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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朝悲歌——石达开

_3 寒波 (现代)
“我不原谅,我不原谅,我一辈子不会原谅你!”宣娇捶打着达开宽厚的肩背,猛然把达开扳过身来,面对面抱紧了,说道:“七哥,我被他们逼得走投无路,不是嫁,就是死,不会再和你一起了。让我们最后亲亲吧,再没有机会了!”
她狂吻着达开宽阔的脸庞,用手抚摩他的浓眉,他的微耸的颧骨,他那象征坚忍不拔的方方的下巴,说道:“我喜欢,我喜欢你的一切,你的胸怀,你的志向!”她又把手伸向衣里抚摩他那坚实的胸脯,迷朦着泪眼说道:“七哥,答应我最后亲一亲吧。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要把我最珍贵的先献给你。我本来想守着你,直到最后,可是现在不可能了。”
达开怀着歉意任宣娇周身抚摩,他也感到有些恍恍惚惚,被宣娇火样的热情所陶醉了,然而素来尊重礼教大节的达开迅速清醒了过来,他不能趁宣娇一时感情冲动而玷污她一生名节。这不但伤害了心爱的宣娇,也伤害了结盟的义兄。他徐徐推开宣娇,说道:“宣娇,留下个清清白白的好印象,让将来慢慢回味吧。否则,会为了今日的鲁莽而后悔终身。”
“不会,我决不后悔!”宣娇又搂紧了达开喊道。
忽听得屋外有人喊道:“天王驾到!”
两人吃了一惊,同时抽回了手,宣娇怒道;“二哥又是来逼嫁的,我不理他!”于是又面朝里躺下去了。
达开迅速扣好衣上钮子,匆匆开门出来。春娥也已从对屋出来,悄悄问道:“劝过了吗?”达开叹口气,摇了摇头。两人匆匆迎出二门,见天王穿着便服和南王走了进来,两人下跪见礼,秀全扶起了他们问道;“宣娇怎么样,答应了吗?”
“劝是劝过了,她哭得很伤心,还不肯哩,二哥三哥再去劝劝吧。”
进了内院,春娥轻轻在西屋门口喊道:“宣姐,二哥、三哥看你来了。”里边没有声音,春娥推开门,瞧见宣娇仍然侧身朝里床躺着。秀全、云山进屋,春娥掩上门与达开退到东屋等候,达开叹道:“二哥亲临劝嫁,宣妹恐怕只能依从了。”
过了好长一会,秀全、云山开门出来,重又带上了门,达开夫妇迎出屋来问道:“答应了吗?”
秀全点点头,云山附耳道:“宣娇没有答应,但也不再反对,算是默认了。赶快为五弟准备成亲的排场吧。”
他们二人走后,西屋又传出来宣娇绝望的嘤嘤哭声。三天后,一顶花轿把改姓为洪宣娇的新娘从翼王府“娘家”抬到东王府转了一圈,再去天王府转了一转,然后抬向西王府,从此洪宣娇就成了西王妃了
第16章 决死沙场,南王悲失天国梦
永安城中太平军喜气洋洋,清军大营自钦差大臣赛尚阿以下,却灰心丧气,惊惶失措,一道道告警奏折急递到北京圆明园中,皇帝每天和军机大臣商议的便是怎样应付广西太平军的咄咄进逼。永安失守后,已经降旨将钦差大臣赛尚阿革职留任,都统巴清统、达洪阿一概革职调回京中,向荣摘去顶戴、花翎,戴罪自效。可是在堵截太平军突围战斗中,清军又在大峒岭全军溃败。新调去的长瑞、长寿四名总兵全部阵亡。乌兰泰一军只剩了几十个人,太平军突破重围,竟于咸丰二年二月二十八日奔袭桂林城下,乌兰泰在城外将军桥中炮身亡。军事前景一片阴暗!
“赛尚阿在干什么?官兵都到哪里去了?逆匪竟至如入无人之境!”皇上震怒了,军机大臣们匍匐在圆明园勤政亲贤殿中,战战兢兢,说不清“逆贼”如何这等厉害,官军这等无用,只得连连叩头:“喳喳喳!”奕詝余怒不息,痛斥道:“赛尚阿使朕失望,永安失守后已将他革职留任,为何仍然不思振作,看来他不会带兵,不能指望他扭转局势。把他撤了吧!
换谁去合适?”
军机大臣们心中咯噔,这样的局势,换谁去都一样,有了尚方宝剑,有钱有兵的首席军机大臣都闹得丧师失地规律揭示了一切事物运动、变化的两种基本形态,即质变和,还能找到更合适的人?老迈的祁窩藻回首目示年纪较轻的军机彭蕴章、穆荫等人,指望他们出个主意,可是推荐带兵大臣,责任重大,万一将来兵败出事,皇上追究下来,保举的人也会受累,因此一个个默不吭声。窩藻无奈,只得叩头道:“目前委实没有适当人选,不如将赛尚阿降四级使用,着他戴罪立功吧。”
皇上无可奈何,恨恨地说道:“姑且如此吧,军机赶紧拟一道上谕,着赛尚阿及向荣等全力堵截逆贼,务必肃清于广西境内,若被漏网窜入湖南,朕惟赛尚阿是问,决不宽容!”
赛尚阿在广西阳朔驻地接到军机廷寄的严旨,心惊胆战。当四月初一日太平军从桂林解围北上,桂林城终于保全了,赛尚阿本该高兴,他却如临末日,两眼发黑,因为太平军舍去桂林北上,必将进入湖南,湘江平原利于长途奔袭,恐怕连长沙也危险了,他预感到皇上将要拿他开刀,必须找个替死鬼以推卸责任。当他进驻省城桂林后,上了一道参折,参劾广西巡抚邹鸣鹤和广西提督向荣,说他们畏敌怯战,不听军令,只知空守省城,不肯全力出击,以致贼军从容北上,贻祸无穷云云。皇上赫然震怒,谕旨下来,邹鸣鹤革职,以藩司劳崇光继任广西巡抚,向荣革职留任,以观后效。向荣受了委屈,索性托病留在桂林城中养病,不理军务,清军上下一片混乱!
然而太平军的日子也不好过。他们在永安时,经过一段休整后,冯云山和石达开主张立即继续北上,进入湘鄂大地和长江流域,与清军争夺中国的心脏地带摹写,而是有待读者去充实意思的流动结构;阅读不再是被,那里的胜利才能给清廷以致命的打击,并取得富饶的根据地以继续北伐。杨秀清却不采纳,他满足于永安舒服的日子,以为孤军北上并无把握,如此因循了许多日子。被清军收缩了包围圈,粮食弹药渐渐接济不上,占领永安初期的优势完全丧失,只得于二月十六日向东越过丛山峻岭突围,不料遭遇了清军的前堵后追。后军秦日纲指挥失误,被清军乘雾强占制高点龙寮岭,将太平军将士家属二千余人逼入狭谷中,惨遭屠杀。统率前军的萧朝贵,石达开赶紧回师援救,决心死中求生,大峒岭一战,全歼清军主力,才得以杀出包围圈,化险为夷。然而杨秀清又高估了太平军的攻城力量,在桂林城下几番攻坚,都被清军击退,白白浪费了一个多月时间。
太平军撤离桂林之后,顺路收拾了桂林北面小小的兴安县城,没有停留,四月初六日,水陆并进,继续北上。两百余艘舟船行驶在湘江中,天王与其他五王在舟中举行了一次御前会议,他们根据从湖南侦察回来的消息,湘江从湘桂边界,一直到省城长沙,水陆两路畅通无阻,又值湘江水涨,水路三日可达长沙。湖南省内军队大多调来广西作战,省城驻军不多,城墙也因年久损坏,正在分段拆修,原任湖南巡抚骆秉章奉旨卸任,新任巡抚张亮基尚未到任,省城处于无人负责状态。诸王听了,都欣然笑道:“这个清妖,合该气数尽了。”石达开兴奋地说道:“这确是奔袭湖南的最好时机,我们沿途不要恋战,直趋长沙。攻入省城后,立即分兵攻占其他城池,扩大声势,牵制妖兵,然后进兵武昌,溯江而下,这长江富饶之区,就在我们的掌握之中了。”
朝贵嘲笑道:“七弟究是读过兵书的,说得有头有脑,蛮有道理。就怕到时候,兵势千变万化,由不得你作主。”
达开道:“战场风云固然瞬息万变,但是好比夜间行路,只须认定了北斗星,就不致迷路了。”
云山也道:“七弟说得不错,我们都没有打过仗,经过逐步摸索,心中也逐渐明亮起来。现在天父天兄指引我们一条通向反清胜利的大路,目标就是奔袭长沙。我们不要沿路耽搁,错过了克敌致胜的良机。”
没有人提出不同的主张,这条奔袭长沙的进兵方针就确定下来了。云山又笑道:“金田起义以来,多烦几位贤弟充当前锋,这一回水路为主,就让我带领前锋军吧。”
朝贵笑道:“我喜欢当前锋,三哥别抢我的差使。”
昌辉也道:“三哥还是与二哥、四哥坐镇中枢为好,让小弟也当一回前锋吧。”
朝贵摇头道:“六弟不能独当一面,还是我来。”
云山摇手道:“你们都不要抢,这回我一定得当前锋,下次轮着你们吧。”
达开瞅着云山坚决的神色,十分诧异,起兵以来,云山总是运筹帷幄、居中谋划的时候居多,打前锋都是朝贵与达开的事。不知这一次何以这样固执,忍不住劝道:“孙子兵法上说:‘兵者诡道也。’曹操作了注解说:‘兵无常形,以诡诈为道。’就是说打仗的时候,敌我双方都要想尽办法以假象欺骗对方,或者‘出其不意,攻其无备,’使对方猝不及防而遭受损失。由水路直下湘江,固然较翻山越岭来得顺畅,但是江面行舟,大军暴露于敌人之前,万一有了埋伏,走避不及,必蒙损失,亦不可以大意。三哥还是辅佐四哥,居中策划,这一回由小弟充当前锋吧。”
云山不快道:“贤弟等莫非以为愚兄只不过是个文弱书生,不堪领兵作前锋吗?”
众人不敢再争了,秀全道:“既然云胞坚决要求,就依了他吧。派两支得力的兵马由云胞指挥。”
秀清想了一下说道:“罗大纲常作先锋,这一回让他歇息,改作后队,换上殿前左一检点林凤祥,殿前右二检点李开芳同去吧。”
御前会议散了,傍晚船泊荒村,诸王散去,达开送云山归舟,云山邀他登船小饮,说道:“今天一聚,愚兄便当领军先行,下次相会恐当在长沙城下了。”
南王府亲兵摆酒上来,达开停杯问道:“刚才会上,小弟不明白三哥为什么一定要充当前锋。江面之上,看似平静,实则危险万端,意外袭击随处可以发生,三哥不能疏忽大意。”
云山抿了一口酒,抚摸浓黑的髭须道:“七弟,江面行军的风险,愚兄未尝不知道,可是一个人若是抱了必死的决心,还有什么可怕的!”
达开益发惊骇道:“三哥怎么忽然有了这样的想法?”云山将酒一饮而尽,又斟了一巡,叹道:“我有这个想法,已非一朝一夕了。拜上帝会本是个圣洁纯正公而无私的反清组织,我和二哥梦想,有朝一日,能够建立一个有饭同食,有衣同穿,有田同耕,富贵同享的大同社会,也就是丰衣足食人人平等的天国。可是自从天父天兄降身之后,私心膨胀,邪说横行,全被野心者所操纵,天王委曲求全,忍受了莫大的耻辱,我们的天国梦荡然无存了。现在打仗的时候,彼此联合对付妖兵,幸而相安无事。若是一旦得了天下,少不得又会争起权来。那时候二哥的日子将会成个什么样子?实在不堪设想!我不忍目睹将来我们一手所创的太平天国走上了分裂衰败的道路,还是现在爽爽快快从沙场上求得解脱,一死百了,什么也见不到,什么也不用我烦心了。呵呵,七弟,这就是我今天坚持要作前锋的缘故。”
达开惊呆了,愣愣盯住眼前这位坚忍沉毅,顾全大局不计名位的诚笃长者,忽地掷杯喊道:“三哥,你不能这样消沉,太平天国可以没有我石达开,却不能没有你南王。诸王之间内部团结,多亏你在调和。你在一日,尚可弥缝裂痕,消解矛盾,你若不在,如何是好?看在全军将士高涨的反清热情,看在全中国有多多少少渴望我们援手的穷苦大众份上,你打消轻生的想法,保重自己,也保全我们得来不易的胜利局面吧。”
云山凄然道:“七弟,你记得在金田韦庄的时候,你我以茶代血的誓言吧?今天邀你密谈,是再一次郑重拜托你,将来如果四弟逼迫二哥太狠时,两人图穷匕见,必定闹出一番大变故来。六弟为人深沉莫测,我还看不透他。那时希望你能说服五弟,帮助二哥度过难关,你能做到吗?”
达开道:“当然能做到。可是我不希望将来会出现那样糟糕的局面!”
达开百般劝解,云山总是摇头叹息。忽又停杯高歌:“风萧萧兮湘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歌罢惨然抚杯长叹,达开已是泪流满面,哽咽难止。上弦月斜照湘江,朦朦胧胧,江面上腾起一股幽蓝幽蓝的轻雾,远山近林,茅舍三五家,尽在淡淡月色笼罩之中。达开推杯告辞,云山欲命亲兵提了南王府的大灯笼相送,达开道:“不用了,月色尚好,正可踏月返舟。”
达开忧郁地回到自己的座船,翼王妃春娥告诉他,“刚才你们开会时,宣姐来过了,穿一身黑袄黑裤,仍然那么标致,却总是闷闷不乐。我问她为什么总喜欢穿黑色衣服,岂不丧气,她说她的心早死了,穿丧服正合适。”
达开叹道:“她还是想不开,自从婚后,她总是避开我。有时遇上了,知道她在悄悄注视我,我想上去和他交谈,她却又避开了,大概还是在恨我吧。”
次日一早,云山座船插到最前头去,船头上黄三角旗随风飘拂,便于将士辨认,果真带了林凤祥、李开芳两军充作前锋军去了。达开改与朝贵殿后,他们方在兴安东北界首镇与清军的追兵交上火的时候,云山座船已经到了全州城外的江面,全州守军七拼八凑不过七八百人,州官不敢惹动太平军,吩咐四门紧闭,不许施放枪炮。但望太平军擦城而过,保全城池。却不料一名炮手,见江中一艘座船上插了一面黄旗,知道必是太平军中王爷,顿时起了贪功之心,贸然放了一炮,巧巧地中了云山的座舱。那时的土炮又叫劈山炮,前膛装上火药,再灌进无数葡萄似的铁弹丸,炮弹落地,不能攻坚破城,那霰弹炸了开来,杀伤力却很强。云山身中三四处弹丸,浑身是血,顿时人事不知。在陆上行进的头队先锋林凤祥见城上妖兵居然开炮挑衅,伤了南王,那还得了:立刻命船中人员上了东岸躲避,南王也被抬上东岸茅舍中抢救。凤祥一面差人禀报后边船上的东王,一边在城外架起大炮轰城,全州之战就这么意外地发生了。天王和东王立誓非踏平全州城决不收兵,达开击退追兵,赶到全州,探视云山。云山虽已敷上伤药,究竟血流太多伤势太重,面色惨白,精神萎顿,吃力地向达开道:“求仁得仁,死于疆场,正是我所求的。你去和东王说,不要为我之故,顿兵全州城下,误了进兵长沙的战机,就讲是我南王的嘱咐,赶快向北进兵!”
