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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朝悲歌——石达开

_2 寒波 (现代)
“哼!胆小!”宣娇放了达开,噘了嘴道,“我不相信你就不要我,总有一天你会降伏在我的面前!”
忽然前面有了喊声:“卖炭的人来了!”只见前面从风门坳走出来一老一少两副担子,挑的是木炭柴草,罗大在前面喊道:“老人家,有两位贵客要向你们问讯哩!”老汉挑着担子继续飞快地往前走,嘀咕道:“问个啥,老汉赶路要紧,没得闲!”恰恰就挑到达开和宣娇面前了。达开两手一拦,说道:“老汉,歇歇吧,借光问个讯,认得杨秀清和萧朝贵两位大哥吗?”
这话真灵,老汉瞪大了眼瞅着达开和宣娇,又回头望望为政,索性放下了担子,亲切地反问道:“看上去,你们是冯先生的朋友吧,冯先生到哪里去了,他好吗?”
“是啊,我们是冯先生的朋友,冯先生在监牢里被折磨病了,回广东家中养病,病好了就回到紫荆山来看望你们。”
老汉擦擦眼,说道:“冯先生是个大好人,吃了那么大的苦,要救我们穷汉脱离苦海。听说他被人害了,下了狱,我们都伤心得不想活了,也想下山去和坏蛋们拼命。后来听说他没事,放出来了,可是又不见上山来,真主也不曾来,大伙儿又慌了,不知拜上帝会还办也不办?”
“办、办、办!怎么不办!”宣娇叫道。
达开道:“我们就是奉了冯先生之命,前来紫荆山探望你们的,拜上帝会还是要办下去,现在山上的人心安定了没有?”
“安定了,安定了!”年轻的烧炭工抢着道,“多亏了杨大哥和萧大哥,他们诚心诚意,感动上帝,天父天兄先后降凡,天父附在杨大哥身上,传言大众安心信教,一应妖魔蛇怪自会消灭,半途抽身者雷轰电劈,不得好死。后来天兄耶稣又附在萧大哥身上显圣,叮嘱众信徒一心信仰真主,真主是上帝第二位太子降凡,跟了真主自有好日子过,三心两意者,必遭天罚,死无葬身之地。”
达开听了吃惊,杨萧二人竟在拜上帝会中玩起降僮的骗术来了,虽说为情势所迫,不得不假借巫术稳定人心,可是一个自称天父,一个自称天兄,都凌驾于教主洪大哥之上,教主的威信大大降低了,将来洪冯二人回山,杨萧若是也用起这个邪术,假传天父天兄附身,命教主跪在他们面前听训,这个拜上帝会将成个什么局面?
这时猎户罗大、罗二告辞进了风门坳去了,为政返身过来,听了烧炭工的话,将信将疑道:“杨萧二人竟能感动天父天兄降凡!”
“怎么不是!”老汉唾沫飞溅夸赞道:“天父天兄降僮时,大伙儿起初有些疑惑,后来天父天兄常常指点出某人某月某日干了什么亏心事,令他本人招供,分毫不差。当堂责打大棍,毫不容情,大伙儿都服了。每逢天父天兄降凡,人人又敬又畏,都跪在天父天兄面前听训,比见了真主和冯先生还惧怕三分,这是老汉亲眼目睹的一点不差。”
年轻的烧炭工道:“先生们是想去找杨萧两位大哥吗?可不好找,紫荆山地盘大,乡亲们住得散,炭窖也有好多座,冯先生不在了,他们常到各处去传教,你们进了山,说不定十天半月也找不到他们。”
为政和宣娇听了发愁,问达开讨主意,达开毫不犹豫地说道:“回去吧,不用进山了,云山哥要知道的今天都问明白了,可以回去复命了。”
宣娇望着风门坳轻轻叹息道:“朝思暮想紫荆山,原打算可以畅游一番,就这么回去,太扫兴了。”
达开道:“以后我们还会有机会来的,何必今天急着进山,出来时间太久了,不能放心。”
回到金田村,达开等本打算和昌辉打个招呼就回新墟,昌辉好客,怎肯放他们就走,再三恳留他们住了两天,达开答应回去后便写信给广东,到时候,云山先生自会来金田村与昌辉见面,昌辉欢喜不尽,临别时,直送到新墟,眼见他们登船离埠,方才挥手道别。
达开一行溯江上行到贵县县城,起岸步行回赐谷村,一路上达开闷闷不乐,为政兄妹再三叩问,达开只是摇头叹气,宣娇道:“我猜得透达哥的心事,一定是怕韦昌辉不可靠,也怕杨秀清和萧朝贵爬到教主头上,野心难制,可是吗?”
为政道:“不错,我也在琢磨这两件事哩,韦昌辉究和我们不是一路人,今天想利用我们,说不定明天就反悔了,至于杨萧二人闹降僮的把戏,虽说救了眼前一时之急,日后怎么办呢,不能不令人担忧。”
达开长叹道:“我的心事,你们都说对了,韦昌辉加入拜上帝会,如果云山哥答应了,眼前扩展了我们的势力,大有好处,日后的事,只能多加预防。至于杨萧二人假扮天父天兄降凡,那就非同小可,这两个人如果有野心,将来用天父天兄名义,压在教主洪二哥的头上,事事都由他们作主,我们这个拜上帝会成了他们二人的天下,那还得了?想像一下,他们装神弄鬼,扮作天父天兄附身时,在场的人都得跪下听训,我就受不了。所以决定不进紫荆山,就是这个缘故。”
宣娇笑道:“我们去了,他们恐怕不会在我们面前胡弄人了,怕我们戳穿他哩。”
为政道:“但望这是他们二人的权宜之计,等到坤表哥和云表哥回来后,就不会再耍弄这种把戏了。”
达开道:“难说,难说,我现在心中很悲哀,我们的事业还刚刚开头,就已有了不祥之感,仿佛有一重庞大的黑影遮住了光明前途,也许从此撕碎了我们的伟大理想,我盼望教主和云山哥早日回来,把紫荆山的局面扭转过来,决不能让杨、萧二人把我们的事业毁了。”
为政道:“那么回家后赶快写封信给云表哥吧。”
回到家中沐浴更衣,用罢晚饭,宣娇铺纸磨墨,催促达开写信。达开将一腔忧虑都泻落在信笺之中,谈到韦昌辉,也谈到杨秀清和萧朝贵。特别是后者,他将卖炭老人的话如实转告,希望洪冯早日回广西来扭转局面。夜深人静,信写完了,达开长叹一声,搁笔道:“宣妹,我现在的理想都寄托给了拜上帝会,万一我们的会受了挫折,被野心者篡夺了去,我一定拥护二哥和云山哥将它夺了回来。宣妹,你也有这个决心吗?”
“达哥,我当然永远和你在一起,你不要太忧伤了。”宣娇握住达开的手说道:“看到你那么难过,我的心也疼了。我想有云表哥在,事情恐怕不致于坏到那个程度,他们大概不久就会回广西来的,艰苦的日子快熬到头了,应该高兴才是。”达开笑了,拍拍宣娇的手背道:“还是你想得开!不早了,回屋睡吧,家里人在等你了吧,还怕我石达开把你拐走了哩!”
第08章 真主秀全回紫荆,杨秀清天父附身显威风
盛夏过去,中秋将临,洪秀全和冯云山终于再度来到广西,他们在春间接到石达开和表弟黄为政联名的复信,亦喜亦惊。喜的是紫荆山和贵县的拜上帝会幸而坚持下来,不曾有多大的损失,而且还有金田村的大地主韦昌辉愿意献财入会;惊的则是杨萧二人竟然假托天父天兄附身,迷惑大众,将巫术引进了拜上帝会,使纯正的上帝教变了质,成了杨萧之辈可以随心所欲玩弄的歪门邪道。对于他们这种手法,是承认还是不承认?若是承认了,杨萧二人在拜上帝会中的地位便将凌驾教主之上,将来若以天父天兄附身的形式左右会中一切大事,教主不是成了架空的傀儡?倘若指出杨萧二人所作所为全是骗人的勾当,那么拜上帝会必将威信扫地。杨秀清和萧朝贵也可以反过来揭穿他这个天父之子化身的神话也是假的,结果是与杨萧同归于尽。
洪冯两人商量了又商量,想不出两全其美的办法,云山道:“我们回到紫荆山后,如果杨秀清他们依然像过去那么驯服,当然再好没有,万一发现他们有野心,仍然用天父天兄降凡的骗术,来篡夺拜上帝会的领导大权,那末我们宁为玉碎,毋为瓦全,不如放弃紫荆山,另外开辟新的活动地盘。不过从头做起,再多花三五年时间罢了。”
秀全连连摇头道:“放弃紫荆山太可惜了,哪里再去找这么好的地方。”
云山道:“放弃紫荆山当然可惜,但是我们崇高的反清大业,若是被野心者篡夺了,那损失更是无法相比,为了革命前途着想均由天地运行施气而生成,“天地合气,万物自生;犹夫妇合,应该不惜割去这块毒瘤。”
秀全仍不同意,说道:“杨萧二人处在群龙无首人心涣散的日子里,不得不采用天父天兄附身的办法,以稳住军心,说来情有可原。现在还不能断定他们一定坏到哪里去,等我们回到紫荆山观察动静再说吧。”
云山道:“坤哥,回去观察一番当然可以,但在这种大是大非问题上,你不能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畏畏缩缩,养痛贻患。一旦回到紫荆山,见到了杨萧,他们必定告诉你幸蒙天父天兄降身才度过难关,那时你一张口就得表明态度。如果默认了,就无异牺牲反清事业的长远利益,来换取目前一时的苟安无事。”
秀全无话可辩,只得说道:“长远的事渺茫得很,谁也看不透会走到哪一步,目前的事,纵然杨萧他们再跋扈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分离,阶级和剥削的出现,是产生唯心主,也不敢否定我这个教主的身份吧?只要他们承认这一点,我就委屈一点也无妨,将来反清成功了,坐天下的总是我,而不是他们,无论他们篡夺了多少权去,终是我的臣下,那时候以上制下对付他们两人,还不容易吗?”
云山道:“坤哥,你把历史看得太简单了,把君臣两字也看成是一成不变的了。古来强臣压主甚至逼宫篡位的事情还少吗?王莽是一个,曹操、曹丕父子更是众人皆知的吧?我痛心的并非仅仅为你教主的地位将被剥夺,更痛心的是数载辛勤开辟的反清事业将要断送在他们手中,我这个心情你能理解吗?”
秀全敲敲额头道:“头痛,头痛,想不到碰到这样棘手的事。反正你的身体还不曾完全复元,须要再休养一阵子,让我们冷静,下来再仔细斟酌一条良策来对付吧。”
到了初夏时分,石达开和黄为政又写信来催他们回广西。度过炎夏,云山的身体比较强健了,于是在中秋时节搭乘西江班船回到广西,先在大黄江新墟上岸的特点。是事物差别的内在根据。表现为矛盾在各种运动形,经金田村访晤了韦昌辉,为他举行了参加拜上帝会洗礼,然后去紫荆山。一别年余,恍如隔世,到了风门坳的时候,云山感叹道:“前度刘郎今又来,但不知山中成了什么光景了!”
他们走过十几里的风门坳悬崖峡口,风吼猿啼,樵夫猎户,一切如旧。但他们心中忐忑不安,不知见到杨秀清和萧朝贵时,会是什么光景。他们熟悉山中路径和各村山民,不太费力就打听到杨秀清仍在平在山,萧朝贵则去了东乡。他们先往平在山窑场,那边山凹凹里有几座炭窑和几十户穷苦的山民,平时务农,困时烧炭,此时木柴进窑,已经升火封窑,窑前窑后不见人影。云山猜想众人必都集中到窑旁草棚下听秀清讲道了,便与秀全来到棚前,果见棚内黑压压挤满了人,却像矮了一截,原来都跪在地上。正诧异,忽听得有人说话声,似是杨秀清的声音,秀全连忙三脚两步跨进棚内,只见一个精瘦精瘦,漆黑漆黑、三十左右年纪,却已额有皱纹,蓄了八字浓须,头裹黑布,身穿黑布短褂裤的男子,坐在一株大树桩上,在众信徒面前扮演天父降身。此人便是紫荆山山民领袖之一杨秀清,他正在信口胡说,忽然一眼瞥见秀全来到。此时的秀清已非往日可比,他早已盘算过了,既然已用天父附身的降僮术骗得了众山民的信任,就是教主洪秀全来了,他这个天父角色也要继续扮演下去。表面上以洪秀全来号召信徒大众,他则以天父的身份忽神忽人,掌握会中实权。现在忽见秀全来了,一阵惊慌之后,打定主意乘此机会戏弄一下秀全,给他个下马威。于是用天父上帝的口气喝问道:“门口站着的是何人?见了吾天父上帝为何不下跪见礼?”
便有近处几个烧炭工偷偷拉扯秀全的长衫道:“真主,天父降凡了,快下跪吧!不然天父要发怒了。”
洪秀全不提防杨秀清恰在这个时候降僮,且又毫不客气地要他下跪,不禁又羞又怒,云山拉了他愤然退出草棚。秀清在里面看得清清楚楚,今天原不过吓唬一下洪冯日在中国共产党第六届中央委员会第六次全体会议上所作的,使他们知道自己已是天父身份,非复昔日的山民首领了。既然他们退出了草棚,就趁风落篷,不想做得过分,因为还要利用秀全的教主身份以号召大众。于是哼哼唧唧,含含糊糊地自己收场道:“原来是吾儿秀全远道而来,必定劳累非常,可以免礼了。尔等众小听了,吾派吾儿降世为尔等真主,众小尔们要一心扶主,不得大胆,他出一言是旨是天命,遵旨是顾主,逆旨便不是顾主,顾主享福在高天,不顾万载受永苦。”接着又唱了一些似通非通的“天父诗”,然后又打了一个哈欠,说声:“众小好生侍候真主,吾去也。”
云山与秀全在棚外仔细听了,秀全悄悄道:“此人还算顾全大局,既然他表面上仍然尊戴我,就不要拆穿他吧,谅来他不敢对我怎样。”
云山冷冷地说道:“此人手段厉害,又打又拉,却又不曾拉破情面,彼此心照不宣罢了,且敷衍一时再说吧。”
秀清降僮“醒”来,信徒们告诉他“真主驾到!”秀清慌忙从大树桩上站起来,说道:“二哥在哪里?二哥在哪里?”
有人指向棚外,说道:“真主和冯先生一块儿来了!”秀清迈出棚来,见刚才朝地顶礼膜拜天父降凡的“众小”们都涕泪交下跪在洪冯二人面前,哀哀泣泣又喜又悲地哭道:“久不见真主和冯先生的面,想煞弟子们了!”
秀全和云山感动极了,秀全为信徒们——摩顶祝福,说道:“天父天兄降福,保佑尔等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云山也道:“真主和我击退一切妖魔蛇怪,终于又回到紫荆山来了。天父天兄昭示我们,拜上帝教过了这一道劫数,将会一帆风顺,尔等放心吧,真主回来了,我也回来了,众小将有好日子过了!”
于是众小齐呼“天父天兄万岁!真主万岁!”
秀清见了这等光景,心中不禁一震,自从去年四月玩弄天父附身的巫术以来,一年多了,总以为众小都将洪秀全和冯云山淡忘了,不料他们见了面依然有这样强烈的感情,看来完全取而代之还不到时候,只能利用秀全这块教主的牌子逐渐提高自己的权威,扩大势力。于是喊着:“二哥,云山先生,今天总算把你们盼回来了!”大踏步向前握住两人的胳膊,泪汪汪地说道:“自从云山先生出了事,二哥又回了广东,山上人心惶惶,我和朝贵难支大局,不知如何才好,幸亏天父天兄降凡,安抚众小,才度过了难关,现在你们回来了,真是侥天之幸,我们拜上帝会合当中兴了。”
秀清这番话既有做作,也有真情。云山冷冷地注意着他,发现杨秀清的眼神中已无过去的恭顺和尊敬,只剩下了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了的得意与虚伪之情。秀全却被秀清的泪水打动了,感伤地说道:“贤弟,难为你了,紫荆山拜上帝会所以能坚持到今日,贤弟和朝贵功不可没,天父天兄会赐福于你们。”
“谢谢二哥体谅我们的一番苦心。”秀清很高兴,他本来有些心虚,不知他那装神降僮的手法,当洪秀全和冯云山到来时会不会引起一场冲突,现在秀全感激他,便承认他代天父发言是合法的了,他又转而试探云山的态度,说道:“云山先生,紫荆山的拜上帝会是你开辟的,你走后,我和朝贵勉强维持下来了,你看看我们的工作做得怎么样?”
