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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艺谋不为稻粱谋——张艺谋

_6 张艺谋(现代)
  家珍连连点头,又去擦了擦眼泪,做娘的心肠总是要软一些。我劝家珍想开点,凤霞命苦,这辈子看来是要苦到底了。有庆可不能苦一辈子,要让他念书,念书才会有个出息的日子。总不能让两个孩子部被苦捆住,总得有一个日后过得好一些。
  村里出去打听的人回来说凤霞大了一点,要是减掉一半岁数,要的人家就多了。这么一说,我们也就死心了。谁知过了一个来月,有两户人家捎信来要我们的凤霞,一户是领凤霞去做女儿,另一户是让凤霞去侍候两个老人。
  我和家珍都觉得那户没有儿女的人家好,把凤霞当女儿,总会多疼爱她一些。
  就传口信让他们来看看。他们来了,见了凤霞夫妻两个都挺喜欢,一知道凤霞不会说话,他们就改变了主意,那个男的说:“长得倒是挺干净的,只是……”
  他没往下说,客客气气地回去了。我和家珍只好让另一户人家来领凤霞,那户倒是不在乎凤霞会不会说话,他们说只要勤快就行。
  凤霞被领走那天,我扛着锄头准备下地时,她马上就提上篮子和镰刀跟上了我。几年来我在田里干活,凤霞就在旁边割草,已经习惯了。那天我看到她跟着,就推推她,让她回去。她睁圆了眼睛看我,我放下锄头,把她拉回到屋里,从她手里拿过镰刀和篮子,扔到了角落里。她还是睁圆眼睛看着我,她不知道我们把她送给别人了。当家珍给她换上一件水红颜色的衣服时,她不再看我,低着头让家珍给她穿上衣服,那是家珍用过去的旗袍改做的。
  家珍给她扣纽扣时,她眼泪一颗一颗滴在自己腿上。凤霞知道自己要走了。
  我拿起锄头走出去,走到门口我对家珍说:“我下地了,领凤霞的人来了,让他带走就是,别来见我。”
  我到了田里,挥着锄头干活时,总觉得劲使不到点子上。我是心里发虚啊,往四周看看,看不到凤霞在那里割草,觉得心都空了。想想以后干活时再见不到凤霞,我难受得一点力气都没有。这当儿我看到凤霞站在田埂上,身旁一个50来岁的男人拉着她的手。凤霞的眼泪在脸上哗哗地流,她哭得身体一抖一抖,凤霞哭起来一点声音也没有,她时不时抬起胳膊擦眼睛,我知道她这样做是为了看清楚她爹。那个男人对我笑了笑,说道:“你放心吧,我会对她好的。”
  说完他拉丁拉凤霞,凤霞就跟着他走了。凤霞手被拉着走去时,身体一直朝我这边歪着,她一直在看着我。凤霞走着走着,我就看不到她的眼睛了,再过了一会,她擦眼睛抬起的胳膊也看不到了。这时我实在忍不住,歪了歪头眼泪掉了下来。家珍走过来时,我埋怨她:“叫你别让他们过来,你偏要让他们过来见我。”家珍说:“是凤霞自己走过来看你的。”
  凤霞走后,有庆不干了。起先凤霞被人领走时,有庆瞪着眼睛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直到凤霞走远了,看不见了,他才挠着头发一步一步往回走。
  我看着他朝我这里张望几下,就是不过来问我。他在家珍肚子里时我就打过他,他看到我怕。吃午饭时,桌子旁没有了凤霞,有庆吃了两口就不吃了,眼睛对着我和家珍转来转去,家珍对他说:“快吃。”
  他摇摇小脑袋,问他娘:“姐姐呢?”
  家珍一听这话头便低下了,她说:“你快吃。”
  这小家伙干脆把筷子一放,对他娘叫道:“姐姐什么时候回来?”
  凤霞一走,我心里本来就乱糟糟的,看到有庆这样子,一拍桌子说:“凤霞不回来啦。”
  有庆吓得身体抖了一下,看看我没再发火,他嘴巴歪了两下,低着脑袋说:“我要姐姐。”
  家珍就告诉他,我们把凤霞送给别人家了,为了省下些钱供他上学。听到把凤霞送给了别人,有庆嘴一张哇地哭了,边哭边喊:“我不上学,我要姐姐。”
  我没理他,心想他要哭就让他哭吧,谁知他又叫了:“我不上学。”
  把我心都叫乱了,我对他喊:“你哭个屁。”
  有庆给吓住了,身体往后缩缩,看到我低头重新吃饭,他就离开凳子,走到墙角,突然又喊了一声:“我要姐姐。”
  我知道这次非揍他不可了,从门后拿出扫帚走过去,对他说:“转过去。”
  有庆看看家珍,乖乖地转了过去,两只手扶在墙上,我说:“脱掉裤子。”
  有庆脑袋扭过来,看看家珍,脱下了裤子后又转过脸来看家珍,看到他娘没过来拦我,他慌了,我举起扫帚时,他怯生生的说:“爹,别打我好吗?”
  他这么说,我心也就软了。有庆也没有错,他是凤霞带大的,他对姐姐亲,想姐姐。我拍拍他的脑袋,说:“快去吃饭吧。”
  过了两个月,有庆上学的日子到了。凤霞被领走时穿了一件好衣服,有庆上学了还是穿得破破烂烂,家珍做娘的心里怪难受的,她蹲在有庆跟前,替他这儿拉拉,那儿拍拍,对我说:“都没件好衣服。”
  谁想到有庆又说:“我不上学。”
  都过去了两个月,我以为他早忘了凤霞的事,到了上学这一天,他又这么叫了。这次我没有发火,好言好语告诉他,凤霞就是为他上学才送给别人的,他只有好好念书才对得起姐姐。有庆倔劲上来了,他抬起脑袋冲我说:“我就是不上学。”
  我说:“你屁股又痒啦。”
  他干脆一转身,脚使劲往地上蹬着走进了里屋,进了屋后喊:“你打死我,我也不上学。”
  我想这孩子是要我揍他,就提着扫帚进去,家珍拉住我,求我说:“你轻点,你别真揍他。”
  我一进屋,有庆已经卧在床上了,裤子推到大腿下面,露着两片小屁股,他是在等着我去揍他。他这样子反倒让我下不了手,我就先用话吓唬他:“现在说上学还来得及。”
  他尖声喊:“我要姐姐。”
  我朝他屁股上揍了一下,他抱住脑袋说:“不疼。”
  我又揍了一下,问他:“疼不疼?”
  他还是说:“不疼。”
  这孩子是逼我使劲揍他,真把我气坏了。我就使劲往他屁股上揍,这下他受不了,哇哇的哭,我也不管,还是使劲揍。有庆总还小,过了一会儿,他实在疼得挺不住,求我了:“爹,别打了,我上学。”
  有庆是个好孩子。他上学第一天中午回来后,一看到我就哆嗦一下,我还以为他是早晨被我打怕了,就亲热地问他学校好不好,他低着头轻轻嗯了一下。吃饭的时候,他老是抬起头来看看我,一副害怕的样子,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想想早晨我出手也太重了。到饭快吃完的时候,有庆叫了我一声:“爹。”
  他说:“老师要我自己来告诉你们,老师批评我了,说我坐在凳子上动来动去,不好好念书。”
  我一听火便上来了,凤霞都送给了别人,他还不好好念书。我把碗往桌上一拍,他先哭了,哭着对我说:“爹,你别打我,我屁股疼得坐不下去。”
  我赶紧把他裤子剥下来一看,有庆的屁股上青一块紫一块,那是早晨揍的。这样怎么让他在凳子上坐下去,看着儿子那副哆嗦的样子,我鼻子一酸,眼睛也湿了。
  凤霞让别人领去才几个月,她就跑了回来。凤霞回来时夜深了,我和家珍在床上,听到有人在外面敲门,先是很轻地敲一下,过了一会又敲了两下。
  我想是谁呀,这么晚了。爬起来去开门,一开门看到是凤霞,都忘了她听不到,赶紧叫:“凤霞,快进来。”
  我这么一叫,家珍一下子从床上下来,没穿鞋就往门口跑。我把凤霞拉进来,家珍就把她抱过去呜呜地哭了,我推推她,让她别这样。
  凤霞的头发和衣服都被露水沾湿了,我们把她拉到床上坐下,她一只手扯住我的袖管,一只手拉住家珍的衣服,身体一抖一抖哭得都哽住了。家珍想去拿条毛巾给她擦擦头发,她拉住家珍的衣服就是不肯松开,家珍只得用手去替她擦头发。过了很久,她才止住哭,抓住我们的手也松开。我把她两只手拿起来看了又看,想看看那户人家是不是让凤霞做牛做马地干活,看了很久也看不出个究竟来,凤霞手上厚厚的茧在家里就有了。我又看她的脸,脸上也没有什么伤痕,这才稍稍有些放心。
  凤霞头发干了后,家珍替她脱了衣服,让她和有庆睡一头。凤霞躺下后,睁眼看着睡着的有庆好一会,偷偷笑了一下,才把眼睛闭上。有庆翻了个身,把手搁在了凤霞的嘴上,像是打他姐姐巴掌似的。凤霞睡着后像只小猫,又乖又安静,一动不动。
  有庆早晨醒来一看到他姐姐,使劲搓眼睛,搓了眼睛看看还是凤霞,衣服不穿就从床上跳下来,张着个嘴一声声喊:“姐姐,姐姐。”
  这孩子一早晨嘻嘻笑个不停。家珍让他快点吃饭,还要上学去。他就笑不出来了,偷偷看了我一眼,低声问家珍:“今天不上学好吗?”
