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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艺谋不为稻粱谋——张艺谋

_5 张艺谋(现代)
  梅珊说你是没到那个火候,我就不,我跟他直说了,他只要超过五天不上我那里,我就找个伴。我没法过活寡日子。他在我那儿最辛苦,他对我又怕又恨又想要,我可不怕他。
  颂莲说说这事多无聊,反正我都无所谓的,我就是不明白女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女人到底算个什么东西,就像狗、像猫、像金鱼、像老鼠,什么都像,就是不像人。
  梅珊说你别尽自己糟践自己,别担心陈佐千把你冷落了,他还会来你这儿的,你比我们都年轻,又水灵,又有文化,他要是抛下你去找毓如和卓云才是傻瓜呢,她们的腰快赶上水桶那样粗啦。再说当众亲他一下又怎么样呢?
  颂莲说你这人真讨厌,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自己。
  梅珊说别去想那事了,没什么,他就是有点假正经,要是在床上,别说亲一下脸,就是亲他那儿他也乐意。
  颂莲说你别说了真让人恶心。
  梅珊说那么你跟我上玫瑰戏院去吧,程砚秋来了,演《荒山泪》,怎么样,去散散心吧?
  颂莲说我不去,我不想出门,这心就那么一块,怎么样都是那么一块,散散心又能怎么样?
  梅珊说你就不能陪陪我,我可是陪你说了这么多话。
  颂莲说让我陪你有什么趣呢,你去找陈佐千陪你,他要是没工夫你就找那个医生嘛。
  梅珊愣了一下,她的脸立刻挂下来了。梅珊抓起裘皮大衣和围脖起身,她逼近颂莲朝她盯了一眼,一扬手把颂莲嘴里衔着的香烟打在地上,又用脚碾了一下。梅珊厉声说,这可不是玩笑话。你要是跟别人胡说我就把你的嘴撕烂了。我不怕你们,我谁也不怕,谁想害我都是痴心妄想!
  飞浦果然领了一个朋友来见颂莲,说是给她请的吹箫老师。颂莲反而手足无措起来,她原先并没把学箫的事情当真。定睛看那个老师,一个皮肤白皙留平头的年轻男子,像学生又不像学生,举手投足有点腼腆拘谨。通报了名字,原来是此地丝绸大王顾家的三公子。颂莲从窗子里看见他们过来,手拉手的。颂莲觉得两个男子手拉手地走路,有一种新鲜而古怪的感觉。
  看你们两个多要好,颂莲抿着嘴笑道,我还没见过两个大男人手拉手走路呢。飞浦的样子有点窘,他说,我们从小就认识,在一个学堂念书的。再看顾家少爷,更是脸红红的。颂莲想这位老师有意思,动辄脸红的男人不知是什么样的男人。颂莲说,我长这么大,就没交上一个好朋友。飞浦说,这也不奇怪,你看上去孤傲,不太容易接近吧。颂莲说,冤枉了,我其实是孤而不傲,要傲总得有点资本吧。我有什么资本傲呢?
  飞浦从一个黑绸箫袋里抽出那支箫,说,这支送你吧,本来也是顾少爷给我的,借花献佛啦。颂莲接过箫来看了看顾少爷,顾少爷颔首而笑。颂莲把箫横在唇边,胡乱吹了一个音,说,就怕我笨,学不会。顾少爷说,吹箫很简单的,只要用心,没有学不会的道理。颂莲说,就怕我用不上那份心,我这人的心像沙子一样散的,收不起来。顾少爷又笑了,那就困难了,我只管你的箫,管不了你的心。飞浦坐下来,看看颂莲,又看看顾少爷,目光中闪烁着他特有的温情。
  箫有七孔,一个孔是一份情调,缀起来就特别优美,也特别感伤,吹箫人就需要这两种感情。顾少爷很含蓄地看着颂莲说,这两种感情你都有吗?
  颂莲想了想说,恐怕只有后一种。顾少爷说有也就不错了,感伤也是一份情调,就怕空,就怕你心里什么也没有,那就吹不好箫了。颂莲说,顾少爷先吹一曲吧,让我听听箫里有什么。顾少爷也不推辞,横箫便吹。颂莲听见一丝轻婉柔美的箫声流出来,如泣如诉的。飞浦坐在沙发上闭起了眼睛,说,这是《秋怨曲》。
  毓如的丫鬟福子就是这时候来敲窗的,福子尖声喊着飞浦,大少爷、太太让你去客厅见客呢。飞浦说,谁来了?福子说,我不知道,太太让你快去。
  飞浦皱了皱眉头说,叫客人上这儿来找我。福子仍然敲着窗,喊,太太一定要你去,你不去她要骂死我的。飞浦轻轻骂了一声,讨厌。他无可奈何地站起来,又骂,什么客人?见鬼。顾少爷持箫看着飞浦,疑疑惑惑地问,那这箫还教不教?飞浦挥挥手说,教呀,你在这儿,我去看看就是了。
  剩下颂莲和顾少爷坐在房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颂莲突然微笑了一声说,撒谎。顾少爷一惊,你说谁撒谎?颂莲也醒过神来,不是说你,说她,你不懂的。顾少爷有点坐立不安,颂莲发现他的脸又开始红了,她心里又好笑,大户人家的少爷也有这样薄脸皮的,爱脸红无论如何也算是条优点。颂莲就带有怜悯地看着顾少爷,颂莲说,你接着吹呀,还没完呢。顾少爷低头看看手里的箫,把它塞回黑绸箫袋里,低声说,完了,这下没情调了,曲子也就吹完了。好曲就怕败兴,你懂吗?飞浦一走箫就吹不好了。
  顾少爷很快就起身告辞了。颂莲送他到花园里,心里忽然对他充满感激之情,又不宜表露,她就停步按了按胸口,屈膝道了个万福。顾少爷说,什么时候再学箫?颂莲摇了摇头,不知道。顾少爷想了想说,看飞浦安排吧,又说,飞浦对你很好,他常在朋友面前夸你。颂莲叹了口气,他对我好有什么用?这世界上根本就没人可以依靠。
  颂莲刚回到屋里,卓云就风风火人闯进来,说飞浦和大太太吵起来了。
  颂莲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就冷笑道,我就猜到是这么回事。卓云说,你去劝劝吧。颂莲说,我去劝算什么?人家是母子,随便怎么吵,我去劝算什么呢?
  卓云说,你难道不知道他们吵架是为你?颂莲说,吔,这就更奇怪了,我跟他们井水不犯河水,干吗要把我缠进去?卓云斜睨着颂莲,你也别装糊涂了,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吵。颂莲的声音不禁尖厉起来,我知道什么?我就知道她容不得谁对我好,她把我看成什么人了?难道我还能跟她儿子有什么吗?颂莲说着眼里又沁出泪花,真无聊,真可恶。她说,怎么这样无聊?卓云的嘴里正嗑着瓜子,这会儿她把手里的瓜子壳塞给一边站着的雁儿,卓云笑着推颂莲一把,你也别发火,身正不怕影子斜,无事不怕鬼敲门,怕什么呀?颂莲说,让你这么一说,我倒好像真有什么怕的了。你爱劝架你去劝好了,我懒得去。卓云说,颂莲你这人心够狠的,我是真见识了。颂莲说,你太抬举我了,谁的心也不能掏出来看,谁心狠谁自己最清楚。
  第二天颂莲在花园里遇到飞浦。飞浦无精打采地走着,一路走一路玩着一只打火机。飞浦装作没有看见颂莲,但颂莲故意高声地喊住了他。颂莲一如既往地跟他站着说话。她问,昨天来的什么客人?害得我萧也没学成。飞浦苦笑了一声,别装糊涂了,今天满园子都在传我跟太太吵架的事。颂莲又问,你们吵什么呢?飞浦摇摇头,一下一下地把打火机打出火来,又吹熄了,他朝四周潦草地看了看,说,呆在家里时间一长就令人生厌,我想出去跑了,还是在外面好,又自由,又快活。颂莲说,我懂了,闹了半天,你还是怕她。
  飞浦说,不是怕她,是怕烦,怕女人,女人真是让人可怕。颂莲说,你怕女人?那你怎么不怕我?飞浦说,对你也有点怕,不过好多了,你跟她们下一样,所以我喜欢去你那儿。
  后来颂莲老想起飞浦漫不经心说的那句话,你跟她们不一样。颂莲觉得飞浦给了她一种起码的安慰,就像若有若无的冬日阳光,带有些许暖意。
  以后飞浦就极少到颂莲房里来了,他在生意上好像也做得不顺当,总是闷闷不乐的样子。颂莲只有在饭桌上才能看他,有时候眼前就浮现出梅珊和医生的腿在麻将桌下做的动作,她忍不住地偷偷朝桌下看,看她自己的腿,会不会朝那面伸过去。想到这件事她心里又害怕又激动。
  这天飞浦突然来了,站在那儿搓着手,眼睛看着自己的脚。颂莲见他半天不开口,扑哧笑了,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怎么不说话?飞浦说,我要出远门了。颂莲说,你不是经常出远门的吗?飞浦说,这回是去云南,做一笔烟草生意。颂莲说,那有什么,只要不是鸦片生意就行。飞浦说,昨天有个高僧给我算卦,说我此行凶多吉少。本来我从不相信这一套,但这回我好像有点相信了。颂莲说,既然相信就别去,听说那里土匪特别多,割人肉吃。
  飞浦说,不去不行,一是我想出门,二是为了进账。陈家老这样下去会坐吃山空。老爷现在有点糊涂,我不管谁管?颂莲说,你说得在理,那就去吧,大男人整天窝在家里也不成体统。飞浦搔着头沉默了一会,突然说,我要是去了回不来,你会不会哭?颂莲就连忙去捂他的嘴,别自己咒自己。飞浦抓住颂莲的手,翻过来,又翻过去研究,说,我怎么不会看手纹呢?什么名堂也看不出来。也许你命硬,把什么都藏起来了。颂莲抽出了手,说,别闹,让雁儿看见了会乱嚼舌头。飞浦说,她敢,我把她的舌头割了熬汤喝。
  颂莲在门廊上跟飞浦说拜拜,看见顾少爷在花园里转悠。颂莲问飞浦,他怎么在外面?飞浦笑笑说,他也怕女人,跟我一样的。又说,他跟我一起去云南。颂莲做了个鬼脸,你们两个倒像夫妻了,形影不离的。飞浦说,你好像有点嫉妒了,你要想去云南我就把你也带上,你去不去?颂莲说,我倒是想去,就是行不通。飞浦说,怎么行不通?颂莲揉了他一把,别装傻,你知道为什么行不通。快走吧,走吧。她看见飞浦跟顾少爷从月牙门里走出去,消失了。她说不清自己对这次告别的感觉是什么,无所谓或者怅怅然的,但有一点她心里明白,飞浦一走她在陈家就更加孤独了。
  陈佐千来的时候颂莲正在抽烟。她回头看见他时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把烟掐灭,她记得陈佐千说过讨厌女人抽烟。陈佐千脱下帽子和外套,等着颂莲过去把它们挂到衣架上去。颂莲迟迟疑疑地走过去,说,老爷好久没来了。
  陈佐千说你怎么抽起烟来了?女人一抽烟就没有女人味了。颂莲把他的外套挂好,把帽子往自己头上一扣,嬉笑着说,这样就更没有女人味了,是吗?
  陈佐千就把帽子从她头上捞过来,自己挂到衣架上,他说,颂莲你太调皮了。
  你调皮起来太过分,也不怪人家说你。颂莲立刻说,说什么?谁说我?到底是人家还是你自己,人家乱嚼舌头我才不在乎,要是老爷你也容不下我,那我只有一死干净了。陈佐千皱了下眉头说,好了好了,你们怎么都一样,说着说着就是死,好像日子过得多凄惨似的,我最不喜欢这一套。颂莲就去摇陈佐千的肩膀,既不喜欢,以后不说死就是了,其实好端端的谁说这些,都是伤心话。陈佐干把她搂过来坐到他腿上,那天的事你伤心了?主要是我情绪不好,那天从早到晚我心里乱极了,也不知道为什么,男人过50岁生日大概都高兴不起来。颂莲说,哪天的事呀?我都忘了。陈佐千笑起来,在她腰上掐了一把,说,哪天的事?我也忘了。
  隔了几天不在一起,颂莲突然觉得陈佐千的身体很陌生,而且有一股薄菏油的味道,她猜到陈佐千这几天是在毓如那里的,只有毓如喜欢擦薄荷油。
  颂莲从床边摸出一瓶香水,朝陈佐千身上细细地洒过了,然后又往自己身上洒了一些。陈佐千说,从哪儿学来的这一套。颂莲说,我不让你身上有她们的气味。陈佐千踢了踢被子,说,你还挺霸道,颂莲说了一声,想霸道也霸道不起呀,忽然又问,飞浦怎么去云南了?陈佐千说,说是去做一笔烟草生意,我随他去。颂莲又说,他跟那个顾少爷怎么那样好?陈佐千笑了一声,说,那有什么奇怪的,男人与男人之间有些事你不懂的。颂莲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她摸着陈佐千精瘦的身体,脑子里倏而浮现出一个秘不告人的念头。
  她想飞浦躺在被子里会是什么样子?
  作为一个具有了性经验的女人,颂莲是忘不了这特殊的一次的,陈佐千已经汗流浃背了,却还是徒劳。她敏锐地发现了陈佐千眼睛里深深的恐惧和迷乱。这是怎么啦?她听见他的声音变得软弱胆怯起来。颂莲的手指像水一样地在他身上流着,她感觉到手下的那个身体像经过了爆裂终于松弛下去,离她越来越远。她明白在陈佐千身上发生了某种悲剧,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情,不知是喜是悲,她觉得自己很茫然。她摸了下陈佐千的脸说,你是太累了,先睡一会儿吧。陈佐千摇着头说,不是不是,我不相信。颂莲说,那怎么办呢?陈佐千犹豫了一会,说,有个办法可能行,就是不知道你肯不肯?
  颂莲说,只要你高兴,我没有不肯的道理,陈佐千的脸贴过去,咬着颂莲的耳朵,他先说了一句话,颂莲没听懂,他又说一遍,颂莲这回听懂了,她无言以对,脸羞得极红。她翻了个身,看着黑暗中的某个地方,忽然说了一句,那我不成了一条狗了吗?陈佐千说,我不强迫你,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颂莲还是不语,她的身体像猫一样蜷蜷来,然后陈佐千就听见了一阵低低的啜泣,陈佐千说,不愿意就不愿意,也用不到哭呀。没想到颂莲的啜泣越来越响,她蒙住脸放声哭起来。陈佐千听了一会,说,你再哭我走了。颂莲依然哭泣,陈佐千就掀了被子跳下床,他一边穿衣服一边说,没见过你这种女人,做了婊子还立什么贞节牌坊?