达开涕泣哀伤,别了南王,来见天王和东王,劝说他们听从南王的意见,忍小恨而顾大局,迅速收兵北上,东王哪里肯听。全州是广西门户,城大而坚,易守难攻,太平军用云梯攻城,城上用烧滚的桐油拌粥,往下浇泼在攻城将士身上,攻防两方死伤都很惨重。太平军最后在西门外挖地道,炸毁西城城墙,才将全州攻下,已经耗费了十一天。这十一天中战争形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湖南举人江忠源最早在家乡新宁县办理团练,镇压天地会,有了一点名声,因此调往广面军前效力,助守桂林有功,被保举为候补知府。太平军从桂林撤兵,向荣托病不理军事,他的部将总兵和春等人一路尾追“恭送”太平军北上,江忠源是最后一支无足轻重的追兵。到了全州城下,他趁太平军全力攻城,悄悄带领所部一千二百名楚勇(当时团练参军的民兵称为“勇”,湖南于战国时代为楚地,所以江忠源的老湘军初创时称为楚勇。)绕到全州东北十里处湘江上蓑衣渡东北狭窄的水塘湾布下了埋伏,专等太平军钻入圈套。他的家乡新宁县紧邻全州,江忠源此举,一来防卫家乡免遭进攻,二来想突出奇兵,得一头功。偏是碰上了不懂军事的杨秀清,“遂使竖子成名”。
全州撤围后,秀清改以朝贵为前锋,他们两人仍然相信上一回的探报,以为湘江畅通无阻,连探路和肃清水面障碍的先锋船队都不派,二三百号舟船一拥而入湘江,行不多远,便到了蓑衣渡口。那里江面辽阔,不见动静,转入三里外的水塘湾后,忽见江面陡然收窄,江中钉了许多木桩,歪歪斜斜横亘了无数粗大的树木,完全堵塞了航道。太平军先头将士正在诧异,西岸密林中炮声忽起,一发发炮弹击中江心兵船,太平军将士家属死伤累累,江上秩序大乱。朝贵急忙下令将兵船连成浮桥,在西岸架炮轰击清军伏兵,一面派人除去水中树木。然而清军居高临下,占据了优势,枪炮连发,怎容得太平军从容清理航道。幸亏达开率领的后军从陆上赶来增援,击退近岸的清军。鏖战两昼夜之后,东王只得下令全军弃舟上了东岸,改从陆路进兵,所有船舶一概焚毁,粮食辎重全部丢弃。死伤将士家属在千人以上,是太平军军兴以来,损失最为惨重的一次战役。湘江东岸本来是由清军总兵和春檄令叛贼张国梁(张嘉祥)前往堵截的,也许是张国梁不敢抵挡太平军主力,迟迟不曾合围,给太平军留下了一条退路。
南王冯云山随船养伤,也一齐中了埋伏。他的伤口化脓,日益恶化,湘江西岸清军的炮轰。将他从高烧迷糊中惊醒过来。他猛跃下床,踉跄着踏上船头,挥臂高声大呼:“中了妖兵埋伏了,快快还炮,快快还炮!”
话未说完,一发炮弹落到船侧江心中,船身晃荡了一下,云山猛地跌倒在地,后脑狠狠地撞击在甲板上,亲兵急忙扶他起来,已是嘴角流血,声息全无。
达开赶到东岸松林中,那里密密松柏翠叶相交,拱卫着太平天国的一位巨人,一位伟大的完人,静静躺在厚厚的落叶层上。他依然怒目圆睁,斗志昂强,好似在喊:“快快还炮,快快还炮!”
达开屈膝跪下为他合上了眼,涕泣道:“三哥,你安息吧,小弟一定继承你的遗志,奋斗不息!”
第17章 西王殉国,长沙城宣娇复仇
太平军祸不单行,才失了创教者和擎天柱南王冯云山,又在七月甘九日于长沙攻城战中,失去了猛将萧朝贵,相距不过四个多月。
太平军于蓑衣渡焚舟登陆后,翻山越岭,奔袭一百里外潇水与湘江汇合处的永州府城零陵县,若是得了零陵城,仍然可以取水路顺湘江而下长沙。可是太平军在全州和蓑衣渡两地耽误了十多天,清军已经做好了防御准备。湖南提督鲍起豹率军驻扎永州,这倒也不在乎,一旦太平军扑进城去,说不定会把他们吓跑。无奈欲攻府城,须先越过城南的潇水,此时潇水泛滥,浮桥难搭,太平军几次进攻,都近不得城,清军总兵和春又已从南边追赶过来,太平军只得撤军南下道州,然后又辗转四百里,于七月初三日攻占湘东南重镇郴州。郴州是个大地方,水路由郴水向西北入耒水可达湘江,陆路则北上安仁、攸县、醴陵,可由东路抄袭长沙侧背。太平军曾在道州逗留了两个月,一面整休补充给养,一面扩军,湖南天地会也纷纷举兵响应,将士和家属都以为在郴州亦将停留较长时期。洪宣娇做了西王妃之后,东王不让她再带领女兵,而经过无数次的突围转移,女兵也牺牲了不少。永安突围之后,女兵队就无形解散了。宣娇住进了郴州临时西王府,想来又将在这座大屋子里闲上两个月,实在无聊,她命侍女取出腰刀来。多时未用,腰刀已经锈迹斑斑了,她细细的擦磨去了锈斑,用油布抹拭了一遍,揩干了,就势舞了一会,长叹一声,不禁回忆起和石达开并马出那帮村,在白沙墟竖旗起义时的光景。
萧朝贵去天王行宫议事去了,这对勉强凑合在一起的夫妻,成亲以后由于朝贵的忠诚热爱,事事依顺,宣娇无可指摘,只得压下对于达开的怀恋,将就着和朝贵在一起过日子。虽无欢乐可言,却也不曾有什么波折。她撇下刀,侍女收刀入鞘,宣娇头发微微散乱,由侍女为她梳理了一番。宣娇揽镜自照,镜中一个二十出头的姣姣佳人,眉目俊秀,英气外溢,本想招一个如意郎君,并肩跃马杀敌,不料到头来嫁得一个并不知心的莽大汉。虽然他换上了王爵服饰,身穿黄布袍,腰束黄绸带,头裹黄布。婚后受她的管束,脚上也穿了布袜,比在紫荆山时的庄稼汉装束神气多了。但他究竟缺乏英武儒雅之气,而这正是宣娇所追求向往的——这只能在达开的身上寻觅到。
宣娇犹在揽镜出神,朝贵匆匆回府进了内院来了,贴身跟班照例呼喊:“西王八千岁回府!”朝贵轻声叱责道,“吩咐你们别喊,别喊万物都是不断运动变化着的意识之外的客观存在,一切事物,莫惊吓了王妃娘娘!”
朝贵进屋,兴冲冲地喊道:“宣娇,好事儿,好事儿!”
宣娇懒懒地放下铜镜,嗔怪道:“什么好事,大惊小怪,八千岁到了顶了,莫非要爬到东王头上去了?”
朝贵道:“嗨嗨嗨,看你扯到哪儿去了!告诉你,后天我就要带兵去打长沙了,可痛快!”
“怎么才到郴州三四天,还不曾换口气,就要出发了?”
“刚才接到探报,妖兵在衡阳驻扎了重兵,防我从那里进兵,长沙东路却无兵把守,空虚得很,所以我自告奋勇去当先锋。”
“哎呀,我的五哥,先锋一向是罗亚旺(大纲)、林凤祥他们充当的,你这个八千岁怎么担当起先锋的角色来了,你忘了南王殉国的事了吗?”
“嘿嘿,宣娇,你怎么提那些过时的晦气话来?”
“派你当先锋,大概兵马多,怕罗亚旺他们指挥不了吧?”
“不,这回只带两千人。”
“什么?”宣娇吃了一惊,“长沙那么大的省城,你带两千人去能破得了城吗?难道奔袭几百里,就为了赶到长沙城下放几炮吓唬吓唬?”
“人不在多,我一炮就能吓得妖兵逃得精光,包管拿下长沙!”
宣妖又好气又好笑,指着朝贵额头道:“我说你这个人,打仗勇虽勇,却缺少心眼。两千人拿下长沙城?你以为长沙妖兵都是泥塑木雕的!为什么不问四哥多要些兵?我们在蓑衣渡损失了不少人,但是在道州招到了一万多新兵,现在足有两万多人了吧,还舍不得让你多带些兵?”
“四哥说这是偏师,两千人出其不意定可制胜了。人多了,兴师动众反而使妖兵有了防备,况且一路上还可再招兵,至少也可招到一两千人,他不肯多给。”
“原来是这么回事!”宣娇陡然一股寒意落下心头,霍地站起来道,“四哥嫌你现在不和他一条心了,怕你功大,夺了他的权,是想借刀杀人,让你到长沙去送命哩!你不好开口,我去找他讲讲这个理!”
朝贵慌忙拦住道:“宣娇,别,别,我和秀清是紫荆山的赤脚老哥儿俩,我是他的臂膀,没有我冲锋陷阵,他那么个文不能动笔,武不能动刀的人怎么能当得上军师大元帅,他少不了我,怎么想到害我?别去闹,惹人笑话,我且先去打头阵,兵不够用,再差人回来要。”
“你后天出发,那么我们大军隔几天出发?”
“大军不去,二哥、四哥依然坐镇郴州。四哥怕我多心,特别向我解释,所以不发援军,一来是为了牵制住驻扎衡阳以南的大股妖兵,使他们不敢轻动,以减轻我们先锋军的压力。否则大军一发,各路妖兵立刻尾追到长沙城下,突击计划就全落空了,这话很有道理。”
宣娇怒道:“只有你这个傻瓜才相信四哥的鬼话!试想,区区两千人,又无援军,教你拿下长沙城,城中人再少,几千人总是有的,你的兵一出现在长沙城下,各地妖兵就会赶回长沙来围攻你。四哥不是明明要置你于死地吗?我们既然成了家,就望太太平平过日子,我不想被姓杨的害成寡妇!”
朝贵矍然惊觉了,搔头摸腮,瞅着宣娇咕噜道:“不错,不错,我现在是有家室的人了。死不得,死不得!我去找四哥商量。”急走几步,想迈出门槛,却又犹豫着缩回了脚,摇头苦笑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萧朝贵领了先锋状,怎可反悔,又要添兵,这个口不好开。算了,算了,老子命大,炮弹不会朝我身上打,你在家里不用发愁,只消早晚为我祷告天父天兄保佑,必然平安无事,待我夺下长沙城,为你选一座最好的官第等你来住。”
朝贵带兵走了,宣娇心里悬挂终不放心,说是夫妻感情平淡,遇到可能大难临头的事,终究有些牵挂。她终日呆愣愣地屈指计算朝贵的行程,该拿下哪座县城了,想像他孤零零两千人独行千里去攻打长沙城,便不觉忧虑不安。到了第五天上她终于忍不住了,吩咐西王府侍卫备轿。她脱下黑袄黑裤,换上紫红绸窄袖紧身戎装,短袄大襟开在左边,以示与清朝的旗装有别,这是太平军中的通行服式。宣娇乘了黄布竹轿,由待卫前后护从来到翼王府。通报进去后,翼王妃春娥穿一身宽大的红色袄裤,出来迎接。春娥腹部微微隆起,又有了身孕了,迎住宣娇便欲屈膝请安。宣娇慌忙拦住,轻声道:“妹妹,你有喜了?”春娥含羞点头。两人携手入内,宣娇道:“七哥好大的架子,也不出来接我!”
春娥笑道:“你错怪他了,他找四哥去了。”
“有什么军国大事,单单去找他?”
春娥将宣娇引入内厅坐了,侍女献上茶,春娥道:“五哥不是去打长沙了吗?七哥不放心,去找四哥,要求再带一支兵马去增援。”
宣娇喜道:“姐姐今天就为这件事来和七哥商量,不想承他关心,竟也想到这上面了。春妹,你说四哥像话吗,只给五哥两千人去打长沙,又不发援军,坐视不问,不知是什么居心!”
春娥道:“姐姐别恼,且等七哥回来看怎么说。”
宣娇笑着抚摩一下春娥的肚子,说道:“大概有五个月了吧,行军路上可得当心。我上次不就是在蓑衣渡口爬山突围时小产了的,今后山路少了,你能坐轿尽量坐轿,好让幼翼王平安降世。”
春娥格格一笑,问道:“宣姐,你呢?”
宣娇叹口气道:“这回连个影子也没有,也好,有个三长两短,干干净净。反正他已经有了前妻生下的儿子有和,今年七岁,有人传宗接代了。”
春娥道:“宣姐,你是个豪爽的人,怎么也说丧气话。”
宣娇道:“这一回我有预感,怕没有好结果,不然,我今天也不来了。”
谈了一会,听得人报:“翼王五千岁回府!”便听到达开的声音:“西王府娘娘来了?”达开进了中门,遥遥瞧见宣娇,两人视线相接,不禁惊喜地互相细细打量。宣娇永安迫嫁之后,两人不曾单独相会,今日重见,百感丛生。达开踏进厅内,先开口道:“宣妹,想不到你今天会来,太好了。”
宣娇含泪叫了一声:“七哥!”默默垂首无言。
春娥道:“宣姐也是为了五哥攻打长沙的事,不甚放心,来和你商量的。”
宣娇这才抬起头来问道:“去找过四哥了?”