  我说:“不行。”
  他不敢再说什么,当他背着书包出门时狠狠蹬了几脚,随即怕我发火,飞快地跑了起来。有庆走后,我让家珍拿身干净衣服出来,准备送凤霞回去,一转身看到凤霞提着篮子和镰刀站在门口等着我了,凤霞哀求地看着我,叫我实在不忍心送她回去,我看看家珍,家珍看着我的眼睛也像是在求我,我对她说:“让凤霞再呆一天吧。”
  我是吃过晚饭送凤霞回去的,凤霞没有哭,她可怜巴巴地看看她娘,看看她弟弟,拉着我的袖管跟我走了。有庆在后面又哭又闹,反正凤霞听不到,我没理睬他。
  那一路走得真是叫我心里难受,我不让自己去看凤霞,一直往前走,走着走着天黑了,风飕飕地吹在我脸上,又灌到脖子里去。凤霞双手捏住我的袖管,一点声音也没有。天黑后,路上的石子绊着凤霞了,走上一段凤霞的身体就摇一下,我蹲下去把她两只脚揉一揉,凤霞两只小手搁在我脖子上,她的手很冷,一动不动。后面的路我便背着凤霞,到了城里,看看离那户人家近了,我就在一盏路灯下把凤霞放下来,把她看了又看,凤霞是个好孩子,到了那种时候也没哭,只是睁大眼睛看我,我伸手去摸她的脸,她也伸过手来摸我的脸。她的手在我脸上一摸,我再也不愿意送她回那户人家去了。背起凤霞就往回走,凤霞的小胳膊勾住我的脖子,走了一段她突然紧紧抱住了我,她知道我是带她回家了。
  回到家里,家珍看到我们怔住了,我说:“就是全家都饿死,也不送凤霞回去。”
  家珍轻轻笑了,笑着笑着眼泪掉了出来。
  有庆念了两年书,到了10岁光景,就不能经常玩了。那时是人民公社了,凤霞15岁也跟着我们一起下田,记工分时给她按半个劳动力算,凤霞已经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了。家里养着的两头羊,全靠有庆割草去喂它们。每天天蒙蒙亮时,家珍就把有庆叫醒,这孩子把镰刀扔在篮子里,一只手提着,一只手搓着眼睛跌跌冲冲走出屋门去割草,那样子怪可怜的,孩子在这个年纪是最睡不醒的,可有什么办法呢?没有有庆去割草,两头羊就得饿死。到了有庆提着一篮草回来,上学也快迟到了,急忙往嘴里塞一碗饭,边嚼边往城里跑。中午跑回家又得割草,喂了羊再自己吃饭,上学自然又来不及了。有庆10来岁的时候,一天两次来去就得跑50多里路。
  有庆这么跑,鞋当然坏得快。家珍是城里有钱人家出生,觉得有庆是上学的孩子了,不能再光着脚丫,给他做了一双布鞋。我倒觉得上学只要把书念好就行,穿不穿鞋有什么关系。有庆穿上新鞋才两个月,我看到家珍又在纳鞋底,问她是给谁做鞋,她说是给有庆。
  田里的活已把家珍累得说话都没力气了,有庆非得把他娘累死。我把有庆穿了两个月的鞋拿起来一看,这哪还是鞋,鞋底磨穿了不说,一只鞋连鞋帮都掉了。等有庆提着满满一篮草回来时,我把鞋扔过去,揪住他的耳朵让他看看。
  “你这是穿的?还是啃的?”
  有庆摸着被揪疼的耳朵,咧了咧嘴,想哭又不敢哭。我警告他:“你再这样穿鞋,我就把你的脚砍掉。”
  其实是我没道理,家里的两头羊全靠有庆喂它们,这孩子在家于这么重的活,耽误了上学时间总是跑着去,中午放学想早点回来割草,又跑着回来。
  不说羊粪肥田这事,就是每年剪了羊毛去卖了的钱,也不知道能给有庆做多少双鞋。我这么一说以后,有庆上学就光着脚丫跑去,到了学校再穿上鞋。
  有一次都下雪了,他还是光着脚丫在雪地里吧哒吧哒往学校跑,让我这个做爹的看得好心疼,我叫住他:“你手里拿着什么?”
  这孩子站在雪地里看着手里的鞋,可能是糊涂了,都不知道说什么。我说:“那是鞋,不是手套,你给我穿上。”
  他这才穿上了鞋,缩着脑袋等我下面的话,我向他挥挥手:“你走吧。”
  有庆转身往城里跑,跑了没多远,我看到他又脱下了鞋。这孩子让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没想到有庆这么跑来跑去,到头来还跑出点名堂来了。城里学校开运动会那天,我进城去卖菜,卖完了正要回家,看到街旁站着很多人,一打听知道是那些学生在比赛跑步,要在城里跑上十圈。
  当时城里有初中了,那一年有庆也读到了四年级。城里是第一次开运动会,念初中的孩子和念小学的孩子都在一起跑。我把空担子在街旁放下,想看看有庆是不是也在里面跑。过了一会,我看到一伙和有庆差不多大的孩子,一个个摇头晃脑跑过来,有两个低着脑袋跌跌撞撞,看那样子是跑不动了。
  他们跑过去后,我才看到有庆,这小家伙光着脚丫,两只鞋拿在手里,呼哧呼哧跑来了,他只有一个人跑来。看到他跑在后面,我想这孩子真是没出息,把我的脸都丢光了。可身旁的人都在为他叫好,我就糊涂了,正糊涂着看到几个初中学生跑了过来,这一来我更糊涂了,心想这跑步是怎么跑的。我问旁边一个人:“怎么年纪大的跑不过年纪小的?”
  那人说:“刚才跑过去的小孩把别人都甩掉几圈了。”
  我一听,他不是在说有庆吗?当时那个高兴啊,是说不出来的高兴。就是比有庆大四、五岁的孩子,也被有庆甩掉下一圈。我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光着脚丫,鞋子拿在手里,满脸通红第一个跑完了10圈。这孩子跑完以后,反倒不呼哧呼哧喘气了,像是一点事情都没有,抬起一只脚在裤子上擦擦,穿上布鞋后又抬起另一只脚。接着就双手背到身后,神气活现地站在那里看着比他大多了的孩子跑来。
  我心里高兴,朝他喊了一声:“有庆。”
  挑着空担子走过去时我大摸大样,我想让旁人知道我是他爹。有庆一看到我,马上不自在起来,赶紧把背在身后的手拿到前面来,我拍拍他的脑袋,大声说:“好儿子啊,你给爹挣气啦。”
  有庆听到我嗓门那么大,急忙四处看看,像是不愿意让人家知道我是他爹。这时有个大胖子叫他:“徐有庆。”
  有庆一转身就往那里走,这孩子对我就是不亲。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是老师叫我。”
  我知道他是怕我回家后找他算帐,就对他挥挥手:“去吧,去吧。”
  那个大胖子手特别大,他按住有庆的脑袋,我就看不到儿子的头,儿子肩膀上像是长出了一只手掌。他们两个人亲亲热热地走到一家小店前,我看着大胖子给有庆买了一把糖,有庆双手捧着放进口袋,一只手就再没从口袋里出来。走回来时有庆脸都涨红了,那是高兴的。
  那天晚上我问他那个大胖子是谁,他说:“是体育老师。”
  我说了他一句:“他倒是像你爹。”
  有庆把大胖子给他的糖全放在床上,先是分出了三堆,看了又看后,从另两堆里各拿出两颗放进自己这一堆,又看了一会,再从自己这堆拿出两颗放到另两堆里。我知道他要把一堆给凤霞,一堆给家珍,自己留着一堆,就是没有我的。谁知他又把三堆糖弄到一起,分出了四堆,他就这么分来分去,到最后还是只有三堆。
  过了几天,有庆把体育老师带到家里来了,大胖子把有庆夸了又夸,说他长大了能当个运动员,出去和外国人比赛跑步。有庆坐在门槛上,兴奋得脸上都出汗了。当着体育老师的面我不好说什么,他走后,我就把有庆叫过来,有庆还以为我会夸他,看着我的眼睛都亮闪闪的,我对他说:“你给我,给你娘你姐姐争了口气,我很高兴。可我从没听说过跑步也能挣饭吃,送你去学校,是要你好好念书,不是让你去学跑步,跑步还用学?
  鸡都会跑。“
  有庆脑袋马上就垂下了,他走到墙角拿起篮子和镰刀,我问他:“记住我的话了吗?”
  他走到门口,背对着我点点头,就走了出去。
  凤霞17岁那年,家珍病了。家珍得了没力气的病,起先我还以为她是年纪大了,才这样的。那天村里挑羊粪去肥田,家珍走着走着腿一软坐在了地上,村里人见了都笑,说是:“福贵夜里干狠了。”家珍自己也笑了,她站起来试着再挑,那两条腿就哆嗦,抖得裤子像是被风吹的那样乱动起来。我想她是累了,就说:“你歇一会吧。”
  刚说完,家珍又坐到了地上,担子里的羊粪泼出来盖住了她的腿。家珍的脸一下子红了,她对我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我以为家珍只要睡上一觉,第二天就会有力气的。谁想到以后的几天家珍再也挑不动担子了,她只能干些田里的轻活。好在凤霞也长大了,凤霞在女人里面算是力气大的,她每天挣的工分都超过了家珍。就那么几天,家珍挣的工分比先前少掉一半,可把她心疼坏了,到了夜里她几次偷偷问我:“福贵,我还能养活自己吗?”
