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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朝悲歌——石达开

_4 寒波 (现代)
兴师出兵也忙,太平军二月二十二日占镇江,以罗大纲、吴如孝留守,林凤祥与李开芳渡江,二十三日占扬州赫尔岑(`VRWJKNaLbSKNMSITORLcRN,1812—1870)俄国,留下指挥曾立昌、陈仕保守扬州。林、李大军奉东王将令,于四月初一日率军回到天京,与春官副丞相吉文元同往天王府叩见天王请训。东王也参加了接见,天王命令他们出师北伐,东王具体指示道:“你们率领九个军合计两万余人,重新编组之后,立即渡江由浦口北伐,北方妖兵空虚、沿途不要停留,不要贪图攻城夺地,抢时间打到天津扎住,派人南下报信,我会指派援军前来合攻北京。告诉众弟兄,好生打仗,凡是参与打下北京城的,每人赏给监军袍帽,以示荣宠。你们这两万多人是我军的主力,广西出来的老弟兄已经不多了。这次拨给你们三千人,是各军中老弟兄最多的。今日天朝丞相六人,你们北伐军就占了三名。我东王全副希望都寄托在你们身上,切切不可辜负了。”
林凤祥等感动地说道:“悉听天王圣谕和东王将令,即使剩下最后一口气,也要拿下北京城!”
东王又道:“林凤祥虽是副丞相,但是指挥稳健,能够照顾全局,即以林凤祥为北伐军的主帅,李开芳和吉文元俱要受他的节制,不得有违!”
开芳与文元躬身道:“遵令”!
四月廿七日,东王又遣派春官正丞相胡以晃,夏官副丞相赖汉英、殿左一检点曾天养率军万人,乘船一千多艘西征,目标第一步先拿下安庆、南昌,然后续发援军,再去收复武昌。这一批西征军不但人少,而且广西老弟兄只得七百人,可见此时太平军的兵力已经捉襟见肘。当时南京对岸的浦口、六合都在清军占领之下,以一个孤零零的南京城,十万将士,而要打遍天下,既要北伐,又要西征,又要对付近在城郊的清军,困难显然是很大的。然而东王藐视这一切,他准备北伐西征同时进行,西征如果占不了大城市,那就虏获大批粮食以接济天京的军民需要。
轰轰烈烈的两批远征军出发之后,南京城本可以安静一个时期。不料到了五月中旬,驻扎在紫金山区的向荣“江南大营”乘太平军抽调大批人马出征的机会,发动猛攻,兵马压向南京城。炮声隆隆,呐喊声震天动地,北边占领了离朝阳门(今中山门)仅仅六七里的孝陵卫,南边打到了七桥瓮,这里距通济门仅七八里,是秦淮河由北而西大弯处的战略要地。太平军无险可守,南京城处境十分危险。朝阳门内就是明故宫将军府,东王住在府中不得安逸了,天天炮声闹得他心烦意乱,好像炮弹已经落到将军府中。如果清军再进一步,很可能一炮就能送掉他的性命,这才感到城外清军的可畏了。他在翼王面前曾经一再说了大话,蔑视向荣的妖兵,现在清军迫近,威胁这么大,使他丢尽了脸面,这股气无处可出,恼羞成怒,便都发泄到了北王的头上。因为北王负责城防,有辫子可抓。他命东殿承宣官召北王来到东王府,昌辉知道祸事临头,今天这一关不好过。见了秀清,小心翼翼地请了安,正欲询问何事见召,秀清已经抹下脸来,喝道:“六弟,尔知罪吗?”
昌辉慌忙跪下道:“小弟肚肠嫩,办事不周,望四哥指点。”
秀清道:“我将城防大权交付与你,你却放任不管,以致妖兵占了孝陵卫,又占了七桥瓮,炮弹打到了我东王府,万一我亦中弹升天,天父天兄能饶恕你的罪过吗?”
昌辉知道炮弹并不曾打进城来,明明是东王和他过不去,找个借口罢了,只得低声下气道:“小弟该死,回去一定加强城防,把七桥瓮和孝陵卫夺回来”!
秀清冷笑道:“你的过失还不仅仅这一点,你的部下,北殿承宣官张子朋奉派跟了胡以晃西征上江,却为了争夺船只,仗了你的势力,殴打水营兵士多人,水营指挥唐正才告到了我这里,已有多日了,张子朋违反军纪,仗势欺人,你知罪吗?”
“是,小弟约束不严,回去之后一定好好管教。”
昌辉嘴里柔声柔气的认错,心中其实不服,张子朋犯了军规已有多时了,本来决定降职处分,现在旧事重提,显见是存心和他为难。
东王却冷笑道:“说得好轻飘!愚兄执掌军法,不能因你是结拜兄弟便徇情包庇,两罪并发,合当责打军棍二百。来人!把北王拖下去打!”
“且慢!”昌辉叫道:“小弟虽有过失、但不致到了该受杖责的地步,望四哥体念结盟之义和王爵的体面,免打了吧,小弟定然改过就是了!”
东王高傲地横目斜睨了昌辉一眼,他觉得此人平时在他面前低声下气,毫无骨气,不如翼王的刚严不屈。他不敢轻易羞辱达开,怕他奋身抗拒,事情闹大,不好收场,而昌辉逆来顺受,打了他,戏弄了他,不会遭到反抗,于是又冷笑一声,厉声道:“愚兄为天朝执法,六亲不认,不能免打!来人,快快拖下去打!”
走过来四名东殿掌刑司杖,两人将昌辉揿伏在地上,褪去下衣,两人执了红黑军棍,交替着一五一十打在昌辉白嫩的屁股上,虽说二百棍,其实嘴里喊得快,打得少,看在北王面上,下手留情,不过责打了三五十下。昌辉屁股已经红一块紫一块,皮开肉绽,疼痛难当,羞辱不堪,心中默默发誓:“杨秀清啊杨秀清,今日杖责之仇,他日非报不可!”
杖责完毕,司杖兵扶他起来,替他穿上下衣,昌辉忍住羞疼,依然不露声色地向东王跪谢道:“谢四哥堂杖,小弟回去定当改过。”
秀清有意杖责昌辉,一来为清军迫城找替罪羊,二来树立自己的无上权威。杖责已了,他扶了昌辉起来道:“贤弟休怪愚兄无情,治国带兵,不得不严厉。”
“是啊,是啊,四哥是为小弟好,小弟肚中明白。”
昌辉忍住疼痛一跷一拐回府去了,秀清又召来已封了顶天侯的秦日纲,责怪他的部下不曾守住城外防线,不顾他是广西老弟兄,立了无数汗马功劳,下令责打了一百军棍,并且严厉地对他说:
“若不夺回七桥瓮,你就提了脑袋来见我!”
秦日纲含恨在心,也一瘸一拐地走了。回府后,不敢在家养伤,急忙出城督战。他屁股疼痛,骑不得马,蹲在大轿里,抬出了城东南的通济门,督率部将李秀成、陈玉成等,一阵密集的炮火之后,挥兵奋勇冲杀。小将陈玉成第一个冲入七桥瓮,李秀成继之而入。敌将张国梁虽然剽悍,亦抵挡不住太平军这股拼死的勇气,撤回到秦淮河以东阵地。太平军夺回了七桥瓮这块战略要地,虽然想再把清军赶回紫金山去,却遭到张国梁的顽强抵抗,鏖战了两天,没有进展,只得隔了秦淮河与清军对峙。孝陵卫也夺不回来。这局面相持下去,给天京造成极大的威胁。
昌辉忍着棒伤回府,一面请医敷药,一面着人在北王府对面搭起了一座五丈多高的望楼,上为平台,四周围以红色护栏,楼分三层,每层派兵士五人看守,昼夜瞭望,如遇清军进攻,白天挥旗,或是吹奏号角,夜里悬灯示警,各门守城将官便奔往北王府前听令,后来东王府中也造了一座望楼,通城如临大敌。
至于那个惹祸的张子朋,不待北王严加管束,已被东王杖责了一千大棍,几乎毙于杖下。东王府成了阎王殿,凡奉召的将士进府,都心怀惴惴,惟恐受责,即使尊贵如翼王,每次听到天父下凡,也要惶悚流汗,惟恐东王又会假借天父名义,使人难堪。
昌辉受杖之后,回家将息了几天,疼痛稍稍好些,仍然不能坐卧,他心中愤怒,急欲报仇,差心腹承宣官去翼王府密告达开:“北王殿下受了东王的杖责,养伤在家。”
达开骇然激愤,便乘轿前来北王府慰问。昌辉不能起床,请翼王内室相见,只见昌辉俯卧在床,呻吟道:
“贤弟,羞辱煞人,恕我不能起床,失礼了。”
达开诧异道:“这是怎么回事,把六哥打成这样狼狈?”
昌辉讲了杖责经过,气愤地说道:“四哥仗势欺人,太无道理。秦日纲由他直接指挥,吃了败仗,却怪罪我。至于张子朋打人,不过是寻常事件,不过教训一顿,最多降一级罢了,却小题大做,也怪在我的头上。他的眼中把我们结盟兄弟看作一般士卒,要打就打,要骂就骂,这日子还能过吗?所以约了你来替我出个避祸的主意,否则总有一天被他打死。”
这时北王妃吴氏王娘从床后转了出来,和翼王见了礼,也恼怒地说道:“我们北王倾家献财,起义造反,单是我家韦庄熔造枪炮的大炉就有十二座,一心一意跟了天王举兵打江山。事成之后,不想封王封侯,但愿过个无忧无虑的太平日子。却不料东王竟这么反目无情,可怜把北王打成这个样子。他出生以来几曾吃过这样的苦?还是个六千岁的王爵哩,这个东王简直无法无天了!我劝北王,不如离了天京,找个深山古庙隐居修行吧,也省得日日担心。翼王殿下,你们是结拜弟兄,快替北王想个避祸的办法吧。”
达开愤然道:“不想东王如此蛮横无礼!我们彼此同朝为王,都是天王陛下的臣子。自古天子礼重大臣,凡是有道明君,从不当廷用杖,责打大臣,何况同是王爵!此风不可长,他打滑了手,以为我等可欺,时时找岔子打人,还有好日子过?六哥六嫂放心,此时六哥不能起床,就是能行动了,也不便出外活动,免得四哥起疑。让小弟去见二哥,商量个约束四哥的办法,今后不许他再责打结盟诸王,他没有这个权!”
昌辉又呻吟了一下,摇摇头道:“老弟,二哥的处境你还不明白吗?凡是他答应的事,四哥定要推翻。二哥说东,他偏要西;就是二哥同情我,又有什么用?依我的意思,不如我俩联合起来,还有秦日纲,他也挨了打,一定也恨四哥。我们三个人的兵马就远远超过了东殿的部下,不如突然把东王府包围起来,把四哥软禁了,罢去了他的一切权力,由你我两人分掌天朝军政大权,这才能真正的避祸,也为天朝前途和万千将士造福,七弟,只有这条路可走!”
达开吃了一惊,他虽痛恨秀清专权跋扈,究竟不曾想到发动兵变来除去他,沉吟着仔细推敲了又推敲,说道:“为了天朝大局,除去东王这一祸害,未尝不可。可是没有天王明诏,名不正,言不顺,如果东王部下不服,举兵反抗,兄弟之间互相残杀,元气大伤,徒然为亲者痛仇者快,这个场面我是不愿看到的,其次,事先没有得到天王允可,虽然他会感激我们为他除去了东王的威胁,但也可能对我们擅自发动兵变抱了忧虑,担心我们又是第二个杨秀清。那时候,如果他翻起脸来不认帐,下一道密诏,把我们两个人也除去了,就好比春秋时代齐国的二桃杀三士,不仅我们三王同归于尽,太平天国的革命事业也就完了。所以若要除杨,必须取得天王的密诏。二哥是个大度量的人,他已经习惯于关起门来享受,把天下事全交给东王处置,只有危及他的王位了,他才肯奋然起来和我们联合,而现在还不到时候。六哥,暂时忍耐一下吧,我看四哥野心无边,绝不会长此甘居天王之下。终有一天,他要想在名义上也爬到天王的头上,二哥忍无可忍,才会主动来找我们为他解救,那就到了君臣联合除杨的最佳时机了,而现在还不是时候!”
昌辉叹息道:“七弟,你说的很在道理,我没有想得这么透。你知道我是挨了大棒的,而你没有,所以你能冷静下来思考,我却度日如年,恨不能明天就手刃了杨秀清这厮。天哪,没有办法,只能耐心等下去,不知哪一天又有大棒临身。七弟,你也得小心侍候那个魔王,要是你也挨了大棍,就会觉得奇耻大辱非报不可,一天都等不下去了。”
达开怒目如炬,咬牙握拳,似乎要向何处挥拳猛击过去,然而又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渐渐松开了手,默默地辞出了北王府
第23章 抗淫欲,洪宣娇行刺东王
翼王府原是清初靖逆侯的私人园第,所以房屋格局不像两江总督和藩、臬两司衙门那么呆板沉闷,中门以外,千篇一律全是幕僚吏员的办事用房,中门以内才是女眷的住处。翼王府则两跨五进,后附园林,中路为正房,东路为小院幽径,用粉墙花窗隔断,楼阁亭台,玲珑雅致,欠缺的是房屋间数究不如大衙门多。此时天京初创,百废俱兴,天王府已开工扩建。东王府中正在草拟各王府设立六部尚书的官职,这是有史以来最古怪的官制。天王手下没有中书宰相,没有六部九卿衙门,京内外官员一切奏章都须通过东王府,十之八九都由东王奏明处理了。朝中决定大政方针,官制军制的变动,人事的升迁奖罚,都由东王奏明天王“取旨”,而天王非批不可,有人以为“取旨”就表示权在天王而不在东王,那是太天真了。每个王府都有六部尚书,权责含糊混乱,不过是有意架空天王成个傀儡罢了。这么一来,人员却是少不了的,按照东王府几个心腹谋士的计划,今后东王府办事人员将达三千多人,北、翼二王府也将各约二千人,因此未雨绸缪,又要选择王府新址了。东王的将军府极其宽敞,本来无需再建新府,然而东王怕妖军的炮弹打进府中来,所以也命令下属为他另觅新址建府,因此天京城又多了大兴土木一景。翼王从北王府回来,门上侍卫禀报说:“西王娘已经来了一会了,正在等殿下回府哩。”
达开不知宣娇什么事找他,平常她来都是在东跨院中赏景闲谈,便从回廊步向东跨院来,早有侍女在廊下等候,屈膝禀道:“王娘陪伴王姑在春秋阁等候殿下!”