  陈佐千拂袖而去。颂莲从床上坐起来,面对黑暗哭了很长时间,她看见月光从窗帘缝隙间投到地上,冷冷的一片,很白很淡的月光。她听见自己的哭声还索绕着她的耳边,没有消逝,而外面的花园里一片死寂。这时候她想起陈佐千临走说的那句话,浑身便颤得很厉害,她猛地拍了一下被子,对着黑暗的房间喊,谁是婊子,你们才是婊子。
  这年冬天在陈府是不寻常的,种种迹象印证了这一点。陈家的四房太太偶尔在一起说起陈佐千脸上不免流露暧昧的神色,她们心照不宣,各怀鬼胎。
  陈佐千总是在卓云房里过夜,卓云平日的状态就很好,另外的三位太太观察卓云的时候,毫不掩饰眼睛里的疑点,那么卓云你是怎么伺候老爷过夜的呢?
  有些早晨,梅珊在紫藤架下披上戏装重温舞台旧梦。一招一式唱念做得都很认真,花园里的人们看见梅珊的水袖在风中飘扬,梅珊舞动的身影也像一个俏丽的鬼魅。
  四更鼓哇满江中啊人声寂静形吊影影吊形我加倍伤情细思量啊真是个红颜薄命可怜我数年来含羞忍泪枉落个娼妓之名到如今退难退我进又难进倒不如葬鱼腹了此残生杜十娘啊拚一个香消玉殒纵要死也死一个朗朗清清颂莲听得入迷,她朝梅珊走过去,抓住她的裙裾,说,别唱了,再唱我的魂要飞了,你唱的什么?梅珊撩起袖子擦掉脸上的红粉,坐到石桌上,只是喘气。颂莲递给她一块丝帕,说,看你脸上擦得红一块白一块的,活脱脱像个鬼魂。梅珊说,人跟鬼就差一口气,人就是鬼,鬼就是人。颂莲说,你刚才唱的什么?听得人心酸。梅珊说,《杜十娘》,我离开戏班子前演的最后一个戏就是这。杜十娘要寻死了,唱得当然心酸。颂莲说,什么时候教我唱唱这一段?梅珊瞄了颂莲一眼,说得轻巧,你也想寻死吗?你什么时候想寻死我就教你。颂莲被呛得说不出话,她呆呆地看着梅珊被油彩弄脏的脸,她发现她现在不恨梅珊,至少是现在不恨,即使她出语伤人。她深知梅珊和毓如再加上她自己,现在有一个共同的仇敌。就是卓云。颂莲只是不屑于表露这种意思。她走到废井边,弯下腰朝井里看了看,忽然笑了一声,鬼,这里才有鬼呢,你知道是谁死在这井里呜?梅珊依然坐在石桌上不动,她说,还能是谁?一个是你,一个是我。颂莲说,梅栅你老开这种玩笑,让人头皮发冷。梅珊笑起来说,你怕了?你又没偷男人,怕什么,偷男人的都死在这井里,陈家好几代了都是这样。颂莲朝后退了一步,说,多可怕,是推下去吗?梅珊甩了甩水袖,站起来说,你问我我问谁,你自己去问那些鬼魂好了。
  梅珊走到废井边,她也朝井里看了会,然后她一字一句念了个道白:屈、死、鬼、呐——她们在井边断断续续说了一会话,不知怎么就说到了陈佐千的暗病上去。梅珊说,油灯再好也有个耗尽的时候,就怕续不上那一壶油呐。又说,这园子里阴气太旺,损了阳气也是命该如此,这下可好,他陈佐千陈老爷占着茅坑不拉屎,苦的是我们,夜夜守空房。说着就又说到了卓云,梅珊咬牙切齿地骂,她那一身贱肉反正是跟着老爷抖你看她抖得多欢恨不得去舔他的屁眼说又甜又香她以为她能兴风作浪看我什么时候狠狠治她一下叫她又哭爹又喊娘。
  颂莲却走神了,她每次到废井边总是摆脱不了梦魔般的幻觉。她听见井水在很深的地层翻腾,送上来一些亡灵的语言,她真的听见了,而且感觉到井里泛出冰冷的瘴气,湮没了她的灵魂和肌肤。我怕。颂莲这样喊了一声转身就跑,她听见梅珊在后面喊,喂你怎么啦你要是去告密我可不怕我什么也没说过。
  这天忆云放学回家是一个人回来的,卓云马上就意识到什么,她问,忆容呢?忆云把书包朝地上一扔说,她让人打伤了,在医院呢。卓云也来不及细问,就带了两个男仆往医院赶。他们回家已是晚饭时分,忆容头上缠着绷带,被卓云抱到饭桌上。吃饭的人都放下筷子,过来看忆容头上的伤。陈佐千平日最宠爱的就是忆容,他把忆容又抱到自己腿上,问,告诉我是谁打的,明天我扒了他的皮。忆容哭丧着脸,说了一个男孩的名字。陈佐千怒不可遏,说他是谁家的孩子?竟敢打我的女儿。卓云在一边抹着眼泪说,你问她能问出什么名堂来?明天找到那孩子,才能问个仔细,哪个丧尽天良的禽兽不如的东西,对孩子下这样的毒手?毓如微微皱了下眉头,说,吃你们的饭吧,孩子在学堂里打架也是常有的事,也没伤着要害,养几天就好了。卓云说,大太太你也说得太轻巧了,差一点就把眼睛弄瞎了,孩子细皮嫩肉的受得了吗?再说,我倒不怎么怪罪孩子,气的是指使他的那个人,要不然,没冤没仇的,那孩子怎么就会从树后面窜出来,抡起棍子就朝忆容打,梅珊只顾往碗里舀鸡汤,一边说,二太太的心眼也太多,孩子间闹别扭,有什么道理好讲?不要疑神疑鬼的,搞得谁也不愉快。卓云冷冷地说,不愉快的事在后面呢,这口气怎么咽得下去?我倒是非要搞个水落石出不可。
  谁也想不到的是,第二天吃午饭的时候,卓云领了一个男孩进了饭间,男孩胖胖的,拖着鼻涕。卓云跟他低声说了句什么,男孩就绕着饭桌转了一圈,挨个看着每个人的脸,突然他就指着梅珊说,是她,她给了我一块钱。
  梅珊朝天翻了翻眼睛,然后推开椅子,抓住男孩的衣领,你说什么?我凭什么给你一块钱?男孩死命挣脱着,一边嚷嚷,是你给我一块钱,让我去揍陈忆容和陈忆云。梅珊啪地打了男孩一个耳光,骂,放屁,我根本就不认识你个小兔崽,谁让你来诬陷我的?这时候卓云上去把他们拉开,佯笑着说,行了,就算他认锗了人,我心中有个数就行了。说着就把男孩推出了吃饭间。
  梅珊的脸色很难看,她把勺子朝桌上一扔,说,不要脸。卓云就在这边说,谁不要脸谁心里清楚,还要我把丑事抖个干净啊。陈佐千终于听不下去了,一声怒喝,不想吃饭给我滚,都给我滚!
  这事的前后过程颂莲是个局外人,她冷眼观察,不置一词。事实上从一开始她就猜到了梅珊,她懂得梅珊这种品格的女人,爱起来恨起来都疯狂得可怕。她觉得这事残忍而又可笑,完全不加理智,但奇怪的是,她内心同情的一面是梅珊,而不是无辜的忆容,更不是卓云。她想女人是多么奇怪啊,女人能把别人琢磨透了,就是琢磨不透她自己。
  颂莲的身上又来了,没有哪次比这回更让颂莲焦虑和烦躁了。那摊紫红色的污血对于颂莲是一种无情的打击。她心里清楚,她怀孕的可能随着陈佐千的冷淡和无能变得可望而不可即。如果这成了事实,那么她将孤零零地像一叶浮萍在陈家花园漂流下去吗?
  颂莲发现自己愈来愈容易伤感,苦泪常沾衣襟。颂莲流着泪走到马桶间去,想把污物扔掉。当她看见马桶浮着一张被浸烂的草纸时,就骂了一声,懒货。雁儿好像永远不会用新式的抽水马桶,她方便过后总是忘了冲水,颂莲刚要放水冲,一种超常的敏感和多疑使她萌生一念,她找到一柄刷子,皱紧了鼻子去拨那团草纸,草纸摊开后原形毕露,上面有一个模糊的女人,虽然被水洇烂了,但草纸上的女人却一眼就能分辨,而且是用黑红色的不知什么血画的。颂莲明白,画的又是她,雁儿又换了个法子偷偷对她进行恶咒。
  她巴望我死,她把我扔在马桶里。颂莲浑身颤抖着把那张草纸捞起来,她一点也不嫌脏了,浑身的血液都被雁儿的恶行点得火烧火燎。她夹着草纸撞开小偏屋的门,雁儿靠着床在打吨。雁儿说,太太你要干什么?颂莲把草纸往她脸上摔过去,雁儿说,什么东西?等到她看清楚了,脸就灰了,嗫嚅着说不是我用的。颂莲气得说不出话,盯视的目光因愤怒而变得绝望。雁儿缩在床上不敢看她,说,画着玩的,不是你。颂莲说,你跟谁学的这套阴毒活儿?
  你想害死我你来当太太是吗?雁儿不敢吱声,抓了那张草纸要往窗外扔。颂莲尖声大喊,不准扔!雁儿回头申辩,这是脏东西,留着干嘛?颂莲抱着双臂在屋里走着,留着自然有用。有两条路随你走。一条路是明了,把这脏东西给老爷看,给大家看,我不要你来伺候了,你哪是伺候我?你是来杀我来了。还有一条路是私了。雁儿就怯怯地说,怎么私了?你让我干什么都行,就是别撵我走。颂莲莞尔一笑,私了简单,你把它吃下去。雁儿一惊,太太你说什么?颂莲侧过脸去看着窗外,一字一顿地说,你把它吃下去。雁儿浑身发软,就势蹲了下去,蒙住脸哭起来,那还不如把我打死好。颂莲说,我没劲打你,打你脏了我的手。你也别怨我狠,这叫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书上说的,不会有错。雁儿只是蹲在墙角哭,颂莲说,你这会儿又要干净了,不吃就滚蛋,卷铺盖去吧。雁儿哭了很长时间,突然抹了下眼泪,一边哽咽一边说,我吃,吃就吃。然后她抓住那张草纸就往嘴里塞,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干呕声。颂莲冷冷地看着,并没有什么快感,她不知怎么感到寒心,而且反胃得厉害。贱货。她厌恶地看了一眼雁儿,离开了小偏房。
  雁儿第二天就病了,病得很厉害,医生来看了,说雁儿得了伤寒。颂莲听了心里像被什么钝器割了一下,隐隐作痛。消息不知怎么透露了出去,佣人们都在谈论颂莲让雁儿吞草纸的事情,说四太太看不出来比谁都阴损,说雁儿的命大概也保不住了。
  陈佐千让人把雁儿抬进了医院,他对管家说,尽量给她治,花费全由我来,不要让人骂我们不管下人死活,抬雁儿的时候,颂莲躲在房间里,她从窗帘缝里看见雁儿奄奄一息地躺在担架上,她的头皮因为大量掉发而裸露着,模样很怕人。她感觉到雁儿枯黄的目光透过窗帘,很沉重地刺透了她的心。后来陈佐千到颂莲房里来,看见颂莲站在窗前发呆。陈佐千说,你也太阴损了,让别人说尽了闲话,坏了陈家名声。颂莲说,是她先阴损我的,她天天咒我死。陈佐千就恼了,你是主子,她是奴才,你就跟她一般见识?颂莲一时语塞,过了会儿又无力地说,我也没想把她弄病,她是自己害了自己,能全怪我吗?陈佐千挥挥手,不耐烦地说,别说了,你们谁也不好惹,我现在见了你们头就疼。你们最好别再给我添乱了。说完陈佐千就跨出了房门,他听见颂莲在后面幽幽地说,老天,这日子让我怎么过?陈佐千回过头回敬她说,随你怎么过,你喜欢怎么过就怎么过,就是别再让佣人吃草纸了。
  一个被唤做宋妈的老女佣,来颂莲这儿伺候。据宋妈自己说,她在陈府里从15岁干到现在,差不多大半辈子了,飞浦就是她抱大的,还有在外面读大学的大小姐,也是她抱大的,颂莲见她倚老卖老,有心开个玩笑,那么陈老爷也是你抱大的啰。宋妈也听不出来话里的味道,笑起来说,那可没有,不过我是亲眼见他娶了四房太太,娶毓如大太太的时候他才19岁,胸前佩了一个大金片儿,大太太也佩了一个,足有半斤重啊。到娶卓云二太太,就换了个小金片儿,到娶梅珊三太太,就只是手上各带几个戒指,到了娶你,就什么也没见着了,这陈家可见是一天不如一天了。颂莲说,既然陈家一天不如一天,你还在这儿干什么?宋妈叹口气说,在这里伺候惯了,回老家过清闲日子反而过不惯了。颂莲捂嘴一笑,她说,宋妈要是说的真心话,那这世上当真就有奴才命了。宋妈说,那还有假?人一生下来就有富贵命奴才命,你不信也得信呀,你看我天天伺候你,有一天即使天塌下来地陷下去,只要我们活着,就是我伺候你,不会是你伺候我的。
  宋妈是个愚蠢而唠叨的女佣。颂莲对她不无厌恶,但是在许多穷极无聊的夜晚,她一个人枯坐灯下,时间长了就想找个人说话。颂莲把宋妈喊到房间里陪着她说话,一仆一主的谈话琐碎而缺乏意义,颂莲一会儿就又厌烦,她听着宋妈的唠叨,思想会跑到很远很奇怪的角落去,她其实不听宋妈说话,光是觉得老女佣黄白的嘴唇像虫卵似地蠕动,她觉得这样打发夜晚实在可笑,但又问自己,不这样又能怎么样呢?