达开愤愤地说道:“上次决定五哥带兵两千人突击长沙时,我就向四哥提出,带去的弟兄太少,又无援军,恐不妥当,四哥不听。我想想五哥处境终是危险,刚才又去东王府向他要求,由我带领五千人增援,四哥反而发了脾气,说我自作主张,不听节制,毫无商量余地,只得退了出来。”
宣娇怒道:“四哥太不讲道理了。七哥,求你帮助我,借给我两千人,让我带了去援助五哥。”
达开吃惊道:“宣妹,你知道没有四哥的将令,不能擅自发兵。况且那些带兵的将军们,纵然是我的本家兄弟,也不肯胡乱跟了你走。他们明白将来东王翻起脸来,除了治我翼王的罪,他们统兵官也逃脱不了干系。宣妹,这是做不到的事,三哥不在了,我若再和四哥闹翻,这局面就难以收拾了,目前大敌当前,只能忍耐着些,好吗?”
宣娇悲愤道:“七哥,我不为难你,我去找二哥!”
达开忙劝道:“军令的事,天王也管不着,何必去使二哥烦心。”
宣娇不听、也不告别,使性子噔噔地出了翼王府,上轿去行宫求见天王。秀全今非昔比,虽在打仗之时,行宫中除了元配夫人王后赖氏之外,又有一群年轻的妃嫔,都是十六七岁的山村姑娘,走一路就多一两名。东王尽是挑选品貌姣好的姑娘送给天王享乐,使他无心过问政事。南王不在了,群臣谁敢谏阻?宣娇到来时,天王正和妃嫔们在说笑消遣,听得侍臣来报‘王姑求见’,不知为了什么事,扫兴地勉强踱到外边“偏殿”。宣娇也不行礼,就喊道:“二哥,四哥作弄五哥,派他去打长沙,只带两千人,又不发援军,不是将他往死里送吗?你该管一管,莫把妹婿断送了,我可不依!’
秀全大吃一惊,这件大事他一点也不知道,想发几句牢骚,又止住了。因为是他自己下的诏旨,发兵征战的事,诸王皆受东王节制,怨不得东王自作主张。面对御妹焦急的神情,他慢吞吞地安慰道:“宣胞,不要着急,朝胞有能耐,向来以少胜多,不用为他担心。”
宣娇怒道:“怎能不担心?七哥也觉得五哥处境危险,今天去要求四哥让他带领五千援兵去长沙,四哥不答应,不是存心要把五哥推到绝境上去吗?二哥,这件事只有你出来说话,才能让四哥改变主意,求求你快把四哥召来吩咐吧。”
秀全叹了口气,这个傻丫头,在一起这几年,还不知他和东王的关系!他尴尬地沉吟了一会,敷衍道:“宣胞,你放心回去吧,见到清胞我会和他说的。”
看到天王为难的模样,宣娇心冷了,这才想起了天王并不能管住东王,无人可以替他作主了,她绝望地回到西王府,听天由命,一日复一日地等待长沙前线的消息。
八月十一日午前,一骑快马慌慌张张从长沙前线赶到东王府前下马。东王随即召集北王、翼王议事,一面下达行军命令,一面去天王府禀与天王知道。全城将士奔走呼唤,都说西王在长沙中炮受伤,东王有令,大小将士快快回营,明天一早开拔去长沙为西王报仇!
翼王石达开与王妃春娥一同赶到西王府,宣娇迎了出来,见达开夫妇面色凝重,心中已凉了半截,忙问道:“长沙有报事的回来了吗?”
达开从容道:“大军要出发了,特来通知贤妹快作准备。”
“为什么忽然又这么匆忙?”
达开不语,随宣娇进了内厅,宣娇见春娥眼中泪水打转,知道不妙,急问道:“七哥,别瞒我,五哥死了吗?”
“没有,你不要胡猜。”达开安慰道,“他乡军攻打长沙南城,亲自在城外妙高峰上督阵,被妖兵炮弹击中。他受了些伤,不要紧的。东王下令全军开拔去长沙为五哥报仇,料你必定心急,请准东王,命石镇仑带领五百名将士,明天一早先护送你出发去长沙探望。”
宣娇咬牙切齿道:“该死的清妖,夺去我南王,又欲害我西王!春妹,莫哭,我也不哭。为西王报仇要紧,等不到明天了,现在立刻就走!”
达开道:“好,好,我去吩咐镇仑,将士做饭饱餐后,就启程,宣妹,你也赶快准备吧。”
宣娇惨然道:“准备什么,还不是说走就走!”
八月廿三日,宣娇跃马横刀,与石镇仑的护卫军五百人驰抵长沙城南统兵官林凤祥的营中,凤祥出帐迎接西王妃,宣娇兀坐马上、威严地问道:“凤祥哥,西王还活着吗?。”
凤祥叹了口气说道:“西王中炮,铁弹洞穿前胸,第二天就归天了。天热,等不得娘娘驾到,备了上等棺木先成殓了,灵柩安置在十里外的石马铺,我陪娘娘去祭灵吧。”
宣娇不下马,也不掉泪,咬咬牙道:“先不忙祭灵,报仇要紧!西王在哪里中的炮,我就在哪里向城里还炮,西王中一炮,我还它十炮!凤祥哥,搬两尊炮到妙高峰上去!”
凤祥迟疑道:“娘娘,妙高峰上太危险,妖兵看见山上有人就开炮。娘娘在我这里、我要保护你的安全,你若再出了事,我没法向天王交代!
宣娇怒道:“凤祥哥,我不仅是为夫报仇,也是为天国全体将士报仇,妖兵固然杀死了我丈夫,但更令人痛恨的是,他们杀死了带领太平军将士奋勇杀敌的西王八千岁,将士们这个仇该报不该报?”
在场的林凤祥部和石镇仑部将士们,都热泪横溢地喊道:
“我们要为西王八千岁报仇!”
镇仑道:“凤祥哥,我远道奔来,不曾带炮,你借我两尊炮,出了事,我来顶!”
凤祥是一条紫红色面皮的大汉,勇而有谋,伙伴们戏称他为“关老爷”。当时一摆手道:“西王的仇恨谁不想报!为了西王遇害,我们不知向城中发了多少发炮弹泄恨。我不过是怕娘娘受伤,既然娘娘如此坚决,我顾忌什么,弟兄们,赶快搬两尊炮上妙高峰!”
大炮运上了妙高峰,凤祥与镇仑护随了宣娇上到峰顶,凤祥道:“娘娘快下令吧,放完了十炮就撤,让妖兵来不及还炮!”
宣娇一身黑衣黑披风,刚欲挥手下令,忽见南门城墙上人头簇簇,搬上了一尊泥塑木雕的城隍菩萨坐像,面对城下太平军营盘,旁边还有一个红顶大官在指挥。原来是清军湖南提督鲍起豹听说太平军袭击长沙,奉了钦差大臣赛尚阿的檄令,(赛尚阿跟在太平军的屁股后面,从广西赶到了长沙来),带兵奔回长沙守城,却畏惧太平军的威势,知道必有大军压城,所以下令将城隍庙中的城隍老爷搬到城头上来帮助守城,恰巧被宣娇她们瞧见了。宣娇一挥手,喊道:“瞄准城头上的妖神,放!”
“轰,轰!”两发炮弹将城隍泥像炸得粉碎,鲍起豹等大小官员慌忙下城逃命,炮手又装上弹药,宣娇再下令:“放,追着放!把那批妖官轰死,为太平天国西王复仇!”
十炮轰毕,宣娇意犹未尽,镇仑与凤祥急忙劝说王姑步下山来,跨上马,挥鞭遥指长沙城:“尔等大小妖头听着,大军即将开到,快去向北京主子报信吧。满清气数已尽,伐之而兴的将是太平天国!”
第18章 率师北上,岳阳楼翼王吟诗
长沙城南石马铺,太平军大营驻地,将士进进出出,一片忙乱景象。
东王大军三万余人,于八月二十八日开到,新组成的“土营”集中了从道州、郴州招来的矿工,在城外相度地势,向南城方向,挖掘地道,埋设炸药,引爆炸城。虽然城墙被炸坍了一大段,但是缺口处立刻又被清军拼死堵塞,连炸两次都未能冲进城去,太平军面临严峻的形势。
自从萧朝贵突击长沙至今一个月,清军回师援救长沙,托病已久的向荣和悍将张国梁等都赶到长沙城下,太平军死敌江忠源也率部入城助守。城内外清军云集,约有五万之众,计有三巡抚、两总督、两提督、十总兵。钦差大臣赛尚阿已经奉旨革职拿问,新任钦差大臣兼湖广总督徐广缙更是庸懦无能,逗留在衡阳,不敢近长沙,如此庞杂的军队无人节制,纷乱不堪。新任湖南巡抚张亮基束手无策,再三敦请以诸葛亮自比的湘阴举人左宗棠出山。虽是幕中“师爷”,却助他调度军事。因此城中防守井然有序,城外清军则以多压少,对太平军形成反包围的态势。清廷严旨催促,要将太平军全歼于长沙城下。
今天已是十月十八日,太平军攻城一个多月,毫无进展,驻军湘江西岸的翼王石达开,决心打破相持不下的危局符号论主观唯心主义的一种理论。以德国的赫尔姆霍茨,他忧心忡忡地渡过架设于江中“水陆洲”上的浮桥,拍马来到石马铺,先见协守中军的北王韦昌辉,说道:“六哥,攻城无效,大军应该撤围转移了,我和你去见四哥说说。”
昌辉道:“近日我为他事去过中军大营,四哥为了攻城不下,也觉进退两难。继续攻打下去,实无把握。撤军吧,西王之仇未报,这口气咽不下去,西王妃就第一个不答应,她还三天两天去催四哥加紧攻城哩。因此,我虽也想向四哥进言撤兵,却蓄而未发,恐怕碰他的钉子。”
达开道:“事机危迫,不容再延,我先去见宣娇,先说服了她,才能使四哥决心撤兵。”
宣娇和几名贴身侍女住在一家民宅大院中,由西王府亲兵侍卫,见达开到来,烦躁地先问道:“七哥,哪一天才能攻下长沙城?我可等得不耐烦了义国家。提出要学习一切民族、一切国家的长处。重申了,我们的将士都变成熊包了,炸开了一丈多宽的城墙缺口竟然冲不进去。”
达开进屋坐下,说道:“不是我们的将士不中用,大概遇上了城中临敌不惧的高手,虽然对阵为敌,我却佩服他们,看来不能再指望依靠挖地道来攻城了。”
“那可怎么办?云梯不是更不管用吗,还有在桂林试过的吕公车,反而被妖兵推倒,白白损失了我们多少将士,还有什么攻城的好办法?”
“没有了,没有了,现在唯一的办法是撤军!”
“我不答应!”宣娇嚷道,“不能让五哥白白死了,必须打下长沙城为他报仇。七哥,怎么你也泄了气,半途而废了?”
“宣妹,你错了,只有目前保全实力,避实击虚,转移攻击目标,拿下全中国,才是真正为五哥报了仇。现在图一时痛快,不惜重大牺牲,使全军大伤元气,那是愚蠢的自杀行为。宣妹,你应该从长远着想,保住我们的太平军,将来为西王报大仇,而不应因小失大,斤斤拘泥于目前的小仇。现在我准备去向东王进言撤军,你若不答应,东王必定顾忌犹豫。所以我先来劝说你,这不是我们兄妹之间平常的闲谈,而是事关革命大局,我代表数万将士求你了!”说罢,躬身一揖。
宣娇陡然清醒过来,泪花泛泛,欲流又止,哽咽了一会,终于断然道:“七哥,我听你的,舍小仇而报大仇!走,我和你一起去见四哥。”
他们连袂来到设在一座祠堂里的东王大营,秀清刚才接见了兼管土营的殿左一指挥蒙得恩,说是第三条地道已经挖通,正在往里送炸药,布引线,明日午前可以完成,东王下令明日正午爆炸。又召集林凤祥、李开芳等部将,布置头二三队冲城敢死队,及大批接应兵马。他们走后,秀清犹在判事房中蹀躞徘徊。前两次炸城失败,他没有把握这回定能成功,若是又失败了怎么办?还能在敌人内外夹攻中继续僵持下去吗?他也想到撤军,可是他是个生性倨傲的人,撤军无异承认自己指挥进攻失败,这将影响他的威信。他不愿轻易作出这个决定,而且从天王以下,都强烈要求为西王复仇,特别是西王妃宣娇,这一股复仇情绪使他不能不对撤军慎重考虑。他熟悉三国故事,好像《三国演义》上,也有一段曹操用兵进退两难的事,临窗沉思了好一会,才想起了是曹操向汉中进兵,与刘备兵马在阳平关相持了两个月,进退不得。那天傍晚用膳时,夹了一筷鸡脯肉,曹操的牙齿不好,嚼了好久也嚼不烂,吐了又可惜,恰巧部将来请示当晚的口令,他随口答了一声:“鸡肋”!秀清不禁长叹一声。不错,这座长沙城,攻之不下,弃之可惜,不也正如曹操咬那嚼不烂的鸡肋的感觉吗?这时,侍卫来报:“翼王五千岁与王姑求见!”
“传他们在听事处(议事厅)相见!”秀清猜不透宣娇为什么和达开同来。他缓缓步入厅中,达开和宣娇起身见礼,秀清摆了摆手,一同坐下之后,冷冰冰地问道:
“七弟,西岸没有战事吧?”
“西岸无事,东岸攻城久而无功,却令小弟不安。”
“为什么?”秀清厉声道,“攻城的事自有愚兄指挥,何必要你操心!”秀清原就铁板的脸更加拉长了。
达开壮了壮胆,侃侃谈道:
“我军进攻长沙本是攻其无备,乘虚奔袭,现在屯兵坚城之下,内有强敌,外有重兵,处于腹背受敌的危险境地,已经失去原来攻城的意义。我围长沙城,妖兵则反包围我军,两次炸城成功,却无法突入,可见守城妖兵的顽强,纵然有第三四次爆炸,也不一定就能侥幸。而我军长期被围,军中缺少炮药油盐,将士死伤了,亦无法补充,妖军则可源源不断补充兵员给养。敌处优势,我处劣势。孙子兵法主张用兵速战速胜,‘兵贵胜,不贵久。’久则使军队疲惫,锐气挫伤,再高明的人也无法挽回危局。四哥,我们现在到了必须撤兵的时候了,只有撤军才能化被动为主动,变劣势为优势,现在立刻撤兵尚可维护体面,若在妖兵发动总攻下被迫退兵,那就狼狈不堪,危不可言了。时机紧迫,愿四哥三思。”
秀清被达开的话触动了最忌讳的地方——个人的威信与全军的体面,他沉思着,不能不承认达开的话是正确的,战争形势已到了非撤不可的危险地步。早撤可维持体面,迟则一败涂地更无威信可言,他沉下头痛苦地盘算了好一会,终于抬起头来掩饰道:“撤军的事愚兄早在考虑之中了,可是西王之仇未报,宣妹不会说我忘了金田结盟,生死同心的义气?”