春秋阁在最后一进的月洞门内,原名梦香阁,是翼王住进来后改名的,是一座二层楼的楠木建筑,楼上做了达开的书房,楼下则是延见至亲好友的客厅。这次攻占南京,清朝两江总督和许多司道大员死了不少,珍藏的古今书籍流落在外,有很多进入达开的书房。因为科举不中,而对儒家四书五经和孔夫子极端仇恨的天王洪秀全,又下诏宣布搜禁焚烧孔孟诸子百家妖书邪说,“凡一切妖书,如有敢念诵教习者,一概皆斩。”这一行动足可与秦始皇的焚书坑儒前后相映,不过时代不同,秀全只焚书,未曾掘坑活埋哓舌的书生,还算是文明的了。一时间,天京城中人心惶惶,谁还敢公然藏书,不是冒险悄悄藏之密室,便是一担担的挑到天朝搜书衙去焚烧,当时有人私地里作诗纪实:“搜得藏书论担挑,行过厕溷随手抛,抛之不及以火烧、烧之不及以水浇。读者斩,收者斩,买者卖者一同斩,书苟满家法必犯,昔用撑肠今破胆。”又写道:“敢将孔孟横称妖,经史文章尽日烧。”这中间也有不少好书由搜书衙献到达开王府。后来实在闹得太不像话了,举国上下岂可无书,达开和昌辉向秀全和秀清进言纠正,才改焚书为删书,设立删书衙,将“诗云子曰”改为“古语云”,“孔子”改为“孔某”将古书胡乱删改,弄得不伦不类,不尴不尬,草草收了场,大失人心。
达开踏入春秋阁,见宣娇忽又穿了一身黑地绣花大襟衫裙,语言激动,神色异常,春娥则含了一汪泪水频频劝说等大学,晚年受法西斯纳粹的迫害,死后留下大量遗稿,现,达开诧异道:“宣妹,你在等我吗?家中发生什么事了?”宣娇惨然道:“我是来跟你诀别的,生离死别就看明朝!”
达开骇然道:“究竟出了什么大事,七哥给你作主!”春娥愤愤地接口道:“四哥不怀好意,要打宣姐的主意。”
“真的吗?“达开吃惊道。
“不错!”宣娇咬牙切齿道:“那个杨秀清人面兽心,进南京城前就已有了十多个小老婆,进了城连占带掳,小老婆多到三四十人,又用男女平等的名义马克思主义和修正主义列宁写于1908年。同年发表。编,举办了女科考试,把女状元傅善祥和榜眼探花都关进了府中,做了小妾,据说还用珍珠加上五光十色的宝石串成一顶连皇帝都不曾有过的夜光珠罗帐,挂在傅善祥的床上,讨她的欢心。很多人都说东王府中珍宝堆得到处都是,他不要的才送到天王、北王府和你这里,这个人完全变了,一心只往邪路上去。前天又派承宣官到西王府来,下帖邀请我去游东王府。我知道这个东王府不能去,男的进去挨棍子,女的进去被奸淫,没有一个能逃得过的。我拒绝了,他却纠缠不休,再三再四,今天终于露出了凶相,那承宣官说:‘如果西王娘不肯赏脸,天父就要亲自降凡召王娘去东王府了。’我知道逃不过这一关,答应明天午后去。”
达开悲愤地叫道:“不,你不能去,就住到我这里和春妹作伴,四哥那边由我应付堂堂天朝,为了匡救天下受难的兄弟姐妹,才吃尽千辛万苦打江山,难道连我们自己的姐妹都保不住?四哥进城之后堕落得很厉害,只知淫乐享受,争夺权势,把结拜兄弟都当作奴隶来凌辱,又欺负到你西王妃的头上来了。不要怕,我一定要保护你!”
宣娇道:“七哥,你不要和四哥闹翻,你现在还斗不过他。天朝事业兴衰寄托在你的身上,我们失去了南王、西王之后,决不能再失去你,那样,姓杨的将更加猖狂了。这个人是我们天朝的大害,天王拱手,百官听命,让我挺身而出除去这个祸害吧!”宣娇霍地从腰间拔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说道:“进了东王府,我就觑机会用这把匕首手刃了杨秀清,哪怕东殿将士乱刀齐下把我砍成肉泥,只要杀了杨秀清为天朝除害,我死也含笑。我明天过去将计就计除去这个大凶大恶,若是行刺不成,我就自杀,决不受辱!”
春娥抱住宣娇流泪惨呼道:“宣姐,我不忍心看着你去虎口冒险,还是藏在我们这里不要去了。”
宣娇抚摸着春娥的脸庞,替她抹去泪水,安慰道:“春妹,别哭,你看姐姐都不哭!我是当今刺杀杨秀清最最合适的人,上无老,下无小,没有牵挂,也没有人会为我受牵连。我们为太平天国的革命理想奋斗至今,眼看我们的理想将要坏在这个人的手中,还不舍身救国?怎能犹豫?”
达开悲痛地跺足道:“想不到我们天朝才在南京定都下来,许多人就醉生梦死,贪图享乐,一步步地腐化了。当初金田起义时代艰苦奋战一心为革命的精神,已经大大地衰退了,这样下去,不是要走明朝末年李闯王进京后失败的老路吗?我看不惯,实在看不惯,可是向谁去诉说?天王自己也没有金田誓师时那样的英雄气概了,那时他是一头以惊天动地的吼声唤醒世人的猛狮,一位开创反清革命事业的救世主。而如今他成了东王手中驯服的绵羊,吼声听不见了,任凭东王摆布。天下到处都在打仗,反清事业是否能最后成功,还很难说,他却关起门来只顾自己享乐,听任东王去胡作乱为。难怪蓑衣渡作战前,南王那么悲观,他已看透了二哥和四哥的为人,他不对革命前途抱希望,我当时以为他太悲观,而现在我自己也悲观起来了。宣妹,虽然你勇烈可佩,也该想个万全之策,东王府警卫重重,东王会见他人时,身边都有亲兵侍卫,怎容得你拔出匕首来近他的身?”
宣娇凄然道:“姓杨的召我去,与接见别人不同,他要干见不得人的事,一定吩咐贴身侍卫退下,只留下我们两个人,好宣泄他的淫欲,乘他动手动脚妄想搂搂抱抱时,拔出匕首,一刀割断他的咽喉岂不省事得很。”
“不,你想得太天真了。”达开道,“秀清做过保镖,稍会几下拳脚,也沾染了江湖上一些恶习,缺少一个革命者无私忘我光明磊落的正派气质,现在虽然酒色掏空了身子,对付你一个孤身妇人,还能抵挡几下。只要你头两刀不曾刺中要害,他一声喊,侍卫奔了进来,你的除害计划就会落空。那时他脸一翻。你的命就没了,何必打草惊蛇,轻易断送自己,令亲人为你痛惜呢?”
宣娇道:“这个我也设想过了,当然不会冒冒失失就拔出刀来,如果行刺不成,我会巧妙地保护好自己,这个到时候我会随机应变。万一我的计划全都失败而死在了东王府,不要为我难过,可以去告诉二哥,我是怎么死在东王府的,将来你们有机会声讨杨秀清时,也就是为我报了仇了。”
宣娇说完了,终于忍不住悲愤的泪水,抱住春娥叹息啜泣了。
这时候东王杨秀清正为北伐和西征军的节节胜利而昂然得意,南京城外清军的进攻被打退了,他的眼光又投向了北方和西方。林凤祥、李开芳和吉文元的北伐军,从四月初六日在浦口登陆,击破了清军的堵击,经滁州、凤阳、亳州、节节胜利,捷报回京,说是已在五月初七日克复河南归德府城。据侦察,山东和河北一带清军兵力空虚,归德府城商丘以北四十里刘家口即是黄河渡口,一旦渡过黄河,便可直捣北京。而西征军胡以晃、赖汉英部也已于五月初四日占领安庆,五月十八日兵临南昌城下,如果攻下南昌,安徽、江西全省便都在掌握之中,天京的粮食来源可以充沛无缺,并可进而攻取武昌,那么整个长江中下游也都在太平军控制之下,天京孤立的局面就完全打破了。军事胜利使他志得意满,人说饱暖思淫欲。秀清绷紧的神经一朝松驰下来,便又在小妾群中寻欢作乐,玩厌了,又思念起宣娇来了,愈是难以到手的女人,他愈是如饥似渴的非要弄到手不可,甚至不惜声誉以天父降凡来恫吓宣娇就范,幸而宣娇知趣,答应到东王府来与他幽会,他一早起就在判事房中迫不及待地望着日影渐渐西移,过午之后,门上承宣官禀报:“西王娘驾到!”
秀清大喜,忙道:“请西王娘内花厅相见!”
秀清整整衣冠,摸摸下颏上几绺短须,今天早晨特意修饰过,以讨宣娇喜欢,现在又对镜子照了一照,虽然不过三十三岁的人,已经黝黑而苍老,他叹了口气,这是无法补救的了。他急步前往内花厅廊下等待,这在他是从未有过的优礼。一会儿,听得一阵呖呖笑语:
“这个将军府好气派!”便见宣娇容貌俏丽如花,带了四名侍女一阵风似地走了进来,说道:“四哥,好自在!”
秀清欢喜得失魂落魄,平常铁板的脸早已收了起来,居然也嘻皮笑脸地打趣道:“府子虽大,却太冷清!”
宣娇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人心不足,忘了紫荆山上的苦日子了,有这么多标标致致的姑娘们陪伴,还觉冷清?”
“唉,你还不知我的心?”
宣娇笑而不语。秀清挥手道。
“今天我们兄妹难得相会谈些家常,两府下人都回避了。”
于是东王亲兵退出了中门,西王府侍女也到东廊下等待侍候王娘回府。
秀清邀宣娇进了内花厅,掩上门,笑嘻嘻地说道:“我的好妹子,你可把四哥想煞了。”
花厅中临窗安了一张巨大的,三面绕以象牙围屏的,紫檀木嵌宝如意榻,榻上铺了黄缎锦褥,可以会客,可以坐卧。厅中一张红木大理石圆桌,几把玉石圆鼓凳,四角高架茶几上陈设了虏获来的各式珍奇古玩,壁上悬挂了一幅天兄耶稣圣像。宣娇踏进花厅一眼瞥见南窗的卧榻,便明白秀清选在这里和她相会的用意,她迅速一闪身,挪到圆桌那头站定,冷笑道:“四哥好没正经,朝贵尸骨未寒,你想念我作甚?”
秀清笑嘻嘻地说道:“这里没有外人,我们敞开了说罢。我喜欢你,你又寡居了多时了,何不以我所有,济你所无,堂堂正正住到我的府中来,我把原配老婆废了,立你为东王妃,享不尽的荣华,使不尽的威风,岂不两个人都快活了。妹子,你就依了我吧。”
“如果我不依呢?”宣娇又冷笑道。
“你会依的,你会依的!”秀清一步步绕着圆桌进逼过来,大笑道:“宣娇啊宣娇,我这里一道道门户都有侍卫把守,你既来到府中,就休想再脱身回去。我们是金田起义的老兄妹了,不比后来掳到手的姑娘们,不从我就绳捆索绑迫她听话,再不然则一顿鞭打,最后仍不得不由我随心所欲的摆布。对于你,我不会使用这些手段,我们还是两厢情愿地做夫妻吧。”
宣娇并不曾后退,有心等秀清过来下手,只是敷衍着道:“什么两厢情愿,不过是你自己在胡思乱想。不论怎么样,我不会听你摆布,我洪宣娇是什么样人,你还不明白?”
秀清又涎着脸靠近来道:“唉呀,宣娇,我们拜上帝会信奉洋教,不禁寡妇再嫁,你何必死心眼儿为五弟守寡。乘了年纪轻轻不图个快活?算了,算了,别让四哥猴急了,先成了好事吧!”
说罢,抢上一步,搂住宣娇便要为她宽衣解带,就在花厅象牙榻上干那活儿解馋。宣娇趁机从腰间拔出匕首,大喝一声:
“杨秀清,看刀!”
此时宣娇若是悄悄将匕首从秀清的背后插入心窝,这位九千岁东王必然死在牡丹花下,糊里糊涂做个风流鬼魂。可惜宣娇蓄积已久的愤怒,此刻如同火山爆发不可遏止的从一声大喝中表达了出来,这一喝,手中的刀在空中悬荡了一刹那,而为淫欲陶醉得心荡神飞的杨秀清猛然惊醒过来,本能地松了搂抱的手,朝后一避,连挥双手道:“宣娇,别,别耍刀,有话好说。你要什么条件,先拜堂,后成亲都可以,就是别耍刀弄枪的,吓死人!”
这个杨秀清奸淫惯了掳来的民间妇女,遇上一些烈女,身藏利剪防身,在那紧要关头,曾经戳得秀清皮破血流,吃了苦头。今天见宣娇拔出匕首,以为她也是被迫性急拿出刀来自卫,却不曾想到竟是存心谋刺。宣娇失去行刺的机会,心中懊丧,见秀清昏头昏脑不曾识破她的动机,便将错就错掩饰道:“请我来游园子,怎么大白天就动手动脚,不害羞,你把我洪宣娇看作是什么女子了!过来,别骇怕,这刀是我防身,不是杀你的,你不是要问什么条件吗?我来告诉你!”
秀清胆怯道:“我不敢过来,怕你那把刀。”
宣娇瞪眼道:“你不过来,我可要回去了。”
“你回不去,中门以外都是我的卫士!”
宣娇倏地跳到门口,挡住了秀清开门出逃的路,冷冰冰地说道:“你的卫士虽多,可是在这间屋子里只有你我两个人,我有刀,而你没有刀,你虽会几下拳脚,我们在金田村已经比试过,你斗不过我。我不跟你闹着玩了,乖乖地送我回去吧,顾全你的面子,我跟谁也不说,就当这事不曾发生过。若是你不肯罢休,还想吃天鹅肉,姑奶奶可不客气了,动起手来,最多鱼死网破,我死,你也活不成,你自己去琢磨琢磨值得吗?”
