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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二史札记

_23 (宋)
  
  又如代宗崩,遗诏「吏民三日释服。」常衮以为「吏者,府史之类,固当与庶民同例。至朝臣则宜以二十七日为准。」崔佑甫谓「吏即指官僚而言,百官皆当三日除服。」夫大行甫殡,遏密方深,虽有遗诏,臣子何忍遽行即吉?常衮之议,自是正论。而当时又无不是佑甫而非常衮者。
  
  盖自六朝以来,君臣之大义不明,其视贪生利己、背国忘君已为常事。有唐虽统一区宇已百余年,而见闻习尚犹未尽改。颜常山、卢中丞、张睢阳辈,激於义愤者,不一一数也!至宋以後,始知以忠义为重,虽力所不及者,犹勉以赴之,岂非正学昌明之效哉!
  
  间架除陌宫市五坊小使之病民
  
  德宗初用杨炎为相,定两税之法,天下受其利。
  
  初唐制租庸调法,自开元以来,不为版籍,丁口转死,田亩换易,贫富升降,悉非向时,而户部岁以空文上之。又戍边者蠲其租庸,六岁免归,玄宗事夷狄,戍者多死,边将讳不以闻,故贯籍不除。王为户口使,以其籍存而丁不在,是隐课不出,乃案旧籍积三十年,责其租庸,民遂大困。至德後,天下兵起,科敛凡数百名,废者不削,重者不去,百姓旬输月送,无有休息,吏因为奸。富人丁多者,以宦学释老得免,贫人无所托则丁存,故课免於上而赋增於下,天下尽荡为浮人乡,居地着者,百不四五。
  
  杨炎乃请为两税法,凡百之费,先度其数而赋於民,秋夏两入之。其租庸杂徭悉省,而丁额不废。其田亩之税,以大历十四年为准,而均收之。天下果便之。(炎传)是帝颇能用人理财,稍纾民患矣。
  
  乃後因用兵河南北,月费百余万缗。听卢杞、赵赞等计,守商贾本钱过千万者,贷其余以济军,军罢取偿於官。乃令京兆暴责大搜,疑占列不尽,则笞掠之,人自经者相望,然仅得八十万。又质库及储粟者,四贷其一,亦仅至二百万,而市已皆闭肆。於是设间架、除陌之令(按间架法即今之房屋税,除陌法即今之营业税),屋二架为间,上者二千,中千,下五百,吏执筹入室计之,隐不尽者,二架即抵罪,告者以钱五万赏之。其公私贸易,旧法率千钱算二十,乃请加至五十,主侩注所售入其算,其自相市者,令自言,有隐不尽,率千钱没二万,告者以万钱赏之。由是主侩得操其权,告讦纷起。上所入不得半,而恨诽之声满天下。及泾师乱,呼於市曰「不夺尔商人僦质矣,不税尔间架除陌矣。」於是帝奔奉天,长安失守,李晟收京,始归宫阙。是亦可稍鉴前车以求民莫。
  
  乃又用裴延龄、李实等,横征百出。延龄诡言「左藏乾隐二千万,请置别库为羡余(赋税之盈余),以充天子私费。」乃大搜市廛,夺所入进献以实其言,逮捕匠徒,迫胁就功,号曰「敕索」,弗酬其直,名曰「和雇」,弗与之庸。(延龄传)李实为京兆尹,暴敛苛索,民不聊生,优人成辅端戏作诽语曰「秦地山河二百年,何期如此贱田园,一顷麦苗五石米,三间堂屋二千钱。」谓民皆卖田屋以输赋也。实奏劾,以贱工谤国,杀之。(实传)此朝官之以掊克为事也。
  
  又听宦官主宫市(按宫市即皇家采购),置数十百人,阅物廛左,谓之「白望」,无诏文验核,但称宫市,则莫敢谁何!大率与直,十不偿一。又邀阍闼所奉及脚直(送货进宫之搬运费),至有重荷趋肆而徒返者。有民卖一驴薪,宦人以数尺帛易之,又取它费,且驱驴入官,民愿纳薪,辞帛而去,不许,民恚曰「惟有死耳!」遂击宦者,有司执之以闻,帝黜宦者,赐民帛十匹,然宫市不废也。谏臣交章论,皆不纳。京兆吴凑奏「宫中所须,责臣可办,不必差宫使。」亦不报。会张建封入朝言之,始稍戢。(建封、凑传)
  
  且不特此也,又听宦官纵五坊小使肆毒於外,(五坊:鵰坊、鹘坊、鹞坊、鹰坊、狗坊,为皇家狩猎队。)每岁秋案,鹰犬於畿甸,所至邀索供馈,小不如意,至张罗网於民家门及井,不令出入、汲井水,曰「惊我供奉鸟雀!」又群聚於酒食家,肆饮啖,将去,留蛇一箧,诫之曰「吾以此蛇供鸟雀,可善饲之,无使饥渴。」主人重赂之,乃肯携蛇去。(裴度传)鄠县令崔发闻门外喧斗声,吏白「五坊小使击百姓」,发命吏捕之,时已曛黑,天子闻之怒,收发系狱。御楼之日,囚发鸡竿下,有内官五十余人持杖殴发,破面折齿。诏囚皆释,而发不放,李渤具疏极论之。(渤传)
  
  德宗非甚暗,乃纵其下虐民至此,盖由於天资好利而喜昵小人,其流毒遂至於此也。
  
  
  
  豪宴
  
  大历二年,郭子仪入朝,代宗诏赐(软)脚局(设宴款待远归之人,今称接风、洗尘。出有赐,曰饯路,返有劳,曰软脚。)宰臣元载、王缙,仆射裴冕、第五琦、黎干等,各出钱三十万,宴於子仪之第。时田神功亦朝觐在京,并请置宴,於是鱼朝恩及子仪、神功等更迭治具,公卿大臣列於席者,百人一宴,费至十万贯。(子仪传)亦可见是时将相之侈也。
  
  
  
  名父之子多败德
  
  房、杜为唐一代名臣,而玄龄子遗爱、如晦子荷皆以谋反诛。上官仪赞高宗废武后事不成被诛,而其孙女婉儿没入宫,附武后为所宠,又助韦后为逆。狄仁杰子景晖,官魏州,以贪暴为民所恶,并毁仁杰生祠。宋璟直声震天下,而其子浑等流荡无行,为物议所薄。李泌为贤相,而其子繁乃党於裴延龄,阳城劾延龄,属繁书疏稿,繁即默识以告延龄,使得先奏。此皆名父之子而败德坠其家声,不可解也。
  
  惟李义府附武后,而其子湛乃与张柬之等诛张易之兄弟,可谓能干蛊者。(幼学琼林袓孙父子类:「盖父愆名为干蛊。」子贤而掩父母之过。)
  