宣娇道:“四哥,你撤军吧,七哥已经为我譬解过了,我不能只图眼前痛快,使全军处于绝地。撤吧,撤吧,越快越好,拿下全中国,才是真正为五哥报了大仇!”
秀清趁机转弯道:
“宣妹想通了,这事就好办了,刚才蒙得恩来说,第三条地道已经挖通,明天炸城,若再冲不进去,后天一准撤兵。可是湘江东岸已经被妖兵围困,只能从西岸撤兵了。七弟,命你将后军改作前军,带领全军北上,可是从哪一路进兵,还须斟酌。”
达开道,“北上途径,小弟已仔细推敲过了,一条是陆路,经过益阳向西北,从常德取荆州,攻打襄阳、洛阳、威胁龙京;另一条是水路,经益阳向东北入洞庭湖取岳州,那里有吴三桂反清时留下的大炮,可以为我所用,顺江而下,先取武昌,再夺南京,然后分兵攻取湖北、安徽、江西、和江浙,有了巩固的后方根据地,便率师北伐,直捣北京妖窝,天下就可以大定了。以小弟之见,陆路关山险阻,行军不便,补充给养也较困难,水路则便捷得多。从武昌下驶,不过一个月光景便可取下南京,还是以走水路为好。”
秀清一向不愿别人胜过自己,更不愿重要决策由他人来作决定,当即冷冷地说道:
“这些,愚兄也想到了,只怕水路无船,也是空谈。”
达开笑道:
“我不信洞庭湖中无船,也许被妖兵拘去看管住了,可以设法夺了过来。小弟去了岳州,必定能组成一支庞大的水师,迎接二哥和四哥。”
秀清依然摇头,说道:
“究竟走哪条路,待我考虑决定后再告诉你,一切都得听我将令行事,不要自作主张。”
宣娇道:
“四哥,妹子闲着无事,跟了七哥去打前锋,早一天看看洞庭湖上的岳阳楼吧。”
秀清注视着宣娇俊俏的脸庞,忽然想起西王死了,她是个寡妇了,不觉心中一动,说道:
“宣妹,打前锋危险,你以后就跟了四哥一起行军吧,中军护卫的人多,不致于有差失。”
宣娇笑道:
“我换上戎装出征,也背一支枪,还要找着妖兵开火哩,怕什么!我和翼王妃是结拜姐妹,在一起熟了,你的王妃和新纳的那些小老婆,我一概不熟悉,还是和翼王妃一起走吧。”
达开觉察秀清在打宣娇的主意,不禁为她担心,又不便出面阻止,幸亏宣娇拒绝了,秀清无奈,悻悻地说道:
“好吧,随你的便吧。”
宣娇略略收拾了日用衣物,带了侍女亲兵,随达开来到湘江西岸回龙潭翼王府。达开立刻命部下在水陆洲另搭浮桥一座,以便大军撤兵时加速通行。
次日绵绵细雨,终日不停,太平军仍按计划于正午实行第三次爆破,虽然炸坍了南城一大段城墙,仍被清军奋力堵住,太平军死伤了不少人,不得不又撤了下来。秀清沮丧地下达了当晚深夜撤兵的命令,并通知了翼王。
雨夜昏黑,清军不防太平军在这个不利行军的时候转移,等到次晨发觉,太平军已经去远了。达开又建议由韦昌辉和秦日纲的后军分出两支小队向南,然后折而向西,清军果然被迷惑了,一路追到湘潭,不见了太平军,方才明白上了当,再回过头来追赶。向荣怕被皇帝问罪,急忙率军尾追,却中了埋伏,被杀死了副将一名,向荣心惊胆战,只得远离太平军,不敢逼近。
翼王前军来到洞庭湖边资水和湘江汇合处的临资口,击溃了把守湖口的两千名团练,清除了水中堵塞航道的木桩、沉船和巨石,湖中船夫听说太平军来到,纷纷驾了民船和为公家运输煤米的商船,踊跃投军。
十一月初三日,翼王水陆大军进兵岳州,清军湖北提督博勒恭武不战而逃,太平军虏获了城内大批军火粮食,也得到了吴三桂留下的巨炮。更可贵的是,又得到了停泊岳州的几千条湖船,船夫和纤夫也参了军,立为水营,一支庞大的拥有五千艘大船的水师果然建立起来了,在日后的反清战争中起了巨大的作用。
天王和东王的中军还在途中,翼王趁难得的间隙,与王妃春娥陪了王姑宣娇,登临北门城楼上闻名天下的岳阳楼游览,但见飞檐三层,拔地凌霄,巍巍峨峨,气势恢宏。
宣娇道:
“好大的气魄,可惜房屋太破旧了,只怕是年久失修了。”
达开道:
“幼时读北宋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就已经仰幕这座‘岳阳天下楼。’我军驱走胡虏,天下太平之后,我当捐资重修岳阳楼,他日陪你们再来游览,必定精采焕发了。”
三人拾阶登楼,闲人都已被侍卫驱走,楼士大厅中空空荡荡,只剩下一张张茶桌,并无游客。达开道:
“这里原来必是个茶楼,游客如云,才显得楼中生气盎然,如今空无一人,不免扫兴。”
春娥道:
“这也是侍卫的小心处,才克岳州,难保没有妖人行刺,不可不防。而且游客多了,挤来挤去,还能容我们细细赏玩吗?
达开笑道:
“这话也有道理。游客虽无,四壁题字却不少,我读过唐朝杜甫的一首《登岳阳楼诗》。找找看,一千多年了,不知还在否?
找了一会,却是宣娇眼尖,指着东墙叫道:
“有了,有了,在这里!”
达开顺手望去,却不是杜甫原题,而是后人照录的,达开笑道:
“我也太傻了,岳阳楼几度兴废,古人笔迹哪里还保存得住。”
于是徐徐朗诵杜诗:岳阳楼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吟毕,笑道:
“若是杜子美今日重生,见我率了战船数千艘来到岳阳楼下,比他老病孤舟光采多了,必定说一声:‘后生可畏’吧。”
宣娇笑道:
“杜甫潦倒一生,怎能和七哥相比。”她拉了春娥去回廊上观看湖景,忽然叫道:“七哥,快来看,好一个洞庭湖!”
达开踏到廊上,凭栏遥望湖景,只见近处帆樯云集,条条船上都有头裹黑布的太平军健儿在舞刀使枪。他的座船上飘扬着一面黄绸大旗,乃是“真天命太平天国左军主将翼王石”,威武而肃穆。远处波涛涌动,浩渺雄浑,直欲掀天宇,动山岳。
达开豪兴大发,不觉大笑道:
“好个洞庭湖,三国时鲁肃曾在湖中训练水师,造了这座楼作为阅兵台,不想千余年后我石达开也在岳阳楼上检阅将士练兵了。大丈夫生此乱世,不当建奇功,立伟业,率领艨艟水师东下江南,北定中原吗?”
宣娇、春娥都高兴地说道:
“七哥正是这样的奇男子,伟丈夫!不想北山窝里那帮村出了个大将军!”
达开满怀豪情地大笑了,那笑声震撼宇内,似乎洞庭湖水也跟着上下掀动了
第19章 皇帝闻警,曾国蕃侥幸出山
咸丰二年(太平天国壬子二年)岁尾,奔腾呼啸的朔风,挟着蒙古大沙漠上的滚滚寒流,直灌北京城,一场冰晶玉洁的雪珠,叮叮咚咚敲打着千家万户的门窗,接着昼夜不停撒下了满天飞旋的鹅毛大雪,吞噬了整座北京城。到处银辉满眼,凛凛皑皑,寒意直透万户千家。地上积雪被车马行人踩成泥泞一片,一夜北风紧,全冻成了滑溜溜的冰道了。皇宫中上玉泉山取水的双马套车,也步步艰难,几乎误了宫中供水的时间。紫禁城中殿阙宫瓦和树梢檐角处处积上了厚厚的银雪,无数太监在扫除各处庭院和通道的积雪,不时停住大扫帚,呵呵热气,喊一声:“今年特别冷!”宫中供应暖气的庞大的地下管道,加足了柴火,才驱除了窗户中钻进来的深深寒意。
不但气候酷寒,人心比严冬更寒。从皇城到街头巷尾都已被南方战事连连失利的警报惊呆了。十月十九日长沙侥幸解围之后,十一月初三日失岳州,十三日失汉阳,十九日失汉口,眼看武昌也将不保。传说太平军进抵武昌江面的战船,有几千艘之多,人马迅速扩大到几十万,也不知是从那儿冒出来的。向荣率领官军两万多人追到武昌城下,却隔着太平军攻城的堡垒,无法挽救武昌的命运。自从太平军起事以来,坏了督师文武大臣无数。头一个钦差大臣李星沅,被太平军拖得又愁又急,一病呜呼;第二个钦差大臣赛尚阿因为调度无方,劳师耗饷,非但没有平定广西会匪,反而把乱事蔓延到了腹心的湖广地区,被革职拿问到京师来,由大学士、刑部尚书三堂会审,定了死罪,眼看就要绑到菜市口去杀头了。至于督抚大臣革职问罪的有前后任广西巡抚郑祖琛、邹鸣鹤,前任湖广总督程矞采,武将问罪和阵亡的更是无其数。这回武昌若是失守,又不知有多少人倒楣了,人人都不忙过年了,而在窃窃议论战局的前途。
三堂会审的奏折,放在养心殿西暖阁御案上已有两三天了,赛尚阿曾是首席军机大臣,皇上登基后的心腹,派他去广西平定匪乱,给他遏必隆刀,给他兵,给他钱,原想借重他的威望,早早平乱回京。不想越陷越深,猖獗的“发匪”(太平军蓄发,官方称为“发匪”,民间则称“长毛”)竟至攻到了武昌城下。三堂会审时,赛尚阿跪在案前痛哭流涕说:“武臣之间不和,互相攻击,坐失战机,又往往临敌畏缩,甚至夜间遇敌,则灭灯息鼓,以避发匪,臣不忍以御赐遏必隆刀杀一儆百,以致辜负圣恩。”皇上有些可怜赛尚阿了。他到了广西,还是尽忠尽职的,大局坏到如此地步,能叫他一个人担当吗?只要皇上在三堂会审判语:“论大辟。(死刑)后面,朱批一个“可”字,赛尚阿就人头落地了,可是他犹犹豫豫提不起这支笔来。
皇帝奕詝这一阵被南方丢城失地的连连奏报惊吓得手足无措,可怜的皇上今年才二十一足岁(巧得很,和石达开是同年)。登基几个月就闹拜上帝会起兵,折腾了两年,非但未曾平定观世界虽然不同于宏观世界,但都是物质世界的一部分,有,反而越来越近中原腹心地区,威胁到了他的宝座。他心旌悬悬,寝食不安,身在养心殿中,两耳时时谛听窗外,若是听到疾促的脚步声,便以为是武昌失守的奏折来了,他在等着它,却又不想它来,希望武昌也能像长沙那样,成为大清江山的中流砥柱,顶住“发匪”的进攻,他甚至许下心愿,这回一定要重赏守城有功的官员,——上回长沙守城的奖赏太薄了。
十二月十三日午后,皇上小眠起来,惦念着武昌战事。先到养心殿西暖阁,看看有无武昌来的奏章。才坐下来,便有内奏事处太监送来一份湖南岳州以四百里加快递来的奏折,具名是湖广总督徐广缙。他是在太平军离开岳州去武昌后,进驻岳州的。奕詝皱了皱眉,武昌战火险恶,这个徐广缙不去武昌督师,却逗留在岳州有什么事启奏。不料打开奏折一瞥“事由”,却是:“为飞奏武昌失守,巡抚常大淳以下文武全数殉难,仰祈圣鉴事。”奕詝大惊,武昌陷落虽在意料之中,满城文武全都死难,却给了他极大的冲击。他眼前一暗,仿佛夕阳西坠,暮霭北来,把整个养心殿都笼没在阴暗中了。武昌失守文武殉难的悲惨之事难道就是大清朝前途的缩影吗?他神经震颤,呆愣愣地默坐了好多时候,脑中空空,无悲、无怨、无忧、无怒,好似进入了另一个无人无我的空空世界,假如就这么痴痴木木地生活下去也好,省却许多烦恼,然而一抬眼,朔风吹着雪花满院飞舞,毕竟又回到了存在无数烦恼的大千世界。皇上的悲,皇上的怨,皇上的忧,皇上的怒,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上,谁想像得到做皇帝的有这么多的忧愁苦恼!头疼啊头疼,怎么扭转目前的危险局势呢?首先必须严办丢失武昌的人,可是巡抚以下都殉职了,这些官员将给他们褒奖,以奖励誓死守城的地方官,惟有徐广缙远在岳州,隔岸观火!
“这个可恶的徐广缙非处死不可!”皇上拍案骂道,“否则督抚大臣还有谁肯守城?”
皇上立刻在养心殿中召见军机大臣,君臣相对叹息,匆匆做了几项决定,徐广缙革职拿问,湖南巡抚张亮基继任湖广总督有教无类孔子的教育主张。认为教育没有族类、种类之,又以武将之中惟有广西提督向荣一军由广西尾追太平军至武昌,立功最多,忠勇可恃,在朝廷无人可为钦差统兵的不得已情况下,降格以求,任命向荣为钦差大臣,统率与太平军作战的各路官军,同时下旨沿江诸省督抚大臣加强戒备,以防太平军由水路东下。
做了这些应付眼前的决定后,奕詝默默沉思了一会,忽然问道:
“赛尚阿近在狱中说些什么?”
首席军机大臣祁窩藻叩头道:
“听说他常在狱中叹息说:‘若是动用了遏必隆刀以肃军纪,当不致落到今日的地步,’”
奕詝道:“这也不尽然,合数省兵力,几百万粮饷,竟然平定不了穷山村中冒出来的股匪,难道用遏必隆刀杀几个临阵退缩的统兵大员就能彻底改变局势了吗?这两日,朕看了三堂会审赛尚阿的供词,一再思索,不得要领。他虽说了很多话,却不曾解答官兵为什么一败再败的根本原因。这个问题不弄明白,官军还会再败下去,我们能有几座像武昌那样的大城,经得起丢失啊!”
“是啊,丢不起了啊。”祁窩藻又叩头道。
其余军机大臣也跟了叩头,说道:
“是啊,是啊,不能再丢失了!”