云山道:“我们走得累了,且到你的家中歇会儿,喝杯水再谈吧。”
“是,是,我疏忽了。”秀清最忌惮云山,知道他不比秀全好使唤,必有一番争论,心中七上八下,引洪冯来到他的家中,妻子见教主和冯先生临门,急忙唤了儿女们过来叩头。山中多竹,山民房屋都是以竹编的篱墙糊上了泥,竹门、竹窗、竹床、竹凳、竹桌,无一非竹,此外一无所有。秀清出身贫苦,以种田烧炭为生,年轻时也曾与萧朝贵为巨室富户做过运送财物的保镖,去过广州,见过世面,为人颇有才干,小时候也识过些字,居然无形中成了平在山一带的山民首领,萧朝贵则是山中东乡的山民首领。秀清从水缸中舀了两碗水给洪冯二人喝了,妻子又打了一盆水给他们洗脸抹身,换了一身干爽衣服,方才坐定下来细谈。云山先细细询问了山中别后情况,秀清道:“今年春间,有一股天地会几百个弟兄,大概被官军追赶急了,从西边双髻山口进来,我和朝贵集中了拜上帝会众小防备冲突,我又亲自去拜访天地会首领,对他们说:“拜上帝会和天地会是弟兄,本该好好招待,无奈山中太穷,拿不出东西来,连粮食都困难,一山养不活二虎,还是请贵会出了紫荆山另觅山头吧,那伙人见这里实在也穷,又见我们有了防备,客客气气地走出风门坳去了。”
云山点头道:“这件事处理得很好,我过去讲过了,对于天地会和官军的交火,我们谁也不帮,也不要得罪天地会,客客气气,敬而远之,因为他们虽然和我们不在一条反清的道路上,可是他们东走西扰,分散了妖头们的注意,牵制了官军兵力,对我们发展拜上帝会有好处。”
“是啊。”秀清道:“我就是按照这个意思应付天地会的,后来又来了一批,也是这样把他们打发走。”
秀全道:“我们身在广东,心系广西,很惦念山中教友,不知能维系住否,今天回来看了,总算放了心了。”
秀清感慨道:“当初确实困难啊,人心都散了,几个月过去,我和朝贵束手无策,准备散伙了。”顿了一下,忽又傲然得意地说道:“幸亏天父上帝伸手拯救,于去年四月降附在小弟身上显圣,天兄耶稣又于去年九月降附在朝贵身上显灵,才把人心安定下来。”
秀全默然不语,云山严肃地盯住秀清说道:“天父天兄不轻易降凡显圣,二哥和愚兄不在,他们两位老人家才不得不来人间附身显灵,以安抚众小。现在我们都回来了,天父天兄如有什么圣谕,必将仍然经过真主二哥来传达,我想他们今后大概不会再附身到你和朝贵的身上了吧。”
云山的话是给秀清一个明白无误的警告,所谓天父天兄附身的神话,既往不究,今后不许再度发生,不容篡夺教主洪秀全代上帝的发言权。秀清静静地听了,微微一笑,他料到秀全软弱好对付,虽然心中不乐意,也只能逆来顺受,云山则严正刚烈,一定会挺身出来制止他玩弄的降僮术。秀清心中有了准备,眨了两下微微鼓出的眼睛,从容道:“先生说得有理,二哥和先生回来了,当然天父天兄也放心了,不过天父降凡时,兄弟只是个僮子,天父来无形去无踪,我毫无知觉,哈哈,一切由不得我作主啊!”
云山深沉地瞅着秀清道:“贤弟,我们拜上帝会的共同事业是推翻满清,重建中华。要实现这个伟大的理想,要求每个人都顾全大局,精诚团结,不然,毁了我们的事业,没有一个人能从中得到好处。你说是吗?”
“当然,当然。”秀清勉强笑了一笑说道:“兄弟也正是这个意思!”
第09章 摆脱杨萧跋扈,洪秀全重访达开
洪秀全和冯云山在进紫荆山前,写了便函托韦昌辉差人送到贵县黄为政和石达开两处,说是去了紫荆山后便来贵县相晤,为政、宣娇和达开翘首企待,不料久久不见洪冯来临。原来此时天地会起义大小数十股,活跃于两广和湘桂边界,声势不小。活动于广西南宁府的张嘉祥一股,聚众千余人,打起“劫富济贫”旗号,于七月间由横州北犯,赛如猛虎出山,进展神速,直抵贵县覃塘圩,距贵县县城不过四十里,离那帮村也只得六十里光景。按照这般秋风扫落叶的兵势,不需几日就可拿下浔州府,省城桂林也将受到威胁了。广西巡抚劳崇光慌忙调兵围剿,派南宁协(相当今日的旅)副将(旅长)盛钧从南宁北上尾追,浔州知府顾元凯、副将李殿元驻兵贵县,防堵东路,广西提督所属提标营从三品游击段炳南和宾州知府刘继祖则扎营宾州甘塘墟,以防张嘉祥北进,形成了合围形势,战云密布,道路阻塞,洪冯两人只得推迟南下。
那张嘉祥剽勇善战,是广东高要人,少年时在贵县米店做过佣工,后来加入天地会,三年前聚众数百人在广东合浦起事,被清军围攻,屡蹶屡起,屡起屡蹶,去年躲到钦州十万大山,只剩下了二十九人,不料今年又再度出山,避实击虚,越过无人防守的镇龙山西上,奔袭甘塘清军,杀死清军游击段炳南,知府刘继祖仓皇逃回府城,全省震动。广西清军兵力微弱,无力应付遍地起兵的天地会,巡抚劳崇光只得命副将盛钧前往甘塘招降张嘉祥,答应赦罪授官,张嘉祥本就无意反清,从不曾打出“反清复明”的旗号,不过是流寇罢了,当时觉得有利可图,便投降了清政府,改名张国梁,从此成了农民起义军的死敌。
张嘉祥投清之后,道路恢复,已是晚秋时节了,洪秀全与冯云山离了紫荆山来到贵县,由黄为政兄妹陪了从赐谷村步行来到那帮村。春娥已在今年年初养下了男孩荣科,此时正抱了孩子去娘家串门回来,忽见宣娇姐陪了真主降临,喜极惊呼,便要向秀全屈膝行礼,宣娇慌忙摇首示意,过来附在她的耳边道:“不要声张!”
春娥领会了,点点头,微笑着引他们进屋,疾步先进内室喊道:“达哥,真主和冯先生来了相对、抽象和具体、个别和一般等重要哲学范畴及其关系。提,宣姐哥妹也来了,快出来迎接!”
达开大喜,急忙奔出卧室,喊道:“二哥,云山哥,可把我盼苦了!”说罢兜头一揖,一年多来身处逆境所受的种种委曲,都从眼中夺眶而出,化成了滴滴英雄泪。
秀全扶起达开,唏嘘道:“贤弟,苦了你们了!”
云山哈哈大笑道:“玉不琢不成器,历经磨难,方见俊杰本色,一年多不见,贤弟显得更加魁伟识自身”时,才可以认识到事物的本质,也即“自我意识”的,更加深沉了。”
为政兄妹也与达开相见,为政道:“目前团练势力不小,暂时不要让他们知道教主与云山哥的身份,以免意外。”
宣娇也笑道:“到了那帮村,保护两位表哥的重任就落在达哥的身上了。”
达开笑道:“请放心,到了那帮村,万无一失。”
为政又道:“张嘉祥这小子,本来是县城米店的小伙计,现在成了天地会的大首领,带兵杀到本县覃塘圩,闹得人仰马翻,鸡犬不宁,赐谷村颇受了些惊吓,你这里怎么样?”
达开笑道:“承蒙张嘉祥拾举,派人到那帮村来邀我与他结盟,或者借道北上,杀出妖兵重围。”
宣娇笑道:“我料达哥不会答应。”
“当然不答应。”达开挥手道,“我跟来人说,我们拜上帝会只知念经拜上帝,不懂打仗的事,我们谁也不帮,你不要到那帮村来,我也不碍你们的事。”
云山笑道:“答复得好,对于清妖和天地会的争斗,我们严守中立,让他们去打得头破血流。”
“然后我们就趁机起兵!”达开大笑道。
“对了,对了,这就是我们的策略。”秀全与云山都笑道。
“想不到张嘉祥这小子竟然投降了,可耻,可耻!”达开道,“将来若是在疆场上给我遇上了,可得好好教训他一顿!”
众人进了客堂,春娥差人送水送茶,又忙忙碌碌准备贵客们的酒菜住宿,宣娇从春娥手中接过婴儿一边逗乐,一边陪了春娥忙来忙去,笑话家常。
客堂中气氛严肃,达开聚精会神地静听云山叙述去年获释和回籍经过,然后谈到这次回广西首先去金田村会见了韦正——韦昌辉。
达开道:“韦君是个有财无势的大地主,本来是决不会接近我们拜上帝会的,只为吃了亏,才想借重我会来对付欺侮他的人,我们目睹过他被官府恶绅欺辱得愤不欲生,确是真情,已在写给你的信中提到了,只是担心他究竟不是我们一路的人,他没有反清的愿望,不过一时气愤,才想投靠我们,只怕气愤过去了,又改变了主意,那时候,他已入了会,若在我们内部有个心怀异端的人,那可是心腹之患。”
秀全道:“我看韦正一心皈教,诚心可信,又肯捐献大笔银子,很了不起啊!将来举兵反清,无论造枪铸炮,招兵买马,哪里少得了银钱,所以和云山商量了,已经给他施了洗礼,以后是一家人,就不要疑虑了。”
达开叹了口气,闷下头不则声。云山笑道:“贤弟思虑过人,举大事是应该想得周到些,我细细观察了韦正,与乡里仇人闹得势不两立,情绪十分激昂,要求加入我会,主要是保护家门,免受侵害,看不出有什么别的不良意图,将来得势后,也可能会倚仗我会之势,报仇雪恨,这就看对方是什么样人,倘若是无恶不作的土豪劣绅,严惩一下,未尝不可。”达开道:“就怕我们将来举兵得胜后,他跟我们不一条心,祸起萧墙,防不胜防。”
云山赞许道:“贤弟遇事冷静,处处从全局着想,虑事深远,愚兄十分钦佩,但是我们目前正需广收会员,扩张势力,做好起义准备。穷苦百姓固然是我们的忠实信徒,有钱的富户中也有爱国志士或者对官府不满的,都应该广为招纳,才能壮大我们的声势。三国时曹操说过:‘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广招贤才,方能成大事。我们现在的信徒以穷苦小民居多,今后也要招纳读书人和地方绅士,我们举兵和清军作战之后,这些人若不站在我们这边,就必定站到满清一边和我们作对,我们就孤立了。今后革命的成败,就在于少树敌,广招友,若是做不到这一点,乡绅士民都跑到官府那边,我们的处境就困难了,古人说:‘水清则无鱼,’你明白这个意思了吗?”
达开道:“云山哥的点拨,使小弟豁然开朗,举大事不计小节,只要目前愿为拜上帝会效力,就该收留,至于今后,大权在我们手中,我想任何中途变节的人,总不会跳出如来佛的掌心。”
云山笑道:“贤弟毕竟想透彻了。”
“那末紫荆山那边的光景怎样?”达开又问道。
为政心事重重,不等洪冯开口,先摇头道:“不妙,不妙!”
秀全心事重重,装了一筒筒旱烟,默默地只是吧嗒吧嗒吸着,云山沉静地说道:“贤弟,二哥和我忧虑的不是金田村的韦昌辉,而在于紫荆山的局势,果如你信中所说,杨萧二人玩弄降僮术,一个称天父附身,一个说天兄降凡,令人难堪。我先后找他们谈过,暗示他们,过去天父天兄附身的事不必提了,大家心照不宣罢了,现在二哥回到山中,请他们自重,不必再闹这套骗人的把戏了,当时他们都答应得好好的,可是过不了几天又玩弄起这套手法来了,有时看见他们哈欠上身,准备装神弄鬼了,我和二哥赶快离开,有时躲避不及,只得站得远远地,他们却用天父天兄的口气责令我们跪下听训,为了维护天父、天兄在信徒中的威信,我们只得跪下。这还不算,朝贵和他的堂弟朝隆不睦,竟假装天兄附身,命二哥亲自责打朝隆,二哥不肯,朝贵竟威胁说:‘洪秀全弟,尔若不听天兄的话,自己尚且自打屁股。’后来还是我说了几句,才自不了了之。”
达开愤然道:“我早料到杨萧二人耍弄了降僮术,必不肯再居二哥之下。那就离开紫荆山到贵县来吧,不要受他们的气了。”
云山道:“还是应该以团结为重,不能公然决裂,那对拜上帝会的打击太大了。我们这回南来,打算多住些日子,主要发动紫荆山以外地区扩大拜上帝会势力,壮大我们的声势,使起义准备工作进行得更快些,也无需仅仅依靠紫荆山一个地方。当前广西各路天地会人马纷纷起义,清军奔走镇压,穷于应付,正是我们拜上帝会准备举兵的大好时光,可惜我们目前的兵力太少,必须大大扩充,紫荆山现有二三千人,贵县也应该达到几千人的规模,再加上金田村韦正,平南县胡以晃、蒙得恩等几处地方,如果合计达到一二万人,声势就浩大了,天地会中如有志同道合的正派人,也可以招纳他们入会,将来时机一到,就可以团营举兵。”
达开兴奋地高举双手仰祝上苍道:“感谢天父天兄,盼望这一天尽早到来吧!有了真主亲临那帮村,人心震奋,要求入会的人一定更多了,我一定要拉出几千人的队伍参加团营!”
秀全赞叹道:“我们会中人人都像石贤弟这样忠勇果敢,何愁大事不成。”
宣娇这时抱了孩子进来,抿嘴笑道:“达哥,真主夸奖你哩,将来你手下有了几千人,该是个大将军了。”
达开笑道:“我并不是为了想当大将军,不过愿出死力拥护二哥举兵,推翻满清,驱走鞑虏,还我灿烂辉煌的中华盛世,就心满意足了。”
云山豪情澎湃,充满自信地说道:“只要我们齐心合力,众志成城,中华盛世一定会到来的!”
谈完了正事,闲话起家常来,云山道:“上次我和二哥来时,石贤弟还不曾成家,时隔一年多,连孩子都半周岁了,岁月流逝,令人吃惊,我们得抓紧起义准备,不能再虚度光阴了。”
春娥忙完了家务,这时进来从宣娇手中接过孩子,抱着他向秀全叩头道:“孩子亚荣叩见真主,愿真主踢福。”秀全抱过亚荣,为他摩顶祝福道:“亚荣亚荣,石家之荣,天父佑尔,天兄护尔,长大之后,为国柱石!”
孩子在秀全怀中跳着蹭着,咿咿哑哑,好似在和真主对话,逗得大伙儿都乐了。秀全把孩子还给春娥,宣娇又接过去逗他嬉笑,云山向为政道:“大表弟,宣表妹豆蔻年华,人才出众,你做哥哥的怎不留心为妹子攀一门好亲?”