秀清见宣娇一脸杀气,完全掩盖住了原来的美貌,手中的利刃明晃晃地在他眼前发出逼人的寒光,他的淫兴打消到九霄云外,知道今天被宣娇戏弄了。依他的脾气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宣娇抗拒他的意愿,非死不可。眼前他却处在下风,呼喊侍卫无人听到,拼斗起来,刀刃无眼,虽然不致于被宣娇杀死,那伤势也定然不轻。如果宣娇拼死自刎,死在他东王府,闹得满城风雨,又如何向天王和北、翼二王辩解。本来淫意霍霍,眼中的宣娇是个绝色佳人,恨不能一口吞了下去。如今淫兴全无,骇意如冰水浇头,眼中的宣娇腾腾杀气,无异一座恶神,这时候,既不能得到她,就不如快快送她出府,好似沾了一手湿面粉,尴尴尬尬,洗得越快越好。他打定了主意,忍住怒意央求道:“好妹子,四哥跟你闹着玩哩,怎么就当真了?快收起刀,我一定送你回府。”
宣娇嘻笑道:“收刀容易,你走在我的前头,一直把我送出大门,上了轿,这件事就算了结。这一段路,不许你东张西望,不许做手势喊人,不许回头,不许奔逃,不许侍卫近身,若有一桩,我就拔出刀来捅了你。尊贵的东王,就算跟小妹玩一场游戏,把这场游戏有始有终玩到底吧。”
秀清没奈何,苦笑道:“好好好,今天老哥哥倒崩在小妹子手中了,让我长了见识,认得你是一朵带刺的香花,是一个中看却不好惹的洪宣娇。”
宣娇大笑道,“既然服了输,那就乖乖地走到前头带路吧。
叫你走就走,叫你停就停!”
于是秀清乖乖地开门出屋,宣娇将匕首藏入腰间,紧跟在后面出了内花厅,呼唤四名侍女跟她出来。出了中门,亲兵上来护卫,秀清挥手命他们退下。亲兵瞪大了眼发呆,东王从来不兴送客,今天怎么同西王娘一同出来,说是送客,却又走在西王娘前边,说是出巡,又不曾下过准备仪仗的命令,东王脸板板,西王娘气昂昂,不知今天府中出了什么事。宣娇一直“押”着秀清出了东王府大门,秀清站住了,他气呼呼地想,今天被宣娇耍够了,送出了大门,该可以止步了,然而宣娇仍然在他身后甜蜜蜜地说道:“四哥,你不把我送上轿吗?”
秀清没办法,只得再迈步上前,走到停在街上的西王府黄绸大轿边上,轿前轿后有西王府的二百名侍卫站在那里等待王妃上轿,到了这里,宣娇安全了。她顾全东王的面子,嘴角挂着嘲讽的微笑,说道:“四哥,劳你远送,谢谢了!”
秀清不得不遮人耳目,拱手答道:“宣妹上轿吧,日后再见!”
侍女掀起轿帘,宣娇俯身入轿,拍了一下扶手板,轿帘放下,十六名轿夫同时抬起轿来,侍女齐声宣呼:“启驾回府!”侍卫启步,轿子安然离开了东王府。这时候,秀清默默返身进了东王府,心中恼恨宣娇,却无可奈何
第24章 挽败局,石达开初次西征
宣娇回府之后,惟恐翼王夫妇悬念,差侍女送了一篮江西南丰贡橘到翼王府来,是西征军赖汉英在南昌前线搜罗了贡献给天京诸王的。翼王夫妇正在担心宣娇的安危,接到蜜橘,虽未附信,猜测她行刺未成,已经安然离开了东王府,次日春娥打轿去西王府探望宣娇,才知刺杨经过,回来与达开说了,不禁惊叹宣娇的胆略和智慧。
不久,北王伤愈可以下床行动了,以后几个月中,杨秀清虽然多次天父下凡,中层文武官员时时有被责打的,总算没有凌辱北翼二王和天王,亦不曾对宣娇怀恨报复,暂时相安无事。
前线军事除了南京城外较为平静外,北伐军和西征军都连遭挫折。北伐军五月初在归德刘家口渡河不成,清军又追击上来,于是被迫远离了河北的目标,不断西行,直至在郑州和洛阳之间的汜水县再觅渡口。林凤祥和李开芳商量,如果这里仍然渡河不成,那就回到湖北去和西征军汇合吧,这个计划倘若实现,北伐军不致遭受无谓牺牲,西征军则加强了力量,整个战局都将改观,大大有利于太平天国局势的稳定。可惜天不佑北伐军,他们终于在汜水渡河成功,占领对岸的温县,向北进攻怀庆府,这里北临山西,离开河北已有五百里之遥了。北伐军不但没有估计到渡河的困难,而且违背了东王临行“中途切勿停留,到了天津扎住”的命令,竟然围攻怀庆五十六天,贻误了战机。林凤祥等于五月中旬从开封西行时,曾多次差人回京禀报,说明北伐渡河困难,请求发兵援助,但天京无兵可派。北伐军于七月廿七日从怀庆撤围之后,进入山西境内,天京城中无不嗟叹忧虑,这支太平军的精英,转战千里,无援军,无粮草供应,天天打仗,天天伤亡,老弟兄不断减少,新弟兄战斗力不强,兵员逐渐少了下去,还能支持多久?
这天是八月中秋,翼王约了北王去见东王拜节;说道:“四哥,北伐军进退两难,即使速发援军也不见得就能扭转战局。这是个无底洞,攻取北京进行。黑格尔哲学的精华主要包含在他的逻辑学中。以唯心,非有十万兵力不可,增援一两万人,无济于事。他们以少数兵力,打遍了北半个中国,发动了北方捻军大起义,牵制住了不少妖兵,也使满清大妖头吓得昏头转向,现在继续北上,寡不敌众,不如撤回来吧。”
北王也道:“林、李各军老弟兄多,都是我们太平军的无价之宝,把他们保存下来吧,明知没有力量拿下北京,何必作无谓的牺牲!”
东王两眼一瞪,厉声道:“怎么知道是无谓的牺牲?凭什么就断定没有拿下北京的希望了?我还准备派援军去哩。”
“哪里还派得出援军?”达开诧异道。
“扬州曾立昌一军孤立无援,被妖兵四面围困,朝中派不出兵去打救,不如放弃扬州,把他的一万多人抽出来去增援北伐军。”
北王、翼王都惊异得说不出话来了,想不到东王会出此下策。达开忍不住抗声道:“四哥,撤出扬州守军北援是下策,万万要不得!扬州是镇江的屏藩,镇江又是天京的东方门户,撤了扬州,镇江亦危险了。失了扬州,而曾立昌那一万多人并不能解林、李之围,势必两头落空,太不值得了,还望四哥慎重考虑。”
秀清不耐烦道:“扬州的重要,我还不知道吗?你们不明白我这是以退为进,先让妖军空欢喜一场,等到别处战场松动了,再抽出兵力把扬州夺回来还不容易?”
昌辉道:“就算撤了扬州守军,那个曾立昌也不是个独当一面的大将之才,比林、李二人差远了,应该换个合适的人,否则会误事。”
秀清刚愎,从不肯承认自己处事不当,强调道:“广西出来的得力干将除了北伐军外,都在西征军中,怎能抽得回来?现在西征军打得不顺手,胡以晃困守安庆,妖兵就在十五里外的集贤关,竟然连吃败仗,跨不过去,几次命他收复庐州府城合肥都做不到;赖汉英带兵攻打南昌已经三个月了,炸城三次,却攻不进城,不能再把大批人马闲搁在那里,我已命他们从南昌撤出来,赖汉英回天京来听候处置。现在需要加强西征军的统率,目标是收复安徽庐州,收复武昌。七弟,我正要找你商量,你来了很好,现在决定派你去安庆指挥西征军,看看需带多少弟兄去?”
达开想不到来劝东王撤回北伐军,却被他差往西线。他在京中闲久了,带惯了兵,久离兵营,实在思念戎马生涯。西线战事不利,他也很着急,今天东王请他出征,正合乎他的心愿,当即郑重地起立道:“西征军久无进展,小弟愿去安庆改变这个现状,目前京中兵力无多,带六千人去就够了,什么时候启行,请四哥指示。”
秀清屈指计算道:“今天是八月半,给你五天准备,够了吗?”
达开思索了一下道:“请四哥立刻就下调兵令,水营准备船舰,粮台装运粮草,限四日之内完成,一准八月二十日启行。”
达开回府告诉了王妃春娥,请她准备一同出京,春娥却道:“这次出京打仗,不必一家人都去,战场之上你又不一定留在一个地方。过去从金田出来,天天打仗,天天翻山爬岭,还拖着个孩子,倒也过去了,现在来到天京安居下来,却不想再过那种不安定的生活了。东王给你送来了几名小妾,都还老实,你随便挑两个带在身边服侍吧,我若一走,这个翼王府就没有了主人了。”
达开的几名小妾确是杨秀清陆续挑选了送过来的,北王自己会找小老婆,用不着东王代劳,翼王却耿介得很,东王为他纳妾,他都一再推让才受了下来。这时达开歉疚地说道:
“把你撇在天京城中,不能朝夕相见,实在有愧于心。”
春娥抿嘴笑道:
“放心去吧!我不会吃醋的,你还不明白吗?”
达开笑道:“当然,你是个大贤大德的王妃。当初在那帮村时,我没有选错人吧?还记得那次大姐从五山镇来家时,我们从奇石墟一马双驮回家,那时候无忧无虑,多快活!
春娥红了红脸,甜蜜地惘然回忆起少女时代的往事,格格一笑,含羞道:“你都是五千岁王爵了,还提那少男少女相亲相爱的事,不害羞!”
“羞什么?我俩之间亲密相爱的往事我会永远记在心上,是再也磨灭不了的。“达开一把搂住春娥亲了一亲,笑道。
达开从小妾中选了宋氏、于氏跟他出京。在天王府陛辞之后,出征那天,春娥一早起来,命下人煮了精细早点让达开饱餐了,督率侍女为达开穿上簇新的王服,头戴雕龙绣凤,粘贴金铂的兜鉴式金冠,冠额绣上双龙单凤,中嵌“翼王”金字,盔顶竖一小黄伞盖,周围悬挂珠珞,身穿六龙黄龙袍,足穿黄缎方头靴,都是翼殿“典天袍”衙门精工绣制的,穿戴之后,神采焕然。春娥看了欢喜,说道:“今天大将军出征,真想送你到江边水营码头,看着你上了船扬帆远航,船头上依然飘着那面翼王大旗,才痛快!”
正说着,忽报:“西王娘驾到!”
语声才停,宣娇已经踏进内院,喊道:“七哥,我为你送行来了!”
达开迎了出来,说道:“宣妹,这两天忙着出征,竟不曾向你辞行。”
春娥也跟出来道:“宣姐,刚才还在说,很想送七哥去江边,看看那大军远征的宏大场面,可惜我们妇人家送出大门都不行。”
宣娇笑道:“为什么不可以,走,快换一身衣服,我们一块儿送七哥去江边,今天除了东王,北王和百官都到江边送行,热闹得很哩。”
他们三顶大轿,两府侍卫仪仗前呼后拥来到仪凤门外江边码头,百官骑马乘轿已经聚在接官亭边为翼王送行,少刻北王一顶黄绸大轿也如飞而来,昌辉下了轿,见宣娇也在,说道:“王姑好兴致!”
宣娇笑道:“我就欢喜赶热闹!”
昌辉把达开拉到旁边,悄悄说道:“四哥这次把你差走,不会是嫌我们在京中常常反对他的主张,放在眼前讨厌,索兴打发到外省去吧?”
达开想了一下说道:“我看不致于吧,西征军确乎需要扭转局面。就算是存心打发我走,也好,只要有利于天朝的事,我什么事都愿干。”
昌辉笑道:“你比我想得开,很好。如果我也被差出京来,就到安庆来看你。”
达开大笑道:“你太悲观了,何致于到那个地步。”
达开上船,百官散去,春娥与宣娇犹并肩站在江边眺望飘扬着帅旗的翼王座船,与六百艘战舰威武浩荡地向上江驶去。春娥为丈夫自豪,宣娇则满怀惆怅,这样一位英武儒雅的青年将军却不是自己的如意郎君!”
南京至安庆六百里水路,适逢东风和畅,吹得风帆鼓鼓西扬,又有纤夫牵引,于八月廿三日傍晚抵达安庆码头,春官丞相胡以晃和从南昌撤下的国宗石祥祯,率文武百官到码头迎接,以晃道:“安庆兵力太少,打不开局面,殿下来了就好了。”
翼王问祥祯道:“南昌的人马都撤下来了吗?”
祥祯道:“都撤下来了,韦俊、曾天养两军已经回到皖南,即可渡江来安庆,赖汉英带领最后一批人大概迟几天才能到。”
待众将到齐后,翼王召开了军事会议,沉重地问道:“此番南昌攻城和进军皖北都失败了,你们可曾明白失败的道理?”
以晃、汉英都道:“兵太少,不够用。”
祥祯与汉英不睦,横了他一眼,冷冷地说道:“这一点点兵马根本就不该进攻南昌,何况指挥不当,错过了好多克城的机会。”
汉英怒道:
“指挥有什么不对?我那几千人攻城打援,支撑了多少时候,容易吗?你们两支援军临末了才来,又不肯通力合作,怪谁?”
