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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朝悲歌——石达开

_7 寒波 (现代)
玉昆劝解道:“我知道亚达决不会走流寇的道路,宣娇也没有说你怎么样,不过为你担心罢了,我看今天不要再争下去了,让亚达今晚好好想一想,明天再商量吧。”
达开先收了怒容,笑着向宣娇道:“宣妹,你来了,是天大的喜事,刚才我的火气大了一些,莫怪,莫怪!远道而来,且先去内院歇息吧。”
宣娇想不到达开不听他的劝告,反而向她发怒,含了一汪委曲的泪水,起身道:“既然你不听忠言,我何必还留下来,我的船还在江边,让我回到船上去住,等你改变主意。”
在场没有外人,达开赶紧拦住宣娇陪罪道:
“宣妹,都是七哥的不是,原谅我这一回吧,你若下船,我也到船上去陪你可好?”
宣娇见达开发急了,不觉心肠软了下来,噗哧笑道:“好啊,你上了船,我就吩咐船工,夜里悄悄直放到天京去,看你还犟也不!”
达开大笑道:“怪不得二哥要派宣妹来请我,原来比十万大军还厉害!”
宣娇也笑了,玉昆乘机说道:“好啦,没事了,和和气气进内院去吧。”
达开陪宣娇进了内院,先由小妾刘氏、马氏带了孩子出来向宣娇请安,达开然后引宣娇来到一间整洁精致的内室,室中华美的床帐衾褥和高大光润的紫檀木家具,光采夺目,宣娇啧啧赞道:“不想安省还有这样讲究的房间摆设,简直和京中没有什么两样。”
达开咧开了嘴笑道:“这是特地为你准备的,我虽然出了京,一颗心却无时无刻不在你的身上。”
“算了罢。”宣娇抿嘴嘲笑道:“两个小老婆,左拥右抱,还想着我?”
达开急了,说道:“我可以对天起誓,你摸摸我这颗心。”他拿起宣娇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上,说道,“你摸,你摸!”宣娇甩开手,格格地笑弯了腰,说道:“大将军也会胡说。不论你怎么讲,这张床都给人家睡过了,我不要,至少也得把被褥换去。”
达开悄悄附在宣娇耳边说道:“我从不让刘氏和马氏睡到这张床上,都是我到她们屋里去睡的,尽管放心好了。”
“不。”宣娇坚持道:“我自己带了被褥来,都换上去吧。”
达开过来搂住宣娇笑道:“你带了被褥来是准备在安庆和我一块儿相伴下去了,还骗我要回天京哩。”
宣娇叹口气道:“冤家,你不知我的心情多矛盾,既离不开你,又不愿瞅着天朝受到损害,我可以为你而死,你就不能依了我的请求吗?”
达开央求道:“我的好妹子,这件大事且容我从长计议,好不容易把你盼来了,让我们快快活活享受一番吧。”
说罢,一阵热烈的长吻,堵住了宣娇丰腴红艳的嘴唇。
第二天,玉昆来和达开商量,江西是翼殿最大的地盘,必须保住,才能壮大声威,供应三军的给养。安省有翼王自己坐镇,江西虽有林启容和赖裕新驻守,但是九江又被湘军围困,启容坐守孤城,顾不到江西别处的事,何况他并未向翼王表忠,大概仍然忠于天王,不甚可信;赖裕新独力难支,江西州县已经丢了不少,必须去挽回过来,他打算带领一万人马去加强江西的兵力。达开觉得岳丈考虑得很周到,江西的地盘是他辛苦经营得来的,万万丢不得,立刻就同意了,并且嘱咐他,万一江西告急,请速来报信,他当亲自提兵来救。
这以后的日子里,宣娇天天催达开回京,达开嬉皮笑脸敷衍,只是不走,宣娇觉得达开全无诚意,心中苦恼,几次三番说要回京去向天王复旨,都被达开阻拦。宣娇究竟心爱七哥,怎舍得两下里分离,若回天京,定难再出京来,因此柔肠寸断,进退两难。
看看到了这一年的九月间,忽接翼贵丈黄玉昆差人来紧急求援,说是江西军情不妙。虽然曾国藩死了老子,告假回乡守孝,但是湘军不断扩充兵力,入赣的湘军人马越来越多,除了罗泽南的旧部李续宾是主力外,又多了与罗泽南同辈的老湘军王錱、刘长佑部,还又出现新建成的曾国藩胞弟曾国荃的吉字营,以及萧启江、张运兰等部,势极凶猛,赣江西岸的瑞州府城高安已经失守。临江、吉安两座府城也已被围了许多个月,粮弹均缺,形势危急,望速发兵援救。翼王接报吃惊,正与参谋曾锦谦、张遂谋商议出兵,突又接到天王的求援诏旨。
自从翼王出京,天王任命蒙得恩为正掌率,爵同王位。主持朝政,新一代脱颖而出的将领陈玉成为又正掌率,李秀成为副掌率,陈玉成和韦俊在湖北安徽一带活动,李秀成则驻兵皖北。清军乘天京内乱,攻占句容、溧水,又围攻镇江,天京告急,所以天王派急使来召翼王援救。
翼王接旨后怎肯再回京师,他命锦谦拟一份奏章回复天王,建议放弃长江上游,调回李秀成、陈玉成、韦俊兵马解救天京之急,他则决定进军江西、浙江,以分散清军江南大营的兵力,减轻天京压力。
达开回到内院向宣娇道:“你命家人收拾收拾,后天我们一块儿离开安庆,恐怕不会回来了。”
宣娇已听说天王派人来告急,喜道:
“是决定回天京了吗?”
“不,天京无须我去,我们是去江西。我已写信回复天王,调陈玉成、李秀成回京就行了。”
宣娇不悦道:“救兵如救火,天京城中渴望你去救急,你却推给了别人,自己带兵跑到江西,这说得过去吗?”
“不,你不明白这也是我的用兵之计,我到了江西,解了吉安、临江之围,就去攻打浙江,浙江是妖军江南大营兵饷财源所在,我军一到浙江,他们必定分兵去解救,这不就等于是帮了天京的大忙了吗?”
宣娇郁郁含泪道:“远水不救近火,你这是在敷衍,我明白你是终究不肯回京,看着它陷落也不肯伸手去救了,你好狠心啊。”
“用兵之法,有虚有实,有缓有急,你不懂!”
宣娇伤心落泪道:“跟你好说歹说都无用,你只要我一个人,却不要天京城中满朝文武百姓,你不想想如果天朝亡了,你这个太平天国的翼王还算是哪一门子的王啊?”
“哈哈,”达开笑道,“那时候正可甩掉这位天王,自立朝廷,更痛快。”
“哼,你痛快,我伤心!我丢不下天京城。你去江西吧,让我留在安庆等你有朝一日回心转意。”
“不行,我的兵马一走,别人的部队就会填空进来,安省的地盘就不是我的了,你留在这里还能和我相会吗?”
宣娇这个铁铮铮的女中英豪面临爱情与事业的两种抉择,终于无所适从——休说她舍不得抛下心爱的七哥,而达开也不会让她回天京,无可奈何啊,她终于哀哀地啜泣了。达开坐在她的身旁抚慰道:“别为那位昏君伤心了,不值得啊,太平天国迟早会断送在他的手里。还是欢欢喜喜地和我一起去开辟新天地吧。”
宣娇哭了一会,抬起泪眸说道:“好吧,我跟你去江西,可是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回来!我要写一篇告别奏章,装进竹筒里,明天到江边祭告天父上帝把它带到天京城下,让二哥知道,我的心里也好受些。”
达开为宣娇拭去泪水,说道:“很好,各尽各人的心吧,明天我派侍卫用一顶大轿把你送到江边,祭告过了就回来。”
入夜,宣娇把达开赶到马氏屋中去睡,闩上房门,独自在灯下凄凄戚戚写了一道哀婉凄恻的本章给天王,叙述对天朝的向往,对天京被困的忧虑,和不能回京的无奈,最后含泪写道:“今世已了,愿来生化作男儿,再为天朝驰驱杀敌!”
写毕,用油纸层层封裹,塞入竹筒封固了,筒上用刀刻了“天王亲启”四字。望着竹筒,悲悲切切地呜咽了好一会方才卸妆入寝。一夜乱梦,时时惊醒,次晨早早起来,匆匆漱洗过了,达开也起身过来,嘻笑着便要打开竹筒观看本章,说道:“看看你写些什么?”却被她喝住道:“这是我写给二哥的,不用你管。”
达开事忙,用过早膳,便去前衙料理出师江西的事,宣娇脱下翠绿绣花常服,换上素黄袍,头裹黄绸,侍女惊讶道:
“王娘今天怎么这样装束,难道去哪里打仗?”
宣娇叹道:“丫头,你们不懂,天朝遭难了,我要去江边祭祷天父天兄保佑,只有这样的打扮最合适。”
四名侍女准备了祭江的香烛供品,装进两只红漆多层提盒中。宣娇亲自携了竹筒,分乘了一顶大轿,四顶小轿,由二十名亲兵骑马护卫,出了安庆南门,来到江边僻静处停轿。宣娇下了轿,眺望江水浩瀚,全不见江南岸的山峦林舍,大江滔滔东去,势不可当。当年随达开东下取安庆、克金陵,何等兴奋,何等威武!今天临江凭吊,却心情灰暗,一步步走下江岸,便好似一步步走向坟墓,她神情庄严肃穆,流了一夜的伤心泪,今天不再流泪了。太平军壮士英勇赴义是不兴出泪的。侍女和亲兵事先得到翼王的密密嘱咐,寸步不离王娘。十名亲兵在岸上布防,十名快步下了岸坡,在江水冲浸沙滩处一字儿排了开来,两名侍女拎了提盒,两名左右搀扶了王娘下坡。宣娇见了这等阵势,恼道:“别扶我了,王娘在广西打妖兵攀山越岭寻常事,还在乎这一点点斜坡?”
侍女道:“殿下吩咐,王娘出门,一定得搀扶好,不许松手。”
宣娇没奈何,来到江边停下,侍女打开提盒,摆下几盆果品,取出香炉烛台,点上香烛,宣娇将竹筒交与侍女,取香在手,默默仰天祝祷道:“天父天兄在天之灵,天朝不幸发生内乱,妖军乘势进迫,情势危急,望天父天兄大发慈悲,饶恕杨、韦诸小子的罪过,保佑天朝度过难关,并且降下擎天栋梁之才,扶持天王洪秀全平定妖孽。小女子洪宣娇无能为力,只能在此哀求天父天兄可怜我一片诚心,降福于秀全、达开和众小吧。”
祭祷完毕,宣娇取回竹筒,步至江边,向众人道:“你们闪开,我要投放竹筒了。”
可是侍女依然紧紧搀扶住她,亲兵也依然守在江边不走,都道:“殿下吩咐,江水无情,必须保护王娘平安无事。”
宣娇暗暗恼怒:“七哥啊七哥,难道你已明白我今天来到江边,是决意投江自尽以摆脱无法解开的死结吗?我爱你,我也爱天朝,我无法从中选择,只有一死了结,你为什么不让我死呢,你虽为了我好,可是徒然增加了我的痛苦。”
她不管侍女、侍卫怎么死死护住她,依然捧了竹筒迈步向前,俯身向江中放下竹筒,默默祝祷:“江水,江水,把我的本章带到天京去吧,把我这颗热爱天朝的心也一块儿带到天京去吧。”
她弯下腰顺着投放竹筒的姿势,便将整个身体向外倾斜,打算一跃入江,顺水而下,回到她那么思念的天京,让灵魂得到安息,可是双臂被侍女勾住了,前边也有亲兵拦护着,而竹筒却远远地漂向下游去了。她无法投江自尽,只得回直了身子,怒道:“我要把竹筒推得远一些,让它们顺着江心激流早一点漂到石头城下,你们干吗大惊小怪,我的腰腿工夫好得很,能掉到江中吗?”