为政望望妹子,苦笑道:“双亲早逝,我做大哥的怎不关心小妹的事,无奈她眼界太高,说了多少亲,她都看不上眼。”
宣娇瞟了达开一眼,说道:“我这辈子不嫁人了,我的婚事不用大哥操心。”
云山何等机警,瞅见宣娇似怨似艾瞥向达开的神情,似已明白了几分,便劝慰道:“姑娘家哪有不出嫁的,大概缘分未到吧,缘分到了恐怕推也推不了哩。”
宣娇不爱听,拉了春娥往外走,说道:“去看看晚饭准备好了吗,赶了几十里路,肚中饥饿了哩。”
洪冯等人在那帮村住了两天,忽接到南边郁林州博白县山民首领黄文金差人来下书,要求率领所部五六百人加入拜上帝会,清真主和冯先生去博白为他们施行洗礼,宣讲教义。秀全大喜,便和云山商量次日动身去搏白建立新的拜上帝会活动基地。不料时近傍晚,宅门外忽然来了两位生客,一个黑壮粗鲁,高鼻厚唇,一个白瘦文雅,淡眉细眼。黑壮的那人约近三十岁光景,中等身材,黑布包头,穿一身黑布短褂裤,腰束阔布汗巾,赤脚草鞋,后面还带了两名跟班,也是黑布包头,赤脚草鞋,腰挎长刀。为首的黑汉一脚踢开石宅大门,喊道:“石达开在家吗?”
门内院子里有两个长工坐在长凳上搓草绳,见黑汉粗野,便瞧不起,喝道:“你是什么人,敢呼叫相公的大名!”
那个白面文雅的人赶紧上来招呼道:“相烦通报,有两位老友来访石相公。”
长工这才转首向客堂喊道:“相公,有客!”
达开出屋,只认得白瘦的人乃是韦正、韦昌辉,那黑汉面相刚强,却不认得,秀全和云山跟了出来,不约而同地吃惊道:“萧朝贵来了!”
第10章 南下追踪“真主”,萧朝贵欲娶宣娇
原来萧朝贵和杨秀清自从洪冯二人南下,甚不放心,一则王作新一流恶绅控告冯云山失败后,极不甘心,生怕拜上帝会势力扩张后、穷人得势,富人遭殃,于是联络了一些顽固的乡绅地主,大办团练,窥伺机会,欲置拜上帝会于死地,会中首领洪冯二人的安全当然十分可虑;二则洪冯此次重回紫荆山后,杨萧二人时时耍弄降僮术,对他们的一言一行横加干涉,不如杨萧心愿的,便以天父天兄附身的形式推翻他们的决定,以致秀全缩手缩脚,每办一事不得不先请示天父天兄,一切都由杨萧二人作主。即是杨萧之间也有矛盾,天兄附身时,秀清不得不向朝贵下跪,听从他的训示,丝毫不敢反抗,而秀清天父附身时,朝贵也给还他的面子,反正紫荆山中杨萧二人霸占了拜上帝会的统治大权,一会儿你训我,一会儿我训你,一片混乱,哪有秀全和云山开口的余地。杨萧知道他们心中不满,只怕下山之后,将总部移到贵县石达开处,一去不回,那他们就失去了挟洪冯以号令拜上帝会的大权,一旦举兵反清,攻城掠地,得了江山之后,主宰天下的威权就不在他们的手中了,这可是野心极大的杨、萧二人所不能容忍的。他们密商之后,由杨坐镇紫荆山,萧朝贵则下山经金田村约了韦昌辉同来贵县石达开家中促请洪冯回山。
当时洪冯万万想不到萧朝贵会跟踪下山,秀全惊愕得说不出话,云山却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淡淡一笑,且看朝贵如何开口。朝贵粗野惯了,并不觉得今天来得过于突兀,惹人惊异,依然毫无顾忌地喊道:“二哥,我来迎你回山!”
韦正则恭敬地上前躬身一礼道:“小弟向二哥和云山哥请安。”
云山扶起了昌辉,秀全皱了皱眉向朝贵道:“我才下山,事情还未办妥,怎么就回山去?”
云山笑道:“朝贵别性急,先来见个礼,这位是这里的主人石达开兄弟,年轻有为,是贵县拜上帝会的首领。”
朝贵毛茸茸的大手抓住达开瞅了一会,大笑道:“好年轻的首领,听说熟读兵书,文武全才,可了不起,我可是不识诗书的粗汉,包涵,包涵!”
达开见朝贵雄壮豪迈,果然有草莽英雄的气概,只是旁若无人,稍欠沉着,如以楚汉相争时的将帅来比拟,亦不过是舞阳侯樊哙之流,匹夫之勇罢了,绝难与三军统帅坚忍沉毅的齐王韩信相比,况且自作主张来逼教主回山,更是无礼,心中虽然不快,也只得敷衍道:“久闻萧哥英名,想不到今日来到草舍,荣幸之至。”说罢便掉过身去向韦昌辉拱手道:“金田初逢,多蒙热情款待,令人难忘。今天我们已是会中手足之情,将来患难相共,时日正长,愿我们共相劝勉,为拥戴真主,誓死不二。”达开这番话一半是提醒韦昌辉,入了上帝教就不能三心二意,一半也是说给萧朝贵听的,让他知道除了紫荆出,还有广大上帝教徒是竭诚效忠洪秀全的,他们若想篡夺真主的大权,必须三思而行。
昌辉虽与朝贵尚是初交,已觉是个暴戾专制的人物,对教主并不怎么尊重,他初初入会,尚无地位,两面敷衍,概不得罪。达开虽比他年轻了八岁,因是他入会的引荐人,也十分客气,连连拱手道:“老弟少年老成,识见过人,兄弟佩服之至哩。”
达开引众人进入客堂坐了,尚在寒暄,宣娇闻声去冲冲地赶了过来,认出是韦昌辉,还带了个黑脸仆人,宣娇快活地笑语道:“原来是贵客临门,韦大先生来了。”
昌辉拱手笑道:“黄小姐,可不敢当,别再称我大先生了,愚兄也是在教的了。况且今天贵客也不是我,而是这位紫荆山的萧兄萧朝贵。”
宣娇瞅着朝贵发愣,忽然抿嘴笑道:“原来是鼎鼎大名的萧首领,我还以为是韦兄的跟班哩。”
朝贵常居深山,极少见到标致的姑娘。今天突然遇见活泼俊美的宣娇,穿一身葱绿色大襟衫、蜡染的彩裙,天足上穿一双大红绣花鞋,几疑是天仙一般。眼花缭乱,魂灵儿也被勾出了窍。宣娇嘲笑他的话,并不曾听了进去,韦正称她小姐,必是未曾出嫁的姑娘,天缘巧合,不可错过,冒冒失失瞅着宣娇只是傻笑,却不知怎么开口。为政觉得不妙,他听表兄说过,萧朝贵妻室亡故,留下一个男孩,十九是想娶宣娇为继室,宣娇怎肯嫁他,这事不能让朝贵开口,于是喝住宣娇道:“傻妹子,少给我疯,就要出嫁的人了,还像个孩子!快去帮着春妹安排款待客人吧。”
宣娇机敏,也知道朝贵不怀好意,赶紧嘻嘻地笑着,一扭头,走开了。朝贵痴痴地望着宣娇的背影,喃喃道:“好个标致的姑娘,真的要嫁人了吗?”
“是啊,”为政道:“已经订了亲了。”
朝贵叹了口气,默默不语,心中却在盘算,女孩尚未成亲,还可挽回,有天兄降凡这个法宝,何愁宣娇不到手!
达开机灵,惟恐朝贵又使出天兄降凡那话儿出来,趁云山与韦正谈话的时候,说是出来安排酒食,悄悄找到宣娇说道:“宣妹,你走开后,萧朝贵仿佛丢了魂似的只想着你,说道:‘好个标致的姑娘,真的要嫁人了吗?’大概对你很有意思哩。”
宣娇格格笑道:“又黑又粗,像个野人似的,也想吃天鹅肉?随他怎么想吧,我可不睬他!”
达开忧虑道:“只怕他又使出天兄降凡的手法,用天兄耶稣的口气,逼你嫁他。”
宣娇恼道:“不管他用什么法儿,我宁死也不嫁。”宣娇怨嗔地用手指点着达开的额头道:“都是你不好,当初要是嫁了你,什么烦恼也没有了。自从见到了你,别的男人都不在我眼中,萧朝贵更只能给我喂马,我这颗心还在你的身上,宁可一辈子也不嫁人。”
达开叹了口气道:“宣妹,是我害了你了,我怎么才能还你这份情呢?”
宣娇果断地说道:“娶了我吧,人家两姐妹嫁一个男人也有的是,我会和春妹和睦相处的。你娶了我,萧朝贵就死了心了。”
达开吃惊道:“好大胆的主意!宣妹,你何必牺牲自己,天下胜过我的男人不是没有,何必这么自苦?”
宣娇含泪道:“我就是要你,我就是要你!”
达开叹道:“现在不可能了,萧朝贵恋上了你,不会放过你,现在先把眼前这道关度过再说,如果朝贵又玩天兄附身,我们就如此如此……。”
宣娇叹了口气,说道:“多亏你想得出。明天我想设法早早脱身回赐谷村去,省得烦恼,你若是想着我,常到赐谷村来陪我。”
达开安慰道:“我会来看望你的。”
春娥的外甥黄贵生正在石家玩耍,达开叫他过来,叮嘱了几句,仍然回到客堂间,听见朝贵在和秀全、云山商量回山的日子,秀全的意思去了博白再回山,朝贵却不答应,说是最多再留两天就得回去。云山道:“就是回去,也不能住到紫荆山去,因为与山外联络不便,而现在正是拜上帝会需要发展的时候。”
韦正趁机道:“那就住到金田村舍间去吧,房屋宽敞,会友往来,不愁住处,而且离紫荆山近,萧杨二哥有事,迈腿就到,不知二哥和云山哥肯委屈否?”
秀全道:“如此最好,愚兄也是这个意思。”
朝贵觉得金田村就在紫荆山边上,有事可以随时下山,或者将洪冯召上山去,假托天父天兄附身,发号施令,便答应了,说道:“这件事我依了,可是你们也要依我一件事。”
“什么事?”几个人同时担心地问,隐隐猜出恐怕和宣娇的事有关。
朝贵难得地微微咧开大嘴一笑,果然开口道:“你们知道我去年死了老婆,留下个小男孩叫有和,无人照顾,都劝我再娶个当家的,可是一来忙,二来穷,就耽搁了,我为拜上帝会耗尽心血,兄弟们也得为我出出主意。”
秀全道:“这个当然是应该的,愚兄过去疏忽了,今后替你留意着些。”
朝贵道:“无需今后留意,眼前不就有一位极其合适的姑娘吗。”
众人面面相觑,为政恼道:“眼前的人,你虽中意,无奈已许配了人,这就不必提了,过了三五个月一定为你选配一门美满姻事。”
朝贵不悦道:“小小婚事,你们也要推托,是瞧不起我萧朝贵吧?”
洪冯二人都知道宣娇不曾许人,云山意思,男婚女嫁必须两相情愿,朝贵不该仗势压人。秀全则认为宣娇反正要嫁人的,与其嫁别人,不如招朝贵做个表妹婿,拉拢萧朝贵来对抗杨秀清,于是与为政耳语了几句,劝他允了这门亲事。达开在旁边干着急,生怕为政答应了,宣娇定将抵死不从,势必闹出人命来。幸亏为政拿定主意只是摇头,说是妹子的事,他做不得主。秀全无奈,云山笑向朝贵道:“贤弟,婚姻大事性急不得,水到渠成才能白首到老,你就耐心再等一等吧,也许还能找到更好的姻缘哩。”
萧朝贵是火暴性格,本是紫荆山上饱受苦难的穷汉,幼年为地主家抗活时,吃尽了苦头,几乎被打断了腿,由此养成叛逆性格,早晚要想报仇,长大后,烧炭种地,做牛作马,怨天怨地,却想不到造反上去。经冯云山一开导,便如静止的火山开始苏醒,熔岩涌动,只待喷出山口,干一番掀翻满清的惊天动地大事业来,若说拜上帝会中反清最为坚定的英雄,朝贵是数一数二的,除了洪冯便是他和杨秀清了。可惜自从为了拯救上帝教,不得不以天父天兄降凡来鼓励士气,安定人心之后,纯正无瑕一身正气的心灵,便为巫术的邪气所沾染,权术、野心、傲慢、狂妄,渐渐侵蚀了他,今日的萧朝贵除了仍是坚贞不二的反清斗士之外,变得骄横专制令人见而生畏了。他见众人不理会他想娶宣娇的愿望,便又拿出了看家本领,连打了两个哈欠,闭上眼,手舞足蹈,哼哼唧唧,含含糊糊,说些奥妙难懂的话,忽然睁开眼来,大概神已降身,口齿清晰地说道:“胞弟洪秀全过来,静听天兄耶稣开示。古人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婚,可怜尔弟萧朝贵一心灭妖,床前脚后,孤身一人……。”
说到这里,为政心中猛跳,下文必是“天兄”要下圣旨命宣娇嫁给萧朝贵了,他急得汗流浃背,手足无措,明知萧朝贵在捣鬼,却不能戳穿,难道就这样胡乱定了妹子的终身大事,可是宣娇是万万不愿意的。他向表哥秀全乞求帮助,可是秀全已经跪在朝贵足前听训,心中却很欣赏萧朝贵快刀斩乱麻,请出天兄来定娶宣娇不舍。为政又向云山乞求,云山皱起了眉头,无可奈何,又望望达开,达开只是微笑。眼看“天兄”将要点名喊到黄为政跪到他的面前逼婚时,忽听得客堂外面一个孩子在惊慌大喊:“不好了,他们打起来了,他们打得好凶!”
达开大惊道:“不好,莫非团练又跟我们弟兄开仗了,我得赶快去调兵!”说罢就往外走。
朝贵惊得跳起身来,忘了自己正扮着“天兄”,不曾送神回天便仓皇跟了秀全等人一起抢出屋外,大声问道:“在哪里打?快带我去!老子今天亲自上阵教训那些妖头妖丁!”
云山等人都蒙在鼓里,还以为真是团练知道拜上帝会首领在这里聚会,特地前来挑衅。谁知达开拧了一个孩子(贵生)的耳朵,又拍打着骂道:“谁教你在这里乱嚷嚷,鸡儿斗架,也大惊小怪,快给我走开!”
刚才按照达开的吩咐,春娥先放了一群鸡到院中,宣娇则带了贵生在堂外窃听里面的谈话,守到朝贵装神弄鬼,便推了一下贵生,孩子就大声叫嚷起来。
众人会意地一笑,知道是达开布下的解围之计,朝贵又羞又恨,疑惑是达开跟他过不去,变着法儿羞辱他,却见院子里果有一群鸡在互相追逐,又见达开恨恨地把孩子打哭了,想来确是孩子惹事,石达开哪有胆量来碰他!事已如此,不好意思再装神弄鬼了。
次日,朝贵说要看看北山一带的地理形势,达开借了两匹马,邀韦正也一同去附近几个村镇巡视了一遍,朝贵向达开道:“这里山多人穷,大财主却也不少,老弟花一把力,定能将穷汉们鼓腾起来。”
达开道:“前一阵为了云山哥出事,团练造谣挑衅,要想吃掉我们,费了好大劲才守住了营盘,不曾被搞垮。现在二哥和云山哥都回来了,天地会又在纷纷起义,这个时机太好了,加一把劲,北山一带可以出千把人,贵县全县二三千人足有把握!”
朝贵拍拍达开的肩膀夸奖道:“好兄弟,究竟读过诗书,胸有大志,你有了几千人,将来起兵的时候,可以自成一军,那时候,我和你肩并肩去冲锋陷阵。你知道我是个粗人,识不得诗书,秀清哥识过两年字,幸亏不曾还给老师,能哼哼天父诗,是我们紫荆山中的秀才,他是个稳坐中军帐调兵遣将的军师诸葛亮,我萧朝贵有自知之明,只可当冲锋陷阵的张飞,可惜肚中缺少些兵法,听说你熟读兵书,那时我荐你也充先锋,做我的帮手,我是左路先锋,你是右路先锋,一人一颗斗大的先锋印,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攻城夺地,打下我们拜上帝会的新江山,把鞑子赶回关外去,他们从哪儿来还是回哪儿去,把我们堂堂中国再振兴起来,你看可好?”