祥祯还要反驳,达开一挥手止住了,严厉地说道:“没有打好仗,要找真正的原因,才能败一次,进一步。吃了败仗,只知互相埋怨,还能学会打仗?奉劝诸君,要好好学习兵法。古人用兵之道,十则围之,五则攻之,要有超过敌人的兵力,才能围困它,以少胜多的战例当然也有,那是凭智慧,凭勇气,凭制造假象,是在运动过程中,突然奔袭,而且敌人是非常脆弱的情况下才能做到。如果一旦突击失败,就必须立刻撤兵转移,侥幸犹豫必然吃亏,桂林、长沙和南昌攻城的教训应当牢记在心。”
“你们都说兵少,多有多的打法,少有少的打法,总之有一条道理必须牢牢记住,就是‘集中兵力于一点而突破之’。兵多了,遍地开花,等于不多,势必一事无成。兵少了尤其要注意撙节用兵,用一个军,一个师,甚至三百五百人都要算一算,我这批兵力是否用在刀口上?遇到别处战场缺少兵力的紧急情况,怎么办?是大家喊兵少,谁也不肯抽兵援助,结果大家都打不好仗,还是服从大局,暂时舍弃我这里到口的肥肉,抽出兵力,支援别处战场,集中优势兵力先攻下另一座城池,然后回过头来再来收拾那块曾经舍弃过的肥肉?这就考验我们的‘将才’达到什么程度。”
“西征军这几个月的仗没有打好,不要灰心丧气,我来了,会引导你们走上正确的作战道路,我们的目标一是皖北,皖南,二是九江、武昌,拿下皖北,巩固天京外围,开辟我军粮食基地,是当前首要任务,同时分兵攻下九江、武昌。我命令:春官正丞相胡以晃和秋官又正丞相曾天养,领兵一万五千人,拿下集贤关,取桐城,克庐州。然后,胡以晃驻守庐州,抽出曾天养一军西上湖广。国宗石祥祯、韦俊亦领兵万人,沿江上驶,先拿下九江,由林启容驻守,然后攻取湖北黄州、汉阳、武昌。如果皖北兵力不够,祥祯应收缩战线,抽出兵马,合力拿下庐州,然后皖北的大批兵力源源西上。这样,我们以有限兵力,两万多人可以当作四五万人来使用,同时拿下庐州和武昌。这就是我说的‘集中兵力于一点而突破之’的具体实现,无论北上或西进的主将,都应服从本爵军令,不分彼此,通力合作,有功者受上赏,违反军令,作战不力者,亦将以军法从事!”
众将凛然起立道:“遵殿下将令,必定合力拿下庐州、武昌!”
这以后半年中,皖北和上江两处战场都按翼王的意图进行,皖北一军攻破集贤关的清军堡垒后,进占桐城,击毙清朝安徽团练大臣、工部侍郎吕贤基,翰林李鸿章随贤基回安徽原籍办团,带了合肥团勇头目刘铭传、周盛波等也参加了桐城之役,狼狈退回合肥西乡,太平军进围合肥。这时楚勇首领江忠源奉命出任安徽巡抚,带了二千余人赶来庐州守城,城内外兵力达到一万多人。合肥城大,围城困难,翼王急从湖北前线调回韦俊一军增援庐州前线。此时石祥祯和韦俊已经攻占九江,由林启容率兵驻守,即又进兵湖北。日后成为太平军劲敌的曾国藩,尚在湖南衡阳造船练兵,石、韦大军势如破竹,先后攻下了田家镇、黄州、汉口和汉阳,直抵武昌城下。城中只有守兵二千多人,正欲开始攻城时,接到翼王的命令,石祥祯立即收缩战线,退守黄州待命。韦俊的兵马赶到庐州后,协助胡以晃和曾天养发动总攻,前后历时三十四天,终于咸丰三年岁尾十二月十六日攻下了庐州城,杀死藩司以下许多官员,悍敌江忠源投水自杀。
庐州之役结束后,太平军占据了皖北和皖南大片富饶地区,建为西征军的根据地,这是天京西部屏障和主要粮食来源。翼王留下因功封为豫王的胡以晃驻守庐州,抽调曾天养、韦俊等军回援湖北,第二次占领汉口、汉阳、武昌已在囊握之中,并分兵进取湖南,连克岳州、湘阴、长沙北部的靖港和西边的宁乡,距长沙只七十余里,太平军形势一片大好。
翼王又在安徽,实施开明的有异于天京的仁政,他没有拆散士民家庭,不实行男女分馆;也不搜禁焚除孔孟诸子百家书籍,允许私人经商,实行较轻的税率,避免关卡重复征税、以利商货流通;对地主乡绅区别对待,除作恶多端顽固不化的反动地主外,吸引开明士绅成为太平军的助手。并且开科取士,为知识分子开辟出路,以达到少树敌,广纳友的政治策略,分化敌人阵营,扩大了太平天国的社会基础。太平天国定都天京后,曾经颁布过《天朝田亩制度》,打算实现“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有衣同穿,有钱同使,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的理想社会,然而这种绝对平均主义的空想,严重挫伤了农民的积极性,告示才出,就遭反对。达开在安徽仍然实行照旧交粮纳税制度,以安定人心,《天朝田亩制度》只是一纸空文。因此东殿心腹幕僚中有人向东王密告,翼王在安徽蔑视天朝法令,自行其事,树立自己的威信,有独霸一方的野心,不可不防。
东王想了一下,说道:“安徽还在打仗,局势不曾稳定下来,为了争取绅民拥护我们,可以宽容一些,翼王是个聪明人,他采取的办法,有他的道理,不要随便非议。”
然而东王究竟是个胸襟狭窄,惟我独尊惯了的九千岁,不说不注意,经心腹一旦挑唆,便对翼王有了戒心。到太平天国甲寅四年(咸丰四年)三月间,西征军节节胜利,清军已被打得落花流水,无力招架,时机成熟,翼王可以从安庆召回了,于是命顶天侯秦日纲往守安庆,同时征召翼王回京。
达开在安徽实施新政,人心欢悦,街市繁盛。他也欣然欲将安徽建成太平天国统治下的模范地区,并且等待湖北前线拿下武昌的捷报。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接到东殿承宣官专程送来的天王诏书,征他回朝辅政,又带来东王书信一件,大意是天京城防吃紧,望即回朝代替北王加强城防,而且朝中公务浩繁,亦须吾弟协助云云。达开询问天京城外战争情况,来人说道:“妖兵从孝陵卫西进,离开太平门和朝阳门只有一二里了,东王府中了炮弹,已经做到汉西门内朝天宫西侧的新址去了。”
达开吃惊道:“不想妖兵威胁天京,到了这个地步了!”
承宣官道:“就是殿下的王府,靠近通济门也太危险,而且房屋狭小,容纳不下翼殿那么多人。朝天宫东侧的新翼王府刚刚修建完毕,是将现成的上江考棚(举行安徽乡试的地方)和贴邻一座私宅,一座邢氏‘绿园’扩并成的,殿下回京就可以搬进新王府去住了。那里和东王府只隔一条街,都在西城汉西门内,离妖兵阵地远得很,绝对安全了。”
达开正色道:“我们不能只为自己的安危着想,要使天京城内百姓人人安全,都不受妖兵炮火威胁就好了。”
承宣官被打发走了,达开召来已被封为卫天侯的岳丈黄玉昆和心腹曾锦谦、张遂谋,命他们安排随从,准备回京。这三个人一合计,觉得事情蹊跷,玉昆道:
“天京城防虽然危险,有东王、北王在也就足可应付了,征召殿下回京,莫非还有别的缘故。”
锦谦和遂谋是达开的智囊,都道:“恐怕东王骇怕殿下在外日子久了,深得人心,独树一帜,和他对抗哩。”
翼王突然愣了一下,然后背了手望着窗外凝思了一会,悠然叹道:“此身既已献给反清大业,到哪里都一样,只可惜壮志未酬,半途而废!”
第25章 达开回京,三王密议抗杨
翼王返抵天京,携了小妾宋氏、于氏回到大中桥西斛斗巷旧王府,王妃春娥带了孩子胜科笑容满面地迎到中门来,见了翼王,命胜科向爸爸磕头,胜科却迈动小脚喊着:“爸爸,爸爸!”直扑到爸爸怀里,达开一把抱住孩子,举了起来亲了又亲,大笑道:
“不见孩子半年多,已经会走路了!”
宋氏、于氏向王妃屈膝行了礼。春娥陪了达开进内,笑道:“七哥,新王府建好了,正等着你回来搬家哩。”
达开放下孩子,笑道:“我离京的时候才开工,究竟是现存的房子改建,好快!”
春娥道:“爸爸一起回来了吧?老人家身体好吗?”
“回来了,身体很好,他离开总圣库后带兵打仗,居然打得机智勇敢,立了不少功劳,已经封了卫天侯,此刻在外院歇息,晚上请他进来用饭吧。”
进了内房,留在家中的小妾们一起过来请安,散去之后,春娥吩咐侍女拿了她的名帖,去西王府邀请王姑来赴晚宴,又向达开道:
“宣姐听说你就要回京,很高兴,在等着你回来哩,反正爸爸是自己人,邀她一起来叙叙吧。”
达开正也思念宣娇,说道:
“很好。这几个月东王没有和她过不去吧?”
“没有,上帝保佑,这件事大概就算过去了。”
傍晚,宣娇乘轿过来了。天朝服饰制度,王妃的冠服大致与诸王相同,西王妃本亦可以穿戴龙凤金冠,黄龙袍,黄缎靴,但她喜欢自由自在,平时出门爱穿艳丽的汉装。今天穿了一件玫瑰红金线粉蝶穿花大襟绸夹袄,袖上、襟上也是几道金线梅花镶边,又爱男子气,不喜穿裙,下穿一条鹅黄缎云纹铺地碎花长裤,恰恰罩在一双软底绣花鞋上。广西山乡女子出门见山,每日里走山路,又须下地劳动,缠足少,天足多,风气所及,连富户家女孩儿也少有缠足的。宣娇、春娥都是天足。宣娇今日出门,披了一件金线黑丝绒斗篷,头戴绣花纱罗帷帽,显得英武而娇媚。翼王听说宣娇来到,与春娥一同迎了出来。多时不见,忽睹宣娇如此妩媚英爽的打扮,而又俊眼红唇,美不可言,似乎周身散发出一股不可抗拒的魅力,不禁看得呆了。宣娇见达开忘形地死盯住自己打量,抿嘴一笑,心中十分得意,心想:“看来七哥依然不能忘情于我,他敌不住我的魅力!”于是爽朗地笑道:“半年不见,七哥认不得小妹了?”
达开慌忙收回了神,尴尬地笑道:
“宣妹这身打扮,又英武,又标致,看得我都眼花缭乱了。”
宣娇伤感地噘噘嘴道:“你今天才发现小妹的魅力吗?你还不如姓杨的识人哩!”
达开又尴尬地笑了笑道:“是啊,是啊,贤妹的美貌与生俱来,还用我夸赞吗?”
春娥事事佩服宣娇,陪了她一路进内院来,笑道:“宣姐的美是常人所不及的,什么服饰穿戴在你的身上,都好看得很。”
宣娇解开斗篷交给随身侍女收了,挽住春娥笑道:
“春妹老实人,也拿姐姐取笑了。”
晚宴设在春秋阁中,黄玉昆也应邀入席,都是在那帮村时的熟人,所以相见不拘礼节。侍女斟酒之后,宣娇举杯道:“今天七哥和黄老伯回京,应该由我设宴洗尘,现在反而叨扰了,借酒祝愿,请两位同饮此杯,事事昌顺。”
两人饮了酒,道了谢,达开道:“出门半载,不知京中可有什么新闻?”
宣娇道:“有,第一件大新闻,自你走后,一把火忽地把新修成的天王府烧了,这个你听说了吧。还有哩,今年正月又重新动工了,地方比原来又大得多,二哥没处存身,带了他那四十多名妃子,暂时住到北王府去了。好在北王府也是新建成的,就在天王府南边不远的中正街,地方宽敞,足够住了,你回来了倒省事,跑北王府,就连天王府也见到了。”
达开笑道:“天王住到北王府去,我倒不曾听说。这把火不知是谁放的?八成是妖头的奸细吧?据反正过来的庐州知府说,南京城中有清妖的奸细,时时有情报密送出去,对我们朝中大小情况了如指掌,东王杖打北王,他们也知道,听到这个消息,令我毛骨悚然。去年攻下南京时,城中有些下层官吏没有逃出去,都被我们重用了,也许他们身在天朝心在妖,这次回来,一定要好好查一查。”(后来果然查明处死了一批私送情报的奸细)。
众人叹息了一会,宣娇又道:“听得天京城中最近纷纷传说,北伐军打到天津时吃了败仗,退回到河北阜城,又被妖兵围困起来了。东王派去的曾立昌援军,一路打到临清,只差三百里没法会师,却又莫明其妙一枪未放就全军覆没了。这是最近发生的事,恐怕你们还不知道吧?你问问北王就明白了。”
达开吃了一惊,说道:“东王放弃扬州,派兵把曾立昌部一万人接了出来,又加上京中和西征军的一部份,一共一万五千人,从安庆出发去援助北伐军,我是知道的,本听说进展很顺利,怎么一下就垮了?这一来北伐军完了,多好的老弟兄们,百战余生,却断送在错误的指挥下,东王该可以死心了。”
“不!”宣娇道,“昨天我去见二哥请安,东王刚从他那边离开,我问为了什么事,二哥说:‘曾立昌的援军从临清垮了下来,曾立昌死了,东王打算把秦日纲从安庆召回,派他再举兵出发去援助北伐军。二哥没有答应,说是为了北伐,死了那么多弟兄,不能再把秦日纲往火里送了。东王大发脾气,拿出两道现成的诏书来‘取旨’,一道是晋封日纲为燕王,一道命日纲回京来听候训示,然后领兵北伐,逼迫天王在诏书上盖用金玺,二哥没法,只得照办,东王才虎了脸走了。二哥告诉我的时候,还气恼得很,说道:‘宣娇,等到日纲应召回京,想办法透个意思给他,叫他阳奉阴违,保存实力,千万不要听东王的话,一批批精兵强将都断送了,靠谁来保卫朕的江山!’二哥现在才算明白不该北伐,可是已经迟了。”
翼王耸动了一下浓眉,托着方方的下巴,凝思了一会,说道:“日纲决不能再领兵北援了,这件事交给我办吧,他到京来必来见我,我会和他密商,自有办法对付东王。”
于是话题集中到东王的专权跋扈,玉昆思虑了好久,终于鼓起勇气,用在家乡时的称谓向达开道:
“亚达,我不想做翼殿刑部尚书,还是让我到安徽去带兵吧。”
达开笑道:“丈人年纪大了,带兵辛苦,回京当文职官,安安逸逸,不是很好吗?”
