:‘凡用兵之法,百战百胜,不算希罕,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最最好的。’(“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对付刘大斗这种人也是同样的道理,可以在将来不战而胜的,何必现在闹得头破血流两败俱伤呢?”
宣娇听得出神,用爱慕的眼光望着达开道:“达哥肚子里有这么多学问,将来带兵一定能打胜仗!”
达开笑道:“治国平天下的学问都在我的腹中哩,何止是带兵打仗!”
宣娇忽然叹了一口气,达开疑惑道:“宣妹怎么啦?”宣娇脸一红,眼中几乎浮上感伤的泪花,这么好的如意郎君,却无福享受!她急忙止住泪水,掉头向屋里走去,说道:“达哥,我该回去了!”
转眼秋尽冬逝,道光二十九年的春天来临了。这是一场掀天动地大风暴的前夕,一切促成这场大风暴的因素都在平静的表面下,暗暗地潜流涌动。三月中,冯云山托民信局带信给赐谷村黄为政,说是:“病躯渐愈,但思念众多兄弟姐妹,特别是紫荆山区,不知近况如何。深恐数载心血,付诸东流,盼弟等得便前往山中探望,并函告究竟,以慰长想。”
达开正与宣娇及黄家子弟去县城东南各村镇巡视归来,读了云山的信,说道:“紫荆山是拜上帝会的发祥地,这个阵地不能丢,我也正想去和杨秀清、萧朝贵取得联络,有了云山哥的信,进山就更方便了,否则还以为我们是衙门中的捕快去探听山中虚实哩。”
为政道:“很好,我们一块儿去吧,此去水路多,不用骑马了,步行到县城换船,可以经过浔州府城直下大黄江口,那边有个市镇,名唤新墟,是个水陆大码头,广东人也有很多来做买卖的,新墟西边几里路就是紫荆山的门户金田村,可惜紫荆山不曾去过,又且山势险要,路径陡窄难行,且到了金田村再找人带路吧。”
宣娇道:“路在脚下,有什么为难的,我陪你们一起去,包管不会迷路。”
为政道:“妹子又要胡来了,此去深山,食无食处,住无住处,八成是风餐露宿;你一个姑娘家,出门多有不便,还是留在家中,说不定有各方来人来信,也好有人接待。”
宣娇噘起嘴道:“人家花木兰女扮男装还从军打仗哩,我进山去看看都不行?大哥也忒小看人了!你若不让我去,我就一个人去,你走你们的,我走我的,看谁先找到杨秀清。”
为政没奈何,只得和达开商量道:“我这个妹子,志比天高,可惜投错了个女胎,定是送子观音送错了门户了。她既要去,没人阻拦得住,就让她去吧。”
达开瞅着宣娇笑道:“宣妹的脾气我也是知道的,就一块儿去吧,一路上我会保护好她的。”
宣娇撇撇嘴道:“我带上防身宝剑,到时候看我的武艺吧,谁要你保护,你把我当作弱不禁风的小姐了?”
三人次日一早束扎妥当,略带了些路费干粮,乘那朦朦曙色,迈步上路。日高时分到了贵县县城,并不耽搁,立即在水码头搭上去西江的班船。三百来里水路,滩多水急,好在船主人久走西江,熟悉每一块礁石,在险滩处亲自掌舵吆喝“左舵,右舵!”如临大敌,把一座笨重的客船使唤得像一条轻柔柔的水蛇似的,在众多礁石中绕来绕去。过了一重又一重险关,然后抹去一身大汗,换上徒弟掌舵,去船头吸着旱烟管歇息了。