达开被朝贵的爱国豪情所感动,觉得此时精神抖擞唾沫横飞的萧朝贵显得朝气蓬勃,壮志凌霄汉,豪爽可爱,不似昨天装神弄鬼时那么可厌了。于是笑道:“他日得能与萧兄并肩作战,驰驱中原,直捣北京,当是人生快事幸事!”
第11章 准备起义,犀牛岭下六王结盟
金田村韦庄今天人员进进出出,忙忙碌碌,虽不曾张灯结彩,那上上下下脸上兴奋喜悦的神色,却也烘托出一片喜庆气氛。韦府家丁骑了两匹快马,守候在风门坳口,又一人骑马守在犀牛岭下,但等天父化身的杨秀清下得山来,便快马飞报,以便拜上帝会首领们出了庄门恭迎,这排场,大概和满清皇帝出巡回銮,群臣恭迎御驾也就差不多了。
秀全、达开等一行那天从贵县来到韦庄之后,朝贵差贴身随从上紫荆山报信,昨天才接到杨秀清的回批,一准今天午前下山。云山一早将达开召到卧处,掩上门密谈道:“达开弟,你知道为什么大老远把你邀到金田来吗?”
“是为了认识一下杨兄,商量今后起义的事吧?”
“这也是个目的,不过主要凭借你和昌辉两股新生力量,改善我们拜上帝会的上层领导。”
“这是什么意思?”
“现在我们上层领导,表面上是四人,二哥是教主,当然以他为首,可是自从弄了所谓天父天兄降凡,大权都在杨萧二人手中了,要改变这个局面,惟有扩大上层领导,把你和昌辉引了进来。这样,二哥和我就不孤立了,今天等秀清来了,我们六人就歃血结盟,结为兄弟,使二哥身边多两个真心拥护的人,这个意思你明白吗?”
达开沉吟道:“小弟明白兄长的苦心,不过拥护二哥的人再多,他们一旦天父天兄附身,还不全听他们了吗?”
云山叹道:“我这也是尽人事罢了,天父天兄附身,已是不可推翻的了,只有这样修修补补,稍稍限制他们的权力,他们总不见得时时事事都闹天父天兄附身吧。况且今日拜上帝会的上层首领,即是他日打下江山,二哥坐上龙廷之后的左辅右弼,二哥身边多了你们二位,就不会事事都被他们两人操纵了。”
达开心情沉重地说道:“小弟明白了,今日结盟之后,定不辜负兄长的厚望。”
云山取过两只茶杯,洒了两杯茶,递过一杯给达开,说道:“除了等一会公开盟誓之外,我还要以茶代血,先和贤弟私下里立下誓言。”
达开诧异道:“还要立什么誓?”
云山道:“二哥是神,也是人,拜上帝会是他创立的,反清起义是他提出来的,这就了不起,可是他也有不足之处,我在,可以原谅他的疏忽,随时提醒他,帮助他。可是愚兄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大概不会长寿,你不要笑,我虽说不出有什么根据,但总有这种感觉,况且将来举兵作战,随时都有战死的可能,你年轻得多,我若不在人世了,你当继承吾志,竭诚尽忠辅佐二哥,不论什么情况,决无二心,决不中途而废,你能起誓吗?”
达开道:“我愿云山哥长寿,好有人引导我,怎么无端说起这种不吉利的话来了?”
云山坚持道:“你不要管吉利不吉利,望你能够立誓。”达开只得举杯慷慨道:“遵云山哥的嘱咐,定当辅佐二哥,忠心不变,若有反悔,不得好死!”说罢将茶一饮而尽。
云山愣了一下,勉强喝下茶,怆然道:“贤弟怎么立下这么重的誓言?但望不会实现,不会的,决不会有这种祸事发生,天父天兄,保佑真主二哥,保佑达开兄弟吧!”
达开究不如云山的深谋远虑,想得那么周详,经云山这么一说,恍恍惚惚也觉感受到了令人沮丧心惊的不吉之兆。拜上帝会上层的矛盾冲突竟有那么尖锐吗?他究竟是核心圈子外的人,无法想像,委实无法想像未来的事,他摇了摇头,尽量将这种不吉的预感从脑中驱除了出去。
日头高高升上了犀牛岭的时候,快马先后来报,杨首领已经下山,出了风门坳,又到了犀牛岭,稍过一会,秀全为首,与云山、朝贵、达开、韦正齐集庄门外广场,迎候秀清。稍顷,杨秀清骑了韦府带去的灰鬃马,后面跟了十名年轻雄壮的烧炭工,安详沉着地从村后紫水边上转到路口上来,也是黑布裹头,黑布短褂裤,赤足草鞋,也许为了与众不同,肩上覆了一条黑布披风,大概是老奶奶的围裙改制的,风一吹,披风飘展,犹如帅旗招扬,眼不大而锋芒凌厉,话不多而心计内含,萧朝贵的心事都在脸上,杨秀清则尽在腹中,叫人捉摸不透。达开见了,不禁暗暗赞叹,“不料紫荆山中出了这样一位颇有大将风度的人物!”
在众人面前,秀清特意尊隆“真主”秀全的地位,下了马,疾趋上前,屈一膝向秀全见礼道:“小弟向二哥请安!”
秀全慌忙扶起了秀清,说道:“兄弟少礼了,快过来见见两位新兄弟。”
云山引韦正、达开过来与秀清厮见,秀清细细打量了他们,微笑道:“好极了,两位都是读书先生,我们拜上帝会正缺知书识字的人,打仗光靠蛮力不行,治国更需书生,朱元璋出家当过和尚,不是重用了许多文臣武将才得了天下的吗?”
云山笑道:“今天邀石韦两位兄弟聚会,也就是重视文才的意思。”
朝贵嚷道:“秀清哥,你看韦正弟这座庄子多气派!”又上来悄悄附耳道:“将来起兵时,大营设在这里正合适。”
秀清点头不语,昌辉又引老父韦元玠上来拜见了秀清,秀清客气地称他老先生,说道:“多有打扰!”朝贵又过来悄悄道:“我已叮嘱过老先生,二哥是他们的真主,得好好照顾,老先生很听话。”秀清仍然点头不语。
韦正父子引秀清等人,庄前庄后看了一遍,不但房屋众多,而且庄外尚有大片荒滩,可以屯兵扎寨,果然是设立大本营的好地方。韦元玠嘱咐儿子好生款待,告罪回进内院去了。是时韦宅正厅槅扇洞开,议事的太师椅都已分左右两列排好,间隔放着茶几,居中一座自然是教主洪秀全坐了,其余众人,石、韦是后进,且又年轻,不在话下,云山虽是开创拜上帝会的元勋,但现在杨萧已是天父天兄化身,他也只得谦让,三人互相推让了一会,朝贵豪爽,说道:“别文绉绉的了,就按年齿大小入座吧!我比冯杨二兄都小,不客气,我先坐了。”于是一屁股在左首第二把椅上坐了,说道:“来来来,云山哥坐我的上手,秀清哥坐到对面首座上去,还有两位也照这个法儿坐吧。”
众人都笑道:“很好,还是萧兄弟爽快!”
达开自忖年纪最幼,就在朝贵下首坐了,韦正笑了一笑,坐到秀清肩下,原来这一年(道光二十九年,公元1849年),洪秀全实年三十五岁,冯云山三十四岁,杨秀清和萧朝贵都是二十九岁,不过秀清略长两个月,韦昌辉二十六岁,石达开才十八岁。这是韦、石两人,第一次参加拜上帝会的上层核心会议,既感到新鲜,也有些拘束,对于洪杨等四人之间的微妙关系,小心翼翼,静静地观察捉摸,不敢轻易发言。
仆人端了盘子献上茶,昌辉命他将所有落地槅扇都关上了,厅中光线稍稍暗了下来,一刹那的寂静,显得空气庄严凝重。云山是实际上的会议总提调,他示意秀全“可以开会了。”秀全清了清嗓子,兴奋地说道:“奉了天父天兄的昭示,我们今天聚在这里议事,这是拜上帝会非常重要的一次会议,经过兄弟们六年的苦干,我们在浔州府站稳了脚,有了几千名教徒,还在不断扩大,并且影响到了浔州府以外的地方。天父降灵,清妖盘踞宇内二百年,气数已尽,黎民百姓受尽灾难,已经忍无可忍。天地会在广西各地纷纷起义,拖得清妖顾此失彼。张嘉祥虽然叛降了妖官,其他仍在与妖兵作战的还很多,正是我们聚兵起义的大好时机,我们朝思暮想渴盼的就是这一天,我们历尽千辛万苦九死不悔坚持下来也为的是这一天,时机来了,决不可错过,决不可坐等,我们要抓住它,不让他溜走。今天商议两件大事,请云山弟先谈聚兵起义的打算。”
秀全今天精神饱满,谈得眉飞色舞,显出他那革命理想家,鼓动家的本色,在座的人都被他那乐观情绪感染了,会场空气活跃起来。云山一向沉稳潇洒,今天也显得兴奋而庄重,字斟句酌铿锵有力的从他口中宣布一个个惊天动地的大计划,说道:“二哥讲了聚兵起义的时机已经到来,这六年,我们前三年在传教打基础,后三年妖孽作怪,所以受了挫折。现在这一切都过去了,我们要珍惜时间,一天也不能虚度,不能再让光阴从我们手中滑过去,现在我提出目前要做的几件大事:一起义时间打算定在明年春末夏初;二起义的聚兵目标是三万人,至少亦应有一二万人;三今后发展教徒对像除了穷苦大众外,要加意招纳开明的有反清志向的士民富户;四改变与天地会不相往来的宗旨,要争取反清意识较浓比较正派的天地会首领加入拜上帝会,甚至如艇匪大头羊张钊之流,只要改邪归正,也欢迎他们站到拜上帝会旗帜之下,服从我们的指挥;五立即延聘博学多才的人士,起草大批规章条例,例如军制、官制、圣库制度,以及如何参照古代井田制度,使耕者有其田的田亩制度等等,极费功夫,必须尽早准备,否则一旦团营起义,一切无所适从,便将一片混乱。且先想到这几点,请诸位弟兄商议。”
达开听了,暗暗钦佩云山高瞻远瞩,谋画周详,贯穿少树敌、广招友的战略思想,切合当前实际,不愧是军师之才,韦正也点头赞叹,佩服云山的才干。谁知朝贵冒冒失失喊道:“云山哥,你讲的那几条,这个制度,那个制度,我也不懂,你说该办,那就办吧,天地会那伙人,靠得住的少,别上他们的当。那个大头羊,霸占了浔江,专门抢劫行旅客商,罪大恶极,老百姓怨声载道,这号人该千刀万剐,怎么也容他入会,岂不把拜上帝会的声名败坏了!”
云山笑道:“大头羊这种人反复无常,今天和清妖交火,明天说不定就会受了招安,反过来和我们交战。我们将来团营举兵,应该化敌为友,才能壮大声势,腾出手来专门对付妖兵。大头羊他们若是中途变了心,把他们清除出去就是了。”朝贵仍然叫喊,“不行,不行,大头羊这号人万万招不得!”
秀全没办法,朝贵不答应的事,不能勉强,不然他会搬出天兄降凡,没法治。秀全瞧瞧秀清。秀清听了云山的讲话,一直在冷静地思考琢磨,他虽然不服秀全,但对于启蒙教师冯云山还是尊重的,知道他的学识才干胜于自己,所以颇为欣赏云山对于聚兵起义的部署。这时见秀全有意要他出来调和,却觉有些为难,因为朝贵脾气暴烈,不给情面,他是领教过的,你有天父作靠山,他也有天兄作法宝,不能和他顶着干,于是转个弯儿说道:“收纳大头羊的事现在为时还早,大头羊自己是否肯来也不一定,团营之后再斟酌当时情况决定吧,只要对我们举兵有利的事,我看都可以办。”这番话明明是偏向云出的,但也给朝贵留了面子,朝贵不作声了。
秀全又征求韦石二人的意见,两人都说好,达开道:“起兵反清,我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我们贵县几个得力的头目如秦日纲、林凤祥,见面就催我快请真主发兵,不然团练要动我们的手了。所以我赞成明年春末夏初团营起义,不能再迟了。”
昌辉也道:“金田村左近都知道我韦某加入了拜上帝会,原来的冤家更加忌恨我,说不定又想先向我下手,还是尽早起兵吧。”
不料朝贵又跳起来道:“我们本来不是讲好,等到妖兵和天地会打得头破血流两败俱伤的时候才举兵吗,现在还没有到时候哩,为什么就早早地决定团营的时间了?”
云山解释道:“从现在到明年四五月间还有大半年哩,那时候广西妖兵受到天地会的重重打击,元气大伤,是很好的动手机会。究竟清妖是百足之虫,虽死不僵,如果天地会得势,广西丢失的城池太多,吓破了北京满清大妖头的胆,从外省调动军队来广西,把天地会的兵势压下去,抽出兵力来对付我们,就困难了。另外现在各州县地主团练兵力一天天扩大,经常向我们教友挑衅,虽然告诫众小尽量忍耐,但忍受有个极限。那时候如果民愤暴发,自发聚集起义,不但难以成功,损失也大,所以我们应该走在众小前头,把分散的教友团结起来,及时发动起义为好。”
朝贵仍然不住摇头道:“不妥,不妥,还是不要把起义时间定死了,万一到时候又有意外发生,团营不起来哩。”
“那当然可以临时改变。”云山道。
秀全刚想开口,秀清已经不耐烦地说道:“我也主张尽早起义,但是时间可以提得笼统些,就定为明年之内吧,具体时间,到时再议。”
朝贵不再言语,秀全道:“关于准备聚兵起义的事,就刚才商定的事分头去办吧。现在还有第二件事要议,这可是件喜事。今天在座的都是我们拜上帝会中,肩负天父天兄授予重任的最紧密的兄弟。我们有兄弟手足之情,尚无兄弟手足之名。今当起义反清在即,我们兄弟关系应当更加团结在天父天兄之前,为推翻胡虏,重建中华,献出毕生的力量。我们用什么形式,来向天父天兄表达我们手足之情呢?”
“拜把子,拜把子!”朝贵叫道,这在当时社会中,特别是会党中,拜把结盟是非常流行的。
朝贵这一喊,正巧道出了秀全和云山的本意,云山笑道:“朝贵弟主张我们今天结拜为兄弟,这个主意很好,我赞成!
不知秀清弟和韦石两弟意下如何?”
昌辉和达开不先表态,静等秀清开口。秀清明白洪冯二人的用意,但是无论秀全身边增加多少新弟兄,绝不可能削弱他的权力,他不反对,但是想得很深,担心按年龄结盟,排在云山之后,这一排列形式如果固定下来,也应用到未来的官爵权位上去,让他屈居云山之下,他是不能容许的,所以沉吟了一下,问道:“拜把子的主意很不错,是按年龄大小排列长幼次序吧?”
秀全道:“是的,拜把子都是按年龄称兄弟的。”
秀清犀利的目光,紧紧盯住秀全和云山两人,问道:“那末这个兄弟次序,以后也应用到其他方面吗?”