宣娇无可奈何地又回到了城中行辕,第二天就不得不和刘氏、马氏一起随了翼王大军的行动而一年又一年过着漂泊无定的行军生活
第40章 转战浙闽,翼王受挫
翼王兵马进入江西后,驻军抚州府城临川,第一个目标是解救赣江西岸的临江、吉安两府,黄玉昆在那里指挥一场几乎绝望的垂死战斗,大军欲渡赣江,可是没有兵船,民船也都被湘军拘集到西岸去了,虽从小港中抓到了一些小船,却又被湘军内河水师不断在江上巡逻的炮船所击毁,翼王从临江府东岸的樟树镇试图强渡赣江不成,又继续南下,七天之中行军二百里,直到吉安府东岸的吉水都强渡不成,临江府在十二月初八日陷落,黄玉昆英勇战死,达开锥心痛惜,但已无可补救,他辜负了春娥生前愿望,不该让岳父处在最危险的前线。
这时年近岁暮,达开与宣娇沮丧地在抚州度过太平天国戊午八年的新春,忽又接天王的求援诏旨,天京守军无力抵御清军的强力进攻,已在十一月中放弃镇江、瓜洲,天京对岸的江浦也岌岌可危。清军又逼近京郊,李秀成所部与清军于十一月廿四日以后在孝陵卫至秣陵关一线连连激战,形势危急,望翼王念在反清大义,速速回师援救。翼王在江西被湘军所压制,大部份城池都已丢失,九江、吉安两座孤城也只在早晚间。此时浙江地方兵力薄弱,是打开新局面的好去处。接到天王诏旨后,达开决定再施“围魏救赵”之计,率军进入浙江,夺取清军所必救的杭州,那是江南大营的饷源所在,必定全力分兵援救,可以减轻天京的压力,也可乘此开辟翼殿兵马在浙江的根据地,可谓一举两得,同时由杨辅清进军福建,两人通力合作,建立浙闽根据地,形成与天朝抗衡的一支独立力量。宣娇为了达开终于能为天王分忧,着实高兴了一阵。
翼殿大军于是年正月从抚州、建昌经江山、常山进入浙江,浙江巡抚惊惶失措,赶紧向各方告急,江南大营钦差大臣和春果然抽出五千人马,驰往浙江堵击太平军进攻杭州的道路,江西的湘军和绿营兵也纷纷跟踪而到。达开计划先取战略要地衢州,而后直扑杭州。谁知清军守将总兵饶廷选甚是骁勇,百方防御,顶住了翼王最初的攻势,而各路清军数万人迅速云集衢州城下,并且分散堵住了太平军往北往东奔袭杭州的关隘要道,打破了翼王的作战计划。
清廷鉴于浙江局势严重,兵马庞杂,互不服气,无人统一指挥,不得不又想到了在湖南湘乡家中守孝的曾国藩。当时国藩是为了不满清廷的猜忌才赌气回乡为老父竹亭公奔丧守孝的。清廷因太平天国内讧识。但理智的能力是有限的,要认识上帝及其所属的超验世,官军乘机分兵进攻,连连得胜,收复了不少失地,军事上颇有起色,以为正可藉机摆脱兵权过大为清室隐患的曾国藩,立即批准了他的丁忧奏折,让他回乡守孝三年。现在浙江吃紧,入浙的湘军不服别人调度,只得于五月间下了一纸谕旨,征召国藩出山援浙。国藩回乡已久,气也渐渐平了,静极思动,接了谕旨,毫不推辞,立即赶到江西前线。谁知尚未带兵入浙,浙江局势已经缓和下来,原来太平军在衢州城下鏖战三月,并无进展,翼王与部下商议之后,不得不下了退兵的命令。
翼王战地行营设在衢州城西南四十里处后溪镇上一家乡绅宅院里,房屋不够用,随从官员和侍卫亲兵都分散在镇上祠堂、商栈、民宅中办事住宿,战地生活只得如此。时近七月,夏日余威犹在,院中两棵蔽阴的香樟树枝叶纹丝不动,知了在树上咋呼,叫得人心烦。宣娇坐在客堂一张红得发亮的竹躺椅中,前后门敞得大大的,依然不见有穿堂风过来,宣娇摇着一把团扇,心情和达开一样烦躁,本想攻下杭州,和天京连成一片,便有了回转天京的希望,不料屯兵坚城,打了三个月还在衢州城外,太使她失望了。初到后溪时,她也曾时时换上戎装,跨马挥刀,跟了达开去前线督战,无奈敌人十分顽强,打到哪里,他们堵到哪里,达开用尽了智谋,只石镇吉一军在衢州东南的处州府占了一些地方,却对大局无补,主力大军并不曾向杭州迈进一步,后来达开就不让宣娇再去前线冒险了。
这天傍晚,达开从前线督师回来,一身大汗走了进来,只是喊热,小妾刘氏、马氏赶紧过来为他除去袍帽短衫,赤了膊,侍女端来一盆井水,绞了手巾把子,由马氏替他擦了身,换上干净的白纺绸衫,然后与刘氏退了下去。另一名侍女切了一盘西瓜捧了进来,是用吊篮放在井中凉却的,宣娇陪达开吃着西瓜,四名侍女站在旁边轮流为二人打扇。宣娇望着达开沮丧疲累的神色,关切地问道:“今天又交了一仗吧?”
“是啊。”达开吃完西瓜,擦了嘴,隔了好一会才闷闷地说道:“这个仗打不下去了,弟兄们拼命猛攻,把城墙炸坍了十几丈果,提出了私有制的起源问题。指出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把,眼见冲进去了,无奈妖军狡猾,城里又挖了一道壕沟,挡住了去路,重新又把缺口堵住了,倒是死伤了不少弟兄。”
宣娇惶惑地说道:“我真不懂,我军湖口大捷收复武昌的时候,所向无敌,一座座城池的收复,简直不用打仗,多么威风。为什么这回从安庆出师,在江西打得很吃力,到浙江来,几万大军拿不下一座衢州城,究竟什么缘故,我实在想不透。”
达开也困惑地说道:“我也觉得诧异,我还是我,可是打仗却越来越费力了,难道我已是江郎才尽,再不能指挥大战了?”
“不!”宣娇叫道,“你的才华是用不尽的,无人可以比得上你。”
“我也是这样想,可是眼前的事实是残酷的,打不赢仗,就说明我军不比妖军强。天哪,为什么竟有这样的变化,把我的一切计划都打乱了。”
“据说粮食已经不很充足了,是吗?”
“就是粮食充足,也不能再在这里无谓的打消耗战了,盲目作战是必须避免的,我已下令退兵了,明天就走。”
“仍然回江西吗?”
“不,江西回不去了,九江、抚州、建昌都被妖军夺去了,林启容战死了,九江城中一万多军民被妖军杀得一个不留,只剩下一座吉安城,眼看也守不住了,我决定去福建。”
“七哥,你发疯了!”宣娇叫道,“福建那地方又苦又穷,干吗上哪儿去受罪?”
“你不知道。”达开耐心地解释道,“福建西部虽穷,东部却比较富庶,那里的妖军兵力薄弱,杨辅清已在闽西北占据了浦城、建阳等一大片地方,我们去了,有了立足的地方,两下里合起来有十万人,可以大有作为。那里交通闭塞,闭关自守,湘军很难打得进来。”
宣娇听着听着,忽然泪水涌了上来,连忙低下头来,却已被达开瞧见了,惊问道:“宣妹,你怎么伤心起来了?”
宣娇含泪叹息道:“我伤心的是一则离开天京越来越远了;二则想到你这位盖世英雄被逼出京之后,事事都不如意,竟不得不去福建那块绝地。到了那个交通闭塞的地方,湘军打不进去,你也很难打出省来,今后难道一辈子局局促促地在福建过下去吗?这可不是我所想望于你这位大将军的。英才埋没,不得施展,怎不教我心酸!”
达开感伤地握住宣娇的手,劝慰道:“宣妹,不要难过,事在人为,我们还有十万人马,穷乡僻壤都有穷苦百姓响应我们,得道多助,待时而动,让部下在福建休养一个时期再打出省外去,我的天地终是广阔的,无论多少妖兵也拦挡不住。”
第二天,翼王大军从衢州前线撤退,击溃了清军的追兵,迅速挥师南下,越过仙霞岭上的仙霞关进入福建,谁料杨辅清受了天王的拉拢,答应将东王的中军主将称号授给他,所以决定脱离翼王回朝。当七月初七日翼殿前锋部队刚刚抵达浦城时,杨辅清便已率领所部放弃所有占领的县城,从闽赣边界的邵武、光泽通过杉岭上的铁牛关,一路冲破清军的重重围堵,攻下泸溪、金谿、安仁、万年等县,进入景德镇,回到天朝去了。他放弃的县城立即被清军占去,翼王兵马不得不为重占闽西北与清军展开艰苦的战斗,无异雪上加霜。
翼殿大军中有不少是江西各地的天地会和农民起义军,成则风起云涌,败则烟消云散,闽西北山区本来就贫瘠缺粮,几万人的军粮哪里供应得上。何况还要饿着肚子成天打仗,军心不稳,战斗力严重削弱,连福建地方绿营兵都抵敌不过。进入八月中旬,仅余的一座孤城邵武也在清军环攻中难以坚守了。一些意志不坚的将领见了这等光景,不愿跟了翼王再在福建受苦,纷纷自由行动,一起又一起的把队伍拉走。连国宗石镇吉也与达开闹了意见,不听指挥,拉开人马向邵武以南的地方活动,达开直接指挥的部下只剩了三四万人。而曾国藩奉到朝旨,改援浙为援闽,他本人正由广信府(今上饶市)西边的弋阳县南下建昌途中,积极檄调湘军入闽,打算与浙闽总督管下的绿营兵合围,全歼太平军于邵武,达开在这最最困难的情况下召开了军事会议,决定全军撤离邵武。
达开回到内衙将撤军的消息告诉了宣娇,宣娇对于恶劣的军事局势早已作了思想准备、平静地说道:“是该早撤了,还是回到江西去吧,杨辅清不是转移成功,到了景德镇了吗?
七哥,不要犹豫了,也走铁牛关这条路线北上皖南吧。”
“不,现在不行了,湘军已有了防备,那条路走不通了。”
“不见得吧,杨辅清出了铁牛关后,也碰上湘军,把他们打败了就过去了,我们的兵力比辅清强,还怕冲不过去?”
达开冷冷地说道:“宣妹,实在和你说,那条路是捷径,到天朝管辖下的景德镇只有四百里,杨辅清选择的路线是对的。可我不想去,我不能一事无成丧师失地回去丢脸,更不能再去受天王的窝囊气,我这一生是决不回天朝去了。”
宣娇耐着心思劝道:“七哥,切莫再赌气了,虽然你心高志昂,想独创局面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可是天京事变以后两年来,形势大变,今非昔比。这一个多月来,我反复琢磨为什么现在打仗不顺手,原来前后变化太大了。当年你指挥湖口之战,天朝的全部水陆兵力和那么多出色的将军都听你指挥,将士们打仗为爱国热情所驱使,一个个舍生忘死,士气高昂,粮食也充足,又有稳固的大片后方基地作依靠,军心安定,所以你能够专心指挥打仗,军事天才可以充分发挥,当然连打胜仗。可是现在怎么样呢?我们孤军作战,没有后方可以依靠,没有天朝的兵马可以配合作战,没有兵员补充,没有粮食供应,将士转战千里,兵员越战越少,士气越来越低。七哥,你纵有天大的本领,怎能驱使饿兵、疲兵去打比过去强大得多的湘军?何况我们队伍中还夹杂了不少天地会的人马,纪律很差,前天把大批队伍拉走的花旗军首领林彩新就是其中一个。能指望他们像我们老弟兄一般舍身报国吗?现在连本家弟兄镇吉都和你疏远了,你也该冷静重新决策了。我看不要再和二哥闹意气了,只有回到天朝才能恢复过去的声威,不回天京,就回皖南也好,不要再固执了。”
达开沉默了一会,说道:“宣妹,你说的很有道理,今非昔比,我也感触很深,时常细细思量,确如你说的那样,昔日我军的优势如今都成了劣势,如何能打胜仗?我们变,妖军也在变,一支支新的湘军不断在冒出来,我们变弱了,他们变强了,今后的仗是更加难打了,我不想再逐鹿中原,避开妖军主力,到四川去发展吧。那里是天府之国,地广民富,蜀道艰难,过去在蜀中偏安立国做皇帝的,东汉初年有公孙述,三国时有刘备,五代十国时有前蜀王建,后蜀孟知祥。我石达开不能争霸中原,还不能割据四川称王称帝吗?宣妹,我打算撤出邵武,南下闽西南,然后从长汀进入江西南部,再往湘南,转往湘西进入四川,你耐心再等等吧,将来你就是新蜀国的皇后了。”
宣娇叹口气道:“你真想得远,还在福建挨饿哩,就想到去四川做皇帝了,我可没有做皇后的福份。既不能离开你独自去天京,就只能跟了你东南西北去闯荡,总觉心头空空荡荡渺渺茫茫,天天怀着一颗朦朦胧胧的希望填塞这份空虚,但希望往往落空,正不知会落到什么结局。”
达开笑道:“跟了七哥,还怕没有个辉煌的前程吗?”
宣娇却忧郁地笑不起来,暗暗叹了口气,吩咐侍儿道:
“收拾收拾,明天又要上路了!”