“京中供职虽然安逸,可是东王霸道,他手下的人也骄横得很,不好弄。我当刑部尚书,执法严了,难免得罪人。得罪别人犹可,得罪东殿上下可就麻烦了,何必呢,那时候你也为难,还不如去外省,远离了是非地,可以避祸。”
达开沉吟了一下说道:“丈人太过虑了吧。奉公执法,我想东王总不致于横加干涉,何况我这里也少不了你。翼殿上下二千人,你就是翼殿的总管。你在,我就省事多了。丈人,你就勉为其难吧,有事我替你顶着就是了。”
玉昆猛饮了一口酒,重重地放下酒杯,叹道:“东王这个人我算是看透了,他连北王都能打,还能放过别人?你如果一定要我留在京中,就给我换个差使,做礼部或是工部尚书吧。”
春娥也为爸爸求情道:
“七哥,爸爸为难,你就答应了吧。”
“好吧。”达开勉强答应道,“我去和四哥说说,上层人事调迁,都需通过东王府‘取旨’才能变动。”
次日,翼王去东王府禀到,只见庄严巍峨,好气派的一座新王府!黄墙环绕,耸入云霄,足有两层楼那么高,绵绵亘亘,一眼望不到头,据说周围有六七里之宽。房屋九进,后有巨大的亭园,豪奢非常。面对黄泥巷的高大门楼,层檐翘角,金碧辉煌。门上画了一龙一虎,门前竖了一座日出东山琉璃照壁。栓马桩上正有几匹杂色鬃马俯首甩尾,等候主人差使。翼王升阶进门,承宣官引翼王进入二门,来到一处宽大的船形厅房,即是议事大殿,名为“听事处”。两面镶嵌玻璃,以防外间有人窃听,这是东王每日接见东殿心腹丞相尚书议事的地方。承宣官引翼王向右转入一座内院,中有花厅一座,窗槛涂了黄色,望板画了龙凤,桌椅也漆上黄色,并用黄缎铺垫,是接待诸王密议军国大事的所在。承宣官请翼王进厅坐了,入内通报。不一会东王身穿八龙龙袍,头戴凤帽,足穿八龙黄缎方头厚底靴,沉缓有力地踱进厅来。太平天国官员见面时,下属对上级不行打躬作揖和叩头,惟行长跪,诸王之间则不甚讲究礼节,翼王见了东王,拱手道:“四哥,小弟回京给你请安来了!”
东王为了北伐援军溃散,心绪恶劣,命翼王坐下之后,淡淡地问了几句西征情况,便命他接手天京城防的事,说道:
“我和北王说过了,他会和你交接的。”
“北伐军有消息吗?”达开小心翼翼试探着问道。
“有人告诉过你了吗?”秀清警觉地问,他猜测翼王是否已和北王会见议论过了,也许两人都对他不满。
达开从容道:“小弟昨天刚回来,朝中情况隔膜得很。”
秀清猜疑地向达开凝视了一眼,方才不经意地说道:“北伐军打得很好,曾经打到离天津只有十里的静海县扎住,完成了我下达的命令,所以奏请天王下旨,封林凤祥为靖胡侯,李开芳为定胡侯,吉文元为平胡侯。现在他们暂时回到直隶阜城迎接援军。”
秀清这番话,掩饰了北伐军惨败的真相。原来北伐军于去年八月进入山西,横扫晋南平阳(临汾)、霍州、沁州和潞安府,进入河北邯郸以北四十里的临洺关,接连攻下深州、沧州,九月廿七日攻占静海。然而清军胜保、僧格林沁部队和地方团练前堵后追,太平军连续作战,又无后方支援,兵士减员严重。出发时两万多人,沿路又招纳了不少新弟兄,一路伤亡,一路溃散,到静海时只剩下了七八千人。被清军两万多人围攻,寡不敌众,无援、无粮、又无寒衣,战死、冻死、饿死了不少人,只得于今年正月初八日突围南下、二月十二日撤到河间府的阜城县,又被清军四面包围,丞相吉文元阵亡,北伐军处于极端危险的境地。
“曾立昌的援军不是一路打得很顺利吗,他们会师了没有?”翼王又问道。
东王默默垂首,脸上忽然显出一股怒容,然而咬咬牙又忍住了,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道:“曾立昌沿路招兵,又有捻军加入,发展到了十万人,乘黄河断流时渡过河去,一路打到山东临清州,离开阜城只有三百里,可惜林凤祥他们在围城之中,不知道援军北来,否则全军突围南下,一定能和曾立昌会师。”
“是啊,太可惜了,现在曾立昌怎么样了,还能北上吗?”
达开故意问道。
秀清瞪了达开一眼,忽然恨恨地大声道:“曾立昌死了!”
达开想听下去,秀清却怒气冲冲,紧锁了严峻的下颚,不作声了,而对曾立昌的怒气犹在胸中起伏,不愿再多泄露一分。事实是曾立昌到了临清,本该立即向北去解阜城之围,那末两天之内就可与林凤祥等会师,北伐面貌可以改观。他们错过了这个机会,花了十几天时间攻下了临清州,这一延宕,被清军赶来围攻,那些新附弟兄多数是饥民,不守军纪,掳掠饱了,不愿往北打仗,一哄而散。偏偏曾立昌又无主意,竟被裹挟了一同南下,退到江苏丰县,手下只剩了寥寥二三千人,又遭清军围攻,不慎落水而死。怪不得东王不愿讲出曾立昌一枪未发,而十万大军悉数溃亡的真相。
达开见东王愤然不愿再说下去,关于黄玉昆调职的事不便提起,于是起身告辞,秀清道:“还有一事让你知道,已经通知秦日纲回京,并封他为燕王,着他回安庆带领第二批援军去接应北伐军。”
“人马从哪里调拨?”
“就从西征军中抽调一万多人出来,从舒城北上。”
“西征军不是削弱了吗?”
“这个你不用管,愚兄自有铺排。”东王瞪了翼王一眼,断然道。
翼王不再言语,默默地从东王府退了出来。几天之后,主管建造王府的佐天侯陈承瑢来请翼王迁入新王府,达开兴致勃勃地带了家属官员来到新居,但见也是一道黄墙围绕,门楼高耸,门上也是彩绘了龙虎形象,门前亦有照壁,大致与东王、北王府相似。但没有东王府那样高峻森严宽广的气魄。陈承瑢陪他们从大门进去,第一进房屋西为参护厅,负责率领侍卫亲兵拱卫王府,东为承宣厅,专司收发文牍宣达命令,赞引宾客,第二三进为翼殿日常执事的典官部门,如典翼库、典买办、典翼袍、典翼舆、典绣锦、典柴薪、典旗帜、典医药等等,第四五进为翼殿六部尚书分房办事。第六进为翼王听事大殿及两侧花厅,第七进为仪仗、兵器、袍服、粮食、及日用杂物等等库房,宅后为马棚,这一部份房屋是就原来安徽乡试的考棚改建的。安徽省原从江南省分出,因在江苏上游,故称上江考棚。房屋结构本来狭窄简陋,这次完全推倒,按照翼王西征前批准的图样重建。果然格局开朗,气象一新,翼王与玉昆看了都较满意。从第一进承宣厅后面的甬道进入东园,方是王府内宅,占地十多亩,是合并考棚贴邻著名的邢氏“绿园”和做过一任道台的王氏私第扩建而成。园中有池数亩,环堤垂柳浓浓翠翠,与清澈沁人的碧水融成一片醉人的澄绿,可以吟诗,可以纵酒,故称“绿园”。乾隆年间,江宁知县袁枚曾经假座绿园宴请新进诸生,袁枚是当时风流才子,字子才,晚年别号随园老人,擅长诗文,他看中了这座园子宴客,可见景色不凡。达开与春娥携同家人由陈承瑢引导进了园子,迎面一座玲珑剔透的假山,遮住了满园春色。假山两旁各有一座牌坊式的便门,左曰“摩云”,右曰“追日”,承瑢引众人从右手入内,乃是一条长廊,廊壁嵌了一群碑石,上用端楷雕刻了翼王选录的诸葛亮《前后出师表》与岳武穆《满江红词》等历朝诗文。长廊尽头乃是一片玉石栏杆围绕的平台,抬眼四望,豁然绿荫天地。池也,亭也,山也,楼也,都在密密的翠竹垂柳和松柏掩映之中,似烟似雾,如仙如幻,偶见檐角池滨,忽隐忽现,妙不可言。仿佛池中有岛,岛上有亭,对对鸳鸯戏水,双双灵鹤翱翔,走前几步,正欲瞧个仔细,却又垂柳障目,景色一变,犹如玉人以扇掩面,益发引人遐思。翼王不禁赞道:“绿园!果然名不虚传!”
陈承瑢道:“原来的绿园,水木亭台为主,房厦不多,现在按照殿下的意思新建了几座殿阁。”
春娥四下里张望,诧异道:“怎么见不到那些新屋,我们住在哪里?”
承瑢狡黠地笑道:“翼王娘,给你一目了然,就不希罕了,我会带你们去找到的。”
翼王夫妇都开心地大笑了。
迁居的次日,燕王秦日纲奉召来到天京,翼王设宴邀北王、燕王来新居小叙。游园之后,三人徐步踏上池边画舫,两名年轻苗条的江南船娘,头扎花巾,腰束藕白色绣花围身,足穿葱绿色绣花鞋。一人用竹篙撑船离岸,一人划桨拨水,唱着软软糯糯的南方小曲,缓缓驶向池中堆土而成的离岛。湖面空灵,环堤皆绿,清风徐来,水波微漾,观鸳鸯戏水,听歌声鹤唳,不觉心旷神怡,俗气全消。北王笑道:“翼王好自在!我那个园子虽也大,却是湖面太小,又且杂乱无章,这个陈承瑢,该打屁股!”
燕王笑道:“别打了,陈承瑢早被东王打过屁股了!”
昌辉想了一下恨恨地说道:“我想起来了,是有这回事。我和日纲被责之后,就挨上陈承瑢,老四这个人,太霸道了。”
船靠离岛,三人上岸,岛不大,杂花遍地,五彩斑斓。古槐数株,树冠庞大。阳光从树隙中淡淡地洒落下来,留下灿灿暖意,抖下一片清凉。树上鸟巢二三,老鸟护雏,不时飞进飞出,添上温馨的生气。槐树环抱中,筑有盔顶双檐六角亭一座,是为“绿波亭”。早有侍女在亭中侍候,酒肴亦已摆上了亭中的大理石桌,亭外两名司炉童子正在搧火温酒热菜,翼王邀北、燕二王入席坐了,举杯道:“日纲,我和北王等你多日了,水酒一杯,为你洗尘。”
北王也举杯道:“还要贺你晋封燕王,当今我们三王之外,封王的就只以晃和你了。”
日纲慌忙起立举杯一饮而尽,坐下道:
“多谢二位殿下的盛情,其实我心里明白,胡秀才封豫王是为得了庐州,我却无缘无故加封燕王,不过是抬举我,哄我带兵北上去送死罢了。”
北、翼相视而笑,翼王道:“日纲,派兵北伐是一件不得人心的错误决策,可惜林凤祥和李开芳已经陷入绝境,第一批援军曾立昌又一败涂地,白白断送了性命。你是第二批了,你想过能够挽回危局吗?”
日纲摸摸胡子,骂道:“屁!林凤祥他们熬不了几天了,天大的本领也救不了他们。都是被东王害苦了!不知东王为什么出此下策?”
昌辉冷冷地说道:“东王是想挽回自己的面子,他是死马当活马医,何尝把将士的性命放在心上。”
侍儿斟了一巡酒,达开挥手命左右退下,瞅着日纲问道:
“东王的出兵命令已下,你将作何打算?”
“我正在为难呢。”日纲举杯猛饮一口,叹道,“说实话,我实在不想出兵,不能把那么多英勇的弟兄们往火坑里送,可是又想不出怎样应付过去。东王那付严厉的神气,怎容得我违抗!出兵是死,不出兵也是死,所以踌躇不决。今天虽是来拜贺翼王殿下乔迁新居,实则是想向两位殿下讨主意,请你们教我一个好办法。”
翼王道:“日纲,天王差王姑宣娇传出密旨,命你保存实力,切勿带兵北援,以保全大批将士,望你坚决执行。”
日纲踌躇道:“有了天王的密旨当然是好,可是怎么应付东王的将令?”
翼王熟悉皖北地理、用筷子沾了酒,在桌子上点点划划道:
“这是安庆,北边是桐城,再北是舒城,从舒城往东北是庐州,妖兵在那一带安了不少营头,想夺回庐州。你不妨装模作样从安庆出兵,出兵之日就写禀贴报告东王,然后慢慢地经过桐城来到舒城,然后就往后撤,退回安庆,再打禀贴给东王,就说:‘北路妖兵甚多,兵单难往,’这样东王的军令遵守过了,天王的密旨也奉行了,就是东王心中不快,也拿你无可如何。”
北王笑着道:“这叫作阳奉阴违。等你抽军回到安庆,林凤祥和李开芳的苦战大概也快到头了,北伐军都不存在了,还派什么援军,这事不就不了了之了吗?”
日纲大笑道:“两位殿下好主意,一准照这样办!请转告宣娇王姑,请她回奏天王,谨遵陛下密旨,决不有违!”