秀全还没有领会秀清问话的用意,云山接口道:“不,按年龄长幼不过用在结盟上罢了,今后其他方面,如带兵打仗,治理国事就不应该论年龄了。”
秀清点了点头道:“这很好,再问问韦、石两位兄弟吧。”昌辉笑道:“惭愧得很,承蒙诸位兄长提携,小弟肚肠嫩,愧不敢当。”
达开道:“小弟年纪最幼,但反清爱国的志气不敢后人,愿上帝降福中华,追随诸兄完成革命大业。”
秀全喜道:“既然都同意按年龄结盟拜把,我来宣布一下称呼次序,天父长子为耶稣基督,愚兄为上帝次子,你们仍称我二哥,云山行三,秀清行四,朝贵行五,昌辉行六,达开行七。彼此之间以哥弟相称,愚兄则称诸弟为‘胞’,称三弟为云胞,四弟为清胞,五弟为朝胞,六弟为正胞,七弟为达胞。”
于是众人起立,韦正吩咐庄丁进来搬去座位。庄丁摆上供桌,点上香烛,供了鲜花,放了六只酒盅,斟上酒,然后提来一只体壮冠红的大公鸡,抹脖放血,沥在六只酒杯中,杯中顿时红红的成了一杯血酒。庄丁拧了死鸡下厅,云山司仪,喝道:“歃血结盟大礼开始,请盟主就位,其他结盟兄弟亦就位!”
于是洪秀全领头面向供桌站在前列,其余各人云山、秀清、朝贵在前,韦正、达开居后,依次立在盟主身后。云山又道:“盟主领读誓词,众兄弟同时自报姓名宣誓。”
秀全从长袍口袋中掏出一张誓词,带头庄严宣誓道:
拜把结盟人洪秀全、冯云山、杨秀清、萧朝贵、韦正、石达开,同心反清,义结金兰。虽为异姓兄
弟,实胜同胞手足。彼此患难相共,富贵同享,誓
为反清事业献身到底。亲密无间,永不变心,若违
盟誓,愿受天谴。
秀全领读一句,众人跟读一句,宣誓完毕,云山道:“诸位兄弟请各饮血酒,以表忠诚不二。”达开举杯一饮而尽,心情激动,热泪盈眶。刚才他已与云山私盟在先,现在又和诸首领结为兄弟,从此正式进入拜上帝会的上层领导核心,义无反顾地把全身心献给神圣的反清救国事业,这是石达开一生中的重大转折。今日结盟的六位兄弟,日后起义都称了王,六王结盟,进一步推动拜上帝会的反清斗争
第12章 金田誓师,太平天国锦旗升空
道光三十年十二月初十日(公元一八五○年一月十一日),桂平县金田村韦庄宅前广场上人头拥集,喜气洋洋,广场旗杆上原来不伦不类的“国子监生”旗帜早就除了下来,还不知会悬挂什么新的旗号上去。旗杆前方搭了一座三尺高的平台,台旁插了五面彩旗,都用绳索卷缚着,不知旗上绣的什么字。十尊钢炮昂首向空,排列在紫水岸边。石达开率领贵县上帝教徒从白沙墟乘船东下,前往金田团营,浔州协副将李殿元奉命去境外与天地会徒作战去了,恶绅王作新带领团练协助县官在桂平城外江边开炮轰击,阻挠舟师前进,并打算枪炮齐下,将石达开部全数歼灭在江中。达开早有神算,预先飞报萧朝贵与韦昌辉率部从金田南下接应,此时水陆两路南北夹攻,区区兵勇怎能招架得住,县兵率先溃退,王作新也只得仓皇逃遁。这时达开和宣娇在南门外江边上岸,听见萧朝贵的大嗓门喊道:“七弟,还有宣姑娘呢?”
达开与宣娇迎上前去,见是朝贵与韦正同来,达开道:“多亏五哥,六哥接应,杀退了团练,可惜让妖绅王作新逃走了。”
朝贵道:“不要紧,这个妖绅迟早会死在我们手里。”又向宣娇笑道:“你可知愚兄和六弟今天这一战,一半为了七弟,一半也是为了你呀!”
昌辉凑趣道:“是啊,一点不假,五哥说,宣姑娘是上帝会的真命公主,娇娇滴滴、可不能让她受了惊吓反对对人或物持偏激之情,主张除去喜、怒、悲、乐、恶、爱,赶快出兵去接应吧。”
宣娇脸一红,啐道:“刚才还在打仗哩,就拿妹子逗笑了,你们看我全身戎装,哪一点输给了男人,什么娇娇滴滴!”
朝贵见了宣娇就没了魂,可是脸色依然那么严厉,用命令的口气说道:“宣姑娘,把你那支娘子军带到我这边来,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打起仗来,我在头里冲锋,你们娘儿们只消在旁边呐喊助威就是了,又光鲜,又省力!”
宣娇又好气又好笑,说道:“五哥啊五哥,你打仗时光顾到照护我们娘子军,还能指挥打仗?还是不在一起的好。我是贵县人,和七哥的贵县兵马在一起无为而治。主张“是非有分,以法断之;虚静谨听,以法为,亲亲眷眷姐姐妹妹都熟了,况且我不喜欢和你五哥在一起,脸一板,吓得死人!”
朝贵尴尬地说道:“原来你们眼中我竟是那么凶狠不近人情,怪不得宣姑娘不喜欢我。”转过身训斥达开和昌辉道:“你们怎不早说,早说了,我就改了,也免得惹宣姑娘生气!”
韦正嘻嘻笑道:“小弟和五哥相处,倒觉得是挺随和的,并不怎么严厉,宣姑娘若是遇见了秀清四哥,那才是真正的严厉哩。
朝贵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说道:“阿们!原来也有人替我讲公道话。”
于是达开指挥部下弃舟登岸,还有五十里路光景,与萧、韦两部结阵而行,次日上午抵达金田村。
朝贵告诉达开,村中已有了四五千人先来团营,一向在永安州一带活动的天地会首领罗亚旺,也带了一千多人前来金田投奔,三哥替他改名罗大纲,是一个了不起的勇将。他来了,我们都很高兴,可笑天地会中艇匪大头羊张钊也到金田村来打算投奔,可是看到我们刚开始团营,局面不大,又后悔了,推托回去商量,一去不回。”
达开道:“大头羊这种人反覆无常,还是不来的好。”
达开遥见村外空旷地上扎了无数营盘,杂乱的旌旗随风飘扬,上帝会信徒漫遍旷野,或在操练,或在鼓炉铸造枪炮,忙忙碌碌,一片兴旺气象。忽见一棵大杨树上绑了一名年轻信徒,旁边一位四十来岁身材雄壮满面虬髯的大汉在大声责骂:“这小子,你不是在找死!我来金田之前,就再三告诫你们,投奔了上帝会打江山,要服从上帝会的天条军纪,你怎么竟敢抢了民间财物,丢了我罗亚旺的面子,你自己说该杀不该杀?”
“罗大哥,你杀了我吧。”那人哭道,“我犯了军规,杀了我,也好警诫兄弟大众。”
这时有几个头目模样的人向大纲求情,大纲一挥手道:“既然你知错了,死罪可免,活罪难恕,把大小头目都唤了来,当众鞭打二十,让大伙儿牢牢记住,入了上帝会,就得严守军纪,一点不能含糊!”
达开道:“罗大纲果然可敬,天地会中也有英雄好汉!”
罗大纲见南边路上来了大队人马,欣然来到路边高高举起紧握的双手,遥向朝贵,达开等招呼道:“贵县兄弟们来了,我罗大纲欢迎你们!”
朝贵指着达开向大纲道:“这位就是贵县首领七弟石达开!”
“啊唷唷,久已耳闻贵县有个石相公,原来还是这么年轻!”大纲呵呵大笑道:“快进村去歇息吧,杨首领大概已在等着了。”
达开笑道:“我也久闻罗兄的英名,今后我们是一家人了。”
他们进了村,杨秀清出庄门迎接,说道:“七弟,路上辛苦了,与妖兵作战了吗?”
达开道:“在桂平城外打了一仗,幸有五哥,六哥接应,把妖兵打退了,可惜让那个狗秀才王作新跑了。”
秀清打量一下达开身旁一位陌生的戎装姑娘,犹是白布裹首,尚在服丧,达开道:“她就是真主的表妹宣娇,贵县女兵队头目。”
秀清不住点头赞许道:“果然是女中豪杰,是黄为政的妹子吧?”
宣娇道:“怎么不见两位表哥?”
秀清道:“金田是起义中心,容易为妖官们注目,不安全,他们已经转移到花洲胡以晃家中隐藏起来了。”
达开诧异道:“以晃哥不是也决定扯兵团营了吗,怎么容得真主去安身?”
秀清愣了一下没有作声,朝贵忙道:“不用担心,过几天我去花洲看看,若有危险,接回来就是了。”
达开不便再多说,终觉此事蹊跷。团营誓师正需教主亲临现场,接见各方首领,却将他和三哥送到危险地方,究竟是何居心?难道是要假手妖兵除去眼中钉,以便可以独揽大权吗?这些话他怎敢讲出口来,也不敢和宣娇私议,怕别人窃听了去,但看得出宣娇也是很不满意的,也许这件事朝贵事先并不知道,是秀清一人所为,想来犹觉寒心。
昌辉邀请达开和宣娇两家人住进庄中客馆内,其余众人一概在庄外扎下营盘,战士与家属分开居住。过了两天,朝贵去花洲探望洪、冯,回来说是那边平安无事。
谁知一向集中兵力企图扑灭天地会的清朝广西巡抚郑祖琛,接到浔洲府禀报,拜上帝会近月来有异常举动,往往数千人大部队举家迁移,目标为桂平县金田村,似有团营起事迹象。这位老官僚虽则镇压天地会久而无功,但嗅觉是极灵敏的,他觉察拜上帝会已非一般宗教组织,军事行动的严密,远非天地会乌合之众可比,他下令浔洲知府顾元凯和浔洲协副将李殿元密切戒备,务必阻止各地教徒向金田集中,并伺机进剿,一举扑灭。又印发告示,在各地通衢要道张贴,晓谕“解散胁从,擒治首恶。”那李殿元探听到集中在金田村的上帝会信徒已达七八千人,不敢贸然进剿,只守住浔江沿岸紧要渡口,防止梧州、郁州(博白、陆川)和广东高州等地教徒向金田团营。
这时,平南县的捕快,侦察到花洲山人村有上帝会的教主隐藏在武秀才胡以晃家中,因为常有人从金田来探望,且禁卫森严,非同寻常。知县倪涛得悉后想独占大功,也不通知协台李殿元,便亲自率领县衙捕快和地方团练四五百人于黎明时分突然袭击花洲山区,打算直逼山人村,活捉上帝教主。不料花洲守御严密,进不得山去,反被胡以晃率领大队教徒出击,将捕快团练一举击退。云山听说妖官带兵来攻,知道身份泄露,不能再在花洲安身,以晃劝他们赶紧回金田去,料定绿营官兵必定还会再来进犯,可是洪冯身不由己,不得秀清许可,他们不能回去。以晃差家丁向金田飞报,请求秀清派兵接应真主回驻金田,谁知秀清并不在意,说是金田比花洲目标更大,更危险,如今团练已被打退,且在花洲暂住些时再说。家丁回去禀报了,以晃大怒,但无可如何,洪冯两人相对叹息,只得将生死置之度外。
平南知县倪涛兵败回衙,一份禀帖送给浔洲知府,顾元凯又惊又喜,既然探听到了上帝会首脑的下落,只要活捉了解到桂林抚台衙门,境内“会匪”平定,不但保住了乌纱帽,还可以立功。于是咨请副将李殿元发兵两千人,远道奔袭四面皆山、峰隘险要的花洲山区,切断了与金田村的交通。以晃带领信徒凭险扼守,不断击退官兵的轮番进攻,处境十分危急。秀全写了手谕,由以晃派人黑夜里潜行出山,急奔金田村求救。这回朝贵、达开都要求领兵驰援,秀清这才派遣先期来金田团营的平南鹏化山区上帝会首领蒙得恩,领兵三千前往花洲破敌,他们由金田过五峒峰,杀散守隘兵壮,向官军发起进攻。李殿元急命开炮轰击,蒙部佯退诱敌,清军追击中伏,大败而逃。蒙得恩率兵追击到官军扎营的重要据点思旺镇,焚烧了大批营帐草棚,杀死巡检张镛,胜利解了花洲之围。十一月二十五日恭迎洪冯胜利返回金田,这一役谓之“迎主之战。”
杨秀清率众人出庄门迎接教主,在大众面前依然毕恭毕敬,躬身行礼道:“小弟等向二哥三哥请安。”
秀全无话可说,云山怕彼此有了嫌隙,说道:“金田团营多亏诸弟支撑,才有今天这样轰轰烈烈的局面。”
这以后几天,一边等待远道来归的弟兄,一边商议起义之后需要解决的几个重大问题:定国名为“太平天国,”国主不称“皇帝”,称“王”,因为三皇五帝是神不是人,凡人不得称帝。太平天国国主称“天王”,以拜上帝会教主为天王。军制分为前、后、中、右、左五军,各设主将统领兵马。鉴于拜上帝会天条已不适用于军事行动,由云山另拟了五条简明易记的军纪。并且将扯旗誓师的日子定在十二月初十日。
这天上午辰时正,韦庄广场上信徒荷枪执刀列队林立,观礼的家属和本地村民喧喧杂杂,不计其数,十门大炮同时轰响,庄门大开,一队队手执藤牌腰刀的牌刀手大踏步出庄门,拱卫在平台周围,头戴冲天冠,身穿蟠龙黄袍足穿薄底乌靴的洪秀全,坐了黄布竹轿从庄内行馆抬到平台边下轿,由四名牌刀手扶上平台。其他结盟诸首领冯云山、杨秀清、萧朝贵、韦昌辉、石达开依然平常装束,随后缓步出庄门,站立在平台两侧。于是司礼官胡以晃朗声高呼:“太平天国升旗誓师大典开始,现在升旗!”
四名护旗手把一面白绸长三角旗扯升上旗杆,只见旗上绣了斗大的七个黑字:“真天命太平天国”,威风凛凛地在空中招展,宣告太平天国的成立,宣告中国历史上一次伟大的农民革命运动的正式开始,广场上军民同声欢呼:“太平天国万岁,天王万岁!”
胡以晃又高呼:“天王宣旨!”
天王洪秀全兴奋激动地高声道:“拜上帝会兄弟姐妹们,父老乡亲们,太平天国在今天诞生了,我们的宗旨是推翻满清,复兴中华,使人人有田耕,有饭吃,有衣穿,同享天堂生活。我很高兴,多少年的梦想成为现实!感谢天父天兄的赐福,我们的目的一定能够达到。我们的信徒将按军制编为前后左右中五军,从今天起你们就是正式的兵士。要学会打仗,严守纪律,遵守头目约束,同心合力,不得临阵退缩!你们能做到吗?”
兵士们同声呐喊:“能做到!”
天王又道“我现在宣旨,以四弟杨秀清为中军主将,五弟萧朝贵为前军主将,三弟冯云山为后军主将,六弟韦昌辉为右军主将,七弟石达开为左军主将!”
广场上一片沉默,一则大伙儿不知道对于各军主将应该欢呼什么,二则不理解他们尊敬的冯先生为什么位在杨萧二人之后。
胡以晃立刻又宣呼道:“天王授旗!”台侧五面彩色长旗解去绳索,一一舒展开来,各主将陆续登台领旗,绣上“中军主将杨”的红旗授给秀清,黄旗授给朝贵,盖旗授给云山,白旗授给昌辉,也都各各绣上各军主将姓字,最后一面紫色绣上“左军主将石”字的军旗授给了达开。达开满含热泪从天王手中接了过来,转交给四名左军护旗手,今后他将在这面大旗下指挥将士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振兴中国,中华历史将要开始新的一页,他石达开也将在历史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光辉!