第41章 镇龙山下,洪宣娇魂断故乡
翼王大军撤出邵武后,突破了清军的围攻,经闽赣边界武夷山区的泰宁、宁化等县而达汀州府城长汀县。一路上山雨绵绵,山路泞滑,粮食短缺,士卒饥困狼狈,怨声载道,除了战死之外,因饥饿而倒毙山径沟壑的也时时可见,军士离心的现象更加严重了。石镇吉带领胞弟石镇常和部将曹广依等两万多人,依然远远避开翼王,而自由活动在长汀东边的连城一带。达开在长汀驻兵数日,命人去召唤镇吉归队,说是不归队就杀了他,镇吉更加不愿回来了。传令的承宣官从连城回来说:“国宗不肯回来,说是此身虽然在外,却不敢丝毫背叛翼王,反可牵制妖兵为殿下一臂之助。”又说,“在连城国宗兵营中还见到贵生兄弟也在那边。”
贵生便是已故翼王妃春娥的外甥黄贵生,已故翼贵丈黄玉昆的孙儿,此时已是十五岁的少年了,达开命承宣官退下,忧郁地向宣娇道:“众叛亲离,连贵生这孩子都离开我这个最最亲近的舅舅了。春娥若在,不知会怎么痛心,难道都以为跟了我翼王毫无前途了吗?”
宣娇劝道:“镇吉他们离开你也是不得已,总不成都挤在一起饿肚子,让他们自己去寻觅粮食分担困难不是很好吗?我看他们都能吃苦耐劳,离开你并非受不起艰苦,恐怕是为了离开天朝以后,茫无目的,没有了奔头,我若是一般将士,也会为了这一点而断然离开你的。还是赶快去江西吧,不然万众离心,纷纷舍你而去,那才无药可救哩。”
九月二十三日,翼王放弃长汀,越过大隘岭,乘虚攻占八十里外的江西瑞金县城,太平军战士久在山区苦熬济理论的发展是现实经济关系演变的反映,工资、资本的利,下了山来,忽见瑞金周围水网密布绿油油的一大片平野,犹如锦绣一般的江南水乡,不禁纵声欢呼,精神顿时振奋起来。宣娇也与达开下了轿,尽情欣赏眼前的平原秀色,宣娇道:“七哥,你看弟兄们那么兴奋欢喜的模样,我们总算从困境中走了出来,是该早一点回到江西来啊!”
达开笑道:“我说过我翼王石达开是倒不下来的,不必再为我担心了。”
翼王于十一月底攻克了赣粤边界的南安府,和附近的南康、崇义县城,将行营设在南安府北的池口镇,此时南有石镇吉的兵马在攻打广东境内的南雄县城,东有重新归队的花旗军林彩新围攻信丰县城,牵制了清军的兵力,翼王决定乘机在南安休整士马,安度春节。
没过几天,辕门外忽然来了一名密使,化装成长袍小帽背了青布褡裢的小商人,说是奉杨国宗(辅清)之命,从景德镇前来下书。门官将信将疑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运用马克思主义的立尝,搜他身上并无利器,引他先见了翼殿宰辅张遂谋和曾锦谦,来使从发中蜡丸内取出密信,果然盖了中军主将的印信,遂谋等回身进内,将信递与翼王看了,却是辅清劝他回师北返。
现天朝重振军威,陈玉成已于七月收复庐州,击毙了前在湖口统带妖军水师的安徽布政使李孟群,
李秀成于八月收复浦口,并踏破江北大管。十月初
八日陈李联军二十万人于皖北三河镇大破妖军,击
毙湘军焊将李续宾与曾国华,收复舒城、桐城,解
了安庆之围,妖军丧气,皖北大定。闻殿下已进入
赣南,望乘此良机,取道吉安北上,辅清愿执戈为
殿下前驱,以图湖北。
翼王放下信,在判事房中踱步徘徊,半日不语。锦谦问道:
“殿下,杨国宗信中之意,您以为可行吗?”
达开断然道:“辅清此信颇有见地,可是我羞与哙等为伍!”
汉高祖猜忌楚王韩信,将他贬为淮阴侯,上朝列班时,只能与过去的部将舞阳侯樊哙等同站一处,因此郁郁不肯入朝,说是“羞与哙等为伍!”今天翼王也不愿降尊纡贵,与过去的部曲杨辅清、陈玉成、李秀成等并肩而战。张遂谋理解翼王的心情,他也是坚决反对翼王回朝的,说道:“殿下所见极是,何况自从殿下出京后,天王先授蒙得恩为中军主将,现在又改授给杨国宗,不是明明取消了殿下‘通军主将’的称号了吗?天王如此无情,何必还要眷恋。不过今天密使送了信来,传说开去,军中必定有人主张响应辅清而班师回朝。军心一乱,今后进兵就人多口杂,难以划一了。”
“这事好办,你命承宣传集各统兵官即来大营议事,决定今后进兵方向。”
一场激烈的辩论之后,决定经过了湘西进军四川的战略目标,达开命遂谋给辅清写了回信:
赣省湘军云集,北上不易,将由南安前往湖南,下趋鄂省,以取上游之势。日后若有合兵破敌之机,当再函商。
达开回到内院,将辅清来信的事告诉了宣娇,宣娇惊讶道:“这么一件大事,也不仔细斟酌,让我帮你推敲一番,就这么匆匆决定了。那个张遂谋,还有曾锦谦,都不顾大局,一味怂恿你自立门户,好让他们做大官,听了他们的话,必然误事。”
达开辩解道:“遂谋他们赤胆忠心为我图谋大事,跟了我吃了不少苦,并无私心,不要对他们有偏见。所以先作了决定再和你说,因为你总是主张我回朝去,怕你阻挠。”
宣娇不悦道:“我现在仍然主张你有机会就应该打回天朝去,辅清送来了这么个好机会,为什么轻易放弃了?你是把我当外人了,我可不是一般的妇女,由着男人说怎么就怎么,惹恼了我,也会自带一支兵马杀回天朝去。”
达开忙搂住宣娇道:“不,不,千万别有那个想法!我们十年爱慕,好不容易才结合在一起,恩恩爱爱,再不分离了。
你若走,我岂不抱恨终身,你就没有一点留恋吗?”
宣娇泪盈盈地叹息道:“想到竟有一天我会和你分手,便觉心酸悲痛,我岂愿走到那一步,最好当然是一块儿回朝。现在我依了你去湖南入川,若是不如人意,进不了四川,你可得依从我带兵回朝。七哥,答应我吧!”
达开心软了,脸贴着脸为宣娇擦去泪水,说道:“这一回去湖南,若是又碰了壁,进不了四川,就由你作主,你说去哪里,就去哪里!”
宣娇转悲为喜,捧了达开英武强悍的脸庞吻了又吻,说道:“七哥,我心爱的七哥,我怎么舍得离开你,我们永远在一起,回到天朝去再干一番事业吧。”
太平天国己未九年(亦即咸丰九年,公元1859年)二月初三日,翼王放弃赣南,率领大军穿行山径小道之间,以疾风迅雷之势,横扫湘南,绕过清军坚守的永州,直扑湘西重镇宝庆府,于四月二十二日进抵府城邵阳城下,先后与大将傅忠信、赖裕新率领的另外两路人马会师。由于沿路投军者踊跃,全军兵力又达十万人左右,对宝庆府城形成合围之势。
此时湘军多在外省与太平军作战,省内兵力空虚,只有广西布政使刘长佑一军支撑门面,怎敌得过十万太平军的猛攻。如翼王加紧攻城,在敌人援军未到前很可能拿下宝庆,打通由湘西或湖北入川的道路,就是绕过宝庆,那里山径纷杂,可以入川的路径甚多,清军防不胜防,也可顺利进川。无奈翼王在宝庆城下,等待迟到的赖裕新一军,迁延了一些时日,又防清军前堵后追,没有迅速绕过宝庆西上。到了五月初,清军援兵已有三万多人云集宝庆,太平军攻城打援,已无优势可言。
翼王攻打宝庆,是为了进入四川的战略意图,早为清廷所觉察。先是翼王答复杨辅清“下趋鄂省,以取上游”的密信被江西巡抚耆龄的部下搜去呈报了朝廷,随后湖广总督官文又紧急奏报:“探知湖南贼势将窜入蜀,请令曾国藩带兵赴川东夔州(今奉节县)一带,择要扼守。”
皇帝奕詝接报后惊惶失措,他熟读历史,知道四川是天府之国,又是最容易被叛乱者割据的,于是急忙于五月间下旨给在江西抚州的曾国藩。
官文奏请饬曾国藩迅赴夔州一摺,本日已谕令
川督有凤派兵扼要严防,惟该省兵力恐不能当此悍
贼,着曾国藩即日统带江西、湖北等兵由楚江前赴
四川夔州扼守,以据两湖上游之势,倘贼踪窜至,即可有备无患。
曾国藩这一年中被翼王大军的行动牵着鼻子走,翼王兵马到哪里,清廷就命国藩援到哪里。先援浙,继援闽,其实一处都无需去,现在又要援蜀了,国藩心情烦懑,怎肯胡乱奉旨,于是敷衍了事的奏复:
臣所部兵勇为数无多,若令由鄂赴蜀,应须兵
力稍厚,乃可携以入峡。臣拟先驻湖北宜昌等郡,如贼果入川,再行酌量前进。
皇上不满意曾国藩的敷衍塞责,又急急连下两道谕旨给已经启程前往湖口,准备进入湖北的曾国藩。
曾国藩虽先驻宜昌等处,仍当侦探贼情。如宝
庆一带未能遏其入川之路,即当亲督兵勇赴蜀,以
便调度堵剿事宜,未可迁延贻误。
这里清廷君臣在书面往来纠缠,另一路援军已于六月中旬渡过洞庭湖,按照湖南巡抚骆秉章的指示,悄悄来到宝庆城东北蓝田,准备进攻太平军较为簿弱的北路,并威胁正与城东南刘长佑部作战的翼殿赖裕新一军的侧背,这支兵马便是常在湖北、安徽作战的湘军李续宾的余部,续宾在安徽三河集被陈玉成击毙后,由他的胞弟续宜统带,现在的官衔是四品道台。
此时翼王正准备以主力围攻刘长佑部,打算解除了刘部对攻城的牵制,便集中力量破城。六月十九日午后,忽有探马来报:“禀殿下,城东北蓝田一带,出现一支妖军,探明是湘军李续宜部,约有万把人。”
达开诧异道:“李续宜不是被陈玉成打死了吗?”
曾锦谦道:“打死的是他的哥哥李续宾。”
达开一声冷笑,说道:“乳臭小儿,残兵败卒,什么李续宜,从未听说过,也敢来与我对仗!锦谦,命令北门各军注意抵敌,待我收拾了姓刘的,再转过去送他去见死了的哥哥。”
六月廿六日,达开亲率主力猛攻城东南的清军,那刘长佑已与李续宜商定了明守东南,暗攻西北的作战方略,士兵有了援军,信心也高涨起来,拼死抵抗了两天,竟然相持不下。达开愤懑烦躁,下令挑选精悍士兵组成突击队,限令三日内攻破敌营。不料李续宜率领马步军渡过资水,乘虚进攻太平军城北营垒,等到翼王得讯,急命赖裕新率军赶往援助时,所有北门营垒均已被李军攻破,城内外交通恢复,翼王攻取宝庆的计划受到严重挫折。
达开这才发现自己错误地判断了敌情,清军主力竟然不在东南,而在西北,为了挽回战局,决计与李续宜决一死战。六月二十八日夜,翼王挥师渡过资水。次日黎明,太平军四万余人重重包围了李续宜的一万多名兵马,宣娇知道进川成败在此一举,也换了戎装与达开一同渡过资水督战。正午,达开下了总攻击令,众炮轰鸣,硝烟四起,厮杀声惊天动地,达开向宣娇道:“今日以多击寡,必胜无疑!”
宣娇见两军鏖战激烈,心情焦急,不顾达开拦阻,挥刀拍马冲向敌阵,达开慌忙命一队侍卫上前掩护。正在此时,忽听得背后喊声大起,乃是李续宜用兵狡猾,早已派出精锐兵马绕到太平军后侧,一边冲杀地们的后路,一边放火焚烧太平军后方营盘,掳掠对方眷口。达开见状,立刻分兵抵御,这也是两军对敌常可遇见的事,若是广西老弟兄,决不会慌张失措。无奈军中很多是刚在湘南入伍的新兵,不曾参加过紧张激烈的大战,一见敌人从后路杀来,心先慌了,不管翼王和各级统兵将领怎么呼喊,甚至挥刀砍死了几个临阵脱逃的新兵,还是潮水般地突围而逃,清军趁势前后夹击,呼杀声震天骇地,太平军人无斗志,如风扫落叶,纷纷溃退。宣娇见败局已定,痛心绝望,举刀拍马向清军冲去,准备战死沙场,摆脱那无法解开的情结。侍卫亲兵急忙纵马上前拦住去路,一人下马扣住王妃战马的络头,强使马头调转,又在马肚上奋力一拍,那马如箭般驮了王妃冲向前去,在亲兵护卫下突围而出。赖裕新见大势已去,急忙保护了翼王杀出重围,狼狈回到城南大营。清点人马,战死和溃散未曾归队的不下万人,宰辅曾锦谦战死,赖裕新的老母也被清军掳去,宝庆城外西、北两路阵地全被清军夺去了。
入夜,城南一座密林中阴森森的祠堂内,翼王召开的紧急军事会议刚刚结束,各路统兵官神情沮丧地跨马离去。翼王回到月洞门内庭院清幽的小屋中,已是午夜时分。宣娇犹然对灯呆坐,神色憔悴,泪痕犹在,达开长叹一声,愤愤地敲着自己的额角骂道:“怎么今天落了魂了,眼睁睁到手的胜仗给丢了!”