皇上沉吟了一下,喊道:
“彭蕴章!”
“臣在!”蕴章心惊胆战,这个时候被皇上使唤,定是差去南方送死。可是蕴章猜错了,皇上心情沉重地说道:
“你去刑部大牢提审赛尚阿,就以朕的意思问他,究竟官军失利的根本原因何在,如何才能扭转危局、压制贼氛,若他说得有理,朕将赐恩宽赦。”
“喳,臣立刻就去!”彭蕴章叩头道。
军机大臣都以为皇上有意赦免赛相的死罪,派彭军机去提问,不过遮人耳目的形式罢了。谁知他们猜错了,年轻的皇上确实想要找到挽救清室危亡的灵丹妙药,赛尚阿督师一年,深知军中弊端,若是好好朝皇上提的问题想想,一定能总结出一条使官军脱胎换骨的条陈出来。赛尚阿的话可能事关军国机密,知道的人愈少愈好,奕詝加意吩咐道:
“彭蕴章,尔去刑部,单独提审赛尚阿,左右一概回避,赛尚阿的话由尔亲自记录,切勿假手他人,复旨时可单独请起。”
“喳,臣明白。”蕴章又碰头道。他知道此事关系重大,退出养心殿后,立刻驱车至刑部衙门,由该部司官安排了一间密室,单独传讯了赛尚阿,两人密谈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回到养心殿复旨。
殿中只有君臣二人,虽是单独召见,仍然保持了君臣的礼仪,皇上高踞高背蟠龙御座,蕴章俯跪在下,奕詝急不可待地问道:
“提审赛尚阿,他说了些什么?”
蕴章小心翼翼地奏道:
“经臣口宣上谕,赛尚阿颇能领会,但是心存顾虑,说是本朝开国两百年,承平已久,诸事积弊亦深,平时因循粉饰,如今一旦暴露,对症施治,不能不下重药,说了出来,言辞不免激切,恐有逆耳之处,因此赛尚阿不敢言,臣亦不敢传,伏望陛下恕罪,方敢据实陈奏。”
奕詝道:
“国家到了这么危机四伏的时候了,朕渴欲改弦更张,倾听臣下之言,以救时局,尔与赛尚阿应尽忠直言,方是为臣之道,何必顾虑?”
蕴章磕了几个响头,说道:
“臣叩谢皇上隆恩。赛尚阿首先奏言,‘臣细细想来,官军失利,实不在于一将一地之得失,而由于整个八旗与绿营暮气太深,官气太重,将骄卒惰,难以言战。官军勇敢作战舍生忘死不如贼,吃苦耐劳士气不衰不如贼,行军神速长途奔突不如贼,同心合力团结如一不如贼。虽然也有奋身杀贼立功的人,究竟少数,不足以挽回大局。当兵的只知拿饷打仗,一旦无饷或赏银少了便不愿作战;当官的则只为了保顶戴和身家性命,或彼此争权闹意气,打仗反而放在第二位,如此军队岂能克敌制胜。’”
皇上倾耳细听,脸色却渐渐难看起来,眉峰频蹙,打断了蕴章的话说道:
“八旗与绿营真是到了如此不堪的地步了吗?除了他们,朕又能依靠谁呢?”
蕴章道:
“赛尚阿也想到了这一方面,他启奏皇上,‘今日灭贼,必须倚重地方士绅办的团练,士绅与团勇都是为了保卫家乡而战,入团亦非为了饷银生计,遇贼则更是拼命阻截围攻,奋不顾身,比官军顽强得多。举人江忠源在家乡举办团练,称为‘楚勇’,在广西蓑衣渡口拦击发匪,立下大功,又在长沙守城中,城墙随破随堵,若不是他的楚勇,长沙早已不保’。所以,赛尚阿托臣奏请皇上,今后惟有大办团练,以团勇逐渐替代八旗、绿营为主力,才能建立一支生气勃勃的军队,担当平定发匪的重任。”
皇上合目静听,似在斟酌赛尚阿的建议是否可行,又听得彭蕴章继续说下去:
“赛尚阿还说:发匪一路骚扰,一路扩军,所招纳的多是农村贫苦农民和矿工,如果大办团练,能将这些人都招为团勇,编为军队,则原来盲从发匪的人将转而为朝廷效力。因此,办团练一则为了强兵;二则可以与贼人争兵源。兵源在我,则发匪无能为力;三则团勇兵饷概由地方自筹,兵力强大可以出省作战的,才由户部酌拨兵饷,这样,朝廷可以有限兵饷维持更多的兵勇。’一举三利,似可采择。臣意各省督抚无力兼顾团练之事,不妨另选在籍三品以上官员充当本省团练大臣,才能将分散在各府县的零星团勇训练成一支可用的大军。谨将提审赛尚阿的问答,录为供辞,恭请皇上圣鉴。”
奕詝接过蕴章双手呈上的笔录,虽然赛尚阿的陈述颇有见地,终觉远水救不得近火,并不将挽救大清江山的希望寄托在团练身上,他略略翻阅了一下,说道:
“很好,团练之事就先从湖南省试办吧,军机可以看看湖南在籍官员,有谁可以出任团练大臣的?”
蕴章叩头道:
“原礼部侍郎曾国藩是湖南湘乡人,现在丁母忧在家守孝,似可下旨以他为湖南全省团练大臣。”
奕詝道:
“曾国藩这个人很讲究理学,立后大典还是他主持的,但不知书生是否能带兵,且先下了谕旨再看他办事如何吧。其余沿江各省,军机上亦可以提出团练大臣人选,候朕圈定。”
蕴章退下之后,第二天一道以曾国藩帮办湖南全省团练的廷寄谕旨,就由兵部差官飞快地递往长沙巡抚衙门去了。至于赛尚阿,皇上挥笔朱批,将他释放出狱,发交直隶总督差遣,不久又调回京城协办城防,侥幸免于一死了。
却说礼部侍郎曾国藩是京中有名的理学家,很得皇上器重。咸丰二年挑选各省乡试主考,皇上钦赐曾国藩为江西主考。京官清苦,往往入不敷出,一任主考,可得棚费二三千两银子,不但弥补了亏空,且可在家乡买田造屋了,这也是皇上调剂他的恩意。国藩于六月二十四日出都,由门生李鸿章送到芦沟桥,方才分手。不料行到安徽太和县境内的小池驿,正逢家中男仆赶来京中报丧,却道是江太夫人病故。国藩大恸,只得放弃学差,换了孝服,于八月二十三日赶回湖南湘乡白杨坪家中哭殡,上了奏折报忧,他是道学先生,决心服丧二十七个月方才回京做官。
这时候,太平军西王萧朝贵突击长沙失败,大军由郴州续发,正开始新的攻城战斗。长沙城内外士民家口纷纷逃难,就连远在百里之外湘乡白杨坪附近的乡绅地主们也惶惶不安,以为一旦长沙失守,沿湘江一带地方的城镇乡村都不免为太平军所侵扰,富户必然落得倾家荡产,陆陆续续逃走了不少。曾家五弟兄,国藩居长,守灵哀祭之余,除了老二国潢里里外外安排家事外,其余国华、国荃、国葆三兄弟时常聚在国藩书房中议论时局。国华告诉大哥,本县知县重视团练,已经礼聘教书讲学的罗泽南先生去县城训练团勇二三百人,好友李续宾、李续宜兄弟是罗先生的门生,成了团练的骨干,他也准备去参加。国藩道:
“这很好,面对逆匪猖獗,只有号召乡人团结一心,训练成一支能够勇敢作战的乡勇,才能保卫家乡,不然坐受宰割,或是消极逃避,都只能助长贼势。”
过了几天,国华进城参加县里团练去了,国荃、国葆来到大哥书房,神秘地抽出几张石印的文书,放到桌上,笑嘻嘻地说道:
“大哥,你瞧瞧这是什么?”
国藩伏案瞅那上面一张标题是:
真天命太平天国奉天讨胡檄
不觉大吃一惊,慌忙用桌上的一叠稿笺遮住了,斥责道:
“你……你们怎么把贼人大逆不道的狂吠乱言,都带进家中来了!我家世受皇恩,一门忠孝,怎可看这些东西!快快拿去把它烧了!”
国荃笑道:“莫慌,莫慌。兵法云,打仗讲究个知己知彼,大哥就譬如做了一军主帅,探子得来的敌人文书,你也闭上眼不看,说是怕污了双目。也许那文书中有重要线索可以打胜仗呢,你也不看?”
国藩叹口气,说道:“你们也太淘气了!”于是移开稿笺,将那《奉天讨胡檄》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一遍,忽然默默地不作声了。国葆顽皮地笑道:“大哥,怎么样,这篇文章不坏吧。他用民族大义,打动我们汉族士民的心,号召起来跟他们一起造反。我和九哥(国荃,大排行第九)都被感动了,你呢?”
国藩长叹一声说道:“感动的话,不能说,不能说啊!身为汉族,很容易被这些以民族大义为幌子煽惑人心的话所打动,可见发匪营中有人,知道利用民族仇恨来举兵谋反。可畏,可畏!我家所受皇恩深重,自然不会听信草泽匪徒的盅惑之言,别的士绅之家就难说了。特别是科举落第或是仕途不得意的人家,只要发匪打了几次大胜仗,占了许多城池,难免没有人改换门庭,投靠他们。或为他们出谋献策,或为他们领兵打仗,朝廷就更加危险了。北宋时代,辽金两国所以突然崛起,固然武功强盛,而重用了许多很有才干却不得意的汉人,有着莫大的关系。发匪这一篇檄文。是离间满汉关系很厉害的一着棋啊。”
国荃笑道:“大哥莫急,且再看了下面两篇文书再说。”
国藩看那第二篇是《救世安民谕》、第三篇是《救中国人民谕》,都是由太平天国“左辅正军师东王杨、右弼又正军师西王萧”联衔发布的,读了之后,不觉拍案大喜道:“朝廷有救了!”
国葆故意问道:“何以见得?”
“你们看!这下面两篇文字,满纸上帝耶稣,什么‘上帝降凡主张’,什么‘天兄耶稣降凡拯救’,什么‘天王奉天诛妖’,什么‘速即反戈替天诛妖’,荒唐,荒唐!我们中国士大夫能信这个吗?他们那个所谓‘拜上帝会’哄骗穷山僻村的无知愚民,居然裹挟了一些人到处流窜。以为也能使通都大邑的士绅跟他们作乱,那就大错特错了。中国士大夫历来信奉儒家思想,与洋教格格不入,发匪以上帝耶稣来诱说,适得其反。看了《奉天讨胡檄》,也许还能触动极少数人的民族情绪,可是一旦看了他们搬弄上帝耶稣的文书,就会嗤之以鼻,断定他们不能成大事。而且这两篇东西一概鄙俚粗俗,文字不通,满纸‘斩妖’、‘诛妖’,令人生厌。可见他们不过是一群愚昧小民,其中或有一二落第书生。乡村冬烘塾师,一辈子不曾读通诗书,才胡诌出这样的文字来,贻天下人笑话。这一来,愚兄放心了,发匪纵然乘朝廷措手不及,得逞于一时,只要全国士绅拥戴朝廷,明白事理的乡民也不跟他们走,他们注定是要失败的。”
国荃道:“大哥的话一针见血,发匪鼓吹洋教,又听说批斥孔孟之道,妄称孔圣人为孔某,并且禁止夫妻同居,又不许有私家财产。这些倒行逆施的事,不但使士绅之家望而远避,就是平民百姓,只要有一口饭吃,也断不肯去投靠他们。这些长毛实在太愚蠢了,他们怎么不学学明太祖朱元璋推翻元朝统治时,广延天下英才的高明手法。”
国藩恼道:“九弟,你怎么替发匪惋惜起来了。”
国荃笑道:“哪里,兄弟只是骂他们愚蠢罢了,不过他们虽然不能成事,却给官绅百姓带来极大的灾难,这个局面不能让它长此下去。大哥既然忧国忧民,何不以在籍侍郎登高一呼,举办全省团练,保境安民,以与发匪抗衡?江岷樵(江忠源)不过区区一举人,以团练从军,他带的楚勇已经成为一支劲军,誉满湘中。岷樵也从候补知县连升数级,保举了四品道员,前程未可限量。大哥若是练成一支湘军,为朝廷平定发匪,不但乡里感德,为万民造福,皇上也会格外褒赏,封公封侯都在迟早间罢了。”
国葆也道:“大哥出山吧,带小弟们救乡里,打长毛,大小也搏个前程。”
国藩抚摸浓黑的胡须,缓缓摇首道:
“不,大哥一生倡导理学,一言一行都得合乎礼教,守孝二十七个月是不能少的,你们不要来怂恿我。何况我为在籍侍郎,非罗罗山(罗泽南)辈可比。我若出山,必须皇上明旨敦促,给我以举办全省团练的全权,可以专折奏事,才不致为地方掣肘,现在还不到时候。”
兄弟之间闲谈,说过也就算了。不料到了十二月十三日,果然接到湖南巡抚张亮基转来的军机处廷寄上谕,命在籍侍郎曾国藩“帮同办理本省团练乡民、搜查土匪诸事务”,通称“团练大臣”、国藩仍想在家终制,以友人郭嵩焘及诸弟的敦劝,终于毅然出山,去长沙训练湘军,担负了挽救清室于危亡的重任,从此成为太平军的死敌
第20章 千里东征,石达开扬威华夏
清朝咸丰三年,亦是太平天国癸好(即癸丑)三年,公元一八五三年正月初二日,数九寒天,朔风凛冽,太平天国水陆大军十万,携带家属亦有数万人,号称五十万,自武昌陆续出发东征。战船五六千艘,每船配有管长一名,圣兵六名,牌尾三名,总计水兵十名。旌旗飘飘,锣鼓锵锵,震荡得山谷轰鸣,江水沸扬,舳舻相接,漫天蔽江,犹如神龙见首不见尾,何等威武,何等雄壮!