  有一回就说起了从前死在废井里的女人。宋妈说那最后一个是40年前死的,是老太爷的小姨太太,说她还伺候过那个小姨太太半年的光景,颂莲说,怎么死的?宋妈神秘地眼睛,还不是男男女女的事情?家丑不可外扬,否则老爷要怪罪的。颂莲说,那么说我是外人了?好吧,别说了,你去睡吧。宋妈看看颂莲的脸色,又赔笑脸说,太太你真想听这些脏事?颂莲说,你说我就听。这有什么了不得的?宋妈就压低嗓门说,一个卖豆腐的!她跟一个卖豆腐的私通。颂莲淡淡地说,怎么会跟卖豆腐的呢?宋妈说,那男人豆腐做得很出名,厨子让他送豆腐来,两个人就撞上了。都是年轻血旺的,眉来眼去的就勾搭上了。颂莲说,谁先勾搭谁呀?宋妈嘻地一笑说,那只有鬼知道了,这先后的事说不清,都是男的咬女的,女的咬男的。颂莲又问,怎么知道他们私通的?宋妈说,探子!陈老太爷养了探子呀。那姨太太说是头疼去看医生,老太爷要喊医生上门来,她不肯。老太爷就疑心了,派了探子去跟踪。也怪她谎撒的不圆。到了那卖豆腐的家里,捱到天黑也不出来。
  探子开始还不敢惊动,后来饿得难受,就上去把门一脚喘开了,说,你们不饿我还饿呢。宋妈说到这里就咯咯笑起来,颂莲看着宋妈笑得前仰后合的,她不笑,端坐着说了声,恶心。颂莲点了一支烟,猛吸了几口,忽然说,那么她是偷了男人才跳井的?宋妈的脸上又有了讳莫如深的表情,她轻声说,鬼知道呢?反正是死在井里了。
  夜里颂莲因此就添了无名的恐惧,她不敢关灯睡觉。关上灯周围就黑得可怕,她似乎看见那口废井跳跃着从紫藤架下跳到她的窗前,看见那些苍白的泛着水光的手在窗户上向她张开,湿漉漉地摇晃着。
  没人知道颂莲对废井传说的恐惧,但她晚上亮灯睡觉的事却让毓如知道了。毓如说了好几次,夜里不关灯,再厚的家底都会败光的。颂莲对此充耳不闻,她发现自己已经倦怠子女人间的嘴仗,她不想申辩,不想占上风,不想对鸡毛蒜皮的小事表示任何兴趣。她想的东西不着边际,漫无目的,连她自己也理不出头绪。她想没什么可说的干脆不说,陈家人后来都发现颂莲变得沉默寡言,他们推测那是因为她失宠于陈老爷的缘故。
  眼看就要过年了,陈府上上下下一片忙碌,杀猪宰牛搬运年货。窗外天天是嘈杂混乱。颂莲独坐室内,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生日,自己的生日和陈佐千只相差五天,12月12,生日早已过去了;她才想起来,不由得心酸酸的,她掏钱让宋妈上街去买点卤菜,还要买一瓶四川烧酒。宋妈说,太太今天是怎么啦?颂莲说,你别管我,我想尝尝醉酒的滋味。然后她就找了一个小酒盅,放在桌上,人坐下来盯着那酒盅看,好像就看见了20年前那个小女婴的样子,被陌生的母亲抱在怀里。其后的20年时光却想不清晰,只有父亲浸泡在血水里的那只手,仍然想抬起来抚摩她的头发。颂莲闭上眼睛,然后脑子里又是一片空白,唯一清楚的就是生日这个概念。生日,她抓起酒盅看着杯底,杯底上有一点褐色的污迹,她自言自语,12月12,这么好记的日子怎么会忘掉的?除了她自己,世界上就没人知道12月12是颂莲的生日了。除了她自己,也不会有人来操办她的生日宴会了。
  宋妈去了好久才回来,把一大包卤肺、卤肠放到桌上。颂莲说,你怎么买这些东西,脏兮兮的谁吃?宋妈很古怪地打量着颂莲,突然说,雁儿死了,死在医院里了。颂莲的心立刻哆嗦了一下,她镇定着自己,问,什么时候死的?宋妈说,不知道,光听说雁儿临死喊你的名字。颂莲的脸有些白,喊我的名字干什么?难道是我害死她的?宋妈说,你别生气呀,我是听人说了才告诉你。生死是天命,怪不着太太。颂莲又问,现在尸体呢?宋妈说,让她家里人抬回乡下去了,一家人哭哭啼啼的,好可怜。颂莲打开酒瓶,闻了闻酒气,淡淡地说了一句,也没什么多哭的,活着受苦,死了干净。死了比活着好。
  颂莲了个人呷着烧酒,朦朦胧胧听见一阵熟悉的脚步声,门帘被哗地一掀,闯进来一个黑黝黝的男人。颂莲转过脸朝他望了半天,才认出来,竟然是大少爷飞浦。她急忙用台布把桌上的酒菜一古脑地全部盖上,不让飞浦看到,但飞浦还是看见了,他大叫,好啊,你居然在喝酒。颂莲说,你怎么就回来了?飞浦说不死总要回家来的。飞浦多日不见变化很大,脸发黑了,人也粗壮了些,神色却显得很疲惫的样子。颂莲发现他的眼圈下青青的一轮,角膜上可见几缕血丝,这同他的父亲陈佐千如出一辙。
  你怎么喝起酒来了,借酒浇愁吗?
  愁是酒能消得掉的吗?我是自己在给自己祝寿。
  你过生日?你多大了?
  管它多大呢,活一天算一天。你要不要喝一杯?给我祝祝寿。
  我喝一杯,祝你活到99.胡诌。我才不想活那么长,这恭维话你对老爷说去。
  那你想活多久呢?
  看情况吧,什么时候不想活就不活了,这也简单。
  那我再喝一杯,我让你活得长一点,你要死了那我在家里就找不到说话的人了。
  两个人慢慢地呷着酒,又说起那笔烟草生意。飞浦自嘲他说,鸡飞蛋打,我哪里是做生意的料子,不光没赚到,还赔了好几千,不过这一圈玩得够开心的。颂莲说,你的日子已经够开心的了,哪有不开心的事?飞浦又说,你可别去告诉老爷,否则他又训人。颂莲说,我才懒得掺和你们家的事,再说,他现在见我就像见一块破抹布,看都不看一眼。我怎么会去向他说你的不是?
  颂莲酒后说话时不再平静了,她话里的明显的感情倾向对着飞浦来的,飞浦当然有所察觉。飞浦的内心开放了许多柔软的花朵,他的脸现在又红又热,他从皮带扣上解下一个鲜艳的绘有龙风图案的小荷包,递给颂莲。这是我从云南带回来的,给你做个生日礼物吧。颂莲瞥了一眼小荷包,诡谲地一笑说,只有女的送荷包给情郎,哪有反过来的道理呀?飞浦有点窘迫,突然从她手里夺回荷包说,你不要就还给我,本来也是别人送我的。颂莲说,好啊,虚情假义的,拿别人的信物来糊弄我,我要是拿了不脏了我的手?飞浦重新把荷包挂在皮带上,讪讪说,本来就没打算给你,骗骗你的。颂莲的脸就有点沉下来了,我是被骗惯了,谁都来骗我,你也来骗我玩儿。飞浦低下头,偶尔偷窥一下颂莲的表情,沉默不语了。颂莲突然又问,谁送的荷包?
  飞浦的膝盖上下抖了几下,说,那你就别问了。
  两个人坐着很虚无地呷酒。颂莲把酒盅在手指间转着玩,她看见飞浦现在就坐在对面,他低着头,年轻的头发茂密乌黑,脖子刚劲傲慢地挺直,而一些暗蓝的血管在她的目光里微妙地颤动着。颂莲的心里很潮湿,一种陌生的欲望像风一样灌进身体,她觉得喘不过气来,意识中又出现了梅珊和医生的腿在麻将桌下绞缠的画面。颂莲看见了自己修长姣好的双腿,它们像一道漫坡而下的细沙向下塌陷,它们温情而热烈地靠近目标。这是飞浦的脚,膝盖,还有腿,现在她准确地感受了它们的存在。颂莲的眼神迷离起来,她的嘴唇无力地启开,蠕动着。她听见空气中有一种物质碎裂的声音,或者这声音仅仅来自她的身体深处。飞浦抬起了头,他凝视颂莲的眼睛里有一种激情汹涌澎湃着,身体尤其是双腿却僵硬地维持原状。飞浦一动不动。颂莲闭上眼睛,她听见一粗一细两种呼吸紊乱不堪,她把双腿完全靠紧了飞浦,等待着什么发生。好像是许多年一下子过去了,飞浦缩回了膝盖,他像被击垮似地歪在椅背上,沙哑地说,这样不好,颂莲如梦初醒,她嚎啼着,什么不好?
  飞浦把双手慢慢地举起来,作了一个揖。不行,我还是怕。他说话时脸痛苦地扭曲了。我还是怕女人。女人太可怕。颂莲说,我听不懂你的话。飞浦就用手搓着脸说,颂莲我喜欢你,我不骗你。颂莲说,你喜欢我却这样待我。
  飞浦几乎是便咽了,他摇着头,眼睛始终躲避着颂莲,我没法改变了,老天惩罚我,陈家世代男人都好女色,轮到我不行了,我从小就觉得女人可怕,我怕女人。特别是家里的女人都让我害怕。只有你我不怕,可是我还是不行,你懂吗?颂莲早已潸然泪下,她背过脸去,低低地说,我懂了,你也别解释了,现在我一点也不怪你,真的,一点也不怪你。
  颂莲醉酒是在飞浦走了以后,她面色酡红,在房间里手舞足蹈、摔摔打打的。宋妈进来按她不住,只好去喊陈老爷陈佐千来。陈佐千一进屋就被颂莲抱住了,颂莲满嘴酒气,嘴里胡言乱语。陈佐千问宋妈,她怎么喝起酒来了?宋妈说我怎么会知道,她有心事能告诉我吗?陈佐千差宋妈去毓如那里取醒酒药,颂莲就叫起来,不准去,不准告诉那老巫婆。陈佐千很厌恶地把颂莲推到床上,看你这副疯样,不怕让人笑话。颂莲又跳起来,勾住陈佐千的脖子说,老爷今晚陪陪我,我没人疼,老爷疼疼我吧。陈佐千无可奈何地说,你这样我怎么敢疼你?疼你还不如疼条狗。
  毓如听说颂莲醉酒就赶来了。毓如在门口念了几句阿弥陀佛,然后上来把颂莲和陈佐千拉开。她问陈佐千,给她灌药?陈佐千点点头。毓如想摁着颂莲往她嘴里塞药,被颂莲推了个趔趄。毓如就喊,你们都动手呀,给这个疯货点厉害。陈佐千和宋妈也上来架着颂莲,毓如刚把药灌下去,莲颂就啐出来,啐了毓如一脸。毓如说,老爷你怎么不管她?这疯货要翻天了。陈佐千拦腰抱住颂莲,颂莲却一下软瘫在他身上,嘴里说,老爷别走,今天你想干什么都行,舔也行,摸也行,干什么都依你,只要你别走。陈佐千气恼得说不出话,毓如听不下去,冲过来打了颂莲一记耳光,无耻的东西,老爷你把她宠成什么样子了!南厢房闹成一锅粥,花园里有人跑过来看热闹。陈佐千让宋妈堵住门,不让人进来看热闹。毓如说,出了丑就出个够,还怕让人看?看她以后怎么见人?陈佐千说,你少插嘴,我看你也该灌点醒酒药。宋妈捂着嘴强忍住笑,走到门廊上去把门。看见好多人在窗外探头探脑的。宋妈看见大少爷飞浦把手插在裤袋里,慢慢地朝这里走。她正想让不让飞浦进去呢,飞浦转了个身,又往回走了。
  下了头一场大雪,萧瑟荒凉的冬日花园被覆盖了兔绒般的积雪,树枝和屋檐都变得玲珑剔透、晶莹透明起来。陈家几个年幼的孩子早早跑到雪地上堆了雪人,然后就在颂莲的窗外跑来跑去追逐,打雪仗玩。颂莲还听见飞澜在雪地上摔倒后尖声啼哭的声音,还有刺眼的雪光泛在窗户上的色彩,还有吊钟永不衰弱的嘀嗒声。一切都是真切可感,但颂莲仿佛去了趟天国,她不相信自己活着,又将一如既往地度过一天的时光了。
  夜里她看见了死者雁儿,死者雁儿是一个秃了头的女人,她看见雁儿在外面站着推她的窗户,一次一次地推。她一点不怕。她等着雁儿残忍的报复。
  她平静地躺着。她想窗户很快会被推开的。雁儿无声地走进来了,带着一种头发套子,挽成有钱太太的圆髻。颂莲说,你上哪儿买的头发套子?雁儿说,在阎王爷那儿什么都有。然后颂莲就看见雁儿从髻后抽出一根长簪,朝她胸口刺过来。她感觉到一阵刺痛,人就飞速往黑暗深处坠落。她肯定自己死了,千真万确地死了,而且死了那么长时间,好像有几十年了。
  颂莲披衣坐在床上,她不相信死是个梦。她看见锦缎被子上真的插了一根长簪,她把它摊在手心上,冰凉冰凉。这也是干真万确的,不是梦。那么,我怎么又活了呢,雁儿又跑到哪里去了呢?
  颂莲发现窗子也一如梦中半掩着,从室外穿来的空气新鲜清冽,但颂莲辨别了窗户和残存的死亡气息。下雪了,世界就剩下一半了。另外一半看不见了,它被静静地抹去,也许这就是一场不彻底的死亡。颂莲想我为什么死到一半又停止了呢,真让人奇怪。另外的一半在哪里?
  梅珊从北厢房出来,她穿了件黑貂皮大衣走过雪地,仪态万千容光焕发的美貌,改变了空气的颜色。梅珊走过颂莲的窗前,说,女酒鬼,酒醒了?
  颂莲说,你出门?这么大的雪。梅珊拍了拍窗子,雪大怕什么?只要能快活,下刀子我也要出门。梅珊扭着腰肢走过去,颂莲不知怎么就朝她喊了一句,你要小心。梅珊回头对颂莲嫣然一笑,颂莲对此印象极深。事实上这也是颂莲最后一次看见梅珊迷人的笑靥。
  梅珊是下午被两个家丁带回来的。卓云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嗑着瓜子,事情说到结果是最简单了,梅珊和医生在一家旅馆里被卓云堵在被窝里,卓云把梅珊的衣服全部扔到外面去,卓云说,你这臭婊子,你怎么跑得出我的手心?
  这天颂莲看着梅珊出去又回来,一前一后却不是同一个梅珊。梅珊是被人拖回北厢房去的,梅珊披头散发,双目怒睁,骂着拖拽她的每一个人,她骂卓云说我活着要把你一刀一刀削了死了也要挖你的心喂狗吃。卓云一声不吭,只顾嗑着瓜子。飞澜手里抓着梅珊掉落的一只皮鞋,一路跑一路喊,鞋掉啰,鞋掉啰。颂莲没有看见陈佐千,陈佐千后来是一个人进北厢房去的,那时候北厢房已经被反锁上了。
  颂莲无心去隔壁张望,她怀着异样沉重的心情谛听着梅珊的动静。她很想知道陈佐千会怎么处置梅珊。但是隔壁没有丝毫的动静。一个家丁守在门口,摇着一串钥匙,开锁,关锁。陈佐千又出来了,他站在那里朝花园雪景张望了一番,然后甩了甩手,朝南厢房里走过来。
  好大的雪,瑞雪兆丰年呐。陈佐千说。陈佐千的脸比预想的要平静得多。
  颂莲甚至感觉到他的表情里有一种真实的轻松。颂莲倚在床上,直盯着陈佐千的眼睛,她从中另外看到了一丝寒光,这使她恐惧不安。颂莲说,你们会把梅珊怎么样?陈佐千掏出一支象牙牙签剔着牙,他说,我们能把她怎么样?