宣娇神情呆滞,好似还没有从日间战场上突然而来的致命一击中回过神来,她怔怔地望着达开问道:“七哥,我不懂,怎么今天竟会败得这么惨?”
达开又用拳头猛敲额头,说道:
“如果今天是和曾国藩对阵,我必定聚精会神,慎思熟虑,以求万无一失,可是对手是个无名小卒李续宜,我太轻敌了,我忘记自古以来‘骄兵必败’的教训。该死,该死!这一战下来,损失太大,宝庆攻不下,四川也去不成,我的入川计划全落空了。”
“避开宝庆从小道入川不行吗?”
“迟了,现在是妖军占了上风,他们会前堵后阻,封住我们入川的道路,我军新败之余,士无斗志,弄不好会陷入埋伏圈中全军覆没。刚才开了军事会议,没有人敢说能冲过敌人的封锁去四川,连一向大胆的赖裕新也劝我先去广西再说。”
宣娇珠泪猛涌,叫道:“天哪!我们好不容易从广西打出来,如今一事无成,又要打回广西去了!七哥,回天朝也罢,入四川也罢,全无指望了,我刚才是该冲入敌阵和他们同归于尽,侍卫为什么要拦阻我,为什么使得我现在不死不活,进退两难!”
达开劝道:“宣妹别伤心,还没有到绝望的时候。此刻广西形势很好,因为我们太平军把妖军主力牵制住了,广西妖军顾此失彼,天地会起义的势头比过去更加蓬勃了,我们的家乡浔州府还建立了‘大成国’。镇吉虽然没有来宝庆会师,可是他在攻打桂林,无异为我们进入广西铺排道路。此番回去不是以广西为目的地,好比打仗负伤了,我们回广西去养好伤,还是要打出广西来的。胜败兵家常事,不要消沉,湖口之战时,妖军猖狂一时,不是眼看要打到天京,却被我扭转过来了?我的信心还没有丧失,你千万不要绝望。”
宣娇泣道:“不论你怎么说,我已经完全绝望了,我们甜甜蜜蜜而又苦苦涩涩地相聚了两年,也许前世的情缘已满,该到分手的时候了。”
这一夜,达开搂着宣娇哄着劝着,可是宣娇泪水未断,死意已定,朦朦胧胧睡着了,犹为恶梦哭醒。
次日清军李续宜部渡过资水东进,与刘长佑部会合,继续攻击太平军,湖南巡抚骆秉章下了密谕,欲将石达开部太平军全歼于宝庆城下。翼王终于结束了宝庆之战,于七月十六夜撤离宝庆,进入了广西全州、兴安境内。湖南湘军萧启江率兵一万多人跟踪追去,可是他们将围攻桂林的石镇吉一军误认为即是翼王的主力,所以将兵锋转向桂林外围与镇吉交战,却让翼王兵马从容地进入广西腹地庆远府,在府城宜山县一带歇兵驻马,休整部队。
第二年(咸丰十年)二月,是翼王三十虚年寿诞之期,当地民众纷纷前往翼王府祝寿,这是宝庆兵败之后,翼王军事生活较为安定的时期,达开心情也比较好。三月间,曾与宣娇及文武将佐张遂谋等同游庆远府城北门外的北山白龙洞。山势巍峨峻拔,郁郁葱葱,气势非凡,登顶眺望,全城景物一览无遗。山腰古木森森,环抱一洞,洞口高敞,洞外颇有摩崖石刻,皆是浮雕佛像和前人诗文,其中不乏佳作。进洞之后,则幽深曲折,寒气逼人,钟乳下垂,形状瑰异,目不暇接,如入仙境。洞内也有宋明以来石雕碑刻,翼王等徘徊欣赏,兴味盎然。于是在山上席地而坐,饮酒笑谈,似乎人间已无兵争之事。
宣娇自入广西后,心情忧郁,时时抱着厌世的情绪,周围一切都不感兴趣。对达开也从热恋而落入极端失望的境地,感情危机时时潜伏,一旦冲决最后一道感情维系的细链而爆发,那就不可收拾了。所以虽则同游白龙洞,其实目无所见,耳无所闻,神情淡漠,无处不感触,无处不忧伤。堂堂太平天国翼王,数十万大军的统帅,如今穷途末路,只能率领残兵败将,在这个穷荒偏僻的地方躲僻清军的兵锋,岂不令她悲酸伤怀,何时是个了局?
达开比较旷达,对前途依然充满了信心,他摆脱了时时烦扰他的军心涣散、部下离队回朝、粮食短缺的困扰,苦中作乐,即席写了一首极有气势颇能体现民族英雄风度的好诗,也是留传至今的翼王惟一的一首真诗。
挺身登峻岭,举目照遥空,
毁佛崇天帝,移民复古风;
临军称将勇,玩洞羡诗雄,
剑气冲星斗,文光射日虹。
众文武元宰张遂谋、地台右宰辅石蔡亲、户部大中丞萧寿釭、吏部尚书孔之昭、精忠大柱国朱衣点等人纷纷赋诗唱和,(此时翼王已改变了原来天朝的官制,自定一套官名了)。
回城后,达开又为白龙洞题壁诗写了序文:
太平天国庚申十年,师驻庆远。时于季春,予
以政暇,偕诸大员巡视芳郊。山川竞秀,草木争妍,登兹古洞,诗列琳琅,韵著风雅。旋见粉墙刘云青
句,寓意高超,出词英俊,颇有斥佛息邪之概,予
甚嘉之。爰命将其诗句勒石以为世迷仙佛者警,予
与诸员亦就原韵立赋数章,俱刊诸石,以志游览云。
张遂谋命人雇了高手巧匠书写诗文,刻于洞左石壁上,高约三尺有余,宽约四尺半,诗书刻俱佳,为翼王留下珍贵的史迹。
庆远赋诗之后不久,广西敌我形势发生了急剧的变化。清廷鉴于大批太平军进入广西,而天地会等起义军亦此仆彼起,原任广西巡抚剿办不力,乃改派刘长佑接任广西巡抚。长佑是湘军元老江忠源的部下,接任后,改变作战方针,先平各地零星起义军,再与太平军决战。翼王在广西的友军逐渐被刘长佑军击溃,形势孤立,而粮食奇缺,军心离散,分往各地筹粮的部队往往遭到地方强悍的团练所阻击,一败再败。非翼殿直属的兵马见形势不利,纷纷离队,宰制傅忠信等首先率领所部“出江回朝”,由赣入皖,投入到李世贤麾下;后旗宰辅余忠扶的部下杀了忠扶,离队归朝,但沿途不断受阻,全军覆灭;天地会花旗军数千人也离队辗转投入到忠王李秀成的部下。而对达开打击最大的是石镇吉一军进攻百色失败,于三月十五日解围撤兵途中,被土司团练沿途追杀,将士星散,石镇常先被杀,石镇吉、黄贵生拟回庆远依附翼王,不幸在距庆远二百里处,被安定土司俘获,解往省城桂林遇害。石镇吉虽然未和翼王在一起,但行军始终互相呼应,牵制清军,掩护翼王主力,起了相当作用,镇吉覆没,达开更孤单了。
在这重重打击的恶劣形势下,刘长佑集中兵力于四月间向庆远发动进攻,达开衡量弱不敌强,没有交战就于四月十九日撤出了庆远府城,为了摆脱清军的追击,不断向南宁方向转移。半路上听说忠王李秀成仿效翼王的围魏救赵之计,先与左军主将李世贤奔袭浙江,占领了杭州城,调动清军江南大营张玉良一军一万多人,远道援救杭州,李秀成在城墙上遍插旌旗,却甩下一座空城,悄悄回师突击,与英王陈玉成配合,打破江南大营,悍敌张国梁兵败丹阳,在南门外策马渡河时落水而亡,钦差大臣和春服毒自杀,李秀成率师占领常州、苏州,成绩辉煌,天朝中兴,李世贤封了侍王,杨辅清也封了辅王。翼殿老弟兄得悉后悄悄议论,跟随翼王已无指望,建功立业还应回到天朝,于是由右一旗大军略扩天燕彭大顺、精忠大柱国孝天豫朱衣点、观天燕童容海等一再敦促翼王在广西招足新兵,“出江回朝”,翼王不从(“燕”和“豫”是太平天国后期王以下,侯以上的爵位)。这天行到将近南宁的宾州地方,各军不肯上路,翼王正在诧异,彭大顺、朱衣点等六七十名将领来到翼王营帐前长跪泣别,说:“时势如此,不得不出江回朝,请求殿下给一条生路,否则都将全部丧生在广西了。”
彭大顺等都是忠心耿耿的翼殿心腹兵马,他们被迫离队,依然充满了对翼王的眷恋之情,翼王长叹一声,说道:
“士各有志,我不能强留你们了,好好去吧,到了天朝,不忘努力杀敌,并为我问候京中同袍,说我翼王终有一天还是要打出广西去的。”
彭大顺等泣道:“愿殿下保重,我们去了。”
他们起身又向王妃宣娇叩别,宣娇默默地噙了一汪泪水望着他们各自上马,率领数万人马掉头向北而去。刹那间,宣娇忽然腾身上了一匹无鞍马,纵马大呼:“等等我!”
达开大惊,忽忙吩咐侍卫拦阻,恰巧那马因为背上无鞍就骑上了人,觉得不舒服,蹦着跳着不肯上路,侍卫赶上去制服了马,达开也赶过来掩饰道:“宣妹,不用送他们了,下来吧。”
宣娇竭力忍住泪水,望着远去的将士背影,忽地翻身下马,奔回营帐中,呜咽哀泣道:“我再没有机会回去了,我只能死在广西了。”
达开跟了进帐来,劝慰道:
“宣妹,自从庆远出来,天天行军,没好住,没好吃,你瘦得多了,不要再伤心糟塌身子,熬过这一关,有了好身体,才能打出广西去。”
宣娇依然呜咽道:“我不存任何指望了,我生在广西,就死在广西吧,我不可能和你相伴到底了。”
达开为宣娇拭去泪水,握住她的手无言相对,他现在只剩下天台宰制赖裕新一军的一万多人,而且饥饿疲惫,前有清军阻拦,后有追兵,必欲置他于死地,他自己也不知道还能支撑到什么时候。
经过整整一年,南宁、武缘(今武鸣县)、宾州(今宾阳县)一带转战流离,翼王兵力已经非常衰弱,连府县的地方武装都抵敌不住了,只得于太平天国辛酉十一年(清咸丰十一年,公元1861年)六月初九日,冒了酷暑,仓皇引兵从思恩府宾州撤退到了贴邻的故乡贵县。如果功成名就,衣锦荣归,回到贵县故乡的土地上,本是梦寐以求的事。可是他们现在带领一支败兵残卒回到故土来乞求起义的乡亲为他们掩护,沮丧伤感的心情可想而知。宣娇和达开并辔纵马奔驰在宾州至贵县的山间小道上,当进入贵县境内的时候,望着右首巍巍峨峨直耸云霄的镇龙山,宣娇感慨道:“悠悠十载,我们又回到生我育我的龙山地区来了,只是兵败回乡,羞见江东父老啊!”
达开扬鞭大笑道:“胜败兵家常事,宣妹不要自馁,汉高祖刘邦几次被楚霸王所窘,连父母都被捉了去,后来不是转败为胜,成了汉家四百年的天下!今天我是尚未走运的刘邦,可不是兵败乌江的楚霸王啊!”
宣娇凄然笑道:“你倒是很想得开。”
故乡父老并不计较他们的成败,依然以欢迎凯旋英雄的热情,夹道欢迎昔日那帮村的石相公,今日太平天国的翼王回转家门。
他们进了县城,以城中水源街粤东会馆为王府,依靠北边农民起义军“大成国”占据的浔州府城桂平为屏障,暂时苟安下来。当天“大成国”的大将李福猷等前来设宴为翼王接风,嫁在五山镇的大姐也骑了小毛驴赶进城来见兄弟,她家在达开离乡北上之后,受团练的迫害,不得不全家逃避他乡,两年之后,贵县又有农民起义,才回到五山镇去。姐弟相见,恍如隔世,听说春娥被害,大姐伤心不已,达开又介绍宣娇与大姐相见,也不胜感叹。当天人来人往,着实热闹了一阵,夜间,达开回到内房,见宣娇坐在灯下发呆,达开酒意醺然,笑道:“好多天没有睡个安稳觉,这里是浔州府地界,思恩府的妖兵不会过来了,放心早早安睡吧。”
宣娇叹息道:“是啊,在外面转了一大圈又回到生长我的地方来了,路都走到头了,是该放心了。”
达开见宣娇神情异常,吃惊地安慰道:“宣妹,不要胡思乱想,好好将息一阵,这里‘大成国’有好几万义军,今天认识了他们的一员上将李福猷,过去见过面,也是本县老乡,有才气,是个好把式,有他们的帮助,我们又可以峰回路转,逢凶化吉了。”
宣娇淡淡地说道:“我很疲劳了,今天让我们睡个好觉,明天我要去赐谷村祭扫祖坟,看望大伯大婶,你事忙就不必去了。”
达开笑道:“初到这里各方应酬,是忙不开身,明天由侍卫护送你去赐谷村,早早回来,过几天得闲了,我们一块儿去那帮村看看。”
入寝之后,宣娇搂住达开,突然泪汪汪地一阵狂吻,问道:
“七哥,我们恩恩爱爱在一起有多少时候了?”