第26章 ‘天父降凡’,东王责打天王
燕王秦日纲回到安庆以后,果然按照翼王和北王的教导,大张旗鼓地领兵北上。行到舒城杨家店,遇上了清军。太平军若是真想过去,凭他们那股撼山动地的锐气,一阵冲杀也就过去了。然而日纲从容镇定,为了遮掩部下的耳目,命令开炮轰击,清军还炮,炮战了整日。日纲看看可以应付交差了,便和部下几员大将说:
“前路妖兵太多,我们兵少,且先回安庆去再商进止。”
将军们也都知道曾立昌全军溃败,北上凶多吉少,谁愿作无谓牺牲!齐声拥护燕王殿下的决定,不损一兵一卒,依然浩浩荡荡回到安庆。一道禀帖递到天京东王府。
东王自从秦日纲回去发来出兵的报告之后,心中高兴。料想秦日纲带兵有经验,手下精兵强将甚多,此一去,必不会再蹈曾立昌的覆辙。一路打过去是社会经济发展到一定阶段上出现的。国家是阶级矛盾不可,至少能将北伐军从危城中拔救出来,还能替他捞回一点面子。虽则北伐军不曾攻下北京,但是能够打到天津,也就很不错了。不料没过几天,情况突然变化。这天午前,秀清在判事房(即清朝官场的签押房)中一边闲闲地漫步跪着,一边听一位男装女官站在旁边读着一件件禀帖。这位女簿书不过十八九岁年纪,正当韶华凝翠艳色迷人的时光,体态娇小玲珑,眉目俊秀,服饰也别出心裁,穿戴的是唐代文官打扮,软翅纱帽,葱绿色绣花袍,一双三寸金莲套入红缎靴中,走起路来自然袅袅婷婷,显出女性的本色。她便是天京城中有名的女状元傅善祥。连同榜眼、探花,名为东殿女官,实为小妾,而善祥尤其得宠。她喜金石、书画,秀清称她为女学士,藏在后园花木浓翠的紫霞坞中,白天掌管文牍,夜晚轮值伴宿,因此风流之名传遍天京城中。天朝除了天王殿试之外,诸王生日也都开科取试,名曰东试,北试,翼试。新科中举的人很多,日久都被世人遗忘了,惟有东王取的女状元至今流传。
傅善祥读完一件禀帖,东王点点头表示许可,或是“知道了”,摇头自然是不准,需费斟酌批复的则说:“交翼王!”等到翼殿拟了批文,再送到东殿来给东王看过盖了印,交北王会阅,然后发出。如此读了十来件,善祥口乾了,秀清也听得疲倦了,走过来托着善祥的香腮,笑问道:“累了吧?看看还有什么要紧的念一念,不要紧的你就瞧着办吧。”
善祥看了手中的禀帖,知道东王关心北伐的事,说道“是燕王发来的战报,恐怕要念一下吧?”
“你念,你念!看他们打到哪里了?”
不料善祥娇声叫道:
“殿下,燕王退兵了。我念给你听:‘我军兵抵舒城,为大队妖兵所阻,冲杀数回,不得北上。委实北路妖兵甚多,兵单难往,谨先撤回安庆,听候后命。’”
东王脑中突然轰地一下,惊得发呆了。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把夺过秦日纲的禀帖,那双粗犷的暴眼横扫竖瞄。他识字不多,大意却还明白。一点不错,是秦日纲退兵了。他一蹬足,把禀帖摔到地上,恨恨地骂道:“这个秦日纲,好大胆,敢违抗我的军令!”
善祥徐徐拾起禀帖,说道:“燕王作战一向勇敢,恐怕是有难处,曾立昌的十万人不是一下子就垮了?”
“不许提曾立昌!”
东王火上脑门,瞪了一眼爱姬,吓得善祥慌忙住了口。东王平时何等宠爱,不料一下翻起脸来,如此凶恶,不禁心酸委屈,想来女人不过都是东王的玩物。嘟哝了薄薄的樱唇,盈盈欲泪。瞧着东王不再吩咐,便一步步退出了判事房,回到紫霞坞大哭了一场。
善祥走了之后,秀清竭力遏住怒火,冷冷地思考,秦日纲果真是被迫撤军的吗?看来不像,曾立昌当时都曾顺顺当当地从舒城经六安北上,秦日纲怎会才一交锋就退了下来?必是背后有人指使,这个人,除了天王,还能有谁使他敢于对抗东王的军令?他想起那天为了命令日纲北伐的事去天王府“取旨”,这位天王就很不愿意,一定是他暗地里指使秦日纲这样对抗的。秀清越想越觉得是真实无疑,越想越嫉恨恼怒,一双阴鸷的目光凝视着窗外,仿佛望穿了天王府,看到了那个在他掌握之中的天王,
“哼!我为他日夜操劳,打下了这座江山,让他稳稳当当做天王,他却忘恩负义,竟敢与我对抗!”他蔑视地想,“我要让他知道这样做的后果!”
他叫来一名承宣官,命他去传唤天王府女官杨水姣到东殿来问话,此人是被秀清收买了安插在天王府的心腹。水姣来后,被带到听事处船形大厅,东王道:
“杨水姣,怎么好久没有来禀报天王府的动静了?”
谁知杨水姣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诉道:“奴婢早想来了,谁知被天王陛下打了五十大棍,下不了床,今天还是一跷一拐来的。”
“为什么打你?”
“燕王从安庆回来,见过东王之后,便去见天王,奴婢悄悄隐藏在殿外窃听他们说些什么,好报与殿下知道。谁知被人瞧见了,报与天王。燕王走后,天王便命人将我抓去审问,为什么胆敢窃听君上讲话,受谁指使?奴婢不招,就将我打得皮破血流,好不狠心!殿下,你救救奴婢,脱离苦海,调到东殿来吧,不然要被天王打死了。”
“那末你可曾听清天王与燕王说些什么?”
水姣其实什么也不曾听清,为了表功,想当然地胡说一气道:“只听见说打仗,打仗什么的,还提到东王殿下。”
“听到讲北伐的事吗?”
“听到了,还谈了好多时候。”
东王怒气勃勃,料定是天王指使秦日纲抗拒北上,第一个想法是立即把秦日纲调回天京来治罪。可是自从曾立昌的援军覆灭以后,北伐的事极不得人心,又拿不出什么抗命的凭据,若是治日纲的罪,天王和北、翼二王一定会出来为他讲话。不如直截了当拿天王来出气,杀杀他的威,叫他下次再不敢和自己作对。
于是半个时辰之后,东王摆起了全副仪仗,前往天王府,说是“天父降凡了!”那仪仗,前后侍卫亲兵一千多人,荷枪佩刀,或骑马,或步行,以十对大锣开道,接着是几副似通非通的官衔牌,“劝慰师圣神风”,“禾乃师赎病主”、“左辅正军师”、“真天命太平天国东王杨”,然后是各色绣旗百余面,又是绒彩鸟兽数十对,随后是洋绉五色巨龙,长约二十余丈,高约一丈多,比天王进城时的彩龙又长大得多了。那龙舞将起来,犹如天龙行空,张牙舞爪,吞云吐雾,只见龙,不见人,呼呼生气,直可驱风唤雨,游天耀日,灵灵霍霍,腾腾跃跃,倏然破空而去。一队鼓乐紧跟在舞龙之后,吹吹打打,这便是有名的“东龙”。奏乐过后,紧接着一队队的提灯、提炉,都由穿着彩色服装的妙龄少女款款提行,这后面是一桿黄绸大纛,旗上绣着“真天命太平天国东王九千岁杨”,这是东王特意仿照天王御用的“真天命太平天国”龙旗,并突出了“东王九千岁”几个字,使人们印象中有东王只差天王一步的感觉。大纛后面才是一抬黄缎金顶大轿,由五十六名轿夫抬着(按规定天王轿夫六十四人,东王只可用四十八抬大轿,而东王还嫌太少)。那顶大轿前后绣上龙凤彩纹,大到像一座小屋,轿内左右各立了一名童子,捧着拂尘和描金茶壶。清朝慈禧皇太后乘坐的圆顶金辇,高一丈五尺,饰以镂金龙凤,由六十四名太监抬着。东王的金顶大轿与之相比,也就差不多了。大概是有意和历史开玩笑,这两名童子被戏呼为“仆射”——这可是古代宰相的官衔,太平天国本着对历朝封建的叛逆精神,简直把古代宰相踩在脚下当奴仆看待了。不过他们自己订的官制,等级的森严,封建气息的浓厚,更超越了前代。大轿之后是东殿丞相、尚书等官员数百人骑马随从,然后又是一条巨龙,在鼓乐敲打声中凌空狂舞而进。迤逦来到天王临时行宫(即北王府)前停下,承宣官上前叉腰大呼:“天父降凡,快唤天王接旨!”
旧天王府火灾后,今年正月刚刚开始重新扩建。天王仍暂住在北王府,昌辉将中路正屋让给了天王,他的一家人及北殿官员局处右路各进房屋,平时从边门进出。天王若有要事相召,则在中门之外有腰门可通。把守行宫大门的是天王府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黄门官,银须过腹,足有二尺之长。见东王今日又来“降凡”,慌忙奔入内宫奏与天王知道。东王到天王府来“降凡”已有多次,对天王不是训斥,就是处罚,连天王身边的妃嫔也不放过。因此听说东王又来闹那个“天父降凡”的把戏了,人人震恐,个个心惊肉跳。天王乍听之下,眉头皱在一起简直解不开了。前些日子王姑宣娇进宫来,说道:“翼王、北王已和燕王约定,北伐援军到了安徽舒城就折回来,请二哥放心。”
秀全高兴了一阵,忽又担忧道:“达胞和正胞他们有没有说是我的意思吧?”
“不说是陛下的意思,燕王怎能下定决心抗拒东王的将令呢?”
“糟了,糟了!”秀全大惊道,“万一日纲露了口风,清胞要把我恨死了。”
无论宣娇怎么慰解,秀全总是忧心难解,今天听说东王忽又“天父降凡”,不禁联想到秦日纲抵制北伐的事,必是被秀清知道,前来兴师问罪了,这一关可难逃脱。杨秀清这个人,翻脸无情,什么事干不出来!他急忙命老黄门道——“快去禀告东王,朕在金龙殿(即北王府的议事大殿)等待天父降凡,你见过了东王,立刻就去北王府,就说东王来府降凡,请北王马上到金龙殿来迎接天父。”
昌辉正和小妾们在园中赏玩盛开的杜鹃花,忽听黄门老汉来报,暗暗吃惊,平时东王也常到天王府去演那一出“天父降凡”,有时无聊得很,不过是代秀全管教众多的年轻妃嫔。有一次,“天父降旨”说:“狗子一条肠,就是真娘娘,若是多鬼计,何能配太阳。心中无鬼是娘娘,心中有鬼罪难当。”又说:“服事夫主要虔诚,如若服事不虔诚,一该打,颈硬不听教,二该打;起眼看丈夫,三该打;问王不虔诚,四该打;躁气不纯静,五该打;讲话极大声,六该打……”一共讲了十该打,吓得后宫妃嫔个个魂灵出窍,以后见了天王低首垂目,大气不透一声,如同泥塑木雕一般,惹得天王乐趣全无。碰到这些哭笑不得的事,不过事后与北王闲谈时,埋怨东王目中无人,不近人情,连天王的家事都管起来了。今天东王才进门,天王便差黄门官慌慌张张来通知他去金龙殿,可见情况异常。昌辉是何等机敏的人,暗暗沉思道:“是了,是了,一定是秦日纲撤军的报告来了!东王一股怒气无处可泄,找到天王出气来了。”对于东王“天父降凡”时的凶残霸道,昌辉每一想到便心有余悸,惟恐去了金龙殿,惹祸上身,正在犹豫,黄门官又跌跌冲冲奔来禀道:“北王殿下,不好了,‘天父’要打天王陛下,府中百官求情都无用,殿下快去吧!”
昌辉吓了一跳,毕竟平时与天王感情不错,不容多想,拔腿便穿过腰门来到金龙殿前,只见殿中黑压压跪了一屋子人,‘天父’杨秀清昂然高踞在雕龙镂凤的天王沉香木宝座上,可怜的天王穿戴着金冠龙袍,却俯首贴耳地跪在秀清足前,一言不发。昌辉心中惴惴,急忙跪到前边靠近天王的地方。东王斜睨了北王一眼,继续胡说八道:“朕天父身在高天,洞察世间万事万物。心中无鬼朕喜欢,心中有鬼罪难当。朕派尔秀全为人间之主,无论男女老少众小,皆是尔的子臣,今百官为尔求情,实不知尔的罪过,秀全尔知罪吗?”
天王微弱的声音说道:“小子知罪。”
“向百官说说尔犯了何罪!”
听得出天王轻轻叹了口气没奈何地说道:“小子打了女官杨水姣五十大杖,实是不该。”
“哼!”“天父”又道:“尔不但打了女官杨水姣,还打了石汀兰、杨长妹、朱九妹,尔到了南京,作威作福,不是太过份了吗?现在杨水姣被你打坏了,已在东王府中调养,石汀兰等三人亦应调往东王府,免得被你毒打。明白了吗?”
“小子明白,即时就办!”
“至于尔秀全,”“天父”狞笑道,“既然知罪,亦应受杖。尔对天父心常真,金龙殿里容尔身,尔对天父心作假,难上高天难脱打。来人,给朕杖责吾儿秀全四十大棍!”
可怜的天王又怒又怕,战战栗栗,料想今天难逃一番羞辱。他忍无可忍,便想跳将起来一把揪住杨秀清大吼一声,骂道:“好一个姓杨的,你一个烧炭工,我将你抬举到今日的地位,你却假扮天父戏弄于朕,丢那妈,给我滚开!”然而秀清身后站着一群心腹侍卫,个个身高力壮,就是天王府中也是人人惧怕东王,谁能为他卖命?他悲哀地又想不如一头撞死在秀清眼前,给他添上个逼死君上的罪名。然而要死也难,一来下不了决心,俗话说好死不如恶活;二来只怕撞得头破血流,不死不活,今后如何当朝为天王?何况后宫还有那么多如花如玉的妃嫔,如何舍得割弃?
东王见天王不声不响,又不求饶,益发怒气冲冲,喊道:“东殿司杖兵哪里去了,怎不下手用刑,是对朕天父不敬吗?”