傍晚时分,船抵大黄江口的新墟。三人舍船上岸,找了一家前带茶馆的干净客店住下,达开询问店伙计,可识得去紫荆山的路径?伙计道:“紫荆山是个穷山窝,山势又险,很少有人进山,小人也不曾去过,只知南山口离金田村不远,客官到了金田村再问吧。有时山中有烧炭工挑了紫草木炭下山来镇上贩卖,客官明儿到街上找找,等他们卖完了木炭带路进山就更省事了。”
次日早晨,三人用过早饭,在茶馆找了靠街的座头,泡了一壶茶,等待紫荆山烧炭工下山来。可是这天偏偏无人卖炭。三人扫兴,正欲付了茶钱,去金田村问路,忽见五六名头扎黑布,身穿灰布行褂的官兵,扛了长矛,胸前圆形标志内印上“大黄江巡检司”六个大字,押了一位身穿团寿绸袍和玄缎马褂的老乡绅,从金田村方向过来进了新墟镇,迳自带进了茶馆斜对面的巡检司衙门。巡检是县里的从九品官,是清代正从十八品官中最低级的官员,犹如唐宋管治安的县尉,他的职务是“掌捕盗贼,诘奸宄,凡州县关津险要则置。”大黄江口的新墟正是控山临江的交通要隘,县城远在六七十里之外,所以设了这所巡检司,负责一方治安。
那位乡绅被押进衙门时,茶客们都惊异地纷纷拥到店门口去观看,七嘴八舌议论道:“怪,金田村韦老先生年高德劭,可算是个大财主,怎么也给抓起来了。”猜了好一会,也不知犯了什么罪,一个瘦长个子茶客道:“我认识巡检司的文书,我去打听一下。”
过了一会,瘦长个子从拥挤在衙门口的人群中钻了出来,像个得胜将军似地,得意地回到茶馆说道:“嘿嘿,韦老先生要破财了,巡检老爷罚他三百两银子,老先生说是冤枉,只肯出一百两,说来说去,哪里顶得过巡检老爷!不缴银子就不放人,老先生无奈,只得差人回去取银子了。”
茶客们道:“哈,你这个探事的,讲了半天,韦老先生究竟为了什么事吃冤枉,也不曾弄清楚。”
“清楚,怎么不清楚!”瘦长个子争辩道,“这位韦元玠老先生,也是我们僮族,家有良田五六百亩,真个是万贯家财。可是有财无势,他的儿子韦正,号昌辉,读过几年书,却是秀才也不曾到手,常受同村乡绅秀才的欺侮。韦老先生平时省吃俭用,这时发了狠,花钱为韦正捐了个监生,指望他考举人,成进士,扬眉吐气。大概也忒高兴了,捐了监生之后,就在门楣上挂了一块‘成均进士第’的匾额,不料被冤家悄悄磨去‘成均’二字,涂上红漆,然后来到巡检衙门告发。巡检老爷乘机敲他一记,说他蔑视朝庭,妄称进士,不但破了财,还丢了脸,这个亏可吃得不小。”
为政听了道:“什么叫‘成均进士’?”
达开道:“似通非通,我也不懂,不过才捐了个监生,就挂什么进士匾来炫耀乡里,看来也不是个安分之徒,不值得同情。时光不早了,怎么还没有卖炭的出来?”宣娇又到街上转了一圈回来道:“听人说,今天恐怕不会有卖炭的出来了,不如就动身去金田村问路吧。”
店伙计道:“金田村的韦老先生等银子送来就要回村,他是个热心人,你们等一会儿和他们一起走吧,他一定会派人给你们指点路程。”
不多一会儿,只听得蹄声哒哒,两匹马如飞来到巡检衙门门前,马上一主一仆,主人二十五六年纪,中等个儿,白净面皮,绸袍坎肩,瓜皮小帽,他正是韦昌辉。仆人背了个大包袱,里面大概就是那三百两银子了。主仆下马之后,从人群中挤进衙门去了,过了不多一会,扶了韦老先生出来,昌辉道:“家中轿子就要到了,且到茶馆去歇会儿吧。”
店伙计赶紧张罗了一副座头请韦氏父子坐了,又泡了一壶上等好茶,摆了两碟瓜子花生,掌柜的亲自上来招呼道:“老太爷和大先生辛苦了,今天的茶点算是小店孝敬的,为老先生压惊。”
韦元玠长叹一声道:“难为掌柜的,多谢了!”