  她自己知道应该怎么样。颂莲说,你们放她一码吧。陈佐千笑了一声,说,该怎么样就怎么样。颂莲彻夜未眠,心如乱麻。她时刻谛听着隔壁的动静,心里想的都是自己的事情。每每想到自己,一切却又是一片空白,正好像窗外的雪,似有似无,有一半真实,另外一半却是融化的虚幻。到了午夜时分,颂莲忽然又听见了梅珊唱她的京戏,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屏息再听,真的是梅珊在受难夜里唱她的京戏。
  叹红颜薄命前生就美满姻缘付东流薄幸冤家音信无有啼花泣月在暗里添愁枕边泪呀共那阶前雨隔着窗儿点滴不休山上复有山何日里大刀环那欲化望夫石一片要寄回文只字难总有这角枕锦衾明似绮只怕那孤眠不抵半床寒整个夜里后花园的气氛很奇特,颂莲辗转难眠,后来又听见飞澜的哭叫声,似乎有人把他从北厢房抱走了。颂莲突然再也想不出梅珊的容貌,只是看见梅珊和医生在麻将桌下交缠着的四条腿,不断地在眼前晃动,又依稀觉得它们像纸片一样单薄,被风吹起来了。好可怜,颂莲自言自语着,听见院墙外响起了第一声鸡啼,鸡啼过后世界又是一片死寂。颂莲想我又要死了,雁儿又要来推窗户了。
  颂莲迷迷糊糊半睡半醒着。这是凌晨时分,窗外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惊动了颂莲,脚步声从北厢房朝紫藤架那里去。颂莲把窗帘掀开一条缝,看见黑暗中晃动着几个人影,有个人被他们抬着朝紫藤架那里去。凭感觉颂莲知道那是梅珊,梅珊无声地挣扎着被抬着朝紫藤架那里去。梅珊的嘴被堵住了,喊不出声音。颂莲想他们要干什么,他们把梅珊抬到那里去想干什么。黑暗中的一群人走到了废井边,他们围在井边忙碌了一会儿,颂莲就听见一声沉闷的响声,好像井里溅出了很高很白的水珠。是一个人被扔到井里去了。是梅珊被扔到井里去了。
  大概静默了两分钟,颂莲发出了那声惊心动魄的狂叫。陈佐千闯进屋子的时候看见她光着脚站在地上,拼命揪着自己的头发。颂莲一声声狂叫着,眼神黯淡无光,面容更是像一张白纸。陈佐千把她架到床上,他清楚地意识到这是颂莲的末日,她已经不是昔日那个女学生颂莲了。陈佐千把被子往她身上压,说,你看见了什么?你到底看见了什么?颂莲说,杀人。杀人。陈佐千说,胡说八道,你看见了什么?你什么也没有看见。你已经疯了。
  第二天早晨,陈家花园爆出了两条惊人的新闻。从第二天早晨起,本地的人们,上至绅士淑女阶层,下至普通百姓,都在谈论陈家的事情,三太太梅珊含羞投井,四太太颂莲精神失常。人们普遍认为梅珊之死合情合理,奸夫淫妇从来没有好下场。但是好端端的年轻文静的四太太颂莲怎么就疯了呢,熟知陈家内情的人说,那也很简单,兔死狐悲罢了。
  第二年春天,陈佐千陈老爷娶了第五位太太文竹。文竹初进陈府,经常看见一个女人在紫藤架下枯坐,有时候绕着废井一圈一圈地转,对着井中说话。文竹看她长得清秀脱俗,干干净净,不太像疯子,问边上的人说,她是谁?人家就告诉她,那是原先的四太太,脑子有毛病了。文竹说,她好奇怪,她跟井说什么话?人家就复述颂莲的话说,我不跳,我不跳,她说她不跳井。
  颂莲说她不跳井。
  活着
  余华
  一个人的命运,几世人的辛酸。以写残忍为能事的先锋作家余华,摇身一变成了张艺谋的杀手锏。在《活着》中饰演男主角的葛优,因荣获法国第四十七届夏纳国际电影节最佳男演员奖而喜登“影帝”宝座。然而《活着》未获广电部审片通行证,尚未在国内公映。
  我比现在年轻10岁的时候,获得了一个游手好闲的职业——去乡间收集民间歌谣。那一年的整个夏天,我如同一只乱飞的麻雀,游荡在知了和阳光充斥的村舍田野,我喜欢喝农民那种带有苦味的茶水,他们的茶桶就放在田埂的树下,我毫无顾忌地拿起漆满茶垢的茶碗舀水喝,还把自己的水壶灌满,与田里的男人说上几句废话,在姑娘因我而起的窃窃私笑里扬长而去。我曾经和一位守着瓜田的老人聊了整整一个下午,这是我有生以来瓜吃得最多的一次,当我站起来告辞时,突然发现自己像个孕妇一样步履艰难了。然后我与一位当上了祖母的女人坐在门槛上,她编着草鞋为我唱了一支《十月怀胎》。我最喜欢的是傍晚来到时,坐在农民的屋前,看着他们将提上的井水泼在地上,压住蒸腾的尘土,夕阳的光芒在树梢上微微摇晃。拿一把他们递过来的扇子,尝尝他们和盐一样咸的咸菜,看看某位年轻女人,听几个老人讲述遥远的传说。
  那个夏天我还差一点谈情说爱,我遇到了一位赏心悦目的农村女孩,她黝黑的脸蛋至今还在我眼前闪闪发光。我见到她时,她卷起裤管坐在河边的青草上,摆弄着一根竹竿在照看一群肥硕的鸭子。这个十六,七岁的女孩,羞怯地与我共同度过了一个炎热的下午,她每次露出笑容时都要深深地低下头去,我看着她偷偷放下卷起的裤管,又怎样将自己的光脚丫子藏到草丛里去。那个下午我信口开河,向她兜售如何带她外出游玩的计划,这个女孩又惊又喜。我当初情绪激昂,说这些也是真心实意,我只是感到和她在一起身心愉快,也不去考虑以后会是怎样。可是后来,当她三个强壮如牛的哥哥走过来时,我才吓了一跳,我感到应该和这位可爱的女孩永别了,否则我就会不得不娶她为妻。
  我就是这么一副模样:头戴宽边草帽,脚上穿着拖鞋,一条毛巾挂在身后的皮带上,让它像尾巴似的拍打着我的屁股。我张大嘴巴打着呵欠,散漫地走在田间小道上。我的拖鞋吧哒吧哒,把那些小道弄得尘土飞扬,仿佛是车轮滚滚而过时的情景。
  有一天午后,我走到了一棵有着茂盛树叶的树下,摘下草帽,从身后取过毛巾擦起脸上的汗水。我的眼睛四处张望了一会,那时候棉花已被收起,有几个包着头巾的女人在田里将棉秆拔出来,她们不时抖动着屁股摔去根须上的泥巴。我的身后是一口在阳光下泛黄的池塘,我就靠着树干面对池塘坐了下来,翻弄起自己的背包,在几本同时拿出来的书籍面前,我犹豫不决。
  一封信的滑出,导致了书籍全都回到背包里去。那是我出发前收到的父亲来信,父亲的信只有两句话,他这样写——收到你的来信,我和你母亲高兴了整整一天,不过那时候我和你母亲都还年轻,容易激动。
  父亲善意的讽刺,使我重读时感到十分愉快。我已有一年多没有给家里去信了,读了这封信后,我依然觉得没有什么事值得写信告诉他们。我将信放入背包,并且迅速忘记他们。我感到自己要睡觉了,就在青草上躺下来,把草帽盖住脸,枕着背包在树荫里闭上了眼睛。
  在进入睡眠的路途上,我看到了夜晚的时候,我的父母坐在床上被窝里,床头柜上摆着一台老式收音机,上面罩着竹叶图案的丝织纱布。我的父母用一种谈论收音机的语调谈论着我,他们的脸上保留着淡淡的微笑。这情景使我离开了睡眠,我睁开眼睛,感受到阳光如何穿过叶缝和草帽的间隙照亮了我。
  这位比现在年轻10岁的我,躺在树叶和草丛中间,睡了有两个小时。其间有几只蚂蚁爬到了我的腿上,我沉睡中的手依然准确地将它们弹走。后来仿佛是来到了水边,一位老人撑着竹筏在远处响亮地吆喝。我从睡梦里挣脱而出,吆喝声在现实里清晰地传来,我起身后看到近旁田里一个老人正在开导一头老牛。
  犁田的老牛或许已经深感疲倦,它低头伫立在那里,后面赤裸着脊背扶犁的老人,对老牛消极的态度似乎不满,我听到他嗓音响亮地对牛说道:“做牛耕田,做狗看家,做和尚化缘,做鸡报晓,做女人织布,哪只牛不耕田?这可是自古就有的道理,走呀,走呀。”疲倦的老牛听到老人的叱喝后,仿佛知错般地抬起了头,拉着犁往前走去。
  我看到老人的脊背和牛背一样黝黑,两个进入垂暮的生命将那块古板的田地耕得哗哗翻动,犹如水面上掀起的波浪。随后,我听到老人粗哑却令人感动的嗓音,他唱起了旧日的歌谣,先是咿呀啦呀唱出长长的引子,接着出现了两句歌词——皇帝叫我做女婿,路远迢迢我不去。
  因为路途遥远,不愿去做皇帝的女婿。老人的自鸣得意让我失声而笑,可能是牛放慢了脚步,老人又吆喝起来:“二喜,有庆不要偷懒;家珍、凤霞耕得好;苦根也行啊。”一头牛竟会有这么多名字?我好奇地走到田边,问走近的老人:“这牛究竟有多少名字?”
  老人扶住犁站下来,他将我打量了一番后问:“你是城里人吧?”“是的。”我点点头。
  老人得意起来:“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我说:“这牛有多少名字?”
  老人回答:“我牛叫福贵,就一个名字。”
  “可你刚才叫了几个名字。”
  “噢——”老人高兴地笑了起来,他神秘地向我招招手,当我凑过去时,他欲说又止,他看到牛正抬着头,就训斥它:“你别偷听,把头低下。”
  牛果然低下了头,这时老人悄声对我说:“我怕它知道只有自己在耕田,就多叫出几个名字去骗它,它听到还有别的牛也在耕田,就不会不高兴,耕田也就起劲啦。”老人黝黑的脸在阳光里笑得十分生动,脸上的皱纹欢乐地游动着,里面镶满了泥土,就如布满田间的小道。40年前,我爹常在这里走来走去,那时候我们家境还没有败落,我们徐家有一百多亩地,从这里一直到那边工厂的烟囱,都是我家的。我爹和我,是远近闻名的阔老爷和阔少爷,我们走路时鞋子的声响,都像是铜钱碰来撞去的,我女人家珍,是城里米行老板的女儿,她也是有钱人家出生的。
  有钱人嫁给有钱人,就是把钱堆起来,钱在钱上面哗哗地流,这样的声音我有四十年没有听到了。
  我是我们徐家的败家子,用我爹的话说,我是他的孽子。我念过几年私塾,穿长衫的私塾先生叫我念一段书时,是我最高兴的。我站起来,拿着本线装的《千字文》,对私塾先生说:“好好听着,爹给你念一段。”
  年过花甲的私塾先生对我爹说:“你家少爷长大了准能当个二流子。”
  我从小就不可救药,这是我爹的话。私塾先生说我是朽木不可雕也。现在想想他们都说对了,当初我可不这么想,我想我有钱呵,又是我爹仅有的一个儿子。
  上私塾时我从来不走路,都是我家一个雇工背着我去,放学时他已经恭恭敬敬地弯腰蹲在那里了,我骑上去后拍拍雇工的脑袋,说一声:“长根,跑呀。”
  雇工长根就跑起来,我在上面一颠一颠的,像是一只在树梢上的麻雀。
  我说声:“飞呀。”
  他就一步一跳,做出一副飞的样子。
  我长大以后就喜欢往城里跑,常常是十天半月不回家。我穿着白色的丝绸衣衫,头发抹得光滑透亮,往镜子前一站,我看到自己满脑袋的黑油漆,一副有钱人的样子。
  起初我爱往妓院钻,听那些风骚的女人整夜叽叽喳喳和哼哼哈哈,那些声音听上去像是在给我挠痒痒。后来我就更喜欢赌博了,逛妓院只是轻松轻松,赌博可就完全不一样了,我是又痛快又紧张。特别是那个紧张,有一股叫我说不出来的舒坦。以前我是过一天是一天,整天有气无力,每天早晨醒来犯愁的就是这一天该怎么打发。我爹常常唉声叹气,训斥我没有光耀祖宗。
  我心想光耀祖宗管我屁事,我对自己说:凭什么让我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去想光耀祖宗这些累人的事。再说我爹年轻时也和我一样,我家祖上有200多亩地,到他手上一折腾就剩100多亩了。我对爹说:“你别犯愁啦,我儿子会光耀祖宗的。”
  总该给下一辈留点好事吧。我娘听了这话吃吃一笑,她偷偷告诉我:我爹年轻时也这么对我爷爷说过。我心想就是嘛,他自己干不了的事硬要我来干,我怎么会答应?那时候我儿子有庆还没出来,我女儿凤霞刚好四岁。家珍怀着有庆自然有些难看,我嫌弃她,对她说:“你呀,风一吹肚子就要大上一圈。”
  家珍从不顶撞我,听了这糟蹋她的话,她心里不乐意也只是轻轻说一句:“又不是风吹大的。”
  自从我赌博上以后,我倒还真想光耀祖宗了,想把我爹弄掉的一百多亩地挣回来。那些日子爹问我在城里鬼混些什么,我对他说:“现在不鬼混啦,我在做生意。”
  他问:“做什么生意?”
  我说:“做铜钱买卖。”
  他一听就火了,他年轻时也这么回答过我爷爷。他知道我是在赌博,脱下布鞋就朝我打来,我左躲右藏,心想他打几下就该完了吧。可我这个平常只有咳嗽才有力气的爹,竟然越打越凶了。我又不是一只苍蝇,让他这么拍来拍去。我一把捏住他的手,说道:“爹,你他娘的算了吧。老子看在你把我弄出来的份上让让你,你他娘的就算了吧。”
  我捏住爹的右手,他又用左手脱下右脚的布鞋,还想打我。我又捏住他的左手,这样他就动弹不得了,他气得哆嗦了半天,才喊出一声:“孽子。”
  我说:“去你娘的。”
  双手一推,他就跌坐到墙角里去了。
  我年轻时吃喝嫖赌,什么浪荡的事都干过。我常去的那家妓院是单名,叫青楼。里面有个胖胖的妓女很招我喜爱,她走路时两片大屁股就像挂在楼前的两只灯笼,晃来晃去。她躺到床上一动一动时,压在上面的我就跟睡在船上,在河水里摇呀摇呀。我经常让她背着我去逛街,我骑在她身上像是骑在一匹马上。
  我的丈人,米行的陈老板,穿着黑色的绸衫站在柜台后面。我每次从那里经过时,都要揪住妓女的头发,让她停下,脱帽向丈人致礼:“近来无恙?”
  我丈人当时的脸就和松花蛋一样,我呢,哈哈笑着过去了。后来我爹说我丈人几次都让我气病了,我对爹说:“别哄我啦,你是我爹都没气成病。他自己生病凭什么往我身上推?”