司杖兵怎敢责打天王,何况不明白东王是真打还是假打,因此迟迟不愿动手。此时被东王逼得不敢再拖延了,惹恼了东王,也是死路一条。只得拿了红黑大棍,慢吞吞地走了过来,依然不敢下手。天王吓得魂飞魄散,天王府众官员自国舅赖汉英以下齐声号啕大哭,再一次哀求道:
“望天父开恩,饶恕了天王这一遭,以后再不责打女官了。”
“天父”狞笑道:“秀全罪过不小,怎能轻易饶恕。”
昌辉兔死狐悲,恨不得一刀捅死了眼前这个戏弄天王的奸雄,他决心舍死保护天王,将来联合天王来对付秀清,除了天国的心腹大患。于是也放声哭道:“天王虽然有过,小子韦昌辉愿代天王受杖,恳求天父宽赦天王,以便治理国政,将刑杖打在昌辉的身上吧,昌辉死而无怨。”
秀清本来不过吓唬一下洪秀全,使他下次不敢擅作主张,违反自己的意愿,做戏做到这个火候,差不多了。由北王出面哀求,正可乘此收场。于是瞅了昌辉一眼,说道:
“既然韦正愿代秀全受杖,秀全的四十棍姑且免了,今后不得再责打女官,凡事尔若想不周全,多与尔清弟商酌才是。
尔弟秀清为国辛劳,天朝若是没有秀清,能行吗?”
“不能行。”
“既知不能行,以后事事与尔清弟商酌,不得自作主张,明白吗?”
“明白了。”秀全侥幸逃脱一顿大棍,魂灵刚刚归了窍,“天父”的训话,只得忍气吞声敷衍。他瞥一眼身旁跪着的韦正,今天多亏了他,不能让他真的代己受杖,于是恳求道:“正弟代小子受过,于心不忍,还望天父格外开恩,也免了正弟的代杖吧。”
谁知“天父”不置可否,忽然闭上眼哈欠连连,含含糊糊道:
“唔,你们好好干吧,朕去了!”
“天父”闹了一场归天了,东王伸了伸懒腰,睁开眼来,乍见满屋子的人跪在地上,似乎刚醒过来,恍然大悟道:“是天父降凡过了?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二哥快起来,快起来。”
东王慌忙俯身扶起了天王——没有东王亲自扶一把,他还不敢起来。
东王大摇大摆地出了天王行宫,依然摆了全副东殿仪仗,打道回府。天王和北王默默相视。北王安慰道:“二哥累了,且先进内殿养息吧。”
天王叹口气,点点头道:“今天多亏你了,你也回去吧。”
两人同时离开了金龙殿,都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倾吐心事。因为东王安插在天王府的心腹太多了,对于东王的怨愤,深深镌刻在他们心头
第27章 五马分尸,北王杀兄媚杨
“天父降凡”之后几天,北王韦昌辉轻装简从,只带了十名侍卫,骑马来到翼王府,翼王大开正门迎接,笑道:“六哥怎么轿也不坐,骑马来了。”
昌辉笑道:“连朝阴雨,今日放晴,出来散散心。坐轿气闷,还是骑马爽快,老兄弟还讲什么排场!”
达开也道:“是啊,今后,平常外出是可以不用大场面了。”
两人循夹道进了内院,昌辉道:“你那湖中的离岛清静得很,我们仍到岛上品茶赏景去吧。”
达开料想北王今天行踪诡秘,必有要事相告,便命侍女带了一壶茶,乘画舫来到岛上。进了绿波亭,侍女斟了茶,翼王挥手命她退下,说道:
“六哥,今天出游,恐怕未必全是为了散心吧?”
昌辉向亭外张望了一下,见四周无人,侍女已经下到船中等待,便长叹一声,说道:“老弟,你听说四哥假借天父名义,要打二哥吗?”
达开大惊道:“却不曾听说,那是为了什么?”
昌辉说了经过,达开沉默了半晌,忽地竖眉怒目以拳击桌道:“杨秀清欺人太甚!”
昌辉俯身过来轻轻说道:“我今天过来,就是和你商量这件事。上次我挨了打,你来看望,我就提出由你我二人,再加上秦日纲,三人的兵马联合起来包围东王府把东王罢黜了,以根除祸患。那时你说还不到时候,因为须有天王密诏,方才师出有名,而天王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肯轻易给我们密诏除去东王的。这一回二哥受的刺激极深极重,一定把姓杨的恨之入骨,趁热打铁,向他提出君臣联合除杨,总该是时候了吧?”
达开熟思了一会,摇摇头道:“天王几乎挨了打,一定对杨又恨又怕,可以试探一下他的态度。不过目前关键还在于发动反杨的兵力,我们两人的直属部队,如韦俊、韦以德、石祥祯、石镇仑等,都在西线,留在天京的不多,秦日纲又调到安庆去了。天京城外兵马归东王的族弟杨辅清指挥,如果我们从城外抽调自己人进城来袭击,这一路上风吹草动,就会被发现,怎能轻易进城?所以依小弟之见,目前除去杨秀清的时机仍不成熟。”
昌辉不耐烦道:“七弟,你思前顾后,顾虑也太多了。那末你说说看,须在什么情况下,才能把杨秀清除掉?”
“我的意见,一要取得天王除杨密诏,二要我们两人中有一人能脱身去京外领兵,然后突然带兵乘夜进入天京城,包围东王府,逼迫杨秀清下台,二者缺一不可。”
昌辉想了一下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但是我们现在没有出京的机会,要等到什么时候?不妨灵活变通一些,就由秦日纲带兵来京,里应外合,一样可以除去那个姓杨的。”
“秦日纲带兵虽勇,有时不免粗心,总觉不甚放心。”
昌辉不悦道:“七弟,你没有吃过姓杨的苦,不知道事机的紧迫,他这回要打二哥,是我求了情,寄下了我的一顿杀威棒还不曾打哩,不知何日又会降临到我的身上,所以事情进行得越快越好。今天和你谈过了,我回去就和二哥去说,取得密诏后,立刻差心腹去安庆见日纲。”
达开道:“六哥,既然你定要一试,那就先探明天王的态度。他这个人缺少决断,虽然受了奇耻大辱,未必就肯冒险和杨对敌。因为维持现状,仍可做他的天王,若是失败了,那就什么都没有了,连性命都贴了进去。我们两家也是这样,因此不可不慎,你去见天王,太显目了。天王府中耳目众多,传到了四哥耳中,即使不知谈话内容,也惹他起疑,不如托宣娇进府去悄悄转言,可以不露痕迹。”
“那也好。”昌辉道:“拜托七弟妹(春娥)去和王姑说一说,尽量说服二哥下决心。只要密诏下来,就派人去安庆见日纲。不是鱼死,就是网破,拼却性命和杨秀清斗一斗,总比被他打死痛快一些。”
昌辉在翼王府饮酒叙谈了一会,方才辞去。达开回到内院和春娥说了,春娥担心道:“北王太鲁莽,这可是性命交关的大事!毛毛躁躁,太危险了。你怎不劝他耐心再等机会?”
“我劝了,他等不得了,你要体谅他骇怕再挨打的心情,实在是度日如年啊。我料想天王不会就这么爽快地答应,不过安安北王的心罢了。明天你就去和宣娇说一说吧,六哥一定急着等回音哩。”
过了几天,宣娇来翼王府,密密地告诉达开夫妇:“进了二哥行宫,身前身后总少不了有几个女官跟着,也不知谁是内奸,好不容易把她们甩开了。和二哥谈了一会,二哥心事重重,只听不语,我急了,说道:‘二哥,他们在听回音,倒底行不行,你得开口啊。’你猜他怎么说?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不行啊,太冒险了,那个人不是轻易推翻得了的。与其除恶不成,反受其害,还是忍受下去吧。’二哥为难得很,不要勉强他了。”
翼王心情沉重地叹道:“是不能轻举妄动啊,北王那边我会去告诉他的。可叹我们建国才四年,内部竟分裂到这样。当年的盟誓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宣娇道:“二哥太懦弱了,你和北王撇开他,自己动手吧。东王府又不是铜墙铁壁,不要顾虑太多,早下手早太平!”
达开沉痛地说道:“我们迟早会动手的,纵然家破人亡,也在所不计。这不仅是为了维护天王的威权,更要紧的是,不能让杨秀清把我们亲手缔造的太平天国毁了!”
北王听说天王不愿意下手除杨,不禁沮丧叹息,愤愤地向翼王道:“二哥太不中用了,害怕东王到了这个地步!当初我在金田村时,就因为受到官府和乡里恶绅的排挤陷害,为了保全家门,才参加了拜上帝会起义反清,那时有教主和上帝会诸弟兄帮助我,生活在拜上帝会的大家庭中,团结一心,互依互助。谁知如今定都南京,我们温暖的大家庭却变了,变得异常地冷酷无情。受到东王迫害,天王竟不能为我解忧,我感到太孤独了,又好像回到金田村的时代,日日生活在忧惧之中,朝不保夕。我预感那个人迟早会再找我的岔子,他连天王都要打,还有什么兄弟之情!哼,我等着吧,等着再有大难临头,可是只要有一口气,只要机会来了,非除去杨秀清这个恶棍不可!”
达开安慰道:“六哥不要太忧虑了,万一四哥和你过不去,赶快差人和我说,我会赶来解救。”
昌辉握住达开的手道:“七弟,东王霸道,天王难以自保,我们两人只能联合起来自救了。你的好意,使我感激。可是这只能秘密地进行,不能让那个姓杨的觉察。否则他会为了拔除我们对他的威胁,而毫不容情以莫须有的罪名先向我们下手的。”
达开走后,昌辉夫妇忧忧郁郁地熬到了这一年的八月,忽然又是大祸临头,这天,东王把北王召去,一脸怒气,严厉地责问道:“国宗韦立在外欺压良民,胡作非为,你知道吗?”
韦立是昌辉的堂兄,在家乡时也是殷实富户,少不了也有重利盘剥佃农的地方。昌辉带兵,合族从军,他也跟出广西,一家人死了一半。他好不容易留下性命,总算到天京后封为闲散国宗,位在检点之上,没有多大本事,却识得几个字,安插在删书衙,居然删改起孔圣人的书来了。他习性未改,仗着北王的威风,好占便宜,谁知正好碰上东王的虎牙!当时昌辉不知韦立犯了何事,惹得秀清火气如此之大,一定是韦立的祸闯大了,急忙跪下道:“小弟肚肠嫩,不曾管教好族中弟兄,望四哥指点。”
秀清脸色铁板冷笑道:“恐怕不是管教不好,而是有意放纵他们为非作歹吧?”
“小弟不敢,小弟不敢!”昌辉慌忙分辩道,“其实小弟与韦立很少见面。”
“这个我不管,此刻韦立在我东牢之中,我把他交给你,由你发落,事完了,写个帖子给我知道就是了。”
秀清傲然离去,留下一股阴森森的杀气,使昌辉木然长跪,心惊胆战地不敢起立。忽听得脚镣嚓啷啷一步一响走近花厅来,昌辉才醒过来,站起身子踏出厅去,恰见韦立披头散发狼狈不堪地被东牢的兵士押了过来,看见堂弟韦正,还以为是保他出狱的,连忙跪下哭道:
“兄弟,哥哥冤枉,快救救我吧!”
见到这个给他惹祸的堂兄,昌辉怒气直冲,顺手一巴掌,骂道:“好不晓事的东西,在外胡闹,还喊冤枉?把他交给北殿侍卫,看我收拾你!”
韦立大吃一惊,不料兄弟也翻了脸,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却不敢作声。
昌辉把韦立押回北王府,此时天王府已扩建完成,天王迁往新宫去了,北王府依然回复原来的排场。北王下轿进府,便吩咐承宣厅:
“速速开听事处,把韦立带进堂去,侍候本军师升堂审问,不得释放,也不许任何人前来求情!”
那个韦立,北王府中承宣官们谁不熟悉,听说有事犯在东王手中,惹得北王殿下生气,都为他捏一把汗。韦立央求道,“不得了啦,殿下动气了,老兄弟们快给我送个信给老太爷(韦元玠)和王娘,托他们快出来讲个情!”
昌辉迳自来到听事处大殿,拍着案桌大呼:“快带韦立上殿!”
可怜韦立知道韦正惧怕东王,少不得轻罪重判以讨好杨秀清,几十几百大棍是决计逃不脱的。因此拖着沉重的铁镣,有意慢吞吞一步分作两步走,希望内院赶快有人出来搭救。然而堂上一叠连声地狂呼催促,内院还没有人出来,韦立不得不进了殿,见韦正满脸杀气,两旁司刑兵士早已执了大棍侍候,韦立吓得浑身发抖,扑通脆在地上,哀求道:“好兄弟!”
“混帐,还敢称呼兄弟!”
“不,不,殿下,求您看在同祖面上,饶恕我这一遭,免打了吧。”
“你惹恼了东王,可见事体非小。快从实说明首尾,待我发落。”
“我说,我说。”韦立结结巴巴地说道,“进了天京,好的房子都被人占去了,还是俊弟(韦俊)指点我占了一所小小的院子,不过七八间屋。我是国宗,自有随身的侍从仪仗,哪里够住!前些日子我相中了汉西门内一处大宅院,有房屋三十五间,是清妖一个道台的住宅。破城时,老道台一家大半自尽死了,那宅子被我军一名管骡马的天朝典官占了。他用不了那么多房子,我送他几样珠宝,和他对调了屋子。”
昌辉听来不过是一件小事,不知东王为什么发那么大的脾气,其中必有缘故,便问道:“调屋的事果真是两厢情愿吗?”
“不瞒殿下,那个典官见我是北殿国宗,本不情愿,可是不敢得罪,只得答应了。”
“原来是你强占别人的屋子!”
“殿下,真正强占的不是我,我刚刚在那家大门上贴了‘国宗韦府’,准备第二天搬进去时,却不料有人抢先一步,撕去我的纸条,赶走那名典官,强占了那座屋子。”
“是什么人?”
“是东殿一位小王娘的家人。”
昌辉大吃一惊,原来是韦立惹上了东王的小妾,不禁拍桌怒道:
“好大胆,必是你得罪东殿的人,快说!”
“殿下,这不能怪我,是他们占了我的屋子,第二天我搬去时,当然不答应,两下里打了起来。我们人多,把他们赶跑了。后来,东王就派人把我抓去关进了东牢。实在不是我的过错,求殿下看在嫡堂兄弟面上,向东王求个情把我放了。或是稍稍打几棍子给东王平平气,那所房子我也不要了,让出来给东殿小王娘的家人,认个错,总可以了事了吧?”