水师中间一艘高大的楼船上,飘扬着前军主帅“真天命太平天国左军主将翼王石”黄绸大旗,楼面甲板上放了两张高背大椅,江上狂风呼啸,寒气逼人,椅上披了虎皮褥子,王府侍卫数人佩刀环卫,中间坐着裘袍风帽一身通黄的翼王石达开和身披织金缎百子图“一扣钟”灰鼠皮斗篷的王妃春娥,她的身后站了两名侍女伺候。春娥在武昌攻城战时养下了第二个孩子,因为太平军连战连捷,取名“胜科”,已经满月了。王室之家,今非昔比,虽然春娥奶汁充足,仍然雇用了奶妈,把孩子交给了奶妈哺乳。
达开潇洒儒雅,神采焕发,放眼望去,一艘接一艘,装置了大炮载满了士兵的先锋船舰,正在顺风顺水下驶。那上面的战将有天官正丞相秦日纲,指挥罗大纲,赖汉英(天王妻弟)。他的视线又移向夹岸,青山茂林,水湾村舍,北岸陆师有春官正丞相胡以晃的兵马,南岸陆师则由地官正丞相李开芳、天官副丞相林风祥统带,尽是太平军的精英,金田起义以来百战之余的良将,都由他翼王统一指挥。他已经召集众将举行过东征会议,下达水陆各路兵马的行军路线,北路军主攻蕲州、安庆、和州、江浦,南路军主攻九江、池州、铜陵,芜湖、太平,水师则主攻湖北广济县老鼠峡及对岸下巢湖的清军第一道江防,安徽小孤山江面的第二道江防,当涂县大小梁山之间的第三道江防,力争于一个月内先头部队会师南京。
当翼王离开武昌时,与东王、北王率领众将至关帝庙行宫向天王辞行,天王殷殷叮嘱他道:“达胞,天父天兄佑吾,吾弟此行必能成功。望你善抚将士人。早年接受朱子学说,后转宗于王阳明的学说。反对佛学,,爱恤士民,城下之日,不妄杀,不扰民,吾当在此听候捷音。一旦拿下南京,便发驾东行,预料相见之日不远了。”
辞出之后,东王与北王送至江边码头,东王执了翼王的手说道:“七弟,我以全军精锐交付与你,反清大业,成败在此一举。清妖虽然一败再败,究竟主力未丧,沿途妖官层层设防,亦须留意,攻破南京,当为吾弟庆功!我与六弟的后军亦将随后启行,为吾弟声援。”
翼王道:“四哥放心,我军先声夺人,妖兵纵然顽抗,亦不会有大的战斗,四哥但等捷报吧。”
北王也执了翼王的手嘻嘻笑道:“七弟,你这一回的先锋军可不比西王那时候的二三千人,你统带了六万大军,又分南北两路陆师,中间水师浩浩荡荡全面性;从事物的发展、“自己运动”、变化中来观察事物;把,且不是仅仅攻打一个城池,沿江大码头九江、安庆、芜湖,南京等处几十个地方都靠你们去收拾,确确实实是任重而道远。五哥不在了,这副重担非你来挑不可,六哥只能眼睁睁羡慕你建立不世的功勋,哈哈!老弟登船吧,南京见!”
达开心绪激奋,回想生平志向远大,自幼酷爱史籍与兵书,渴望有朝一日也能为当世的良将,推翻清朝,重整汉家衣冠。今日担当六万大军的主帅,率军东征,眼看半壁江山即将光复,多么令人高兴,他豪情勃发,不禁低低吟哦起岳飞的《满江红》,“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岳飞收复中原,填写《满江红》时,已是三十好几的人了,而他——翼王石达开,还只二十二岁哩!
春娥瞟了一眼达开,嫣然笑道:
“七哥好兴致,在做诗了?”
达开笑道:“我是在吟诵民族英雄岳飞的一首词哩,你听说过岳飞吧?”
春娥笑道:“岳飞大战金兵,谁不知道,可惜他被秦桧害死了,若是他活到现在,可不会有人害他了。”
达开愣了一下,忽然苦笑道:“是啊,现在我们太平军将士,都是在继承岳少保未竟的事业。我们的时代和南宋初年大大不同了,反清建国是我们上上下下一致的主张,岳少保冤死的悲剧,绝对不会再现了。”
江水滔滔,长空寂寂,惟闻风声水声,直送翼王的水师东下。两天之后,兵临黄州城下,这里是北宋苏轼曾经贬谪过的地方。现在江边尚留有“东坡赤壁”遗迹。水师先遣船上炮声隆隆,打破了大江之上两天来的宁静。才闻炮声,黄州城内官兵就逃散一空,这是一场没有战争的战争。接着是北路军胡以晃部攻克了蕲水,与水师在蕲州会师,胡以晃上帅船见了翼王大笑道:“翼王殿下,这一路打来如入无人之境,不曾见到一名妖官妖兵,这哪里是打仗,只在赶路罢了。”
达开亦大笑道:“满清大妖头气数尽了,看来我们跳出浔州山区,闯荡到这么广大的天地中来,路是走对了。”
接着,水师来到广济县境老鼠峡和对岸的下巢湖之间,这里江面较窄,清军寿春镇总兵恩长统带绿营兵三千多人架起大炮驻守两岸,翼王命令水师开炮轰击,南北两路陆师则绕到清军背后发起攻击。一阵掩杀,清军淬不及防,几乎全军覆没,那位总兵大人无路可逃,投江自杀。两江总督陆建瀛奉旨担任钦差大巨,率兵驻守下巢湖三十里外的龙坪,听说官军溃败,也逃回南京去了。
这以后南路军不费力气拿下了九江,清军两千多守兵一哄而散。过去不远是诗人陶渊明曾经做过县令的彭泽县,水师几十个侦察兵上岸去看看,就把城中官兵都吓跑了。太平军舍去彭泽,来到清军江防要塞小孤山。江中孤峰兀立,与南岸彭浪矶相对。江水流到这里,突然被孤峰突石阻束,形成瓶颈状态,汹汹江水争先恐后向这条狭窄的航道中涌去,形成湍激澎湃的急流。据说,海潮到了这里,都被挡了回去;因此元朝年间在山上立了一根铁柱,上铸:“海门第一关”五字,可见这是一处极为险要的江上门户。若有不怕死的勇士守在山上,枪炮齐放,水师要拿下它,是要经过一番恶战的。达开亲临甲板指挥战斗,王妃春娥不放心,也披了斗篷站到船头上来,提心吊胆地观战。太平军的战船行近孤山,罗大纲奋不顾身站在船头上指挥战士向山上发炮猛轰,然后驶船靠近山脚。一船船兵士们,像猛虎似的登岸向山上扑去。实在奇怪,山上本该早就发炮轰船的,却声息全无,不见动静。达开喃喃道:
“大概也都逃光了!”
不多一会,只见弟兄们登上了山顶,举枪挥旗高呼:
“翼王殿下,我们拿下小孤山了!”
原来带兵防守小孤山的安徽臬台(按察使)张熙宇听说太平军将到,已经逃到桐城去了。
达开吩咐将船靠上前去,向兵士们挥手祝贺,春娥松口气道:“上帝保佑,我还以为会有一场血战哩。”
达开想上小孤山一游,春娥拦住道:“弟兄们刚登上山,还不曾细细搜索,说不定还有来不及逃走的妖兵,万一狗急跳墙,不可不防。还是等到打下了南京,约了宣姐再来游玩吧。”
正月十七日,北路军进抵安庆,才一交锋,守军七千人便四散溃逃。胡以晃率军进城,安徽巡抚蒋文庆吞金自杀,总兵王鹏飞带领残部逃往桐城。这以后几天中,太平军顺江而下,清兵非逃即降,连克池州、铜陵、芜湖,才在当涂县城西南三十里处东梁山与对岸西梁山之间,遇到了清军福山镇总兵陈胜元的抵抗。东西梁山隔江对峙,合称天门山,临江陡立,航道较窄,亦是一处江防要地。翼王善于集中兵力于一点而突破,他估计清军防守重点在东梁山,命令水师战船循东航道而行,集中炮火轰击东梁山上的守军。山上清兵被太平军的威势所吓倒,略略发了几炮敷衍,便纷纷溃逃,陈胜元中炮落水而亡。这以后太平军一路顺风,南岸克太平州,北岸下和州。正月二十九日,南路林凤祥、李开芳部,率领陆路先头部队进抵南京西南郊,扎营二十四座。次日,李开芳带领数百人占领雨花台,在报恩寺塔上安置了大炮,炮口对准城中。同一天,水师罗大纲的先锋战船,亦已赶到南京江面。自武昌出师以来,水路全程一千四百余里,为时恰恰一个月。用兵神速,尽在翼王掌握之中。
翼王率水师大队于二月初三日驶抵南京,战船数千,布满了从江心洲南端大胜关直至下关仪凤门外的江面,威威赫赫,绵绵密密,东眺西望,不见尽头,这是太平军兵力的极盛时期。楼船下锚泊定,立即命侍卫分头传令,水陆众将明日来船上部署分兵攻城,他与王妃站在甲板上观看庞大的水师阵容。武昌出师时,战船绵亘于漫长的江面,如今拥挤在一起靠泊,益发显出多得无法计数,不觉为之陶醉,豪迈地向春娥道,“如此堂堂水师,何愁不控江扼湖,使长江为我禁区,洞庭、鄱阳为我内湖,沿江一带城市都是我们的囊中之物了。”
春娥笑道:“金田扯旗时,何曾想到有这一天!”
达开道:“想不到的事情还有哩,明天军事会议开过之后,就要攻城了,不消几天就可以拿下南京城!”
忽见一艘大船挂着王府黄旗,徐徐驶了过来,船上数名王府侍卫,大喝大叫着排开众船,驶近了楼船,一位身穿明黄色绣花袄裤的贵妇人从舱中探身出来,侍女为她披上黑色披风,仰首向楼船上的翼王夫妇招了招手。春娥也立即挥手笑迎,说道:“七哥,宣姐来了!”
达开笑笑挥了挥手,即命侍女下楼船扶西王妃跨过船来。宣娇迈步上楼,喊道:“老天,老天!这一个月的水路,憋得我难受极了,今天才算舒舒身子!”又埋怨道:“你们这艘楼船多舒服,也不邀我过来活动活动。”
达开道:“宣妹,过几天拿下南京城,要多大的房子就有多大的房子给你住,只怕你住不了。”
宣娇道:“且慢说进城以后的事,我今天是特地过来向你请战的。永安突围之后,把我供作了王妃,没有好好打过仗。攻打南京城,也算我一份,让我上岸去指挥一个炮兵阵地,把妖兵打得落花流水,等到破了城,我也跟了头队弟兄,一块儿进城去活捉大妖头!”
达开大笑道:“宣妹还是这个豪爽脾气!可我不能答应你,若是你一旦被弹片擦伤了,怎么向二哥、四哥交代?他们问我‘谁让你命令西王妃上战场的,’我怎么回答呢?”
“就说是我自己要去的!”
春娥来给丈夫解围,笑着劝道:“宣姐,不但七哥不敢答应你上战场,下面的将军们哪个敢收留你这位自告奋勇的王妃娘娘?说不定还要派一队藤牌手把你团团保护起来。那样,你也看不到前面的南京城了,还能放炮吗?”
宣娇也笑道:“做什么王妃,真不如原来在贵县做姑娘时自由自在。”
达开夫妇邀宣娇进了前舱坐下,达开道:
“宣妹,这次离开武昌时,二哥曾经关照过,打下南京城,要为西王、南王选留两座像样的王府。还说,要封南王的儿子冯小云为幼南王,西王的儿子萧有和为幼西王。世世代代,尊隆西王和南王后代的地位,以表示对于开国功臣的追思,将来的西王府一定会格外辉煌。”
宣娇撇撇嘴道:“萧有和究竟不是我的亲生儿子,虽然看在死人的面上想欢喜他,可是隔了一层肚皮,就是欢喜不起来。现在他小,交给仆妇照顾,不用我烦心。将来到了十七八岁成了亲,算是王府的主人,恐怕不见得事事听话,就有气受了。那时候我就住到尼姑庵去,青灯古佛一卷经,了却残生,谁叫我的命苦哩!”说罢怨嗔地朝达开睃去,眼圈儿红红的,竟是伤心起来了。
达开低下头默默无言,心中却为宣娇惋惜。春娥瞧瞧两人都不说话了,知道他们又勾起了辛酸苦涩,而又永远无法弥补的旧情,也不禁为之叹惜,勉强笑了一笑,岔开道:“宣姐想得太多了,孩子再大,也是小辈,还不是听大人的话,何况你又是王姑,若是萧有和大了不孝,请天王把他叫去训一顿,还不乖乖地服罪了。”
宣娇又狠狠地冷笑道:“刚才我不过说说气话罢了,我宣娇天不怕地不怕,还能为了一个毛孩子去做尼姑?那时候我先把有和打一顿家法板,再撵出了王府,看谁能说个‘不’字!”
达开这才收拾起感伤的心情,打叠起精神说道:“宣妹放心吧,有和这孩子很老实,哪会有那样忤逆的事情发生,不要无事寻烦恼了,从武昌到南京一千多里江面都在我们掌握之中了,还不该高兴!”
次日早晨,三军主将齐集翼王楼船前舱举行军事会议,水师将领秦日纲、罗大纲、赖汉英先到,大胡子罗大纲上了甲板就叫道:
“殿下,水师这回打到南京,没事干了。我们这些旱鸭子成天坐在船上都闷坏了,该让我们上岸逞逞威风吧?”
达开笑道:“攻城的时候,当然用得着你们上岸主攻。可是别以为水师没事了。镇江、扬州还要去收复,才能巩固南京的外围。武昌以下这许多城池我们都是一扫而过,因为兵力有限,没有分兵驻守,得了南京,还要抽出人马回过头再去西征,能离得开水师吗?”
罗大纲拍拍脑袋道:“我这副特大的身坯,猫在船舱里,实在是委曲了。”
秦日纲嘲笑道:“这事好办,给你造一条特别高的楼船就是了。”
达开道:“大纲莫急,今后水师交给唐正才管,用不着你们陆师整天呆在船上,临时奉了军令出兵,须走水路的才乘船去。我料定今后满妖头也会建立一支水营来和我们争夺长江,所以水师还须大大加强,要有大船,可以装载重炮和大批士兵,冲击妖舰,也须有机动灵活的多浆小船,便于冲锋陷阵,无风的时候也能逼近敌船,纵火焚舟。因此,今后要从陆师中挑选勇敢的懂水性的弟兄到水营中去。陆营和水营好比太平军的左右翅膀,缺了一个就飞不上天了。”
罗大纲咂吧着大嘴,似乎在回味翼王的训示,一拍大腿,喊道:“殿下,我通了,两个翅膀,一个不能折。我的部下也有懂水性的,我罗亚旺不自私,先从我的军中挑选吧。”
正说着,胡以晃从北岸渡江过来了,他破家从军,掩护过教主和南王,又是平南县教徒首领,是拜上帝会的大功臣,所以封他为众丞相之首——春官正丞相。太平军的官制与历朝不同,初期五王才是真正掌握军政实权的宰相,东王则是首相,至于其他春夏秋冬诸官和天官地官丞相不过徒有丞相之名,实际是带兵将领的最高官衔罢了。以晃上了楼船,此刻非昔日在花洲山人村可比,太平天国的封建等级制度非常严格,众将见了诸王都得长跪请安,以晃也向翼王行了礼,又与秦日纲等见礼之后,方才以平稳的口气询问道:“殿下,这回南京攻城,有我们北路军的份吗?”