达开也抚摸着宣娇柔滑的肌体,算了一下说道:“我们从丁巳七年五月出京在安庆相会,从那以后没有一天分离过,已经整整四年有余了。”
宣娇含泪道:“相思十载,换来四年恩爱,太短了,太短了!何况又多在忧患之中度过。现在妖军处处威胁,今天不知明天事,让我们好好珍惜相聚在一起的每一刻时光,过一天,少一天,今夜再纵情享受一宵欢乐吧!”
于是肌肤相亲,口吻相接,搂住达开狂放地如醉如痴,如胶如漆,不可分舍,达开也给她热烈地回报,安静下来之后,宣娇忽然又哭了,说道:“七哥,好好记住今晚的欢乐吧。”
达开诧异道:“宣妹,你今晚怎么了,快告诉我,你心里在想什么?我们相聚的日子还长着哩,别老是今晚今晚的,不要胡思乱想了。”
宣娇把泪水擦在达开的脸庞上,叹道:“没什么,不过总觉心里不痛快罢了,疯狂一阵,心里好受些。”
第二天早晨,宣娇换了一套无龙无凤的素黄袍和素黄靴,天热,头戴一顶细竹片编扎成裹了黄绸的僧帽式凉帽,向达开道:“我去赐谷村了,你自己保重!”
说罢,忽又泪水盈眶,带了侍女,掉头便向门外走去。达开愣了一下,好似预感到一股不祥之兆,急忙赶出会馆大门,宣娇已经跨上马由侍卫簇拥着,扬鞭催马哒哒地远去了。达开欲思派人去把宣娇追了回来,却又觉得无缘无故,惹人猜议,也使宣娇不快,闷闷地回进馆中,张遂谋拿了安民告示来请他过目,接着县中亲朋好友不断前来拜会,军中将领则来请示分兵出驻附近县镇,筹集粮食,招募兵员的事,忙了一上午,就将刚才宣娇伤感的事忘了。不料才过正午,忽然一名侍卫从赐谷村拍马赶来,慌慌张张地禀报道:“殿下,不好了,王娘在祖坟前自刎升天了!”
达开大惊,连喊:“糟了,糟了!”一阵眩晕,竭力镇定下来,命随从带了宣娇大殓需用的金冠龙袍,急急跨马赶到赐谷村。宣娇亲人已经将她的遗体安放在黄氏祖屋的大厅中,达开疾步进厅,见宣娇脸色如常,双目未瞑,嘴角微抿,好似带着满怀遗恨等着他的到来。达开跪到宣娇灵床前,替他合上双目,痛哭道:“宣妹啊宣妹,壮志未酬,使你含恨而殁,我誓将进入四川,完成素志,以慰你的在天之灵,不然,我亦将与你重聚于天界,来世再为圆满无憾的夫妻!”
第42章 大渡河畔,石达开英雄末路
宣娇离世后一个月,苦难的咸丰皇帝奕詝在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之后,于咸丰十一年七月病逝于热河避暑山庄,小皇子载淳继位,改元同治,两宫太后垂帘听政,进入了同治时代。又六个月之后,翼王率领部下终于打出广西,进入四川东南的石砫厅(今石柱县),距长江南岸五十里,距重庆府亦只四百里,打下重庆,省会成都就无险可守了,时为太平天国壬戌十二年(清同治元年,公元1862年)正月二十二日。
宣娇薨逝之后,清军进逼浔州,杀了“大成国”平浔王陈开,余部三万多人由大将李福猷率领投入翼王麾下,达开依靠这支生气勃勃的生力军,重新振作起来,面对清军的围攻,决定立即突围,杀出广西。他于八月初辞别大姐,率领四万多人的队伍离开贵县,兼程北上,途经柳州府融县浮石圩时,中了清军道员刘坤一(刘长佑族叔)的埋伏,受伤落马,清军上前擒拿,幸亏被侍卫亲兵抢救回营。九月十八日,经过融县东北的怀远县,进入清军防御薄弱的湖南西部,击败湘军席宝田、刘岳昭部,由南而北,直穿整个湘西,于十二年的大年初一到达湘鄂边境龙山县,经过五昼夜抢渡边界河酉水,进入湖北来凤境内,与石镇吉的部将曾广依部会合。广依在百色兵败后,率领镇吉余部数千人进入贵州,转战于川鄂边界一带,部队发展到了几万人,听说翼王出江北上,特地占领了来凤县城,一边休整,一边迎候翼王大军的到来。
翼王过河登岸,见到了前来迎接的曾广依部兵马,欣喜过望,广依跪迎在翼王足前,流泪道:“百色失利之后,与国宗失去联系,只得带领余部三千多人进入贵州,历尽艰险,侥幸保存了这支兵力,今天总算盼到了殿下,愿随殿下开疆辟土,万死不辞。”
翼王出了广西沿途不断扩充兵马,与曾广依部会师后,主力达到十多万人,声威壮大,又恢复了翼殿兵马的兴盛时期。翼王高兴地慰勉道:“广依高于理智、信仰高于理性。认为在人身上存在某种天然的感,想不到在这里见到你,百色蹉跎,不幸镇吉遇难,你能在艰险的环境中保存了国宗的这支人马,很不容易,也为我们入川开辟了道路,可喜得很,待我们在这里休整些日子就进川吧。”
广依将翼王与众大员迎入城中行馆住下,翼王询问川中清军防御情况,广依禀道:
“殿下可惜来迟了两年,若在宝庆会战结束后就挺进四川,那时这里有李短鞑(即李永和)、蓝大顺等从云南入川的起义军几十万人,攻占了川南、川西许多城镇,并且分兵在川北、川东活动,妖军疲于奔命,决无阻拦殿下大军的力量。到了去年四月,大妖头骆秉章从湖南调到四川来做总督,用计分化了起义军,逐个击破,现在李、蓝他们连连挫败,退到川西嘉定府(今乐山地区)一小块地方,不可能给我们什么帮助了。”
翼王沉吟道:“是错过了一次好机会,可是当时宝庆周围妖军众多,必然拦堵,入川是不容易的。往者已矣,来者可追者?(回答〈俄国财富〉杂志反对马克思主义者的论文)》。列,我们不是已经到了四川的大门口了吗,来凤往西紧靠四川的酉阳州,抬腿就过去了。”
广依道:“现在不那么容易了,骆大妖头得悉殿下大军从广西沿了湘西北上,必然是冲着四川来的,而酉阳州首当其冲,已经调集一批绿营兵在酉阳、黔江一带布防,因为过了酉阳、彭水就是涪州(今涪陵),那里离重庆只有百把里路,就是四川的腹心地带了,大小妖头十分惊惶,殿下进川还得费些周折。”
这时张遂谋取出地理图摊在桌上,翼王看了,将手指从来凤向北直插湖北利川县境,然后转向正西,说道:“既然妖军在酉阳有备,我们避实击虚,就从来凤经咸丰、利川,进入西边的四川石砫厅,那里紧靠江边,渡江过去就是忠州丰都县,打它个措手不及,等到骆秉章发现,我们已经翻山越岭,旌旗直指成都了!”
众人都说是条好计,翼王下令道:“事不宜迟,也不要休整了,明天就全军北上!”
翼王挥师入川,果然不费力气就拿下了石砫城,问了当地百姓,说是:“城外不远有个渡口,名唤羊肚溪,属丰都县管辖,平时有渡船往来,听到大军来到,都拘集到北岸去了。”
翼王亲自带了文武僚佐前往羊肚溪察看,果见江水滚滚东流,却不见一艘船舶的影子,看那川江江面,虽处上游,仍很辽阔。翼王命人立刻从石砫通往丰都县城南岸的小河三江溪中征集了几十艘小船,派出精壮士卒,强渡北岸。无奈清军早有戒备,丰都城濒江而筑,驻扎了一队炮船,来往梭巡江面,炮轰太平军渡船,纵有一二艘上了北岸,兵少势寡,后援不断,也被北岸清兵包围杀害了。太平军强攻数日,不得渡江,翼王只得转而从陆路西上,进攻涪州,以取重庆。
太平军石达开部进入四川,震动了四川总督骆秉章,此人字籲门,是道光十二年进士,(比曾国藩还早了八年),做过侍讲学士,道光三十年就做了湖南巡抚,论资历和曾国藩同辈,论才干却平常,做湖南巡抚时,全仗自称“老亮”(诸葛亮)的幕僚左宗棠一力调度,人称“二抚台”。去年奉调为四川总督以平李永和、蓝大顺之乱,便又带了湘军将领刘蓉到成都来做幕僚,保荐他当了四川藩司。秉章年已七旬,年高气衰,更加倦于政事,刘蓉还只四十多岁,精力正旺,秉章一如在湖南时重任左宗棠,将四川制台衙门中一应军政事务都放手托付与刘蓉料理,名为藩司,实则也是个出谋定策的“二制台”。刘蓉与曾国藩同乡,又是儿女亲家(刘女嫁与国藩长子纪泽),湘军初期,刘蓉由办团练而领兵作战,咸丰五年因为胞弟刘蕃战死,送丧回乡,又丁父忧,一直不曾再出来从军。这回是骆秉章三顾茅庐把他请出来的。到了成都,刘蓉建议派人打入起义军中,用金钱官职分化离间,诱使李、蓝的部将唐友耕等叛降过来,大大削弱了起义军的实力。这次翼王刚从湖南进入湖北来凤,探马报到成都制台衙门,秉章惊惶焦急,立即召请刘蓉到签押房中商议。秉章道:
“果然不出兄弟所料,石达开来了!此人在长毛军中最为凶悍,虽然在宝庆一战中碰得头破血流,大败而逃,几乎被刘坤一部活捉了,仍然不可小视。川江漫长,处处须防,稍不留意,便容易出漏子,前已下令沿江船只尽数拘往北岸,使长毛插翅难渡。我还在想,长毛纵然无船,可以自己打制新船,南岸江边如有堆存的木材,应该赶快运走,来不及抢运的,就放火烧掉。石达开既然进了川,决不肯轻易退兵,敌我决战事关川中大局,万一失误,川中百姓必遭蹂躏,通省文武将佐的顶戴前程也都遭殃了。兄弟年迈,诸事仰仗老哥统筹,若有紧急情况来不及请示看稿,你就以我的名义全权指挥。”
刘蓉拱手道:“多蒙籲公厚爱,事机紧迫,敬当从命,如今沿江船舶都已拘集北岸,石逆不得渡江,必然沿江西走,故今后制胜之道,一在以水师炮船巡江,陆师严守北岸,不使偷渡;二则速调陆师加强南岸诸城戒备,使攻城不下,继续沿江西走,然后觅一袋形阵地,北守南攻,聚而歼之,此一劳永逸之法也。”
秉章抚掌笑道:“妙,妙!石逆志在必得成都以成割据之势,犹如飞蛾投火,虽知火能烧身,仍往火光处扑去。他明知官军处处设防,决不肯舍而他往,总存侥幸之心,处处抢渡,以为或有成功之望,我们利用他这种愚蠢的心理,张网以待,必可有成。”
刘蓉也笑道:“籲公说得好,当今敌我形势,正可以‘飞蛾投火,张网以待。’八字来形容,不过这张网必须厚实严密,才能网住石达开这头凶悍咬人的大虫。现已飞调副将唐友耕驻守重庆,兼防涪州,此人是从李、蓝逆军中招降过来的,骁勇能战,让他先顶头阵,这只是网的一面,欲破石达开,这点兵力远远不够。还需咨请湘军和黔军、滇军前来助战,本省的兵勇团练也需开赴沿江布防,就是如此严密,这张网还有漏洞。”
“漏洞在哪里?”秉章惊问道。
刘蓉命文案上取来一幅四川全省地图,摊在炕几上与秉章一同观看,手指从石砫开始,沿江上移,从涪州、重庆、江津、合江,一直指向叙州府的宜宾县,说道:“这一带都是汉人居住地区,府县官比较得力,稍可放心。可是宜宾以上乃是川江上游的金沙江和它的支流,沿江地方既有州县官府,也有土司辖地,土司贪财,如果得钱买放,就功亏一篑了。”
秉章用放大镜仔细端详了川江上下,忽然笑道:“老哥考虑得很对,官军防守宜宾以下,足可无虞,石达开自从和洪逆分裂出走以后,兵力大不如前,穷途末路,决难冲过官军的阻挡,他在这一带无孔可入,不会死心,必然溯江而上,想通过土司属地,渡过江河支流,袭我成都后背,这倒是厉害的一着,幸亏老哥提醒。不过也有办法,土司贪财,就一手赏他重金,一手示之以威,若是放过石达开,就削去世袭领地,他们只能乖乖地听从我们的指挥了。”
刘蓉笑道:“籲公可谓洞察秋毫,石达开只能束手就擒了。”
秉章叹道:“这个石达开,是个人才,可惜投错了主子,他若仍在南京,决不致落到今日的地步,他这一走,两败俱伤,洪逆气数也快尽了。安庆已在去年八月克复,涤生兄(曾国藩)现在总督两江,督办四省军务,正准备以湘军围攻南京贼巢,建立新的江南大营,眼看平定逆乱,名标青史了。”
刘蓉笑道:“涤生兄虽然功绩不少,若无籲公在湖声的全力支持,决难成功,而且放走了石达开,还需籲公来收拾,若论本朝中兴功臣,籲公也是无须谦让的啊!”