  我说:“你别想这事!年纪大了都这样。”
  那么过了半年,家珍的病越来越重,就是站上一会腿都抖得厉害。我是看着她脸上的肉少下去,她常说:“人软得不行了。”
  我才觉得家珍是得了什么病,要送她到城里医院去看看。我让凤霞也去,家珍走上10来步便要摔倒,我年纪大了,背着她来去走20多里路也不行,只能和风霞轮流着背她。起先家珍的两条胳膊还勾住我的脖子,走了没多远,她的胳膊就松开了,在我胸口上荡来荡去,看上去袖管里像是没胳膊,看得我心都酸了。
  走进了城里,我没力气了,就让凤霞替我。凤霞力气比我都大,背着她娘走起路来咚咚响,家珍到了凤霞背上,突然笑了,宽慰他说:“凤霞也长大了。”
  家珍说完这话眼睛一红,又说:“凤霞要是不得那场病就好了。”
  我说:“都多少年的事了,还提它干什么。”
  城里医生说家珍得了软骨病,说这种病谁也治不了,让我们把家珍背回家,能给她吃得好一点就吃得好一点,家珍的病可能会越来越重,也可能就这样了。回来的路上是凤霞背着家珍,我走在边上心里是七上八下,家珍得了谁也治不了的病,我是越想越怕,这辈子这么快就到了这里,看着家珍瘦得都没肉的脸,我想她嫁给我后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
  家珍反倒有些高兴,她脸贴在凤霞背脊上,轻声说:“治不了才好呢,哪有钱治病。”
  让医生说中了,家珍的病越来越重,到后来走路都走不了两步,只能整天躺在床上。家珍不甘心,干不了田里活,她还想干家里的活。她扶着墙到这里擦擦,又到那里扫扫,有一天她摔倒后就再也爬不起来了,等我和风霞收工回到家里,她还躺在地上,额头都磕破了。我把她抱到床上,她的身体就跟一块死肉一样,凤霞拿了块毛巾给她擦掉脸上的血,我说:“你以后别再下地了。”
  家珍知道自己错了,轻声说:“福贵,我不知道会爬不起来。”
  家珍算是硬的,到了那种时候也不叫一声苦。她下不了地,就让我把所有的破烂衣服全放到她床边,她说:“有活干心里踏实。”
  她拆拆缝缝给凤霞和有庆都做了件衣服,两个孩子穿上后看起来还很新。后来我才知道她把自己的衣服全拆了,她看到我生气就笑了笑,说道:“衣服不穿坏起来快。我是不会穿它们了,可不能跟着我糟蹋了。”
  家珍说也给我做一件,谁知我的衣服没做完,家珍连针都拿不起了。那时候凤霞和有庆睡着了,家珍还在油灯下给我缝衣服,她累得脸上都是汗,我几次劝她快睡,她都喘着气摇头,说是快了。结果针掉了下去,她的手哆嗦着去拿针,拿了几次都没拿起来,我捡起递给她,她才捏住又掉了下去。
  家珍眼泪流了出来,这是她病了以后第一次哭,她伤心的是再也干不了活了,她说:“我是个废人了,还有什么指望?”
  我用袖管给她擦眼泪,她瘦得脸上的骨头都突了出来。我党慰她,说凤霞已经大了,挣的工分比她过去还多,用不着再为钱操心了,家珍说:“有庆还小啊。”
  这天晚上,家珍的眼泪流个不停,她几次嘱咐我:“我死后不要用麻袋包我,麻袋上都是死结,我到了阴间解不开,拿一块干净的布就行了,埋掉前替我洗洗身子。”她又说:“凤霞大了,要是能给她找到婆家我死也闭眼了。有庆还小,有些事他不懂,你也不要常去揍他,吓唬吓唬就行她是在交待后事,我听了心里酸一阵苦一阵,我对她说:”按理说我是早就该死了,打仗时死了那么多人,偏偏我没死,就是天天在心里念叨着要活着回来见你们。你就舍得扔下我们?“
  我的话对家珍还是有用的,第二天早晨我醒来时,看到家珍正在看我,她轻声说:“福贵,我不想死,我想每天都能看到你们。”
  家珍天天在床上躺着,比下田干活还累,身体都活动不了。我就在黄昏时背着她到村里去走走,村里人见了家珍,都亲热地问长问短,家珍心里也舒畅多了,她贴着我耳朵问:“他们不会笑话我们吧。”
  我说:“我背着自己的女人有什么好笑话的。”
  家珍开始喜欢提一些过去的事,到了一处,她就要说起凤霞,说起有庆从前的事,说着说着就笑。来到了村口,家珍说起那天我回来的事,家珍在田里干活,听到有个人大声叫凤霞、叫有庆,抬头一看看到了我,起先还不敢认。家珍说到这里笑着哭了,泪水滴在我脖子上,她说:“你回来就什么都好了。”
  家珍病倒后,少了一个挣工分的,日子自然苦了许多。凤霞更累了,田里的活一点没少干,先前是家珍的家务活也交给了她,好在凤霞年纪轻,一天累到晚,睡上一觉就又有力气有精神了。有庆的活也重了,他不能只管两头羊,家里的自留地也要他帮着干一些。有庆13岁那年,就是家珍针线活也做不动后,有天傍晚我收工回来,在自留地里锄草的有庆叫了我一声,我走过去,这孩子手摸着锄头柄,低着头说:“我学会了很多字。”
  我说:“好啊。”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又说:“这些字够我用一辈子了。”
  我想这孩子口气真大,也没在意他是什么意思,我随口说:“你还得好好学。”
  他这才说出真话来,他说:“我不想念书了。”
  我一听脸就沉下了,说:“不行。”
  其实让有庆退学,我也是想过的,我打消这个念头是为了家珍,有庆不念书,家珍也活不长。家珍知道是家里太穷才不让有庆念书的,她会觉得是自己拖累了有庆,我对有庆说:“你不好好念书,我就宰了你。”
  说过这话后,我有些后悔,有庆还不是为了家里才不想念书的,这孩子13岁就这么懂事了,让我又高兴又难受,想想以后再不能随便打骂他了。这天我进城卖菜,卖完了我花五分钱给有庆买了五颗糖,这是我这个做爹的第一次给儿子买东西,我觉得该疼爱疼爱有庆了。
  我挑着空担子走进学校,学校里只有两排房子,孩子在里面咿呀咿呀地念书,我挨个教室去看有庆。有庆在最边上的教室,一个女老师站在黑板前讲着什么,我站在一个窗口看到了有庆,一看到有庆我气就上来了,这孩子不好好念书,正用什么东西往前面一个孩子头上扔。为了他念书,凤霞都送给过别人,家珍病成这样也没让他退学,他嘻嘻哈哈跑到课堂上来玩了。当时我气得什么都顾不上了,把担子一放,冲进教室对准有庆的脸就是一巴掌。
  有庆挨了一巴掌才看到我,他吓得脸都白了,我说:“你气死我啦。”
  我大声一吼,有庆的身体就哆嗦一下,我又给了他一巴掌,有庆缩着身体完全吓傻了。这时那个女老师走过来气冲冲问我:“你是什么人?这是学校,不是乡下。”
  我说:“我是他爹。”
  我正在气头上,嗓门很大,那个女老师火也跟着上来,她尖着嗓子说:“你出去,你哪像是爹,我看你像法西斯,像国民党。”法西斯我不知道,国民党我就知道了。我知道她是在骂我,难怪有庆不好好念书,他摊上了一个骂人的老师。我说:“你才是国民党,我见过国民党,就像你这么骂人。”那个女老师嘴巴张了张,没说话倒哭上了。旁边教室的老师过来把我拉了出去,他们在外面把我围住,几张嘴同时对我说话,我是一句都没听清。
  后来大胖子体育老师过来了,他认识我,问我为什么打有庆,我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他就对别的老师说。
  “让他回去吧。”
  我挑着担子走时,看到所有教室的窗口都挤满了小脑袋,在看我的热闹。
  这下我可把自己儿子得罪了,有庆最伤心的不是我揍他,是当着那么多老师和同学出他的丑。我回到家里气还没消,坐在床边对家珍说了,家珍听完后轻声埋怨我:“你呀,你这样让有庆在学校里怎么做人。”
  我听后觉得自己确实有些过火,丢了自己的脸不说,还丢了我儿子的脸。
  这天中午有庆放学回家,我叫了他一声,他理都不理我,拿起篮子和镰刀就要出去,家珍叫了他一声,他就站住了,家珍让他走过去。有庆走到他娘床边一站,脖子就一抽一抽了,随后扑在家珍胳膊上哭了,哭得那个伤心啊。
  后来的一个多月里,有庆死活不理我,我让他干什么他马上干什么,就是不和我说话。这孩子也不做错事,让我发脾气都找不到地方。
  想想也是自己过分,我儿子的心叫我给伤透了。好在有庆还小,又过了一阵子,他在屋里进出脖子没那么直了。虽然我和他说话,他还是没答理,脸上的模样我还是看得出来的,他不那么记仇了,有时还偷偷看我。我知道他,那么久不和我说话,是不好意思突然开口。我呢,也不急,是我的儿子总是要开口叫我的。
  那一天我剪了羊毛进城去卖,刚好中午有庆也要上学。这孩子知道我要进城,磨磨蹭蹭地等着我先走。我想我就先走吧,要不有庆就会迟到。我快走到城里时,听到后面有跑来的脚步声音,回头一看是有庆。这孩子都念五年级了,还是赤脚跑着。有庆看到我在前面,就停住脚,蹲在路边装着在地上看什么。我想你别装了,叫了他一声:“有庆。”
  有庆嗯地答应了一声,这可是两个月来他第一次答应我。他一答应马上脸红了,站在那里身体摇来摆去的,我笑着说:“有庆,你过来。”
  他低着脑袋走过来,我和他一起往城里走。我告诉他今年的羊毛长得好,能卖好价钱,他听了嗯了一下。我又说家里两头羊全靠他养着,他还是嗯了一下。我就去捏住他的肩膀,有庆的肩膀又瘦又小,我一捏住不知为何就心疼起来,我说:“有庆,你也慢慢长大了,爹以后不会再揍你了,就是揍你也不会让别人看到。”
  说完我低头看看有庆,这孩子一脸的伤心,他又想起那件事了。这也难怪,那次我让儿子丢尽了脸。
  走到离学校不远的地方,我摸摸有庆的头,对他说:“你先去,爹走另一条道。”
  我知道有庆和我一起走到学校门口会不自在的,就往另一端走去,走了10来步我回头看看,有庆正藏在一棵树后露出脑袋看我,我一回身他赶紧缩到树后。我笑了笑继续走,走着走着我忍不住又回头去看儿子,有庆还躲在树后,这孩子上学都要迟到了,我叫他:“有庆。”
  有庆站了出来,低着头还不好意思看我,我说:“你上学要迟到了。”
  他这才慢吞吞地向学校走去,当时我心里暖和和的,知道有庆不恨他爹了,毕竟是我儿子,儿子和爹的关系就是和别人不一样。我想着日后该把有庆当大人看了,不能再随便打骂。那天我心里高兴,自从家珍病后我还是第一次这么高兴,卖了羊毛快步往家走去时一点不累,我想着田里的活在叫唤我呢。
  就在这天下午,有庆他们学校的校长,那是县长的女人,在医院里生孩子时出了很多血,一只脚都跨到阴间去了。学校的老师马上把五年级的学生集合到操场上,让他们去医院献血。那些孩子一听是给校长献血,一个个高兴得像是要过节了,一些男孩当场卷起了袖管。他们一走出校门,我的有庆就脱下鞋子,拿在手里就往医院跑,有四、五个男孩也跟着他跑去。我儿子第一个跑到医院,等别的学生全走到后,有庆排在第一位,他还得意地对老师说。
  “我是第一个到的。”
  结果老师一把把他拖出来,把我儿子训斥了一通,说他不遵守纪律。有庆只得站在一旁,看着别的孩子挨个去验血,验血验了十多个没一个血对上校长的血。有庆看着看着有些急了,他怕自己会被轮到最后一个,到那时可能就献不了血了。他走到老师跟前,怯生生他说:“老师,我知道错了。”
  老师嗯了一下,没再理他,他又等了两个进去验血,这时产房里出来一个戴口罩的医生,对着验血的男人喊:“血呢?血呢?”