  李世积将死,谓其弟弼曰「我见房玄龄、杜如晦、高季辅辛苦作得门户,亦望垂裕後昆,并遭痴儿破家荡尽。我子如有操行不伦者,急即打杀,然後奏闻。」 其望子保家之心,可谓切矣。然世积附武后以固位保门户,而其子敬业起兵讨武后被族,虽不能保家,亦可谓能雪先人之耻者。
  
  
  
  李积子孙
  
  李积子孙,旧书本传谓「积子敬业起兵讨武后,既败死,坐夷族,而其子孙有逃入吐蕃者。贞元中,有蕃将徐舍人掠延州,谓僧延素曰『我本英公五代孙也,遭武后之变,吾祖举义不成,子孙流落,如此三世矣。虽代居职任,而思本之心未尝忘。』」是世积子孙无复有在中国者。然卫次公传「次公为兵部侍郎,故英公李积、大理卿徐有功之孙皆有累不得调次,公曰『子之祖勳在王室,宁限常格乎?』即优补之。」是积之後人仍有仕於唐者。
  
  
  
  安禄山执送京师之事
  
  张九龄传:范阳节度张守珪以裨将安禄山讨奚契丹败衄,执送京师,请行朝典。九龄判云「穰苴出军,必诛庄贾;孙武教战,亦斩宫嫔,守珪军令若行,禄山不宜免死。」上特舍之。九龄奏禄山面有反相,请因罪诛之。上曰「卿勿以王夷甫知石勒故事,误害忠良。」遂放归。是禄山以罪送京,实有其事。
  
  然考张守珪传,并无其事。(新旧书皆同)禄山传亦但云:禄山败当斩,禄山呼曰「公不欲灭两蕃耶?奈何杀壮士!」守珪遂宥之。後以其捉生多获,拔为裨将,并养之为子。(新旧书亦同)是亦无执送京师之事也。
  
  是时大将生杀在手,欲杀则杀,既不杀而宥之,何又送京请行朝典?疑此乃传闻之讹,非实事也。
  
  然禄山反後,玄宗在蜀,思九龄之先见,下诏褒赠,诏词有云「先觉合於蓍策」即指此事也。又刘禹锡贬逐在外,以逐臣不得与善地之例,系九龄为相时所奏,故追怨之,谓「曲江能识胡雏有反相,足为名臣,然迄无後,岂非建言禁锢逐臣之报耶?」是禄山送京当斩被赦,又系当时共见共闻之实事矣。
  
  
  
  睢阳殉节尚有姚誾
  
  睢阳之难,张巡、许远固千古共知,其次则南霁云、雷万春尚在人口,而不知殉难者,尚有姚誾也。
  
  誾本姚崇之从孙,与巡、远同守,据旧书本纪云:尹子奇陷睢,害张巡、姚誾、许远。是誾尚叙在远之上。新书本纪亦云:安庆绪陷睢阳,太守许远、张巡、郓州刺史姚誾、左金吾卫将军南霁云皆死之。是本纪皆有誾也。即新旧书巡传内亦称:与誾同被执见杀。远传内又称:与誾同守经年。巡、远传後又皆有誾传:未死之前,诏拜巡御史中丞,远侍御史,誾吏部郎中。既死之後,诏赠巡扬州大都督,远荆州大都督,誾潞州大都督。是三人者同守城、同殉难、同加官、同赠恤,无一不同。而今但传巡、远二人,誾则莫有举其姓氏者,岂所谓幸、不幸耶?
  
  案巡、远并传,本始於韩愈,而新书巡、远传末谓:睢阳人至今祠享,号双庙云。则称巡、远为双忠,而不及誾者,自唐已然。或守城之功稍逊故耶?然既同死於守城,而身後名迥异,未免向隅,故特表而出之。
  
  案巡遣南、雷二将败贼宁陵时,尚有别将二十五人:石承平、李辞、陆元镇、朱珪、宋若虚、杨振威、耿庆、马日升、张维清、廉坦、张重、孙景趋、赵连城、王森、乔绍俊、张恭默、祝忠、李嘉隐、翟良辅、孙廷皎、冯颜(见新书巡传,余四人失其名),後皆死巡之难。则巡死时,同被戮之三十六人中,石承平等亦皆在内。今既尚有姓名在巡传,则巡远庙内应增祀誾在正位,又增祀石承平等在从祀班也。
  
  
  
  唐初三礼汉书文选之学
  
  六朝人最重三礼之学,唐初犹然。
  
  张士衡从刘轨思授毛诗、周礼,又从熊安生、刘焯受礼记,皆精究大义。当时受其业者,推贾公彦。(士衡传)公彦撰周礼义疏五十卷、仪礼义疏四十卷。公彦子大隐亦传其业。又有李元植从公彦授礼学,撰三礼音义行於世。(公彦传)王恭精三礼,别为义证,甚精博。盖文懿、文达皆当世大儒,每讲必遍举先儒义,而畅恭所说。(孔颖达传)王元感尝撰礼记绳愆,徐坚、刘知几等深叹赏之。(元感传)王方庆尤精三礼,学者有所咨质,必究其微,门人次为杂礼答问。(方庆传)他如褚无量、韦逌(ㄧㄡˊ)、高仲舒、唐休璟、苏安恒皆精三礼,见各本传。
  
  今诸儒论着见於新旧书者,如王方庆、张齐贤论每月皆告朔之说。(旧方庆传、新齐贤传)王元感三年之丧以二十七月,张柬之以二十五月,一本郑康成说,一本王肃说也。(旧柬之传,新元感传)史元灿议禘祫三年、五年之别。(韦绦传)(说文解字:祫,大合祭先祖亲疏远近也。周礼曰:三岁一祫。礼记˙王制:天子诸侯宗庙之祭,春曰礿,夏曰禘,秋曰尝,冬曰烝。)朱子奢议七庙、九庙之制。(子奢传)韦万石、沈伯仪、元万顷、范履冰等议郊丘明堂之配。(沈伯仪传)皆各有据依,不同剿说。
  
  其据以论列时政者,如卢履冰、元行冲论父在为母三年服之非。彭景直论陵庙日祭之非。康子元駮许敬宗先燔柴而後祭之非。黎干駮归崇敬请以景皇帝配天地之非。唐绍、蒋钦绪、褚无量駮祝钦明皇后助祭郊天之非。陈贞符论隐、章怀、懿德、节愍四太子庙四时祭享之非。皆见於各本传。
  
  李淳风辨太微之神不可为天,见萧德言传。韦述议堂姨舅不宜服,见韦绦传。无不援引该博,证辨确切,可为千百世之准。
  
  其後元行冲奉诏用魏徵类礼列於经,与诸儒作疏,成五十篇,将立之学官,为张说所阻,行冲又着论辨之。大历中尚有仲子陵、袁彝、韦彤、韦茞以礼名其家学。
  
  此可见唐人之究心三礼,考古义以断时政,务为有用之学,而非徒以炫博也。
  
  次则汉书之学,亦唐初人所竞尚。
  
  自隋时萧该精汉书,尝撰汉书音义,为当时所贵。(该传)包恺亦精汉书,世之为汉书学者,以萧、包二家为宗。(恺传)刘臻精於两汉书,人称为汉圣。(臻传)又有张冲撰汉书音义十二卷。于仲文撰汉书刊繁三十卷。是汉书之学,隋人已究心。
  