两人都得意地纵声大笑了。
果不出秉章和刘蓉所料,翼王在羊肚溪渡江不成,转而沿江西上攻打涪州,清军唐友耕一军及由湖南入川的湘军刘岳昭部,和其他几支川黔兵勇陆续赶到涪州城下拼死抵御,太平军猛攻十天不能破城。翼王无奈,只得掉头攻打涪州与重庆之间的蔺市镇,不料唐、刘两军乘机渡江,由北岸抄在太平军之前,将重庆城防卫得严严实实,翼王无隙可乘,继续沿江西上寻觅渡江机会,却又被清军所逼,难以接近渡口。十万大军转战川滇黔交界处,意图迫使清军兵力分散,乘虚渡江,然而清军越战越多,云南、贵州都有援军前来助战。直至这一年的五六月间,太平军占领了叙州府的长宁县,北边不远就是府城宜宾以东六十里处的长江,翼王决定在这里发动第二次渡江作战,可是两支最大的清军唐友耕和刘岳昭部又赶来阻拦,双方激战了半个多月,未能如愿,这以后清军切断了李福猷和翼王主力的联系,集中兵力对付达开。
翼王于十月初五日进驻宜宾西南约七八十里处滨临横江的横江镇,宜宾以上直至青海玉树巴塘河口的这段长江名为金沙江,横江是金沙江南岸最后一条支流,发源于贵州威宁境内,水流湍急,春水上涨时期,从横江驾船入金沙江,瞬息之间可以直冲北岸,清军虽有炮船也无法阻挡。可是此时正是严冬枯水时期,险滩暴露,小船难以冲上北岸。翼王到了横江镇,见此处距金沙江边只有二十几里,是个理想的渡江地方,虽则水浅,仍决定进行第三次渡江战斗,在横江中征集了几十条小船,组成一支渡江突击队,他亲临两江交汇处向船上手执盾牌深通水性的勇士们讲话:“勇敢的弟兄们,天父上帝保佑你们,一往无前登上北岸去!上岸后立即接应大军北渡,那里距成都不过五百多里,打进成都之后,将授给你们每人‘检点’军衔,功高者封侯爵,并有赏金,以后你们将在四川过上天堂生活,胜利就在眼前,去吧!”
小船一艘艘鱼贯驶入长江,迅速分散开来,奋力划向北岸无人处冲去,快近岸边,忽然岸上众炮齐轰,无数清兵突然出现在岸坡上向小船开枪,滚木垒石齐下,小港中又窜出十几艘清军炮船,纷纷向小船开炮,小船无力还击,被打得七零八落,或沉或毁,不得登岸。船上勇士大半牺牲,翼王只得命令鸣锣收军,准备将小船改为炮艇,明日再战。不料大批清军又及时赶来拦击,切断了太平军渡江的去路,双方激战多日,相持不下。翼王愤愤地退兵横江镇以南二十余里的双龙场,挖壕筑垒,作长久打算,清军唐友耕、刘岳昭等部也踉踪而下,扼守横江两岸,阻止太平军北渡。
元宰张遂谋和大将赖裕新、曾广依劝翼王暂且退兵,遂谋道:“我军渡江,只能攻其无备,乘虚而渡,现在妖军防守如此严密,犯不着和他们相拼,他们有后援供应,我军则孤军深入。弹药粮食都感缺乏,不宜和妖军在这里久战,就是打赢了,北岸还有守军,江上有炮船,渡江仍很困难。”
翼王沉吟了好半晌,才恨恨地说道:
“我岂不知孤军远道奔袭,只宜蹈虚乘隙,不宜强攻,然而三次渡江不成,这口气岂能咽得下去?况且从宜宾往西不远折而向南的金沙江,沿岸悬崖湍流,就是渡过江去也是一片荒凉不毛之地,远离川中腹地,并非是我要去的地方。横江这一带离成都最近,是最理想的渡口,让弟兄们在这里过冬,并把李福猷召唤回来,等明年春水涨了,我还是要扫平这些妖军,再次渡江北上。”
遂谋等见翼王坚持,不敢再谏。此时四川总督骆秉章的军师刘蓉据报叙州府横江一线军情紧急,官军进攻了二十多日,伤亡惨重,太平军仍坚守不动。特此赶到宜宾,召见了清将唐友耕、刘岳昭等,听说石达开大兵屯驻双龙场,很有再度渡江的企图,便又拿出锦囊妙计,吩咐如此如此。唐友耕等回到横江后,便派人混入太平军内部,用官职金钱诱使一部份将领投降朝廷。这些叛将又献计说,翼王大营在双龙场,后山有一条秘密小径,并未设防,可以乘虚攻入,他们愿为内应,弄得好,可以活捉石达开。唐友耕等大喜,一面禀报刘蓉,一面准备偷袭。到了约定的十二月十二日黎明,清军从后山攻入太平军双龙场大营,叛将到处纵火鸣锣击鼓,呼喊:“官军打来了,不得了啦,快快投降逃命吧。”翼王大惊,慌忙命曾广依率兵抵敌,可是山前清军也已攻了进来,前后夹击,太平军大乱,赖裕新在慌乱中冒死率军阻击,终究军心已乱,全军溃败,翼王仓皇撤兵,由李福猷断路,向南奔驰四十里方才摆脱清军的追击,在横江上游燕子滩渡江进入云南昭通府境内。检点人马,损失一万多人,只剩下七八万人了,大将曾广依也在这次战役中为叛将杀害,翼王痛惜不止。
达开犹不死心,又派一支人马打回四川叙州府,不久就被清军击退,仍然回到云南。此时达开入川无望,又不甘心在云南久驻,徬徨苦闷,不知所从,为了搜罗粮食,不得不继续向南进军,以维持部队的生存。他们在昭通府城外遭到云南提督福升统带的滇军赶来堵击,太平军长期远途行军,且又饥饿疲劳,竟不能退敌破城,达开在坚城之下,愤懑忧虑,然又不肯承认失败,每日里愁思苦想,思索摆脱困境的良策。
这时又是一年的初春时节,漫山遍野金黄色的迎春花,和尚未开花枝叶翠绿的云南黄馨,灿烂夺目。达开在营外赏花解闷,不觉勾起了对于宣娇的回忆。今年已是太平天国十三年,宣娇归天已快两年了。她生前爱花,如看到满山黄艳艳的迎春花,该会多么欢喜。可是她看到我至今依然局促在云南东北角这块小小的穷山僻壤,仍然进不了四川,又会多么失望。他摘下几株迎春,在青山旷野之中仰天祝祷:“宣妹,我辜负了你的期望,转战两年,并未实现素志,望你在天之灵,保佑我化险为夷,顺利进入四川吧。”
他将迎春花投入一条小溪之中,含泪祝告道:“清清溪水,拜托你把这束鲜花带入长江,转入大大小小的江河溪谷,带入广西浔江,献到龙山脚下的宣娇墓前,说我石达开思念她,永远地思念她!”
达开热泪夺眶,坐在溪旁,看那溪水淙淙地把迎春花带向远方,怔怔地不觉发呆了。过了不知多少时候,忽听得侍卫轻声禀道:
“殿下,有三名云南秀才等候在营门外求见。”
“他们有什么事吗?”
“说是有安邦定国大计献与殿下。”
达开起身回到设在一座民舍内的行营,见门外有三位老人长袍马褂,恭恭敬敬地向翼王一躬到地,说道:
“昭通府生员谒见殿下。”
达开邀他们进门在客厅内坐了,问道:
“先生等下顾,不知有何赐教?”一位银须拂胸的长者拱手道:“窃闻殿下自湘鄂入川,已经一年有余,尚在川滇黔三省交汇处徘徊,既然难以入川,不知何以不愿在云南境内开疆辟土,自帝其国,其故安在?”
达开道:“这个道理显而易见,四川为天府之国,占据四川可以立国,而且交通闭塞,以一丸泥塞栈道,又一铁链锁住夔门,妖军无法入侵。云南则不然,土地贫瘠不足以供养大军,而与四川、黔、桂交界,山虽险,但不如蜀道的易守难攻。四川邻近中原,得之足以号召四方,故自古为英雄豪杰割据之邦,云南则太偏僻,得之不足喜,非我所愿也。”
又一位鹤发扶杖的老者道:“殿下此言差矣,四川自汉以来,虽有公孙述,刘备、王建、孟知祥之辈乘中原动乱,窃据四川为帝,但地近中原,朝廷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一旦中原粗安,便遭灭国之祸,虽有天险,不能抵挡外来的侵犯,享国较长者亦不过三四十年。可云南远离中原,地方险僻,朝廷鞭长莫及,历来采取了羁縻的政策,汉晋时代为蛮荒之地,固不必说。唐玄宗以来,先封了云南王,然后有了南诏的国号,后称大理国,以迄于宋末,为朝廷所礼重,享国绵远,前后五百余年,岂是四川所可比拟。虽不如四川之富裕,但亦足以立国。大理时代,文化灿烂,可见一斑。今殿下已临云南,机遇天降,时不可失,草野之见,愿殿下深思。”
另一位骨格清奇的老翁拱手道:“即不论四川与云南两省何者宜于立国,就以两省现状而论,官军云集四川,殿下暂时不可能入川,何不先在云南立足,再图后举?本省有识志士痛恨朝廷腐败,仰慕殿下英雄盖世,渴望重见汉家衣冠,无异大旱之望云霓,望殿下勿使全省百姓失望!”
达开听了,感动地拱手道:“老先生博学鸿儒,忧国忧民之心,使学生深为钦佩,至于是入川还是留在云南,我当根据诸位的剀切之言,仔细考虑。”
三位老先生走了,张遂谋走了过来,说道:“殿下,这三位秀才的话很有见地,目前进川太难,不如就在云南找一块地方安顿下来,可进可退,这是上策。”
达开沉吟道:“他们的话确实代表了云南广大士民的肺腑之言,我正在想,就留在云南也可以。”
谁知第二天营门前又来了一位中年人,面团团蓄了两撇浓须,穿了蓝布长衫,戴一顶敝旧的瓜皮小帽,自称姓吴名崇儒,是乡间整师,求见翼王。他身后,还带了一个穿着黑布短衫裤瘦猴儿一般的跟班。翼王见此人虽是塾师,却气宇不凡,并无冬烘之气,且又带了跟班,甚是诧异,问道:“先生此来何事见教?”
吴崇儒道:“晚生此来,是为殿下献上一条入川的妙计。”
达开不信,淡淡地说道:“入川并非易事,吾已为此竭尽心力,不知阁下还有什么高见?”
崇儒道:“殿下可知道四川有条大渡河吗?”
“四川江水甚多,但除了长江和宜宾以西一小段金沙江可以渡江进入四川腹地外,其他支流小港都对我渡江无用,所以不曾细问。”
崇儒道:“可惜,可惜,晚生此来,就是献计从大渡河过河,直扑成都。”
“这里只有金沙江,大渡河在哪里?”
“要去大渡河,必得先过金沙江,经过宁远府(府城西昌)的越嵩(今越西县)、冕宁县境就到了。”
这时张遂谋知道有人献计去大渡河,急忙捧了地图进客厅来,喊道:“殿下,大渡河不能去!”于是将地图摊了开来,说道:“殿下,您瞧,我们此刻处在金沙江东岸的昭通府,必须走几百里路去江边找渡口,这并不难。可是过了金沙江,必须向北穿过八九百里荒无人烟的穷山险谷,又是土司领地,才能到达大渡河边。那些土司一向仇视汉人,见了我们大队人马,尤其疑忌,不可能放我们过去,即使过了河,又有八九百里路程才到得了成都,中间若有一处受了阻挡,就过不去。
这是一块险地、绝地,万万去不得!”