  验血的男人说,“血型都不对。”
  医生喊:“决送进来,病人心跳都快没啦。”
  有庆再次走到老师跟前,问老师:“是不是轮到我了?”
  老师看了看有庆,挥挥手说:“进去吧。”
  验到有庆血型才对上了,我儿子高兴得脸都涨红了,他跑到门口对外面的人叫道:“要抽我的血啦。”
  抽一点血就抽一点,医院里的人为了救县长女人的命,一抽上我儿子的血就不停了,抽着抽着有庆的脸就白了,他还硬挺着不说,后来连嘴唇也白了,他才哆嗦着说:“我头晕。”抽血的人对他说:“抽血都头晕。”
  那时候有庆已经不行了,可出来个医生说血还不够用,抽血的是个乌龟王八蛋,把我儿子的血差不多都抽干了。有庆嘴唇都青了,他还不住手,等到有庆脑袋一歪摔在地上,那人才慌了,去叫来医生,医生蹲到地上拿听筒听了听说:“心跳都没有了。”
  医生也没怎么当回事,只是骂了一声抽血的:“你真是胡闹。”
  就跑进产房去救县长的女人了。
  那天傍晚收工前,邻村的一个孩子,是有庆的同学急冲冲跑过来,他一跑到我们跟前就扯着嗓子喊。
  “哪个是徐有庆的爹?”
  我一听心就乱跳,正担心着有庆会不会出事,那孩子又喊:“哪个是他娘?”
  我赶紧说:“我是有庆的爹。”
  孩子看看我,擦着鼻子说。
  “对,是你,你到我们教室来过。”
  我心都要跳出来了,他这才说:“徐有庆快死啦,在医院里。”
  我眼前马上黑了一下,我问那孩子:“你说什么?”
  他说:“你快去医院,徐有庆要死啦!”
  我扔下锄头就往城里跑,心里乱成一团。想想中午分开时有庆还好好的,现在说他快要死了。我脑袋里嗡嗡乱叫着跑到城里医院,见到第一个医生我就拦住他,问他:“我儿子呢?”
  医生看看我,笑着说:“我怎么知道你儿子?”
  我听后一怔,心想是不是弄错了,要是弄锗可就太好了。我说:“他们说我儿子快死了,要我到医院来。”
  准备走开的医生站住脚看着我问:“你儿子叫什么名字?”
  我说:“叫有庆。”
  他伸手指指走道尽头的房间说:“你到那里去问问。”
  我赶紧跑到那间屋子,一个医生坐在里面正写些什么,我心里咚咚跳着走过去问:“医生,我儿子还活着吗?”
  医生抬起头来看了我很久,才问:“你是说徐有庆?”
  我急忙点点头,医生又问:“你有几个儿子?”
  我的腿马上就软了,站在那里哆嗦起来,我说:“我只有一个儿子,求你行行好,救活他吧。”医生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可他又说:“你为什么只生一个儿子?”
  这叫我怎么回答呢?我急了,问他:“我儿子还活着吗?”
  他摇摇头说:“死了。”
  我一下子就看不到医生了,脑袋里黑乎乎一片,只有眼泪哗哗地掉出来,我问医生:“我儿子在哪里?”
  有庆一个人躺在一间小屋子里,那张床是用砖头搭成的。我进去时天还没黑,看到有庆的小身体躺在上面,又瘦又小,身上穿的是家珍最后给他做的衣服。我儿子闭着眼睛,嘴巴也闭得很紧。我有庆有庆叫了好几声,有庆一动不动,我就知道他真死了,一把抱住了儿子,有庆的身体都硬了。中午他还躲在树后面偷偷看他爹,到了晚上他就硬了。我怎么想都是想不通,这怎么也应该是两个人,我看看有庆,摸摸他的瘦肩膀,又真是我的儿子。我哭了又哭,都不知道有庆的体育老师也来了。他看到有庆也哭了,一遍遍对我说:“想不到,想不到。”
  体育老师在我边上坐下,我们两个人对着哭,我摸摸有庆的脸,他也摸摸。过了很久,我才突然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儿子是怎么死的。我问体育老师,这才知道有庆是抽血被抽死的。当时我就想杀人了,我把儿子一放就冲了出去,冲到病房看到一个医生就抓住他,也不管他是谁,对准他的脸就是一拳。医生摔到地上乱叫起来,我朝他吼道:“你杀了我儿子。”
  吼完抬脚去踢他,有人抱住了我,回头一看是体育老师,我就说:“你放开我。”
  体育老师说:“你不要乱来。”
  我说:“我要杀了他。”体育老师抱住我,我脱不开身,就哭着求他:“我知道你对有庆好,你就放开我吧。”
  体育老师还是死死抱住我,我只好用胳膊肘拼命撞他,他也不松开。让那个医生爬起来跑走了,很多人围了过来,我看到里面有两个是医生,我对体育老师说:“求你放开我。”
  体育老师力气大,抱住我我就动不了,我用胳膊肘撞他,他也不怕疼,一遍遍说。
  “你不要乱来。”
  这时有个穿中山服的男人走了过来,他让体育老师放开我,问我:“你是徐有庆同学的父亲?”
  我没理他,体育老师一放开我,我就朝一个医生扑过去,那医生一转身就逃。我听到有人叫穿中山服的男人县长,我一想原来他就是县长,就是他的女人夺了我儿子的命,我抬脚就朝县长肚子上蹬了一脚,县长哼了一声坐在了地上。体育老师又抱住了我,对我喊:“那是刘县长。”
  我说:“我要杀的就是县长。”
  抬起脚再去蹬,县长突然问我:“你是不是福贵?”
  我说:“我今天非宰了你。”
  县长站起来,对我叫道:“福贵,我是春生。”
  他这么一叫,我就傻了。我朝他看了半晌,越看越像,就说:“你真是春生。”
  春生走上前来也把我看了又看,他说:“你是福贵。”
  看到春生我怒气消了很多,我哭着对他说:“春生你长高长胖了。”
  春生眼睛也红了,说道:“福贵,我还以为你死了。”
  我摇摇头说:“没死。”
  春生又说:“我还以为你和老全一样死了。”
  一说到老全,我们两个都呜呜地哭上了,哭了一阵我问春生:“你找到烧饼了吗?”
  春生擦擦眼睛说:“没有,你还记得?我走过去就被俘虏了。”我问他:“你吃到馒头了吗?”
  他说:“吃到了。”
  我说:“我也吃到了。”
  说着我们两个人都笑了,笑着笑着我想起了死去的儿子,我抹着眼睛又哭了,春生的手在我肩上摸着,我说:“春生,我儿子死了,我只有一个儿子。”
  春生叹口气说:“怎么会是你的儿子?”
  我想到有庆还一个人躺在那间小屋子里,心里疼得受不了,我对春生说:“我要去看儿子了。”
  我也不想再杀什么人了,谁料到春生会突然冒出来,我走了几步回过头去对春生说:“春生,你欠了我一条命,你下辈子再还给我吧。”
  那天晚上我抱着有庆往家走,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抱累了就把儿子放到背脊上,一放到背脊上心里就发慌,又把他重新抱到了前面,我不能不看着儿子。眼看着走到了村口,我就越走越难,想想怎么去对家珍说呢?有庆一死,家珍也活不长,家珍已经病成这样了。我在村口的田埂上坐下来,把有庆放在腿上,一看儿子我就忍不住哭,哭了一阵又想家珍怎么办?想来想去还是先瞒着家珍好。我把有庆放在田埂上,回到家里偷偷拿了把锄头,再抱起有庆走到我娘和我爹的坟前,挖了一个坑。
  要埋有庆了,我又舍不得。我坐在爹娘的坟前,把儿子抱着不肯松手,我让他的脸贴在我脖子上,有庆的脸像是冻坏了,冷冰冰地压在我脖子上。
  夜里的风把头顶的树叶吹得哗啦哗啦响,有庆的身体也被露水打湿了。我一遍遍想着他中午还躲在树后看我,我对死去的儿子说:“有庆,我知道你是在心里和爹亲。”
  想到有庆再不会说话,再不会拿着鞋子跑去,我心里是一阵阵绞痛,痛得我都哭不出来。我那么坐着,眼看着天要亮了,不埋不行了,我就脱下衣服,把袖管撕下来蒙住他的脸,用衣服把他包上,放到了坑里,我对爹娘的坟说:“有庆要来了,你们待他好一点,他活着时我对他不好,你们就替我多疼疼他,”
  有庆躺在坑里,越看越小,不像是活了13年死了,倒像是家珍才把他生出来。我用手把土盖上去,把小石子都捡出来,我怕石子硌得他身体疼。埋掉了有庆,天蒙蒙亮了,我慢慢往家里走,走几步就要回头看看,走到家门口一想到再也看不到儿子,忍不住哭出了声音,又怕家珍听到,就捂住嘴巴蹲下来,蹲了很久,都听到出工的吆喝声了,才站起来走进屋去。凤霞站在门旁睁圆了眼睛看我,她还不知道弟弟死了。邻村那个孩子来报信时,她也在,可她听不到。家珍在床上叫了我一声,我走过去对她说:“有庆出事了,在医院里躺着呢。”
  家珍像是信了我的话,她问我:“出了什么事?”