邻座熟悉的朋友纷纷过来和韦氏父子打招呼,为他们抱屈,老人默默不语,韦昌辉狭长的脸上透着十二分精明,虽受了极大的屈辱,却丝毫不露于色,只是淡淡地说道:“没什么,不过稍稍误会罢了,会讲得清楚的,乡邻还是乡邻,朋友还是朋友,鄙人不会放在心上。”
于是引起了一阵阵慨叹和敬佩,韦府的轿班抬了一顶蓝布竹轿停到了茶馆门前,韦昌辉扶老太爷站了起来,准备上轿。店伙计引达开等来到昌辉身边,说道:“大先生,这两位先生和一位小姐要到紫荆山去,不认得路,相烦府上指引一二。”
昌辉诧异地瞅向达开一行,男的长袍小帽,都是读书人装束,女的长得十分俊俏,也是富家小姐模样,不知为什么打听去紫荆山的路,紫荆山可是个穷窝窝,听说有人在宣传拜上帝教,莫非……?他又细细打量达开和为政,心中暗暗思忖:“莫非传教的就是他们几个,因为山中穷烧炭的岂能懂得‘上帝’是张三还是李四?必是外边进去的,可是他们既是传教的,怎么不认得进山的路?或是传教者的朋友吧?”他过去听说有人在紫荆山和金田村一带宣传拜上帝教,曾经嗤之以鼻,不屑一顾,认为那是穷汉们在胡闹,后来听说拜上帝会的市面做得大了,从桂平到贵县都有人在信教,便不免有些惊异。今天受了村中冤家的捉弄,勾起了往日所受的种种欺辱,渴望报复,他自己人单势孤,斗不过人家,何不把拜上帝会这股势力拉过来,为自己报仇雪恨。
就这么刹那之间,韦昌辉的主意已定,立刻满脸笑容,拱手向达开他们招呼道:“鄙人韦昌辉向来好客,今日初交,一见如故,我们结伴同行吧,可是不曾请教尊姓大名。”
为政和达开自报了姓氏,为政又指着宣娇说道:“这位是舍妹,家居无聊,拟往紫荆山一游,相烦指点路径。”
昌辉道:“好说,好说,可惜不曾多备马匹,就请黄小姐骑马,我们三人安步当车,且谈且行吧。”
于是韦老先生启轿当先,宣娇与韦仆骑马随后,昌辉陪为政、达开沿了浔江支流蔡村江缓缓西行,但见两岸丘陵缓缓起伏,蔗地,稻田,绿野纵横,一座座村落散居于树丛竹林之中。约行八里,便见莽莽群山挡住去路,昌辉指着形似犀牛的最高峰,说道:“此岭名唤犀牛岭,岭下的村庄便是金田村。岭后与紫荆山的风门坳遥遥相对,风门坳是紫荆山南边的门户,有一条紫水从山中流了出来,经过风门坳汇入蔡村江,所以要去紫荆山,必须沿了紫水从风门坳进山,别条路是没有的。”
达开道:“多谢韦君指点路径,请侍奉老先生进庄,弟等告辞了。”
昌辉笑道:“且慢,且慢,进紫荆山哪有这等容易,进了风门坳尚有十多里的悬崖峡谷。听得卖炭的人说,这十多里峡谷十分险要,十分难行。现在日已当午,恐怕走不出风门狭谷天就快黑了,还能去游山玩水?既至敝庄,也须让兄弟略尽地主之谊,今晚在舍间住上一宿,明天我觅个山里人给你们带路岂不是好?”
达开因韦家是个大地主,必不与拜上帝会友善,不想去韦家借宿,为政却已答应,说道:“达开兄弟,既然韦大先生一片热情,我们只得从命了。”
达开无奈,向韦正拱手道:“抱歉得很,打扰了!”
韦老先生的轿子一直抬进内院去了,宣娇在韦家门前下了马,也过来道:“达哥,常听得云山哥说金田村如何如何,今天到了这里,不可不细细一游。”
昌辉听了,微微一笑。达开见韦家宅第甚是气派,高大的灰色围墙一眼望不到头,房屋数进,门楼高耸,两扇黑漆大门兽环铜钉,金光灿灿,门掘上进士第匾额已经除去,空留下一片痕迹。门前有一座广场,场中央树了一根旗杆,上面悬了一幅“国子监生”的长旗,临风飘荡,似在向乡邻告诫:“此宅主人非同一般。”广场面临清澈见底的蔡村江,江底满是由紫水从紫荆山中冲积下来的鹅卵石,孩童们赤了脚在江中鹅石上戏水,从空旷的水面望过去,益发可见韦庄的显焕。
昌辉引三人进了庄门。门厅、轿厅一应俱全,门厅角落躺着那块惹祸的进士匾,“成均”二字显然已被凿去涂抹过了。昌辉怒向下人道:“快把它拿去烧了,还放在这里惹人生气!”
进二门第一进是一座宽大的三合院,向南一排大厅,高爽亮堂,雕花槅扇,十分精致,东西两列厢房,也坚实轩敞,宣娇赞道:“好像样的院子!”
昌辉叹道:“像样的堂屋,有钱就能办到,可是有钱无势,徒然受欺,宅舍再好,又有什么意思!”
于是吩咐下人准备酒菜,然后邀达开等人进入客厅坐了,掩上门,郑重地说道:“敝村偏僻,而又人心险恶,少有至交。今日巧遇诸君,可算有缘,想留诸位在舍间盘桓数日,以尽地主之谊,不知肯赏光否?”
宣娇口快,说道:“不行,我们还要去紫荆山有事哩。”
昌辉正欲拿话试探,笑着道:“我看诸位不像是去山中游览,究有什么事情要办,可以见告否?”