  及唐而益以考究为业。颜师古为太子承乾注汉书,解释详明,承乾表上之,太宗命编之秘阁,时人谓杜征南、颜秘书为左邱明、班孟坚忠臣。其叔游秦先撰汉书决疑,师古多取其义,此颜注汉书,至今奉为准的者也。(师古传)房玄龄以其文繁难省,又令敬播撮其要,成四十卷。当时汉书之学大行,又有刘伯庄撰汉书音义二十卷。秦景通与弟暐皆精汉书,号大秦君、小秦君。当时治汉书者,非其指授以为无法。又有刘纳言亦以汉书名家。(敬播传)姚思廉少受汉书,学於其父察。(思廉传)思廉之孙班,以察所撰汉书训纂多为後之注汉书者隐其姓氏,攘为己说,班乃撰汉书绍训四十卷,以发明其家学。(姚传)又顾允撰汉书古今集二十卷。(允传)李善撰汉书辨惑三十卷。(善传)王方庆尝就任希古受史记、汉书,希古迁官,方庆仍随之卒业。(方庆传)他如郝处俊好读汉书,能暗诵。(处俊传)裴炎亦好左氏传、汉书。(炎传)此又唐人之究心汉书,各禀承旧说,不敢以意为穿凿者也。
  
  至梁昭明太子文选之学,亦自萧该撰音义始。入唐则曹宪撰文选音义,最为世所重,江淮间为选学者悉本之。又有许淹、李善、公孙罗相继以文选教授,由是其学大行。淹、罗各撰文选音义行世。善撰文选注解六十卷,表上之,赐绢一百二十匹,至今言文选者,以善本为定。杜甫诗亦有熟精文选理之句,盖此固词学之祖也。
  
  
  
  唐古文不始於韩柳
  
  新书文苑传序「唐兴百余年,诸儒争自名家,大历、贞元间,美才辈出,擩哜道真,(摩挲品嚐,比喻深入的体会)涵泳圣涯,於是韩愈倡之,柳宗元、李翱、皇甫湜等和之,唐之文完然为一代法,此其极也。 」是宋景文谓唐之古文由韩愈倡始。其实不然。
  
  案旧书韩愈传「大历、贞元间,文字多尚古学,效扬雄、董仲舒之述作,独孤及梁肃最称渊奥。愈从其徒游,锐意钻仰,欲自振於一代。举进士,投文公卿间,故相郑余庆为之延誉,由是知名。」是愈之先,早有以古文名家者。今独孤及文集尚行於世,已变骈体为散文,其胜处有先秦、西汉之遗风,但未自开生面耳。(生面:新境)又如陆宣公奏议,虽亦不脱骈偶之习,而指切事情,纤微毕到,其气又浑灏流转,行乎其所不得不行也,岂可以骈偶少之?此皆在愈之前,固已有早开风气者矣。
  
  
  
  唐前後米价贵贱之数
  
  贞观时,斗米三钱。(魏徵传)
  
  玄宗东封泰山之岁,东郡米斗十钱,青齐米斗五钱。(本纪)
  
  自安史之乱,兵役不息,田土荒芜,兼有摊户之弊,如李渤疏所言「渭南县长源乡本有四百户,今才百户。阌乡县本有三千户,今才千户,由於均摊逃户。十家之内,五家逃亡,即令未逃之五家均摊其税。如石投井,不到底不止。」(渤传)是以逃亡愈多,耕种愈少。
  
  代宗永泰元年,京师米斗一千四百。(本纪)畿甸挼穗,以供宫厨。(刘晏传)至麦熟後,市有醉人,已诧为祥瑞,较贞观、开元时,几至数十百倍。读史者於此,可以观世变也。
  
  至如攻战之地,城围粮绝,尤有不可以常理论者。鲁炅守南阳,贼将武令珣、田承嗣等攻之累月,米斗至四、五十千,有价无米,一鼠值四百。(炅传)安庆绪被围於相州,斗米钱七万。(庆绪传)黄巢据长安,百姓遁入山砦,累年废耕耘,贼坐守空城,谷价涌贵,斗米三十千,官军皆执山砦民,卖於贼为食,一人直数十万。(巢传)杨行密围扬州,城中草根、木实、皮囊、革带俱尽,外军掠人来卖,人五十千。张雄有军粮,相约交市,金一斤、通犀带一条,得米五升。(高骈传)
  
  
  
  长安地气
  
  地气之盛衰,久则必变。唐开元、天宝间地气,自西北转东北之大变局也。
  
  秦中自古为帝王州,周、秦、西汉递都之。苻秦、姚秦、西魏、後周相间割据,隋文帝迁都於龙首山下,距故城仅二十余里,仍秦地也,自是混一天下,成大一统。唐因之,至开元、天宝而长安之盛极矣!盛极必衰,理固然也。
  
  是时地气将自西趋东北,故突生安史以兆其瑞。自後河朔三镇,名虽属唐,仅同化外羁縻,不复能臂指相使。盖东北之气将兴,西方之气已不能包举而收摄之也。东北之气始兴而未盛,故虽不为西所制,尚不能制西;西之气渐衰而未竭,故虽不能制东北,尚不为东北所制,而无如气已日薄一日,帝居遂不能安。於是玄宗避禄山,有成都之行;代宗避吐蕃,有陕州之行;德宗避泾师,有奉天、梁洋之行。地之卼臲不安,和气之消耗渐散。迨僖宗走成都、走兴元、走凤翔,昭宗走莎城、走华州,又被劫於凤翔,被迁於洛,而长安自此夷为郡县矣。
  
  当长安夷为郡县之时,契丹安巴坚已起於辽,此正地气自西趋东北之真消息,特以气虽东北趋,而尚未尽结,故仅有幽、蓟而不能统一中原。而气之东北趋者,则有洛阳、汴梁为之迤逦潜引,如堪舆家所谓过峡者。至一、二百年而东北之气积而益固,於是金源遂有天下之半,元、明遂有天下之全,至我朝不惟有天下之全,且又扩西北塞外数万里,皆控制於东北,此王气全结於东北之明证也。而抑知转移关键乃在开元、天宝时哉!
  
  今就唐书所载开、宝以後长安景象日渐衰耗之处,撮而叙之,可以验地气之变也。
  
  唐人诗所咏长安都会之繁盛、宫阙之壮丽,以及韦曲莺花、曲江亭馆、广运潭之奇宝异锦、华清宫之香车宝马,至天宝而极矣!
  