  我说:“我也说不清楚,有庆上课时突然昏倒了,被送到医院,医生说这种病治起来要有些日子。”
  家珍的脸伤心起来,泪水从眼角淌出,她说:“是累的,是我拖累有庆的。”
  我说:“不是,累也不会累成这样。”
  家珍看了看我又说:“你眼睛都肿了。”
  我点点头:“是啊,一夜没睡。”
  说完我赶紧走出门去,有庆才被埋到土里,尸骨未冷啊,再和家珍说下去我就稳不住自己了。
  接下去的日子,白天我在田里干活,到了晚上我对家珍说进城去看看有庆好些了没有。我慢慢往城里走,走到天黑了,再走回来,到有庆坟前坐下。
  夜里黑乎乎的,风吹在我脸上,我和死去的儿子说说话,声音飘来飘去都不像是我的。坐到半夜我才回到家中,起先的几天,家珍都是睁着眼睛等我回来,问我有庆好些了吗?我就随便编些话去骗她。过了几天我回去时,家珍已经睡着了,她闭着眼睛躺在那里,我也知道老这么骗下去不是办法,可我只能这样,骗一天是一天,只要家珍觉得有庆还活着就好。
  有天晚上我离开有庆的坟,回到家里在家珍身旁躺下来后,睡着的家珍突然说。
  “福贵,我的日子不长了。”
  我心里一沉,去摸她的脸,脸上都是泪,家珍又说:“你要照看好凤霞,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她了。”家珍都没提有庆,我当时心里马上乱了,想说些宽慰她的话也说不出来。
  第二天傍晚,我还和往常一样对家珍说进城去看有庆,家珍让我别去了,她要我背着她去村里走走。我让凤霞把她娘抱起来,抱到我背脊上。家珍的身体越来越轻,瘦得身上全是骨头了。一出家门,家珍就说:“我想到村西去看看。”
  那地方埋着有庆,我嘴里说好,腿脚怎么也不肯往那地方走,走着走着走到了东边村口,家珍这时轻声说:“福贵,你别骗我了,我知道有庆死了。”
  她这么一说,我站在那里动不了,腿也开始发软。我的脖子上越来越湿,我知道那是家珍的眼泪,家珍说:“让我去看看有庆吧。”
  我知道骗不下去了,就背着家珍往村西走,家珍低声告诉我:“我夜夜听着你从村西走过来,我就知道有庆死了。”走到了有庆坟前,家珍要我把她放下去,她扑在了有庆坟上,眼泪哗哗地流,两只手在坟上像是要摸有庆,可她一点力气都没有,只有几根指头稍稍动着。我看着家珍这副样子,心里难受得要被堵住了,我真不该把有庆偷偷埋掉,让家珍最后一眼都没见着。
  家珍一直扑到天黑,我怕夜露伤着她,硬把她背到身后,家珍就让我再背她到村口去看看,到了村口,我的衣领都湿透了,家珍哭着说:“有庆不会在这路上跑来了。”
  我看着那条弯曲着通向城里的小路,听不到我儿子赤脚跑来的声音,月光照在路上,像是撒满了盐。
  过了两天,家珍也死了。家珍死去的那个晚上,说要侧身躺着,要看着我。我把她身体侧过来,让她脸对着我,家珍叫我别熄灯。我女人那晚上把我看了又看,对我说:“福贵,你对我真是好。”
  说完她笑了笑,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家珍又睁开眼睛问我:“风霞睡得好吗?”
  我起身看看凤霞,对她说:“凤霞睡着了。”
  家珍又闭上了眼睛,我捏着她的手,以为她睡着了,没过多久,家珍的手慢慢凉了,我赶紧去摸她的身体,身体也凉了。家珍死后,我打了两桶井水烧热了给她洗身子,凤霞就坐在一旁,把脸贴在家珍身上哭,我几次把她扶开,她马上又过来了,我想就让她多贴一会吧,以后她再也见不着家珍了。
  家珍瘦得身上只剩下一张皮,她的模样比有庆还可怜。
  家珍死后,家里只剩下我和凤霞了,凤霞那时才知道她弟弟也死了,最初的几天,凤霞活也不干,饭也不吃,就是呆呆地站在家珍和有庆坟前,我把她拉回到家里,没多久她又去了。直到我病倒后,凤霞才回到了原先的样子,她忙里忙外服侍我。过了几天我看看凤霞实在是太累,就拖着个病身体下田去干活,村里人见了我都吃了一惊,说:“福贵,你头发全白了。”
  我笑笑说,“以前就白了。”
  他们说:“以前还有一半是黑的呢,就这么几天你的头发全白了。”
  就那么几天,我老了许多,我从前的力气再也没有回来,干活时腰也酸了背也疼了,干得猛一些身上到处淌虚汗,有时想想自己也快去了,我一点也不难受,人到了那一步都得去,不过是早几天晚几天。可一看到凤霞,我实在是放心不下,凤霞又聋又哑,她一个人在这世上怎么办呢?
  家珍和有庆死后,春生来过两次。春生不叫春生了,他叫刘解放。别人见了春生都叫他刘县长,我还是叫他春生。春生第一次来时还带来他两岁的儿子,春生的儿子吃得白白胖胖,春生让他叫我一声大伯,那小家伙看了我半天就是不肯开口,我就对春生说:“算啦,别让他叫了。”
  春生告诉我,他被俘虏后就当上了解放军,一直打到福建,后来又到朝鲜去打仗。春生命大,打来打去都没被打死。朝鲜的仗打完了,他转业到邻近一个县,有庆死的那年他才来到我们县。春生走的时候,我送他到村口,我对春生说:“你以后别来了,别带这孩子来,一见到他,我心里就难受,就想起我的有庆。”
  春生后来还是来了一次,那时候城里在闹文化革命,春生来时都深更半夜,我和风霞已经睡了,敲门把我敲醒,我打开门借着月光一看是春生,春生的脸都被打肿了,春生说:“福贵,你出来一下。”
  春生的模样让我吓了一跳,赶紧披上衣服走出去,春生走在前面,我在后面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春生也不答话,他一直走到这口池塘旁边,站在了这里,才回过头来说:“福贵,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我问:“你要去哪里?”
  他咬着牙齿狠狠他说:“我不想活了。”
  我吃了一惊,急忙拉住春生的胳膊说:“春生,你别糊涂,你还有女人和儿子呢。”
  一听这话,春生哭了,他说:“福贵,我每天都被他们吊起打。”
  说着他把手伸过来:“你摸摸我的手。”
  我一摸,那手像是煮熟了一样,烫得吓人,我问他:“疼不疼?”
  他摇摇头:“不觉得了。”我把他肩膀往下按,说道:“春生,你先坐下。”
  我对他说:“你千万别糊涂,死人都想活过来,你一个大活人可不能去死。”
  我又说:“你的命是爹娘给的,你不要命了也得先去问问他们。”
  春生抹了抹眼泪说:“我爹娘早死了。”
  我说:“那你更该好好活着,你想想,你走南闯北打了那么多仗,你活下来容易吗?”
  那天我和春生说了很多话,到天快亮了,春生像是有些想通,他站起来说要走了,我送他到村口,他说:“福贵,你站住吧。”
  我就站住了,看着春生走去,春生部被打瘸了,他低着头走得很吃力。
  我又放心不下,对他喊:“春生,你要答应我别死。”
  春生走了几步回过头来说:“我答应你。”
  春生后来还是没有答应我,一个多月后,我听说城里刘县长投井死了。
  一个人命再大,要是自己想死,那就怎么也活不了。
  春生死后又是好几年,风霞还是守在我身旁,一转眼她都到35岁了。我觉得身体是越来越累,一辈子也算是经历了不少事,人也该熟了,就跟梨那样熟透了该从树上掉下来。可我放心不下凤霞,她和别人不一样,她老了谁会管她?凤霞说起来又聋又哑,她也是女人,不会不知道男婚女嫁的事。村里每年都有嫁出去娶进来的,敲锣打鼓热闹一阵,到那时候风霞握着锄头总要看得发呆,村里几个年轻人就对凤霞指指点点,笑话她。
  村里王家三儿子娶亲时,都说新娘漂亮。那天新娘被迎进村里来时,穿着大红绣花的棉袄,吃吃笑个不停,我在田里看去,新娘整个儿是个红人了,那脸蛋红扑扑特别顺眼。旁边一群年轻人嘻嘻哈哈肯定说了些难听的话,新娘低头笑着。女人到了出嫁的时候,是什么都看着舒服,什么都听着高兴。
  在田里干活的凤霞,一看到这种场景,又看呆了,两只眼睛连眨都没眨,锄头抱在怀里,一动不动。我站在一旁看得心里难受,心想她要看就让她多看看吧。凤霞命苦,她只有这么一点看看别人出嫁的福分。谁知道凤霞看着看着竟然走了上去,走到新娘旁边,痴痴笑着和她一起走过去。这下可把那几个年轻人笑坏了,我的凤霞赤脚穿着满是补丁的衣服,和新娘走在一起,新娘穿得又整齐又鲜艳,长得也好,和我凤霞一比,凤霞寒硅碜实在是可怜。
  凤霞脸上没有脂粉,也红扑扑和新娘一样,她一直扭头看着新娘。
  村里几个年轻人又笑又叫,说:“凤霞想男人啦。”
  这么说说我也就听进去了,谁知没一会儿工夫难听的话就出来了,有个人对新娘说:“凤霞看中你的床了。”
  凤霞在旁边一走,新娘笑不出来了,她是嫌弃凤霞。这时有人对新郎说:“你小子太合算了,一娶娶一双,下面铺一个,上面盖一个。”新郎听后嘿嘿地笑,新娘受不住了,也不管自己新出嫁该害羞一些,脖子一直就对新郎喊:“你笑个屁。”
  我实在是看不下去,走上田埂对他们说:“做人不能这样,要欺负人也不能欺负凤霞,你们就欺负我吧。”
  说完我拉住凤霞就往家里走,凤霞是聪明人,一看到我的脸色,就知道刚才出了什么事,她低着头跟我往家走,走到家门口时眼泪掉了下来。
  后来我怎么想都要给她找个男人,我是要死在她前面了,我死后有凤霞收作,凤霞老这样下去,死后连个收作的人都没有。可是又有谁愿意娶她呢?