翼王沉吟道:“出人意外的从大渡河出击成都,给妖军措手不及,不失为一着好棋,可是太偏远了,风险太大,不是容易能去得的。”
崇儒道:“殿下和大人不必忧虑,这些事情晚生都仔细考虑到了,我特地带来一个有用的人为殿下效力。”他指着那个黑衫汉子说道,“此人姓于行三,常到宁远府和大渡河一带做买卖,也常为当地土司经手贩运土产,很得他们信任,他也崇拜殿下,说您是汉人的救星。有他作为向导,定可安然抵达大渡河边。”
达开喜道:“于三,你常去大渡河,可知道沿途有无妖军驻防。”
于三垂手肃立禀道:
“回殿下的话,此处昭通府去宁远,可在西南两百里外的米粮坝(即巧家厅)渡过金沙江,再向西一百四十里经白果湾向北行两百多里到西昌,从那里走越嵩大路到大渡河边的大树堡,路好走,是府县宫去成都的大道,免不了有官军驻扎,可是人数不多,若不走大道,则走冕宁小路,直到大渡河边的紫打地(今名安顺场)渡河。两条路都通过土司的领地,紫打地是番族松林土司王应元的领地,田坝则是夷族土司岭承恩的领地,小人跟他们都很熟,我去一说,包管让路。”
达开笑道:“听你这么说,去大渡河竟是十分轻易。”
于三禀道:“这条路,小人一年走上好几回,确实算不得艰难。”
“很好。”翼王向那人道,“你们先回去,待我们商量一下,明天此时来听回音。若是决定去时,大军人多,一个向导恐怕不够。”
崇儒道:“向导好办,于三认识当地土人,只须给些银子,找几百人都好办。”
崇儒带了于三走了,翼王笑道:“遂谋,你看去大渡河之事可行吗?”
遂谋仍然坚持道:“去不得!大渡河终是一块人迹罕至的险地,沿途无处筹粮,千里裹粮,能带几何?万一妖军阻拦,或是受了围困,粮食断绝,还能作战?我看这位来人不像塾师,那个于三尤其油滑,说不定是妖官指使来诱我们上钩的,岂不危险!”
翼王大笑道:“遂谋过虑了。昨日有三位秀才来劝我立国云南,今日又有塾师来献计经大渡河袭取成都,人心向我,毋须过虑。至于说险,履险境如平地,翻山越岭正是我太平军的本色,妖军以为大渡河那边太险了,非常人所能飞越,必定不作防备,我们就偏向那边去,出乎他们意料,才能攻其无备,顺利渡河,一旦渡过河去,成都就在我们掌握之中了。”
遂谋摇头道:“殿下仍太乐观,大军一旦行动,难以长期保密,如果成都方面骆大妖头觉察到了,赶派大军前堵后攻,那时进退两难,不可不虑。”
“你说的也有道理,可以命福猷打着我的旗号,分兵伪装去川东南渡江的模样,以牵制妖军的主力,等我们到了大渡河边,他们再调兵已来不及了。”
达开不听遂谋劝阻,召开了军事会议,决定由大将李福猷领兵两万人进入贵州然后向川东南酉阳州一带活动,以牵制清军;另以宰辅赖裕新统兵一万余人为前锋,渡过金沙江北趋大渡河,扫清沿路守兵,为大军开路,翼王自领本军四万人继进,向导于三等二百余人随军同行,先走大路,如大路阻塞则改走小路。
太平天国癸开(癸亥)十三年(清同治二年,公元1863年)二月,赖裕新与李福猷分军先行,三月初四日,达开率军在米粮坝渡过金沙江向北挺进。
不幸正如张遂谋所料,那个来大营献计的吴崇儒,正是刘蓉手下一名幕僚,为了贪图功名,不惜冒了生命危险,奉命前来献渡江计,诱使翼王进入刘蓉在大渡河南岸紫打地布下的袋形阵地。该地北为大渡河,西为松林河,东为大渡河的另一条支流南丫河,又称老鸦漩,南为峻岭马鞍山,松林河西为土司王应允的领地,紫打地东南为土司岭承恩的领地,若是太平军一旦误入紫打地,三面河流,北有清军堵击,南为土司塞断来路,东西两边河流亦有土司布防,太平军就陷入绝地了。吴崇儒说动了翼王,兼程赶回成都向刘蓉报告,刘蓉虽则欢喜,但军情瞬息万变,不能深信。又听说贵州境内出现了石达开的旗号,正向川东南酉阳州移动,因此捉摸不定,反而派了唐友耕等军赶回重庆防备。及至二月底先接到大渡河北岸雅州府官员的喜报,说有长毛数千人自大树堡渡过大渡河向川西北而去,骆秉章和刘蓉大惊,石达开果然从大渡河这条路线而来,这几千人可能是他们的先锋部队,但不知为什么不等齐大队来袭成都,难道是被打散了的零星部队?正猜疑间,又接到宁远府越嵩厅同知周岐源和参将杨应刚的详细报告,才弄清楚是石达开部将赖裕新所部一万余人,渡过金沙江沿大路奔向大渡河,经官军于中所坝及白沙沟一带伏击,赖裕新被滚木垒石压死,残部突围至大树堡,用布匹连接船只搭为浮桥,渡河而去。骆、刘二人确定赖裕新是为石达开打前站,达开亦将向大渡河而来,于是急忙命令唐友耕调头,日夜兼程赶回大渡河北岸设防,又派遣得力官员迅速前往大渡河南岸,向大路沿途各地土司赠送银两礼物,命令各派士兵把守大路上所有关隘路卡,逼使太平军只能从小路走向紫打地。另又专派官员两名,向紫打地周围最关紧要的两个土司——王应元和岭承恩各馈赠白银一千两和马匹等各色礼物,晓以利害,务必各守领地不让太平军通过,将来所得长毛军中钱财概归他们所有,不然世袭领地就难保了。两人凛然遵命,不敢违抗。这两名官员又奉刘蓉之命,留在王应元、岭承恩家中监视其行动,以防被石达开收买。这一切都安排好了,便专等石达开来入圈套。
可叹翼王对赖裕新之死和清军的防御布置都毫无所知,他渡过金沙江,本打算循大路北上,可是处处关卡都被清军和土司堵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闯过了几处隘口,终于被悬崖恶岭之间的垒石滚木所阻,死伤了不少将士,委实无法再前进了,翼王敏感地觉察到清军已有戒备,唤来领路的于三,厉声问道:“于三,你说大路上妖军不多,怎么现在防守得如此严密,难道是你走漏风声,向妖军通风报信了吗?”
于三慌忙跪下叩头道:“小人怎敢,委实过去并没有这么多人防守,或许是赖将军先锋部队来到之后才引起官军注意的。”
“赖将军现在哪里?”
“小人不知,十九是从小路过去了,小人原说还是走小路妥当。”
达开与遂谋商量,此时退兵回去,心有不甘,又猜想赖裕新部一万多人,决不致败在区区防兵手下,也不会丢开大军,先行渡过大渡河去,大概也从小路上过去了。便命于三带路改从小路疾趋大渡河,既然清军已知太平军来到,必然处处设防,必须在清军防堵之前赶到紫打地。这边翼王的大军如飞蛾扑火,加速向大渡河前进,重庆府唐友耕的清军,也日夜兼程赶向紫打地对岸安庆坝张网以待,一个是一步步不知不觉走向最后埋葬四万大军的坟墓,另一个则是一步步兴高采烈迈向活捉石达开升官发财的福地。三月二十七日,太平军历尽艰险,终于通过了悬崖峭壁之间只有一人一马可过的天险“铁宰宰”隘口,傍着左边的一条湍急的小河,进入一片开阔的山间坡地。于三兴奋地说道:“殿下,到了,到了,这山叫马鞍山,这条小河叫松林河,王土官就住在对岸,这片坡地就是紫打地,再过去不远就望得见大渡河了。河岸边有一条小街住着二三百户人家。”
翼王大喜,便命部下就地扎营歇息,他带了随从张遂谋、曾什和等赶往大渡河畔,只见对岸空空荡荡,并无清兵,翼王仰天抚额道:“天助我也,毕竟可以渡河入川了。”
便命觅船渡河,士兵们沿岸寻去,竟不见一艘渡船,急唤于三,却不见了,达开知道有诈,遂谋派人分头去找,过了一会,有人来报:“眼见于三从松林河铁索桥上攀援到对岸去了,说是奉殿下之命去见土司,所以无人阻挡。”
达开跺足骂道:“这个于三,分明是奸细,快追!”
“殿下,那桥板被抽去了,只剩了铁练,桥对面有一群士兵带枪守着,难追。”
遂谋道:“殿下,不能等,我们自己扎船过河吧。”
达开怒气冲冲,命唤众将前来听令,一会儿,一名承宣带了一个老汉前来禀报:“殿下,好奇怪,街上家家户户空空的,一个人影子也没有,好不容易找到了这位老汉。”
达开询问老汉,禀道:
“三天前,土司王老爷下了命令,全村的人都得带了粮食搬过松林河去躲一阵,一颗粮食也不许留给大军,老汉有病,不愿远走,才悄悄隐藏了起来。殿下,这里三面是河,除了大渡河和松林河,东边十几里处还有一条南丫河,滩险水急,说是乌鸦也飞不过去,又称老鸦漩,这可是块绝地啊,谁把你们带到这块绝地来了?不要渡河了,快快退兵逃命要紧,西边松林河的铁索桥拆去了,东边南丫河上现有一座凉桥,桥那边也有土官岭老爷手下的士兵把守着,若是把铁宰宰那座关口再一堵,你们插翅也飞不出去了。渡河的船被王老爷拘走了,眼看对岸官军早晚就到,来不及渡河了,阿弥陀佛,快走吧,老汉信佛,不忍心见大军这么多人困在这个地方受罪啊,一颗粮食没有,就是饿也要饿死了。”
达开与遂谋默默相视,达开命人赏了老汉几两银子,让他回去。
达开虽处绝境而志气不衰,恨恨地说道:“可恶,可恶!我们果然中计了,既已到此,岂可轻言退兵,我军从金田誓师以来,碰到了多少危险,也遇到过妖军多少次围困,眼看绝无希望,可是众人齐心,就一次次化险为夷。这一次也要置之死地而后生,没有船就连夜砍树编扎木筏,有几艘,放几艘,明天一早先抢过一批人渡到对岸去占领了滩头,然后陆续过河,就不怕妖军赶来围困了。”
遂谋道:“只能如此了,不但要抢在妖军到来之前渡河,而且粮食无处可筹,也非尽快渡河不可。”
翼王选了街上姓赖的一家较为宽敞的宅舍住下,众将陆续来到,翼王下了迅速砍树编筏明早渡河抢滩的命令,各军将士立即行动了起来。傍晚五王娘潘氏产下一子,翼王大喜,难中得子,以为是吉祥之兆。
谁知天不佑翼王,当夜天气剧变,乌云垂地,暴雨倾泻,翼王彻夜难眠,躺在床上,忧心忡忡地静听风声雨声,将士多数露宿,又少雨具,如何经受得住风雨的冲刷,又担心山洪暴发,无法渡江,愁思百结,无以自解。不由得暗暗思量,自从被迫出京以来,凡事多不如意,又不听从宣娇和众部将之言回京与天王和好,任性怄气,决裂到底,以致一误再误,落到今日这样的困境,好不后悔!若是大雨耽误渡江,被妖军抢先到了对岸,那就全盘皆输。天刚露出一丝曙光,达开披衣起床,推门望天,大雨仍然哗哗下个不停,忽然听得街上人声嘈杂,将士们纷纷叫嚷,“不好了,大渡河发大水了。”
翼王急急取了房主家一顶斗笠,披上桐油雨披,快步出门,却见张遂谋也是蓑衣斗笠匆匆撞了过来,说道:“殿下,听说大渡河山洪暴发,我们快去河边看看。”
到了河边,果见波涛汹涌,咆哮如雷,河水比昨日陡涨了一丈多高,十分骇人,又有士兵来报:“松林河也涨大水了。”
翼王叹道:“命运不济,一至于此!”
遂谋命人把昨天那位老汉找了来询问,老汉道:
“往年此时,大渡河十分平静,还没有到发大水的时候,这次雨势太猛,所以山洪暴发,过一两天雨停了,水就退了。”
翼王稍稍放心,命令部下冒雨扎制木筏,不要停手,但等雨停水退,便即渡河。谁知还未离开河边,又听得侍卫叫喊:“殿下,快看,对岸有人,是妖兵!”
达开大惊,放眼寻去,果有三三两两的清军出现在对岸,一霎时就是一大群,密密麻麻地排满了江岸,是清军唐友耕部昨晚连夜赶到,从紫打地对岸的安庆坝,一直向东布防到老鸦漩对岸的绵巴湾,堵住了太平军抢渡的去路,太平军面临绝境了!