  安禄山兵陷长安,宫殿未损,收京时战於香积寺,贼将张通儒守长安,闻败即遁,未暇焚剽,(惟太庙久为贼所焚,故肃宗入京,作九庙神主,告享於长乐殿)都会之雄丽如故也。
  
  代宗时,吐蕃所燔,惟衢衖庐舍,而宫殿仍旧。
  
  朱泚之乱,李晟收京时,诸将请先拔外城,然後北清宫阙,晟曰「若收坊市,地隘人嚣,非计也。贼兵皆在苑中,自苑击之,贼走不暇,则宫阙保安。」乃自光泰门入,泚果遁去。远方居人至有越宿始知者,则并坊市亦无恙矣。故晟表有云「钟不惊,庙貌如故。」盖地运尚有百余年,故不至一旦尽埽也。
  
  黄巢之乱,九衢三内,宫室尚宛然,自诸道勤王兵破贼後入城,争货相攻,纵火焚掠,市肆十去六、七,大内惟含元殿独存。此外惟西内、南内及光启宫而已。僖宗在蜀,诏京兆尹王徽修复,徽稍稍完聚,及奉表请帝还,其表有云「初议修崇,未全壮丽。」则非复旧时景象可知也。
  
  及昭宗时,因王重荣、李克用沙苑之战,田令孜劫帝出奔,焚坊市并火宫城,仅刈存昭阳、蓬莱二宫。还京後,坐席未暖,又因李茂贞之逼奔华州,岐军入京,宫室廛闾,鞠为灰烬。自中和以来,王徽葺构之功,至是又埽地而尽。於是长安王气衰歇无余矣。(见李晟、王徽、田令孜及黄巢等传)
  
  
  
  黄巢李自成
  
  流贼有适相肖者。
  
  黄巢初从王仙芝为盗,仙芝被戮,巢始为盗魁。李自成亦先从高迎祥为盗,迎祥被擒,自成始为盗魁。相似一也。
  
  巢以草贼起事,陷京师,据宫阙,僭号改元。自成亦以草贼起事,陷京师,据宫阙,僭号改元。相似二也。
  
  巢未入京以前,其锋不可当,入京僭位後,逆运已满,未几,遂一败涂地。自成自襄、陕向京,凶威亦无敌,入京僭位後,逆运亦满,未几,亦一败涂地。相似三也。
  
  巢因民谣有「逢儒则肉师必覆」之语,遂戒军中不得害儒者,所俘民称儒者辄舍之。至福州杀人如麻,过校书郎董朴家,令曰「此儒者。」乃灭火弗焚。自成所用牛金星,乃举人不第者,每肆毒於进士官,而戒军中勿害举人,至河南,贼将误杀一县令,或告曰「此举人也。」群骇而去。其相似四也。
  
  巢入长安,令唐官三品以上并停,四品以下俱复旧任。自成入京,亦令三品以上并停,四品以下仍旧。其相似五也。岂贼中有人知巢之故事而相仿之耶?
  
  又巢败奔狼虎谷,为林言所斩,事见唐书及通监,而小说家谓巢实未死,後为僧於嵩、洛间,自题其像,有「铁衣着尽着僧衣」之句。自成窜九宫山,为村民击死,事见明史,而论者谓其部兵尚有数十万,何至毙於村民之手?遂亦有传其为僧於武当者。此二贼先後事迹何适相肖也!
  
  
  卷二十一 五代史
  
  薛居正五代史
  
  宋太祖开宝六年四月,诏修梁、唐、晋、汉、周书。其五代史者乃後人总括之名也。七年闰十月,书成,凡一百五十卷,目录二卷。监修者为司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薛居正。同修者为卢多逊、扈蒙、张澹、李昉、刘兼、李穆、李九龄。(见宋史及晁公武读书志、玉海所引中兴书目)皆本各朝实录为稿本。此官修之史也。
  
  其後欧阳修私撰五代史记七十五卷藏於家,修没後,熙宁五年,诏求其书刊行。(见宋史)
  
  於是薛、欧二史并行於世。至金章宗泰和七年,诏止用欧史,於是薛史渐湮。惟前明永乐大典多载其遗文,然已割裂淆乱,非薛史篇第之旧。恭逢我皇上开四库馆,命诸臣就永乐大典中甄录排纂,其缺逸者,则采宋人书中之徵引薛史者补之。於是薛史复为完书,仍得列於正史,遂成二十三史之数。今覆而案之,虽文笔迥不逮欧史,然事实较详。盖欧史专重书法,薛史专重叙事,本不可相无,以四、五百年久晦之书,一旦复出,俾考古者得参互核订,所以嘉惠後学,诚非浅鲜也。
  
  
  
  薛史全采各朝实录
  
  五代虽乱离,而各朝俱有实录。
  
  梁贞明中,诏李琪、张衮却、殷象、冯锡嘉修太祖实录,共成三十卷。寻以事多漏略,又诏敬翔补缉,翔乃别成三十卷,名曰「大梁编遗录」,与实录并行。(见薛史李琪及敬翔传)此梁祖实录,贞明中所成也。(其庶人友珪及末帝实录,则周时补修,说见後。)
  
  後唐明宗天成四年,诏卢质、何瓒、韩彦晖纂修武皇以上及庄宗实录,瓒奏「张昭有史才,(即张昭远,後单名昭,宋史有传)尝私撰同光实录,又欲撰三祖志,并藏唐昭宗赐武皇制诏九十余,请以昭为修撰,并其所撰送史馆。」从之。昭以懿献及武皇不践帝位,乃为纪年录二十卷、庄宗实录三十卷上之,(见薛史唐纪及五代会要、宋史张昭传)此唐武皇以上载纪及庄宗实录,乃天成中所成也。(薛史李愚传:明宗时愚监修国史,与诸儒修创业功臣传三十卷。又李之仪集,记:赵凤修庄宗实录,不载何挺劾刘昫疏,昫德之。是实录并有诸臣列传,不特朝廷政事也。)
  
  清泰二年,命史官修明宗实录,次年,监修国史姚顗、史官张昭、李祥、吴承范等修成三十卷上之。(见薛史唐纪及吴承范传、宋史张昭传)此明宗实录,清泰中所成也。(其闵帝、废帝实录,则周广顺中补修,说见後。)
  
  晋在汉前,而晋祖实录反成在後。後周广顺元年七月,史官贾纬等以所撰晋高祖实录三十卷、少帝实录二十卷上之。此晋二帝实录,皆周广顺中所成也。
  
  汉乾佑二年二月,诏左谏议大夫贾纬等修高祖实录,是年十月,监修国史苏逢吉、史官贾纬等修成二十卷上之。(见汉纪)此汉祖实录,乾佑中所成也。(其隐帝实录,亦周显德中补修,说见後。)
  
  周显德三年,诏兵部尚书张昭纂修太祖实录,五年,昭等修成二十卷上之。六年,世宗崩,王溥请修世宗实录,以扈蒙、张澹、王格、董淳为纂修官。(见周纪及宋史王溥传)此周太祖实录,皆显德中所成。而世宗实录亦是时所修也。
  