  他怕我,我倒是知道的。此后我骑在妓女身上经过他的店门时,我丈人身手极快,像只耗子呼地一下窜到里屋去了。他不敢见我,可当女婿的路过丈人店门总该有个礼吧。我就大声嚷嚷着向逃窜的丈人请安。
  我女人家珍当然知道我在城里这些花花绿绿的事,家珍是个好女人,我这辈子能娶上这么一个贤惠的女人,是我前世做狗吠叫了一辈子换来的。家珍对我从来都是逆来顺受,我在外面胡闹,她只是在心里打鼓,从不说我什么,和我娘一样。我在城里闹腾得实在过分,家珍心里当然有一团乱麻,乱糟糟的不能安分。有一天我从城里回到家中,刚刚坐下,家珍就笑盈盈地端出四样菜,摆在我面前,又给我斟满了酒,自己在我身旁坐下来侍候我吃喝。
  她笑盈盈的样子让我觉得奇怪,不知道她遇上了什么好事,我左思右想也想不出这天是什么日子。我问她,她不说,就是笑盈盈地看着我。
  那四样菜都是蔬菜,家珍做得各不相同,可吃到下面都是一块差不多大小的猪肉。起先我没怎么在意,吃到最后一碗菜,底下又是一块猪肉。我一愣,随后我就嘿嘿笑了起来。我明白了家珍的意思,她是在开导我:女人看上去各不一样,到下面都是一样的。我对家珍说道:“这道理我也知道。”
  道理我也知道,看到上面长得不一样的女人,我心里想的就是不一样,这实在是没办法的事。
  家珍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心里对我不满,脸上不让我看出来,弄些转弯抹角的点子来敲打我。我偏偏是软硬不吃,我爹的布鞋和家珍的菜都管不住我的腿,我就是爱往城里跑,爱往妓院钻。还是我娘知道我们男人心里想什么,她对家珍说:“男人都是馋嘴的猫。”
  我娘说这话不只是为我开脱,还揭了我爹的老底。我爹坐在椅子里,一听这话眼睛就眯成了两条门缝,嘿嘿笑了一下。我爹年轻时也不检点,他是老了干不动了才老实起来。我赌博时也在青楼,常玩的是麻将、牌九和骰子。
  我每赌必输,越输我越想把我爹年轻时输掉的一百多亩地赢回来。刚开始输了我当场给钱,没钱就去偷我娘和家珍的手饰,连我女儿风霞的金项圈也偷了去。后来我干脆赊账,债主们都知道我的家境,让我赊账。自从赊账以后,我就不知道自己输了有多少,债主也不提醒我,暗地里天天都在算计着我家那100多亩地。
  我最后一次赌博时,家珍来了,那时候天都快黑了,这是家珍后来告诉我的,我当初根本不知道天是亮着还是要黑了。家珍凸了个大肚子找来了,那一年我女儿凤霞有四岁了,我儿子有庆也在他娘肚子里长了6个多月。家珍找到了我,一声不吭地跪在我面前,起先我没看到她,那天我手气特别好,掷出的骰子十有八九是我要的点数,坐在对面叫龙二的人,是出名的赌徒,他最会玩的就是掷骰子,场内的人都叫他骰子师傅,可他也栽到我手里了,他嘴里叼着烟卷,眼睛眯缝着像是什么事都没有,两条瘦胳膊把钱推过来时却哆嗦个没完,我想龙二你也该惨一次了。人都是一样的,手伸进别人口袋里掏钱时那个眉开眼笑,轮到自己给钱了一个个都跟哭丧一样。我正高兴着,有人扯了扯我的衣服,低头一看是自己的女人,看到家珍跪着我就火了,心想我儿子还没出来就跪着了,这太不吉利。我就对家珍说:“起来,起来,你他娘的给我起来。”
  家珍还真听话,立刻站了起来。我说:“你来干什么?还不快给我回去。”
  说完我就不管她了,看着龙二将骰子捧在手心里跟拜佛似的摇了几下,他一掷出脸色就难看了,我一看自己又胜了,就对龙二说:“龙二,你去洗洗手吧。”
  龙二手软了嘴还硬着,他脑袋歪了歪说道:“你把嘴巴抹干净了再说话。”
  家珍又扯了扯我的衣服,我一看,她又跪到地上了。家珍细声细气地说:“你跟我回去。”
  要我跟着一个女人回去?家珍这不是存心出我的丑?我气得血都乱流了,我看看龙二,龙二冷冷地笑了一下,我对家珍吼道:“你给我滚回去。”
  家珍还是说:“你跟我回去。”
  我给了她两巴掌,家珍的脑袋像是拨郎鼓那样摇晃了几下。挨了我的打,她还是跪在那里,说:“你不回去,我就不站起来。”
  现在想起来叫我心疼啊,我年轻时真是个乌龟王八蛋。这么好的女人,我对她又打又踢。我怎么打她,她就是跪着不起来,打到最后连我自己都觉得没趣了,家珍头发披散眼泪汪汪地捂着脸。我就从胜来的钱里抓出一把,给了旁边站着的两个人,让他们把家珍拖出去,我对他们说:“拖得越远越好。”
  家珍被拖出去时,双手紧紧捂着凸起的肚子,那里面有我的儿子呵。家珍没喊没叫,被拖到了大街上,那两个人扔开她后,她就扶着墙壁站起来,那时候天完全黑了,她一个人慢慢往回走。后来我问她,她那时是不是恨死我了,她摇摇头说:“没有。”
  我的女人抹着眼泪走到她爹米行门口时,站了很长时间,她看到她爹的脑袋被煤油灯的亮光印在墙上,她知道他是在清点帐目。她站在那里呜鸣哭了一会,就走开了。她没有进去,走了10多里夜路回到了我家。她一个孤身女人,又怀着六个多月的有庆,一路上到处都是狗吠,下过一场大雨的路又坑坑洼洼。
  早上几年的时候,家珍还是一个女学生。那时城里有夜校了,家珍穿着月白色的旗袍,提着一盏小煤油灯,和几个女伴去上学。我是在拐弯处看到她,她一扭一扭地走过来,我眼睛看得都不会动了,家珍那时候长得可真漂亮,我一看到她就在心里想,我要她做我的女人。
  那天我回家后马上对我娘说:“快去找个媒人,我要把城里米行陈老板的女儿娶过来。”
  家珍那天晚上走后,我就开始倒楣了,连着输了好几把,眼看桌上小山坡一样堆起的钱,像洗脚水倒了出去。龙二那张脸看上去烂了一样嘻嘻笑起来。那次我一直赌到天亮,赌得我头晕眼花,胃里直往嘴上冒臭气。最后一把我压上了平生最大的赌注,用唾沫洗了洗手,抓起骰子就掷了出去。心想千秋功业全在此一掷了,还好,点数还挺大的。
  轮到龙二时,龙二将根子放在七点上,这小子伸出手掌使劲一拍,喊了一声:“七点。”
  抓起一掷,那颗根子果然是七点。我一看脑袋里嗡的一下,这次输惨了。
  继而一想反正可以赊账,日后总有机会胜回来,便宽了宽心,站起来对龙二说:“先记上吧。”
  龙二摆摆手让我坐下,他说:“不能再让你赊账了,你把你家一百多亩地全输光了。再赊账,你拿什么来还?”
  我听后吓出了一身冷汗,连声说:“不会,下会。”
  龙二和另两个债主就拿出账簿,一五一十给我算起来,龙二拍拍我凑过去的脑袋,对我说:“福贵,看清楚了吗?可这都是你签字画押的。”我才知道半年前就欠上他们了,半年下来我把祖辈留下的家产全输光了。算到一半,我对龙二说:“别算了。”
  我重新站起来,像只瘟鸡似的走出了青楼,那时候天完全亮了,我就站在街上,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有一个提着豆腐的熟人看到我后响亮地喊了一声:“早啊,徐家少爷。”
  他的喊声吓了我一跳,我呆呆地看着他。他笑眯眯地说:“瞧你这样子,都成药渣了。”
  他还以为我是被那些女人给折腾的,他不知道我破产了,我和一个雇工一样穷了。我苦笑着看他走远,心想还是别在这里站着,就走动起来。这次路过丈人的米行时,我哪还敢去向他请安,我把脑袋缩了缩赶紧走过去。我听到老丈人在里面咳嗽,接着呸的一声吐了一口痰在地上。
  我想接下去怎么办呢?拿根裤带吊死算啦,其实我根本不想死,只是想找个法子与自己赌气。我想想那一屁股债又不会和我一起吊死,就对自己说:“算啦,别死了。”
  这债是要让我爹去还了,一想到爹,我心里一阵发麻,这下他还不把我给揍死?我边走边想,怎么想都是死路一条了,还是回家去吧。被我爹揍死,总比在外面像野狗一样吊死强。就那么一会儿工夫,我瘦了整整一圈,自己还不知道,回到家里时,我娘一看到我就惊叫起来,她看着我的脸问:“你是福贵吗?”
  我没有和她说话,推门走到了自己屋里,正在梳头的家珍看到我也吃了一惊,她张嘴看着我。一想到她昨晚来劝我回家,我却对她又打又踢,我就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对她说,“家珍,我完蛋啦。”
  说完我就呜呜地哭了起来,家珍慌忙来扶我,她怀着有庆哪能把我扶起来?她就叫我娘。两个女人一起把我抬到床上,我躺到床上就口吐白沫,一副要死的样子,可把她们吓坏了,又是捶肩又是摇我的脑袋,我伸手把她们推开,对她们说:“我把家产输光啦。”
  我娘听了这话先是一愣,她使劲看了看我,我那副模样叫她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她抹着眼泪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啊。”
  我娘到那时还在心疼我,她没怪我,倒是去怪我爹。家珍也哭了,她一边替我捶背一边说:“只要你以后不赌就好了。”
  我输了个精光,以后就是想赌也没本钱了。我听到爹在那边屋子里骂骂咧咧的,他还不知道自己是穷光蛋了,他嫌两个女人的哭声吵他。听到我爹的声音,我娘就不哭了,她站起来走出去,家珍也跟了出去。我知道她们到我爹屋子里去了,不一会我就听到爹在那边喊叫起来:“孽子。”
  这时我四岁的女儿凤霞推门进来,又摇摇晃晃地把门关上。凤霞尖声细气地对我说:“爹,你快躲起来,爷爷要来揍你了。”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凤霞就跑过来拉我的手,拉不动我她就哭了。看着凤霞哭,我心里就跟刀割一样。凤霞这么小的年纪就知道护着她爹,就是看着这孩子,我也该千刀万剐。
  我听到爹气冲冲地走来了,他喊着:“孽子,我要剐了你,阉了你,剁烂了你这乌龟王八蛋。”
  我想爹你就进来吧,你就把我剁烂了吧。可我爹走到门口,身体一晃就摔到地上气昏过去了。我娘和家珍叫叫嚷嚷地把他扶起来,扶到他自己的床上。过了一会,我听到爹在那边像是吹琐呐般地哭上了。
  我爹在床上一躺就是三天,第一天他呜呜地哭,后来他不哭了,开始叹息,一声声地传到我这里,我听到他哀声说道:“报应呵,这是报应。”
  第三天,我爹在自己屋里接待客人,他响亮地咳嗽着,一旦说话时声音又低得听不到。到了晚上的时候,我娘走过来对我说,爹叫我过去。我从床上起来,心想这下非完蛋不可,我爹在床上歇了三天,他有力气来宰我了,起码也把我揍个半死不活。我对自己说,任凭爹怎么揍我,我也不要还手。
  我向爹走去时一点力气都没有,身体软绵绵,两条腿像是假的。我进了他的房间,站在我娘身后,偷偷看着他躺在床上的模样,他睁圆了眼睛看着我,白胡须一抖一抖,他对我娘说:“你出去吧。”
  我娘从我身旁走了出去,她一走我心里是一阵发虚,说不定他马上就会从床上蹦起来和我拼命。他躺着没有动,胸前的被子都滑出去挂在地上了。
  “福贵呵。”
  爹叫了我一声,他拍拍床沿说:“你坐下。”
  我心里咚咚跳着在他身旁坐下来,他摸到了我的手,他的手和冰一样,一直冷到我心里。爹轻声说:“福贵啊,赌债也是债,自古以来没有不还债的道理。我把一百多亩地,还有这房子都抵押出去了,明天他们就会送铜钱来。我老了,挑不动担子了,你就自己挑着钱去还债吧。”爹说完后又长叹一声,听完他的话,我眼睛里酸溜溜的,我知道他不会和我拼命了,可他说的话就像是一把钝刀子在割我的脖子,脖子掉不下来,倒是疼得死去活来。爹拍拍我的手说:“你去睡吧。”
  第二天一早,我刚起床就看到四个人进了我家院子,走在头里的是个穿绸衣的有钱人,他朝身后穿粗布衣服的三个挑夫摆摆手说:“放下吧。”
  三个挑夫放下担子撩起衣角擦脸时,那有钱人看着我喊的却是我爹:“徐老爷,你要的货来了。”我爹拿着地契和房契连连咳嗽着走出来,他把房地契递过去,向那人哈哈腰说:“辛苦啦。”
  那人指着三担铜钱,对我爹说:“都在这里了,你数数吧。”
  我爹全没有了有钱人的派头,他像个穷人一样恭敬地说:“不用,不用,进屋喝口茶吧。”
  那人说:“不必了。”
  说完,他看看我,问我爹:“这位是少爷吧?”
  我爹连连点头,他朝我嘻嘻一笑,说道:“送货时采些南瓜叶子盖在上面,可别让人抢了。”这天开始,我就挑着铜钱走10多里路进城去还债,铜钱上盖着的南瓜叶是我娘和家珍去采的。
  龙二见我挑着担子来了,亲热地喊了一声:“来啦,徐家少爷。”
  他揭开瓜叶时皱皱眉,对我说:“你这不是自找苦吃,换些银元多省事。”
  我把最后一担铜钱挑去后,他就不再叫我少爷,他点点头说:“福贵,就放这里吧。”
  倒是另一个债主亲热些,他拍拍我的肩说:“福贵,去喝一壶。”
  龙二听后忙说:“对,对,喝一壶,我来请客。”我摇摇头,心想还是回家吧。一天下来,我的绸衣也磨破了,肩上的皮肉渗出了血。我一个人往家里走去,走走哭哭,哭哭又走走。想想自己才挑了一天的钱就累得人都要散架了,祖辈挣下这些钱不知要累死多少人。到这时我才知道爹为什么不要银元偏要铜钱,他就是要我知道这个道理,要我知道钱来得千难万难。这么一想,我都走不动路了,在道旁蹲下来哭得腰里直抽搐。那时我家的老雇工,就是小时候背我去私塾的长根,背着个破包裹走过来。他在我家干了几十年,现在也要离开了。他很小就死了爹娘,是我爷爷带回家来的,以后也一直没娶女人。他和我一样眼泪汪汪,赤着皮肉裂开的脚走过来,看到我蹲在路边,他叫了一声:“少爷。”
  我对他喊:“别叫我少爷,叫我畜生。”
  他摇摇头说:“要饭的皇帝也是皇帝,你没钱了也还是少爷。”
  一听这话我的眼泪又下来了,他也在我身旁蹲下来,捂着脸呜呜地哭上了。我们在一起哭了一阵后,我对他说:“天快黑了,长根你回家去吧。”
  长根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开去,我听到他嗡嗡地说:“我哪还有什么家呀。”
  长根走后,我也站起来往家走,我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家里原先的雇工和女佣都已经走了,我娘和家珍在灶间一个烧火一个做饭,我爹还在床上躺着,只有凤霞还和往常一样高兴,她还不知道从此以后就要受苦受穷了。
  她蹦蹦跳跳走过来,扑到我腿上问我:“为什么他们说我不是小姐了?”我摸摸她的小脸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在她没再往下问,她用指甲刮起了我裤子上的泥巴,高兴地对我说:“我在给你洗裤子呢。”
  到了吃饭的时候,我娘走到爹的屋门口问他:“给你把饭端进来吧?”