  村里一些人还觉得我是想霸着凤霞,好让她服侍我一辈子,说是家珍要还活着的话,凤霞早就嫁出去了。我想想他们说得也不是不对,我这个做爹的没做好,凤霞35岁了还没找到婆家。我挨家挨户去求村里人,请他们四处去打听打听,有没有要凤霞的人家,他们问我:“你舍得凤霞走?”
  我说:“哪怕是缺胳膊断腿的男人,只要他想娶凤霞,我都给。”
  说完这话自己心里先疼上了,凤霞哪点比不上别人,就是不会说话。事到如今我也只好这样了。
  出去打听的人回来说,城里有个叫万二喜的男人要凤霞,那人说:“万二喜比凤霞还小两岁,又是城里人,是搬运工,挣钱很多。”
  我一听条件这么好,不相信,觉得他是在和我闹着玩,我说:“你别哄我这个老头了。”
  那人说:“没哄你,万二喜是个偏头,脑袋靠着肩膀,怎么也起不来。”
  他这样说我就信了,赶紧说:“你快让他来看看凤霞吧。”
  没出三天,万二喜来了,真是个偏头,他看我时把左边肩膀翘起来,又把肩膀向凤霞翘翘,凤霞一看到他这副模样,咧着嘴笑了。
  万二喜穿着中山服,干干净净的,若不是脑袋靠着肩膀,那模样还真像是城里来的干部。他拿着一瓶酒和一块花布,往桌上一放,就翘着肩膀在屋里转一圈,他是在看我的屋子。我请他坐下,让凤霞也别下地,坐在床上,我对他说:“让你破费了,其实我有几十年没喝酒了。”
  万二喜听后嗯了一下,也不说话,翘着个肩膀在屋里看来看去,看得我心里七上八下,我说:“穷是穷一点,好在我还养了一头猪一头羊,你要是娶凤霞,我就把猪羊卖了办嫁妆。”
  他听后还是嗯了一下,我都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坐了一会,他站起来说是要走了,我想这门亲事算是完了。他都没怎么看凤霞,老看我的破烂屋子。走到屋外,我问他:“聘礼不带走了?”
  他又嗯了一声,翘着肩膀看看屋顶的茅草,点了点头后走了。
  万二喜一走,村里有人来问我:“成了吗?”
  我摇摇头:“太穷了,我家太穷了。”
  第二天上午,我在耕田时,有人说:“那边是谁呀?”
  我抬起头来,看到五、六个人在那条路上摇摇摆摆地走来,还拉了一辆板车,只有走在最前面那人没有摇摆,他偏着脑袋走得飞快。远远一看我就知道是万二喜来了,我是一点也想不到他会来。
  万二喜见了我说:“屋顶的茅草该换了,我拉了车石灰粉粉墙。”我往那板车一望,有石灰有两把刷墙的扫帚,还有一块很大的猪肉,万二喜手里提着两瓶白酒。
  那时候我才知道万二喜东张西望不是嫌我家穷,他连我屋前的草垛子都看到眼里去了。屋顶的茅草我早就想换了,只是等着农闲时到来好请村里人帮忙。
  万二喜带了五个人来,肉也买了,酒也备了,想得周到。当下他们把草垛子分散了,扎成一小捆一小捆,万二喜和另一个人爬到屋顶,下面留着四个,替我翻屋顶的茅草。,我看一眼就知道他带来的都是干惯这活的人,手脚都麻利,下面的用竹竿挑着往上扔,万二喜和另一个人在上面铺。别看万二喜脑袋靠着肩膀,干活一点都不碍事,茅草扔上去他先用脚踢一下,再伸手接住。有这本领的人,在我们村里是一个都找不出来。没到中午,屋顶的活就干完了。我给他们烧了一桶茶水,把桌子和凳子都搬到了屋外,凤霞给他们倒茶水,跑前跑后忙个不停,她也高兴,看到家里突然来了这么多干活的人,凤霞笑开的嘴就没合上。万二喜从屋顶上下来,我说:“二喜,歇一会。”
  万二喜用袖管擦擦脸上的汗说:“不累。”
  说完又翘起肩膀往四处看,看到左边一块菜地问我:“这是我家的地吗?”
  我说:“是啊。”
  他就进屋拿了把菜刀,下到地里割了几棵新鲜的菜,又拿进屋去。不一会,他在里面切肉了,我去拦他,让他把这活留给凤霞,他还是用袖管擦着汗说:“不累。”
  我拦不住他,只好让凤霞去帮他烧火,自己在外面陪着万二喜带来的人说话,中间几次我走进去看看,看到他们两个人像是两口子,一个烧火,一个做饭炒菜。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过后都咧着嘴笑了。我心里也就踏实了。吃过了午饭,万二喜他们用石灰粉墙,我家的土墙到了第二天石灰一干,变成白晃晃一片,像是城里的砖瓦房子。粉完了墙天还早着,我对万二喜说:“吃了晚饭再走吧。”
  他说:“不吃了。”
  说着肩膀向凤霞翘了翘,我知道他是在看凤霞。他低声问我:“爹,我什么时候把凤霞娶过去?”
  一听这话,一听他叫我爹,我欢喜得眼泪都下来了,我说:“你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
  接着我又轻声说:“二喜,不是我想让你破费,实在是凤霞命苦,你娶凤霞那天多叫些人来,热闹热闹,也好叫村里人看看。”
  二喜说:“爹,知道了。”
  那天晚上凤霞摸着二喜送来的花布,看看笑笑,笑笑看看。有时抬起头来看到我正看着她,心里一慌脸就红了。凤霞知道自己要出嫁了,我看得出她喜欢二喜,我高兴啊,想想家珍也可以安心了,什么时候我腿一伸到家珍那里,再用不着操心凤霞一个人在世上怎么过。
  我把一头猪一头羊卖了,带着凤霞到城里给她做了两身新衣服,给她添置了两床新被子,买了脸盆什么的。凡是村里别人家女儿有的,凤霞都有,我不能委屈凤霞了。
  二喜来娶凤霞那天,锣鼓很远就闹过来了,村里人全挤到村口去看。二喜带来了20多个城里人,全穿中山服,要不是二喜胸口戴了朵大红花,那样子像是什么大干部下来了呢。最显眼的是中间有一辆披红戴绿的板车,车上一把椅子也红红绿绿。一走进村里,二喜就拆了两条大前门香烟,见到男人就往他们手里塞,嘴里连连说:“多谢,多谢。”
  村里别人家娶亲嫁女时,抽的最好的香烟也不过是飞马牌,二喜将大前门一盒一盒送人,那气派把谁家都比下去了。跟在二喜身后那20来人也卖力,锣鼓敲得震天响,还扯着嗓子喊,他们的口袋都鼓鼓的,见到村里年轻的姑娘和孩子,就把口袋里的糖果往她们身上扔。这样大手大脚把我都看呆了,心想扔掉的都是钱呵。
  后来过了好多年,村里别的姑娘出嫁时,他们还都会说凤霞出嫁时最气派。凤霞那天穿上新衣服从屋里出来时漂亮极了,连我这个做爹的都想不到她会这么漂亮,二喜带来的城里人都说:“这偏头真有艳福啊。”
  从来没有那么多人一起看着凤霞,凤霞的脸跟番前一样了,她把头埋在胸前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二喜拉着她的手走到板车旁,凤霞看看车上的椅子还是不知道该干什么。个头比凤霞矮的二喜把凤霞抱到了车上,看的人哄地笑起来,凤霞也吃吃笑了。二喜对我说:“爹,我把凤霞娶走啦。”
  说着二喜自己拉起板车就走,板车一动,低头笑着的凤霞急忙扭过头来,焦急地看来看去。我知道她是在看我,就招招手。凤霞一看到我,眼泪哗哗流了出来,她扭着身体哭着看我。我一下子想起凤霞13岁那年,被人领走时也是这么哭着看我的,我一伤心眼泪也出来了,可想想这次不一样,这次凤霞是出嫁,我就笑了。
  二喜是实心眼,他拉着板车走时,还老回过头去看看他的新娘,一看到凤霞扭着身体对我哭,他就不走了,站在那里也把身体扭着。凤霞是越哭越伤心,肩膀也一抖一抖了,让我这个做爹的心里一抽一抽,我对二喜喊:“二喜,凤霞是你的女人了,你还不快拉走。”
  凤霞嫁到了城里,我就丢了魂,一闲下来忍不住东看西找的,好像凤霞是在屋里躲起来似的。想到凤霞是泼出去的水了,我只得坐下来,坐又坐不住,就跑到村口去张望,我也知道凤霞不会回来,可那么朝远处看看,心里会踏实一些。按规矩凤霞得一个月以后回来,我也要一个月以后才能去看她。
  谁知才过了五天,傍晚时村里有人过来说:“福贵,你到村口去看看,像是偏头来了。”
  我跑到村口一看,还真是二喜,翘着左边的肩膀,手里提着一包糕点,凤霞走在他旁边,两个人手拉着手,笑眯眯地走来。村里人见了都笑,那年月可是见不到男女手拉着手的,我对他们说:“二喜是城里人,城里人就是洋气。”
  凤霞成了二喜的女人,我就三天两头往城里跑,跟年轻时一样了,只是去的地方不一样,去的时候,我就在自留地里割上几棵新鲜的菜,放在篮子里提着,村里人见了便问:“又去看凤霞?”
  我点点头:“是啊。”
  他们说:“你老这么去,那偏头女婿不赶你走?”我说:“才不会呢。”
  二喜家的邻居都喜欢凤霞,我一去,他们就夸她,说她又勤快又聪明。
  扫地时连别人家的屋前也扫,一扫就扫半条街,邻居看到风霞汗都出来了,走过去拍拍她,让她别扫了,她这才笑眯眯地回到自己屋里。
  凤霞以前没学过织毛衣,我们家穷,谁也没穿过毛衣。凤霞看到邻居的女人坐在门前织毛衣,手穿来插去的,心里喜欢她就搬着凳子坐到跟前看,一看就看半天,人都看呆了。邻居家的女人看着凤霞这么喜欢,便手把手教她。这么一教可把她们吓一跳,凤霞一学就会,才三、四天,凤霞织毛衣和她们一样快了,她们见了我就说:“要是风霞不聋不哑有多好。”
  她们也在心里可怜凤霞。后来只要屋里的活一忙完,凤霞便坐到门前替她们织毛衣。整条街的女人里就数凤霞毛衣织得最密最紧,这下可好了,她们都把毛线送过来,让凤霞替她们织,凤霞累是累了一些,可她心里高兴。
  毛衣织成了给人家,她们向她翘翘大拇指,凤霞张着嘴就要笑半天。
  我一进城,邻居家的女人就过来挨个告诉我,凤霞这儿好,那儿好,我听到的全是好后,听得我眼睛都红了,我说:“城里人就是好,在村里是难得听到说我凤霞好。”
  看到大家都这么喜欢凤霞,二喜又疼爱她,我心里高兴啊。回到村里,我见人便说凤霞在城里怎么好,怎么招人喜爱。村里有些人听了还不高兴,对我说:“福贵,你是老昏了头,城里人心眼坏着呢,凤霞整天给别人家干活还不累死。”
  我说:“话可不能这么说。”
  他们说:“凤霞替她们织毛衣,她们也得送点东西给凤霞,送了吗?”