为政道:“既是观赏山景,又顺便探访两位朋友。”
昌辉笑道:“只怕是去寻访拜上帝会中的朋友吧?而且这两个朋友还不曾见过面。”
达开见昌辉不似恶意,又且躲闪不了,便爽快地说道:
“不错,被你说对了,可是你怎么知道?”
昌辉大笑道:“如果是旧交,必定来过紫荆山,还用问路吗?而且我还知道,你们和拜上帝会的传教师冯先生很熟悉,是吗?”
达开等人益发惊异,达开道:“足下难道也认得冯先生?”
“不!”昌辉叹口气道,“我若早认得冯先生,也不致受人欺侮了,我现在正想找他,你们能给我介绍吗?”
达开道:“先生为什么想找冯先生?”
昌辉道:“说来诸位也许不信,我韦昌辉今天可以剖心沥胆对天起誓,我诚心诚意要求加入拜上帝会,想求冯先生为我引荐。”
达开严肃地盯住韦昌辉道:“先生是一方财主,家道富厚,不知为什么想加入拜上帝会?”
昌辉激动地说道:“为什么?还用说吗?今天我家在新墟镇上所受的羞辱,你们都是亲眼目睹的吧,这还不过是我家许多年来所受欺辱陷害的一次。我家虽然有钱,可是家中无人做官,没有功名,又与官衙没有交情,再则又是僮族,打官司都吃亏。平常我都忍了,可是今天把我老父抓去,使我忍无可忍,不得不仰仗他人来保护自己,保护家人,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寻拜上帝会的缘故。如果能够办到,我愿意拿出一大笔银子供给拜上帝会使用,请你们给我帮助。”昌辉说到后来已经泪水盈眶,哽咽不能成声了。
达开和为政兄妹都被感动了,然而达开想得深,这样一个大财主,今天因为受了欺侮而要求人会,日后会不会后悔而中途变心呢?正在沉思如何回答,韦家男仆忽然匆匆奔了进来,站在厅门外面喊道:“大先生,县里又派人来催缴粮赋了!”
“胡说!”昌辉勃然大怒,猛跳起来,拉开厅门大叫道,“去,去,告诉他们,我家的粮赋早已完过了,还来催什么粮,不是胡闹吗?”
“是啊,家人也跟他这么说,还是我押了谷子从水路进城的,是钱老大的船,可以证明。可是催粮的头儿要我家拿出粮单来。小的跟他说,那天完粮时人多口杂,我家谷子过了称进了仓,却不曾给完粮单,我当时问收粮大爷要粮单,他却板了脸,问我:‘谷子呢?’我说:‘早进了仓了。’他蛮不讲理,把我赶走。刚才我又说,我们家里明明白白完过粮的,我家大先生也上县里去过了,怎可再要我们缴一次粮?”
“那他怎么说?”
“他说没有粮单不算数,必得照缴,否则县大老爷动了怒,算你家抗粮处分,府上大先生就得吃官司了。”
昌辉满脸充血,发狂般挥着拳头向达开他们喊道:“各位看到了吧,这就是我韦昌辉现在过的日子!乡里欺侮我,县里坑害我,我曾经去县里求见知县大老爷,可是我没有功名,门上把名帖扔了出来。我又送了一份厚礼给县丞二太爷,礼收了,却还是派人来催粮,我现在要是手中有把刀,不是杀了我自己,就是杀了那个催粮的混蛋!”
达开也为昌辉所遭受的迫害感到震惊了,他同情地劝道:“昌辉兄,冷静下来,先塞些钱把催粮的衙役打发走,大丈夫能屈能伸,以你的身价,不可为这件小事毁掉自己。”
为政也劝道:“官场的事,确实叫人痛恨,然而又无可奈何,反正是破财消灾就是了,看开些吧。”
昌辉听从达开的劝告,稍稍冷静下来,吩咐仆人道:“去帐房支五两银子给县里催粮的,譬如是送瘟神吧,就说过些时有了空,大先生亲自去县城面商。”
仆人走了,昌辉道:“现在诸位大概可以明白,兄弟为什么急于要寻冯先生引我加入拜上帝会了吧?”