达开知道大势已去,为了渡江入川,他已心力交瘁,当此绝境,不想再作徒劳的挣扎了,是他把四万弟兄领进了这处绝地,害了他们,他自疚,后悔,惟有一死以了残生。他拔出佩剑向遂谋道:“我已到了大渡河边,不能渡河,是天丧我也。待我死后,你领了将士们与妖军谈判,保住弟兄们的性命,自寻生路吧。”
说罢,抬起宝剑便欲自刎,遂谋一把夺下了剑,泣道:“殿下,对岸虽然出现了清军,尚未到决无挽回的地步。岂可轻生,您若有个短长,众人岂愿独活?”
身旁的将士们都哭道:“殿下带我们突围吧,您若不在,我们都不想活了!”
达开长叹一声,插回佩剑,挥手道:“不哭,不哭,快回去扎筏子,水退了就渡呵!”
又过了一天大雨才停,三月三十日大渡河水开始下降,翼王派了一千名勇士乘木筏抢渡大渡河,可是对岸清军防守严密,密集的弹雨倾落在船筏上,勇士们不死便伤,无法靠岸,筏子在河心打转,被激流冲荡,船体碎裂,将士们纷纷落水,达开只得下令收军。
翼王掉转头,率军从来路的隘口突围,却被土司岭承恩的木兵用巨石和大树塞断了铁宰宰隘口,张遂谋带头冲击,被士兵在山上放枪,遂谋中弹身亡,牺牲了无数将士,仍冲不出去。以后翼王又集中五千名勇士向大渡河作又一次抢渡,也全部牺牲。再掉头抢渡松林河也不成,松林河上的铁索链也早被土司王应元下令砍断了,岭承恩则偷袭了太平军在马鞍山下的粮库,抢走了所有存粮,全军断粮,只得宰马为食,没几天也吃完了。马氏夫人绝望自尽了,新生的婴儿也饿死了,每天都不断有大批士兵饿死,这情况实在难以再坚持了。四月二十二日晚上,达开命两名侍卫护送王娘刘氏带了儿子定基于深夜翻山出逃,临行时,他抱着八岁的定基说道:“孩子,记住你的爸爸是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你快随两位叔叔去找李福猷大叔,请地兴兵为爸爸复仇雪恨,若是复仇不成,你长大了,也要记住满清大妖头是我们的死敌,一定要打倒他!”
刘氏泣道:“这里太危险了,殿下和我们一块儿走吧!”
“不,我要与将士们共存亡,你带了定基为我石氏留下一脉香烟,望你善抚孤儿,成我素志,快走吧!”
刘氏母子挥泪走了,达开又向其他几房姬妾说道:“我军支持不下去了,到了紧要关头,我将赴难而死,你们也当为我殉节,不使妖军羞辱你们。”
众王娘都呜咽道:“殿下放心,我们一定走在你的前头。”
清军知道太平军粮尽弹竭,无力抵抗,于四月二十三日上午向紫打地发动进攻,松林地土司王应元与清军都司谢国泰渡过松林河由西向东,参将杨应刚与田坝土司岭承恩率兵由马鞍山居高压下,扑向小街上的翼王行营。太平军虽然饥饿无力,仍然拼死抵抗至正午时分,只剩下了八千人了。达开提刀率众沿了大渡河南岸突围东走,行了十余里,来到一处叫作“利济堡”的地方,却又被老鸦漩的激流所阻挡,山穷水尽,无路可走,王娘吴氏、胡氏、潘氏等五人携了两个孩子哭着向翼王跪别,然后一个个投入激流中自尽,将士们投河而死的也不下两千人。翼王掩袖不忍细看,领了残兵继续南走,来到鸦漩河上的凉桥,早被清兵和士兵封住桥口,不让突围。翼王愤极,振臂大呼道:
“早晚一死,拼死冲过桥去尚有生路!”
翼王带头挥刀冲上桥去,却不幸被清军枪弹射中右腿,如泰山崩塌般倒在紫打地的土地上。“天啊!想不到我石达开今日命丧大渡河边,咎由自取,夫复何言!”他力尽势穷,悲愤地挥刀自刎,被宰辅曾仕和夺去,痛哭着为他包扎伤口。猛然间,翼王想起了金田村六王结盟那天,南王冯云山与他私下密誓尽忠辅佐天王,他当时宣誓道:“遵云山哥的嘱咐,定要辅佐二哥,忠心不变,若有反悔,不得好死!”后来由于天王猜忌,他被迫出京,从此抛弃了天王,违背了誓言。“报应啊!”他喃喃地凄然忏悔,“我不该辜负了南王的重托,后悔无穷!”
转眼清军四面合围,翼王不幸落入了清军参将杨应刚的手中,后来又被唐友耕半途劫去,掠为己功。刘蓉得讯石达开被俘,亲自赶来大渡河北岸审讯,翼王昂然大谈太平天国的辉煌事迹,刘蓉和唐友耕押送翼王去成都,翼王在骆秉章的大堂上,蔑视地瞅着秉章道:
“今生你杀我,怎知来生我不杀你?”
此话如一声霹雳,满堂皆惊,震得秉章胆战心寒,无言可答。
杰出的一代政治家和军事家——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于清朝同治二年(公元1863年)五月十二日从容就义了,享年才三十二周岁。天京事变后,天王与翼王两败俱伤,达开死后第二年的六月十六日,天京被湘军曾国荃所攻占,天王洪秀全先已服毒自尽,忠王李秀成和幼天王先后被俘遇害,太平天国覆亡。民间对于天朝诸王俱已淡忘,惟独热爱翼王,而又怜惜他英年早逝的悲剧下场,盛传他仍然活在人间,他是在紫打地突围前夜和刘氏王娘一块儿由当地老汉作响导,悄悄从无路可走的悬崖绝壁间攀藤附葛,逃出了紫打地。若干年后,翼王旧部有人在长江渡口遇到过他,也有人在深山凉亭里看见过他,怀着对于太平天国盛世的眷恋和对于天京事变的遗憾,回忆往事,无限神伤,依然为了重新燃起反清之火而仆仆风尘。而当年去了成都遇害的仅是他的替身,清军方面纵然有人识破,为了邀功,却无人说穿。
叹往事,烟消云散已百年,正高歌金田誓师,湖口大捷,却偏逢天京事变,川西末路。世事沧桑如一瞬,管它真真假假,怜怜惜惜,但留下一个活生生的翼王在民间,为天下训,为后人戒!愿翼王在天之灵安息,阿门!
1994年6月16日动笔
同年11月10日完稿于上海长桥
后记

写毕《石达开》最后一章“大渡河畔,英雄末路”,悠悠黯然搁笔。时当斜阳西悬,满室温煦,而心境惨伤,叹息良久,不禁想起了晚清诗人龚自珍在《己亥杂诗》最后一首中写的:
吟罢江山气不灵,万千种话一灯青。
忽然阁笔无言说,重礼天台七卷经。
龚自珍为当时万马齐暗时代国事无望自身潦倒落拓而感慨,我却为一代杰出的军事家和政治家、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的不幸遭遇而感叹惋惜。当他湖口大捷,克武汉,平江西,破曾国藩的湘军如摧枯拉朽大有作为之际,意气风发,英雄盖世,忽逢天京事变,从此天国分裂,蹉跎万里,何其悲壮!
其实自从洪秀全以神道设教,自称天父第二子,耶稣之弟,创立拜上帝会、以发动群众之后,杨秀清假扮“天父降凡”,并藉以篡夺了拜上帝会的领导权,然后金田起义,南王、西王先后殉国,北伐全军覆没,天京事变,诸王自相残杀,乃至翼王被逼出走,忠王李秀成力挽狂澜,天京陷落,种种惊天动地可歌可泣之事,皆可以“悲壮”二字来概括。

历史悲剧出故事,而悲剧如此集中在太平天国革命短短十余年中,胜过以往多次的农民起义,为文艺工作者提供了丰富的创作源泉。我曾打算为太平天国写一部长篇历史小说,因手头尚有其他题材的写作而暂时搁置。今年香港天地图书公司为拙著《李鸿章》《龚自珍》出了海外繁体字版,并约写《石达开》,此正是我的宿愿,适逢拙著百万字的唐代系列长篇《长河落日》将于此时杀青,于是欣然允诺,自1994年6月16日动笔,着手撰写我的第九部长篇历史小说,由夫人李梓慧、次女永君帮我誊清,至11月10日完稿,历时四个多月,其间正值上海百年未有的酷暑,未尝一日中辍,日日为翼王喜,为翼王悲,亦为太平天国诸王之间种种矛盾冲突导致国家分裂衰败而扼腕痛惜,不觉秋日之已至。
此时,湖南文艺出版社闻悉我在撰写《石达开》,亦商定交由他们出简体字版,使海内外读者都能重温太平天国辉煌的革命历史和翼王石达开的光辉史绩,1995年正值太平天国金田起义一百五十周年,谨以此书献给一百五十年来为振兴中华民族、挽救国家于危亡的英雄烈士,他们的煜煜史迹,将光照人间,永垂不朽!

本书以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英雄一生的悲壮事迹及与洪宣娇之间相恋的悲欢离合故事为主线,着重写太平天国诸王之间矛盾冲突的起因、激化、爆发及其后果,对于清廷方面咸丰皇帝奕詝、湘军统帅曾国藩等也用了相当笔墨来刻划。
写太平天国诸王之间的矛盾冲突确实是令人痛心的事,往往一边写,一边叹息,然而这些都是历史真实,不容掩饰,因此我笔下的天朝诸王与前人评价或有不同之处。
我认为历史小说作者既要创作可读性强富于情趣使读者兴味盎然的文学作品,又要在大纲大节上正确对待历史,只有透过现象抓住事物兴衰得失的关键问题,才能真正写好写活人物,做到以史为鉴,知往戒来,否则淡化矛盾,隐去真相,以为英雄人物一好百好,甚至无限拔高美化,那么写出来的人物必然都是虚假的不可信的,在空中飘飘摇摇,一阵风就可以吹得无形无踪。

石达开是世所公认的杰出的军事家,然而现在留下的史料过于简略,仅仅说达开打了某些胜仗,没有富于魅力的细节,就不足以显示一位指挥官的军事才能。湖口一战,是太平天国在湘军强大的水陆协同攻势下节节败退时的扭转乾坤一战,是达开生平得意之笔,史料记载也极粗疏,很难使人相信用兵谨慎的曾国藩怎么会将它用以保护水师大型兵船的全部舢板小船进入鄱阳湖,而被太平军分隔,并且火焚了它在浔阳江上笨重的“快蟹”“长龙”大船,导致湘军一败涂地。
作者仔细分析当时两军对峙情况及地理形势,层层剖解当时敌对双方可能与必然采取的军事行动,用两万字篇幅描写了翼王用一连串“诱其所必攻”的妙计,导演了这出气势磅礴的湖口大战,步步深入地托出了石达开的军事才能如何在湖口大捷中达到了巅峰状态,这一战如写得空空洞洞,苍白无力,则全盘皆亏,如果写出了浩大的声势、壮观的火烧浔阳的场面和石达开与曾国藩处处斗智决胜,一步步引人入胜,则全盘皆活,军事家石达开亦跃然纸上了。
同样,关于天京事变当夜,北王韦昌辉如何能率兵进入守卫严密的天京而且袭杀了东王杨秀清,清人笔记有好几种传说,有谓昌辉白天进京,东王请他饮酒,酒席上被昌辉亲兵所杀,都荒唐不可信。作者花了两万多字合情合理地写出了天京事变前后经过,至于铺排这一事变的伏笔,则从第七章杨秀清闹“天父降凡”就开始了,相信会使读者感到兴趣。

洪宣娇是本书的女主角,在太平天国中她是个知名人物,留下的资料不多,传说却不少,以致对她的本姓都有不同的说法,且又不知所终,这就为写作者留下丰富想像的余地。本书将洪宣娇写成一位英武豪爽正直而又富于感情的巾帼英雄,有她刚强的一面,也有她浪漫的一面。
她与石达开是广西贵县同乡,两家的村庄相距不远,同是拜上帝会会员,宣娇又是洪秀全的表妹,洪秀全与冯云山曾往那帮村访晤石达开,达开与宣娇必定早已相识,那时两人都只十五六岁,所以将宣娇写为达开少年相爱的伴侣,后来不得已而下嫁西王萧朝贵,西王死后,翼王妃又为韦昌辉所害,达开与宣娇因而有了大段悲欢缠绵生死之恋的故事,我想,这样构想,也许是比较合乎情理的。

太平天国反清起义虽然失败了,它的影响却是深远的,在长达十四年的反清战争中,全国各地农民起义风起云涌,动摇了清廷统治基础,私家军队性质的湘、淮军先后崛起,朝廷兵权实际落入汉大臣的手中,以曾国藩、李鸿章为代表的汉大臣逐渐在清政府中占据了举足轻重的地位,为清室覆亡开辟了道路,太平天国功不可没,翼王的光辉亦将永垂千古!
寒波
1994年12月25日于上海长桥
『全书到此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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