  其梁庶人友珪及末帝等实录,亦皆周代所修。显德三年,诏张昭补修梁末帝及唐清泰帝两朝实录,昭奏「本朝太祖历试之事在汉隐帝时,请先修隐帝实录,以全太祖之事。又梁末帝之上有郢王友珪弑逆,数月未有纪录,请仿宋书元凶劭之例,书为元凶友珪。唐清泰帝前,尚有闵帝在位四月,亦未有编纪,并请修闵帝实录,其清泰帝请书为废帝。」从之。(见周纪及五代会要、宋史张昭传)此梁庶人友珪及末帝、唐闵帝、废帝、汉隐帝实录,皆周显德中所补修也。
  
  可见五代诸帝本各有实录,薛居正即本之以成书,故一年之内,即能告成。今案其纪载,不惟可见其采取实录之迹,而各朝实录之书法,亦并可概见焉。
  
  
  
  薛史书法回护处
  
  梁太祖纪:
  
  朱瑄、朱瑾救汴,後帝(即朱温)以其有力於己,厚礼而归之。瑄、瑾以帝军士勇悍,悬金帛诱之,军士利其赀,赴之者众,帝乃移檄让之,瑾等来使不逊,乃命朱珍侵曹伐濮。案通监考异及五代史补:朱温常患兵力不足,敬翔说「令麾下士诈为叛逃,即奏於唐帝,并告四邻,以追叛为名,可以拓地广众。」温大喜,从之。是兖郓本无诱兵之事,特温托词以为兵端也。而薛史云云,是真谓瑄、瑾以诱兵启衅矣。欧史则直书宣(欧史瑄作宣)、瑾助汴,已破秦宗权东归,王(朱温时已封王)移檄兖郓,诬其诱汴亡卒,乃发兵攻之。
  
  天佑元年七月,帝发东都至河中。八月壬寅,昭宗遇弑於大内,遗制以辉王柷为嗣。十月,帝至洛阳,临於梓宫,只见於嗣君。案李彦威(即朱友恭)、氏叔琮等传:温既迁唐昭宗於洛阴,遣敬翔至洛,令彦威、叔琮行弑,以龙武兵夜入叩宫奏事,夫人裴正一开门,问「奏事何得以兵入?」牙官史太杀之,直趋椒兰殿,昭宗方醉,起走,太持剑逐而弑之。是昭宗之被弑,实温使彦威等行事也。而薛史云温在河中,昭宗遇弑於大内。一若昭宗之弑,无与於温者。下又云温至洛,临於梓宫,只见於嗣君。一似能曲尽臣节者。欧史则直书温遣朱友恭、氏叔琮、蒋元晖等行弑,昭宗崩。
  
  二年十一月,天子(唐昭宣帝,亦称哀帝)命帝(朱温)为相国,总百揆,以宣武等二十一道为魏国,进封帝为魏王,兼备九锡之命,帝让相国、魏王、九锡。案孔循传:唐哀帝封温魏王备九锡,拒不受,蒋元晖、柳灿驰谓温曰「自古革易之际,必先建国,备九锡,然後禅位。」温曰「我不由九锡作天子可乎?」是温急於篡国,非让殊礼也。而薛史云云,则似温真能辞让矣。欧史则云温怒不受。
  
  是岁唐昭宣帝卜祀天於南郊,温怒,以为蒋元晖等欲延唐祚,昭宣帝惧,遂改卜郊。薛史不书。
  
  又是岁,温遣人告蒋元晖私侍何太后,遂杀元晖,弑太后。薛史亦不书。
  
  昭宣帝禅位後,梁封为济阴王。开平二年正月弑之。薛史亦不书。
  
  乾化二年,温为其子友珪所弑。薛史亦不书,但书友珪葬太祖於伊阙,号宣陵。
  
  唐明宗纪:
  
  帝奉庄宗命讨赵在礼,至邺城,夜有军士张破败等鼓噪逼营曰「城中兵何罪?直畏死耳!今已与城中约,欲主上帝河南,令公帝河北。」帝力拒之,乱兵益擐甲露刃,环帝左右,安重诲、霍彦威蹑帝足,请诡许之,因为乱兵拥入城,夕乃得出。帝欲归藩上章,图再举,重诲等谓「元行钦已弃甲而去,(行钦亦以兵攻邺,闻兵变,别拔营去)不知其所奏如何,正当赴阙自陈以杜谗口。」帝从之。至相州,获官马二千匹。元行钦已以蜚语入奏。及至汴,有姚彦温来投,谓「主上已惑行钦之言,事势已离,不可再合。」帝曰「卿自不忠,言何悖也!」庄宗寻为郭从谦所弑,帝急入洛,时魏王继岌征蜀未还,帝谓朱守殷曰「公善巡抚以待魏王,吾奉大行梓宫,礼毕即归藩矣!」而群臣上笺劝进至再三,请监国,帝始从之。据此,则明宗遇军变後,率兵向京师,并无反心,只欲自诉,迨庄宗被弑,犹欲俟其子继岌至而奉之,可谓纯臣也。然考当日情事,有不尽然者。明宗性本淳实,兵变之初,固不肯因以为利,即兵变後,欲归藩待罪,欲上章申理,亦属实情。然是时惟有只身归朝,庶明心迹,而明宗武夫,岂能知此?方外怵於元行钦之奏其反,内惑於石敬瑭、安重诲等之劝其反,势当骑虎难下之时,不得不为挺鹿走险之计。 (左传「鹿死不择音,挺而走险,急何能择?」) 则当其率兵而南,固已变计决反,非真欲面诉於庄宗之前也。天下岂有欲自诉不反,而转举兵向阙者?本纪所云赴阙自陈,可不辨而知其饰说也?且是时甫一举足,反形已露。康义诚曰「今从众则有归,守节则将死。」明宗纳其言。(义诚传)非决计反,则何以纳其言也?郑琮在营中,安重诲欲徵四方兵,琮历数诸道屯兵之数,附口传檄,相次而至。(琮传)王晏球率兵戍瓦桥关,明宗招之,即以兵来会。(晏球传)非决计反,则何以徵诸道兵也?至相州,即掠官马以益军矣;至河上,则劫上供船绢帛以犒军矣。既先以三百骑付敬瑭,使速入汴。(石晋传)又养子从珂自横水率兵与王建立倍道驰至,由是军声大振。(废帝传)其抗逆之迹已不待言。而本纪犹谓其入汴、入洛,犹怀退让。盖当时实录,例有隐讳,修史者但照本抄录,不复改订耳。欧史则书军变後,嗣源入於魏,与在礼合,以其兵南,遣石敬瑭将三百骑为先锋,嗣源至钜鹿,掠马三千以益军。是明着其反逆之迹,可谓直笔。而其先本无欲反之意,则於石晋纪及霍彦威传内见之。是又不没其初念,以见其仓卒被逼,不同於郭威之自澶州入也。
  
  汉隐帝纪:
  