  我爹说:“我出来吃。”
  我爹三根指头执着一盏煤油灯从屋里走出来,灯光在他脸上一闪一闪,那张脸半明半暗,他弓着背咳嗽连连。爹坐下后问我:“债还清了?”
  我低着头说,“还清了。”
  我爹说:“这就好,这就好。”
  他看到了我的肩膀,又说:“肩膀也磨破了。”
  我没有作声,偷偷看看我娘和家珍,她们两个都泪汪汪地看着我的肩膀。
  爹慢吞吞地吃起了饭,才吃了几口就将筷子往桌上一放,把碗一推,他不吃了。过一会,爹说道:“从前,我们徐家的者祖宗不过是养了一只小鸡,鸡养大后变成了鹅,鹅养大了变成了羊,再把羊养大,羊就变成牛了。我们徐家就是这样发起来的。”
  爹的声音里咝咝的,他顿了顿又说:“到了我手里,徐家的牛变成了羊,羊又变成了鹅。传到你这里,鹅变成了鸡,现在是连鸡也没啦。”
  爹说到这里嘿嘿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哭了。他向我伸出两根指头:“徐家出了两个败家子啊。”
  没出两天,龙二来了。龙二的模样变了,他嘴里镶了两颗金牙,咧着大嘴巴嘻嘻笑着。他买去了我们抵押出去的房产和地产,他是来看看自己的财产。龙二用脚踢踢墙基,又将耳朵贴在墙上,伸出巴掌拍拍,连声说:“结实,结实。”
  龙二又到田里去转了一圈,回来后向我和爹作揖说道:“看着那绿油油的地,心里可真踏实。”
  龙二一到,我们就要从几代居住的屋子里搬出去了,搬到茅棚里去住。
  搬走的那天,我爹双手背在身后,在几个房间里踱来踱去,末了对我娘说:“我还以为会死在这屋子里。”
  说完,我爹拍拍绸衣上的尘土,伸了伸脖子就往外走。他还没有跨出门槛就一头栽在地上。天黑之前,我爹死了。他是我们徐家最后一个死在这屋里的人。
  我爹死后,我娘和家珍都不敢怎么大声哭,她们怕我想不开,也跟着爹一起去了。有时我不小心碰着了什么,她们两人就会吓一跳,看到我没像爹那样摔倒在地,她们才放心地问我:“没事吧。”
  那些天我像是染上了瘟疫一样浑身无力,整日坐在茅屋前的地上,一会儿眼泪汪汪,一会儿又唉声叹气。我娘走过来对我说:“人只要活得高兴,穷也不怕。”
  她是在宽慰我,她还以为我是被穷折腾成这样的,其实我心里想着的是我死去的爹。我爹死在我手里了,我娘和家珍,还有凤霞却要跟着我受活罪。
  我爹死后第三天,我丈人来了,他雇了四人抬的轿子,在那条路上气冲冲地走来。当时我正在田里干活,一看到我丈人那两条乱蹬的腿,就知道他是来接家珍回去的。他让轿夫将轿子停在我家茅屋前,右手提着长衫走了进去。我先是听到他怒气冲冲的声音,接着是家珍哭了,我娘的声音没听到。
  没多久,家珍挺着大肚子走了出来,她站在轿子旁看看我。我丈人对她说了几句话,她就上轿了。我娘可怜巴巴地站在一旁,什么话也没说,当轿子抬起来走时,我娘扭着小脚一直跟到村口,在那里站了很久,我丈人手提长衫,走得和轿子一样快。他们走后,我娘抹抹眼泪转回身来。
  这时凤霞跑了过来,她睁大眼睛对我说:“爹,我娘坐上轿子啦。”
  凤霞高兴的样子叫我看了难受,我对她说:“凤霞,你过来。”
  凤霞走到我身边,我摸着她的脸说:“凤霞,你可不要忘记我是你爹。”
  凤霞听了这话格格笑起来,她说:“你也不要忘记我是凤霞。”
  家珍走后,我娘时常坐在一边偷偷抹眼泪,我本想找几句话去宽慰宽慰她,一看到她那副样子,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倒是她时常对我说:“家珍是你的女人,不是别人的,谁也抢不走。”龙二成了这里的地主,我就向他去租田地。龙二坐在我家客厅的太师椅子里,张着镶金牙的嘴,笑眯眯地问我:“你要几亩?”
  我说:“租五亩吧。”
  “五亩?”他眉毛往上吊了吊,问:“你这身体能行吗?”我说:“练练就行了。”
  他想一想说:“我们是老相识了,我给你五亩好田。”龙二还是讲点交情的,他真给了我五亩好田。我一个人种五亩田,看得见的时候我都在田里干活,凤霞每天都坐在田埂上陪我,她采了些野花往脑袋上插,不停地问我她像什么。农忙的时候,我娘也下田帮我干一些活。
  龙二常常穿着丝绸衣衫,右手拿着茶壶在田埂上走来走去,神气得很。
  他总是咧嘴笑着,当他骂看不顺眼的佃户时也咧着嘴,我起先还以为他对人亲热,慢慢地就知道他是要别人都看到他的金牙。
  有一次我正割着稻子,凤霞跟在后面捡稻穗,龙二一摇一摆走了过来,对我说:“福贵,我戒赌啦,免得日后也落到你这种地步。”我向龙二哈哈腰,恭敬地说:“是,龙老爷。”
  龙二指指风霞,间道:“这是你的崽子吗?”
  我又哈哈腰,说一声:“是,龙老爷。”
  我看到凤霞站在那里,手里拿着稻穗,直愣愣地盯着龙二看,就赶紧对她说:“凤霞,快向龙老爷行礼。”凤霞也学我的样子向龙二哈哈腰,说道:“是,龙老爷。”
  我时常惦记着家珍,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家珍走后三个月,托人捎来了一个口信,说是生啦,生了个儿子出来,我丈人给娶了个名字叫有庆。我娘悄悄问捎话的人:“有庆姓什么呢?”
  那人说:“姓徐呀。”
  那时我在田里,我娘扭着小脚急匆匆地跑来告诉我,她话没说完,就擦起了眼泪。随后一遍遍地说要进城去看看孙子,过了几天她也没动身,我也不好问。按我们这里的习俗,家珍是被她娘家的人硬给接走的,也应该由她娘家的人送回来。我娘对我说:“有庆姓了徐,家珍也就马上要回来了。”
  她又说:“家珍现在身体虚,还是呆在城里好。家珍要好好补一补。”
  家珍是在有庆半岁的时候回来的。她来的时候没有坐轿子,她将有庆放在身后的一个包裹里,走了10多里路回来的。有庆闭着眼睛,小脑袋靠在他娘肩膀上一摇一摇回来认我这个爹了。家珍穿着水红的旗袍,漂漂亮亮地回来了。她走到我家茅棚门口,没有一下子走进去,站在门口笑盈盈地看着我娘。我娘在屋里坐着编草鞋,她抬起头来后看到一个漂亮的女人站在门口,家珍的身体挡住了光线。我娘没有认出来是家珍,也没有看到她身后的有庆。
  我娘问她:“是谁家的小姐,你找谁呀?”
  家珍听后咯咯笑了起来,说道:“是我,我是家珍。”
  当时我和凤霞在田里,凤霞坐在田埂上看着我插秧。我听到有个声音喊我,声音像我娘,也有些不像,我问凤霞:“谁在喊?”
  凤霞转过身去看一看说:“是奶奶。”
  我直起身体,看到我娘站在茅棚门口弯着腰在使劲喊我,穿水红旗袍的家珍抱着有庆站在一旁。凤霞一看到她娘,撒腿跑了过去。我在水田里站着,看着我娘弯腰叫我的模样,她太使劲了,两只手撑在腿上,免得上面的身体掉到地上。凤霞跑得太快,我五岁的女儿在田埂上摇来晃去。凤霞扑到了家珍腿上,抱着有庆的家珍蹲下去和风霞抱在一起。我这时才走上田埂,我娘还在喊,越走近她们,我脑袋里越是晕晕乎乎的。我一直走到家珍面前,对她笑了笑。家珍站起来,眼睛定定地看了我一阵。那时我已不是穿绸衣的福贵了,我穿着破烂的粗布衣裳,满身都是泥。家珍看到我这副样子,一低头轻轻抽泣起来。
  家珍一回来,这个家就全了,我干活时也有了个帮手。我开始心疼自己的女人了,这是家珍告诉我的,我自己倒是不觉得。我常对家珍说:“你到田埂上去歇会儿吧。”
  家珍是城里小姐出生,细皮嫩肉的看着她干粗活,我自然心疼。家珍听到我让她去歇一下,就高兴地笑起来,她说:“我不累。”
  我娘说得对,只要人活得高兴,就不怕穷。家珍脱掉了旗袍,也和我一样穿上粗布衣服,她整天累得喘不过气来,还总是笑盈盈的。凤霞是个好孩子,我们从砖瓦的房屋搬到茅棚里去住,她照样高高兴兴,吃起粗粮来也不往外吐。弟弟回来以后她就更高兴了,再不到田边来陪我,就一心想着去抱弟弟。有庆苦呵,他姐姐还过了四、五年好日子,有庆才在城里呆了半年,就到我身边来受苦了,我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儿子。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后,我娘病了,开始只是头晕,我娘说看着我们时糊里糊涂的。我也没怎么在意,想想她年纪大了,眼睛自然看不清。后来有一天,我娘在烧火时突然头一歪,靠在墙上像是睡着了。等我和家珍从田里回来,她还那么靠着。家珍叫她,她也不答应,伸手推推她,她就顺着墙滑了下去。家珍吓得大声叫我。我走到灶间时,她又醒了过来,定定地看了我们一阵,我们问她,她也不答应,又过了一阵,她闻到焦糊的味道,知道饭煮糊了,才开口说道:“哎呀,我怎么睡着了。”
  我娘慌里慌张地想站起来,她站到一半腿一松,身体又掉到地上。我赶紧把她抱到床上,她没完没了地说自己睡着了,她怕我们不相信。家珍把我拉到一旁,说:“你去城里请个郎中来。”
  请郎中可是要花钱的,我站着没有动。家珍从褥子底下拿出了两块银元,是用手帕包着的。看着银元我有些心疼,那可是家珍从城里带来的,只剩下这两块了。我娘的身体更叫我担心,我就拿过银元。家珍把手帕叠得整整齐齐重新塞到褥子底下,给我拿出了一身干净衣服,让我换上。我对家珍说:“我走了。”
  家珍没说话,跟着我走到门口,我走了几步回过头去看看她,她往后理了理头发向我点点头。自从家珍回来以后,我还是第一次离开她。我穿着虽然破烂可是干干净净的衣服,脚上是我娘编的新草鞋,要进城去了。凤霞坐在门口的地上,怀里抱着睡着的有庆,她看到我穿得很干净,就问:“爹,你不是下田吧?”
  我走得很快,不到半个时辰就走到城里。我已有一年多没去城里了,进城时心里有些发虚,我就想想家珍,这么一想也不怕会碰到什么熟人了。我穿的是破烂一点,可家珍对我和从前一样好。城里几个郎中的医术我都知道,哪个收钱黑,哪个收钱公道我也知道。我想了想,还是去找住在绸店隔壁的林郎中,这个老头是我丈人的朋友,看在家珍的份上他也会少收些钱;我路过县太爷府上时,看到一个穿绸衣的小孩正蹄着脚,使劲想抓住敲门的铜环。那孩子的年纪就和我凤霞差不多大,我想这可能是县大爷的公子,就走上去对他说:“我来帮你敲。”
  小孩高兴地点点头,我就扣住铜环使劲敲了几下,里面有人答应:“来啦/这时小孩对我说:”我们快跑吧。“
  我还没明白过来,小孩贴着墙壁迢走了。门打开后,一个仆人打扮的男人一看到我穿的衣服,什么话没说就伸手推了我一把。我没料到他会这样,身体一晃就从台阶上跌了下去。我从地上爬起来,本来我想算了,可这家伙又走下来踢了我一脚,还说:“要饭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我的火一下子上来了,我骂道:“老子就是啃你家祖坟里的烂骨头,也不会向你要饭。”他扑上来就打,我脸上挨了一拳,他也挨了一脚。我们两个就在街上扭打起来。这小子黑得很,看看一下子打不赢我,就瞅着我的裤裆抬脚。我呢,好几次踢在他屁股上。我们两个都不会打架,打了一阵听到有人在后面喊:“难看死啦,这两个畜生打架打得难看死啦。”
  我们停住手脚,往后一看,一队穿黄衣服的国民党大兵站在那里,ID来门大炮都由马车拉着。刚才喊叫的那个人腰里别着一把手枪,是个当官的。
  那仆人真是灵活,一看到当官的就马上点头哈腰:“长官,嘿嘿,长官。”
  长官向我们两个挥挥手说:“两头蠢驴,打架都不会,给我去拉大炮。”
  我一听这话头皮阵阵发麻,他是拉我的壮丁。那仆人也急了,走上前去说:“长官,我是本县县大爷家里的。”
  长官说:“县大爷的公子更应该为党国出力嘛。”“不,不/仆人吓得连声说,”我不是公子,打死我也不敢。排长,我是县太爷的仆人。“
  “操你娘。”长官大骂道,“老于是连长。”
  “是,是,连长,我是县太爷的仆人。”
  那仆人怎么说都没用,反把连长说烦了,连长伸手给他一巴掌:“少他娘的说废话,去拉大炮。”他看到了我,“还有你。”我只好走上去,拉住一匹马的纪绳,跟着他们往前走。我想到时候找个机会再逃跑吧。
  那仆人还在前面向连长求情,走了一段路后,连长竟然答应了,他说:“行,行,你回去吧,你小子烦死我了。”
  仆人高兴坏了,他像是要跪下来给连长叩头,可又没有下跪,只是在连长面前不停地搓着手,连长说:“还不滚蛋。”
  仆人说:“滚,滚,我这就滚。”
  仆人说着转身就走,这时候连长从腰里抽出手枪来,把胳膊端平了,闭上一只眼睛向走去的仆人瞄准。仆人走出了10多步回过头来看看,这一看把他吓得傻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只夜里的麻雀一样让连长瞄准。连长这时对他说:“走呀,走呀。”
  仆人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连哭带喊:“连长,连长,连长。”
  连长向他开了一枪,没有打中,打在他身旁,飞起的小石子划破了他的手,手倒是出血了。连长握着手枪向他挥动着说:“站起来,站起来。”
  他站了起来,连长又说:“走呀,走呀。”
  他伤心地哭了,结结巴巴他说:“连长,我拉大炮吧。”
  连长又端起胳膊,第二次向他瞄准,嘴里说着:“走吁,走吁。”
  仆人这时才突然明白似的,一转身就疯跑起来。连长打出第二枪时,他刚好拐进了一条胡同。连长看看自己的手枪,骂了一声:“他娘的,老子闭错了一只眼睛。”
  连长转过身来,看到了站在后面的我,就提着手枪走过来,把枪口顶着我的胸膛,对我说:“你也回去吧。”
  我的两条腿拼命哆咳,心想他这次就是两只眼睛全闭错,也会。枪把我送上西天,我连声说:“我拉大炮,我拉大炮。”
  我右手拉着缓绳,左手捏住口袋里家珍给我的两块银元,走出城里时,看到田地里与我家相像的茅棚,我低下头哭了。我跟着这支往北去的炮队,越走越远,一个多月后我们走到了安徽。开始的几天我一心想逃跑,当时想逃跑的不只是我一个人,每过两天,连里就会少掉一、两张熟悉的脸,我就问一个叫老全的老兵,老全说:“谁也逃不掉。”
  老全抗战时就被拉了壮丁,开拔到江西他逃了出来,没几天又被去福建的部队拉了去。当兵六年多,没跟日本人打过仗,光踉共产党的游击队打仗。
  这中间他逃跑了七次,都被别的部队拉了去,最后一次他离家只有100多里路了,结果撞上了这一支炮队。老全说他不想再跑了,他说:“我逃腻了。”
  我们渡过长江以后就穿上了棉袄。一过长江,我想逃跑的心也死了,离家越远我也就越没有胆量逃跑。我们连里有十来个都是十五、六岁的孩子,有一个叫春生的娃娃兵,是江苏人,他老向我打听往北去是不是打仗,我就说是的。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想当上了兵就逃不了要打仗。春生和我最亲热,他总是挨着我,拉着我的胳膊问我:“我们会不会被打死。”
  我说:“我不知道。”
  说这话时我自己心里也是一阵阵难受。过了长江以后,我们开始听到枪炮声,起先是远远传来,我们又走了两天,枪炮声越来越响。那时我们来到了一个村庄,村里别说是人了,连畜生都见不着。连长命令我们架起大炮,我知道这下是真要打仗了。有人走过去问连长:“连长,这是什么地方?”