第13章 圆明园中,咸丰帝惊闻恶耗
太平天国金田起义的最初欢乐之后,接着便是在被围困和不断突围转移中,遭受将近一年的苦难和牺牲。清政府原来为了镇压广西天地会蓬勃起义而派往广西的钦差大臣李星沅、广西巡抚周天爵、广西提督向荣,立刻将兵锋转向集中在金田地区的太平军,展开了围攻和反围攻的恶战,太平军当时兵力万人,广东高州凌十八部欲来金田团营,途径郁林州(今广西玉林)被清军拦江阻断,退回广东。清军初时以向荣一军为主,可用兵力只六千人,后来又调来广州副都统乌兰泰,然而兵力亦不过增至七八千人,虽然对太平军取围攻态势,迫使太平军在物资匮乏的情况下,一再突围转移,然而并未能歼灭太平军主力。
咸丰元年(公元一九五一年)二月初八日太平军由金田、江口墟突围至武宣东乡,后来又摆脱尾追合围的清军,于是年四月二十二日顺利突围至象州东部的中平、百丈一带,此处为象州与永安、武宣、桂平、平南、修仁五县的交界处,离广西省城桂林只三四百里。省城中此时只有防兵数百人。一年前,天地会首领陈亚贵就是从这里转往修仁、荔浦直逼桂林的。因此全省震动,巡抚周天爵隐瞒不住,只得以四百里快递向北京清廷报警,五月初二日递达皇帝夏宫圆明园内奏事处。
北京城内紫禁城房屋密集,每逢夏季,暑热难当。按照祖宗朝的老例,每过立夏,皇上带了六宫后妃和全班军机大臣及六部九卿衙门的值班人员,前往城外圆明园避暑,直至立冬方才回城。这一年是皇帝奕詝登基的第二年,他是道光老皇帝的第四个儿子。前三个皇子都早逝了,皇四子成了长子。去年老皇晏驾之后,顾命大臣开启乾清宫正大光明金字匾额后的立储小铁箱,取出道光老佛爷在道光二十六年六月御笔所书立储御旨,上面写着:“皇四子奕詝立为皇太子。”因此顺理成章地继位为清朝第七代皇帝——咸丰皇帝。
新君登基之初,自有一番励精图治的气象,他首先改组了军机处,罢黜了结党营私不甚听话的领班军机大臣穆彰阿,以原任军机大臣蒙古族正蓝旗人赛尚阿为首席军机大臣存”。后收入《嵇康集》。,最近又派他前往广西督师。宫中生活也较俭约,妃嫔亦不多。此时,日后成为慈禧太后的兰儿尚未进宫,宫中也未立皇后,只以原来皇四子房位中忠厚端庄的钮祜禄氏瑞芬为贞贵妃,统摄内宫,即是日后的慈安皇太后。
五月初二,清晨,军机大臣照例在勤政亲贤殿早面,是时朝政粗安,惟有广西“匪情”最使朝廷关心,二十岁的皇上面对着侧匐在御座前、彩花地毯上的大臣们,首先问道:
“没有听到广西有新的战报来吗?”
白发苍苍的领班军机大臣祁窩藻已做了十多年的军机,耳朵有些背,又走了神,茫茫然,不曾听清。皇上耐心地又问了一遍相对性夸大成为绝对,断言“人是万物的尺度”,否认了真理,窩藻叩头道:“自从金田会匪于二月初窜往武宣东乡之后,尚在该处负隅顽抗,已被官军四面合围,但等各路援军赶到,必可一鼓就歼。”
皇上颇为得意地说道:“地去广西文武大臣不甚得力,陆续添兵添将,贼势反而越来越猖狂了,朕这次下了决心,不但以军机领班赛尚阿充任钦差大臣亲往广西督兵,并以八旗老将都统巴清德、副都统达洪阿协办军务,又调遣四名总兵带领京营八旗和各省绿营六千人去广西,连同该省原有兵力,可达两万多人了。这还不算,又立即拨给饷银三百六十万两。
这样的决心在本朝承平时期,恐怕是很少有的吧。”
“皇上英明!”众军机同时连连叩头道。他们心中明白,前任钦差大臣李星沅几次上奏请饷、皇上只批了八十万两银子,提督向荣本来答应兵士打了胜仗,每人赏银一两,李星沅到了广西为“单面度”的人了。主张要掀起一个改变人的心理结构的,手中无银,减为三钱,兵士都不肯打仗了。这次,皇上一下子就批给三百六十万两,自然是破天荒的举措,可见皇上平定广西“会匪”的决心了。
奕詝清秀文弱的长脸上绽露了更加得意的神采,祁窩藻道:“古代帝王,处大事必须大魄力,始可成大功,陛下此番也可算是大手笔,直可媲美前代英主。”
奕詝更加高兴了,闲闲地说道:“赛尚阿是在四月初十日出京的,不知什么时候可到桂林?”
祁窩藻答不上来,回头示意一溜儿跪在身后的军机大臣们,跪在最后近门帘处的“挑帘子军机”彭蕴章接口道:“自京师去桂林七千四百六十里,水陆通扯日行百二十里,总须两个月左右可到。”
彭蕴章以工部侍郎初入军机,皇上瞅了他一眼,欣赏他头脑清楚,遇事留意,蕴章从此深得圣心,不几年就人阁拜相,升了大学士。
“两个月后,广西剿匪局势当可改观了。”皇上很有把握地说道。
“是,那是一定的。”众军机又叩头道,少说话多叩头是做军机大臣的诀窍。
军机早面散后,皇上乘软舆回到“天地一家春”寝殿,那是圆明园四十景之一“九洲清晨”建筑群内三十处独立殿阁中的一处。从圆明园中路南大门“大宫门”过石桥经“贤良门”进园,前为“正大光明”正殿,是举行大朝会接见群臣的地方,东为“勤政亲贤”偏殿,即是接见军机和少数臣下的便殿。两殿背后是一座碧波荡漾的前湖,前湖北面即是九洲清宴殿,东为“天地一家春”、西为“乐安和”,是帝后居住的地方。后来兰儿进宫,做了懿贵妃,就住在“乐安和”。
“九洲清宴”之后,又是一座风光绮丽烟波浩渺的后湖,水面较之前湖更为宽广寥阔,由此往北而东而西,倚山引水,曲折变化,茂林深处,掩映着片片亭台楼榭,一步一景,蔚为大观。难怪清代帝后,自雍正皇帝开始建园以后,多愿常驻圆明园避暑消闲颐养,而不愿留在城内局促狭窄的皇宫。
当时奕詝从勤政亲贤殿回到天地一家春,贞贵妃瑞芬见皇上笑容满面,步履矫健,笑问道:“今天军机早面有什么喜事,乐得皇上这么高兴?”
奕詝笑道:“今天军机上,众大臣都夸我是英主哩。”
贞贵妃抿嘴笑道:“皇上本来就是英主嘛,还要臣下来夸!”
奕詝道:“这个你就不知道了。做了一件得意的事,一定要别人夸了,才有兴头。虽帝王亦不能免。这一回我下了决心非平定广西会匪不可,不但把首席军机大臣赛尚阿挂了钦差大臣印信派到广西督战,还特地回城去,大开乾清门,将祖宗朝命将出征的尚方宝剑‘遏必隆刀’赐给赛尚阿带去,遇有不听话的部将可以先斩后奏。我给他带去好多名八旗将官,给他权,给他兵,又给他大批兵饷,这些银子是前任钦差做梦也想不到的。哈哈,我这样做,很有古人登台拜将的味道吧?”
贞妃不知古人登台拜将是怎么回事,但是想像皇上在庄严的乾清门前,当着广场上那么多王公大臣,把“遏必隆刀”赐给赛尚阿,这情景一定很壮观很动人,皇上高兴,她也高兴,嫣然笑道:“可惜在乾清门赐刀拜将的时候,不曾让奴才去瞧瞧,皇上那时候一定是很威风的。”
奕詝大笑道:“当然威风!等到广西会匪平定,赛尚阿凯旋回京缴还“遏必隆刀”,朕在中南海大开丰泽园,举行庆功宴,那个场面将会更热闹,更威风!”皇上得意极了,又道,“我本以为自己命苦,自幼丧母,才登大位,就遇上广西遍地的天地会造反,又突然冒出来一个拜上帝会,洋不洋,中不中,比天地会更狠,闹得人心烦意乱。赛尚阿这一去,定能扭转局面,我的苦命想必也会否极泰来,可以让我安然高枕而卧,做一个太平天子了。”
皇上说得高兴,猛抬头,忽见御膳房四名司膳太监捧了饭盒鱼贯进了殿门,不禁笑道:“怪道觉得肚饥,原来还不曾用早点哩。”
早膳后,年轻的皇上认真批阅各地奏折。午后小眠起来,兴致较好,推窗眺望后湖,只见艳阳斜悬蓝天,湖面风吹涟漪,波光闪闪,皆是丽日余晖,遥望远处西山峰峦连绵,林木蓊然,苍翠欲滴,山林深处掩藏着无数天然秀色和精致的殿阁山房,今年还有多处不曾游过。正思召唤丽妃、玫嫔等与贞贵妃一同游园,忽见内奏事处太监跪送进来一份紧急奏折,奕詝取过匆匆一阅,不觉呆了、乃是广西巡抚周天爵的紧急奏报,上帝教会逆贼已于四月二十二日由武宣东乡向北突围,窜往象州东部的中平,百丈一带,向荣、乌兰泰两军正赶往中平以北迎头拦截,以防逆贼骚扰省城桂林,云云。从奏折的口气看来,会匪恐怕不是被迫突围,而是蓄意向北进犯桂林,赛尚阿却需要两个月之久才能到达桂林、增援兵马也在途中!奕詝急忙走到屏风前观看军机处绘制的《广西东部山川形势》,从象州东部到桂林中间只有修仁、荔浦两个小县,一定无兵把守,他想起了去年天地会匪首陈亚贵也是从象山东部奔袭桂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侥幸平定,这次上帝会更比天地会凶悍能战,向荣与乌兰泰在东乡围攻多时,都挡不住他们的奔窜,就能保证必能守住通往桂林的要道吗?万一桂林不守,万一匪徒窜入湖南,蔓延各省,怎么得了?皇上失了耐心,破口骂道:“混蛋,广西文武大臣统通是混蛋!钦差就要到了,他们却出了乱子了,一定要严办!”奕詝体质原本虚弱,刚登大位,尚无经验,经受不了这样的惊涛骇浪,忽觉一阵眩晕,两眼紧闭,倒在御座上,心里却挺明白,听得清是贞贵妃在他身旁轻轻摇撼他,呼唤他:“皇上,皇上,你不舒服了吗?”
奕詝挣扎着张开眼来,凝了凝神,一跃而起,喊道:“不要紧,广西又出事了。可是赛尚阿就要到了,援军也快到了,会把那些逆贼消灭的,会彻底消灭的!瑞芬,你放心,我好了,没事,——快叫军机!”
第14章 群英反杨,太平军分道扬镳
咸丰皇帝惩办广西文武大臣的谕旨,由军机处拟妥,铃盖了军机印信,由兵部飞马递到桂林。周天爵革去广西巡抚,由邹鸣鹤继任,向荣拔去三眼花翎,交部议处。钦差大臣李星沅已于四月十二日病故,免议。正当桂林城中人心惶惶,惟恐太平军前来攻城时,太平军却在象州中平、百丈一带扼险据守,按兵不动,坐以待困。太平军这番难以理解的战略失误,帮了清军的大忙,将官们个个松了口气。太平军眼看军火粮食一天天的消耗,补给困难,不能再死守下去了。当他们得悉清廷下了决心,派遣首席军机大臣赛尚阿带了援军来广西督师,早晚将要发起总攻,便决定突围转移。此时清军正由北西南三个方向朝太平军步步紧逼,唯一退路是向东经武宣东乡回到紫荆山和金田老区,于是当赛尚阿六月初四日抵达桂林那一天的夜间,太平军开始突围,萧朝贵与韦昌辉殿后,不断击退向荣和乌兰泰部清兵的尾追,石达开率罗大纲为前锋,击溃桂平团练的堵截,当场击毙桂平劣绅王作新,进入了紫荆山区。浔州府地域好比一个大田字,浔江拦腰一束,若以金田村为中心,画成四个方块,浔江以北左上方块为武宣县城及紫荆山区,右上方块为江口,新墟及花洲,鹏化两个山区,也包括浔江北岸的平南县城,下面两个方块,左为贵县,右为桂平县。如今太平军转来转去,又回到西至武宣东乡东至金田、江圩和花洲、鹏化山区的老根据地来了。
赛尚阿在桂林接到前线关于太平军又回到金田老区的战报,笑向军务帮办巴清德道:“逆贼大概知道老夫亲临桂林,所以吓得赶快收拾起破烂逃窜了!”
巴清德道:“这几个毛贼,能成什么大事?都是前任大臣平庸无能,才让他们猖狂一时,中堂大驾一到,他们便只有逃命的份了。
趁前线局势暂时平静,赛尚阿召集重要将领向荣、乌兰泰等人及新到的都统巴清德,副都统达阿洪及长瑞、长寿等四总兵,在桂林举行军事会议,在座的将官几乎清一色是满蒙族人。那时候清廷自皇帝以下能摆脱情欲的驱使,获得自由。,一则以为汉族将领作战不力,二则不愿重用汉人带兵——这是清代开国以来的祖训。议事厅中高悬了金光闪闪的御赐“遏必隆刀”,使每个进厅的将军,不论怎么桀傲不驯,亦不免肃然陡生一股寒意。
议事开始之后,赛尚阿严厉地瞅了一眼原在广西的几员旧将,训斥道:“此番逆贼在象州顽抗一个多月,弹尽粮竭,狼狈东窜,如果当时众将通力配合,及时堵截,必可置贼人于死地,一鼓而歼灭。却不料追堵不力,纵令贼人从容转移,尔等深受皇恩,位至提镇,不觉得有愧于心吗?”
向荣、乌兰泰等瞥一眼堂上高悬的“遏必隆刀”,俯首不语。他们明白,这个时候若有谁不服训斥,出口顶撞,很可能就拿这把刀来杀一儆百。赛尚阿本来很满意“会匪”在他到来时退兵东撤,给了他很大的面子,也解除了对于桂林的威胁,让他可以给皇上立刻递送一道战局松动的奏折,定能使皇上感到宽慰。开场白吓唬几句,不过是官场上一套惯用的手法,施一番下马威罢了。于是咳嗽一声,缓和了口气说道:“这件事由本大臣担待下来,不予追究了。望尔等体会皇上忧国忧民的圣意,出死力打好下一仗。幸赖皇恩浩荡,我们现在兵多了,兵力两万多人,比贼人多了一倍还不止,兵饷也多了,再打不好仗,就无颜以对皇上了。因此,我要求——。”
说到这里,赛尚阿停住口,严厉地注视众将,将军们知道钦差大臣要下命令了,唰地起立静听。赛尚阿继续道:“我下令1928—1930年间写的《中国的红色政权为什么能够存在?》、,以都统巴清德协同向荣一军七千余人为西路军攻打紫荆山,占领整个山区,以副都统达阿洪协同乌兰泰一军一万余人为东路军,攻打江口思旺和花洲、鹏化一线贼军,与西路军会师于金田、新墟,务必全歼逆贼,不令逃逸。这一仗,要求三个月内完成,届时老夫将专案保举有功人员,不但开复原有处分,还将加官授爵,可是,”赛尚阿又重重地咳了一声,厉声道,“若有作战不力,贻误军情的,亦将严厉惩办,决不容情。”赛尚阿挥手命众人坐下,说道:“大家说说,这个仗怎么打法,三个月平贼有信心吗?”
向荣、乌兰泰等领教过太平军的勇敢顽强。从紫荆山到花洲,群山险峻,易守难攻,若要全歼,谈何容易。而且派了巴清德和达阿洪来军中,名为协助,实是夺权。因此心中不悦,微微冷笑,默默不语。达阿洪蔑视地睃了他们一眼,昂然禀道:“回中堂的话,逆贼已如强弩之末,秋天的蚱蜢,挨不了几天了。如今中堂亲临广西督师,有兵有饷,何愁逆贼不平!我看三个月是绰绰有余了。可是能不能做到就要看士气了。士气高不高,则全看带兵的肯不肯真心打仗,带兵官首先把精神振作起来,舍生忘死,同心协力,还会再让逆贼轻易地从我们眼皮底下溜走吗?”