  帝密诏李洪义诛王殷,又诏郭崇诛郭威、王峻,而洪义不敢发,反以诏示威,威即召王峻、郭崇及诸将校至,曰「君等当奉行诏书,断予首以报天子。」崇等曰「此必李业等所诬构,事可陈论,何须自弃?」於是争劝威入朝。乃率众南行。周太祖纪亦云:帝(郭威)途次,又谓将校曰「吾此来万不得已,然以臣拒君,宁论曲直?汝等不如奉行前诏,我以一死谢天子,实无所恨!」是郭威本志似尚能守臣节者。案魏仁浦传:郭威得洪义所示密诏,即召仁浦於卧内,仁浦教威倒用留守印,更为诏书,令威诛诸将校以激怒之,将校皆愤然效用,遂举兵渡河。是威方更诏书以欺众,讵肯以天子诛己之诏出示诸将,使奉诏杀己乎?本纪所云,诬饰显然。欧史帝纪则直书郭威反。
  
  周太祖纪:
  
  汉隐帝遣慕容彦超拒郭威於刘子坡,王师败,威谓宋延渥曰「尔国亲,可速往卫主上。」明日,望见帝旗在高坡之上,谓隐帝在其下,即免胄而前,左右劝止之,威曰「吾君在此,又何忧焉!」及至,则隐帝已去矣。案刘子坡之战,隐帝亲在阵中,威果欲自诉,何不於是时释甲趋谒?乃方遣何福进、王彦超、李筠等大合骑以乘之。既败王师,岂有明日又欲束身见主之理?且明日清晨,隐帝已为郭允明所弑,又安得有旌旗在高坡之上?其为饰说,亦不待辨也。
  
  隐帝既崩,郭威遣人迎湘阴公贇来即位,已而威至澶州,兵变入京,王峻闻贇已至宋州,虑左右变生,遣郭崇以七百骑往卫之。案十国春秋:崇至宋州,贇召见於楼上,判官董裔说贇曰「崇瞻视举措,必有异谋,不如杀之。」贇犹豫不决,崇遂幽贇於外馆。是峻之遣崇,本欲害贇於途也。而本纪反云卫之,尤属矛盾。欧史则直书王峻遣郭崇以七百骑逆贇於宋州,杀之。
  
  
  
  薛史失检处
  
  唐庄宗之被弑也,弟存霸自河中奔太原,存渥亦自洛与刘后奔太原。薛史苻彦超传谓:存霸至太原,与吕、郑二内官谋杀留守张宪及其部将苻彦超,彦超觉之,部下大噪,宪出奔,军士杀存霸及吕、郑。而张宪传则谓:存渥奔太原,左右见其马已断饰,必战败而逃者,因欲杀吕、郑,系存渥以观变,宪不可,而彦超已诛吕、郑,军士大乱。是一事也,彦超传则以为存霸,宪传则以为存渥,殊属两岐。案存渥出奔,行至风谷,为部下所杀,惟存霸翦发为僧,求彦超庇护,而军士杀之。是与吕、郑同被杀者,乃存霸非存渥也。欧史则宪、彦超二传,皆书存霸。
  
  又南唐刘仁赡死守寿州。薛史则列在周书,盖以其有降表至,周世宗加以官秩,既没,又赠恤极隆,故列之於周臣也。然仁赡固守无二志,其子崇谏劝之降,即斩以徇。及病甚,不知人事,副使孙羽诈为仁赡书以降,且舁至周营,世宗嘉其忠於所事,加爵进官,诏出而仁赡已卒。是仁赡实未尝降也。薛史周纪既书刘仁赡上表乞降,令其子崇让请罪。仁赡传亦云赡病急,翻然纳款。末又云先斩其子崇谏,其後出降,乃欲保其後嗣,抑有由焉。是真谓仁赡之初抗节而终改节矣。若非欧史辨明,岂不受诬千载邪?
  
  苻彦饶斩白奉进之兵,奉进来责,彦饶麾下兵噪而杀奉进,已而军将马万等作乱,缚彦饶送京,诬其通范延光谋反。晋祖遂使人杀之於途。薛史竟称彦饶通延光反,伏诛。欧史则直书其事,谓以反诛,非其罪也。可见薛史全据各朝实录,而不复参考事之真伪,此欧史之所以作也。
  
  
  
  薛史亦有直笔
  
  薛史虽多回护处,然是非亦有不废公道者。
  
  列传诸臣多与居正同仕前朝,否则其子孙亦有与居正同官於宋者。赵延寿子廷赞,仕宋为卢延等州节度使,而延寿传不讳其背晋附辽,求为辽太子之事。崔协子颂,仕宋为谏议大夫,而协传直书任圜讥其没字碑。符存审子彦卿,仕宋封魏王,而存审传不讳其少时犯罪,将就戮,以善歌,得妓者救免之事。王继宏子永昌,仕宋为内诸司使,而继宏传载其曾为高唐英将,唐英待之甚厚,後竟杀唐英,自为留後,曰「吾侪小人若不因利乘便,何以得志?」尹晖子勳,仕宋为防御使,而晖传不讳其反戈推戴唐废帝之事,传赞并谓因倒戈而杖钺,岂义士之所为?赵在礼孙廷勳仕宋,历岳、蜀二州刺史,而在礼传载其在宋州贪暴,及移镇,民相贺曰「拔去眼中钉矣!」在礼闻之怒,又乞留宋一年,每户徵钱一千,号「拔钉钱」。後契丹入汴,索在礼货财,在礼不胜愤,以衣带就马枥自缢死。安审琦三子皆仕宋为显官,而审琦妾通於隶人,遂与之通谋,杀死审琦之事,传中亦不讳。此足见其直笔,不以同官而稍有瞻徇也。
  
  他如高汉筠子贞文,仕宋为开封尹,而汉筠传历叙其洁己爱民,则以汉筠本良二千石也。高行周子怀德,仕宋为驸马都尉,而行周传叙其历官政绩,则以行周本能以慎重自处者也。此薛史之终不可没也。
  
  
  
  薛欧二史体例不同
  
  薛史梁祖纪开首即以帝称之,欧史则先称朱温,赐名後称全忠,封王後称王,僭位後始称帝。盖薛则仿宋、齐、梁、陈书之例,欧则仿史记之例也。
  
  薛史於各国僭大号者,立僭伪传,其不僭号而自传子孙者,立世袭传。欧则概列为世家,亦仿史记也。
  
  薛史凡除官自宰相至於刺史,皆书於本纪,几同腐烂朝报。欧史则但书除拜宰相及枢密使,其余不书,以省繁冗也。
  
  五代革易频仍,惟梁、唐创业各三十余年,故其臣有始终在一朝者,其他未有不历仕数朝。薛史则以死於某朝者即入於某朝传内。如张全义、朱友谦、袁象先等,事蹟多在梁朝,而编入唐书。杨思权佐唐废帝篡位,而编入晋书。冯道历唐、晋、汉、周皆为相,而编入周书。欧史则以专仕一朝者系於某朝,其历仕数朝者,则另为杂传,以叙其历宦之蹟,此又创例之最得者。
  