  连长说:“你间我,我他娘的去间谁?”
  连长都不知道我们到了什么地方,村里的人跑了个精光,我望望四周,除了光秃秃的树是什么也看不到。过了两天,穿黄衣服的大兵越来越多,他们在周围走过去一队,又走过去一队,有些部队就在我们旁边扎下了。又过了两天,我们一炮还未打,连长对我们说:“我们被包围了。”
  被包围的不只是我们一个连,有10来万人的国军全被包围在方圆只有20来里路的地方里。满地都是黄衣服,像是赶庙会一样。这时候老全神了,他坐在坑道上的土墩上吸着烟,看着那些来来去去的黄皮大衣,不时和中间某个人打声招呼,他认识的人实在是多。老全走南闯北,在七支部队里混过,他嘻嘻哈哈地和几个旧相识说着脏话,互相打听几个人名,我听他们不是说死了,就是说前两天还见过。老全后来告诉我,这些人当初都和他一起逃跑过。
  “你瞧,”老全说,“谁也没跑成。”
  刚开始我们只是被包围住,解放军没有立刻来打我们,我们也不怎么害怕,连长也不怕,他说蒋委员长会派坦克来救我们出去的。后来前面的枪炮声越来越响,我们也不是很害怕,只是一个个都闲着没事可干,连长没有命令我们开炮。有个老兵想想前面的弟兄流血送命,我们老闲着也不是个办法,他就去问连长:“我们是不是也打几炮?”
  连长那时候躲在坑道里赌钱,他气冲冲地反问:“往哪里打?”
  连长说得也对,几炮打出去要是打在国军兄弟头上,前面的国军一气之下杀回来收拾我们,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连长命令我们都在坑道里呆着,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就是别出去打炮。被包围以后,我们的粮食和弹药全靠空投。飞机在上面一出现,下面的国军就跟蚂蚁似的密密麻麻地拥来拥去地抢大米。飞机一走,国军就分成一伙一伙向房屋和光秃秃的树木扑去,又拆房屋又砍树,这哪还像是打仗,乱糟糟的响声差不多都要盖住前沿的枪炮声了。
  才半天工夫,眼睛望得到的房屋树木全没了,到处都是一条条煮米饭的饮烟,在空中扭来扭去。
  那时候最多的就是子弹了,往哪里躺都硌得身体疼。没出一天,远近的房屋全拆光了,树也砍光了。满地的国军提着刺刀去割枯草,那情形真像是农忙时在割稻子,有些人满头大汗地刨着树根。到了这种时候,抢米的人就少了,我们去扛了三袋大米回来,铺在坑道里当睡觉的床,这样躺着就不怕子弹略得身体难受了。
  等到再也没有什么可当柴煮饭时,蒋委员长还没有把我们救出去。好在飞机不再往下投大米,改成投烧饼。成包的烧饼一落地,弟兄们像畜生一样扑上去乱抢,叠得一层又一层,跟我娘纳出的鞋底一样,他们嗷嗷乱叫着和野狼没什么两样。
  老全说:“我们分开去抢。”
  这种时候只能分开去抢,才能多抢些烧饼回来。我们爬出坑道,自己选了个方向走去。当时子弹在很近的地方飞来飞去了,常有一些流弹窜过来。
  有一次我走着走着,身边一个人突然摔倒,我还以为他是饿昏了,扭头一看他半个脑袋没了,吓得我腿一软也差一点摔倒。抢烧饼比抢大米还难,按说国军每天都在拼命地死人,可当飞机从天那边飞过来时,人全从地里冒了出来,光秃秃的地上像是突然长出了一排排草,跟着飞机跑,烧饼一扔下,人才散开去,各自冲向看好的降落伞。烧饼包得也不结实,一落地就散了,几十上百个人往一个地方扑,有些人还没挨着地就撞昏过去了。我抢一次大饼就跟被人吊起来用皮带打了一顿似的全身疼。到头来也只是抢到了几个烧饼,回到坑道里,老全已经坐在那里了,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他抢到的饼也不比我多。老全当了八年兵,心地还是很善良,他把自己的饼往我的上面一放,说等春生回来一起吃。我们两个就蹲在坑道里,露出脑袋张望春生。
  过了一会,我们看到春生怀里抱着一堆胶鞋猫着腰跑来了,这孩子高兴得满脸通红,他一翻身滚了进来,指着满地的胶鞋问我们:“多不多?”
  老全望望我,问春生:“这能吃吗?”
  春生说:“可以煮米饭啊。”
  我们一想还真对,看看春生脸上一点伤都没有,老全对我说:“这小子比谁都精。”
  后来我们就不去抢烧饼了,用上了春生的办法。抢烧饼的人叠得一层层时,我们就去扒他们脚上的胶鞋,拿回来烧火,反正大米有的是,这样还免去了皮肉受苦。我们三个人扑在坑道上,看着那些光脚在冬天里一走一跳的人,嘿嘿笑个不停。
  前沿的枪炮声越来越紧,也不分白天和晚上。我们呆在坑道里也听惯了,经常有炮弹在不远处爆炸,我们连的大炮都被打烂了,这些大炮一炮都没放,这样我们更加没事可干。那么一些日子下来,春生也不怎么害怕了,到那时候怕也没有用。枪炮声越来越近,我们总觉得还远着呢。最难受的就是天越来越冷,睡上几分钟就要冻醒一次。炮弹在外面爆炸时常震得我们耳朵嗡嗡乱叫,春生怎么说也只是个孩子,他迷迷糊糊睡着时,一颗炮弹飞到近处一炸,把他身体都弹了起来,他被吵醒后怒气冲冲地站到坑道上,对前面的枪炮声大喊:“你们他娘的轻一点,吵得老子都睡不着。”
  我赶紧把他拉下来,当时子弹已在坑道上面飞来飞去了。
  国军的阵地一天比一天小,我们就不敢随便爬出坑道,除非饿极了才出去找吃的。每天都有几千伤号被抬下来,我们连的阵地在后方,成了伤号的天下。有那么几天,我和老全、春生扑在坑道上,露出三个脑袋,看那些抬担架的将缺胳膊断腿的伤号抬过来。隔上不多时间,就过来一长串担架,抬担架的都猫着腰,跑到我们近前找一块空地,喊一、二、三、喊到三时将担架一翻,倒垃圾似的将伤号扔到地上就不管了,伤号疼得嗷嗷乱叫,哭天喊地的叫声是一长串一长串响过来。老全看着那些抬担架的离去,骂了一声:“这些畜生。”
  伤号越来越多,只要前面枪炮声还在响,就有担架往这里来,喊着一、二、三把伤号往地上扔。地上的伤号起先是一堆一堆,没多久就连成了一片,在那里疼得嗷嗷直叫,那叫喊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我和春生看得心里一阵阵冒寒气,连老全部直皱眉。我想这仗怎么打呀。
  天一黑,又下起了雪。有一长段时间没有枪炮声,我们就听着躺在坑道外面几千没死的伤号呜呜的声音,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那是疼得受不了的声音,我这辈子就再没听到过这么怕人的声音了。一大片一大片,就像潮水从我们身上涌过去。雪花落下来,天太黑,我们看不见雪花,只是觉得身体又冷又湿,手上软绵绵的一片,慢慢地化了,没多久又积上了厚厚一层雪花。
  我们三个人紧挨着睡在一起,又饿又冷,那时候飞机也来得少了,都很难找到吃的东西。谁也不会再去盼蒋委员长来救我们了,接下去是死是活谁也不知道。春生推推我问:“福贵,你睡着了吗?”
  我说:“没有。”
  他又推推老全,老全没说话。春生的鼻子抽了两下,对我说:“这下活不成了。”
  我听了这话鼻子里也酸溜溜的,老全这时说话了,他两条胳膊伸了伸说:“别说这丧气话。”
  他身体坐起来,又说:“老子大小也打过几十次仗了,每次我都对自己说:老子死也要活着。
  子弹从我身上什么地方都擦过,就是没伤着我。春生,只要想着自己不死,就死不了。“
  接下去我们谁也不说话,都想着自己的心事。我是一遍遍想着自己的家,想想凤霞抱着有庆坐在门口,想想我娘和家珍。想着想着心里像是被堵住了,都透不过气来,像被人捂住了嘴和鼻子一样。
  到了后半夜,坑道外面伤号的呜咽渐渐小了下去,我想他们大部份都睡着了吧。只有不多的几个人还在呜鸣地响,那声音一段一段的,飘来飘去,听上去像是在说话,你同一句,他答一声。声音凄凉得都不像是活人发出来的。那么过了一阵后,只剩下一个声音在呜咽了,声音低得像蚊虫在叫,轻轻地在我脸上飞来飞去,听着听着已不像是在呻吟,倒像是在唱什么小调。
  周围静得什么声响都没有,只有这样一个声音,长久地在那里转来转去。我听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把脸上的雪化了后,流进脖子像是冷风吹了进来。
  夭亮时,什么声音也没有了,我们露出脑袋一看,昨天还在喊叫的几千伤号全死了,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上面盖了一层薄薄的雪花。
  我们这些躲在坑道里还活着的人呆呆看了半晌,谁都没说话。连老全这样不知见过多少死人的老兵也傻看了很久,末了他叹息一声,摇摇头对我们说:“惨啊。”
  说着,老全爬出了坑道,走到这一大片死人中间,翻翻这个,拨拨那个,老全弓着背,在死人中间跨来跨去,时而蹲下去用雪给某一个擦擦脸。这时枪炮声又响了起来,一些子弹朝这里飞来。我和春生一下子回过魂来了,赶紧向老全叫:“你快回来。”
  老全没答理我们,继续看来看去。过了一会,他站住,来回张望了几下,才朝我们走来。走近了他向我和春生伸出四根指头,摇着头说:“有四个,我认识。”
  话刚说完,老全突然向我们睁圆了眼睛,他的两条腿僵住似的站在那里,随后身体往下一掉跪在了那里。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只看到有子弹飞来,就拼命叫:“老全,你快点。”
  喊了几下后,老全还是那么一副样子,我才想完了,老全出事了。我赶紧爬出坑道,向老全跑去,跑到跟前一看,老全背脊上一滩血,我眼睛一黑,哇哇地喊春生。等春生跑过来后,我们两人把老全抬回坑道,子弹在我们身旁时时呼的一下擦过去。
  我们让老全躺下,我用手顶住他背脊上那滩血,那地方又湿又烫,血还在流,从我指缝流出去。老全眼睛慢吞吞地眨了一下,像是看了一会我们,随后嘴巴动了动,声音沙沙地问我们:“这是什么地方?”
  我和春生抬头向周围望望,我们怎么会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只好重新去看老全,老全将眼睛紧紧闭了一下,接着慢慢睁开,越睁越大,他的嘴歪了歪,像是在苦笑,我们听到他沙哑地说:“老子连死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老全说完这话,过了没多久就死了。老全死后脑袋歪到了一旁,我和春生知道他已经死了,互相看了半晌,春生先哭了,春生一哭我也忍不住哭了。
  后来,我们看到了连长,他换上了老百姓的衣服,腰里绑满了钞票,提着个包裹向西定去。我们知道他是要逃命了,衣服里面绑着的钞票让他走路时像个一扭一扭的胖老太婆。有个娃娃兵向他喊:“连长,蒋委员长还救不救我们?”