  村里人心眼就是小,尽想些捡便宜的事。城里的女人可不是他们说的那么坏,我有两次听到她们对二喜说:“二喜,你去买两斤毛线来,也该让凤霞有件毛衣。”
  二喜听后笑笑,没作声。二喜是实在人,娶凤霞时他依了我的话,钱花多了,欠下了债。到了私下里,他悄悄对我说:“爹,我还了债就给凤霞买毛线。”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个月,田里活一忙,我不能常常去城里,好在是人民公社,村里人一起干活,我用不着焦急。凤霞来住过两天,替我做饭烧水,我把她赶了回去。我是用手一推一推把她推出村口的,村里有人见了嘻嘻笑,说没见过像我这样的爹,我听了也嘻嘻笑,心想村里谁家的女儿也没像凤霞对我这么好,我说:“凤霞只有一个人,服侍了我,就服侍不了我的偏头女婿。”
  凤霞被我赶回城里,过了没几天又回来了,这次连偏头女婿也来了。两个人在远处拉着手走来,我很远就看到了他们,不用看二喜的偏脑袋,就看拉着手我也知道是谁了。二喜提着一瓶黄酒,咧着嘴笑个不停。凤霞手里挎着个小竹篮子,也像二喜一样笑。我想是什么好事,这么高兴。
  到了家里,二喜拉拉我的袖管说:“爹,凤霞有啦。”
  凤霞有孩子了,我嘴一咧也笑了。我们三个人笑了半晌,二喜才想起手里的黄酒,便去拿了三只碗来,凤霞从竹篮里端出一碗豆子。二喜给我倒满了酒,又去给凤霞倒,凤霞捏住酒瓶连连摇头,二喜说:“今天你也喝。”
  凤霞像是听懂了二喜的话,不再摇头。我们端起了碗,凤霞喝了一口皱皱眉,看到我们都在看她,她抿着嘴笑了。我和二喜都是一口把酒喝干,一碗酒下肚,二喜眼泪掉了出来,他说:“爹,凤霞,我是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今天。”
  我眼泪也下来了,我说:“我也想不到,先前最怕的就是我死了凤霞怎么办,你娶了凤霞我心就定了,有了孩子更好了,凤霞以后死了也有人收作。”凤霞看到我们两个哭,眼睛也红了,二喜又说:“要是我爹娘还活着就好了,我娘死的时候捏住我的手不肯放。”
  我便想起了家珍和有庆,说:“家珍死时放心不下的就是凤霞,还有有庆,他是他姐姐抱大的,他们都看不到今天了。”
  我和二喜越哭越伤心,凤霞也是眼泪汪汪。哭了一阵,二喜又笑了,他指指那碗豆子说:“爹,你吃这豆子,是风霞做的。”
  我说:“我吃,我吃。”
  说着我也笑了,我马上就会有外孙了。我们哭哭笑笑一直到傍晚,二喜和风霞才回去。
  凤霞有了孩子,二喜便更疼爱她。那时候是夏天了,屋里蚊子多,又没有蚊帐,天一黑二喜就躺到床上去喂蚊子,让风霞在外面街上坐着乘凉,等把屋里的蚊子喂饱,不再咬人了,才让凤霞进去睡。有几次凤霞进去看他,他就焦急了,一把把凤霞抱了出来。这都是二喜家的邻居告诉我的,她们对二喜说:“你去买顶蚊帐嘛。”
  二喜还是笑笑不作声,瞅空儿才对我说:“债不还清,我心里不踏实。”
  看着二喜身上被蚊子咬得到处都是红点,我也心疼,我说:“你别这样了。”
  二喜说:“我一个人,蚊子多咬几口捡不了什么便宜,凤霞可是两个人啊。”
  凤霞是在冬天里生孩子的,那天雪下得很大,窗外面什么都看不清楚。
  凤霞进了产房一夜都没出来,我和二喜在外面越等越怕,一有医生出来,就上去问,知道还在生,便有些放心。到天快亮时,二喜说:“爹,你先去睡吧。”
  我摇摇头说:“心悬着睡不着。”
  二喜劝我:“两个人不能绑在一起,凤霞生完了孩子还得有人照应。”
  我想想二喜说得也对,就说:“二喜,你先去睡。”
  两个人推来推去,谁也没睡。到天完全亮了,凤霞还没出来,我们又怕了,比凤霞晚进去的女人都生完孩子出来了。我和二喜哪还坐得住,凑到门口去听里面的声音,听到有女人在叫唤,我们才放心,二喜说:“苦了凤霞了。”
  过了一会,我觉得不对,凤霞是哑巴,不会叫唤的,这么对二喜说,二喜的脸一下子白了,他跑到产房门口拼命喊:“凤霞,凤霞。”
  里面出来个医生也朝二喜喊:“你叫什么,出去。”
  二喜呜呜地哭了,他说:“我女人怎么还没出来。”旁边有人对我们说:“生孩子有快的,也有慢的。”
  我看看二喜,二喜看看我,想想可能是这样,就坐下来再等着。心里还是咚咚乱跳。没多久,出来一个医生问我们:“要大的?还是要小的?”
  她这么一问,把我们问傻了,她又说:“喂,问你们呢?”
  二喜扑通跪在了她跟前,哭着喊:“医生,救救凤霞,我要凤霞。”
  二喜在地上哇哇地哭,我把他扶起来,劝他别这样,这样伤身体,我说:“只要凤霞没事就好了,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二喜呜呜地说:“我儿子没了。”
  我也没了外孙,我脑袋一低也呜呜地哭了。到了中午,里面有医生出来说:“生啦,是儿子。”
  二喜一听急了,跳起来叫道:“我没要小的。”
  医生说:“大的也没事。”
  凤霞也没事,我眼前就晕晕乎乎了,年纪一大,身体折腾不起啊。二喜高兴坏了,他坐在我边上身体抖着,那是笑得大厉害了。我对二喜说:“现在心放下了,能睡觉了,过会再来替你。”
  谁料到我一走凤霞就出事了,我走了才几分钟,好几个医生跑进了产房,还拖着氧气瓶。凤霞生下了孩子后大出血,天黑前断了气。我的一双儿女都是生孩子死的,有庆死是别人生孩子,凤霞死在自己生孩子上。
  那天雪下得特别大,凤霞死后躺到了那间小屋里,我去看她一见到那间屋子就走不进去了,10多年前有庆也是死在这里的。我站在雪里听着二喜在里面一遍遍叫着凤霞,心里痛得蹲在了地上。雪花飘着落下来,我看不清那屋子的门,只听到二喜在里面又哭又喊,我就叫二喜,叫了好几声,二喜才在里面答应一声,他走到门口,对我说:“我要大的,他们给了我小的。”
  我说:“我们回家吧,这家医院和我们前世有仇,有庆死在这里,凤霞也死在这里。二喜,我们回家吧。”
  二喜听了我的话,把风霞背在身后,我们三个人往家去。那时候天黑了,街上全是雪,人都见不到,西北风呼呼吹来,雪花打在我们脸上,像是沙子一样。二喜哭得声音都哑了,走上一段他说:“爹,我走不动了。”
  我让他把凤霞给我,他不肯,又走了几步他蹲了下去,说:“爹,我腰疼得不行了。”
  那是哭的,把腰哭痛了。回到了家里,二喜把凤霞放在床上,自己坐在床沿上盯着凤霞看,二喜的身体都缩成一团了。我不用看他,就是去看他和风霞在墙上的影子,也让我难受的看不下去。那两个影子又黑又大,一个躺着,一个像是跪着,都是一动不动,只有二喜的眼泪在动,让我看到一颗一颗大黑点在两个人影中间滑着。我就跑到灶间,去烧些水,让二喜喝了暖暖身体,等我烧开了水端过来时,灯熄了,二喜和风霞睡了。凤霞和家珍、有庆埋在一起。那天雪停住了,西北风也就刮得更凶了,呼呼直响,差不多盖住了树叶的响声。埋了凤霞,我和二喜抱着锄头铲子站在那里,风把我们两个人吹得都快站不住了。满地都是雪,在阳光下面白晃晃刺得眼睛疼,只有凤霞的坟上没有雪,看着这湿漉漉的泥土,我和二喜谁也抬不动脚走开。二喜指指紧挨着的一块空地说,“爹,我死了埋在这里。”
  我叹了口气对二喜说:“这块就留给我吧,我怎么也会死在你前面的。”埋掉了凤霞,孩子也可以从医院里抱出来了。二喜抱着他儿子走了十多里路来见我,对我说:“爹,你给取个名字。”
  那时候雪还没有化掉,我看看村西风霞的坟,站得虽说远,我还是一眼看清了,凤霞的坟上没有雪,看上去黑乎乎的一小块。我说:“这孩子生下来就没有娘,就叫他苦根吧。”
  二喜花钱请人做了个背兜,苦根便整天在他爹背脊上了,二喜干活时也就更累,还得背着苦根。苦根饿了,二喜去找正在奶孩子的女人,递上一毛钱轻声说:“求你喂他几口。”
  二喜不像别人家孩子的爹,是看着孩子长大,二喜觉得苦根背在身上又沉了一些,他就知道苦根又大了一些。做爹的心里自然高兴,他对我说:“苦根又沉了。”我进城去看他们,常看到二喜拉着板车,汗淋淋地在街上走,苦根在他的背兜里小脑袋吊在外面一摇一摇的。我看二喜太累,劝他把苦根给我,带到乡下去,二喜不答应,他说:“爹,我离不了苦根。”
  好在苦根很快大起来,苦根能走路了,二喜也轻松了一些,他装卸时让苦根在一旁玩;拉起板车就把苦根放到车上。苦根大一些后也就知道我是谁了,他常听到二喜叫我爹,便记住了。我每次进城去看他们,坐在板车里的苦根一看到我,马上尖声叫起来,他朝二喜喊:“爹,你爹来了。”