  
  
  欧史不专据薛史旧本
  
  欧史虽多据薛史旧本,然采证极博,不专恃薛本也。宋初薛史虽成,而各朝实录具在,观通监考异,尚引梁太祖、唐庄宗实录,则欧公时尚在可知也。欧史郭崇韬传赞云「余读梁宣底,则实录之外,又有宣底等故籍,皆不遗也。」刘昫之旧唐书修成亦未久,其所援据底本,方藉以修新唐书,凡唐末交涉五代之事,又足资考订。至宋初诸臣记五代事者尤多。案宋史:范质尝述朱梁至周为通监六十五卷。(质传)王溥亦采朱梁至周为五代会要,共三十卷。(溥传)王子融集五代事,为唐余录六十卷。(子融传)路振采五代九国君臣事迹,作世家列传。(振传)郑向以五代乱亡,史多缺漏,着开皇纪三十卷。(向传)此外又有孙光宪北梦琐言、陶岳五代史补、王禹偁五代史阙文、刘恕十国春秋、龚颖运历图(见於宋艺文志)及晁公武读书志者,皆在欧公之前,足资考订。其出自各国之书,如钱俨之吴越备史、备史遗事、汤悦之江南录、徐铉之吴录、王保衡之晋阳见闻要录,又皆流布。而徐无党注中所引证之唐摭言、唐新纂、九国志、五代春秋、监戒录、纪年录、三楚新编、纪年通谱、闽中实录等书,又皆欧所参用者。盖薛史第据各朝实录,故成之易,而记载或有沿袭失实之处。欧史博采群言,旁参互证,则真伪见而是非得其真。故所书事实、所纪月日,多有与旧史不合者,卷帙虽不及薛史之半,而订正之功倍之,文直事核,所以称良史也。
  
  
  
  欧史书法谨严
  
  不阅旧唐书,不知新唐书之综核也;不阅薛史,不知欧史之简严也。
  
  欧史不惟文笔洁净,直追史记,而以春秋书法,寓褒贬於纪传之中,则虽史记亦不及也。
  
  其用兵之名有四:
  
  两相攻曰攻。如梁纪:孙儒攻杨行密於扬州是也。
  
  以大加小曰伐。如梁纪:遣刘知俊伐岐是也。
  
  有罪曰讨。如唐纪:命李嗣源讨赵在礼是也。
  
  天子自往曰征。如周纪:东征慕容彦超是也。
  
  攻战得地之名有二:
  
  易得曰取。如张全义取河阳是也。
  
  难得曰克。如庞师古克徐州是也。
  
  以身归曰降。如冯霸杀潞将李克恭来降是也。
  
  以地归曰附。如刘知俊叛附於岐是也。
  
  立后得其正者曰以某妃、某夫人为皇后。如唐明宗纪:立淑妃曹氏为皇后是也。
  
  立不以正者曰以某氏为皇后。如唐庄宗纪:立刘氏为皇后是也。
  
  凡此皆先立一例,而各以事从之,褒贬自见。
  
  其他书法亦各有用意之处。
  
  如梁纪书弑济阴王,王即唐昭宣帝也。不曰昭宣帝而曰济阴王者,逊位後,梁所封之王书之,以着其实;又书弑,以着梁罪也。
  
  襄州军乱,杀其刺史王班。不书王班死之,而以被杀为文者,智不足以卫身而被杀,不可以死节予之也。
  
  杀王师范。不曰伏诛,而曰杀者,有罪当杀曰伏诛;不当杀则以两相杀为文也。
  
  郢王友珪反。反与叛不同,叛者,背此附彼;反则自下谋上,恶逆更大也。反不书日者,反非一朝一夕,难得其日也。
  
  梁太祖、唐庄宗皆被弑,故不书葬。唐明宗考终,宜书葬矣,以贼子从珂所葬,故亦不书也。
  
  梁纪:天雄军乱,节度使贺德伦叛附於晋。乱首系张彦而书德伦者,责在贵者也,而德伦究不可加以首恶而可责以不死,故书叛附於晋也。
  
  唐灭梁,敬翔自杀。翔因梁亡而自杀,可谓忠矣。不书死之而但书自杀,以梁祖之恶,皆翔所为,故不以死节予之也。
  
  除官非宰相、枢密使不书。(说见前)而唐纪书教坊使陈俊为景州刺史,内园栽接使储德源为宪州刺史者,着其授官之太滥也。
  
  明宗纪:先书皇帝即位於柩前,继书魏王继岌薨。见其即位时,君之子尚在,则其反不待辨而自明也。
  
  又书郭从谦为景州刺史,既而杀之。从谦弑庄宗,乃不讨而反官之,见明宗之无君也。其罪本宜诛,乃不书伏诛,而书杀者,明宗亦同罪,不得行诛,故以两相杀为文也。
  
  秦王从荣以兵入兴圣宫,不克伏诛。从荣本明宗子,以明宗病,恐不得立,以兵自助,故不书反。而擅以兵入宫,其罪当诛,故其死书伏诛也。
  
  汉纪:隐帝崩,即书汉亡。隐帝被杀後,尚有李太后临朝,及迎湘阴公贇嗣位之事,汉犹未亡也,而即书汉亡,见太后临朝等事,皆周所假托,非汉尚有统也。
  
  周太祖纪:书汉人来讨,周祖篡汉得位。崇之於周,义所当讨,故书讨也。
  
  世宗纪:书帝如潞川攻汉。不曰伐而曰攻者,曲在周也。
  
  此可见欧史本纪书法一字不苟也。
  
  其列传亦有折衷至当者,死节分明。
  
  如王彦章、裴约、刘仁赡既列之死节传矣。尚有宋令询、李遐、张彦卿、郑昭业等,皆一意矢节,以死殉国,而传无之,则以其事迹不完,不能立传故也。然於本纪特书死之,以表其忠,固不在传之有无矣。
  
  张宪留守太原,庄宗被弑後,皇弟存霸来奔,或劝宪拘存霸以俟朝命,张昭又劝其奉表明宗,宪皆涕泣拒之,已而存霸为苻彦超军士所杀,宪出奔沂州。薛史书宪坐弃城,赐死。欧独明其不然,然以其不死於太原,故亦不入於死事传,但书宪出奔沂州见杀而已。
  
  药彦稠、王思同皆以兵讨潞王从珂,为从珂所执而死。乃思同入死事传,而彦稠不入,则以思同词义不屈,系甘心殉国者。彦稠第被执见杀,不可竟以死节予之也。於此可见欧史之斟酌至当矣。
  
  
  
  欧史传赞不苟作
  
  欧史纪传各赞皆有深意。
  
  於张承业传则极论宦官之祸,而推明郭崇韬之死由於宦官之谮,使崇韬不死,其所将征蜀之兵皆在麾下,明宗能取庄宗之天下而代之哉?追原祸本,归狱貂璫,可谓深切着明矣!
  