  连长回过头来说:“蠢蛋,这种时候你娘也不会来救你了,还是自己救自己吧。”
  一个老兵向他打了一枪,没打中。连长一听到子弹朝他飞去,全没有了过去的威风,撤开两条腿就疯跑起来,好几个人都端起枪来打他,连长哇哇叫着跳来跳去在雪地里逃远了。
  枪炮声响到了我们鼻子底下,我们都看得见前面开枪的人影了,在硝烟里一个一个摇摇晃晃地倒下去。我算计着自己活不到中午,到不了中午就该轮到我去死了。一个来月在枪炮里混下来后,我倒不怎么怕死,只是觉得自己这么死得不明不白实在是冤,我娘和家珍都不知道我死在何处。
  我看看春生,他的一只手还搁在老全身上,愁眉苦脸地也在看着我。我们吃了几天生米,春生的脸都吃肿了。他伸出舌头舔舔嘴唇,对我说:“我想吃烧饼。”
  到这时候死活已经不重要了,死之前能吃上烧饼也就能够知足了。春生站了起来,我也没叫他小心子弹,他看了看说:“兴许外面还有烧饼,我去找找。”
  春生爬出了坑道,我没拦他,反正到不了中午我们都得死,他要是真吃到烧饼那就太好了。我看着他有气无力地从尸体上跨过去,这孩子走了几步还回过头来对我说:“你别走开,我找着了烧饼就回来。”
  他垂着双手,低着头走入了前面的浓烟。那个时候空气里满是焦糊和硝烟味,吸到嗓子眼里觉得有一颗一颗小石子似的东西。
  中午没到的时候,坑道里还活着的人全被俘虏了。当端着枪的解放军冲上来时,有个老兵让我们举起双手,他紧张得脸都青了,叫嚷着要我们别碰身边的枪,他怕到时候连他也跟着倒楣。有个比春生大不了多少的解放军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我,我心一横,想这次是真要死了。可他没有开枪,对我叫嚷着什么,我一听是要我爬出去,我心里一下子咚咚乱跳了,我又有活的盼头了。我爬出坑道后,他对我说:“把手放下吧。”
  我放下了手,悬着的心也放下了。我们一排20多个俘虏由他一人押着向南走去,走不多远就汇入到一队更大的俘虏里。到处都是一柱柱冲天的浓烟,向着同一个地方弯过去。地上坑坑洼洼,满是尸体,烧黑了的军车还在噼噼啪啪。我们走了一段后,20多个挑着大自馒头的解放军从北横着向我们走来,馒头热气腾腾,看得我口水直流。押我们的一个长官说:“你们自己排好队。”
  没想到他们是给我们送吃的来了,要是春生在该有多好,我往远处看看,都不知道这孩子是死是活。我们自动排出了20多个队形,一个挨着一个每人领了两个馒头,我从没听到过这么一大片吃东西的声音,比几百头猪吃东西时还响。大家都吃得太快,有些人拚命咳嗽,咳嗽声一声比一声高,我身旁的一个咳得比谁都响,他捂着腰疼得眼泪横流。更多的人是噎住了,都抬着脑袋对着天空直瞪眼,身体一动不动。
  第二天早晨,我们被集合到一块空地上,整整齐齐地坐在地上。前面是两张桌子,一个长官模样的人对我们说话,他先是讲了一通解放全中国的道理,最后宣布愿意参加解放军的继续坐着,想回家的就站出来,去领回家的盘缠。
  一听可以回家,我的心扑扑乱跳,可我看到那个长官腰里别一支手枪又害怕了,我想哪有这样的好事。很多人都坐着没动,也有一些人走出去,还真的走到那桌子前去领了盘缠,那个长官一直看着他们,他们领了钱以后还领了通行证。接着就上路了,我的心也提到嗓子眼了,那个长官肯定会拔出手枪来毙他们,就跟我们连长一样。可他们走得很远以后,长官也没有掏出手枪。这下我紧张了,我知道解放军是真的愿意放我们回家。这一仗打下来我知道什么叫打仗了,我对自己说再也不能打仗了,我要回家。我就站起来,一直走到那位长官面前,扑通跪下后就哇哇哭起来,我原本想说我要回家,可话到嘴边又变了,我一遍遍叫着:“连长,连长,连长——”
  别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那位长官把我扶起来,问我要说什么。我还是叫他连长,还是哭。旁边一个解放军对我说:“他是团长。”
  他这一说把我吓住了,心想糟了。可听到坐着的俘虏哄地笑起来,又看到团长笑着问我:“你要说什么?”
  我才放下心来,对团长说:“我要回家。”
  解放军让我回家,还给了盘缠。我一路急匆匆往南走,饿了就用解放军给的盘缠买下烧饼吃下去,困了就找个平整一点的地方睡一觉。我太想家了,一想到今生今世还能和我娘和家珍,和我一双儿女团聚,我又是哭又是笑,疯疯癫癫地往南跑。
  我走到长江边时,南面还没有解放,解放军在准备渡江了。我过不去,在那里耽搁了几个月。我就到处找恬干,免得饿死。我知道解放军缺摇船的,我以前有钱时觉得好玩,学过摇船。好几次我都想参加解放军,替他们摇船摇过长江去。想想解放军对我好,我要报恩。可我实在是怕打仗,怕见不到家里人。为了家珍她们,我对自己说:“我就不报恩了,我记得解放军的好。”
  我是跟在往南打去的解放军屁股后面回到家里的,算算时间,我离家都快两年了。走的时候是深秋,回来是初秋。我满身泥土走上了家乡的路,后来我看到了自己的村庄,一点都没有变,我一眼就看到了,我急冲冲往前走。
  看到我家先前的砖瓦房,又看到了现在的茅棚,我一看到茅棚忍不住跑了起来。离村口不远的地方,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带着个二岁的男孩在割草。
  我一看到那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女孩就认了出来,那是我的凤霞。凤霞拉着有庆的手,有庆走路还磕磕绊绊。我就向凤霞和有庆喊:“凤霞,有庆。”
  凤霞像是没有听到,倒是有庆转回身来看我,他被凤霞拉着还在走,脑袋朝我这里歪。我又喊:“风霞,有庆。”
  这时有庆拉住了他姐姐,凤霞向我转了过来,我跑到踉前,蹲下去问凤霞:“凤霞,还认识我吗?”
  凤霞张大眼睛看了我一阵,嘴巴动了动没有声音。我对凤霞说:“我是你爹啊。”
  凤霞笑了起来,她的嘴巴一张一张,可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当时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只是我没往细里想。我知道凤霞认出我来了,她张着嘴向我笑,她的门牙都掉了。我伸手去摸她的脸,她的眼睛亮了亮,就把脸往我手上贴。我又去看有庆,有庆自然认不出我,他害怕地贴在姐姐身上,我去拉他,他就躲着我,我对他说:“儿子啊,我是你爹。”
  有庆干脆躲到了姐姐身后,推着凤霞说:“我们快走呀。”
  这时有一个女人向我们这里跑来,哇哇叫着我的名字,我认出来是家珍,家珍跑得跌跌撞撞,跑到眼前喊了一声:“福贵。”
  就坐在地上大声哭起来,我对家珍说:“哭什么,哭什么。”
  这么一说,我也呜呜地哭了。
  我总算回到了家里,看到家珍和一双儿女都活得好好的,我的心也放下了。她们拥着我往家里走去,一走近自家的茅棚,我就连连喊:“娘,娘。”
  喊着我就跑了起来,跑到茅棚里一看,没见到我娘,当时我眼睛就黑了一下,折回来问家珍:“我娘呢?”
  家珍什么也不说,就是泪汪汪地看着我,我也知道娘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站在门口低着头抹起了眼泪。
  我离家两个月多一点,我娘就死了。家珍告诉我,我娘死前一遍一遍对家珍说:“福贵下会是去赌钱的。”
  家珍去城里打听过我不知多少次,竟会没人告诉她我被抓了壮丁。我娘才这么说,可怜她死的时候,还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我的凤霞也可怜,一年前她发了一次高烧后就再不会说话了。家珍哭着告诉我这些时,凤霞就坐在我对面,她知道我们是在说她,就轻轻对着我笑,看到她笑,我心里就跟针扎一样。有庆也认我这个爹了,只是他仍有些怕我,我一抱他,他就拚命去看姐姐。随便怎么说,我都回到家里了。头天晚上我怎么都睡不着,我和家珍,还有两个孩子挤在一起,听着风吹动屋顶的茅草,看着外面亮晶晶的月光,我心里是又踏实又暖和,我一会儿就要去摸摸家珍,摸摸两个孩子,我一遍遍对自己说:“我回家了。”
  我回来的时候,村里开始搞土地改革了,我分到了五亩地,就是原先租龙二的那五亩。龙二是倒大楣了,他做了地主,神气了不到三年,一解放他就完蛋了。共产党没收了他的田产,分给了从前的佃户。他还死不认帐,去吓唬那些佃户,也有不买帐的,他就动手去打人家。龙二也是自找倒楣,人民政府把他捉了去,说他是恶霸地主。被送到城里大牢里,龙二还是不识时务,那张嘴比石头都硬,最后就给毙掉了。
  枪毙龙二那天我也去看了。龙二死到临头才泄了气,听说他从城里被押出来时眼泪汪汪,流着口水对一个熟人说:“做梦也想不到我会被毙掉。”
  龙二也太糊涂了,他以为自己被关几天就会放出来,根本不相信会被枪毙。那是在下午,枪决龙二就在我们的一个邻村,事先有人挖好了坑。那天附近好几个村里的人都来看了,龙二被五花大绑地押了过来,他差不多是被拖过来的,嘴巴半张着呼哧呼哧直喘气。龙二从我身边走过时看了我一眼,我觉得他没认出我来,可走了几步他硬是回过头来,哭着鼻子对我喊着:“福贵,我是替你去死啊。”
  一听他这么说,我慌了,想想还是离开吧,别看他怎么死了。我从人堆里挤出去,一个人往外走,走了10来步就听到“砰”的一枪,我想龙二彻底完蛋了,可紧接着又是“砰”的一枪,下面又打了三枪,总共是五枪。我想是不是还有别的人也给毙掉,回去的路上我问同村的一个人:“毙了几个?”
  他说:“就毙了龙二。”
  龙二真是倒楣透了,他竟挨了五枪,哪怕他有五条命也全报销了。
  毙掉龙二后,我往家里走去时脖子上一阵阵冒冷气,我是越想越险,要不是当初我爹和我是两个败家子,没准被毙掉的就是我了。我摸摸自己的脸,又摸摸自己的胳膊,都好好的,我想想自己是该死却没死,我从战场上捡了一条命回来,到了家龙二又成了我的替死鬼,我家的祖坟埋对了地方,我对自己说:“这下可要好好活了。”
  我回到家里时,家珍正在给我纳鞋底,她看到我的脸色吓了一跳,以为我病了。我把自己想的告诉她,她吓得脸蛋白一阵青一阵,嘴里咝咝他说:“真险啊。”
  后来我就想开了,觉得也用不着自己吓唬自己,这都是命。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想我的后半截该会越来越好了。我这么对家珍说了,家珍用牙咬断了线,看着我说:“我也不想要什么福份,只求每年都能给你做一双新鞋。”
  我知道家珍的话,我的女人是在求我们从今以后再不分开。看着她老了许多的脸,我心里一阵酸疼。家珍说得对,只要一家人天天在一起,也就不在乎什么福份了。
  老人的讲述到这里中断,我发现我们都坐在阳光下了,阳光的移动使树荫悄悄离开我们,转到了另一边。老人身体动了几下才站起来,他拍了拍膝盖对我说:“我全身越来越硬,只有一处越来越软。”
  我听后不由高声笑起来,朝他耷拉下去的裤裆看看,那里沾了几根青草。
  他也嘿嘿笑了一下,很高兴我明白他的意思。然后他转过身去喊那头牛:“福贵。”
  那头牛已经从水里出来了,正在啃吃着池塘旁的青草,牛站在两棵柳树下面,牛背上的柳枝失去了垂直的姿态,出现了纷乱的弯曲,在牛的脊背上刷动,一些树叶慢吞吞的掉落下去。老人又叫了一声:“福贵。”
  牛的屁股像是一块大石头慢慢移进水里,随后牛脑袋从柳枝里钻了出来,两只圆滚滚的眼睛朝我们缓缓移来。老人对牛说:“家珍他们早在干活啦,你也歇够了。我知道你还没吃饱,谁让你在水里呆这么久?”
  老人牵着牛到了水田里,给牛套上犁的工夫,他对我说:“牛老了也和人老了一样,饿了还得先歇一下,才吃得下去东西。”
  我重新在树荫里坐了下来,将背包垫在腰后,靠着树干,用草帽扇着风。
  老牛的肚皮耷拉下来,长长一条,它耕动时肚皮犹如一只大水袋一样摇来晃去,我又注意到老人耷拉下去的裤裆,他的裤裆也在晃动,很像牛的肚皮。
  那天我一直在树荫里坐到夕阳西下,我没有离开是因为老人的讲述还没有结束。那个夏季我在阳光与尘土里东游西荡,我听到了各种歌谣与传说,与此同时我也看到许多别的事情。我曾经遇到一个像福贵那样的老人,鼻青眼肿地坐在田埂上,我问他是淮打的?他响亮地告诉我说是他的儿子,当我进一步问为什么打他时,他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了,我就立刻知道他准是对儿媳干了偷鸡摸狗的勾当。还有一个晚上我打着手电赶夜路时,在一口池塘旁照到了两段赤裸的身体,一段压在另一段上面,我照着的时候两段身体纹丝不动,只是有一只手在大腿上轻轻搔痒,我赶紧熄灭电筒离去。在农忙的一个中午,我走进一家敞开大门的房屋去找水喝,结果一个穿着短裤的男人神色慌张地把我引到井旁,殷勤地替我打上来一桶水,随后又像耗子一样窜进了屋里。这样的事我屡见不鲜,差不多和我听到的歌谣一样多,于是当我望着到处都充满绿色的土地时,我进一步明白了庄稼为何长得如此旺盛。
  那天下午我一直看着耕田的福贵,我当初就知道他会令我难忘。那时候四周的田地里庄稼人的说话声飘来飘去,最为热烈的是不远处的田埂上,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都举着茶水桶在比赛喝水,旁边一群年轻人又喊又叫,他们的兴奋是他们处在局外人的位置上。福贵这边显得要冷清多了,在他身旁的水田里,两个扎着头巾的女人正在插秧,她们谈论着一个我完全陌生的男人,这个男人似乎是一个体格强壮有力的人,他可能是村里挣钱最多的男人,从她们的话里我知道他常在城里干搬运的活。一个女人直起了腰,用手背捶了捶,我听到她说:“他挣的钱一半用在自己女人身上,一半用在别人的女人身上。”
  这时候福贵扶着犁走到她们近旁,他插进去说:“做人不能忘记四条:话不要说错,床不要睡错,门槛不要踏错,口袋不要摸错。”
  福贵扶着犁过去后,又扭过去脑袋说:“他呀,忘记了第二条,睡错了床。”
  那两个女人嘻嘻一笑,福贵就一脸的得意,他向牛大声吆喝了一下,看到我也在笑,他对我说:“这都是做人的道理。”
  后来,我们又一起坐在了树荫里,我请他继续讲述自己,他有些感激地看看我,仿佛是我正在为他做些什么,他因为自己的身世受到别人重视,显示出了喜悦之情。
  从什么地方说起呢?我回家后的日子苦是苦,过得还算安稳。凤霞和有庆一天一天大起来,我呢,一天比一天老了。我自己还没觉着,家珍也没觉着,我只是觉得力气远不如从前。到了有一天,我挑着一担菜进城去卖,路过原先绸店那地方,一个熟人见到我就叫了:“福贵,你头发白啦。”
  其实我和他也只是半年没见着,他这么一叫,我才觉得自己是老了许多。
  回到家里,我把家珍看了又看,看得她不知出了什么事,低头看看自己,又看看背后,才问:“你看什么呀。”
  我笑着告诉她:“你的头发也白了。”
  那一年凤霞17岁了,凤霞长成了女人的模样,要不是她又聋又哑,提亲的也该找上门来了。村里人都说凤霞长得好,凤霞长得和家珍年轻时差不多。
  有庆也有12岁了,有庆在城里念小学。
  当初送不送有庆去念书,我和家珍着实犹豫了一阵,没有钱啊。凤霞那时才12岁,虽说也能帮我干点田里活,帮家珍干些家里活,可总还是要靠我们养活。我就和家珍商量是不是把凤霞送给别人算了,好省下些钱供有庆念书。别看凤霞听不到,不会说,她可聪明呢,我和家珍一说起把凤霞送人的事,凤霞马上就会扭过头来看我们,两只眼睛一眨一眨,看得我和家珍心都酸了,几天不再提起那事。
  眼看着有庆上学的年纪越来越近,这事不能不办了。我就托村里人出去时顺便打听打听,有没有人家愿意领养一个12岁的女孩。我对家珍说:“要是碰上一户好人家,凤霞就会比现在过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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