  可能是凤霞不会说话欠的,苦根这孩子从小便能说会道。还在他爹背兜里时,就会骂人了,生气时小嘴巴噼噼啪啪,脸蛋涨得通红,谁也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只看到唾沫从他嘴里飞出来,只有二喜知道,二喜告诉我:“他在骂人呢。”
  苦根会走路会说几句话后,就更精了,一看到别的孩子手里有什么好玩的,嘻嘻笑着拼命招手,说:“来、来、来。”
  别的孩子走到他跟前,他伸手便要去抢人家手里的东西,人家不给他,他就翻脸,气冲冲地赶人家走,说:“走,走,走。”
  没了凤霞,二喜是再也没有回过魂来,他本来说话不多,凤霞一死,他话就更少了,人家说什么,他嗯一下算是也说了,只有见到我才多说儿句。
  苦根成了我们的命根子,他越往大里长,便越像凤霞,越是像凤霞,也就越让我们看了心里难受。二喜有时看着看着眼泪就掉了出来,我这个做丈人的便劝他:“凤霞死了有些日子了,能忘就忘掉吧。”
  那年苦根四岁了,这孩子坐在凳子上摇晃着两条腿,正使劲在听我们说话,眼睛睁得很圆。二喜歪着脑袋想些什么,过了一会才说:“我只有这点想想凤霞的福分。”
  后来我就要回村里去,二喜也要去干活了,我们一起走了出去。一到外面,二喜就贴着墙走起来,歪着脑袋走得飞快,像是怕人认出他来似的,苦根被他拉着,走得跌跌冲冲,身体都斜了。我也不好说他,我知道二喜是没有了凤霞才这样的。邻居家的人见了便朝二喜喊:“你走慢点,苦根要跌倒啦。”
  二喜嗯了一下,还是飞快地往前走。苦根被他爹拉着,身体歪来歪去,眼睛却骨碌骨碌地转来转去。到了转弯的地方,我对二喜说:“二喜,我回去啦。”
  二喜这才站住,翘了翘肩膀看我,我对苦根说:“苦根,我回去啦。”
  苦根朝我挥挥手尖声说:“你走吧。”
  谁知道二喜就在那天死了。我走了几步回头去看他们,二喜贴着墙拉着苦根穿过了一堆人,我就看不到他们了。这是我最后看到的二喜,死后的二喜已经不成人样了。
  二喜是被两排水泥板夹死的。干搬运这活,一不小心就磕破碰伤,可丢了命的只有二喜,徐家的人命都苦。那天二喜他们几个人往板车上装水泥板,二喜站在一排水泥板前面,吊车吊起四块水泥板,不知出了什么差错,竟然往二喜那边去了,谁都没看到二喜在里面,只听到他突然大喊了一声:“苦根。”
  二喜的伙伴告诉我,那一声把他们全吓住了,想不到二喜竟有这么大的声音,像是把胸膛都喊破了。他们看到二喜时,我的偏头女婿已经死了,身体贴在那一排水泥板上,除了脚和脑袋,身上全给挤扁了,连一根完整的骨头都找不到,血肉跟浆糊似的粘在水泥板上。他们说二喜死的时候脖子突然伸直了,嘴巴张得很大,那是在喊他的儿子。
  苦根就在不远处的池塘旁,往水里扔石子,他听到爹临死前的喊叫,便扭过头去叫:“叫我干什么?”
  他等了一会,没听到爹继续喊他,便又扔起了石子。直到二喜被送到医院里,知道二喜死了,才有人去叫苦根:“苦根,你爹死啦。”
  苦根不知道死究竟是什么,他回头答应了一声:“知道啦。”
  就再没理睬人家,继续往水里扔石子。
  那时候我早就回到家里了,和二喜一起干活的人跑来告诉我:“二喜快死啦,在医院里,你快去。”
  我一听二喜出事了被送到医院里,马上就哭了,我对那人喊:“快把二喜抬出去,不能去医院。”那人呆呆看着我,以为我疯了,我说:“二喜一进那家医院,命就难保了。”
  有庆、凤霞都死在那家医院里,没想到二喜到头来也死在了那里。你想想,我这辈子三次看到那间躺死人的小屋子,里面三次躺过我的亲人。我老了,受不住这些。去领二喜时,我一见那屋子,就摔在了地上。我是和二喜一样被抬出那家医院的。
  二喜死后,我便把苦根带到村里来住了。离开城里那天,我把二喜屋里的用具给了那里的邻居,自己挑了几样轻便的带回来。我拉着苦根走时,天快黑了,邻居家的人都走过来送我,送到街口,他们说:“以后多回来看看。”
  有几个女的还哭了,她们摸着苦根说:“这孩子真是苦命。”
  苦根不喜欢她们把眼泪掉到他脸上,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地催我:“走呀,快走呀。”
  那时候天冷了,我拉着苦根在街上走,冷风呼呼地往脖子里灌,越走心里越冷,想想从前热热闹闹一家人,到现在只剩下一老一少,我心里苦得连叹息都没有了。可看看苦根,我又宽慰了,从前是没有苦根的,有了他比什么都强,香火还会往下传,这日子还得好好过下去。
  走到一家面条店的地方,苦根突然响亮地喊了一声:“我不吃面条。”
  我想着自己心里的事,没留意他的话,走到了门口,苦根又喊了:“我不吃面条。”
  喊完他拉住我的手不走了,我才知道他想吃面条。这孩子没爹没娘了,想吃面条总该给他吃一碗。我带他进去坐下,花了九分钱买了一小碗面,看着他嗤溜嗤溜地吃了下去,他吃得满头大汗,出来时舌头还在嘴唇上舔着,对我说:“明天再来吃好吗?”
  我点点头说:“好。”
  走了没多远,到了一家糖果店前,苦根又拉住了我,他仰着脑袋认真地说:“本来我还想吃糖,吃过了面条,我就不吃了。”
  我知道他是在变个法子想让我给他买糖,我手摸到口袋里,摸到个两分的,想了想后就去摸个五分出来,给苦根买了五颗糖。
  苦根到了家说是脚痛得厉害,他走了那么多路,走累了。我让他在床上躺下,自己去烧些热水,让他烫烫脚。烧好了水出来时,苦根睡着了,这孩子把两只脚架在墙上,睡得呼呼的。看着他这副样子,我笑了,脚疼了架在墙上舒服,苦根这么小就会自己照顾自己了。随即心里一酸,他还不知道再也见不着自己的爹了。
  这天晚上我睡着后,总觉着心里闷得发慌,醒来才知道苦根的小屁股全压在我胸口上了,我把他的屁股移过去。过了没多久,我刚要入睡时,苦根的屁股一动一动又移到我胸口,我伸手一摸,才知道他尿床了,下面湿了一大块,难怪他要把屁股往我胸口上压,我想就让他压着吧。第二天,这孩子想爹了。我在田里干活,他坐在田埂上玩,玩着玩着突然问我:“是你送我回去?还是爹来领我?”
  村里人见了他这模样,都摇着头说他可怜,有一个人对他说:“你不回去了。”
  他摇了摇脑袋,认真地说:“要回去的。”
  到了傍晚,苦根看到他爹还没有来,有些急了,小嘴巴翻上翻下把话说得飞快,我是一句也没听懂,我想着他可能是在骂人了,末了,他抬着脑袋说:“算啦,不来接就不来接,我是小孩认不得路,你送我回去。”我说:“你爹不会来接你,我也不能送你回去,你爹死了。”他说:“我知道他死了,天都黑了还不来领我。”
  我是那天晚上躺在被窝里告诉他死是怎么回事,我说人死了就要被埋掉,活着的人就再也见不到他了。这孩子先是害怕地哆嗦,随后想到再也见不到二喜,他呜呜地哭了,小脸蛋贴在我脖子上,热乎乎的眼泪在我胸口流,哭着哭着他睡着了。过了两天,我想该让他看看爹的坟了,就拉着他走到村西,告诉他,哪个坟是他外婆的,哪个是他娘的,还有他舅舅的。我还没说二喜的坟,苦根伸手指指他爹的坟哭了,他说:“这是我爹的。”
  后来,村里包产到户了,日子过起来更难了。我分到了一亩地,便没法像从前那样混在村里人中间干活了,累了还能偷个懒。现在田里的活是不停地叫唤我,我不去干,就谁也不会去替我。
  年纪一大,人就不行了,腰是天天都疼,眼睛也花了。从前挑一担菜进城,一口气便到了城里,如今是走走歇歇,歇歇走走,天亮前两个小时我就得动身,要不去晚了菜会卖不出去,我是笨鸟先飞。这下苦了苦根,这孩子总是睡得最香的时候,被我一把拖起来,两只手抓住后面的筐,跟着我半开半闭着眼睛往城里走。苦根是个好孩子,到他完全醒了,看我挑着担子太沉,老是停住歇一会,他就从两只筐里拿出两颗菜抱在胸前,走到我前面,还时时回过头来问我:“轻些了吗?”
  我心里高兴啊,就说:“轻多啦。”
  说起来苦根才五岁,他已经是我的好帮手了。我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和我一起干活,他连稻子都割了。我花钱请城里的铁匠给他打了一把小镰刀,这孩子高兴坏了,睡觉都想抱着镰刀,我不让,他就说放到床下面。
  早晨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去摸床下的镰刀。我告诉他镰刀越使越锋利,人越勤快就越有力气,这孩子眨着眼睛看了我很久,突然说:“镰刀越快,我力气也就越大啦。”
  苦根总还是小,割稻子自然比我慢得多,他一看到我割得快,便不高兴了,朝我叫:“福贵,你慢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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