翼王道:“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次之。我们这一路来,妖官妖兵早被我军吓破了胆,士气涣散,谁再肯卖命守城?长沙攻城失败的事绝不会再现了。只须地道挖成,炸药一响,城就破了,无须大军攻城。北路军不必过江来了。”
“是,遵殿下将令!”以晃老练沉稳,并不想和他人争功攻城,反而闲闲地和翼王说起北路军攻入安庆的经过。
南路军林凤祥、李开芳是最后到来的,两人都只有二十七、八岁,李小于林一岁。林凤祥是贵县起义元勋,声名早著,李开芳原在杨秀清手下,常与林凤祥并肩作先锋,因为克复武昌时有功,秀清偏护私人,将他升为地官正丞相,反居凤祥之上。开芳好露锋芒,不如凤祥沉稳,见了翼王便拍着胸部叫道:
“殿下,我已在雨花台报恩寺塔上架起了大炮,一声令下就可轰城,攻城的事由我们南路军包了!”
日纲、以晃、微笑不语,罗大纲却跳起来道:“不,不,你们走陆路,累了,歇歇吧。攻城小事一椿,交给我们水师,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拿下。什么包不包的!”
李开芳还要争,翼王挥手阻止,命众将进舱议事,达开简略回顾了武昌出师以来的战争得失,褒奖了有功将士。然后,凌厉的眼锋环视了一下众将,厉声道:“现在我命令:进攻南京之战即日开始,命水师进攻北城仪凤门(此门在秦淮河口,处于今挹江门与定淮门之间,后改名兴中门),南路军进攻南城聚宝门(今中华门),要求十天内占领全城。得手后,以城中鼓楼为界,分别搜索肃清城内残余和隐藏之敌,务求保障天王进城时绝对安全。妖军士气涣散,毋须过多兵力助战,北路军负责扫清江北岸江浦、六合一带残妖,巩固南京北岸防御。至于城内各个衙署,都须在天王驾临前肃清奸细修饰整洁,以备天王与百官使用,此事着令赖汉英办理。以上命令立即执行,不得延误!”
众将肃立道:“遵翼王将令,立即执行!”
翼王一摆手,众将坐下,纷纷问道:“殿下,拿下南京之后,下一步打哪里?是北伐吗?”
翼王道:“不,下一步先把镇江、扬州拿下来,巩固南京外围。”
罗大纲因为是半途从天地会过来的,虽然战功显赫,东王只给他做个指挥,比丞相低了两级,他却不在乎,只要有仗打,就来了劲,当时乐得眉开眼笑,大胡子一耸一耸,抢先道:
“翼王殿下,打镇江、扬州有我的份吗?”
李开芳也争着道:“殿下,还有我哩!”
翼王笑道:“别争,今后的仗有得打哩,南京安定之后,就要抽出凤祥、开芳、大纲三军去攻打镇江、扬州,什么时候出兵以后再定。依我看来,镇扬之战也算不得大仗,向荣那个老混蛋从广西跟到武昌,打不过却总是缠得你不得安宁。这一回料他也会为满大妖头卖命,赶到南京来和我们胡缠,这次可不能放过他了,否则心腹之患,威胁太大。诸位兄弟准备消灭妖兵这股主力吧,不把向荣干掉,无论北伐西征都有后顾之忧。”
胡以晃连连点头道:“翼王英见,在武昌时,东王谈起拿下南京便出兵北伐,恐怕先须歼灭了向荣妖军,才能有足够的兵力北上。”
罗大纲咧开胡子嘴傻笑道:“向荣妖兵有两万多人,我们先锋军水陆合计六万人足可对付他了。这个老冤家,这一回可要送他去见阎王了!这样的大仗,打起来才痛快。”
秦日纲道:“虽然痛快,究竟妖兵人数众多,还有那个叛贼张国梁在里面,攻打起来也须费点精神。”
翼王道:“当然,困兽犹斗,必须做好恶战的思想准备,大意不得。今天先大致说说,向荣是否跟了过来还不清楚。来了,如何打法,等东王来了,商议之后再定。眼前先把南京城完完整整地拿下来。弟兄们进了城,不许纵火,不许掳掠,要知道南京城可能作为天王和百官的驻地,百姓都是我们的子民,要加意爱护。”
众将都道:“明白了,一定遵令行事。”
次日南北两路土营士兵分头开挖地道,二月初十日上午,仪凤门附近炸药首先引爆成功,炸毁城墙两丈多宽,预先埋伏在城外静海寺一带的罗大纲部头队敢死队五百人,奋勇冲入缺口。进城之后,分兵两路,一路向南冲向鼓楼,一路沿城墙根东进,以切断清军官员东逃出城的退路。他们经鸡笼山至小营,准备两路会师于大行宫两江总督衙门,活捉总督陆建瀛。东路的敢死队冲得快,当他们由小营向西至督衙后门黄家塘时,恰巧遇见陆建瀛坐了八抬绿呢大轿,从后衙出来,打算经东面的太平门逃出城去。太平军士兵欢声大呼,一把揪出吓得发抖的陆建瀛,赏他一刀,砍断了头。这时南京城中尚有旗兵和绿营兵五千多人,本来商定由江宁将军祥厚率旗兵守北门,陆建瀛率绿营兵守南门,现在北门破了,陆建瀛被杀,南城各门的守兵亦纷纷逃散。林凤祥、李开芳率士兵架起云梯登城,打开城门放大队入城。北路二队人马,亦由秦日纲、罗大纲等率领攻进城来,南北两路将士,合力攻破了死守在原明故宫的旗营防城,杀死将军祥厚,各军逐街逐屋搜索出了不少隐藏的清军残兵,次日全部占领南京城。
翼王出了安民告示,并下令各军撤至城外,一来必须占领外围险要据点,拱卫南京,二来免得兵多扰民。只有赖汉英带领少数士兵入城维护治安,派兵驻守各处衙署。二月十七日,东王与北王的后军水师,护卫天王御舟来到南京,天王召见了翼王与各路将领,嘉勉他们的战功。东王当时决定林凤祥、李开芳、罗大纲三支人马在两天内开拔,进攻镇江,占领后由罗大纲驻守,林、李两军渡江攻取扬州,然后在扬州待命,所遗南京城内阵地由秦日纲率军接防。
次日,翼王陪了东王、北王进城巡视,登上太平门和聚宝门城楼,眺望城东紫金山和城南雨花台一带形势,又由赖汉英引路,一一察看了两江总督、藩台(布政使),臬台(按察使)等衙门原址,当即决定以总督衙门为天王府。
二月二十日,天王御驾自仪凤门进城,龙凤日月旗数十面开道,特大锣鼓二十对在马拉彩车上缓缓行进,鼓手蓝衣红腰带,红布裹首,挥舞飘着彩带的鼓槌,敲得锣声鼓声震天撼地。城中留下的居民,都被吸引了开门探首张望,胆子大的,便拥聚到街旁,鹄立观看。锣鼓之后是一条用五色洋绉扎制的彩龙,是在武昌准备下的,分段扎成装船,到了南京下船时拼装,全长足有十来丈,太平军战士中,很多人从小在农村中舞过龙灯,舞来配合默契,腾卷如飞。这后面是藤牌手五百名,手执藤牌腰刀,乃是天王的御林侍卫军,一色灰布衫裤,黑布裹首,草鞋绑腿;挺胸阔步,昂首向天,自是胜利者英气勃勃的姿态。藤牌手之后是一队妙龄少女,提了一对对细纱宫灯,上书“天王府”三字。然后是一名壮汉棒了一面长三角形黄绸大旗,白蜡竿顶装上箭镞形的链首,下垂短缨,绸旗两旁为锯齿形锦带腰,自上而下,直至尖端相交,绸旗正中绣上斗大的黑字:“真天命太平天国”。大旗后面是一顶象征天子威仪的黄盖伞,伞后十六名轿夫抬着一顶灿烂耀眼的金顶黄缎龙轿(赖汉英命城中匠人将两江总督的绿呢大轿匆匆改成)。轿中坐着龙袍龙冠、玉带围身的天王洪秀全,然而遵照东王的命令,为保安全,轿帘垂下。天王在轿中昏天黑地,围观的百姓,也不知轿中的天王是个什么模样。后来太平天国大权掌在东王手中,政令军令一概出于东王府,天王深居简出,拱手虚位,以致城中百姓,只知有东王,不知有天王,恶意污蔑的人便造谣说,天王并无其人,有时坐轿出行的,不过是一尊木雕偶像罢了。
天王龙舆之后,是几十顶黄绸小轿,那是王后赖氏娘娘和幼天王福瑱,还有许多妃嫔乘坐的。在这以后,又是一条彩龙,又是一队龙凤日月旗。然后是一千名太平军将士,半数步兵,半数骑兵,雄纠纠,气昂昂,举行正式的入城仪式。队伍中间,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是东王杨秀清、北王韦昌辉、翼王石达开,还有巾帼英雄洪宣娇。
诸王和宣娇之后,又是一大批诸王眷属的轿舆。翼王骑在马上左顾右盼,大街两旁观看的人群中有人啧啧议论:
“这位穿黄袍的王爷这么年轻!”
“嘘!他就是翼王,别瞧他年轻,却是五十万大军的统帅,从武昌一路东下,势如破竹!乖乖,可是个了不起的大元帅。”
“是啊,是啊,两江制台平时那么威风,刚刚逃出衙门,就被喀嚓一刀了。”
“现在汉人当家了,但望天下从此太平了!”
翼王心潮起伏,“不错,我们千战百战,总算打出了一座汉人和各族同胞当家的江山,(太平军中有许多广西壮族和其他民族,韦昌辉就是壮族),然而任重道远,得了南京,才不过是第一步。”他望望骑马在前的东王,两肩高耸,肩背僵直如铁板一块,凝凝然,昂昂然,好像他的威严的后背也能显出无尽的威风,叫人侧目而视。达开叹了口气,不禁暗暗自语:“太平天国的前途就看他的了!”满天喜悦的心情忽地里蒙上了一层忧郁的阴影
第21章 议北伐,三王对立
正当秦日纲军接防南京城南防务的时候,向荣率领的清军一万五千人也从武昌水陆兼程赶抵南京江面,在大胜关西南的板桥镇登岸。翼王得报后,立即命令秦日纲派兵堵击,清军且战且退,绕道城南四十里外的秣陵关,转往城东二十里的沙子岗,进入孝陵卫以东的紫金山区。那殿后的张国梁却返身过来,挥刀喝住清兵,死守住一座山麓,开枪还击,再不肯退了。太平军架炮猛轰,山上也开炮还击,鏖战一个时辰,太平军前哨部队人少,只得撤回沙子岗,请兵再战。
这天正是天王进城的日子,御驾已经进了仪凤门,将近鼓楼了,一骑快马由紫金山前线如飞而来,快马上坐着一名十六岁的年轻军帅,踟蹰着下马伫立道旁,不敢惊动车驾,见主将秦日纲骑马来到面前,立刻喊道:“丞相,有要事禀报!”秦日纲料想有了敌情,策马来到道旁询问究竟。达开回首见那年轻军官,一双大眼极其机伶,虎头虎脑不脱稚气,想起了是两年前从藤县去永安途中投军的大孩子,姓名大概是叫陈玉成吧。后来吵着不肯在圣库办粮食,让他隶属秦日纲部下,作战勇敢异常,升了军帅了。秦日纲三言两语将陈玉成打发走了。回到翼王身边,悄悄道:“向荣这个老狗,来意不善,在紫金山和我们炮战了一个时辰,不肯后退,大概是打算在那里扎营和我们长期对着干了,这可是个后患。殿下,再给我一万人马,把他们包围起来消灭了吧。”
翼王点了点头,纵马上前,和东王并肩道:“刚才前线来报,妖兵在紫金山和我炮战一个时辰不肯后退,看来是准备在那里扎营了,发动一场大战,把他们干干净净消灭了吧。”
东王沉吟道:“且慢,今天进了城先安顿下来,明天辰时你与六弟齐集天王府议事,有好几件大事须作决定,到时候再说吧。”
昌辉询问前线发生了什么事,达开说了大概,昌辉道:
“打,非把他们打跑不可!”
当天诸王恭送天王洪秀全进了由两江总督衙门改成的天王府。时间仓促,只在门额上糊了一张黄纸,上书“天王府”,又在门廊下悬挂了四幅黄绸,每幅上朱笔大书五字,乃是:大小众臣工,到此止行踪,有诏方准进,否则雪云中。”(雪云中即是云中雪,太平天国隐语指“刀”)。大门外有御林侍卫数十人带刀警卫,一切都是草创气象。
天王与后妃进府之后,东王向宣娇道:“西王府人口少,目前没有合适的衙署可作府址,且先到我府中暂住几时,以后再觅新址吧。”
宣娇知道秀清不怀好意,撇撇嘴道:“承情了。我与翼王妃是结拜姐妹,性情相投,过去住在一起惯了,还是住到翼王府去吧。望你东王九千岁顾念朝贵旧情,赏我几间草屋存身就感激不尽了。”
秀清知道宣娇话中有刺,心中不悦,板了脸,掉头便走,带了眷属,前往夫子庙附近瞻园路上原藩台衙门的临时东王府去了。昌辉安慰道:“王姑放心,四哥才进城,忙不过来,过一阵有了合适的房屋,一定会拨给西王府的。”
“哼!”宣娇冷笑道:“我才不担心呢!”