这番话明明是冲着向荣、乌兰泰他们说的,八旗都统、副都统是皇家的心腹,向来瞧不起统带汉兵的绿营提督、总兵。广西提督向荣虽则气红了脸,却尽量忍耐着不曾发作。乌兰泰也是副都统,他可不买达阿洪的帐,顿时翻了脸冷笑道:“既然达副都统说有人放走了逆贼,想必有凭有据,就请中堂派员彻查。查实了,就赏他一刀遏必隆,若是查不实,这个诬告的罪名可也是不小的吧?”
达阿洪也怒道:“这还用查吗?各人心里有数。”
巴清德较为稳重,忙解劝道:“今日用心剿贼,可不要伤了和气。”
赛尚阿也觉得达阿洪太鲁莽,将帅之间未出兵就先有了嫌隙,到了战伤之上岂不互相牵制误了大事。于是用温和的口气说道:“老夫说过往事不究,又谈它作甚。今日你们共同讨贼,就好比同舟共济,若在船上齐心协力,必可稳渡彼岸。若在船上吵吵闹闹,可就麻烦了。军事会议就此结束,望各自回去部署进兵,老夫当静候诸君捷报。”
高悬在头颈上遏必隆刀的威胁,加官封爵的许愿,新旧将领之间的排挤竞争,使得桂林军事会议之后回到紫荆山和江口墟一线的清军将官面目一新,旧将向荣、乌兰泰等拼命争一口气,新将达阿洪等则想处处显出高人一等,因此这一回的战争不像过去那样围而不攻,而是真刀真枪拼性命干起来了。偏是太平军在屡次突围转移之后,军心涣散,斗志低沉,又加以凭藉山坳的天险,以为清军插翅难度,因此守卫紫荆山的兵力不足,被巴清德和向荣部队从西口双髻山攻入紫荆山区。此时太平军各军主将杨秀清、萧朝贵、韦昌辉、石达开率领主力在东线防御清军乌兰泰部的进攻,他们以为紫荆山天险,万无一失,将家属、辎重安置在山中各村,由冯云山和宣娇陪了天王洪秀全驻守山中,万万不料清军从双髻山攻了进来。幸亏巴清德妒忌向荣立功,以“切勿冒险深入”为借口,阻止他迅速继续进兵,才使山中太平军有了撤退的时间。当时云山召来宣娇说道:“双髻山丢失,山中守不住了,快传齐女兵护送家属撤出风门坳去吧。”
宣娇悲愤交加,怒道:“我军盲目行动,不断突围转移,又不断受困。病伤多,又无粮食医药,盐也没有,火药也没有,家属中老弱多,饿死了多少人,又病死了多少人了!我大嫂也病死了,七哥的儿子荣科也发烧了,我真不知四哥带的什么兵!这回去新墟见了他,一定要和他理论,问他奔来奔去还有个尽头没有?”
云山劝道:“时事如此,不要责怪了,且先度过了目前的局势再说。”
云山又吩咐将士护送天王和辎重撤出紫荆山,但在东山口留下一部份兵力,阻止清军突破风门坳与乌兰泰会师。
宣娇将家属暂时安顿在金田村、匹马赶来新墟见石达开。达开既管打仗,又兼管圣库,凡是打仗缴获的军械器物,和行军途中从各地财主富户家中取得的粮食钱财,一概交到圣库来。军中所需一切钱财物资,亦由圣库供给,所以十分烦忙。幸亏由黄玉昆总其成,达开不过挂个名罢了。但是军中缺粮缺盐缺硝缺药,圣库不能解决,都找到达开头上来。达开屡次劝告秀清改变战略,跳出山区,以免处处受困。秀清不听,却说:“广西本来多山,在山里扼险据守,还可以抗御住妖兵的攻击,到了山外平原,无险可守,众寡不敌,不是等着挨打吗?”
宣娇好不容易在新墟一座大庄院里见到达开,老丈人玉昆正在向女婿诉苦:“往日还有胆大的商贩贪图重利,翻山越岭偷运盐硝粮食接济,虽然为数不多,究竟不无小补。如今四面被困,一概断源了,每天有出无入,支持不了几时了。将士们天天拍桌瞪眼吵闹,如何是好?”达开愤愤地说道:“只有跳出山区去才有活路,可是四哥不听!”
这时宣娇推门进来,喘吁吁地喊道:“四哥不听就造他的反!”
达开喜道:“宣妹,听说双髻山丢了,正担心你们的下落,都撤出来了吧?”
宣娇道:“撤是撤出来了,都安顿在金田村,可是牺牲也够大的了。病死的,饿死的,光是我们赐谷村就有几十口人,那帮村也有十来个人。我家大嫂死了,荣科也病了,发高烧尽说胡话,春妹愁坏了。新墟是个大镇,一定有好医好药,你快找个医生,带上药去金田村看看,迟了恐怕也不行了。”
达开叹道:“幸亏我们几次突围转移途中,家属不曾遭到妖兵的突击,否则后果更不堪设想。孩子病了,只能让他病吧。他若命大,自能抗了过去。若是抗不过去,只能随他了。
起义以来,几乎每天死人,我不能只顾自己的孩子!”
宣娇道:“七哥,你怎么变得这般铁石心肠了,家属中生病的孩子多着哩,将来他们长大了,不都是我们太平天国赤胆忠心的后代!你带了医生和药去,不光救荣科、也救别的孩子,你能忍心坐视不救吗?”
达开立刻命人去镇上找请医生,他和宣娇骑了马先去金田。途中,宣娇道:“七哥,自从大嫂死后,侄儿们交给了堂婶们照顾,我无依无靠,和春娥妹子住在一起,我现在真正是你们家的人了。”
达开苦笑道:“如今天天打仗,一家人也不能团聚,要等打进了县城,才能住在一起,那才真是一家人了。”
宣娇道:“不是说男归男行,女归女行,夫妻也不能住在一起吗?”
“那是怕有些意志不坚的士兵带了家眷逃跑,所以暂时把他们隔开,我们当主将的不受此限。就是士兵们将来连打胜仗,夺了一些大城市,军心稳固了,也可以取消这个规定。”
他们进了金田村,洪、冯、韦、石几家眷属都住在韦庄,门口有女兵把守。两人下马进门,宣娇将达开引到春娥房中,只见荣科平卧在床上,额上覆了冷手巾,不时手足抽动,春娥坐在床前暗暗垂泪,见达开进屋,那泪珠儿顿如泉水般涌将出来,猛扑到达开身前,抓住他呜咽道:“达哥,快想办法救救荣儿吧,他不行了。许多孩子都是像他这样发高烧抽筋,不几天就过去了。”
达开心中酸楚,抚摩着春娥的肩头道:“亚春,不要急,我们太平天国所致力的是反清救国的大事业。目标虽大,力量却有限,以少击众,不能没有牺牲。愿天父天兄保佑先逝者进入天堂,我们活着的人举起先烈的旗帜继续战斗下去,把生死看得淡些吧,不要只想到一家一户亲人的生离死别,要想到我们终于举起了真正的反清起义的大旗,没有个人的牺牲,哪有反清事业的成功!”
春娥把眼泪擦在达开蓝布短挂前襟褂、哽咽道:“这个道理我怎不懂,可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不行了,那比揪我的心还疼!”
宣娇嗔怪道:“七哥也真是,见了面不说请了医生来了,却噜噜苏苏讲一番大道理。春妹,你放心吧,七哥已差人去找医生,很快就能带了药来了。”
春娥这才转忧为喜,埋怨道:“达哥聪明一世,懵懂一时,还不快去看看自己的儿子。”
达开含着疚意上前,俯首注视着昏迷消瘦、不住抽动手足的儿子,取下湿巾,摸摸额头和太阳穴依然滚烫滚烫,他贴着憔损的小脸蛋轻轻唤了两声,并无知觉,不禁心酸叹道:
“孩子,你忍着些,熬过了这一关吧。”
春娥接过湿巾、浸在脸盆中搓了一把,绞干了,递给达开又给孩子敷了上去。等到达开由宣娇陪同去探望了别家病孩归来,医生已经带了药囊来了,宣娇急忙和达开进了韦庄,领医生来为荣儿诊治,不料还未踏进卧房,便听见春娥一声撕肝裂肺的惨叫:“天啊,荣儿去了!”
达开心惊神骇,热泪上涌,刚欲迈步进屋,又兀然止住,长叹一声,向惊呆了的宣娇说道:“我不进去了,看了心里难过。死者草草掩埋,生者望你慰解,战事在身,顾不得许多了。”
达开转身急步离去,犹听见春娥的悲嚎和宣娇的痛心呼喊:“苦命的荣儿!”
八月初二日,向荣所部清军又攻占了紫荆山风门坳,与乌兰泰军完成了对新墟太平军总部合围的态势。捷报传到京中,清廷上下一片乐观气氛,皇帝奕詝兴高采烈,提笔赋诗,寄到广西嘉奖三军。
太平军在强敌压境之下,处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艰难,看来又到了必须突围的时候了。这大半年来,都在不断的转移突围之中度过,转来转去,山穷水尽又回到了金田誓师的原地,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军心涣散,士气不振,看不到有什么可以挽救太平军命运的奇方妙策。见了这等浓重的悲观情绪,天王在新墟背后的莫村下旨,教导将士:“千万莫慌”,坚信天父天兄力量,一定会灭绝妖魔。萧朝贵代天兄发话,严厉批评部份将士“各为私,不忠心。”杨秀清也扮天父下凡安定众心,号召将士“有志顶天报国,遵令奋勇诛妖”。可是将士们已经不信天父天兄这一套假话了,杨秀清的威信降到了最低点,军中上层酝酿着向秀清权威挑战的一股巨大的暗流,只待公然爆发出来。
在清军步步紧逼下,太平军于八月十六日深夜,趁月色皎朗,漫山银辉迷朦,开始又一次的突围。他们翻过大山向龙,奔向鹏化、花洲一路,不料在思旺附近的官村岭被向荣部队追上。幸亏接连两天大雨,向军追得匆忙,来不及携带帐篷雨具,枪炮火药火绳都打湿了,难以作战。雨刚停,朝贵、云山与达开率领三四千人分三路向清军猛扑,前后夹攻,向荣大败而逃。太平军侥幸摆脱了向军的追击,火速攀越险山恶岭,来到靠近大同江边的穷僻小村大旺墟,这里东与梧州府的藤县,北与平乐府的永安州(今蒙山县)为界,大同江下游与濛江相汇可通浔江。太平军万人分散在各个村落觅食,总部设在大旺墟一家小地主的宅院中,一无粮食,二有追兵,必须立即决定全军向那个方向进发。
生死攸关的军事会议,在院中北屋客堂中沉闷的进行。屋中一张八仙桌,几把靠椅,洪秀全居中面南,其余结盟五兄弟围桌坐了。只听见杨秀清独断的声音:“现在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只有沿着大同江水路进入浔江,或者东向西江去梧州、广东,或者西向平南、桂平去贵县。”
朝贵咕噜道:“四哥好没主意,广东妖兵远远胜过广西,去广东不是自找苦吃?至于去贵县,兜来兜去,还是跳不出个浔州府,我都厌烦了。况且沿路须经平南、桂平,处处有团练,处处有妖兵拦截。大江之上遭到阻拦,妖兵夹岸一开炮,死路一条,这个计划行不得。”
达开也顺势道:“我们金田誓师,是要驱逐满清,恢复中华。不应只在浔州府穷山窝里,和妖兵捉迷藏打来打去,又回到了原地,白白牺牲了许多兄弟,动摇了大伙儿的信心和士气,起义大半年,总在被围困之中,缺粮,缺盐,缺军械弹药,兵员也越打越少了,至今仍不过一万来人,这个局面不能再拖延下去了。我赞成五哥的意见,不去广东,也不去贵县,应该避实击虚,另外打开一番局面,一步步逼近满清大妖头的老窝,这样才能壮我声势。广招天下有志反清的血性男儿人我军中,练成一支十万、数十万的兵马,横扫几千里,才是我们的目标。”
秀清瞪了达开一眼,冷笑道:“好大的口气!且说说怎样打开局面。”
达开道:“从大旺墟向东不远,大同江边有一座市镇,名叫大黎,是藤县管辖,从那里抄山路可去永安州。沿路必无守兵,得了永安再往北不远就是广西省城桂林了。我们一路招兵,一路北上,到达桂林时可有二三万人马。省城可攻则攻,不可攻则再挥师北上,进入湖南湖北,到了武汉我们至少可有十万人。那时顺江而下,可取南京,等到平定江南,巩固了后方,然后挥师北伐,直捣满清心脏,这才使我们太平军英雄志士们有了用武之地。”
达开这番话听得秀全、云山频频点头,昌辉觑了秀清一眼也小心翼翼地说道:“七弟之言,甚有见解,四哥不妨斟酌。”
秀清恼道:“七弟、你怎么知道从大黎可取永安?”
朝贵代答道:“是听罗大纲说的,他在永安州境内活动过许多年,山川地理熟悉得很,他的话不会错。”
云山道:“古人说,兼听则明,偏听则暗。不妨把罗大纲找来,听他说说可有道理。”
达开出堂屋向东厢喊了声:“大纲!”罗大纲探首出来,达开向他招了招手,大纲明白必是商谈奔袭永安的事,便兴冲冲大踏步过来,随达开进屋。
云山问道:“大纲、你以为有把握轻取永安州吗?”
“当然有把握!”大纲叉手瞪眼吹胡子道,“这条道我罗大纲闭了眼不知走了多少回。那山虽险,在我看来不过抬腿就过去了。荒山野岭,少见人烟,大军过去,谁来阻挡?永安城中驻兵极少,到了城南平坝上的黄村,离城就不过四十里地了。近了城,只消在城门外一阵咋呼,当官的就都跑了,谁也不来守城,往年我就是这样拿下永安州的。嘿嘿,今番我充先锋,若不得永安城,割下我的脑袋当尿壶!”
秀清皱眉道:“罗大纲,现在妖兵处处堵截尾追,还能容你像过去那样从从容容地翻山过岭,还不是半路上就把你追堵上了。退一步,就算你占了永安,能守得住吗?那里靠近省城,妖头蛇魔不会又调重兵来围攻?那时候,既不能北上桂林,又无别的地方可去。穷山沟养不活我们这么多将士和家属,还是去西江下广东为好!”
朝贵道:“下广东不如去永安!”
达开也道:“应该去永安!”
秀清瞪眼道:“我决定了,不去永安!罗大纲,你下去吧,没你的事了!”
朝贵道:“四哥,这一回事关太平天国存亡,可不容你一个人作主了,我们各走各的路吧,你去广东,我去永安!”
达开也站起来道:“我随五哥去永安。”
秀清拍桌道:“你们忘了当初金田结盟是怎么说的,怎么半途就变了心了?”
朝贵道:“这不是变心,这是因为不能跟了你把太平军都断送了。”
秀全慌忙解劝道:“兄弟之间,坐下来好好商量,怎么可以各走各的路!”
云山道:“也好,我看两方面意见都可实行。不妨请五弟、七弟带领罗大纲、秦日纲等部三千人为北路军攻打永安州,其余各部为南路军随二哥去南边。看哪一条路顺当,先得手,再合成一路。至于家属辎重,也可分成南北两路随军同行。”秀全、朝贵、达开、昌辉都说:“先分后合,这个主意好,就照这么办吧!”
秀清无奈,只得勉强道:“好吧,我们就从这里分军!”