达开道:“吾兄处境令人同情,可惜冯先生回广东养病去了,稍等几个月才能见面。”
昌辉性急难忍,说道:“远水不救近火,我现在是度日如年啊。我想你们几位必定也是拜上帝会的人,就请你们收我入会吧。”
为政不敢作主,达开道:“吾兄不是一般信徒,你是个有声望的人,入会仪式应当格外隆重,由教主或是冯先生亲自给你主持洗礼。见到了我们,你已经踏进了拜上帝会的门槛,就耐心再等一等吧。”
第07章 达开宣娇双探山,却道是天父
天兄同“降凡”
韦昌辉钦佩石达开的谈吐风度和杰出的见解,想不到拜上帝会中有这样的年轻奇才,可见拜上帝会绝非乌合之众,要求入会的心情就更加迫切了。次日一早起来,宣娇像孩子似地急于要去看看紫荆山,一再催促找人带路,昌辉命仆人出去带了两个猎户回来,名唤罗大、罗二,是兄弟两个,到了厅上,参见了昌辉等人。昌辉道:“这几位贵客欲去紫荆山看看,着你们带领进山,务必小心谨慎,不得稍有差池,回来之后,自有赏赐。”
罗氏兄弟连声称喏,说道:“紫荆山南有风门坳,西有白马山、双髻山,纵横百把里,小的们也只在近处几座山头行猎,不知贵客打算去哪些地方?”
达开踌躇道:“我们打算寻访两位朋友,一位叫杨秀清,还有一位是萧朝贵,但不知道他们的住处,你们所说过这两个人吗?”
罗大、罗二摇头道:“我们猎户,只在深山丛林中布下陷阱,隔几日去取出落阱的野兽,兼带猎些獐鹿野兔,并不过问山中的事,你那两位朋友竟不曾听说过。”
为政苦笑道:“原以为紫荆山地方不大,一问就知,竟不曾问个清楚,现在只得去了再说。”
罗大道:“办法还有一个,山中常有烧炭工担柴挑炭,下山贩卖,我们兄弟俩这就进山,路上碰见了卖炭的就叫他们上韦府来,当面问个明白,然后再进山不迟。否则荒山野岭,无处落脚,既怕迷路,又防野兽,到时候进退两难哩。”
昌辉笑道:“我正欲挽留诸位在舍间多住几日,一时进不得山,真是天赐良机,且安心住下来探听明白了再动身吧。”
达开毅然道:“当初云山先生无亲无友亦无向导,身边又无分文,单身闯入紫荆山,打开了偌大的局面。我们受先生之托,去看看那边近况,怎能畏难而退?走!天下无难事,不相信紫荆山的老虎就把我们吃了。”
宣娇也不耐烦道:“走走走!哪有那么多计较!”
昌辉笑道:“也好,反正干粮都已准备下了,但望早去早回,我在家中恭候大驾!”
达开等辞别昌辉,跟了罗氏兄弟,从村背后一条小径来到犀牛岭下。但见一条小溪淙淙汩汩地从陡峭的两山之间流了出来,岸旁有一道才可容人的石坡,绵延远伸,罗大道:“这条小河便是紫水,沿河走去就到了紫荆山的南口风门坳了。”
他们缘溪鱼贯而行,峰回水曲,豁然开朗,乃是两山之间一片开阔的丘陵旷野,丘陵尽头又是层峦叠嶂,较之犀牛岭更是巍峨雄浑。遥遥望去,半个天空都被绵绵群山遮挡得郁郁葱葱,青翠透天际。傍着紫水又行了一阵,忽觉呼呼山风从一座山口呼啸倒灌而出,摇撼得林木披靡,起伏俯仰如波涛汹涌,罗大道:“这座山口就是风门坳,小心被风吹上了天!”
为政道:“果然好大的风!”突然一阵飓风奔腾卷来,宣娇一个踉跄,几乎跌进了紫水,幸亏被走在后面的达开一把拽住,宣娇乘势倒在达开怀中,呻吟道:“达哥,扶了我走吧,我怕掉到河里去。
达开笑道:“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中豪杰,也怕起风来了?”
罗氏兄弟在前引路,为政紧跟在后面,也被风吹得脚步不稳,自顾不暇。宣娇乘机挽住达开,偎在他的肩头一步步向风门坳走去。可怜她无缘与达开相伴终身,能有这样的机会在荒山旷野中亲热一会儿,已觉稍可自慰了。达开搂着宣娇也不觉有些心荡神移。两人本都有些感情,只为礼教束缚,尽量克制,今日宣娇一番挑逗,几乎难以自持。可是为政就在前边,怕他回头瞧见,颇有些尴尬。于是在宣娇耳畔轻轻说道:“你好些了吗?可以不用扶了吧?”
宣娇就势吻了他一下,撒娇道:“不!我跟你两个人一直走到天涯海角去!”
达开终于轻轻推开了她,悄悄道:“别让你大哥瞧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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