南王遗属由赖汉英差人引导前往旧臬台衙门改作的南王府,剩下了北王与翼王。南京城中三个大衙门都有了主了,他们只能退而求其次,翼王暂且住到通济门内大中桥西斛斗巷、清初靖逆侯张勇的故居,北王也住在附近另一处公侯旧居,中间仅仅隔了一条文思巷,三家眷属在斛斗巷分手,翼王与北王相约,明天在御前会议上,一定要力争出兵,把向妖的主力歼灭。
次日一早,翼王约了北王,各带了侍卫仪从二百人,改乘黄绸大轿,来到天王府。同时,东王的仪驾也浩浩荡荡来到了,十副大锣鼓开路,一面黄绸大旗前导,乃是:“真天命太平天国劝慰师、禾乃师赎病主、左辅正军师东王杨。”士卒七八百人前后拥护。东王杨秀清威仪非凡地坐在十六抬大轿中,犹觉不甚满足,因为他这副仪仗,比了昨日天王进城时的銮驾逊色多了。九千岁比万岁不过一步之差。他要在军民心目中,竖起自己高大尊严的形象,仪仗中也要有龙,也要有旗,还要有更多更大的锣鼓,更大的轿舆。这以后他都做到了,而且更胜过了天王出巡的仪卫。
这时诸事草创,天王府一切因陋就简,不过将总督衙门议事厅的匾额蒙上一层黄绸,上书“金龙殿”三字,就算是天王临时的正殿了。屋内陈设本就简单之至,梁上悬了一块“皇恩浩荡”的金字匾额,梁下几把太师椅和茶几,现在也把匾额蒙上,改写成“天恩浩荡”四字,感谢天父天兄,引领他们走上反清胜利的辉煌之路。诸王朝见的礼仪,在永安拟定朝规时,分成两等,东、西、南王是站着见驾,而北王与翼王是跪着见驾的。所以到了南京以后,诸事上了正规,各王奏章上就按这个规定写着:“小弟杨秀清立在陛下暨小弟韦昌辉、石达开跪在陛下,奏为某某事。“西王、南王牺牲后,只剩下东王一人享受着这份站着见驾的优礼了,可见东王的地位非同小可。东汉末代皇帝——汉献帝优礼权臣曹操,也只是“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拜还是要拜的,但不需要报出自己的姓名罢了。封建王朝所赐给大臣的尊礼不过如此,再进一步就是篡位了。
天王洪秀全初登大位,很不好意思坐受诸王的参拜,好在议事厅东暖阁的红木大炕和摆设依旧,天冷,又烧了两盆红红旺旺的炭火,阁中暖融融的。三王进了议事厅,秀全迎出东暖阁来,东王站着,拱手道:“小弟秀清向二哥请安。”
北王和翼王刚欲屈膝跪下见礼,被天王拦住了,说道:
“自家兄弟,免礼了,厅中空空荡荡,冷得很,到暖阁里来坐吧。”
秀全进暖阁上炕盘腿坐了,东王等散坐在太师椅中,秀全高兴地说道:“金田起义两年多,行程几千里,一直在和妖兵打仗,没有一个安身的地方做根据地,今天总算在南京安顿下来了。唐朝末年有个农民起义的英雄叫做黄巢,南到广州,北至长安,几乎打遍了全中国,可惜没有一个固定的后方,虽然把唐朝拖得精疲力尽,走上了灭亡的道路,他自己也失败了,还被后人称为‘流寇’。我们现在不能走黄巢的老路,应该建立首都,作为后方基地。我的意思就将南京定为太平天国的首都,名称我也想好了,就称为‘天京’,贤弟们意下如何?”
北王不住点头,却不开口,他要先听听东王的意见,然后左右逢源,翼王正在沉思,东王已经说道:“定都的事,小弟早已放在心中,本来是想打下北京城,方才建为首都的。二哥既然想在南京定都,也未尝不可。不过就怕定都南京之后,将士们以为已经到了小天堂,就不想再北伐了。我们辛辛苦苦,终不过是半壁江山。所以小弟的意思,不妨先将南京定为临时的京城,仍然称为南京,‘天京’这个称呼很好,将来留给北京城吧。”
天王听了很不乐意,他知道东王喜欢自作主张,他讲的话,十九是要反驳的,他转过脸道:“那末正胞、达胞的意思怎样?”
昌辉还在犹豫,达开道:“二哥归纳了黄巢失败的原因,是由于没有一个巩固的后方根据地,确是这样。他们几十万乌合之众到处流窜,没有信仰,没有目标,最后由于内部分裂失败了。黄巢的失败足为后人引为教训。我赞成立刻建立一个牢固的周围有一大片富饶土地的根据地,南京可符合这个条件。当然北京更好,可是要拿下北京还需相当时日,不如先把南京定下来。有了首都,将士们就有了向心力,依小弟愚见就叫它‘天京’也可以,将来拿下了北京,我们不可以搬家吗?”
昌辉也道:“小弟也是这个意思。从金田出来,拖了无数老小眷属,打了两年多仗,如果仍然没有歇脚的地方,恐怕人心要散了,不如就以南京为天京吧。光复了北京之后,把‘天京’的名义赏给北京就是了,省事得很。”
秀全见秀清不再言语,就道:“那末就定下来以南京为天京吧。还有一件事要办,这个总督衙门虽则房屋不少,究不是王宫格局,给军民看了也不像样,须得重新收拾一番,愚兄并不主张奢华,总须像个王宫的体制。”
秀清道:“这个好办,索性拆去重建,再把附近民房扩并些进来,造得气派大一些,将来少不得会有洋人来天朝朝拜,王宫事关对外观瞻,花些钱也应该。”
昌辉笑道:“这一路上我们从各地藩库缴获了不少金银,钱是花不完的。不过要限时在年内完成,明年正旦就可以在新宫举行大朝会了。”
秀全满意地点了点头,笑道:“清胞军政事务繁重,禀事的人多,也须有个像样的王府,一块儿动工修建吧。”
秀清道:“藩司衙门虽有三百多间房屋,可惜格局沉闷;气派不大,我想换个地方之后再动工。有人告诉我,清妖江宁将军府是原来的明故宫,气魄大,殿阁楼台都是现成的,园子也大,准备去看看,如果合适就搬过去。”
秀全道:“正胞、达胞都住下来了吧?还有南王,西王两家呢?”
达开乘机道:“南王遗属住在原来的皇台衙门,西王妃宣娇一家暂时还没有住处。”
“那可不行。”秀全道:“如果清胞迁往将军府,留下的藩司衙门就改作西王府吧。”
“这样最好。”北王、翼王都道。
秀清没法,只得掩饰道:“是啊,我正想给西王府选择一处上等的地方,以慰五弟在天之灵,待我搬走了,就请西王妃一家住进去吧。”
秀全还想问问军事方面的事,但那是东王的权力范围,便小心翼翼地说道:
“清胞,南京拿下来了,下一步的仗怎么打法,你定下来了没有?”
“定下了。”秀清独断地说道:“但等李开芳和林凤祥攻下了镇江和扬州,就派他们领兵北伐!”
达开诧异地望一眼东王,不明白他为什么毫不考虑近在城外清军向荣的威胁,忍不住抗声道:“四哥,妖军一万多人兵临城下,离城不过一二十里,随时都可以对天京发动攻击,再攻近些,炮弹就可以打到城里来了,这个心腹之患没有消除之前,恐怕不宜出兵北伐吧。”
昌辉也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不把向妖赶走,无论北伐西征都有后顾之忧。我们住在天京城中也不能安下心来。到时候,天天忙着和城外的妖军打仗,还顾得上别处战场?”
秀清不悦了,脸一板,厉声道:“什么远虑近忧!你们想到的,我早就想到了,北伐是我们的既定方针,这一路来妖官妖兵闻风丧胆,一个月就从武昌打到南京城下,可见妖军已无抵抗能力,不乘他们吓破了胆的时候,乘战胜的高昂士气,北伐灭妖,更待何时?南京到北京和武昌到南京的路程差不多,因为是陆路,准备花上两倍三倍的时间,三个月也可以打到北京城下了。等到北京拿下来,蛇无头不行,什么向妖、张妖,一夜之间就会逃得精光,还用我们费力去打吗?这叫擒贼先擒王。放心吧,向荣这个妖头,是我们手中败将,只会远远地盯着我们,却不敢近城来交战,我正要牵制住这支兵马,省得跟在北伐军后边捣乱,让他们死搁在南京城外不是很好吗?何必大惊小怪!”
达开大声道:“四哥太轻敌了。我们从武昌东下,以全军十万之众搏击一城一地的区区守军,当然吓也把他们吓跑了。可是现在不同了,我们的兵力,要分散守城,要西征去重新夺回安庆、九江、武昌等大城市,至多只能拿出两万多人北上,去对付几倍于我们的妖兵,北方有清妖满蒙和黑龙江的马军,行军比步军快速得多,交起火来我们占不了便宜,不一定有必胜的把握。万一途中吃了亏,岂不把积蓄几年的精锐之师,白白断送了,所以北伐之事,目前还不到时候。”秀清沉不住气了,恼道:“是我四哥轻敌,还是你们怯敌?
依你七弟之见,什么时候才能北伐?”
达开毫不畏惧地侃侃谈道:“小弟愚见,若欲兴师北伐,首先须无内顾之忧。现在向妖之军虎视耽耽在我卧榻之旁,而沿江上游各座城市,我们一路东来都不曾派兵驻守,一旦妖军恢复了元气,也可以对我天京形成大包围形势,仅仅断我粮食来源这一点,就使我们非与妖军争夺盛产粮食的江西、安徽和湖广不可。所以北伐之前,一须歼灭妖军主力向荣的兵马,过去我们攻城夺地,攻不下就走,没有力量歼灭妖军的主力,以致他们跟踪来到南京威胁我们。用兵之道,与敌作战,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只有歼灭了敌军主力,才是决定性的胜利,这是一。其次,北伐之前先须恢复和巩固我军对长江中下游湖广、江西、安徽等省的控制,有了这一大片连成一气的土地,我们方才能够做到进可以攻,退可以守的地步。明太祖朱元璋从安徽濠州起兵,过江夺得南京后,起初也很孤立,后来花了十一年时间,西平湖广、江西,东定江苏、浙江,方才出师北定中原,一鼓而下北京,灭了元朝。明太祖的战略稳扎稳打,足可为我们所借鉴,还望四哥三思。”
达开说完了,昌辉止不住抚掌道:“七弟说得好,俗话百足之虫虽死不僵。妖兵原来被我们打昏过去,现在回过气来,又重新占领了沿江城市,他们从长江一路下来直至南京城下,无所不在,我们怎能安心分兵去北上冒险呢?小弟之见还是先肃清南京近郊和长江一带妖兵,最最妥当。等到我们的兵力发展到二十万的时候,以十万守备南方,十万北伐,那才万无一失。”
秀清的脸色非常难看了,他想反驳,却实在没有站得住脚的理由。其实他是私心在作怪,永安封了九千岁之后,篡位的事就时时在他的脑中萦绕,只等时机,便把天王赶下位来。到了南京,地决心出师北伐,只待拿下北京,立下不世功勋,人心向了东王,他就顺水推舟地逼迫天王让位。这番话怎可以向翼王他们透露?因此狼狈尴尬,越发怒气咻咻地向天王道:“二哥,北伐的事,本来也是你和很多老兄弟们主张的,你说说吧。”
天王确实主张过北伐,但不如翼、北二王所考虑得那么周到,现在他很倾向暂缓北伐,可是东王的脸色那么难看,明明是威胁自己赞同他的主张。倘使自己附和了翼王的意见,恐怕东王翻起脸来,闹得他下不了台。为了息事宁人,他依违两可地说道:“北伐事关重大,斟酌得仔细些有好处,今天这件事就谈到这里,还是由清胞权衡利害得失,统筹决定吧。”
秀清凌厉地睃了达开一眼,徐徐站起来道:“那末还是维持原来决定,一旦拿下扬州便即北伐!”
说罢,向天王躬身一揖,辞出暖阁,翼、北二王也只得跟了出来。不然,东王会怀疑他们在天王面前说些什么对他不利的话,那就惹祸了。
三王出了议事厅,走了几步,秀清忽然回顾达开道:“七弟一路东下,辛苦了,南京城防的事以后交由六弟接办吧,你就在天京好好休养一阵。!
达开明白,秀清夺了他的兵权,将他闲置在南京城中了
第22章 逞淫威,北王挨打
东王杨秀清在藩司衙门住了三天,就迁往江宁将军府去了,留下的藩衙改作了西王府。洪宣娇成了这片三百多间房屋的主人。翼王闲着无事,与王妃春娥伴送宣娇进府,屋前屋后大致察看了一下,宣娇作恼道:“四哥好没计较,原来不给房子,一给就给几百间,我要这么多房子干吗?不要,不要,我只要小巧玲珑的一座院子就行了。”
达开笑道:“别发愁,一来,王府的排场是少不了的,什么参护厅,承宣厅,听事处,文案房,管事房,仪仗房,大小客厅,轿厅,以及男女下人的住房,就要占了不少地方。现在一般男女分馆居住,还可以把亲友熟人家的女眷接过来住在前院。譬如赐谷村的族中姑嫂,那帮村的石家、黄家亲亲眷眷,还有上帝会老兄弟们的家属,胡以晃的,林凤祥的,秦日纲的,赖汉英的……,哈哈,这一来,还怕住不了?闲来也有姐妹嫂子们陪你说说话儿,岂不一举两得。”
宣娇笑道:“七哥好主意,就这么办吧。”
春娥也道:“我家虽然房舍不多,也准备请几家女眷来住,将来如果有了大房子,我想办个刺绣馆,招上一批巧手绣花女工贡献。但却忽视了事物的个体差异,夸大了概念的同一性。,专绣王侯冠服,就不会闲得无聊了。”
宣娇进府之后,果然按照达开的主意,邀了许多知己的女眷住到府中,本来冷冷清清的一座大屋子,居然也时时欢声笑语,生气勃勃了。这些家属生活安定下来,不再忧愁遭到清军的围攻袭击,或者缺粮缺盐,病死战死。然而心情并不舒畅,因为除了诸王可以与妃妾同居,无论是国宗、丞相和立了大功的大将,都不能夫妻相聚,有人偷偷私会被发觉了,就被东王处死,而东王自己则已经陆续纳了不少小妾了。
天王进城之后两三个月中,天京城中热闹而又紧张。说是热闹,一是搬家占房忙,二是兴师出兵忙。除了几座王府之外,自丞相、检点以上的大官谁不想在天京城中占一座大小不一的府第,享受一下小天堂的生活。而各式各样的衙门,例如诏书衙、删书衙、总圣库,总圣粮、典天牢、典油盐、典买办、铸铜炮、织锦匠、总药库、印书坊等等,无不伸手要房子。相中了一处,住了几天不合适,又搬家。于是天京街上搬来迁去,一片繁忙,亦是京城一景。广西老弟兄久别重见,便问:“有了房子了吗?”答道:“有了,在某处某处。”对方说:“那地方不行,还有好的,我带你去看,明天就搬!”这时候,很多老弟兄都把打仗的心思花在占房享受上了。太平天国实行总圣库制度,一切缴获归公,不许个人有私产,杜绝了掳掠抢劫贪污腐化,惟一可以归私人享受的便是房屋园林和室中的陈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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