第15章 迫嫁西王,宣娇痛别石达开
八月二十七日凌晨,北路先锋军罗大纲部五百人饱餐出发。次日,北路军全军续发,达开与林凤祥率一千五百人为头队,中间是宣娇的女兵队护送家属辎重,萧朝贵与秦日纲率千人殿后。
荣儿死了之后,宣娇命士兵在韦家祖坟边上匆匆掘穴掩埋,上面竖了一块木牌,上书“荣儿之坟”,以备达开有朝一日衣锦还乡时重新迁葬。春娥伤心痛哭了三日,抹抹眼泪向宣娇道:“宣姐,妹子现在无牵无累了,给我一把刀,跟了你当女兵,替荣儿报仇!”今天她也雄赳赳地挎了腰刀,与宣娇并肩站在村头待发。自从荣儿临终那天一别,夫妻俩不曾再见过面,达开率队伍经过时,回头瞥见她俩,挥手喊道:“永安见!”宣娇与春娥也挥手道:“永安见!”头队人马急速消失在延伸向龙的羊肠小径中了,女兵队与家属相继出发,大队人马奔向大黎。
南路军在杨秀清指挥下,拘集了一批小船,水陆并进,南下濛江口,准备进入浔江,前往梧州广东另辟天地。
达开率领头队人马进入藤县之后,不断有穷苦农民呼亲唤友前来投军,有的是拜上帝会会员。不半日便有了二三百人,行近大黎镇时,忽又有一庄稼汉在田间放下锄头我批评的作风,是中国共产党区别于其他任何政党的显著标,带了个十四五岁的大男孩从田头上飞奔过来,大喊着:“等一等,我们要投军!。达开停住脚步,等那人近前,却是个年近三十的壮汉,粗布短褂裤,赤脚泥腿,虽是种田人,却颇有几分秀气,便问道:“你想投军?”
“是的,我等了多少日子了。”
“是啊!”那个眼睛大大虎头虎脑的大孩子也道,“我们都把脖子望酸了,今天总算等到了。”
达开笑道:“你知道我们是什么兵马,你不怕投错了主吗?”
“不怕!两人同时答道:“你们是拜上帝会的太平军,是穷人的救星。我们也是入了上帝会的,我们村上还有好多人都入了会。你瞧,他们都奔过来投军了。”
果然又有二三十人奔了过来,达开笑问道:“原来都是一家人,你叫什么名字?识字吗?”
壮汉道:“我叫李秀成,在书塾里做过帮工,所以识得字。”那孩子插嘴道:“秀成哥识好多字,他读过《三国演义》,还会跟我们讲长坂坡上的赵子龙哩。”
达开喜欢这个大眼睛男孩,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陈玉成,今年十四岁。”
“好吧,我收下你们了。”达开高兴地说道:“陈玉成太小,到圣库上去管粮食,其余同村的人编在一起,由李秀成作两司马,等会儿发兵器给你们,跟我去攻打永安州,我们是太平天国天王陛下的太平军,要把满清皇帝揪下马,穷人才有好日子过!”(“两司马”是太平军中管辖二十五名士卒的小头目)。
新兵们同声欢呼:“天王万岁!”“我们有好日子过了!”
这两个投军的庄稼人,想不到日后成了太平天国后期的顶梁柱,陈玉成封英王,李秀成封忠王。此时谁能料到?第二天,达开率军翻过横亘在面前耸入云霄的大瑶山余脉。女兵队宣娇与春娥等也帮助随军妇女老幼翻过了大山,她们的担子和打仗一样艰苦。第三天,太平军进入濛江平坝。河水汩汩,翠绿满野。在黄村稍息之后,队伍继续向永安进发,半路上忽有一骑太平军兵士从北边疾驰而来,在马上大呼道:“报告主将!罗将军攻下了永安州!”——这天是闰八月初一日,离开大旺墟才不过三天!又过了五天,南路军也掉头向北来到了永安州,他们途中连遭清军和团练堵截,无法南下浔江,正在进退不得的时候,忽接朝贵与达开遣人来报:“克复永安!”全军大喜,秀全吩咐秀清急速北上。秀清威信全失,然而又无他路可走,只得怏怏下令回军,于闰八月初六日与北路军会师于永安州。
永安是太平军攻下的第一座城市,能够跳出穷山恶岭,摆脱清军围攻,安安稳稳进入城市来休整兵马补充给养,建立一些立国的军政制度,上上下下都感到欢慰喜悦。永安城虽不大,却得天独厚,处在万山夹峙的一大片绿油油的平坝之中。东西十至三十里。南北延伸近百里,而与藤县的平坝相接,共延伸二百里。濛江从北到南贯通其中,直至浔江边上,因此地方富饶,为太平军从弱转强,奠定了物质基础。而地形险要,只要守住了南北两头要塞,即可封锁清军进攻的道路,使太平军有可能较长时期的坚守永安。
天王进入永安后,和各军主将都有了自己的住所,既是公馆又是衙署,天王、云山、秀清、达开、昌辉的家眷都团聚了,宣娇因为大哥黄为政在金田起义前被平南县恶绅王作新害死,也住到达开家中。朝贵到了永安,生活安定下来,急急于娶妻成家,因此也有了一套像样的宅院。
天王御前会议,于会师的第二天在天王“行宫”中举行,行宫即是原来的县衙,大堂成了议事所。只不过把刑具和差役用的红黑水火棍挪走,换了几把太师椅,县大老爷的案桌依然放在原处,蒙上一块黄布,就算是御案了。洪秀全穿上了惟一的那件黄龙袍、众主将们没有官服,仍然穿着深色短褂裤,头上各裹了一块黄布,脚上则都是布鞋了。杨秀清和萧朝贵仍然是赤脚,因为觉得赤脚舒服。议事之前,秀全与云山商量过,既然建了国,二哥做了天王,各个结盟兄弟也应有个封爵。随征的拜上帝会大小头目,屡破强敌,也须论功封赏,才能维系人心,所以首先就考虑封爵授官的事。杨秀清、萧朝贵等盟弟封侯太小,都应封王。封什么王呢,云山想来想去,五个弟兄,要打破古代按地域封王的惯例、如楚王,赵王,那就称东西南北王吧,还有一个就称“翼王”。至于谁是东王,谁是南王,按理,云山在创立拜上帝会方面功绩最大,年龄又在五兄弟中居长,应封东王,可是云山顾全大局,谦让秀清、朝贵居前,秀全也觉得杨、萧二人有野心,不如云山淡泊名利,只能委屈云山了。两人又商量发布一道檄文,号召普天下士民,聚到太平天国旗下,推翻满清政府,他们拟了一份草稿,那便是《奉天讨胡檄》。
御前会议开头进行得很顺利,先论功行赏,杨秀清为左辅正军师,封东王,萧朝贵为右弼又正军师,封西王;冯云山为前导副军师,封南王,韦昌辉为后护又副军师,封北王;石达开为翼王,羽翼天朝。后来非结盟的功臣中,胡以晃最先封了豫王,秦日纲封了燕王,以后愈封愈多。然而初封五王始终位在诸王之上,他们的族中兄弟都被尊为“国宗”,如石祥祯称为石国宗,韦俊称为韦国宗,杨辅清称为杨国宗。
御前会议又定了官制,军师和主将之下设丞相、检点、指挥、将军、总制、监军、军帅、师帅、旅帅、卒长、两司马等十一级。胡以晃、黄玉昆、蒙得恩,林凤祥,秦日纲等都做了殿前检点、指挥和将军,罗大纲虽然勇而有功,东王嫌他不听话,只给他做了个监军,黄宣娇也当上了指挥。又读了《奉天讨胡檄》,说明太平天国“创建义旗,扫除妖孽,廓清中夏,”的宗旨,鼓动汉族民众共击清军,“务期肃清胡氛,同享太平之乐。”杨秀清等也无意见。接下去又谈了一些别的事情,却忽然争吵了起来。并且惊动了“天父降凡”,最后议事结束时,除了天王本已称万岁,又决定了东王称九千岁,西王八千岁,南王七千岁,北王六千岁,翼王五千岁。诸王从议事厅散出时,秀全面如死灰,神情震颤,几乎认不得回到“内宫”的门径。因为九千岁去万岁仅仅一步之隔,不等进了天京,他已感到秀清威势的熏逼,他的日子不好过了。秀清阴鸷傲慢,朝贵心满意足,云山心情沉重,韦正则面含微笑,小心侍奉秀清出了天王行宫。达开忧郁地和朝贵并肩出来,朝贵拍拍他的肩膀,咧开大嘴笑道:“宣娇听你的话,你先劝劝她,嫁给我西王八千岁,还嫌亏待了她吗?”
达开冷冷地说道:“五哥今非昔比,做一个西王妃当然光采,就看宣娇肯不肯了。”
“不怕她不肯!”朝贵猛一挥手,大踏步转身走了。
达开回到家中,宣娇正和春娥在宽敞的大厅中忙忙碌碌,那里集中了城内几家裁缝铺子七八名裁缝,为首领们缝制袍服,达开兼管圣库,春娥进城无事就揽下了这份差事。她们瞧见达开神情凝重,猜想又发生了什么令人不快的事情,急忙迎了出来。达开道:“亚春,关照裁缝,停下手,先缝王服,等着穿哩。”
“封王了吗?”两人惊喜地问,“七哥,你封了什么王?”
达开带他们进内院,边走边叹道:“封王了,我封的是翼王,他们是东西南北王。”
“这不很好吗,”宣娇道,“大概杨萧两个人排在前边了吧?”
“不错,而且四哥封了九千岁,五哥八千岁,我也是五千岁了。”
“哎呀,七哥是五千岁了,比千岁还多了四千岁哩!”春娥惊喜道。
进了上房东屋,宣娇埋怨道:“杨秀清这个人封了九千岁还得了吗?是谁的主意?怎不阻止?”
达开解去裹头的黑布,坐下来又叹息道:“谁的主意?当然是四哥的主意,二哥坚决不同意,三哥也不赞成,说道:‘古来封王只称千岁,没有多加的,明朝大太监魏忠贤把持朝政,人称九千岁,那是他那一伙同党吹捧他,甚至称他九千九百九十岁,却并非官家所封,不足为训,’五哥嘻嘻哈哈,倒是无所谓,我也说:“历代王爵称千岁,已成定例,我们反对满清,要连一切繁文褥节都反掉,不能反而定得更加繁琐复杂了。’”
“奇怪!”宣娇道,“你们都反对,怎么还是依了他呢?”
达开叹道:“有什么办法呢,你忘了他有天父降凡这一招吗?他见大家激烈反对,忽然一阵哈欠,天父附身,喊道:‘秀全吾儿过来听旨!’二哥气得满面通红,只得从御案前走过来跪在四哥面前,我们哪里还坐得住,也都一个个跪下‘天父’道:‘秀全,尔坐江山、谁的功劳最大?’二哥只得说:‘清胞功劳最大,朝胞,云胞也好。’‘天父’又道:‘既然知道秀清功劳大,为什么不封九千岁?’二哥叹了口气,回头望望三哥,三哥示意他答应下来,二哥只得道:‘遵天父吩咐。’谁知四哥还不罢休,又用‘天父’口气问道:‘既然秀清封了九千岁,高出众弟兄之上,分封诸王不该都受东王节制吗?’
五哥在旁跳了起来道:‘不行、四哥太欺侮人了,大家一般弟兄,谁该受谁节制?就为了四哥一个人专断,才打了那么多败仗!’四哥又用‘天父’口气说道:‘朝贵不听话,是想自己打自己屁股吗?’二哥没奈何,只得说道:‘悉遵天父旨意吧。’‘天父’这才回天。四哥睁开眼来装模作样连忙扶起二哥,说道:‘刚才天父降身了吗?说了些什么,小弟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封王诏旨上就这样定了下来:‘以上诸王俱受东王节制。’”达开说到这里,悲怆的大声道,“宣妹,想不到我石达开毁家献身,参加拜上帝会反清起义,却遇上了这样可悲的场面,刚才看到二哥跪在装神弄鬼的杨秀清面前,我恨不曾带刀,否则手刃这厮,为太平天国除一大害!”春娥着急道:“七哥,你可不能这样鲁莽,那可坏了大事。”宣娇道:“难怪七哥,当时我若是在旁边,也会火冒万丈,手痒痒的要把杨秀清干了的。”
达开望着宣娇,忽然犹豫道:“宣娇,今天议事时也谈到了你,天王授你为女兵指挥,是仅次于丞相,检点的大官,大概也相当于三品了。”
宣娇道:“我不想做官,给我当丞相也不希罕。”
达开道:“宣妹,你不要难过,真的要让你当王妃哩!”
“是萧朝贵那小子吧?”宣娇跳起来道,“我不干!”
达开叹口气道:“这回恐怕你顶不住了。进了永安城,五哥急想娶妻成家,缠住二哥定要娶你,二哥答应了,四哥也插一手,他们谈好了,先由四哥认你做妹子,将黄宣娇改名为杨宣娇,再由二哥把杨宣娇认作胞妹,改名洪宣娇,然后嫁给五哥,于是三人都联成亲戚了。”
宣娇大怒道:“天下有这等荒唐的事,背着本人,三方面自己做交易,五哥固然如愿以偿,二哥也想利用我趁此拉扰五哥对付四哥,四哥则也利用我拉拢五哥,哈哈,三个大男人,都想从一个女人身上得到好处。好啊、好啊,让他们全都做梦去吧,我就是不答应,看他们怎么奈何我!”说罢大哭着,奔回对屋自己卧房中去了。
达开默默垂首叹息,春娥道:“宣姐怪可怜的,孤苦伶仃,无人为她作主。当初在那帮村时,我就察觉她恋着你,曾经劝你也娶了她,我们姐妹和睦相处,有何不可,大户人家三妻四妾多着哩。偏是你书呆子气,说与我从小恩爱,不能委屈了我,又说宣姐是个有才能的奇女子,也不能委屈她,说怎么也不肯。当时若是和宣姐拜过堂,生米煮成熟饭,五哥和二哥,四哥也就不会在宣姐身上打主意了。现在你看怎么才能帮宣姐一把,终身大事,本人不愿,还能蛮不讲理的非嫁不可吗?”
达开道:“我们这个拜上帝会,说是入会弟妹人人平等,其实等级森严,比满清官场还厉害,满清皇子都叫‘阿哥’,大阿哥,二阿哥,没有封王称千岁的,我们却弄出八千岁,九千岁来,还天父天兄降身,叫天王跪在臣下面前!自古权臣当道,如王莽、曹操,对于亡国之君逼宫篡位,尚且顾全体面,遮人耳目,哪有堂而皇之叫帝王公然跪在臣下面前的?还未开国,就出现了亡国之兆,岂不叫人痛心。宣娇的事,他们三人商量好了,还容我插嘴?好在五哥这个人心直口快,心眼儿比四哥好,嫁过去未必受苦,你过去劝劝她勉强应承了吧。”
春娥迟疑道:“我拿什么话来劝她?还不如你自己过去吧,她就要出嫁了,做了西王妃,难得见到面,更不可能私地里说说知心话儿了。七哥,你还不趁这个最后的机会过去和宣姐作一番长谈,也算是话别吧。”
这几年,达开对宣娇内心深深爱恋,外表竭力克制,心情矛盾,常常陷入痛苦之中。今天议事厅中,忽然作了宣娇下嫁西王的决定,从理智上,他认为这个结局对于宣娇来说并不坏,但从感情上,不但宣娇一时不能接受,他也陡觉失落了至珍至爱的心上人,心中空空荡荡,恍恍惚惚,悔恨,惆怅,而又无可如何。他向宣娇转述天王的决定时,表面冷静,其实心中隐隐作痛,痛处似在滴滴淌血,他还要在春娥和宣娇面前隐瞒这份痛苦。现在春娥把往事说穿了,他感激妻子的宽宏大量,体贴入微。他歉意地站了起来,穿过中间客堂,推开紧团的西屋,又轻轻掩上了门,回身过来站到宣娇床前。宣娇犹伏在床上哀哀啜泣,听见进门的脚步声,知是达开进屋,哭得更凶了。达开长叹一声,坐到床沿上,抚摩着宣娇抽泣颤动的肩头,劝道:“宣妹,不要哭伤了身子,还是冷静下来想想吧。”
宣娇一骨碌坐了起来,哭着道:“你冷静,你是天下少有的冷君子!我的心中一蓬火,烧得红红旺旺,偏是碰上你这颗冰冷冰冷的心,害得我如今无路可走。当初若是你答应娶了我,何致于有今天!”
达开握住宣娇的手,叹道:“是我辜负了你,可是我也有苦衷,希望你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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