昌辉听了,又气又急,韦立竟敢和东王宠妾家人抢房子,还打了他家的人,怪不得东王这么恼火,他把韦立交给我办,明里是照顾我的面子,实则是要借我之手杀人,免得他被人议论是他东王杀了北王的堂兄,说出去不好听。这件事非杀韦立不足以平东王的气,我能忍心杀自己的堂兄吗?族中人岂不把我骂死了!然而不杀能行吗?他进恨两难,不由得拍桌大骂:
“韦立,你这个该死的糊涂虫,你竟替我惹了祸!你以为偌大的案子,打几下棍子就能敷衍过去了吗?”
韦立哭道:“殿下,我不该给你惹祸,不能使你为难,你就放手打吧,打几十下,几百下都由你。”
“哼!”昌辉急得浑身冒汗,白皙的脸上由红转青,擂着桌子厉声道:“韦立,放明白些,别想还能活命,你今天非死不能赎罪!”
韦立放声大哭了,连连碰头道:
“殿下,救救我吧,打多少棍子都可以,只给我留一口气,一家老小还指望靠我过日子哩。”
昌辉额上青筋突出,心脏猛烈跳动,满脸油汗,神情紧张到了极点。他恨恨地咬着牙暗想,纵然杀死了韦立,解了东王之恨,但不能表明我对他的忠诚恭敬,仍会使他怀疑我平日教唆亲属部将蔑视东王,仇视东王,才致于发生抢屋打人的事。那么怎么办呢?他迅速转动心机,惟有在“杀”字上用极刑,对韦立五马分尸,虽然对不起这位堂兄,也将为世人所咒骂,但是一定能使东王欣然,以为韦正是个胆小无用的人,对他东王畏惧如此之深,何必还用忌惮警惕。姓杨的放松了防范,将来才能伺机下手。昌辉打定了主意,用残忍的目光逼视着韦立,厉声道:
“韦立,你咎由自取,休怪我无情。你死之后,你的眷属我会照顾的。”说罢大喝道。“来人,把韦立推出去五马分尸!”
韦立大惊,索性一屁股坐在水磨方砖上,挥着眼泪鼻涕,指着昌辉大骂道:
“好一个奸险无情的韦正,我犯了什么大罪,你要把我五马分尸!无非想讨好东王,讨好那个小妖精,就把自己的堂兄五马分尸。你这个韦氏门中的败类,我今天和你拼了!”
说罢爬了起来,带着脚镣手铐便向韦正冲去,韦正迅速起身避开,大呼道:“带走,带走!”说罢转身便往屏风后面走去,谁知老父韦元玠由童子搀扶了拄着拐仗从屏风后转了出来,身后跟着北王妃吴氏,拦住他的去路,怒道:“我听了多时了,韦立是我的胞侄,罪行也不过如此,你怎么可以拿他五马分尸?你将来还想进韦氏宗祠吗?快快改判,打他几下就是了。韦立和人家占房互殴,两方都有不是,你执掌的什么刑法,竟判他死罪!竟是五马分尸!”
昌辉皱眉道:“爸爸,这里是儿子处理政事的地方,家属不得进殿,您老人家怎么闯进来了?韦立的事,儿子也是不得已,慢慢再和您说,您就别过问了,快回内院去吧!”又怪三妃道,“怎么你也出来了,天朝的事,不许女人过问,快扶了老爸进去吧。”
韦立见两位救星来了,更是号哭着大喊道:“二叔,弟媳,快救救我,昌辉要把我五马分尸去向东殿献功哩!”
昌辉怒向司刑兵士道:“快把韦立带下去,谁不执行,就要谁的命!”
元玠也发怒了,大喝道:“住手!谁敢带我侄儿走!”
说罢跌跌冲冲便向韦立奔了过来,一把抱住侄儿呜咽道:“大侄子,你若死了,我怎么对得住我那死去的大哥,昌辉现在高高在上,已经六亲不认了!叔叔和你一起去死吧。死了干净!”
昌辉跺足道:“你们去闹吧,莫不是想闹得我这条命也搭了进去,大家有什么好处?”
吴氏王娘过来劝老人放手,司刑兵士也来拉扯韦立,韦立扳开老人的手,哭道:“叔叔,我想穿了,还是让我去死吧!我死了,保住韦氏一门,死也值得。”又跪下来向元玠诀别道,“侄儿死了之后,侄儿一家全托叔叔和弟媳照应了。”
韦立终于被带走了,元玠望着侄儿踉踉跄跄远去的背影,心痛如割,一阵眩晕,昏厥了过去。北王府外广场周围人山人海,观看北王府用刑。读过史书的人知道,古代有五马分尸的酷刑,却从未见过。他们踮足伸颈从人缝中观看。只见人犯韦立的头和手足被绑在五匹马上,行刑士兵马鞭一甩,五匹马惊跳起来,各自向前奔逸,一声惨号之中,韦立尸骨分裂,血肉横飞,顿时惨死了。府内,国伯韦元玠,也在同一个时辰因脑溢血,再也没有醒过来。昌辉在老父灵床旁捶胸痛哭道:“我该死,我不孝,我杀了堂兄,气死了老父!我是韦氏门中的不孝子孙。天朝昏暗到了这个地步,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第28章 岳丈蒙辱,翼王面斥东王
韦立五马分尸惨死的消息,立刻传遍了天京大街小巷,也传入了翼王府,翼殿刑部尚书卫天侯黄玉昆听到之后,心头震惊,脸色突变,急忙命人去北王府打听,回报说如此如此,果是事实。玉昆呆了半晌,叹了口气,来到判事房报信。
翼王伏案握笔,正在批阅各地来的禀帖,玉昆进屋后,掩上门,神色仓皇地说道:“北殿国宗韦立,被北王五马分尸处死了!”
达开猛一惊,如同巨雷震耳,手一抖,笔头在禀帖上涂了一个墨团。他领兵作战,即使处于劣势,也从容镇定,脸不变色眉不皱,但是丈人带来的这个消息却使他心寒神骇,举止失常,放下笔,忙问道:“是真的吗?听谁说的?为了什么事?”
玉昆坐下道:“我已派人去北王府探听过了,果是事实。起因是为了韦立和东王小妾家人争房斗殴,被东王关押起来交给北王处置,北王竟将自己的堂兄五马分尸处死了。听说国伯韦元玠老先生为救韦立不成,一气之下线、有限与无限、收敛与发散等)的辩证统一等。当前数学,也突然中风而死。惨啊!这位北王也太残忍了。”
达开靠在椅子上垂目凝思,喃喃自语道:“北王为什么这么做呢?东王最多暗示要对韦立重重处分,打一顿棍子也就是了,何必定要处死!更没有必要五马分尸,这个刑罚早已废止的了。他为什么这么做?”
玉昆道:“大概是想讨好东王,为自己开脱纵容亲族嫌疑。”
“是的,是的,还不仅如此。”达开一跃而起,说道,“北王好手段欠缺而不足以满足人们的需要。萨特把这个概念运用到哲学,他是以牺牲韦立为诱饵,骗取东王的信任。这好比打仗,用一小队士兵为诱饵向敌人挑战,然后佯作败北,诱使敌人追击,将他们引入我军的布袋阵中,一鼓而歼灭之。嘿嘿,北王好手段,好手段!他是先示人以弱,然后出其不意地袭击,置人于死地。北王没有读过兵书,他这一套却正合乎兵法的道理。然而他做得太过份了。只要杀死韦立就可以了,何必还要五马分尸!也许这正是他的聪明处、只有做得这样骇人听闻,才能使东王对他深信不疑。这毕竟太残酷了,我是决不愿干的。”顿了一下,忽然问道:“丈人,你觉得北王是怎样一个人?”
“他在东王威势之下想尽办法保全自己,既使人同情,又使人觉得他太残忍,这是一个非常厉害的人。”
“是啊,想不到北王阴柔之中,竟还有这样凶残的一面,太过份了,太过份了!”
玉昆忽然忧郁地说道:
“殿下,我要求离开天京或是调开刑部,你至今没有和东王说过。韦立之死,令我胆寒,你快替我去说说吧。”
达开大笑道:“丈人想到哪里去了?我是北王那样残酷无情的人吗?我也不会像北王那样惧怕东王。你放心吧,若是你出了事,我一定替你顶着,无论须要作出什么牺牲,我也会保护你不受伤害。尽管高枕无忧就是了。”
玉昆叹道:“东王不识几个字,处事野蛮,缺少人性,什么残酷无情的事都能干得出来,我岂能安然无忧。我细细想过,要逃脱东王的迫害,只有一条路,就是离开天京。自你从安庆回来之后,西征军节节失败,一败于湘潭,再败于岳州,又败于城陵矶。现在石凤魁和黄再兴又轻易放弃了武昌,六十多岁的老弟兄曾天养也战死了,他可是我们太平军的一员名将。东王派燕王去收拾残局,恐怕他也没有这么大的本事,但望东王再请你出山,那时候我们就脱离祸海了。”
翼王频频蹙眉,以拳击额道:“据各地军情禀报,现在我们遇到的妖兵,不是满大妖头不堪一击的旗兵和绿营,而是湖南地主乡绅办的团练,号称湘勇,十分顽强,他们的头子叫作曾国藩。他们有六百斤至一千斤的洋炮,比我们的炮火厉害,所以我们吃亏了。当然我们的指挥官也有失误,兵力太分散,也是个致命伤,这是个老毛病,怎么就是改不好。东王挫辱天王、北王,不过是我们内部的事,前线连连丧师失地,却使我担忧。武汉以下的沿江要塞,若再有一二处失利,这个局面就危险了。古人说‘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当我们应该一致对付妖军的时候,东王却总在我们内部闹事,真是徒唤奈何!”
这番谈话之后,幸而太平了半个多月,又是菊花盛开的重阳时节了。忽一日,东殿承宣官送来一角公文,封固在一只绘了龙纹的大信封内,郑重交代道:“奉东王九千岁面谕,此案非办不可,翼王殿下不可徇情庇护。”
翼殿承宣官慌忙递入判事房,翼王正与翼殿吏部尚书曾锦谦、工部尚书张遂谋谈论西线战局,承宣官递上东殿来文,将东王的话如实转述了遍,翼王皱眉道:
“什么要紧的案子,这么慎重!”
及至拆开看了,不由得骇然发愣。原来燕王府一名马夫名唤曹二,坐在府前台阶上与人闲聊,恰巧东殿一名典官骑马路过,此人与马夫同龄同族,还长了一辈、俗称“同庚叔”,两人在乡间戏耍取乐惯了,现在同庚叔做了官,便拿起了架子,骂道:“狗崽子,怎么不向老叔起立敬礼。”
那马夫笑骂道:“才做了几天官,就学会骂人了,不记得在乡里一起到人家院子里偷果子吃吗?”
那典官恼羞成怒,回去加油加酱,禀奏东王,说燕殿马夫不向同庚叔起立敬礼,还骂东殿典官是贼。东王大怒,将马夫发交翼殿刑部审讯,务必重重惩办。谁知刑部尚书黄玉昆审问之后,不过是一场取笑,于是秉公办理,将马夫训斥了一番,释放了事。那名典官又托人写了禀帖,指控翼殿刑部尚书黄玉昆,抗拒东王诰谕,竟将曹二放了。东王当即口嘱女簿书傅善祥在典官的禀帖上写了批语,铃了“东王之章”,又面嘱了数语,着落翼王严办玉昆。达开见那上面娟秀的笔迹写着:
翼殿刑部尚书,卫天侯黄玉昆抗拒东殿,纵放重犯,着接革去卫天侯,责打三百大棍,以示警诫。
燕殿马夫曹二蔑视东殿,出语不逊,立即处以五马分尸极刑。
以上两点望达开胞弟立即执行。
燕王秦日纲驭下不严,亦责大棍一百,留在回京时用刑。
达开惊怒道:“东王发疯了!卫天侯秉公断案,凭什么重罚他?马夫没有错,怎么可以五马分尸,这份批谕不能执行!”
曾锦谦和张遂谋取过公文看了,都咋舌道:“东王简直无法无天了,当然不能照他的办,不过也得好好想个办法应付,最多过了两三天,东殿承宣官就要来催问了。”达开愤然道:“不怕,东殿承宣官来催,不理他。东王自己出面催问,我当面去回答他,我不是北王,不会被他吓倒!”
曾锦谦劝道:“殿下当面和东王顶撞,恐怕要吃亏,不如联合北王,两家侍卫亲兵就有一千多人,乘夜突袭东王府,把东王除了,为天朝去一大害!”
张谋遂也道:“殿下,锦谦此计最好。若要避祸,非有大决断不可,殿下不必犹豫!”
达开断然道:“当此西线吃紧的时候,天京决不能自相残杀,酿成内乱,否则前线军心离散,妖兵长驱东来,天京城中玉石俱焚,断送了反清革命事业,我们发动内变的都将成了历史罪人。不行,我不能出此下策!你们去请卫天侯把马夫放了,命他速速离开天京逃命。”
曾锦谦叹道:“殿下真是古道心肠,这可是千钧重担!东王要起人来怎么办?”
“这个你们不用管。注意,不要让卫天侯知道东王的批示。”
曾、张两人走了,一会儿,黄玉昆赶了来,问道:“殿下,燕王府马夫既然无罪释放,为什么又吩咐他速速逃命?必是东王和你说了什么,或是移文过来要他的命,快拿给我看!”
达开搪塞道:“实在没有移文,不过让马夫逃命,省得将来纠缠。”
“我不信,你瞒了我。”玉昆怒道,“若是马夫须要逃命,我也必受重罚,大概你怕我不好受,一个人顶着,不肯告诉我。这可不行,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能连累你,快拿东殿来文给我看。”
达开无奈,只得将东王批谕递给丈人,玉昆看了,并不惊骇,沉思了一下,冷笑道:“我就知道东王不会放过我,可是我是个宁死不受辱的大丈夫,决不容忍他的棍子打到我的身上。你放心,我也不会使你为难。现在我去把曹二放了,至于我的事,你本来不想告诉我,就不必过问了。”
达开急问道:“丈人,你打算怎么办?有我给你顶着,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玉昆嘿嘿惨笑道:
“没事,没事,我这就去把马夫放了,让他逃到安庆去找燕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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