  唐六臣张文蔚等押传国宝逊位於梁,此事与朋党何涉?而传赞忽谓此时君子尽去,小人满朝,故其视亡国易朝,恬不知怪。而所以使君子尽去者,皆朋党之说中之也。盖宋仁宗时,朝右党论大兴,正人皆不安其位,故借以发端,警切时事,不觉其大声疾呼也。
  
  至晋出帝纪赞,深明以侄为子而没其本生父为非,谓出帝本高祖兄敬儒之子,当时以为高祖子则得立,为敬儒子则不得立,於是深讳其所生而绝之以欺天下,以为真高祖子也。礼曰「为人後者,为其父母服。」自古虽出继为人後,未有绝其本生而不称父母者。余书曰「追封皇伯敬儒为宋王者,以见其绝天性,臣其父而爵之也。」於晋家人传赞,又反覆申明之。则以当时濮议纷呶,朝臣皆以英宗当考仁宗,而以本生濮王为伯,欧公与韩琦等独非之,故因是以深斥其非礼也。可见欧史无一字苟作。
  
  
  
  欧史失检处
  
  欧史亦有失检处。
  
  唐昭宗之被弑也。李彦威传则云:梁祖遣敬翔至洛,与彦威等谋弑之。李振传又云:梁祖遣振至洛,与彦威等谋弑之。此必有一误。
  
  梁本纪书:朱友谦叛,杀同州节度使程全晖。而全晖传则云:全晖奔京师。是纪传两不符合。薛史则纪传皆称奔京师,当不误也。
  
  罗绍威传:魏博自田承嗣始有牙军,岁久益骄,至绍威时,已二百年。案承嗣至绍威,实止百五十年。欧史所云亦行文之误。
  
  郑傲传:遨与李振善,方振贵显,遨不一顾,振得罪南窜,遨徒步千里往视之。案振仕梁为枢密使,并无远谪之事,及唐灭梁,振即被诛,又未尝贬窜也。而遨传何以云耶?
  
  唐庄宗被弑後,其弟存霸奔太原。据苻彦超传则云:彦超欲留之,军士大噪,遂杀之。张宪传又云:宪欲纳之,彦超不从,存霸乃见杀。亦不画一。
  
  且欧史例以历仕数朝者入杂传,专仕一朝者入某朝传。氏叔琮、李彦威、李振、韦震皆只仕梁一朝,何以不入梁传而入杂传?元行钦先事刘守光,继降唐,何以反不入杂传,而列於唐臣传?此不免自乱其例也。
  
  至如宋太祖奋迹全在周朝,建立战功,勳望由此大着。薛史於周纪一一叙之。如高平之战,则书今上先犯其锋。清流关之战,书今上破淮贼万五千人,擒皇甫晖、姚凤。六合之战,书今上大破江南军於六合。楚州之役,书今上在城北,亲冒矢石,登城拔之。迎銮江口之捷,书今上率战櫂(舟船),直抵南岸,焚栅而还。此皆宋太祖历试之迹也。欧史一概不书,但云周师击败之而已,岂以宋祖仕周为讳耶?然宋祖由周臣为军士拥立,固不能讳,亦不必讳也。居正在太祖时修史,必进御览,并不隐讳。欧史修於仁宗时,乃转讳之耶?盖第欲取其行文之净耳。
  
  
  
  一产三男入史
  
  一产三男、四男入史,自旧唐书始。高宗纪:嘉州辛道让妻一产四男。高苑县吴文威妻魏氏一产四男。哀帝纪:颖州汝阴县彭文妻一产三男。欧阳五代史仿之,亦载於本纪。如同光二年,军将赵晖妻一产三男是也。
  
  或以为瑞而记之,不知此乃记异耳。徐无党注云「此因变异而书,重人事,故谨之。後世以此为善祥,故於乱世书之。」以见其不然也。今案唐高宗後即有武氏之祸。哀帝正当失国时,尚有此事。又宋哲宗绍圣四年,宣州民妻一产四男。元符二年,河中猗氏县民妻一产四男。徽宗重和元年,黄岩民妻一产四男。未几,即有金人之祸。可知一产三男、四男,皆是变异,非吉祥也。
  
  
  
  五代诸帝多由军士拥立
  
  宋太祖由陈桥兵变,遂登帝位。查初白诗云「千秋疑案陈桥驿,一着黄袍便罢兵。」盖以为世所稀有之异事也。不知五代诸帝多由军士拥立,相沿为故事,至宋祖已第四帝矣。宋祖之前,有周太祖郭威;郭威之前,有唐废帝潞王从珂;从珂之前,有唐明宗李嗣源,如一辙也。
  
  赵在礼为军士皇甫晖等所逼,据邺城叛。庄宗遣嗣源讨之,方下令攻城,军吏张破败忽纵火噪呼,嗣源叱之,对曰「城中之人何罪?但思归不得耳。今宜与城中合势,请天子帝河南,令公帝河北。」嗣源涕泣谕之,乱兵呼曰「令公不欲,则他人有之。我辈狼虎,岂识尊卑?」安重诲、霍彦威等劝嗣源许之,乃拥嗣源入城,与在礼合,率兵而南,遂得为帝。(见霍彦威等传)此唐明宗之由军士拥立也。
  
  潞王从珂为凤翔节度使,因朝命移镇,心怀疑惧,遂据城拒命。愍帝命王思同等讨之,张虔钊会诸镇兵皆集,杨思权攻城西,尹晖攻城东。从珂登城呼外兵曰「吾从先帝二十年,大小数百战,士卒固尝从我矣!今先帝新弃天下,我实何罪而见伐乎?」因恸哭,外兵闻者皆哀之,思权呼其众曰「潞王真吾主也。」即拥军士入城。晖闻之,亦解甲降,从珂由是率众而东,遂得为帝。(见王思同、杨思权等传)此废帝之由军士拥立也。
  
  郭威以汉隐帝欲诛己,遂起兵犯阙,隐帝遇弑,威请太后临朝,又迎立湘阴公。会契丹兵入滑州,威率兵北伐,至澶州,军校何福进等与军士大呼,越屋而入,请威为天子,或有裂黄旗以加其身者,山呼震地,拥威南还,遂得为帝。(见汉、周各本纪)此周祖之由军士拥立也。
  
  尚有拥立而未成者:
  
  石敬瑭为河东节度使时,因出猎,军中忽有拥之呼万岁者,敬瑭惶惑,不知所为。段希尧劝其斩倡乱者李晖等三十余人,乃止。(希尧传)
  
  敬瑭为帝後,命杨光远讨范延光,至滑州,军士推光远为主,光远曰「天子岂汝等贩弄之物?」乃止。(光远传)
  
  苻彦饶率兵戍瓦桥关,裨将张谏等迎彦饶为帅,彦饶伪许之,约明日以军礼见於南衙,遂伏甲尽杀乱者。(彦饶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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